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莫言 Mo 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17日)
紅蝗
  共十章
  《紅蝗》描述的是一段人類大戰蝗蟲的故事。莫言曾經說過,他無意去表現美的東西,經他手下之筆表現出來的都是人類最真實最原始的本能。在許多作品中都能看出他個人強烈的情感牽引着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從《紅高梁》到《歡樂》,甚至這本《紅蝗》,這種摻和着個人的欲望更是得到了盡情的發泄,與其說我們在看小說,更不如說我們是在企圖讀懂莫言。
  第二天凌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鼕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緑、結實、枯瘦。輕盈的薄霧迅速消逝着。儘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乾燥。當一隻穿着牛皮涼鞋和另一隻穿着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着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在心裏思念着一個剛剛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難解她為什麽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蔭下逐一看着挂在低垂的樹權上的鳥籠子和籠子裏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籠子的布罩都是深色的。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泄,當然更加無法交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裏,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鋪着八角形水泥板的兩邊栽滿火紅色公雞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樹蔭裏挂在樹杈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後跟上的鐵釘子敲叩着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高密縣城裏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着蹄鐵敲擊石頭髮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深更半夜裏,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們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上坐起,聆聽着夜間響亮的馬蹄——也許是騾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裏,每條走廊裏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裏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她的眼神漸漸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着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後邊的水泥管道裏每天夜裏都填塞着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裏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蔭下看畫眉的,那天,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墻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裏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淡淡的幽香,灰墻外生氣蓬勃,城裏衆多的遊男浪女,都站在高墻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教授扶着一個大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鼕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註意他和她,因為他象父親,她象女兒。我知道教授衹有一個兒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願尾隨他們,也不願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麽,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裏蠕動的大便,儘管我是和名揚四海的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飄動,瘦長的頭顱波動着,滑着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屍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大姑娘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墻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象潮水一樣翻捲,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象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後,教授和大姑娘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結成一條多節的竜,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着馬蹄聲奔嚮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着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裏上竄下跳,好象他鄉遇故交一樣。並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竄下跳,在最邊角上挂着的那衹畫眉就不上竄下跳。別的畫眉上竄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杠上,縮着頸,蓬鬆着火紅色的羽毛,斜着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對這衹思想深邃的畫眉産生了興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它。它鼻孔兩側那兩撮細小的毳毛的根數我愈來愈清楚。它從三月八號下午開始鳴叫,一直鳴叫到三月九號下午。這是養它的那個老頭兒告訴我的。老頭兒說這衹畫眉有三個月不叫了,昨兒個一見了你,你走了後它就叫,叫得瘋了一樣,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籠子裏還是叫。
  這是畫眉與你有緣份,同志,看這樣您也是個愛鳥的主兒,就送給你養吧!老頭兒對我說。
  我迷惑地看着這個老頭兒疤痕纍纍的臉,心髒緊縮,腸胃痙攣,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裏滾動,我的指尖哆嗦起來。老頭兒對我溫柔地一笑,笑容象明媚陽光一樣,我卻感到更加恐怖。在這個城市裏,要麽是刺蝟,要麽是烏龜。我不是刺蝟不是烏龜就特別怕別人對我笑。我想,他為什麽要把畫眉送我,連同籠子,連同布幔,連同青瓷鳥食罐,連同白瓷鳥水罐,附帶着兩衹鋥亮的鐵球。那兩衹球在老頭子手心裏剋啷剋啷地碰撞滾動,象兩個有生命的動物。憑什麽?無親無故,無恩無德,憑什麽要把這麽多老人的珍寶白送你?憑什麽笑給你看?我問着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陰謀就是陷阱。
  我堅决而果斷地說,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我衹是隨便遛遛腳,下了班沒有事隨便遛遛腿。我光棍一條在城裏,沒工夫侍弄鳥兒。您,把它拿到鳥市上賣了去吧。我逛過一次鳥市,見過好多鳥兒,最多的當然是畫眉,其次是鸚鵡,最少的是貓頭鷹。
  “夜貓子報喜,壞了名聲。”老頭子悲涼地說。
  馬路上奔馳着高級轎車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洶涌的大河在奔涌。東西嚮前進的車流被閘住,在那條名聲挺大的學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頭子內心裏洶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頭上樹枝的畫眉痛苦地鳴叫使我變得異常軟弱,我開口說話:老大爺,您有什麽事要我辦嗎?有什麽事您衹管說,衹要我能辦到的……
  老頭子搖搖頭,說:該回老傢啦!
  以後,老頭子依然在樹下遛他那衹神經錯亂的畫眉鳥兒,鋥亮的鐵球依然在他的手裏剋啷剋啷滾動,見到我時,他的眼神總是悲凄凄的,不知是為我悲哀還是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為籠中的畫眉悲哀。
  就在那個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兩個耳光的我的下午,漫長的春天的白晝我下了班太陽還有一竹竿子高,公雞花象血一樣鑲着又窄又幹淨的小路,我飛快地往北跑,急着去註視那衹非凡的畫眉,有一隻紅色的蜻蜓落在公雞花的落葉上,我以為那是片花瓣呢,仔細一看是衹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張開伸直的拇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個鉗形。蜻蜓眼大無神,眼珠笨拙地轉動,翅膀象輕紗,生着對稱的斑點。我迅速地鉗住了它的肚子,它彎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覺到它的嘴很柔軟,啃得我的手指癢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畫眉早就在那兒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聽着它響亮的叫聲,知道了它全部的經歷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從鳥籠的柵欄裏送給它吃,它說不吃,我衹好把蜻蜓拿出來,讓蜻蜓繼續啃我的手指。
  我終於知道了老頭兒是我的故鄉人,解放前進城做工,現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願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個擁擠得要命的小山頭上,想埋在高密東北鄉坦蕩蕩與天邊相接的原野上。老頭兒說那場大蝗災後遍地無緑,人吃人屍,他流浪進城,再也沒回去。
  我很興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說了一會兒話,天已黃昏,公雞花象火苗子一樣燃燒着,畫眉的眼珠象兩顆明亮的火星,樹叢裏椅子上教授用蛔蟲般的手指梳理着大姑娘金黃的披肩長發。他們幸福又寧靜,既不妨礙交通,又不威脅別人的生命。我忽然覺得應該為他們祝福。落日在西天輝映出一大片絢麗的雲霞,頭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現着一種類似煉鋼爐前的滓渣的顔色,馬路上的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和成千上萬輛汽車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開的白楊樹葉下的路燈尚未通電。施行夏令時間後,我總是感到有點神魂顛倒,從此之後,畫眉鳥兒徹夜鳴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銀發閃爍着璀璨的光澤,好象昆蟲的翅膀。畫眉鳥抖動着頸上的羽毛歌唱,也許是詈駡,在霞光中它通紅、灼熱,我沒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塊燒熟了的鋼鐵。老頭兒的鼻尖上汪着一層明亮的紅光,他把畫眉籠子從樹杈上摘下來,他對我說:小鄉親,明天見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鳥籠子上,焦躁的畫眉碰撞得鳥籠子嘭嘭響,在黑暗裏,畫眉拖着尖利的長腔嘯叫着,聲音穿透黑暗傳出來,使我聽到這聲音就感到很深的絶望,我知道該回傢了。附近樹下遛鳥的老頭兒們悠晃着鳥籠子大搖大擺、一瘸一顛地走着歸傢的路,鳥籠子大幅度地搖擺着。我曾經問過老鄉,為何要晃動鳥籠,難道不怕籠中的鳥兒頭暈惡心嗎?老鄉說不搖晃它它纔會頭暈惡心呢,鳥兒本來是蹲在樹枝上的,風吹樹枝晃動鳥兒也晃動。晃動鳥籠子,就是讓鳥兒們在黑暗的籠子裏閉上眼睛思念故鄉。
  我站在樹下,目送着鳥籠子拐入一條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樹木都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樹林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晦暗的時分十分曖昧,樹下響着一片接吻的聲音,極象一群鴨,在污水中尋找蠃螄和蚯蚓。我撿起一塊碎磚頭,舉起來,想嚮着污水投去——
  我曾經幹過兩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個壞下場。第一次確實是有一群鴨在污水中尋覓食物,它們的嘴呱唧呱唧地響着,我討厭那聲音,撿了一塊石片擲過去,石片準確地擊中了鴨子的頭顱,鴨子在水面上撲楞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混濁的浪花。沒受傷的鴨子死命地啄着受傷的同伴,用發達的扁嘴。白色的鴨羽紛紛脫落,鴨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鴨子沿着骯髒的渠邊繼續覓食,萎靡的水草間翻滾着一團渾濁的泥湯,響着呱唧呱唧的穢聲,散發着一股股腥鱢的臭氣。我擲石擊中鴨頭後,本該立即逃跑纔是,我卻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壯的死鴨。渠水漸趨平靜,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腳印清晰可辨,一隻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着天,一隻杏黃色的泥鰍扭動着身軀往淤泥裏鑽。那衹死鴨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象兩衹被冷落的船槳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臉,土黃色,多年沒洗依然是土黃色,當時我九歲。鴨的主人九老媽到渠邊來找鴨子回傢生蛋時發現了我和她的死鴨,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
  九老媽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衹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象一隻仙鶴。她腦後的小髻象一片幹幹巴巴的牛糞。九老媽是沒有屁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聲從九老媽的胸膛裏發出,平靜的水面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媽的嘶叫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着,九老媽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象用紙殼剪成的——會念書以後我知道了九老媽更象木偶匹諾曹。九老媽拎起鴨來,口裏大發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鬆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衹腳正往淤泥裏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於屁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把她固定在渠裏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駡着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幹脆爬到渠對面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媽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後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着那張毛驢一樣的臉,呼叫着我的乳名,讓我趕快回村裏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盤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裏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幹幹淨淨,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裏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媽這個老妖精淹死在渠水裏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裏去了,九老爺翻着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話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嗞地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裏的酒喝光了,開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爺從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鈎子,拖着,跟我走。他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於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衹手焦急,絶望,象兩扇鴨蹼拍打着水。渠道裏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媽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緑的光芒,象被惡狗逼到墻旮旯裏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後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衹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眯縫着,射出的紅色光綫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裏惡狠狠地駡着!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駡聲,狡猾一笑說,你還能駡老子,拖上你來幹什麽?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衹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衹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鈎子把死鴨撓上來,提着鴨頸,拖着二齒鈎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着手,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爽快地叫着: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鈎子,對着九老媽的腦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裏。九老爺晃蕩着身體,嘻嘻哈哈地笑着,象老貓戲要小耗子一樣。二齒鈎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着各種各樣的麯綫,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後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後,九老媽氣喘籲籲,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着,頭好象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臉脹得青紫,頭髮上淌着漸漸瀝瀝的髒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裏攙着駡: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鈎子打死吧……
  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鈎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隻手抓住一根鈎子齒,側歪着身子,嗓子裏還是“嗝嗝”地哽咽着,淨等着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鈎子的木柄,死勁往後一執。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裏鼓涌了一下,九老媽的嘴裏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鬆,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着。
  我幫着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淤泥裏拔出來。九老媽象一個分叉的大鬍蘿蔔。渠水咕咕地響着,淤泥四合,填補着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裏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草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裏汪着鐵銹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屍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着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緑草上,象一條昏睡的大泥鰍。她雙手死死地攥着二齒鈎子,手指灰白,勾麯,象雞爪子一樣。我和九老爺都無法看到九老媽的臉,我們衹感到炎熱的光綫如滾燙的瀑布,辣眼的臭氣象彩色的雲團,九老媽臉蛋兒紮在緑草叢中,她决不是想吃草也决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記得九老媽說她是屬貓的,她說九老爺是屬鼠的。從頭到尾九老媽被不同層次的彩色淤泥塗滿,白色淤泥塗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這種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鴨屎;黑色淤泥塗在她的肩膀到臀部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緑色淤泥塗在她的臀部到膝蓋,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瓣呢?從膝彎到足尖,這是臥在草地上的九老媽最輝煌的一段,象幹癡的血一樣的暗紅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媽的腿上,那種世上罕聞的臭氣就是從這一段上發出的。九老媽臭氣熏天的瘦腿上飛舞着蒼蠅,鞋子留在淤泥裏,九老媽極度發達的腳後跟象兩個圓圓的驢蹄子,四根踩扁了的腳趾委屈地看着我。我透過令人窒息的臭氣,仔細觀察着九老媽腳上和腿上的紅色淤泥,假定白色淤泥是近年來的鴨屎,黑色淤泥是十年前的水草,緑色淤泥是三十年前的花瓣,這暗紅色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麽東西呢?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怖,似乎步入了一幅輝煌壯觀的歷史畫面。
  九老媽蠕動着,把兩條腿往前麯,兩衹臂往後移,背弓起來,象一隻造橋蟲。九老爺攙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象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着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裏了。九老媽嚼着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在潮濕的草地上,腳後跟象蒜錘子一樣搗着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着二齒鈎子,右手提着死鴨,尾隨着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濕漉漉的磚頭,心裏反復掂量着,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着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磚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麽?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裏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傢取錢,為教授或者為大姑娘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癥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鬆動,磚頭急欲墜地。但戀愛着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象他們是演員,我是觀衆。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裏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傢噪叫,我攀然低首,發現右手拤着一塊半磚頭,左手捏着一隻蜻蜓。在椅子上扭動着大姑娘和教授,她發出絶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籲籲,短促而焦急地嘟噥着什麽。我把那塊磚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着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象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磚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象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的跳躍,我不敢出聲,我怕被教授發現。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邊臉,捏着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盈地扭動着在黑色紗裙裏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着兩側盛開着公雞花的八角形水泥蛇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嚮前進。這時烏雲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裏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瘋狂的事頓時被我忘得幹幹淨淨。我聽到了更加遙遠就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發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麽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象父親從母親手裏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隨着黑衣女人,腦子裏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衹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象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開屏一樣紮煞開。它歡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閃爍着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裏生着一朵兩朵的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朵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頽廢的房屋,瓦楞裏生着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墻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着頭。
  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太陽初升,板道上馬蹄聲聲……
  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暮色沉重,板道上馬蹄聲聲……
  藍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馬蹄聲聲……
  你跟着我幹什麽?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象烈士陵園裏一棵嚴肅的松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冷飲店放着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裏撲出來。我貪婪地喚着從女人的紗裙裏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囁嚅道:你,為什麽打我一耳光?
  女人溫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着美麗的磁光,她問:剛纔打的是哪邊?
  我指着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着的鯊魚皮包移到右手裏,然後擡起左臂,在我右臉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
  她轉身走進冷飲店,店門口懸挂着的彩色塑料紙條被屋裏的電扇風吹拂着,匆匆忙忙地飄動。
  我撫摸着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無比凄涼時而又怒火萬丈,但我不恨這個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桌上鋪着雪白的塑料布,她把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捧着腮,兩根纖細的小指並攏按住鼻梁,一個黃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關節上閃爍着醉人的光芒。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服務員走到桌前問了她幾句話,她的手沒動,被雙掌外側擠得凸出的嘴唇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服務員轉身就走。她的雙唇鮮紅、豐滿,她捂着臉壓着鼻子,嘴唇被特別強調,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錯誤,因為,我的乾燥嘴唇自動地噘起來,它象一隻饑餓的豬崽子尋找母豬的奶頭一樣想去咂吮玻璃裏邊那兩片紅唇。我驚訝地發現我身上也有墮落的因素,苦讀十年孔丘著作鍛煉成的“金鐘罩”竟是如此脆弱,這個女人,用她柔軟的手掌溫柔地打了我兩巴掌,就把我的“金鐘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墮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這個身着黑紗裙兩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獸性女人,這個女人與其說是個女人不如說是個水餃。男服務員端着一個托盤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騰着一串串的氣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着顫抖;一塊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隻景泰藍碟子裏,碟子沿上放着一柄寒冷的不銹四股鋼叉。她把手從臉上摘下來時我發現她的臉象碟子裏的蛋糕一樣蒼白,吸管插進她的嘴,汽水進入她的喉,有兩滴明亮的象膠水一樣的淚水從她的眼瞼正中滾下來,她抖擻着睫毛,甩掉殘餘的淚水,象爬上岸的馬駒抖擻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樣。
  我打了一個冷戰,心裏異常難過。幾滴冰涼的小便象失控的凍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氣朦朧,涼露侵入肌膚,我的肩背緊張,頸項酸麻轉動睏難。公共汽車在我身後的楊樹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頭也知道一群男女從車上涌下來,他們從哪裏來,他們要到哪裏去,他們是去維護道德還是去破壞道德,這座城市裏需不需要把通姦列為犯罪,我的腦袋沉重運轉着,我的帶金絲眼鏡的同學說,這座城市裏衹有兩個女人沒有情夫,一個是石女,另一個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脫,兩行熱淚儒濕了我的面頰。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旅客嚮四面八方消散,他們走進紫色的夜的隱秘的帷幕,猶如遊魚鑽進茂密如雲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進入了冷飲店,黑紗裙女人用不銹四股鋼叉把蛋糕挑起來,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覺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幾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凸起一個圓圓的包,好象男人的喉結。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擋蠅塑料紙,走出冷飲店,連看都沒看我,就橫穿過馬路。她走在斑馬綫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着斑馬的肚腹,發出沉悶的響聲。所有的人都討厭你!為什麽討厭我?你整天放那盤虎嘯狼吟的磁帶,我們傢的孩子都得了眼珠震顫癥。我沒放虎嘯狼吟的磁帶。非馬非驢的怪聲從動物園姑娘的房間裏傳出來。你聽!這是斑馬與野驢的叫聲。你是不是有神經病?是你還是我?當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誰嗎?是誰?戴維·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來的。姓斑,名馬,哺乳綱馬科,體高一米三十釐米,毛色淡黃,有黑色條紋,可與馬、驢雜交,生出麒麟,頭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聽聽,他們叫得多麽好聽!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馬,和野驢。這是麒麟的叫聲。什麽顔色呀,你好好看,往哪兒看!紫色的沼澤地裏生長着帶毒的罌粟花,花瓣過分滋潤,不象植物的生殖器官,象美女腮上的皮。蚊蠆孳生,腐草和款鼕的葉子陳陳相因,如同文化沉澱,紫色的馬駒在沼澤地裏一步步跋涉。斑馬!修長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滿了紫色的泥濘。野驢!一輛出租汽車從一條幽暗的巷子裏飛也似地衝出來,雪亮的燈光照清了粘在斑馬綫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紗裙女人在光柱裏跳躍着,紗裙幡動,露出了緊綳在她屁股上的鮮紅的褲衩,象一片燦爛的朝霞。狗雜種!她的一條大腿象雪一樣白,它撩得那樣高,不是舞蹈演員的女人無法把大腿撩到那樣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間裏她的四肢和着紗裙凌亂飄動,一聲斑馬的吼叫從她嘴裏衝出來,她的大張着的嘴巴、圓睜着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裏閃爍了一下就不見了,緊接着我又看到了她的鮮紅的褲衩在幡動的黑紗裙裏閃爍着,好象飛行中的蝗蟲的鮮紅的內翅。蝗蟲剪動着內翅飛行。沉悶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輪胎摩擦地面發動機爆裂的聲音與一連串的映象同時發生,她消逝了。
  她象那匹紫色的馬駒一樣消逝了,她與那匹紫色的馬駒一起消失了。那時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馳着成群結隊的斑馬,非洲燠熱的河流中蠢動着成群結隊的河馬。你要去看嗎?我帶你去,不用買門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們都挺胖。是我精心飼養的。你怎麽能錄下它們的叫聲呢?我把話筒綁在它們尾巴上。傍晚的太陽象帶劇毒的紅花一樣豔麗,高密縣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馬蹄聲聲,紫紅的馬駒翻動着處女乳房一樣的小篩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馬駒象一個初生的嬰孩。後來我看到那匹馬駒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叢中出沒,一直通嚮高密東北鄉南端那五千多畝與膠縣的河流連通的沼澤地。板道爬到沼澤地邊緣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紅色的低矮灌木叢生在沼澤的邊緣上,再往裏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叢間汪着暗紅色的泥漿,多麽象四老媽春天的醬缸裏發酵的黃豆醬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象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與你有什麽關係?你吃飽了沒事幹躲進屋裏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象匹斑馬呀,這條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馬!一提起斑馬,她的臉上就顯出心馳神往的表情:非洲,多遠呵!我丈夫總有一天會帶我到那裏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你說是怎麽回事?斑馬有多少顆牙齒你知道嗎?紫紅的馬駒莊嚴地鳴叫着,沼澤地裏盛開着吞噬蚊蠅的花朵,它們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氣;一片象樹一樣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澤地裏杏黃着肥碩的葉子,懸挂着一串串麥穗狀的粉紅色花序。秋天的印象,沼澤地裏色情泛濫,對岸,高密東北鄉的萬畝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紅雲。五彩的馬駒眯縫起萬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紅的天,看看暗紅的沼澤,看看對岸鮮紅火熱的高粱,它睜開了眼睛,湛藍清澈。馬駒試試探探地往沼澤地裏走去,一個輓着褲腿子,穿着花褂子,乳房豐滿、臂部渾圓的妙齡少女摸着石頭過河。多麽好啊,我多麽想親吻你豐滿的臀上那一抹鮮紅的陽光,你的尾根翹起,散開的尾巴象一束金絲,深陷在紅色淤泥從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嬌嫩馬蹄,讓我吻你吧!啊,啊,啊瞅!燒點薑湯喝吧,我房裏有薑。你見過斑馬吃薑嗎?笑死活人。馬駒叫着,走進沼澤,成熟的沼氣從泥潭裏冒出,噗嗤噗嗤地響着,死亡的氣息十分嚴重!
  警察的警車上旋轉着一盞鮮紅的燈,生存在這座城市裏的動物聽到警車的聲音都感到不寒而慄。警車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壓電棒往前走,圍繞着出租車的人們鬆軟地散開,我遠遠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鮮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進小巷,踉踉蹌蹌地跌入高樓的最底層。
  拉開燈我看到從門縫裏塞進來的報紙,按照慣例我從最後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結玻璃。青工打了人理應受教育,胳膊肘朝裏彎有啥好處。中外釣魚好手爭奪姜太公金像。一婦女小便時排出鑽石。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
  本刊通訊員鄒一鳴報道:久旱無雨的高密縣東北鄉蝗蟲泛濫,據大概估計,每平方米約有蟲150~200衹,筆者親眼所見,象螞蟻般大小的蝗蟲在野草和莊稼上蠕蠕爬動,顔色土黃。有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紅蝗幼蝻,生長極快,四十天後,就能飛行,到時這天蓋地,為禍就不僅僅是高密東北鄉了。據說,五十年前,此地鬧過一場大蝗災,連樹皮都被蝗蟲啃光了,蝗災過後,饑民爭吃死屍。
  前天晚上我挨過耳光、思念沼澤地裏的馬駒之後,讀到了有關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的報道,昨天上午我跑到沿着“太平洋冷飲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飛跑到老頭兒們遛鳥的小樹林,路旁的血紅公雞花上挑着點點白露珠,黑紗裙女人鮮紅的褲衩和鮮紅的嘴唇,她的鮮紅的血和警車上快速旋轉的紅燈。石板道上馬蹄聲聲。那衹瘋狂的畫眉老遠就看到我跑來了,抖動着血一樣的翎毛,張着鮮豔的嘴捲着銳利的舌尖為我鳴叫。我跟畫眉匆匆打過招呼,便把一張慌慌張張的臉轉嚮老頭兒被朝霞映紅的臉。我把登載着蝗蟲消息的晚報送給他,他同時遞給我的一張晚報上登載着蝗蟲的消息。
  紅蝗蟲!老頭兒象提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般誠惶誠恐地說,紅蝗蟲!
  他的眼睛躲躲閃閃,一提到紅蝗蟲他就好象懷上了鬼胎。我馬上記起他說他是五十年前鬧蝗災後背井離鄉流浪到城裏來的,一定是那場災禍的情景歷歷如在他的眼前,他纔如此惶恐和不安。他開始給我講說那場大蝗災的情景,我卻荒唐地想到那衹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層大樓的地下室裏,看完了蝗蟲的晚報,我纔發現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長肚子已經爛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象一粒子彈,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動了。
  關於五十年前那場大蝗災我比當時親身與蝗蟲搏鬥的人知道得還要多,我既相信科學,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戀傳說,因為下午三點我要乘車趕回高密東北鄉,時間緊張,我說,老大爺,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嗎?老頭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帶回去,可惜還死不了。我說光知道您是高密東北鄉,可不知道您是哪個村的?流沙口子!哎喲喲,流沙口子,就在河北邊,離我們村一裏路吆!可我從來也沒聽說流沙口子村有您這麽個人啊!五十年啦,從沒回去過,傢裏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來時十五歲,恍恍惚惚地記着你們村裏有兩座廟,村東一座八蠟廟,村西一座劉猛將軍廟。
  再見,大爺,我着急着要去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與老頭兒告別。老頭兒說:其實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樣,這是神蟲,人是無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們就會飛到城裏來,你用不着大老遠的跑回去看它們。
  蝗蟲研究所的值班人員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他說,所裏的研究人員已經連夜趕到高密東北鄉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興,非常感動。我在門口的科普書店買了一本《蝗蟲》,一邊翻看着書裏的彩色插圖,一邊走進食品店,為我兒子買了四盒蔥味餅幹用胳肢窩夾着,翻着書我匆匆穿過斑馬綫,一陣嘎嘎吱吱的剎車聲,我擡頭看到幾乎撞到我髖骨上的軍用吉普車,一顆年輕的憤怒的頭顱從車窗裏伸出來,他駡我是衹土螞蚱,他說碾死你這衹土螞蚱,我對着他點頭哈腰,想着螞蚱就是蝗蟲蝗蟲就是螞蚱,我想起昨天夜裏與銀發教授在緑躺椅上打架的那個姑娘(?)去年春天一個風光嫵媚的日子裏換上了短袖襯衣,她的胳膊肌膚細膩,牛痘的疤痕象兩片鮮紅的鯉魚鱗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滿頭金發。那時候教授正在講授“一夫一妻製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結構”,那時候教授還十分年輕,五短身材上擎着一頭稀薄的黑發,星目皓齒,神采飄逸,出語朗朗。大姑娘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離着教授那麽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氣味一定吐到她的臉上。她是個陌生人,出現在教室裏,對教授飛眼,學生都打哈欠,流淚,有些呆扮鬼臉。她慵倦地伸懶腰,雙臂高舉,後抻,臉上紫紅的肉疙瘩象山楂果一樣滾動着,腋下的黑毛剛用剃刀颳過,毛茬子青青象教授的嘴巴。她伸懶腰時,兩顆乳頭象兩衹烏黑的槍口瞄着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孫子帶到學校來了,他的孫子頭顱龐大,身體瘦小,一個男生說教授的孫子象個山螞蚱!當時我想如此傑出的一個孩子怎麽象個山螞蚱呢?翻看了《蝗蟲》裏的彩色插圖,我不能不佩服這個比喻的形象和貼切。他的孫子真象個螞蚱,處在跳喃階段的螞蚱,跳螞蚱的大頭跳螞蚱的小身子,跳螞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螞蚱的緑水洶涌的嘴巴。希特勒不也象衹跳來跳去的螞蚱嗎?紅螞蚱,緑螞蚱,螞蚱多了就叫蝗蟲,紅蝗、斑蝗、東亞飛蝗、非洲紫蝗……你總想跟我說你的斑馬!你周身散發着一股馬糞的酸味。不好聞嗎?她驚惶地眨動着黑得怪異的大眼睛。
  閃開!你他媽的是不是病啦?司機點着螞蚱腦袋駡我,我努力排斥開充斥頭腦的形形色色的螞蚱,象一隻缺腿的螞蚱,後跳了一步。吉普車呼嘯而過。我聞到了一股腥味,低頭一看,斑馬綫上,一攤紫紅的幹血,正對着我獰笑。我驀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個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當她輕捷地走在斑馬綫上時,她的裙據翻動,雪白的大腿外側閃爍着死亡的誘人光澤。她象衹螞蚱,或者象衹蝗蟲,黑的蝗蟲閃動着粉紅色的內翅,被咯唧一聲壓死了。我真為她難過,她剛打過我兩個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殺!警察怒氣衝衝地問我:她是你的老婆嗎?
  我繞開那攤黑血,走在斑馬綫上我膽戰心涼,我感到生活在這座城裏,每秒鐘都不安全,到處都是螞蚱,我也成了一隻螞蚱,我趕快逃,去車站,買車票,沒有臥鋪買硬座,沒有硬座買站票,我要回傢,回傢去看螞蚱。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蝗蟲泛濫!鄒一鳴,我告訴你,報道失實你可要負責!謠報災情,要掉腦袋的事情。我親眼所見。那五十年前的蟲災你報什麽?你是不是想藉古諷今?王書記,我們搞死一條大狗,來不來吃狗肉?狗雜種們,怎麽搞到的?王書記把報紙扔掉,急忙問。
  五十年前,九老爺三十六歲,九老爺的哥哥四老爺四十歲。四老爺是個中醫,現在九十歲還活得很旺相。他是村裏親眼看過蝗蟲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歷的四月初八,四老爺一大早給搬到兩縣村看一個絞腸痧病人。他騎着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驢,穿着一件薄棉袍,戴着一頂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紅纓,老棉布褲子,腳脖子上紮着兩根二指寬的小帶子,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四老爺用十二根銀針紮好了絞腸痧病人,病人雙眉之間有一顆生毛的大痦子。病傢招待四老爺吃麵條,喝高粱酒,酒餚是腌地梨、燒帶魚、醬油拌蔥白。四老爺酒足飯飽,騎在毛驢上,太陽曬得他頭暈眼花,渾身發癢。毛驢走着田間小道,久旱無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沒毛驢半截蹄子。四老爺是從那五千畝沼澤的西邊往北走的,沼澤裏明晃晃的,暗紅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鷺鷥在淤泥上走,四老爺擔心它們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蘆葦和枯草在沼澤地裏立着,一片片一叢叢的枯黃,新緑的顔色在枯黃下約有一樣高,雪白的小鳥在沼澤上空飛,象運動中的絨毛。
  四老爺是拉屎時發現蝗蟲出土的。那時毛驢停在路邊,一動也不動,還不到正午,空氣就燥熱,幹涸的黑土泛着白光,草和莊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爺走進路邊一塊麥田,麥子細弱,象死人的毛發,黑土表面上結着一層????嘎癡,一踩就碎,一股股烘旱煙的味道從地裏冒起。遠近無人,四老爺撩起袍子,解開褲腰,蹲在麥壟裏。
  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裏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乾燥的野地裏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衹要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着毛驢跑到野地裏拉屎。四老爺也是喜歡養鳥的,他不養畫眉,他養窩來鳥,這種鳥叫得不比畫眉差。四老爺把拉屎當做修身養性的過程。他蹲着,閉着眼,微微低垂着頭,聽着春風吹拂麥芒,聽着地裏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爺去野地裏拉屎是選擇季節的,這是必須說明的。他老人傢精通陰陽五行,熟諳寒熱溫涼。春天,陽氣上升,陰氣下降,太陽強烈但不傷腠理,是最適合野外拉屎的季節。夏天燠熱,地表潮濕,蚊蠅騷擾,空氣凝滯,於身體無益。秋天天高氣爽,金風浩蕩,本來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節,但因為高密東北鄉南臨沼澤,北有大河,東有草甸子,西有窪地,形成了獨特小氣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絶,河裏洪水滔天,沼澤裏、草甸子裏、窪池裏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爺的屎衹有拉在傢院裏的茅坑裏。鼕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風象刀子一樣割肉,衹有傻瓜纔去野地裏拉屎。
  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着鳴囀,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陽景和風調雨順,窩來鳥的鳴囀會使人想到殘酷的愛情。四老爺聆聽着高空中的鳥鳴,腦海裏紅潮白雨,密密麻麻地騰起,揚揚灑灑地落下,鮮紅荷花開放,雪白荷花開放,口吐金蓮花,雪浪淹頭頂,無聲無息,馨香撲鼻,如同見到我佛。——每當四老爺跟我講起野外拉屎時種種美妙感受時,我就聯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國高僧們的靜坐參禪,衹要心有靈犀,俱是一點即通,什麽都是神聖的,什麽都是莊嚴的,什麽活動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達到宗教的、哲學的、佛的高度。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裏拉屎僅僅好象是拉屎,其實並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循環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象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麥穗上的黃芒,兩衹肥胖的鷓鴣追逐着飛行,它們短小的翅膀仿佛載不動沉重的肉體。它們笨拙地飛行。以褐色為基調,以白斑為點綴,它們的羽毛光華豐厚,兩團暗紅色的溫暖光暈包裹着它們,形成了雙飛鷓鴣的思想幻影,乾燥、流通的空氣裏回響着鷓鴣搧動翅膀撲悠悠聲音和鷓鴣——母鷓鴣春心蕩漾的鳴叫聲——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親哥哥——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之前,聽到戀愛中的鷓鴣求偶聲後的一段紅色淤泥凝滯不動的時間裏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麽?他想沒想過流沙口子村(畫眉老頭的故鄉)那個俏麗小媳婦正斜倚在門前,不,踏着門檻,靠在門框上,嘴裏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盛開的顔色就是她的臉色,她兩衹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閃爍着寶貴又多情、曖昧又狂蕩的光芒,根據老耄之年的四老爺的回憶,她總是穿一件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許她縫了好幾件同樣的褂子輪換着穿,四老爺後來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見到這種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動情——“文革”期間,我傢墻上曾經貼着一張流行的畫,畫上那個小媳婦身着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舉着紅燈,杏眼圓睜,桃腮綻怒,左側——或者右側的乳房十分凸出,四老爺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傢去喝晚茶,昏黃的煤油燈光照耀着我傢黑釉釉的墻壁,滿室輝煌,窗外秋聲蕭瑟,月光遍地,進入秋季發情期的貓兒在房脊的鞍狀瓦上一聲急似一聲地鳴叫,它們追逐時嚮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響。高密東北鄉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異稟的九老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移來一蓬竹,栽在我傢院子裏,栽在我傢院子裏水井北側、甕臺西側、雞窩東側、窗戶南側。秋風在竹葉間索索抖動,我從黃豆地裏擒來的大肚子草蟈蟈在竹葉間唧唧地鳴叫,依稀可見雪白窗紙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爺吸一口茶,定睛墻上,手指微微顫抖,嘴唇翕動,鼻皺眼擠,好象打噴嚏前的痛苦表情。我們全都驚嚇得要死,不知四老爺得了什麽魔癥。也來喝晚茶的九老爺站起來,歪着他那顆具有雄雞風度的頭顱,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樣的四老爺。九老爺轉到四老爺腦後,把自己的視綫與四老爺的視綫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爺的後腦勺子,嗬嗬一笑,說,我的四哥,多大年紀了,還是賊心不退!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爺為我們解釋,四老
  爺看到墻上的畫就想起他年輕時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這紅顔色褂子的,她比她衹怕還要俊出一個等級!
  四老爺擤擤鼻子,怨恨地說:老九,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瞭解內情的人,立刻把話頭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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