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莫言 Mo 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5年二月17日)
生死疲勞
  第一部驢折騰.
  第一章受酷刑喊冤閻羅殿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第一部分
  第1節:受酷刑喊冤
  第一部驢折騰.
  第一章受酷刑喊冤閻羅殿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講起。在此之前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在陰曹地府裏受盡了人間難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審,我都會鳴冤叫屈。我的聲音悲壯凄涼,傳播到閻羅大殿的每個角落,激發出重重疊疊的回聲。我身受酷刑而絶不改悔,掙得了一個硬漢子的名聲。我知道許多鬼卒對我暗中欽佩,我也知道閻王老子對我不勝厭煩。為了讓我認罪服輸,他們使出了地獄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將我扔到沸騰的油鍋裏,翻來覆去,像炸雞一樣炸了半個時辰,痛苦之狀,難以言表。鬼卒還用叉子把我叉起來,高高舉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臺階。兩邊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鳴叫。我的身體滴油淅瀝,落在臺階上,冒出一簇簇黃煙……鬼卒小心翼翼地將我安放在閻羅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嚮閻王報告:
  "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焦煳酥脆,衹要輕輕一擊,就會成為碎片。我聽到從高高的大堂上,從那高高大堂上的輝煌燭光裏,傳下來閻王爺幾近調侃的問話:
  "西門鬧,你還鬧嗎?"
  實話對你說,在那一瞬間,我確實動搖了。我焦幹地趴在油汪裏,身上發出肌肉爆裂的噼啪聲。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這些貪官污吏們還會用什麽樣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邊那些酷刑,豈不是白白忍受了嗎?我掙紮着仰起頭--頭顱似乎隨時會從脖子處折斷--往燭光裏觀望,看到閻王和他身邊的判官們,臉上都汪着一層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氣,陡然從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寧願在他們的石磨裏被研成粉末,寧願在他們的鐵臼裏被搗成肉醬,我也要喊叫:
  "冤枉!"
  我噴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傢,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裏,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捨的善糧。我傢糧囤裏的每粒糧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傢錢櫃裏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傢。我自信平生沒有幹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厲地嘶叫着--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着,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桿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衹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巨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塗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鼕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麽罪?
  在我連珠炮般的話語中,我看到閻王那張油汪汪的大臉不斷地扭麯着。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們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冤鬼,衹是出於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纔裝聾作啞。我繼續喊叫着,話語重複,一圈圈輪回。閻王與身邊的判官低聲交談幾句,然後一拍驚堂木,說:
  "好了,西門鬧,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實。現在本殿法外開恩,放你生還。"
  突然降臨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盤,幾乎粉碎了我的身體。閻王扔下一塊朱紅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頗不耐煩的腔調說:
  "牛頭馬面,送他回去吧!"
  閻王拂袖退堂,衆判官跟隨其後。燭火在他們的寬袍大袖激起來的氣流中搖曳。兩個身穿皂衣、腰紮着橘紅色寬帶的鬼卒從兩邊廂走到我近前。一個彎腰撿起令牌插在腰帶裏,一個扯住我一條胳膊,試圖將我拉起來。我聽到胳膊上發出酥脆的聲響,似乎筋骨在斷裂。我發出一聲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個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者教訓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的口吻說:
  "媽的,你的腦子裏灌水了嗎?你的眼睛被禿鷲啄瞎了嗎?你難道看不見他的身體已經像一根天津衛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樣酥焦了嗎?"
  在他的教訓聲中,那個年輕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
  "還愣着幹什麽?去取驢血來啊!"
  那個鬼卒拍了一下腦袋,臉上出現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轉身跑下大堂,頃刻間便提來一隻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為那鬼卒的身體彎麯,腳步趔趄,仿佛隨時都會跌翻在地。
  他將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邊,使我的身體都受了震動。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一股熱烘烘的腥氣,仿佛還帶着驢的體溫。一頭被殺死的驢的身體在我腦海裏一閃現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從桶裏抓起一隻用豬的鬃毛捆紮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紅的血,往我頭頂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聲,因為這混雜着痛楚、麻木、猶如萬針刺戟般的奇異感受。我聽到自己的皮肉發出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感受着血水滋潤焦煳的皮肉,聯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時刻,我心亂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藝高超、動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緊接着一刷子,將驢血塗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後,他提起木桶,將其中剩餘的,劈頭澆下來。我感到生命在體內重新又洶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氣又回到了身上。沒用他們扶持,我便站了起來。
  第2節:土地改革
  儘管兩位鬼卒名叫"牛頭"和"馬面",但他們並不像我們在有關陰曹地府的圖畫中看到的那樣真的在人的身軀上生長着牛的頭顱和馬的腦袋。他們的身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衹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着耀眼的藍色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顔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顔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顔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東北鄉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
  在兩位身材修長的藍臉鬼卒挾持下,我們穿越了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隧道兩壁上,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對像珊瑚一樣奇形怪狀的燈架伸出,燈架上懸挂着碟形的豆油燈盞,燃燒豆油的香氣時濃時淡,使我的頭腦也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藉着燈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懸挂着許多巨大的蝙蝠,它們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不時有腥臭的顆粒狀糞便,降落在我的頭上。
  終於走出隧道,然後登上高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細膩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手,從一隻骯髒的鐵鍋裏,用烏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着餿臭氣味的黑色液體,倒在一隻塗滿紅釉的大碗裏。鬼卒端起碗遞到我面前,臉上浮現着顯然是不懷好意的微笑,對我說:
  "喝了吧,喝了這碗湯,你就會把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仇恨忘記。"
  我揮手打翻了碗,對鬼卒說: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煩惱和仇恨牢記在心,否則我重返人間就失去了任何意義。"
  我昂然下了高臺,木板釘成的臺階在腳下顫抖。我聽到鬼卒喊叫着我的名字,從高臺上跑下來。
  接下來我們就行走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了。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讓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釘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樁,木樁上用墨汁寫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連我傢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竪立着許多這樣的木樁。後來我纔知道,我在陰間裏鳴冤叫屈時,人世間進行了土地改革,大戶的土地,都被分配給了無地的貧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歷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槍斃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邊一位摽着我,他們冰涼的手或者說是爪子緊緊地抓着我的胳膊。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鳥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溝渠與河道的背陰處,積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着兩個鬼卒的藍臉,恍然覺得他們很像是舞臺上濃妝豔抹的角色,衹是人間的顔料,永遠也畫不出他們這般高貴而純粹的藍臉。
  我們沿着河邊的道路,越過了十幾個村莊,在路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我認出了好幾個熟識的鄰村朋友,但我每欲開口與他們打招呼時,鬼卒就會及時而準確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發不出半點聲息。對此我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我用腳踢他們的腿,他們一聲不吭,仿佛他們的腿上沒有神經。我用頭碰他們的臉,他們的臉宛如橡皮。他們扼住我喉嚨的手,衹有在沒有人的時候纔會放鬆。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拖着塵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馬身上的汗味讓我備感親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襖的車把式馬文鬥抱着鞭子坐在車轅桿上,長桿煙袋和煙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後邊的衣領裏。煙荷包搖搖晃晃,像個酒店的招兒。車是我傢的車,馬是我傢的馬,但趕車的人卻不是我傢的長工。我想衝上去問個究竟,但鬼卒就像兩棵纏住我的藤蔓一樣難以掙脫。我感到趕車的馬文鬥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聽到我極力掙紮時發出的聲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間難尋的怪味兒,但他卻趕着馬車飛快地從我面前跑過去,仿佛要逃避災難。後來我們還與一支踩高蹺的隊伍相遇,他們扮演着唐僧取經的故事,扮孫猴子、豬八戒的都是村子裏的熟人。從他們打着的橫幅標語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將到達我們村頭上那座小石橋時,我感到一陣陣的煩躁不安。一會兒我就看到了橋下那些因沾滿我的血肉而改變了顔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縷縷布條和骯髒的毛發,散發着濃重的血腥。在破敗的橋洞裏,聚集着三條野狗。兩條臥着;一條站着。兩條黑色;一條黃色。都是毛色光滑、舌頭鮮紅、牙齒潔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裏寫過這座小石橋,寫過這些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被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傢去給母親治療眼睛。用熊膽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膽治病的事從沒聽說,這又是那小子膽大妄為的編造。他小說裏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鬍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從小橋到我的傢門這一段路上,我的腦海裏浮現着當初槍斃我的情景:我被細麻繩反剪着雙臂,脖頸上插着亡命的標牌。那是臘月裏的二十三日,離春節衹有七天。寒風凜冽,彤雲密佈。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裏。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嚎哭,但卻聽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聲音。迎春懷着孩子,即將臨盆,不來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沒懷孩子,年紀又輕,不來送我,讓我心寒。我在橋上站定後,猛地回過頭,看着距離我衹有幾尺遠的民兵隊長黃瞳和跟隨着他的十幾個民兵。我說:老少爺兒們,咱們一個村住着,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兄弟有什麽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儘管說出來,用不着這樣吧?黃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轉了。他的金黃的瞳仁那麽亮,宛若兩顆金星星。黃瞳啊黃瞳,你爹娘給你起這個名字,可真起得妥當啊!黃瞳說:你少囉嗦吧,這是政策!我繼續辯白:老少爺們兒,你們應該讓我死個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條律令?黃瞳說:你到閻王爺那裏去問個明白吧。他突然舉起了那衹土槍,槍筒子距離我的額頭衹有半尺遠,然後我就感到頭飛了,然後我就看到了火光,聽到了仿佛從很遠處傳來的爆響,嗅到了飄浮在半空中的硝煙的香氣……
  第3節:西門鬧行善
  我傢的大門虛掩着,從門縫裏能看到院子裏人影綽綽,難道她們知道我要回來嗎?我對鬼差說: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就像沉沒在水裏一樣,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歡快的喊叫聲:
  "生下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着黏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後。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的鄉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
  第二章西門鬧行善救藍臉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第二章
  西門鬧行善救藍臉白迎春多情撫驢孤站在母驢後邊那個滿臉喜氣的男人,是我的長工藍臉。記憶中他還是個瘦弱的青年,想不到在我死後這短暫的兩年裏,竟出落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
  他是我從關帝廟前雪地裏撿回來的孩子。那時他身披破麻袋,腳上沒有鞋,身體僵硬,滿臉青紫,頭髮糾結成團。那時候我的爹剛去世,我的娘還健在。我剛剛從爹的手裏接過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黃銅鑰匙。樟木箱裏收藏着我們傢那八十畝良田的地契和我們傢全部的金銀細軟。那時我剛剛二十四歲,新娶了白馬鎮首富白連元傢的二小姐為妻。二小姐乳名杏兒,大名沒有,嫁到我傢,就是西門白氏。白氏是大戶人傢的女兒,知書達理,身體嬌弱,雙乳猶如兩個甜梨,下體也頗有韻緻,炕上的活兒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過來數年尚未生育。
  那時候我可謂少年得志。連年豐收,佃戶交租踴躍,糧倉裏大囤滿小囤流。六畜興旺,傢養的黑騍馬竟然下了雙駒。這可是奇跡,傳說中有,現實中少見。來我傢看雙駒的鄉民絡繹不絶,恭維的話不絶於耳。傢裏準備了茉莉花茶和緑炮臺煙捲招待鄉親。村裏的半大小子黃瞳偷了一包煙捲,被人擰着耳朵拖到我面前。.第二章西門鬧行善救藍臉白迎春多情撫驢孤.第一部驢折騰這小子黃頭髮黃面皮,黃眼珠子滴溜溜轉,似乎滿肚子壞心眼兒。我揮手放了他,還送他一包茶葉,讓他帶回傢給他爹喝。他爹黃天發是忠厚老實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戶,種着我五畝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養出這麽一個混混兒子。後來黃天發送來一挑子能用秤鈎子挂起來的老豆腐,賠情的話說了兩籮筐,我又讓太太送他二尺青直貢呢,讓他回傢做雙新鞋過年。黃瞳啊黃瞳,就衝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你也不該用土槍崩了我啊。我自然知道你是聽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對準我的胸膛開槍,給我留下個囫圇屍身啊!你這忘恩負義的雜種啊!
  我西門鬧堂堂正正、豁達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傢業時雖逢亂世,既要應付遊擊隊,又要應付黃皮子,但我的傢業還是在幾年內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畝,大牲口由四匹變成八匹,新拴了一輛膠皮軲轆大車,長工由兩人變成四人,丫環由一個變成兩個,還新添了兩個置辦飯食的老媽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我從關帝廟前,把凍得衹有一口遊氣的藍臉抱了回來。那天我是早起撿糞,說來你不會相信,我雖是高密東北鄉第一的大富戶,但一直保持着勞動的習慣。三月扶犁,四月播種,五月割麥,六月栽瓜,七月鋤豆,八月殺麻,九月掐𠔌,十月翻地,寒鼕臘月裏我也不戀熱炕頭,天麻麻亮就撅着個糞筐子去撿狗屎。鄉間流傳着我因起得太早錯把石頭當狗屎撿回來的笑話,那是他們鬍說,我鼻子靈敏,大老遠就能嗅到狗屎的氣味。一個地主,如果對狗屎沒有感情,算不上個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樹木、街道都被遮蓋,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來了,沒有狗屎可撿。但我還是踏雪出戶。空氣清涼,小風遒勁,黎明時分,有諸多神秘奇異現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從前街轉到後街,登上土圍子繞屯一周,看到東邊天際由白變紅,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輪紅日升起,廣大的天下,雪映紅光,宛如傳說中的琉璃世界。我在關帝廟前發現了這個小子,雪掩蓋了他半截身體。起初我以為他已經死了,考慮着捐幾個善錢買一副薄皮棺材將他掩埋,免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個赤裸的男人凍死在土地廟前,那人遍體赤紅,雞巴像槍一樣挺立着,圍觀者嬉笑不止。這件事被你那個怪誕朋友莫言寫.到他的小說《人死屌不死》裏了。這個人死屌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錢掩埋,掩埋在村西老墓田裏。這樣的善事,影響巨大,勝過樹碑立傳。我放下糞筐,把他挪動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還有一絲熱氣,知道還沒死,就脫下棉袍,將他包裹起來。沿着大街,迎着太陽,手托着這凍僵的孩子往傢裏走。此時天地間霞光萬道,大街兩側的人傢都開門掃雪,諸多的鄉親,看到了我西門鬧的善舉。就衝着這一點,你們也不該用土槍崩了我啊!就衝着這一點,閻王爺啊,你也不該讓我轉世為一頭毛驢啊!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西門鬧千真萬確地是救了一條命。我西門鬧何止救過一條命?大災荒那年春天我平價糶出二十石高粱,免除了所有佃戶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卻落了個何等凄慘的下場,天和地,人和神,還有公道嗎?還有良心嗎?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我把那小子抱回傢,放在長工屋的熱炕頭上。我本想點火烤他,但富有生活經驗的長工頭老張說,東傢,萬萬烤不得。那凍透了的白菜蘿蔔,衹能緩緩解凍,放到火邊,立刻就會化成一攤爛泥。老張說得有理。就讓這小子在炕上慢慢緩着,讓傢人熬了一碗薑糖水,用筷子撬開他的牙齒灌進去。薑湯一進肚,他就哼哼起來。我把這小子救活,讓老張用剃頭刀子颳去了他那一頭亂毛,連同那些虱子。給他洗了澡,換上幹淨衣裳,領着這小子去見我娘。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聲"阿彌陀佛",說這是哪座廟裏的小和尚啊!問他年齡,搖頭不知;問他家乡,他說記不清楚;問他傢裏還有什麽人,更是把頭搖得如貨郎鼓似的。就這樣,收留了這小子,算是認了個幹兒子。這小子聰明猴兒,順着竿兒往上爬;見了我就叫幹爹,見到白氏就喊幹娘。但不管你是不是幹兒子,都得給我下力氣幹活。連我這個當東傢的也得下力氣幹活。不勞動者不得食,這是後來的說法,但意思古來就有。這小子無名無姓,左臉上有巴掌大的一塊藍痣,我隨口說,你小子就叫藍臉吧,姓藍名臉。這小子說,幹爹,我要跟着你姓,姓西門,名藍臉,西門藍臉。我說這可不行,西門,不是隨便可以姓的,好好幹吧,幹上二十年再說。這小子先是跟着長工幹點零活,放馬,放驢--閻王爺啊,你怎麽黑心把我變成一頭驢啊--後來就漸漸地頂大做了。別看他瘦弱,但手腳麻利,有眼力,會使巧勁兒,倒也彌補了體力的不足。現在,我註視着他寬闊的肩膀和粗壯的胳膊,知道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第4節:神秘的微笑
  "哈哈,生下來了!"他大聲喊叫着,俯下身來,伸出兩衹大手,將我扶持起來。我感到無比的羞恥和憤怒,努力吼叫着:
  "我不是驢!我是人!我是西門鬧!"
  但我的喉嚨像依然被那兩個藍臉鬼卒拤住似的,雖竭盡全力,可發不出聲音。我絶望,我恐懼,我惱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淚珠。他的手一滑,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樣的胎衣裏。
  "快點,拿條毛巾出來!"隨着藍臉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從屋子裏走出來。我猛然間看到了她的那張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腫的臉,和那張臉上兩衹憂傷的大眼睛。嗚噢……嗚噢……這是我西門鬧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過來的丫頭,原姓不詳,隨主姓白。民國三十五年春天被我收了房。這丫頭大眼直鼻,額頭寬廣,長嘴方頜,一臉福相,更兼那兩衹奶頭上翹的乳房和那寬闊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個生孩子的健將。我太太久不生養,內心慚愧,就將這迎春驅趕到我的被窩裏。她那幾句話通俗易懂又語重心長,她說:當傢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塊肥田。我與她合房的當夜,就使她懷了孕,不但是懷了孕,而且是雙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為我生了竜鳳胎,男名西門金竜,女名西門寶鳳,據接生姥姥說,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善於生養的女人,她寬闊的骨盆,富有彈性的産道,就像從麻袋裏往外倒西瓜一樣,輕鬆地就把那兩個肥大的嬰兒産了下來。幾乎所有的女人在初産時都要呼天搶地,悲慘嚎叫,但我的迎春生養時,産房裏竟然無聲無息。據接生姥姥說,在生産的過程中,迎春的臉上始終挂着神秘的微笑,宛如做着有趣的遊戲,弄得接生婆心裏十分緊張,生怕從她的産道裏鑽出妖精。
  金竜和寶鳳的出生,是西門傢的天大之喜,怕驚擾嬰兒和産婦,我讓長工頭老張和小長工藍臉,買了十挂八百頭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圍子墻上燃放。鞭炮聲聲,一陣陣傳來,使我大喜若狂。我這人有個怪僻,每逢喜事手就發癢,非努力勞動不能解除。在鞭炮聲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裏,將積攢了一個鼕天的幾十車子糞撇了出來。村裏一個慣於裝神弄鬼的風水先生馬智伯跑到牲口圈邊,神秘地對我說:門市--這是我的字--門市賢弟,傢裏有産婦,不能打墻動土,更不能出糞淘井,衝撞了太歲,主着嬰兒不利。
  馬智伯的話讓我心頭一懍,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任何事,衹要開了頭就要幹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說,古人曰: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西門鬧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歲又有何妨。也是被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從糞中鏟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這物似凝膠,如肉凍,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韌,我把它鏟到圈邊上打量着,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太歲嗎?我看到馬智伯臉色灰白,山羊鬍須哆哆嗦嗦,雙手抱在胸前,對着怪物連連作揖,一邊作揖,一邊倒退,退到墻邊,轉身逃跑。我冷笑一聲,說:如果太歲就是這副模樣,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歲,太歲,如果我連喊三聲你還不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太歲,太歲,太歲!我閉着眼連吼三聲,睜開眼看到那物還是原樣,局促在圈邊,與馬糞相伴,完全是個死物,於是我揮起鐵鍁,一下子將它劈成兩半。我看到那物的裏邊,也是那樣似膠似凍的物質,宛如桃樹疤痕裏流淌出來的樹脂。我將它鏟起來,用力撇到了墻外,與馬糞驢屎混合在一起,但願這東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長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的𠔌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太歲》中寫道:
  ……在一個透明的廣口大瓶子裏,倒上水,放上紅茶和紅糖,放在溫暖的鍋竈後邊,十天之後,瓶子裏長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村子裏的人聽說後,都跑來觀看。馬智伯的兒子馬聰明緊張地說:"不得瞭瞭,這是太歲!當年地主西門鬧挖出的太歲就是這樣子。"我是現代青年,相信科學,不相信鬼神。我把馬聰明轟走,將這玩藝兒從瓶子裏倒出來,切開,剁碎,放在鍋裏炒,異香散發,令人饞涎欲滴。吃到嘴裏,猶如肉凍粉皮,味道好極了,營養好極了……吃了一個太歲後,我的身體,在三個月內增高了十釐米……
  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聲驅散了西門鬧不能生育的謠言,許多人都置辦禮物,準備在九日之後前來賀喜。但舊謠言剛破,新流言産生,西門鬧出圈肥衝撞了太歲的事,一夜間傳遍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鎮。不但流傳,而且添油加醋,說那太歲,是個七竅靈通的大肉蛋,在圈邊滾來滾去,被我一鍁劈開,一道白光衝天而去。衝撞了太歲,百日內必有血光之災。我知道樹大招風,財多遭嫉,許多人在暗中期待着西門鬧倒黴。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懲罰我,何必還送我金竜寶鳳兩個寧馨兒。
  ……
  第5節:娘永遠不走
  迎春見到我,臉上也顯出喜氣。她睏難地彎下腰,在那一瞬間我看清了她腹中的嬰兒,是個男嬰,左臉上也有一塊藍痣,毫無疑問是藍臉的種子,巨大的恥辱,毒蛇信子一樣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殺人,我要駡人,我要將藍臉剁成肉泥。藍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賬王八羔子!你口口聲聲叫我幹爹,後來你幹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將姨娘收做老婆,讓她懷上你的孩子。你敗壞人倫,該遭五雷轟頂!到了地獄,該當剝皮揎草,到畜生道裏去輪回!可上天無道,地獄無理,到畜生道裏輪回的偏偏是我一輩子沒做壞事的西門鬧。還有你,小迎春,小賤人,在我懷裏你說過多少甜言蜜語?發過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屍骨未寒,你就與長工睡在了一起。你這樣的淫婦,還有臉活在世間嗎?你應該立即去死,我賜你一丈白綾,呸,你不配用白綾,衹配用捆過豬的血繩子,到老鼠拉過屎、蝙蝠撒過尿的梁頭上去吊死!你衹配吞下四兩砒霜把自己毒死!你衹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過野狗的井裏去淹死!在人世間應該讓你騎木驢遊街示衆!在陰曹地府應該把你扔到專門懲罰淫婦的毒蛇坑裏讓毒蛇把你咬死!然後將你打入畜生道裏去輪回,雖萬世也不得超脫!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裏的卻是我正人君子西門鬧,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她艱難地蹲在我的身邊,用一條藍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細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黏液。乾燥的毛巾拭到濕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適。她的動作輕柔,仿佛擦拭着她親生的嬰兒。可愛的小駒子,親親的小東西,你長得可真是好看,瞧這大眼睛,藍汪汪的,瞧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說到哪裏,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裏。我看到了她那顆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發自內心的愛。我被感動了,心中邪惡的毒火漸漸熄滅,在世為人時的記憶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我身上幹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頭硬了,腿上有了力氣。一股力量,一個願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喲,還是個驢兒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陣羞恥,往昔為人時與她的性戲驀然間又變得清晰無比。我是誰的兒子?我是母驢的兒子,我看到站在那裏渾身顫抖的母驢,我的母親?一頭母驢?惱怒和煩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來。我撐着四條腿站了起來,仿佛一條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來了,站起來了!"藍臉撫着掌,興奮地說。他伸手將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來。他的眼睛裏有很多溫柔,看樣子他對迎春還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當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對我暗示過,說要我提防着傢養的小長工亂了內室。也許他們早就有了曖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陽光裏,為了不跌倒,不斷地倒着蹄子。我邁開了為驢的第一步,開始了一個陌生的、充滿了苦難和恥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體搖搖晃晃,肚皮綳得很緊。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陽,很藍的天,很白的鴿子在天上飛翔。我看到藍臉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襖,腳上穿着虎頭鞋子,頭上戴着兔皮帽,從大門外跑進來。他們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門檻時很是吃力。他們衹有三四歲的光景。他們管藍臉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們原本是我的兒女,男孩叫西門金竜,女孩叫西門寶鳳。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們啊!爹還指望着你們成竜成鳳光宗耀祖呢,可你們竟然成了別人的兒女,而你們的爹,成了一頭驢子。我心悲愴,頭昏眼花,四肢抖顫,跌翻在地。我不要當驢,我要討還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門鬧,與他們算賬。在我跌倒的同時,生我的那頭母驢也轟然倒地,猶如一堵腐朽的墻壁。
  生我的母驢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睜着雙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滿腹的冤屈。我對它的死絲毫不感到悲痛,我衹是藉它的身軀而誕生,全是閻王爺的詭計,亦或是陰差陽錯。我沒吃它一口奶,見到它兩腿之間那腫脹的乳房我就感到惡心。我是喝着高粱麵稀粥長大成驢,稀粥是迎春親手熬,她對我有養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喂我,當我長大成驢時那木勺子已經被我咬得不成模樣。喂我稀粥時我看到她乳房鼓脹,那裏邊蓄積着淺藍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過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發孩子,兩個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會被她毒死。她一邊喂着我一邊說:可憐的小駒駒,剛生下來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說這些話時眼睛水汪汪的,盈着淚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竜和寶鳳,好奇地問她:娘,小驢的娘怎麽會死呢?她說,壽限到了,被閻王爺叫走了。她的孩子說:娘,你可不要被閻王爺叫走,你要是被閻王爺叫走,我們就跟小驢駒一樣沒有娘了,解放也就沒娘了。她說:娘永遠不走,閻王爺欠着咱傢的債呢,他不敢來咱傢。
  第6節:洪泰嶽動怒
  屋子裏傳出了藍解放的啼哭聲。
  你知道誰是藍解放嗎?故事的講述者--年齡雖小但目光老辣,體不滿三尺但語言猶如滔滔江河的大頭兒藍千歲突然問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藍解放,藍臉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這麽說,你曾經是我們傢的一頭驢?
  是的,我曾經是你們傢的一頭驢。我生於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藍解放,生於1950年1月1日傍晚,我們都是新時代的産兒。
  第三章洪泰嶽動怒斥倔戶西門驢闖禍啃樹皮
  第三章
  洪泰嶽動怒斥倔戶西門驢闖禍啃樹皮儘管我不甘為驢,但無法擺脫驢的軀體。西門鬧冤屈的靈魂,像熾熱的岩漿,在驢的軀殼內奔突;驢的習性和愛好,也難以壓抑地蓬勃生長;我在驢和人之間搖擺,驢的意識和人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時時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圖導致的總是更親密地融合。剛為了人的記憶而痛苦,又為了驢的生活而歡樂。啊噢~~啊噢~~藍臉的兒子藍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的意思是說,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藍臉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顛鸞倒鳳時,我,西門鬧,眼見着自己的長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腦袋碰撞驢棚的柵門,痛苦地用牙齒啃咬草料笸籮的邊緣,但笸籮裏新炒的黑豆攪拌着鍘碎的𠔌草進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體驗到了一種純驢的歡樂。
  似乎衹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長成了一匹半大驢,結束了在西門傢大宅院裏自由奔跑的歲月。繮繩拴在我頭上,我被拴在槽頭上。與此同時,已經改姓為藍的金竜和寶鳳各長高兩寸,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藍解放,你,也學會了走路。你在院裏像一隻小鴨子似的搖來擺去。住在東廂房裏的另一戶人傢,在這段時間裏的一個狂風暴雨日,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嬰。可見西門鬧傢這塊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産雙胎。這兩個女孩,長名互助,幼名合作。她們姓黃,是黃瞳的種子。她們是黃瞳與西門鬧的三姨太秋香合夥生養的女兒。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後分到了西門鬧傢的西廂房,這裏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黃瞳分到了東廂房,東廂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贈,成了黃瞳的妻子。西門傢堂皇的五間正房,現在是西門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來此開會、辦公。
  那天我在院子裏啃那棵大杏樹,粗糙的樹皮磨得我嬌嫩的嘴唇火燒火燎,但我不願放棄,我想知道樹皮遮蓋着什麽東西。村長兼村支部書記洪泰嶽,大聲咋呼着,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將我投擲。石片正中我腿,鏗然有聲,十分刺激,這就是痛嗎?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血流如註,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個可憐的驢孤兒。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渾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離院子東側的杏樹,逃到院子西側。我傢的門前,迎着朝陽,靠着南墻,有一個用木棍和葦席搭起來的棚子。那是我的窩,為我擋風遮雨,是我受到驚嚇後就躲藏進去的地方。但這時我進不去窩棚,我的主人,正在裏邊,清理我夜裏排泄的糞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過來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嶽飛石擊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飛行,鋒利的邊緣切割着無色的空氣,如同劃破上等的綢緞,發出令驢心悸的聲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龐大的身體像一座鐵塔,陽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藍色的半邊臉,另半邊臉是紅色,紅與藍以鼻為界,好像敵占區與解放區。今天這比喻已經十分陳舊,但那時卻十分新鮮。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驢子啊--!"我的主人惱怒地吼叫着:"老洪,你憑什麽打傷我的驢?!"我的主人越過我的身體,用豹子般的敏捷動作,攔住了洪泰嶽。
  洪泰嶽是西門屯的最高領導人,由於他過去的光榮歷史,在一般幹部將武器上繳的時候,他還隨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槍。那赭紅的牛皮槍套,牛皮哄哄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陽光,散發着革命的氣味,警告着所有的壞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賊心不死,不要試圖反抗!他戴着一頂瓦灰色的長檐軍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對襟小褂,腰裏紮着一條四指寬的牛皮腰帶,外邊披着一件灰布夾襖,下穿肥大的灰褲,腳蹬千層底青華達呢面布鞋,沒有紮綁腿,使他有幾分像一個戰時的武工隊員。而戰爭年代,我不是驢而是西門鬧的年代,我是西門屯首富的年代,我開明紳士西門鬧的年代,我一妻兩妾、良田二百畝、騾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嶽,洪泰嶽你,是個什麽東西!你那時是標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討飯的乞丐。你那件討飯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製成,顔色微黃,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上串着九個銅環,輕輕一抖,便發出嘩嘩啷啷的聲響。你攥着牛胯骨的把柄,在我們西門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臉,赤裸着背,脖子上懸挂着一個布兜,挺着圓滾滾的肚子,赤足,光頭,瞪着烏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賓樓飯莊前邊那一片用白石鋪了地面的空場上,賣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麽多套花樣的全世界沒有第二人。嘩啷啷,嘩啷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啷嘩嘩啷……牛胯骨在你手裏上下翻飛,一片白光閃爍,成為整個集市的焦點。引人註目,閑人圍攏,很快形成一個場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洪泰嶽頓喉高唱,雖是公鴨嗓,但抑揚頓挫,有板有眼,韻味十足:
  第7節:心存疑慮
  太陽一出照西墻,東墻西邊有陰涼。
  鍋竈裏燒火炕頭上熱,仰着睡覺燙脊梁。
  稀粥燙嘴吹吹喝,行善總比為惡強。
  俺說這話您若不信,回傢去問你的娘……
  就是這樣一個寶貨,身份一公開,竟然是高密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他曾經為八路軍送過情報,鐵桿漢姦吳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財寶後,一抹臉,目光如刺,面色似鐵,莊嚴宣佈:"西門鬧,第一次土改時,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義蒙蔽了群衆,使你得以蒙混過關,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難橫行了,你是甕中之鱉難逃脫了,你搜刮民財,剝削有方,搶男霸女,魚肉鄉裏,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搬掉你這塊擋道的黑石頭,不砍倒你這棵大樹,高密東北鄉的土改就無法繼續,西門屯窮苦的老少爺們兒就不可能徹底翻身。現經區政府批準並報縣政府備案,着即將惡霸地主西門鬧押赴村外小石橋正法!"轟隆一聲巨響,電光閃爍,西門鬧的腦漿塗抹在橋底鼕瓜般的亂石上,散發着腥氣,污染了一大片空氣。想到此處,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辯,因為他們不允許我爭辯,鬥地主,砸狗頭,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會讓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嶽這樣說過,但他們沒給我申辯的機會,洪泰嶽你出口無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門內,與藍臉面對面,渾身上下透着威嚴。儘管我剛剛回憶了他敲牛胯骨時在我面前點頭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鷹,作為一頭受傷的驢,我對這個人心存畏懼。我的主人,與洪泰嶽對視着,中間距離約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貧苦,根紅苗正,但他與我西門鬧幹爹幹兒地稱呼過,關係曖昧,儘管他後來提高了覺悟,在鬥爭我的過程中充當急先鋒,輓回了貧雇農的好名聲,並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門傢的特殊關係,總讓當權者心存疑慮。
  兩個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說話的是我的主人:
  "你憑什麽打傷我的驢子?"
  "如果你再敢讓它啃樹皮,我就把它槍斃!"洪泰嶽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槍套,斬釘截鐵地說。
  "它是頭畜生,用不着你下這樣的黑手!"
  "我看,那些飲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還不如一頭畜生!"洪泰嶽盯着藍臉說。
  "此話怎麽講?"
  "藍臉你給我好生聽着,一字一句都聽仔細,"洪泰嶽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槍筒,對着我主人的胸脯,說,"土改勝利後,我就勸你不要和迎春結婚,雖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門鬧也是被逼無奈,雖然寡婦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為赤貧階級,應該娶像村西頭蘇寡婦那樣的女人,她傢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丈夫病死後,便以乞討為生,她雖然滿臉麻子,但她是無産階級,是我們自己人,她能讓你保持氣節,革命到底,但你不聽我的勸告,非要和迎春結婚,考慮到婚姻自由,我不能違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僅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經徹底消退,你自私,落後,發傢致富,想過上你的東傢西門鬧那種糜爛生活,你是一個蛻化變質的典型,如不覺悟,遲早會墮落成人民的敵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嶽,半晌不動,猶如僵死,終於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問:
  "老洪,既然蘇寡婦身上有那麽多好處,你為什麽不與她結婚?"
  洪泰嶽被這句聽上去軟弱無力的話噎得張口結舌,半晌沒回上話,狀甚狼狽,終於回話,顯然文不對題,但是義正詞嚴:
  "你不要跟我調皮,藍臉,我代表黨,代表政府,代表西門屯的窮爺們兒,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再輓救你一次,希望你懸崖勒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們的陣營裏,我們會原諒你的軟弱,原諒你心甘情願地給西門鬧當奴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不會因為你跟迎春結了婚而改變你雇農的階級成分,雇農啊,一塊鑲着金邊的牌子,你不要讓這塊牌子生銹,不要讓它沾染上灰塵,我正式地告訴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牽着你這頭調皮搗蛋的驢駒子,推着土改時分給你的獨輪車,載着分你的那盤耬,扛着你的鍁鐝鐃鈎,領着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門金竜和西門寶鳳那兩個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單幹,不要鬧獨立,常言道:'螃蟹過河隨大溜','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頑固不化,不要充當擋路的石頭,不要充硬漢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萬,都被我們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嶽,可以允許一隻貓在我的褲襠裏睡覺,但絶不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單幹!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洪泰嶽一條好嗓子,是當年打牛胯骨賣膏藥時鍛煉出來的,這樣的好嗓子,這樣的好口才,不當官纔是咄咄怪事。我有幾分入迷地聽着他的話,看着他訓斥藍臉時那居高臨下的姿態,儘管他的身材比藍臉矮了半頭,但我覺得他比藍臉要高許多。我聽到他提到了西門金竜和西門寶鳳,心中驚恐無比,隱藏在驢體內的西門鬧對自己遺留在這動蕩不安的人世的兩塊親骨肉放心不下,為他們的命運擔憂,藍臉既可以充當他們的保護傘,也可以成為給他們帶來苦命的大災星。這時,我的女主人迎春--我盡量地忘記她曾與我同床共枕為我生兒育女的往事吧--從西廂房出來,她出來前一定對着那半塊鑲嵌在墻壁上的破鏡片整理過容貌。她上穿陰丹士林藍偏襟褂子,下穿黑時布掃腿褲子,腰係一塊藍布白花圍裙,頭上罩着一方藍布白花帕子,與圍裙同樣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諧。陽光照着她憔悴的臉,那額,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綿綿不絶的記憶,真是一個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裏親熱着的好寶貝啊,藍臉你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個滿臉麻子的蘇寡婦,即便是當了玉皇大帝,又有什麽意思!她走過來,對着洪泰嶽深深地鞠了一躬,說:
  第8節:與貧雇農有仇
  "洪大哥,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不要和這個直杠子人一般見識。"
  我看到洪泰嶽滿臉僵硬的綫條頓時和緩起來,他藉坡下驢地說:
  "迎春,你們傢的歷史情況,你心中有數,你們倆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們的孩子,還要奔遠大的前程,你們要替他們着想,過上十年八年回頭看,藍臉,你就會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講,都是為你好,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話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藍臉的胳膊,拽拽,說,"快給洪大哥賠個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們回傢商量。"
  "沒有什麽好商量的,"藍臉說,"親兄弟都要分傢,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裏摸勺子,哪裏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頭蛋子腌鹹菜,油????不進啊,"洪泰嶽惱怒地說,"好你藍臉,你能,你就一個人在外邊,等着看吧,看看是我們集體的力量大,還是你藍臉的力量大。現在是我動員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總會有一天,你藍臉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並不遙遠!"
  "我不入社!我也永遠不會跪在地上求你,"藍臉耷拉着眼皮說,"政府章程是'入社自願,退社自由',你不能強迫我!"
  "你是一塊臭狗屎!"洪泰嶽怒吼一聲。
  "洪大哥,您千萬……"
  "不要大哥長大哥短的,"洪泰嶽輕衊地、仿佛帶着幾分厭惡地對迎春說,"我是書記,我是村長,我還兼任着鄉裏的公安員!"
  "書記,村長,公安員,"迎春怯聲道,"我們回傢就商量……"然後她搡着藍臉,哭咧咧地,"你這個死頑固,你這個石頭腦子,你給我回傢……"
  "我不回傢,我話還沒說完呢,"藍臉執拗地說,"村長,你打傷了我的驢駒,要賠我藥費!"
  "我賠你一顆子彈!"洪泰嶽一拍槍套,大笑不止,"藍臉啊藍臉,你可真行啊!"然後猛提嗓門,"這棵杏樹,分到了誰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東廂房門口看熱鬧的民兵隊長黃瞳,應着,跑到洪泰嶽面前,說,"支書,村長,公安員,土地改革時,這棵樹分到我的名下,但這棵樹,自分到我的名下後,就沒結過一顆杏子,我準備立刻殺了它!這棵樹,與西門鬧一樣,與我們貧雇農是有仇的。"
  "你這是放屁!"洪泰嶽冷冷地說,"你這是信口鬍說,想討我的好就要實事求是,杏樹不結果實,是你不善管理,與西門鬧無關。這棵樹,雖然分在你的名下,但遲早也是集體的財産,走集體化的道路,消滅私有制度,根絶剝削現象,是天下大勢,因此,你要看好這棵樹,如果再讓驢啃了它的皮,我就剝了你的皮!"
  黃瞳在洪泰嶽面前點頭連連,臉上全是虛笑,兩衹細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齜着黃牙,露出紫色的牙齦。這時,他的老婆秋香,西門鬧曾經的三姨太太,用扁擔挑着兩個籮筐,籮筐裏放着兩個嬰兒,黃互助,黃合作。秋香,梳着飛機頭,頭髮上抹着悶香的桂花油,臉上塗了一層粉,穿着滾花邊的衣衫,緑緞子鞋上綉着紫紅的花。她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給我當姨太太時的衣衫,塗脂抹粉,眼波流動,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裏像個勞動婦女?我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壞,衹可當做炕上的玩物,不可與她貼心。我知道她心氣很高,如果不是我鎮壓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裏。在砸我狗頭之前,這個娘們,看清了形勢,反戈一擊,說我強姦了她,霸占了她,說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當着衆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會上,掀開衣襟,讓人們看她胸膛上的疤痕。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燒紅的煙袋鍋子燙的啊,這都是讓西門鬧這個惡霸用錐子紮的,她聲情並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學過戲的女人,知道用什麽方子徵服人心。收留了這個女人,是我西門鬧一片好心,那時她衹是個腦後梳着兩條小辮的十幾歲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賣唱,不幸爹死街頭,她賣身葬父,成了我傢的丫鬟。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門鬧出手相救,你要麽凍死街頭,要麽落入妓院當了婊子。這婊子,哭着訴着,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真,土臺子下那些老娘們一片抽泣,擡起襖袖子擦淚,襖袖子明晃晃的。口號喊起來,怒火煽起來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這個婊子手裏了。她哭着喊着,不時用那兩衹細長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去,給她一個耳光,給她兩個耳光,給她三個耳光。我坦白,因為她在家庭裏搬弄是非,我確曾抽過她三個耳光,她跪在我的腳前,抱着我的腿,淚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憐,之多情,讓我的心陡地軟了,讓我的屌猛地硬了,這樣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懶做,又有何妨,於是三巴掌之後就是如醉如癡的纏綿,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靈藥。老爺,老爺,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斬成八段,我的魂也纏着你……她猛地從懷裏摸出了一把剪刀,對着我的頭刺過來,幾個民兵把她攔住,把她拖下臺去。直到那時,我還認為,她是為了保全自己而演戲,我不能相信一個與我如膠似漆地睡過覺的女人,會真對我恨之入骨……
  第9節:快樂的驢子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樣子想去趕集。她對着洪泰嶽撒嬌,小臉兒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嶽道:"黃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讓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習性,你要讓她下地勞動,不要讓她四鄉趕集!""聽到了沒有?!"黃瞳攔擋在秋香面前,說,"書記說你呢。""說我,我怎麽啦?趕集都不讓,那為什麽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鏹水,給老娘點上一臉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說着,弄得洪泰嶽好不尷尬。
  "臭娘們,我看你是皮肉發癢了,欠揍!"黃瞳怒衝衝地說。
  "你敢打我?你敢動我一指頭,我就拼你個血胸膛!"黃瞳以極麻利的動作抽了秋香一個耳光。片刻之間,衆人呆若木雞。我等待着秋香撒潑撒癡,滿地打滾,尋死覓活,這都是她的慣用伎倆。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沒反,衹是扔下扁擔,捂着臉哭起來。互助和合作,受了驚嚇,一齊在籮筐裏哭。那兩顆小頭,金燦燦,毛茸茸,遠看活像兩個猴頭。
  挑起了戰爭的洪泰嶽轉臉又成了和事佬,勸和了黃瞳夫婦,他目不斜視地走進原西門傢的正房,門旁的磚墻上,挂着木牌,牌上寫着"西門屯村委會"的潦草字樣。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頭,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傷口,然後用一塊白布包紮起來。在這樣的既感傷又溫馨的時刻,我不是什麽西門鬧,我就是一頭驢,一頭很快就要長大、與主人同甘共苦的驢。就像莫言那廝在他的新編呂劇《黑驢記》中的一段唱詞:身為黑驢魂是人往事漸遠如浮雲六道中衆生輪回無量苦皆因為欲念難斷癡妄心何不忘卻身前事做一頭快樂的驢子度晨昏第四章鑼鼓喧天群衆入社四蹄踏雪毛驢挂掌第四章鑼鼓喧天群衆入社四蹄踏雪毛驢挂掌1954年10月1日,既是國慶日,又是高密東北鄉第一傢農業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傢,見到我傢主人,什麽話也不說,用夾襖袖子擦眼淚。我傢男女主人正在吃飯,見此情景,慌忙扔下飯碗,問:他大叔,出了什麽事?莫言的爹嗚嗚咽咽地哭着說:生了,生了一個兒子--是他大嬸生了一個兒子嗎?我傢女主人問道。--是,莫言他爹說。--那你哭什麽?我傢男主人道,你應該高興纔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說:誰說俺不高興?不高興俺哭什麽?我傢男主人笑着說:對對對,高興纔哭,不高興哭什麽!拿酒來,我傢男主人對女主人說,讓我們哥倆喝兩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說,俺先來報個喜信,過幾天咱們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對着我傢女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俺能有兒子,全靠了你那塊鹿胎膏。俺孩他娘說,等出了月子,她抱着兒子來給您磕頭。俺孩他娘還說,您福分大,俺這兒子要送給您做幹兒子。俺孩他娘說,衹要您不答應,就讓俺給您下跪。我傢女主人笑着說:你們兩口子,真是活寶。行了,我答應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僅僅是你的朋友,他還是你的幹兄弟呢。
  你幹兄弟莫言的爹剛走,西門傢院子裏--應該是村公所院子裏就忙活起來了。先是洪泰嶽和黃瞳聯手在大門上張貼了對聯,接着來了一撥吹鼓手,蹲在院子裏等待着。吹鼓手們的模樣,讓我感到似曾相識。西門鬧的記憶紛至沓來,幸虧主人端來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憶。透過半敞開的席棚,我得以一邊吃草料一邊觀察院子裏的情景。半上午時刻,一個半大孩子舉着一面紅紙糊成的小旗,飛跑着進來,大聲喊叫着:"來了,來了,村長讓奏樂!"吹鼓手們手忙腳亂地跳起來,鏗鏗鏘鏘地敲了三通鑼鼓,又嗚嗚哇哇地吹奏起迎賓的樂麯。我看到黃瞳側着身體,在跑動中不時回頭,嘴裏叫喚着:"閃開,閃開,區長來了。"在合作社社長洪泰嶽的引領下,陳區長與他的幾位挎槍的警衛走進大門。區長眼窩深陷,身體精瘦,一套舊軍裝晃晃蕩蕩。區長進門後,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農民,牽着披紅挂彩的牲口,扛着農具,涌進了院子。一時間,我傢院子裏六畜興旺,人頭攢動,一派熱鬧景象。區長站在杏樹下一個方凳上,頻頻地對着衆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歡聲一片,牲畜們受到感染,馬嘶驢叫牛吼,猶如錦上添花,火上澆油。就在這堂皇的時刻,在區長還沒開口演說之前,主人牽着我,或者說藍臉牽着他的毛驢,從人畜群中擠出去,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門。
  我們出了大門徑直朝南走,路過荷灣旁邊小學校的操場時,看到村子裏所有的壞分子,在兩個持着紅纓槍的民兵監督下,正在搬石運土,加高加大操場北邊那個唱過大戲、開過大會、也讓我西門鬧站在上邊挨過批鬥的土臺子。衹要沉浸在西門鬧的記憶裏,這些人我全都認識。看,那個懷抱着大石頭、羅圈着腿吃力挪動的瘦老頭,是擔任過三個月偽保長的餘五福。看,那個擔着兩籮筐黃土的車軸漢子,就是在還鄉團反攻倒算時拐了一支大槍投敵的張大壯,他在我傢當了五年車把式,他的媳婦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這段婚姻。他們在批鬥我時,硬說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後再嫁給張大壯,這是放屁造謠,讓那白素素作證,她撩起衣襟遮着臉,一味痛哭,一言不發,把假事哭成了真事,把西門鬧哭上了黃泉路。看,那個扛着一根新鮮槐木的瘦瓜子臉、掃帚眉毛的青年,是屯裏的富農伍元,我的親密朋友。他善拉京鬍,能吹嗩吶,農閑時節,喜歡跟着響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圖掙錢,圖個歡樂。看,那個端着一把磨禿了的鐵鍬,站在臺子上,磨磨蹭蹭,偷懶耍滑、下巴上長着幾根老鼠鬍須的傢夥,就是興盛燒酒鍋的掌櫃田貴,一個傢裏囤着十石麥子卻讓老婆孩子吃糠咽菜的守財奴。看,看,看……那個拐着一雙小腳、提着半筐土、歪着身體、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門鬧的正妻白氏。看,村子裏的治安保衛主任楊七嘴裏叼着煙捲,手裏提着藤條,站在白氏的面前,嚴厲地說:西門白氏,你這是打毛子工嗎?我妻白氏驚恐得幾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隻小腳上。一聲尖叫,我妻白氏,然後低聲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個小姑娘。楊七舉起藤條,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掙脫了藍臉手中的繮繩,朝着楊七衝去--藤條從距離白氏鼻尖一寸處劈下,嗖的一聲響,白氏毫發無傷,楊七這一手,練到了火候。這個偷雞摸狗的雜種,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創下的傢業,把他娘氣得懸梁自盡,但他卻成了赤貧農,革命的先鋒。我本想給楊七一拳頭--其實我沒法給他一拳,我衹能給他一蹄子,我衹能咬他一口,用驢的大嘴驢的大牙,楊七你這個上唇上留着小鬍子、嘴巴裏叼着煙捲、手裏提着藤條的雜種,我西門驢遲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第10節:為之迷狂
  主人及時地抓搶起被我掙脫的繮繩,使楊七那顆梆子頭免遭一劫。我本能地撅起屁股,揚起兩條後腿。我感到兩衹蹄子蹬在了一個柔軟的地方,那就是楊七的肚腹。自從成驢之後,我的眼睛獲得了比西門鬧的眼睛廣阔許多的視野,我的眼睛還能看到我屁股後面的東西。我看到楊七這個狗雜種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臉蠟黃,好久沒緩上氣,緩上氣就叫了一聲親娘。雜種,你的親娘被你氣得上了吊,你還叫她幹甚!
  我的主人扔下繮繩,慌忙把楊七扶起來。楊七拾起藤條,弓着腰,舉起藤條,對着我的腦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條無法落下。打驢也要看主人,楊七。操你媽藍臉,你這個西門鬧的幹兒子,混進階級隊伍的壞人,老子連你一起打!楊七叫囂着,我的主人抓着他的腕子不放鬆,暗中使上了力氣,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虛了身子的楊七連聲哎喲着,手裏的藤條也落在地上。主人往後推了楊七一把,說:算你運氣好,我的驢還沒釘蹄鐵。
  主人牽我走出南門,圍子墻上有許多枯黃的狗尾巴草在微風中搖擺。今天是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門驢的成年禮。主人對我說,驢啊,我今天帶你去挂掌,挂了掌你就等於穿上了鞋,石頭硌不痛你的腳,尖物刺不進你的蹄。挂掌後你就是大驢了,你就應該幫我幹活了。為主人幹活,這大概是每頭驢的命運吧?我昂起頭,昂噢~~昂噢~~地叫起來,這是我成為公驢之後,第一次叫出了聲音,我的嗓門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臉上出現驚喜的表情。
  上蹄鐵的師傅,兼營着鐵匠鋪子。他臉膛黝黑,鼻子通紅,眉毛光禿,眉骨棱岸,睫毛沒有,眼瞼紅腫,額頭上有三道深刻的擡頭紋,紋裏蓄積着煤灰。他的徒弟,從臉上那些被汗水衝出來的道道裏我知道他皮膚很白。少年汗流浹背,我擔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會流光。老鐵匠渾身乾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多年的爐火烘烤幹了。少年左手拉着風箱催火,右手操着鐵鉗翻動着焰火中的鐵活。一旦鐵活燒透,流光溢彩地從爐中提出,師徒聯手,大錘狠砸,小錘輕點,丁丁當當,鏗鏗鏘鏘,火花迸濺,聲震四壁,讓我西門驢之心,為之迷狂。
  我想白臉少年那般英俊瀟灑的一個孩子,本色行當應該是在戲臺上與那些小姐們打情駡俏、談情說愛、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讓他打鐵,實在是陰差陽錯。我想不到這個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體內竟然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磅的軟柄大錘,非力大如牛的鐵匠高手難以操控啊,可在少年的手裏竟是那般輕鬆自如,仿佛是他身體的外延。在這樣的鍛打下,砧子上的鐵猶如一塊爛泥,隨便他們師徒二人塑造成什麽形狀。他們將一塊枕頭般大小的鋼鐵,鍛打成一柄鍘刀,這是莊戶人傢最大的鐵傢什。我的主人,趁着鐵匠師徒小憩之時,上前進言:金師傅,勞煩大駕,給咱傢的驢子挂副蹄鐵。老鐵匠抽着煙,煙霧從他的鼻孔、耳朵裏一股股冒出。小鐵匠端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即變成汗冒出來,我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這就是那個心地純潔、熱愛勞動的美貌少年的體香。好一匹"雪裏站",老鐵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嘆道。我站在鐵匠棚的外邊,臨着通往縣城去的那條寬闊的街道,側着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四衹白蹄子。與西門鬧有關的記憶洶涌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裏竜駒啊,但老鐵匠的話,如劈頭澆我一桶冷水:衹可惜是頭驢,如果是匹馬--馬也不靈了,少年放下大碗道,國營農場那邊,新進了兩臺"東方紅"拖拉機,每臺一百馬力,頂一百匹馬。雙人合抱的大楊樹,用鋼絲繩攔腰拴住,挂在"東方紅"上,它一加油門,突突地就把大楊樹連根拔出,樹根拖拉着,足有半條街那麽長!--就你知道的多!老鐵匠嗔怪着,隨即又對藍臉說:老藍,雖然是頭驢,有這樣的品貌,也是難能可貴,沒準哪員大將跨夠了駿馬,突然想騎驢,那你藍臉就交了驢運氣了。少年鐵匠冷笑一聲,接着便哈哈大笑,接着突然止住了笑聲,好像他的笑和他臉上如同電閃一般突然出現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與任何人沒有關係。老鐵匠顯然被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點茫然,似乎在盯着徒弟,但他的眼睛沒有焦點。後來他說,金邊,還有蹄鐵嗎?金邊成竹在胸地說:有許多,但都是馬掌。那就放到爐裏,燒燒打打,將它變成驢掌。他們用了抽一袋煙的工夫,就將一副馬蹄鐵改造成了驢蹄鐵。小鐵匠將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我的腿後,老鐵匠搬起我的腿,用鋒利的扁鏟,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老鐵匠退後幾步,打量着我,感慨萬端地說:真是一頭好驢子,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驢!--再漂亮也比不上康拜因,國營農場從蘇聯進口了一臺康拜因,紅的,一下子能割十壟麥,前頭把麥穗吞進去,後頭就把麥粒吐出來,嘩嘩地流麥粒,五分鐘一麻袋!少年金邊心馳神往地說。老鐵匠長嘆一聲,道:金邊,看來我這裏是留不住你了。但即便是你明天要走,今天也要把驢掌挂上。金邊靠在我身邊,左臂攬住我一條腿,右手握着釘錘,嘴裏叼着五個鐵釘,左手將蹄鐵按定在我蹄上,每釘兩錘一別,幹淨利索,一隻掌挂上。四衹掌挂完,衹用了十幾分鐘。然後,扔下手中的傢什,進了棚裏。老鐵匠對我主人說:藍臉,拉着它遛兩圈,看看瘸不瘸。主人牽着我,在街上走了一圈,從供銷合作社走到屠宰組,屠宰組正在宰一頭黑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很是刺激,殺豬的人穿一件碧緑的褂子,大紅大緑,對比鮮明。從屠宰組走到區政府,與陳區長和他的警衛員們迎面相逢,我知道西門屯農業生産合作社的慶典已經結束。區長的自行車壞了,扛在一個警衛員的肩上。陳區長一眼看到我,好久沒把目光移開。我知道是我的英俊威武吸引了區長的目光。我知道我是驢中的偉岸丈夫,大概是閻王覺得對不住西門鬧,特地把驢的最佳蹄腿、最佳頭目都賦予了我吧?真是一頭好驢,四蹄踏雪!我聽到區長說。可以把它弄到畜牧工作站當種驢,我聽到那個扛着自行車的警衛員說。你是西門屯的藍臉嗎?陳區長問我的主人。是,我主人應道。我主人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急欲回避。陳區長攔住他,擡手摸摸我的背,我隨即蹦了一個高。我主人說,這驢脾氣不好。--脾氣不好,要慢慢調教,千萬別性急,性急,使夾生了,就無法調教了。區長用行傢裏手的口吻對我的主人說,參加革命前,我當過驢販子,見過的驢成千上萬,對驢的脾性了如指掌。區長哈哈大笑起來,我的主人也跟着傻笑。區長說:藍臉,你的情況,我聽洪泰嶽說了,我批評了他,我說藍臉就是一頭犟驢,要順着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他就會尥蹶子、咬人。藍臉,你可以暫時不入社,你和合作社競賽吧,我知道你分了八畝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畝地平均打多少糧食,再看看合作社每畝地打多少糧食,如果你的畝産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繼續單幹,如果合作社的畝産比你高,那時咱們再作商議。--區長,這話可是您親口說的!我的主人興奮地說。是我親口說的,他們都可做證明,區長指指他的警衛員和圍觀的人。我的主人牽着我回到鐵匠鋪前,對老鐵匠說,不瘸,步步踏實,妥帖着力,想不到小金師傅小小年紀,竟幹出這麽出色的活兒。老鐵匠苦笑着搖搖頭,仿佛心事重重。這時,我看到,小鐵匠金邊,背着一個小鋪蓋捲--一床灰被子外邊裹了一張狗皮--從棚子裏走出來,說:師傅,我走了。老鐵匠悲涼地說:走吧,奔你的錦綉前程去吧!
第二部分
  第11節:公驢跳墻
  第五章掘財寶白氏受審鬧廳堂公驢跳墻
  第五章
  掘財寶白氏受審鬧廳堂公驢跳墻我因新挂了鐵掌、聽了那麽多贊語而高興;主人因為聽了區長一席話而歡喜。主人和驢--藍臉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歡奔跑,這是我當驢之後最幸福的日子。是的,與其做一個窩窩囊囊的人,何如做一頭人見人愛的驢?正如你幹兄弟莫言的劇本《黑驢記》所寫:
  新挂鐵掌四蹄輕,一路奔跑快如風。忘卻前生窩囊事,西門驢歡喜又輕鬆。昂起頭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臨近村頭時,藍臉從路邊采擷了一些柔韌的草蔓和黃色的野菊,編織了一個橢圓形的花環,套在我的兩耳根部。我們與村西石匠韓山傢那頭母驢和石匠的女兒韓花花相遇。母驢的背上馱着兩個偏簍,一邊簍裏盛着一個頭戴兔兒帽的嬰孩,另一邊簍裏盛着一隻白色的小豬。藍臉與花花交談,我與母驢對視。人有人的語言,我們驢也有自己的信息。我們的信息是由氣味和體態以及原始的直覺構成。通過簡短的交談,我的主人知道已嫁遠村的花花是回娘傢為母親過六十歲生日。偏簍裏的娃娃,是花花的兒子;偏簍裏的小豬,是娘傢贈送的禮物。那年頭,人們贈送禮物,喜歡活物,譬如小豬,譬如小羊,譬如小雞,政府發放奬品,有時也用馬駒、牛犢、長毛兔。我看得出主人與花花的關係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門鬧的時代,藍臉放牛,花花放羊,兩人在草地上玩過驢打滾的遊戲。其實我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們的閑事,作為一頭雄壯的公驢,我最關心的,還是眼前這頭馱着嬰兒和豬娃的母驢。它的年齡比我大,看樣子在五歲與七歲之間。從它眼睛上方那個深陷的窩窩裏大概可以判斷出它的年齡,當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齡判斷出來。你不要以為我是西門鬧轉世我就是天下最聰明的驢子--有一段時間我曾産生過這樣的錯覺--也許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驢腹呢。我初生時毛色為灰,越長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衹蹄子耀眼奪目。它是一頭灰驢,身體還算苗條,眉目相當清秀,牙齒非常整潔,它把嘴巴湊上來與我親近時,我嗅到了它唇齒間豆餅與麩皮的香氣。我嗅到了它動情的氣味,同時感受到了它內心燒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於是我就産生了爬跨它的強烈欲望。主人問:
  "你們那裏也鬧合作社嗎?"
  "都是一個縣長領導,哪能不鬧?"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轉到了母驢的背後,也可能是它主動把腚調給我。動情氣息更加濃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擡頭仰臉,齜出牙齒,鼻孔閉鎖,不讓鱢味外溢,這姿態非常美麗,讓母驢心醉神迷。與此同時,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來,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就在我舉起前蹄、意欲爬跨時,我看到了馱簍中那個睡得十分香甜的嬰兒,當然還有那衹吱吱亂叫的豬仔。如果我徑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剛挂上鐵掌的前蹄,很可能會使偏簍裏的兩條性命報銷。如果那樣,我西門驢衹怕要永沉地獄,連畜生也難做了。在這一猶豫間,主人扽住繮繩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驢的身後。花花驚叫起來,慌忙拉着母驢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我爹還特意交代過,說這頭母驢正在鬧欄,讓我防着點,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花花說,"我爹讓我防着點西門鬧傢的那頭叫驢,看,西門鬧死了多少年了,我爹還覺得你是他傢的長工,把你的驢也說成是西門鬧傢的驢。"
  "他沒把這頭驢說成是西門鬧投胎轉世就不錯了。"我的主人笑着說。
  主人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難道他已經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這頭毛驢竟是他的東傢投胎轉世,對這頭驢來說,是幸還是不幸?紅日即將西沉,花花與我的主人告別,她說:
  "藍大哥,改日再談吧,俺要走了,離傢還有十五裏呢。"
  "驢今晚也回不來了?"我的主人關切地問。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門,神秘地說:
  "俺傢這頭驢靈性,喂飽了草料,喝足了水,把繮繩摘了,它自己就跑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為什麽要把繮繩摘了?"主人問。
  "怕被壞人給牽了去啊,有繮繩牽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說,"萬一遇到狼,有繮繩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說,"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說,"今晚屯裏演戲,您快回去看戲吧。"花花趕驢前行,走出幾步,回頭道:"藍大哥,俺爹說,你不要那麽驢犟勁,還是跟着大夥兒一塊走穩妥。"
  主人搖搖頭,沒說什麽,盯了我一眼,說:
  "走吧,夥計,連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點就給我闖下大禍!我是讓獸醫劁了你好呢,還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聽這話,心驚膽戰,蛋囊緊縮,一陣巨大的恐懼襲來。主人,千萬不要劁我啊,我想這樣吼叫,但話出喉嚨,就變成了一陣啊噢~~啊噢~~的長鳴。
  進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鐵與路面的石頭相碰,發出節奏分明的清脆聲響。儘管我心有旁騖,腦海裏晃動着那頭母驢秀麗的眉眼,嬌嫩的粉唇,鼻畔氤氳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氣味,使我時時想發瘋,但前世為人的經歷,畢竟使我不同凡驢。人世間的變故,對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許多人,急匆匆地往一個地方跑。通過他們奔跑中發出的話語,我知道,在西門傢的院子裏,也就是現在的村公所、合作社辦公室的院子裏,自然也是我主人藍臉和黃瞳的院子裏,正在展覽着一個彩釉瓷缸,缸裏全是金銀財寶。這個缸是下午在修築戲臺子的工地上,挖土時發現的。我馬上聯想到,在那樣的時刻,面對着從缸裏溢出的珠光寶氣,人們那種含混而曖昧的眼神。西門鬧的記憶如潮涌起,衝淡了西門驢對母驢的眷戀。我不記得曾經在那個地方埋藏過金銀細軟,我傢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連同封在夾壁墻裏的大宗財寶,在土改復查時,已經被貧農團的人起走了啊。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盡苦頭。
  第12節:埋藏金銀財寶
  ……起初,黃瞳、楊七他們,把白氏、迎春和秋香,關在一個屋子裏審訊,坐鎮指揮的是洪泰嶽。我被關在另屋裏,看不到審訊的場面,但能聽到聲音。說!西門鬧把金銀細軟藏在什麽地方?說!我聽到藤條和棍子敲打桌面時發出的啪啪聲響。我聽到秋香這個騷貨哭着喊:村長,隊長,大叔大哥們,我是苦出身,在西門傢吃糠咽菜,他們從不把我當人,我是被西門鬧強姦的,強姦我時,白氏按着我的腿,迎春按着我的胳膊,讓西門鬧那頭驢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廝打聲,被拉扯開的聲音--她說的都是假話!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們傢豬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們,我是受苦人,我是你們這個階級裏的,我是你們的階級姐妹,是你們把我從苦海裏救了出來,我對你們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門鬧的腦子挖出來給你們吃了,我敢把西門鬧的心肝摘下來給你們下酒啊……你們想想,他們埋藏財寶,怎麽能讓我知道,階級的親人們哪,你們捉摸捉摸這個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迎春沒有哭鬧,翻來覆去衹是那幾句話:我平日裏衹管幹活,撫養孩子,別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們倆不知道埋藏金銀財寶的地點,衹有我和白氏知道。
  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還是正妻。白氏一聲不吭,逼急了就說:傢裏空支着一個大架子,好像金滿櫃銀滿箱,其實早就入不敷出了,有點流水錢,他也不會給我--我猜想她說到這裏時,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畢竟是她從娘傢帶來的貼身丫頭,打斷骨頭連着筋,將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迎春也爭氣,轉過年來就生了竜鳳胎。但收納秋香,卻是我的輕狂。日子過順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翹尾巴,人得意翹雞巴。
  當然也怨這個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頭蹭我,我西門鬧不是聖人,頂不住這誘惑。為此白氏還惡狠狠地咒我:掌櫃的,你遲早要敗在這個妖精手裏。所以呀,秋香說白氏按着她的腿讓我強姦她純屬鬍編亂造,白氏打過她,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過迎春啊。後來他們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關在西廂房裏,透過窗欞,看到這兩個女人出正房時的情形:秋香雖蓬頭垢面但眉眼間暗藏着喜氣,眼珠子溜溜地亂轉。迎春焦急萬分,直撲東廂房,那裏傳出金竜和寶鳳嘶啞的哭聲。我的兒子啊,我的女兒啊,我心哀鳴,不知道何處做錯,傷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難,不但禍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兒女。又一想,被鬥爭被清算被掃地出門被砸了狗頭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虛,普天之下,千百萬數,難道這些人都做了惡事遭此報應不成?
  這是一個劫數,天旋地轉,日月運行,在劫難逃,我西門鬧腦袋還在頸上活着,就是祖上的蔭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萬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擔憂白氏,萬一她頂不住了,把藏寶地點吐露出來,這非但不能減我的罪,而是給我發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發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這關鍵的時刻,可不能犯糊塗啊!站崗的民兵,就是藍臉,他將背靠在窗戶上,遮擋住了我的視綫。我衹能聽,聽着正房裏,展開了又一輪審訊。這一輪,可是動了真格的了。喊叫聲震耳欲聾,藤條,板子,鞭子,抽打着桌子啪啪響,抽打着我妻白氏噗噗響,我妻白氏,尖聲嘶叫,令我心如刀絞,膽戰心驚。說,金銀財寶在哪裏藏着?!--沒有金銀財寶……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夠頑固的,看來,不給她點厲害的嘗嘗,她是不會鬆口的。聽起來好像是洪泰嶽的聲音,但也不是太像。
  接下來片刻,靜寂無聲,然後便是白氏的嚎叫,這次的嚎叫,讓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種酷刑,能讓一個女人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說不說?不說再來!--我說……我說……我心中猶如一塊石頭落地,好,說了吧,橫竪是一死。與其讓她為保全我而受罪,還不如我去死。--說,藏在哪裏?!--藏在,藏在村東土地廟裏,藏在村北關帝廟裏,藏在荷花灣裏,藏在母牛的肚子裏……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沒有金銀財寶,第一次土改時,我們就把所有的東西交出去了啊!--大膽白氏,竟敢戲弄我們!--你們放了我吧,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聽到威嚴的命令在正房裏下達,下達命令的人,也許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紅木太師椅子上,椅子旁邊,是八仙桌,桌上擺着文房四寶,桌後的墻上,挂着一幅五子祝壽圖。圖的後邊,就是夾壁墻,墻裏藏着五十兩重的銀元寶四十個,一兩重的金錁子二十個,還有白氏的所有首飾。我看到兩個民兵,把白氏拖了出來。她披頭散發,衣服碎成條條縷縷,渾身濕透,滴瀝下來的,不知是血還是汗。
  一看發妻成了這等模樣,我西門鬧萬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關夠緊,你對我的忠誠足赤,有你這樣的夫人,我西門鬧也算沒在這人世間白鬧騰一場。跟着出來兩個持槍的民兵,我猛然意識到他們這是去槍斃白氏的。我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姿勢是"蘇秦背劍",衹好用腦袋撞擊窗欞,同時我大喊:槍下留人!
  第13節:按政策辦事
  我對洪泰嶽說:你這個敲牛胯骨的雜種,真正的下三濫,在我心裏,你連我褲襠裏的一根屌毛都不如,但老子時運不濟,落在了你們這幫窮棒子手裏,天意不可違,老子服軟了,老子是你們的孫子了。
  洪泰嶽笑着說: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好,我洪泰嶽,的確是下三濫,如果不是共産黨,我衹怕要把那塊牛胯骨敲到死。但現在,你倒運了,我們窮哥們兒時來運轉,浮到上水頭來了。我們清算你們,其實是把我們自己的財産拿回來。大道理我已經對你重複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門鬧養活長工和佃戶,而是佃戶和長工養活你西門鬧和你們全家。你們藏匿財寶,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數交出,我們自會寬大處理。
  我說:埋藏財寶之事,是我一個人幹的,女人們一概不知,因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們就會泄漏所有的機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財寶起出來,數目驚人,能為你們購買一門大炮,但你必須保證,釋放白氏,不要為難迎春和秋香,她們什麽都不知道。
  洪說:這你放心,我們會按政策辦事。
  那麽好,給我鬆綁。
  幾個民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嶽。
  洪泰嶽笑着說:他們怕你破罐子破摔,做睏獸鬥呢。
  我笑了。洪泰嶽親手幫我鬆開繩子,並抽出一支捲煙給我。我用麻木的手接了煙,坐在我的太師椅子上,心中無限悲涼。然後我一擡手,扯下那張五子獻壽圖,對民兵們說,用槍托子搗開吧。
  從夾壁裏起出來的財寶,讓在場的人們目瞪口呆,從他們的眼神,我看透了他們的內心。他們沒有一個不想吞沒這筆大財,他們甚至馬上夢想了許多可能:如果把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發現了這個藏寶之地……
  趁着他們入迷地盯着財寶時,我探手從太師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輪手槍,我對着青磚地面開了一槍,子彈彈起,嵌在墻壁上。民兵們紛紛撲地臥倒,衹有洪泰嶽站着,這個雜種,果然有些骨氣。我說:洪泰嶽你聽着,剛纔這一槍,如果我瞄着你的頭,那麽現在,你已經像一條死狗一樣趴在地上。但是我沒有瞄你,也沒有瞄你們任何人,我與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具體的冤仇。如果你們不來鬥爭我,也會有別人來鬥爭我,這是時代,是有錢人的厄運勢,所以,我不傷你們一根毫毛。
  你說得非常對,洪泰嶽說,你是個識大體、懂大局的人,我作為個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換盞,結拜兄弟,但作為革命階級一分子,我又必須與你不共戴天,必須消滅你,這不是個人的仇恨,這是階級的仇恨。你現在,可以代表着你們這個即將被徹底消滅的階級,開槍打死我,使我成為革命階級的烈士;接下來,我們的政府就會槍斃你,使你成為你們反革命地主階級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響。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許多眼淚。然後我說,洪泰嶽,我娘信佛,我一輩子不殺生,這是為母盡孝,她說如果我在她死後殺生,會讓她在陰間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請去找別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夠了,我想死,但我死與你說的什麽階級無關,我衹是靠着聰明靠着勤奮也靠着運氣積攢了萬貫傢財,從來沒想到去加入什麽階級。我死了也不是什麽烈士。我衹是感到這樣活下去實在是窩囊憋氣,許多事想不明白,讓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還是死了好。我把手槍抵在自己的腦門上,說:牲口圈裏,還埋着一個缸,缸裏有一千塊大洋,很抱歉你們要先把圈裏那些糞挖出來,才能起出那口缸,你們要先沾一身臭氣,然後才能見到大洋。
  沒有關係,洪泰嶽說,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說挖出一圈糞,就是讓我們跳到大糞裏去打幾個滾都可以。但我勸你,不要死,也許我們會給你留一條活路,讓你看到我們窮棒子徹底翻身,讓你看到我們揚眉吐氣,讓你看到我們當傢做主,建設一個公平的社會。
  對不起,我說,我不願意活了。我西門鬧習慣了別人在我面前點頭哈腰,不願意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下輩子有緣再見,夥計們!我勾了一下扳機,槍沒響,臭火。當我把槍從額頭上移開試圖發現問題時,洪泰嶽一個猛虎撲食上來,奪取了我的槍,民兵們隨着上來,重新用繩子捆綁了我。
  夥計,你缺少知識,洪泰嶽舉着左輪手槍說,其實你何必將槍口移開?左輪手槍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怕臭火,你衹要再勾一下扳機,下一顆子彈就被擊發,如果這顆子彈不是臭火,你也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啃青磚了。他得意地大笑着,命令民兵們組織人,趕快去挖圈。然後他又對我說,西門鬧,我相信你沒有騙我們,一個想開槍自殺的人,沒有必要再說謊了……
  主人牽着我,費勁地擠進大門。因為這時候,民兵們遵照着村幹部的命令,正在從大院裏往外驅趕人群。膽小的人,屁股被槍托子搗着,急欲跑出大院;膽大的人,又急欲擠到裏邊去看個究竟。主人牽着我,一頭雄偉的公驢,在這樣的時刻進門,難度可想而知。村裏曾經試圖把我們藍、黃二傢從大院裏搬出去,使西門傢大院成為村公所的一統天下,但一是村裏找不到閑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黃瞳,都不是好剃的頭顱,要他們搬出大院,短期內比登天還難。因此我西門驢,每天可以與村子裏的幹部們,甚至和下來視察的區、縣幹部們,在一個門口進出。
  第14節:西門鬧就是驢
  鬧嚷了一陣,許多人還是在院子裏擁擠着,民兵們也嫌纍,索性退到一邊抽煙。我站在棚子裏,看到夕陽把那棵大杏樹的枝條塗抹得金光燦燦。樹下站着兩個持槍守衛的民兵,民兵腳前的東西被人群遮擋,但我知道,盛着財寶的那口缸就在那裏,人們一撥一撥地往裏擁擠,為的就是那口缸裏的財寶。我對天發誓這口缸裏的財寶與我西門鬧無關。這時,我膽戰心驚地看到,西門鬧的正妻白氏,在一個持槍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從大門口進來了。
  我妻白氏,頭髮亂如麻綫團,渾身黃土,仿佛剛從墳裏鑽出來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搖,衹有這樣才能保持着身體平衡艱難行路。看到她,院子裏吵嚷不休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衆人收束身體,自動地讓開了那條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傢的大院門口,原先正對着一堵鑲嵌着鬥大"福"字的影壁墻,土改復查時,被幾個財迷心竅的民兵連夜拆毀,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夢到:影壁墻裏有幾百根金條。結果他們衹拆出了一把生銹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塊凸出的卵石絆了一下,身體前撲,趴在地上。楊七不失時機地踢了她一腳,同時大駡:
  "滾起來,裝什麽死?!"
  我感到有一股純藍火苗,在頭腦裏轟轟地燃燒起來,焦慮和憤怒,使我不斷彈打蹄子。院裏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氣氛突然無比悲涼。西門鬧的妻子嚶嚶地哭着,撅起屁股,雙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態,像衹受傷的青蛙。
  楊七又擡腳欲踢,被站立在臺階上的洪泰嶽喝住:
  "楊七,你幹什麽?解放這麽久了,你還張口駡人,擡手打人,你這是給共産黨的臉上抹黑!"
  楊七滿臉尷尬,搓着雙手,嘴裏支支吾吾。
  洪泰嶽走下臺階,停在白氏面前,彎腰把她架了起來。她雙腿一軟,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說:
  "村長,饒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長,您開恩饒俺這條狗命吧……"
  "西門白氏,你不要這樣,"洪泰嶽用力端着她,纔沒使她跪在地上。他臉上的表情很隨和,但隨即又變成嚴厲。他嚴厲地對着院子裏的看客,說:"都散開,圍在這裏幹什麽?有什麽好看的?!散開!"
  衆人低着頭,慢慢散去。
  洪泰嶽對一個梳着披毛的胖大婦人招招手,說:
  "楊桂香,過來,扶着她!"
  楊桂香當過婦救會長,現在是婦女主任,是楊七的堂姐。她喜氣洋洋地上來,扶住了白氏,往正屋裏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這缸財物,是不是西門鬧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麽財寶埋在哪裏?不要怕,你說出來,沒有你的罪過,一切罪過都是西門鬧的。"
  嚴厲的拷問聲,從正屋裏傳出,衝進我高聳的驢耳,此時,西門鬧與驢混為一體,我就是西門鬧,西門鬧就是驢,我,西門驢。
  "村長,俺真的不知道,那個地方,不是俺傢的地,俺掌櫃的要埋藏財寶,也不會埋藏在那個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聲音。
  "不說就把她吊起來!"
  "把她的指頭夾起來!"
  我妻哀嚎,連聲告饒。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門鬧已經死了,金銀財寶埋在地下也沒有用,起出來,可以為我們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現在解放了,講政策了,不會打你,更不會給你上刑。你衹要說出來,我保證給你記一大功。"是洪泰嶽的聲音。
  我心悲傷,我心如熾,仿佛有烙鐵燙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銀灰色的、涼森森的月光灑在地上,灑在樹上,灑在民兵的槍上,灑在那口釉彩閃爍的缸上。這不是我西門傢的缸,西門傢有財寶也不會埋在那個地方,那裏曾經死過人,落過炸彈,荷灣畔冤魂成群,我怎麽可能到那裏去埋寶?屯裏的富戶不止我一傢,為什麽就一口咬定是我傢的?
  我無法再忍受了,我聽不得白氏的哭聲,她的哭聲讓我痛苦讓我內疚,我後悔生前對她不好,自從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沒上過一次她的炕,讓她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誦經念佛,敲着我母親敲過的木魚,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揚頭,繮繩拴在立柱上。我揚起後蹄,把一個破筐頭踢飛。我搖啊,晃啊,喉嚨裏發出灼熱的嘶鳴。我感到繮繩鬆開了。我自由了,我衝開虛掩着的木柵欄門,衝到院子裏。我聽到正站在墻根撒尿的金竜大聲喊叫:
  "爹,娘,咱傢的驢跑了!"
  我在院子裏撒了幾個歡,小試蹄腿,蹄下喀喀響,火星迸濺。我看到自己渾圓的屁股上月光閃爍。我看到藍臉跑出來,幾個民兵也從正房裏跑出來。房門洞開,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燭光。我直奔杏樹而去,對那口釉彩缸尥起雙蹄,嘩啦一聲響,彩缸破碎,幾塊碎片飛得比樹梢還高,降落在房瓦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黃瞳從正房裏跑出來。秋香從東廂房裏跑出來。民兵拉動槍栓。我不怕,我知道他們會開槍殺人,但他們不會開槍殺驢。驢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殺一頭驢,那開槍者也成為畜生。黃瞳用腳踩住了我的繮繩,我一揚脖子,把他扽倒。繮繩掄起來,像條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臉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歡喜。你這個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從她頭上一躍而過。衆人圍逼上來。我一橫心,衝進了正房。是我西門鬧回來了!要坐我的太師椅,要捧我的水煙袋,要端我的小酒壺,喝四兩二鍋頭,再吃一隻小燒雞。我突然感到這正房變得如此憋窄,一動彈腿便聽到嘩啷啷的響聲。屋裏的罎罎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腳朝天或是側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墻根的楊桂香那張扁平金黃的大臉,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癱坐在青磚地上的賢妻白氏,心中紛亂,忘記了自己已經是驢的嘴臉驢的身體。我想抱起她,卻突然發現她在我兩腿之間昏迷了。我想親她一口,卻猛然發現她頭上流出了血。人驢不能相愛,賢妻,再見吧。就在我昂然欲躥出堂屋時,一條黑影,從門後閃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堅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轡頭。我感到耳根劇痛,不由地低下頭去。但隨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樣伏在我頭頸上的,是村長洪泰嶽,我的冤傢對頭。我西門鬧為人時沒鬥過你,難道我成了驢,還要敗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強忍疼痛,昂起頭,衝出去。我感到門框像颳去了我身上一個寄生瘤一樣,把洪泰嶽留在了門裏。
  第15節:智勇雙全鬥惡狼
  我長鳴一聲,衝到院子裏,有幾個人手腳笨拙地關上了大門。我的心廣大無邊,再也不能受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裏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聽到那個楊桂香在喊叫:
  "白氏的頭被驢咬破了,村長的胳膊斷了!"
  "開槍,擊斃它!"我聽到有人在喊。我聽到了民兵拉槍栓的聲音,我看到了迎着我衝上來的藍臉和迎春。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積蓄着最大的力量,對着高墻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衝出來的豁口,縱身一躍,四蹄騰空,身體拉長,飛出了院墻。
  藍臉傢那頭驢會飛的傳說,至今還被西門屯裏那些老人們提起。當然,在莫言那廝的小說裏,更被描寫得神乎其神。
  第六章柔情繾綣成佳偶智勇雙全鬥惡狼
  第六章
  柔情繾綣成佳偶智勇雙全鬥惡狼我直奔南方,用輕鬆優美的姿勢,飛越了頽圮的圍墻。我的前蹄陷在壕溝的淤泥裏,幾乎折斷了腿。我驚恐,掙紮,越掙紮陷得越深。我冷靜下來,將後腿低落到實處,臥下身體,側歪着,打了一個滾,將前蹄拔出來,然後攀上壕溝。正如莫言所說:山羊能上樹,驢子善攀登。
  我沿着土路往西南方向奔馳。
  你應該記得,我對你講過,韓石匠傢的母驢,馱送着花花的兒子和豬娃,送韓花花還傢。此時,它應該被摘除了繮繩,在回程的路上了吧?分手時已經約定,今夜就是我們的佳期。人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驢是一諾千金,不見不散。
  我追尋着它留在空氣裏的情感信息,沿着傍晚時分它走過的道路奔跑。蹄聲嘚嘚,傳出去很遠,仿佛是我追着自己的蹄聲奔跑,仿佛是蹄聲追着我奔跑。深秋時分,蘆葦蒼黃,白露為霜,流螢在枯草中飛行,碧緑的磷火,在前方,貼着地皮,閃爍跳躍。不時有腐臭的氣味隨風而來,我知道那是一具陳年的屍首,皮肉雖已爛盡,但骨頭還在散發臭氣。韓花花的婆傢在鄭公屯,屯中首富鄭忠良,是西門鬧的忘年交。想當年,酒酣耳熱之時,鄭忠良拍着西門鬧的肩膀說:老弟,積財積仇,散財積福,及時行樂,花天酒地,財盡福至,莫要執迷啊!……西門鬧,去你媽個西門鬧,不要來擾我好事,我現在是一匹欲火中燒的公驢,一扯上西門鬧,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記憶裏,也必涉及血肉模糊、腐爛發臭的歷史場面。從西門屯到鄭公屯這片曠野裏,有一條河流橫貫其中,河堤兩邊,有十幾道蜿蜒如竜的沙梁,沙梁上生滿紅柳,叢叢簇簇,一眼望不到邊際。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規模很大的戰役,飛機、坦剋都出動了,沙梁上布滿屍首。鄭公屯裏,滿大街都是擔架,傷兵的呻吟,配合着烏鴉的鳴叫,令人不寒而慄。好了,我也不能談戰爭,戰爭把驢子當成運輸工具,驢子馱着機槍和子彈,冒着槍火前進。戰爭期間,俊朗健美如我之黑驢,必難逃脫被徵為軍驢的命運。
  和平萬歲!在和平的歲月裏,一頭公驢可以與自己心愛的母驢幽會。地點選在小河邊,淺淺的流水,反射着星月之光,猶如銀蛇逶迤。還有秋蟲低吟,晚風清涼。我跳下土路,走過沙灘,站在河中,河水淹沒了我的四蹄。水氣刺鼻,我感到喉嚨幹渴,動了喝水的欲望。喝了一些甘洌的河水,不敢喝得太多,因為接下來還要奔跑,水喝多了,胃裏會咣咣作響。我到了河的對岸,沿着一條麯折的小路,在紅柳叢中出沒,翻過一道沙梁。站在高坡上,它的氣味,突然涌來,是那樣濃郁,那樣強烈。我的心髒狂跳,撞擊着肋骨,熱血澎湃,亢奮到極點,無法長叫,衹能短促地嘶鳴。我的愛驢,我的寶貝,我的最珍貴的,最親近的,我的親親的驢喲!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條腿緊緊地夾住你,親你的耳朵,親你的眼窩,親你的睫毛,親你的粉紅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親至寶,哈氣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驢啊,你已經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驢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愛你。
  我直奔那氣味而去,在沙梁的半腰上,看到了一幅讓我稍感膽怯的景象。我的母驢,在那些紅柳棵子中奔突着,旋轉着,不時地揚蹄,嘶鳴發威,一分鐘都不敢消停,在它的身前或身後,身左與身右,有兩衹蒼白的大狼。它們不慌不忙,不緊不慢,時而前後呼應,時而左右配合,試試探探地、半真半假地發動着一次次進攻。它們陰險毒辣,耐心地耗着我的母驢的體力和精神,直到它纍倒在地,它們就會撲上去,咬斷它的喉嚨,先喝幹它的血,然後豁開它的膛,吃掉它的心肝。一頭驢,在夜晚的沙梁上,遇到兩頭配合默契的狼,那就死定了。我的驢啊,如果你不遇到我,你今夜難逃厄運,愛情救了你的命。難道這世間,還有什麽別的情景能讓一頭公驢更加不畏生死、奮勇上前的嗎?沒有了,不會再有了。我西門驢,嘶鳴着,斜刺裏衝了下去,直奔尾隨在我愛驢身後的那匹狼。我的蹄腿帶着沙土,騰起一團團煙塵,帶着居高臨下的氣勢,別說是一匹狼,就是一隻老虎,也要避我鋒芒。那頭老狼猝不及防,被我的胸脯頂撞了一下,翻了兩個筋鬥,閃到了一邊。我折回身,對我的驢說:親愛的,別怕,我來了!我的驢緊緊地靠着我,我感到它的胸膛劇烈起伏着,我聽到了它的喘息之聲,我感到它的皮膚上全是汗水。我啃啃母驢的脖子,安慰它,鼓勵它,不要怕,不要急,我來了,不怕狼,讓我的鐵掌,敲碎狼的腦殼。
  第16節:雄性虛榮心
  兩匹狼,眼睛碧緑,肩並着肩,與我們僵持着。對我的仿佛從天而降,它們顯然十分煩惱,如果不是我,它們此刻正在飽餐驢肉了。我知道它們不會善罷甘休,這兩匹從丘陵地區流竄來的狼,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它們把我的驢驅趕到沙梁、柳叢,為的就是要利用沙土陷驢蹄的優勢。要想戰勝二狼,必須盡快脫離沙梁,我讓它頭前慢走,我倒退行走。一步步往沙梁攀升,二狼先是無奈地尾隨我動,然後便兵分兩路,繞到我們前面去發動突然襲擊。我告訴我的驢,親愛的,看到了嗎?沙梁下邊,就是那條小河,河灘上布滿卵石,地面堅硬,河水清澈,僅能淹到我們蹄腕處。我們衹要一鼓作氣,衝到小河裏,在河水中,這兩頭狼,就優勢盡失,我們一定能夠戰勝它們。親愛的,鼓起勇氣,奔跑下山,我們身體龐然,慣性巨大,我們的後蹄會揚起沙塵,迷住老狼的眼睛,衹要狂奔,絶對安全。我的驢聽從了我,與我並肩衝下。藉着慣性,我們跳躍了一個又一個柳叢,柔軟的枝條滑過我們的肚皮,我們宛如隨波逐流,我們自身也如兩簇巨大的浪花,奔涌而下。我眼睛的餘光,看到那兩匹狼在我們身後連滾帶爬的狼狽樣子。等我們站定在河水裏平定了呼吸之後,兩匹狼身上蒙着厚厚的沙塵來到河邊。我讓我的母驢喝水。親愛的潤潤喉嚨吧,慢點喝,別嗆着,不要多喝,別受了涼。我的母驢啃着我的屁股,眼睛裏盈滿淚水。它說:好弟弟,我愛你,如果不是你來解救,我已經葬身狼腹。好姐姐,親親的驢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從我脫生為驢後,一直心中鬱悶,見到你後,纔知道,哪怕是卑賤如驢,但衹要有了愛情,生活也會幸福無比。我的前世是人,那人一妻兩妾,衹有性無有愛,我曾經錯以為他非常幸福,現在纔知道他十分可憐。一個被愛情之火燒烤着的驢,比所有的人都幸福啊。一個將自己的愛侶從狼口中解救出來的公驢,既在愛侶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滿足了雄性的虛榮心。姐啊,是你讓我成為一頭光榮的驢,是你讓我成為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動物。我們互相啃着癢,我們互相磨蹭着皮膚,柔情繾綣,情話連綿,感情在廝磨中愈來愈深,幾乎使我忘記了蹲在河邊的狼。
  這是兩衹饑餓的狼,我們身上鮮美的肌肉讓它們饞涎欲滴。它們不肯罷休。儘管我恨不得立刻與我的愛侶交配,但我知道那樣無異於自掘墳墓。那兩匹狼顯然也在等待這樣的時機。它們先是站在河邊的卵石上,伸出舌頭,像狗一樣地舔水,然後便狗一樣坐着,仰起頭,對着半塊凄涼冷月,發出尖厲的嗥叫。
  有好幾次我失去了理智,舉起前蹄,爬跨我的母驢,但我身體未落,狼便躥了上來。我匆忙中止,狼即退回水邊去。看起來它們有足夠的耐心。我想我必須主動發起進攻,我需要母驢的配合。我們倆嚮水邊的狼衝去,它們一跳就閃開,並慢慢地往沙梁方向退卻。我們不會中它們的姦計。我們涉過河流,嚮西門屯方向奔馳。兩匹狼衝進河水,河水淹到它們的肚皮,使它們行動遲緩。我對母驢說,親愛的,衝,讓我們結束這兩個野獸的生命。我們按着預先商量好的辦法,飛快地跳入河水中,用我們的蹄子,去踐踏狼的身體,我們故意激起水花,迷了它們的眼睛。狼在水裏掙紮着,水使它們身體沉重。我猛地揚起前蹄,對準一頭狼砸去,那狼匆忙躲閃,我的身體陡轉,一雙前蹄,砸在另一隻狼的腰上。它的腰立即塌了,我將它按在水中,讓它在水中窒息,一串串的氣泡咕咕地冒上來。另一隻狼,直立起來撲嚮我愛驢的脖子,危險,我鬆開蹄下的狼,尥起一隻後蹄,敲在那狼的頭上。我感到鐵蹄砸碎了那狼的頭骨,它一下子就癱在河水中,身體平躺着,尾巴撲棱着,還沒死停當。那衹灌得半死的狼掙紮着爬上沙灘,長毛貼皮,瘦骨畢現,狀甚醜陋。我的愛驢衝上去,攔住它的去路,一蹄連一蹄地敲擊它,使它在沙灘上團身翻滾,又滾回到河裏。我舉起一隻前蹄,對準它的頭一擂。兩衹狼眼,碧緑一閃,然後便慢慢地熄滅了。怕它們不死,我們輪番踏着它們,一直把它們踩進卵石的縫隙裏。泥沙和狼血,弄髒了半河水。
  我們並肩往河的上遊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清清、嗅不到半點血腥味的地方,然後站住。它側目望着我,啃着我,聲音呢喃,情意綿綿,身體轉動,給我最合適的位置,親愛的,我要你,跨上來吧。我,一頭純粹的、純潔的公驢,體形健美,基因優良,註定了後代的優勢,這樣的優勢,與我驢的童貞,一起給你,衹能給你,我最親的花花驢。我像山一樣立起來,用兩衹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後,身體往前一聳,一陣巨大的歡喜奔涌而來,流遍了我的身體,也流遍它的身體。我的天哪!第七章花花畏難背誓約鬧鬧發威咬獵戶
  第七章
  花花畏難背誓約鬧鬧發威咬獵戶我們一夜交配了六次,這從驢的生理上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沒有說謊,嚮玉皇大帝保證,指着河水中的月亮起誓,是真的,因為我不是一般的公驢,韓傢的母驢也不是一般的母驢。她的前世是一個殉情而死的女人,積壓了幾十年的情欲,一旦發動,便難以休止。紅日初升時,我們終於纍了。一種空空洞洞、澄澈透明的纍。我們的靈魂仿佛被這場驚心動魄的愛情升華了,變得美好無比。我們用嘴互相梳理了凌亂的鬃毛和沾滿了泥沙的尾巴,它的眼睛裏流露出無限的溫柔之情。人類妄自尊大,自以為最解風情,其實母驢纔是最會煽情的動物,我所指的當然是我的母驢,韓驢,韓花花之驢。我們站在河中喝了一些清水,然後便走到河灘上吃那些雖然已經發黃但汁液還未完全脫盡的野蘆葦和那些包孕着紫紅汁液的漿果。不時有小鳥被我們驚起,偶爾也會從草叢中竄出一條肥胖的蛇。它們該尋找蟄伏之地了,顧不上和我們糾纏。我們交流了彼此的所有信息後,便有了各自的昵稱。她呼我鬧鬧,我稱她花花。
  第17節:奔波整夜
  鬧鬧,啊噢;花花,嗯哼;我們永遠在一起,天公地母也休想把我們分離,啊噢好不好?嗯哼非常好!讓我們做野驢吧,在這十幾道蜿蜒的沙梁之間,在這郁郁葱葱的沙柳之中,在這清澈的忘憂河畔,餓了我們啃青草,渴了我們飲河水,我們相擁而睡,經常交配,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我對你發誓我再也不會理睬別的母驢,你也對我發誓再也不會讓別的公驢跨你。嗯哼,親愛的鬧鬧,我發誓。啊噢,親親的花花,我也發誓。你不但不能再去理母驢,連母馬也不要理,鬧鬧,花花咬着我說,人類無恥,經常讓公驢與母馬交配,生出一種奇怪的動物,名叫騾子。你放心花花,即便他們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會去跨母馬,你也要發誓,不讓公馬配你,公馬配母驢,生出的也叫騾子。放心小鬧鬧,即便他們把我綁在架子上,我的尾巴也會緊緊地夾在雙腿之間,我的衹屬於你……
  情濃處,我們的脖子交纏在一起,猶如兩衹嬉水的天鵝。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盡的柔情。我們並肩站在河邊一潭靜水前,看到了倒映在水面上的我們的形象。我們的眼睛放光,嘴唇腫脹,愛使我們美麗,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驢。
  正當我們忘情於山水之間時,後邊響起了一陣嘈雜聲。猛擡頭,看到大約有二十個人,呈扇面狀,對着我們包抄過來。
  啊噢,花花,快跑!嗯哼,鬧鬧,不要害怕,你仔細看,都是熟人。
  花花的態度讓我的心涼了半截。我何嘗不知道來者都是熟人呢?我的眼很尖,早就看清了,那一群人裏,有我的主人藍臉,有我的女主人迎春,還有與藍臉友善的村人方天保、方天佑兄弟--方傢兄弟是莫言小說《方天畫戟》中的主要人物,在這部小說中他們成了武林高手--藍臉腰間束着被我掙脫的繮繩,手持一根長竿,竿端拴着繩套。迎春手裏提着一盞燈籠,糊燈籠的紅紙已被燒毀,露着烏黑的鐵框。方傢兄弟,一個手持長繩,一個拖着棍棒。另外的人,有駝背的韓石匠,有韓石匠的同父異母的弟弟韓群,還有幾個面目熟悉但一時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們都是神色疲憊,渾身灰土,顯然是奔波整夜。
  花花,跑!鬧鬧,我跑不動了。你咬住我的尾巴,我拖着你跑。鬧鬧,我們又能跑到哪裏去呢?遲早還是會被他們捉回來,花花低眉順眼地說,再說,他們會去找槍,我們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槍子兒。啊噢,啊噢,啊噢,我失望地大叫着,花花,你忘了我們方纔發下的誓言了嗎?你答應跟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你答應要跟我在一起做野驢,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忘情於山水之間。花花垂着頭,大眼睛裏突然溢出了淚水。她說,嗯哼,鬧鬧,你是公驢,拔屌之後,渾身輕鬆,了無牽挂,但是我卻懷上了你的驢駒,你們西門傢院裏出來的,不論是人還是驢,都是一箭雙雕的強梁,我的肚子裏,十有八九懷上了雙駒。我的肚子很快就要大了,我需要營養,我想吃炒熟的黑豆,新磨出來的麩皮,研碎的高粱,鍘得碎細並用竹篩篩過三遍、既無石子、雞毛等雜物又無沙土的𠔌草。現在已經是十月,天氣慢慢寒冷起來,天寒地凍,大雪飄飄,河裏結冰,枯草被大雪覆蓋,我拖着懷孕的身子,吃什麽?嗯哼,喝什麽?嗯哼?我生了驢駒之後,你讓我睡在哪裏?嗯哼,就算我橫下一條心,跟你流竄在這沙梁之中,那我們的驢駒,如何能承受這風雪寒冷?嗯哼,如果我們的驢駒凍死在雪地,身體僵硬,猶如木棍和石頭,作為它們的爹,你難道一點都不心疼?公驢可以無情地拋棄驢駒,鬧鬧,母驢做不到。別的母驢也許能做到,但花花做不到。女人為了信仰,可以捨棄她們的兒女,但母驢做不到。嗯哼,鬧鬧,你能理解一頭懷孕母驢的心情嗎?
  在花花連珠槍彈般的話語中,我,公驢鬧鬧,幾乎沒有反駁的餘地。我軟弱無力地問:啊噢,啊噢,花花,你敢保證你懷孕了嗎?
  廢話,花花瞪我一眼,怒衝衝地說:鬧鬧啊鬧鬧,一夜六次,次次如灌如註,別說是一頭正值發情高潮的母驢,就是一頭木驢,一頭石驢,一棵枯樹,也會懷上你的驢駒!
  啊噢……啊噢……我垂頭喪氣地低鳴着,看到花花順從地迎着她的主人走去。
  我熱淚盈眶,但眼淚很快被無名的怒火燒幹,我要跑,我要跳,我不願意忍看這義正詞嚴的背叛,我不能繼續忍氣吞聲地在西門傢大院裏作為一頭驢度過一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衝去,我的目標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些團團簇簇如同煙霧般的沙柳,紅色的枝條柔韌無比,裏邊棲息着紅毛狐狸,花面的獾與羽毛樸素的沙雞。別了,花花,享你的榮華富貴去吧,我不眷戀溫暖的驢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但我還沒跑到對面的河灘,就發現沙柳叢中埋伏着幾個人。他們頭上頂着柳條編織成的偽裝帽,身上披着與枯草同色的簑衣,他們手中,都端着那種曾把西門鬧的腦袋打得粉碎的土槍。巨大的恐懼使我折回頭來,沿着河灘東嚮奔騰,正對着初升的太陽。我渾身的皮毛如深紅的火焰,我是一團奔跑的火,一頭光芒四射的驢。我並不怕死,面對着兇惡的狼我毫無畏懼,但我對那些黑洞洞的土槍實在是恐懼,我怕的不是土槍,而是這種土槍製造出來的那種腦漿迸裂的慘狀。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綫路,他斜刺裏過河,連鞋襪都顧不上脫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腳攪動得水花飛濺。主人迎面而來,我側身轉嚮,就在這個瞬間,主人手中的長竿飛來,竿上的繩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服輸,我不甘心就這樣被他製服。我竭力往前,昂頭挺胸。繩套勒進我的脖子,使我呼吸睏難。我看到主人雙手攥着長竿,身體後仰着,與地面角度很小。他的兩衹腳後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進。他的腳後跟猶如犁鏵,在河灘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溝。
  第18節:好奇而神往
  終於筋疲力盡,更由於脖子上的繩套令我窒息,我衹好停止奔跑。衆人亂紛紛圍攏上來,但似乎都對我有所忌憚,虛張聲勢不敢靠前。於是我想到我作為一匹善於咬人的驢已經臭名遠揚。在生活平靜的屯子裏,驢咬傷人,自然是大新聞,頃刻間就會傳遍全村。但他們和她們,誰又能猜到這事情的原委呢?誰又能想到白氏頭上的窟窿,衹不過是她丈夫的轉世靈驢一時迷性,忘卻驢身,恍為人體,親吻她留下的痕跡呢?
  大膽的迎春舉着一束緑草慢慢地嚮我靠近,口中發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話語:
  "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傢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攬住了我的脖頸,右手把那束緑草塞進了我的嘴巴。她撫摸着我,用她的胸膛擋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溫暖柔軟的乳房,西門鬧的記憶猛然襲來,熱淚從我的眼睛涌出來。她在我耳邊款款細語,熱烘烘的氣味,熱烘烘的女人,我感到頭暈眼花,腿腳抖顫,跪在了沙灘上。我聽到她說:
  "小黑驢,小黑驢,知道你長大了,想媳婦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黑驢也要當爸爸了,不怪你,正當的,婚也結了,種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傢吧……"
  他們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轡頭,把繮繩拴好,還在轡頭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散發着鐵銹氣的鏈子。他們把這根鐵鏈子塞進我的嘴裏,用力一扯,將我的下唇勒起來,痛疼難忍啊,我張大鼻孔,猛喘粗氣。迎春打脫了那衹緊勒鐵嚼子的手,說:
  "鬆開,你難道沒看到它已經受傷了嗎?"
  人們試圖讓我站起來,我也想站起來。牛羊豬狗可以臥着,驢衹有要死了纔可以臥着。我掙紮着要站起來,但身軀沉重難以站立。難道我這頭剛滿三歲的驢就這樣死去嗎?儘管為驢不是好事,但這樣死去實在窩囊。在我的面前有一條寬廣的道路,道路上又分出許多小徑,每一條都通嚮風景,我好奇而神往,不能死,站起來。在藍臉的指揮下,方傢兄弟把那根棍子從我腹下穿過。藍臉轉到後邊掀着我的尾巴,迎春抱着我的脖子,方傢兄弟擡着棍子,齊發一聲喊:"起!"藉着這股勁兒,我站立起來。四腿抖顫,頭顱沉重。全力支撐,决不能再倒下,我站定了。
  他們圍着我轉,看着我後腿與前胸上血糊糊的傷口驚訝又睏惑。難道與一頭母驢交配竟要受這麽大的傷害?與此同時,我也聽到,韓傢那撥人也為他們傢母驢身上的傷而議論紛紛。
  難道這兩頭驢不是交配而是互相廝咬了一夜嗎,方傢兄弟中的老大問老二,老二搖頭,不置可否。
  幫韓傢找驢的一個人,在河的下遊不遠處,手指着河道,高聲喊叫:
  "快來看,那是什麽東西!"
  狼的屍體,一隻在緩慢翻滾,一隻被一塊巨大的卵石擋住。
  衆人跑過去,矚目觀看。我知道他們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狼毛,看到了卵石上沾着的血跡--狼血與驢血,嗅到了空氣中尚未散盡的腥臭,想象着那場激烈的大戰,以河灘上凌亂密集的狼爪印和驢蹄印為證,以我與花花身上的斑斑血跡與駭人的傷口為證。
  兩個人脫掉鞋襪,輓起褲腿,下到河水中,扯着尾巴,把兩頭水淋淋的死狼拖到了河灘上。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對我肅然起敬了。我知道花花也享受着這樣的光榮。迎春抱着我的頭,摸着我的臉,一滴滴淚珠,落在我的耳朵上。
  藍臉得意地對衆人說:"媽的,誰再敢說我的驢不好,我就跟誰拼命!都說驢膽子小,見了狼就嚇癱了,可我的驢,踢死了兩匹惡狼。"
  "也不光是你們傢的驢踢死的,"韓石匠忿忿不平地說,"俺傢的驢也有功勞。"
  藍臉笑着說:"對對對,你傢的驢也有功勞,你傢的驢,是我傢的驢媳婦吧。"
  "受了這麽重傷,這婚,大概沒結成吧?"有人半開玩笑地說。
  方天保彎腰看了我的生殖器,又跑到韓傢母驢的腚後,掀起尾巴瞅瞅,肯定地說:
  "結成了,我敢擔保,老韓傢就等着養小驢駒吧。"
  "老韓,你送兩升黑豆到我傢,給我傢黑驢補補身子。"藍臉一本正經地說。
  "呸!做夢!"老韓道。
  那幾個埋伏在紅柳叢中的人提着土槍跑上來。他們腳步輕捷,動作詭秘,一看就知道不是地道的莊稼人。當頭的那個,五短身材,目光犀利。到了狼前,彎下腰,用槍筒子戳戳一匹狼的頭顱,又戳戳另一匹狼的肚子,驚訝又不無遺憾地說:
  "就是這兩個東西,害得我們好苦!"
  另一個持槍的人,對着衆人,大聲嚷叫着:
  "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去交差了。"
  "你們,大概沒見過這兩匹野物吧?這可不是野狗,這是兩匹大灰狼,平原地區比較少見,是從內蒙古草原那邊流竄過來的。這兩匹狼一路作案,見多識廣,狡猾詭詐,行為狠毒,流竄到本地一個多月,就毀了十幾匹大牲口,有馬,有牛,還有一匹駱駝,下一步,它們就該吃人了。縣裏知道了這事,怕引起百姓驚慌,秘密組織了打狼隊,分成六個小組,日夜巡邏、埋伏,這下好了。"又一個持槍的人,不無自負地對藍臉等人說。他用腳踢着死狼,駡道,"畜生,想不到你們也有今天!"
  第19節:搶功勞
  那個領頭的打狼人,對準狼頭,開了一槍。一道火光,把狼吞沒。火光閃過是白煙,從槍口溢出。狼的腦袋粉碎,像西門鬧的腦袋一樣,白白紅紅地塗抹在卵石上。
  另一個打狼人,心領神會地微笑着,端起槍,瞄準另一匹狼的肚子開了一槍。狼腹上被轟開一個拳頭大的洞口,許多骯髒的東西濺出來。
  他們的行為,讓藍臉等人目瞪口呆,繼而面面相覷。良久,硝煙散盡,水流聲清脆悅耳,一群麻雀,少說也有三百衹,從遠方飛來,起起伏伏,如一團褐雲,然後齊刷刷地降落在一叢紅柳上,柳枝為之彎麯如弓,仿佛纍纍的果實。麻雀齊聲噪叫,一片沙梁因之有了活氣。一縷遊絲般的聲音,從迎春口裏吐出:
  "你們要幹什麽?為什麽要打兩匹死狼?"
  "他媽的,你們想搶功勞嗎?"藍臉怒吼着,"狼是我傢的驢踢死的,不是你們打死的。"
  為首的打獵人,從衣袋裏摸出兩張嶄新的鈔票,一張插在我的轡頭上,往旁邊走幾步,把另一張鈔票,插在花花的轡頭上。
  "你想用錢堵住我們的嘴嗎?"藍臉氣呼呼地說,"這是不可能的。"
  "拿走你的錢,"韓鐵匠堅定地說,"狼是我們的驢踢死的,我們要把它拖回去。"
  打獵人冷笑着,說:
  "二位兄弟,睜衹眼閉衹眼,大傢都方便。你們即便說破嘴唇,也沒人相信你們的驢能踢死狼。而且,明擺着的證據是,一匹狼的天靈蓋被土槍打碎,一匹狼的肚子被土槍射穿。"
  "我們的驢身上有被狼廝咬的傷,血跡斑斑。"藍臉大叫着。
  "你們的驢身上確實傷痕纍纍血跡斑斑,誰也不會不相信這是被狼咬的,那麽,"獵頭冷笑着,說,"這正好證明了這樣一個場面:在兩頭驢被兩匹狼廝咬得血跡斑斑的危險時刻,打狼隊第六小組的三個隊員及時趕到。他們不顧危險衝上前去,與狼展開了生死搏鬥,組長喬飛鵬,猛撲到公狼面前,對準狼頭開了一槍,槍響後,半個狼頭被打飛。隊員柳勇,對準另外一匹狼開了一槍。不好,竟是啞火,因為我們整夜在柳叢中埋伏,使火藥受了潮濕。那頭惡狼,咧開幾乎延伸到兩耳的大嘴,齜出雪白的牙齒,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對着柳勇撲來。柳勇就地一滾,躲過了惡狼的第一撲,但他的腳後跟被一塊石頭磕絆,使他仰天跌倒在沙灘上,惡狼騰起身體,拖着蒼黃的尾巴,猶如一股黃煙,直對柳勇撲去。在這危急時刻,說時遲,那時快,捕狼隊中年紀最小的隊員呂小坡,瞄準狼頭開了一槍--因為狼是運動目標,擊中的正是狼腹--狼從空中跌落,在地上翻滾,腸子流出來,拖出好長,其狀凄慘,雖是兇殘野獸,也讓我們心中不忍。這時,重新裝填了槍藥的柳勇,對着滿地翻滾的狼補了一槍。因為距離較遠,彈藥出膛呈掃帚狀,狼中彈多處,伸伸腿,終於死停了。"
  在捕狼小組長喬飛鵬的語言指點下,隊員柳勇退出三五步遠,托起土槍,對準那匹被洞穿腹部的狼開了槍。幾十顆鐵砂子,均勻地打在狼身上,在狼的皮毛上留下了一片焦煳的洞眼。
  "怎麽樣啊?"喬飛鵬得意地笑着,問,"你們覺得,是我的故事讓人信服呢還是你們的故事令人信服?"喬往槍筒裏裝着藥說,"你們儘管人多,但也不要動搶狼的念頭。打獵的行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當一匹獵物因為大傢同時開槍而發生爭執時,那獵物體內留有誰傢的彈頭,獵物就歸誰傢所有。還有一條規定,那就是,如有人搶奪別人的獵物,獵人可以對掠奪者開槍,以維護自身尊嚴。"
  "他媽的,你是個強盜。"藍臉說,"你夜裏會做噩夢的,強取豪奪,你會遭報應的。"
  獵頭喬飛鵬笑着說:"輪回報應,那是騙老太太的鬼話,我不信這個。不過,咱們畢竟有幾分緣分,如果你們願意用你們的驢幫我們把狼馱到縣城去交差,縣長會送給你們一份厚禮,我也會再送你們每人一瓶好酒。"
  我沒容他再囉嗦下去,張大嘴,齜出板牙,對着他那顆扁平的腦袋。他匆忙躲閃,反應夠快,頭脫了,但肩膀還在我嘴下,強盜,讓你知道驢的厲害。你們衹知道生有利爪和利齒的貓科和犬科動物纔會殺生食肉,而我們奇蹄目的驢子衹配吃草吞糠,你們是形式主義、教條主義、本本主義、經驗主義,今天,我要讓你知道一條真理:驢子急了也咬人!
  我咬住獵頭的肩膀,猛地昂起頭,左右甩動,我感到一團酸臭黏膩的東西,已然留在了我的嘴裏,而那詭計多端、巧舌如簧的傢夥,肩膀殘缺、流血,萎在地上,昏厥過去。
  他當然可以對縣長說,肩膀上的皮肉,是在與野狼搏鬥的過程中,被野狼咬掉的。他也可以說,在野狼咬住他的肩膀時,他一口咬住了狼的腦門,至於怎樣在狼的身體上做手腳,那就隨他們的便吧。
  主人們見事不好,趕着我們匆匆離開,將狼屍與捕狼人留在了沙灘上。第八章西門驢痛失一卵龐英雄光臨大院
  第八章
  西門驢痛失一卵龐英雄光臨大院1955年1月24日,是農歷乙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後來把這天當做自己的生日。進入八十年代後,官員們為了多當幾年官或是為了當更大的官,都把年齡往小裏改,都把學歷往高裏填,沒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湊熱鬧。這是個好天氣,一大早就有鴿群在空中盤旋,悠揚的鴿哨,響過去又響回來。我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兒仰望鴿群,半邊藍臉,煞是好看。
  第20節:一窩土豆
  過去的一年,藍傢的八畝地,收穫糧食二千八百斤,平均畝産三百五十斤,除此之外,還在溝畔地角收穫大南瓜二十八個,上等苎麻二十斤。儘管合作社對外宣傳畝産四百斤,但藍臉根本不相信。我聽到他多次對迎春說:"就他們那樣的莊稼畝産能收四百斤?騙鬼去吧。"女主人笑着,但笑容難掩擔憂,她勸說:"掌櫃的,別跟人傢叫板,人傢是成群結隊,咱是獨傢單幹,好虎難抵一群狼啊。""怕什麽?"藍臉瞪着眼說,"有陳區長給咱撐腰呢!"
  主人頭戴一頂棕色絨帽,穿着三表新的棉衣,腰裏紮着青布搭腰,手持一柄木梳,梳理着我身上的毛。主人的梳理讓我身體很舒服,主人的贊揚讓我心裏很舒服。主人說:
  "老黑,好夥計,去年你也出了大力,能打這麽多糧食,一半功勞是你的。今年,咱爺們兒再加把勁,把那個雞巴合作社徹底打敗!"
  陽光越來越燦爛,我身上漸漸暖起來。鴿子還在天上盤旋,地下鋪着一層紅白紙屑,那是粉身碎骨的爆竹。昨夜,屯子裏電光雷鳴,響聲連片,此起彼伏,硝煙彌漫,猶如戰爭爆發。煮餃子的氣味彌漫到院子裏,還有年糕、糖果的氣味摻雜其中。女主人將一碗餃子放在涼水中過了一遍,倒在槽子裏與𠔌草攪拌在一起。摸摸我的腦袋,她說:
  "小黑,過年了,吃餃子吧。"
  我承認,作為一頭驢,能吃上主人傢過年的餃子,是很高的禮遇。主人幾乎把我當成了人,當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員。自從我大戰二狼後,獲得了主人的加倍愛護,也贏得了一頭驢在高密東北鄉這周遭百裏、十八處村屯所能贏得的最高聲譽。儘管那三個該死的捕狼隊員霸去了兩匹死狼,但人們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儘管沒人否認韓傢的驢也參加了戰鬥,但人們都知道我是鬥狼的主力,韓驢衹是個配角,而且還是我救了它的性命。儘管我早就到了被劁的年齡,我的主人也曾經恐嚇過我,但鬥死雙狼後,主人再也不提這話兒。去年秋天,我跟在主人背後下地,那個背着褡褳、手搖銅鈴、以劁驢閹牛騸馬為業的獸郎中許寶,尾隨在我身後,兩衹眼睛,賊溜溜地往我後腿間瞅。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殘忍的腥臭,我早就知道他不懷好意,這個拿驢卵牛蛋下酒的壞種,註定了不得好死。我警惕着,我準備着,衹要他靠近到合適的距離,我就會飛起後蹄,對他的襠間下傢夥。我要讓這個罪惡纍纍的壞種,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也許他會轉到我的面前來,那我就啃破他的頭。咬人,是我的長項。這傢夥很狡猾,躲躲閃閃,始終在安全距離外,不給我機會。街道兩邊的閑人,看着倔強藍臉牽着他那匹大名鼎鼎的驢在前頭走,而後頭跟隨着一個劁驢的壞種,都期待着好戲開演。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藍臉,要給毛驢去勢嗎?"
  "許寶,又瞅上下酒菜了?"
  "藍臉,萬不能劁,這頭驢能踢死狼,全仗着那一窩卵,一個卵一個膽,這驢卵多,簡直是一窩土豆。"
  一群正要上學的小學生,蹦蹦跳跳地尾隨着許寶,唱着現編的快板:
  許寶許寶,見蛋就咬!
  咬不着蛋,滿頭大汗。
  許寶許寶,是根驢屌。
  吊兒郎當,不走正道……
  許寶立定,瞪着那些頑童,從褡褳中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氣勢洶洶地說:
  "小雜種們,都給我閉嘴!哪個敢再編排許大爺就騸了他的蛋子!"
  頑童們聚在一起,對着許寶傻笑。許寶往前走幾步,他們就往後退幾步。許寶對着他們衝來,他們就一哄而散。許寶追上來打我卵蛋的主意,頑童又聚攏成群,跟在後邊,邊走邊唱:
  "許寶許寶,見蛋就咬……"
  許寶顧不上去理睬那些纏磨他的頑童,他繞着圈兒,跑到藍臉前方,倒退着走,與藍臉搭話:
  "藍臉,老哥們兒,我知道這驢咬傷了好多人,驢傷了人,既要賠藥費又要賠好話,索性劁了,一刀割落,三天康復,我保它成為一頭服服帖帖的順毛驢!"
  藍臉不理許寶,我心陣陣衝動。藍臉知道我的脾性,緊緊地抓住我的嚼鐵,不給我往前衝的餘地。
  街上的浮土被許寶的腳後跟踢起,這雜種,倒是走得快捷,大概是經常用這樣方式行路。他一張幹巴小臉,兩衹三角眼,眼下垂着兩個肉泡,門牙間開了一條寬縫,說話間不時有水泡泡從縫裏飛出。
  "藍臉,"他說,"我勸你,還是劁了吧,劁了好,劁了好。劁了你就省心多了。給別人劁,我收五元錢,給你劁,分文不取。"
  藍臉住腳,冷冷地說:
  "許寶,先回傢去把你爹劁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許寶拔高嗓門道。
  "嫌我說話難聽?那你就聽聽我的毛驢怎麽說吧。"藍臉笑着道,他鬆開我的繮繩,對我說,"老黑,上!"
  我惱怒地嘶鳴着,像爬跨花花驢那樣揚起前蹄,往許寶那顆幹癟的頭腦上砸去。街邊看熱鬧的人發出驚呼,那撥頑童也停止了喧嘩。我期待着蹄子擂在許寶腦袋上那種感覺和那種聲音,但期待落空,本應該能看到的那張因驚嚇而變形的小臉沒有看到,本應該能聽到的狗轉節子般的驚叫也沒有聽到,恍惚中似有一條油滑的影子鑽到了我的肚皮下,陰涼的不祥之感在腦子裏一閃現,欲想躲避,為時已晚--胯下一絲冰冷的感覺閃過,隨即是鋒利的劇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轉身,看到後腿內側有血流下,看到在路邊,許寶用衹手托着一個沾着血跡的灰白卵子,滿面笑容,對着看客炫耀,路邊響起一片喝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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