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王朔 Wang Shu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8年元月8日)
頑主
  城市青年於觀、馬青、楊重在繁華的商業區辦起“替人排優、替人解難、替人受過”的三T公司,生意火爆。某醫生讓楊重替他去跟女友劉美萍談戀愛;一位男子請馬青替他舌戰嬌妻。經理於觀坐陣公司也閑不住,正接待“作傢”寶康,據他講其作品應獲全國大奬。一個活得“真不自由”的漢子來到公司,他堅持一定要抽於觀的嘴巴,關鍵時刻馬青回來,並抄起一根木棒去解圍,這位漢子怏怏離去。楊重從外邊打來求援電話,言稱顧客劉美萍竟對他有了愛慕之意,於觀、馬青火速趕到“出事”的酒吧,他們略施小計,迫使被弄得暈頭轉嚮的劉美萍回傢去。
  
  一群群的青年男女按約來到國際展覽中心,出席三T公司為“作傢”寶康舉辦的其作品頒奬大會。忽然,楊重過來告訴於觀,所請的作傢一個都沒來,馬青急中生智,將寫有名人名言的紙務發給大傢,請他們扮名人講名言,救場演好這出戲。次日,心滿意足的寶康請於觀他們吃飯,席間,與他同來的侃爺趙堯舜即興大講人生哲學,而於觀他們衹顧埋頭吃飯。一個要與自己女友告吹,又最怕看女友掉淚的人找於觀求助,於觀細問方知他要告吹的女友是劉美萍。於觀受托約見劉美萍,十分含蓄地講出與她要談的實質性問題並不斷責備自己不好,淚流滿面的劉美萍終於破涕為笑。於觀和馬青來到醫院,替顧客照料患重病的老太太,誰知偏偏碰見趙堯舜,他緊跟着他們再談人生大道理。
  
  此刻老太太已經不在病房裏,老太太的親屬將他們告到法院。三T公司被停業整頓,法院也來了傳票,營業部坐滿了老太太的親屬,他們要求賠償損失。於觀他們掏盡口袋裏的錢,打發這些人去外邊吃飯。他們三人默默無語,突然,馬青說想要打人,沒想到竟與於觀、楊重不謀而合。大街上,他們肆意衝撞地些鬱鬱寡歡的中年人,可這些人衹顧趕路,毫無反應。於觀、馬青、楊重三人的怒氣漸漸消了。當他們從亭業的公司出來時,卻看到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人們需要有人來為他們解决生活中的難題。
  
  作者:王朔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一章
  “我是個作傢,叫寶康——您沒聽說過?”
  “哦,沒有,真對不起。”
  在“三T”公司的辦公室裏,經理於觀正在接待上午的第三位顧客,一個大腦瓜兒細皮嫩肉的青年男子。
  “我的筆名叫智清。”
  “還是想不起來。您說吧,您有什麽事,不是想在我們這兒體驗生活吧?”
  “不不,我生活底子不體驗也足夠厚。是這樣的,我寫了一些東西,很精彩很有分量的東西,都是冷門,任何人看了腦袋都‘嗡’一下,傻半天——我這麽說沒一點言過其實,很多看過的人都這麽認為,認為起碼可以得個全國奬,可是……”
  “落了空?”
  “準確的說我壓根沒參加評奬,我認為毫無希望。瞧,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許你不太瞭解文學圈裏的事,哪次評奬都是平衡的結果,上去了一些好作品,但同樣好的作品偏偏上不去。”
  “這個我們恐怕愛莫能助,我們目前和作協沒什麽業務聯繫,我們缺乏有魅力的女工作人員。”
  “噢,我不是讓你們去為我運動。我不在乎得不得全國奬,我對名利其實很淡泊的,我衹希望我的勞動得到某種承認,隨便什麽奬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說哪怕是個‘三T’奬?”於觀試探地問。
  寶康緊張地笑起來:“真不好意思,真難為情,我是不是太露骨了?”
  “不不,您恰到好處。您當然是希望規模大一點嘍?”
  “規模大小無所謂,但要隆重,奬品豐厚,租最豪華的劇場,請些民主黨派的副主席——我有的是錢。”
  “奬品定為每位一臺空調怎麽樣?”
  “每位?我可是為自己的事……”
  “紅花也得緑葉扶,您自個站在臺上難道不寂寞?該找幾個湊趣的。我想給您發奬的同時也給一些著名作傢發奬,這樣我們這個奬也就顯得是那麽回事,您也可以躋身著名作傢之列。和著名作傢同臺領奬,說起來多麽令人羨慕。”
  “一人一臺空調,這要多少錢?雖然我很想有機會和著名作傢並排站會兒,可也不想因此傾傢蕩産。”
  “要是您不贊成奢侈,儉省的辦法也有,把奬分為一二三等,特等奬為空調您自己得,其餘各類為不同檔次的‘傻瓜’相機,再控製一下獲奬人數,我們衹選最有名的。”
  “這樣好,這樣合理多了。”寶康喜笑顔開,“我得空調,別人得‘傻瓜’。你列個預算吧,回頭我就交錢。”
  “您來付錢時能不能把您的作品帶來讓我們拜讀一下?當然哪篇獲奬我們不管您自己定,我衹是從來沒這麽近地和一個貨真價實的作傢臉兒對臉兒過,就是再和文學無緣也不得不受感動。”
  “可以。”寶康既矜持又謙遜地說,“我甚至可以給你簽個名兒呢。我最有名的作品是發在《小說群》上的《東太後傳奇》和發在《作傢林》上的《我要說我不想說但還是要說》。”
  “了不起,一定很有意思,我簡直都無心幹別的了。”
  “你說,那些名作傢會不會端臭架子,拒絶領奬?”於觀把青年作傢送到門口,青年作傢忽而有些憂心忡忡。
  於觀安慰他:“不怕的,領不領是他們的事,不領我們硬發。”
  “謝謝,太謝謝了。”青年作傢轉身和於觀熱情地握手,“燈不撥不明,您這一席話真使人豁然開朗。”
  “不客氣,我們公司的宗旨就是幫助象您這樣素有大志卻無計可施的人。”
  ***
  在一條繁華商業街的十字路口,楊重正滿面春風地大步嚮站在警察崗樓底下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姑娘走去。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你等半天了吧?”
  “沒關係,你用不着道歉。”劉美萍好奇地看着楊重,“反正我也不是等你,你不來也沒關係。”
  “你就是等我,不過你自己不知道就是了。今天除了我沒別人來了。”
  “是嗎?你比我還知道我在幹嘛——別跟我打岔兒,警察可就在旁邊。”
  “難道我認錯人了?”楊重仍然滿臉堆笑,一點也不尷尬,“你不是叫劉美萍嗎?是百貨公司手絹櫃臺組長,在等肛門科大夫王明水,到底咱倆誰搞錯了?”
  “可王明水鼻子旁有兩個痦子呀。”
  “噢,他那兩個痦子還在。今天早晨他被人從傢裏接出去急診了,有個領導流血不止。他因而匆匆給我們公司打了個電話,委托我公司派員代他赴約,他不忍讓你掃興。我叫楊重,是‘三T’公司的業務員,這是名片。”
  “‘三T’公司?”劉美萍猶疑地接過楊重遞過來的名片,掃了一眼,“那是什麽?聽名兒象賣殺蟲劑的。”
  “‘三T’是替人解難替人解悶替人受過的簡稱。”
  “居然有這種事,你們都是什麽人?厚顔無恥的閑人?”
  “我們是正派的生意人,目的是在社會服務方面拾遺補缺。您不覺得今天要沒我您會多沒趣兒嗎?”
  “可我不習慣,本來是在等自己的男朋友,卻來了一個親熱的替身,讓我和這個替身談情說愛……象真的一樣?”
  “您完全不必移情,我們的職業道德也不允許我往那方面引誘您,我們對顧客是起了誓的。大概這麽說您好懂點兒,我衹是要象王明水那樣照料您一天,陪您一天。”
  “您有他那麽溫存體貼、善解人意嗎?”
  “不敢說絲毫不走樣——那就亂了——我盡量遵循人之常情吧。你們今天原打算上哪裏玩?”
  兩個人並肩往街裏走。
  “他答應今天給我買皮大衣的。”
  “噢,這個他可沒讓我代勞。”
  “我說不會一樣嘛,明水歷來都是慷慨大方的。”
第二章
  “活着沒勁。”
  一個粗粗壯壯的漢子坐在於觀辦公桌對面沮喪地說。
  “活着沒勁。”於觀心不在焉地附和說。
  “那怎麽辦呀?”
  “有什麽辦法?沒勁也得活着呀。”於觀擡起頭。
  “我不想活了。”漢子盯着於觀說。
  “別別,別不想活。”於觀嘟囔着勸道,“好死不如賴活着。”
  “那好,你讓活那我就活。你給我找點事兒幹,我煩了。”
  “會玩牌嗎?咱倆玩牌吧?”於觀提議。
  “沒勁。”漢子搖搖頭。
  “那下象棋?”
  “更沒勁。”
  “去公園?划船?看電影?”
  “越說越沒勁。”漢子來了氣,“你也就是這些俗套兒。”
  “那你說幹什麽?幹什麽我都陪着你。”
  “跳樓你也陪着——我要你陪幹嗎?你也不是女的。”
  “哦,我們這兒不給人拉皮條。有專門幹這事的地方——婚姻介紹所。你要空閑時間太多,可以練練書法,欣賞欣賞音樂或者義務勞動。”
  “見你的鬼,鬧了半天我花兩毛錢挂號你就給我出這些主意,這不是蒙人嗎?”
  “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美國大使館管簽證的,個人的幸福要依賴社會的進步,沉住氣。”
  “你覺着你活着有勁嗎?”漢子目光灼灼地問。
  於觀看看漢子,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挑釁。
  “挺有勁。”
  “我覺得你沒勁,你這人特沒勁,沒勁得我都不想抽你了。”
  ***
  “你這個不要臉的還回來幹嗎?接着和你那幫哥們兒‘砍’去呀!”
  一個年輕的少婦在自己的公寓裏橫眉立目地臭駡馬青。
  “別回傢了,和老婆在一起多枯燥,你就整宿地和哥們兒神‘砍’沒準還能‘砍’暈個把眼睛水汪汪的女學生就象當初‘砍’暈我一樣卑鄙的東西!你說你是什麽鳥變的?人傢有酒癮棋癮大煙癮,什麽癮都說得過去,沒聽說象你這樣有‘砍’癮的,往哪兒一坐就屁股發沉眼兒發光,抽水馬桶似的一拉就嘩嘩噴水,也不管認識不認識聽沒聽過,早知道有這特長,中蘇談判請你去得了。外頭跟個八哥似的,回傢見我就沒詞兒,跟你多說一句話就煩。”
  “我改。”
  “改屁!你這輩子改過什麽?除了尿炕改了生來什麽模樣現在還是什麽模樣。”少婦哭鬧起來,“不過了,堅决不過了,沒法過了,結婚前還見得着面,結婚後整個成了小寡婦。”
  少婦一擡手把桌上的杯子掃到地上,接着把一托盤茶杯挨個摔在地上。馬青也抓起煙灰缸摔在地上,接着端起電視機:“不過就不過!”
  “別價。”少婦尖叫着撲過來按住他的手,“這個不能摔——你是來讓我出氣的還是來氣我的?”
  “你說過你丈夫急了逮什麽摔什麽。”馬青理直氣壯地說,“你又要求我必須象他。”
  “可我丈夫急了也不摔貴重物品,你這是隨意發揮。”
  “你沒交代清楚。”
  “這是不言而喻的。”
  “好吧,把電視機放回去。下面該什麽詞兒了?”
  “真差勁兒,看來你們公司沒經過良好的職業訓練就把你派來了。下邊是我愛……”
  “我愛你。”
  馬青和少婦愣愣地互相看着。
  “我愛你。”馬青重複了一遍,看到少婦仍沒反應,十分彆扭地又說,“別鬧了,寶貝兒。”
  少婦笑了起來。
  馬青漲紅臉為自己辯解:“我沒法再學得更象了,這詞紮人。”
  “好好,我不苛求你。”少婦笑着擺手,“意思到了就行。”
  “其實我是心裏對你好,嘴上不說。”
  “你最好還是心裏對我不好,嘴上說。”
  “現在不是提倡默默地奉獻嗎?”馬青的樣子就象被武林高手攥住了褲襠,“你生起氣來真好看。”
  “好啦好啦,到此為止吧,別再折磨你了。”少婦笑得直打嗝地說:“真難為你了。”
  “難為我沒什麽,衹要您滿意。”
  “滿意滿意,”少婦拿出錢包給馬青鈔票,“整治我丈夫也沒這麽有意思,下回有事還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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