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青春校园>> 张贤亮 Zhang Xianli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12月~2014年9月27日)
青春期
  《青春期》作者:張賢亮,創作於1999年,作者開篇探討了什麽是“青春期”,並為自己似乎並沒有經過“青春期”這段時期而感到不甘和自我懷疑,繼而按圖索驥般記敘了“我”在六歲、十三歲、三十九歲時遇到的幾位讓“我”“青春期”癥狀發作的女性,以及生命中幾次熱血勃發的打架鬥毆事件。
    到八十年代初,我已活了五十多歲,纔知道有“青春期”這個詞。過去衹知道有個詞叫“青春”,第一次讀到它的時候剛剛六歲,不懂得是什麽意思。給我啓蒙的老師是重慶南岸鄉下的一位老秀纔,但他並不是重慶人,母親說他跟我們一樣,也是從江浙一帶“逃難”逃到“陪都”來的,被四川當地人稱為“下江人”的一類。如今我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連環畫傢和影視化妝師再現歷史面貌的本領,現在畫面中凡出現過去的私塾先生,都與我這位啓蒙老師十分相像,包括那頂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總忘記不了他的模樣。他衹教我傢族中的幾個子弟,開學就念《唐詩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以《千字文》《百傢姓》《幼學瓊林》為教材。他好像很喜歡杜甫的詩,我學的第一首詩就是《望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認識的第一個字是冷僻的“岱”,讓我好久在別處找不着它。一次,他念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嚮洛陽”的時候,突然把書本捂住臉痛哭失聲,真正“涕淚滿衣裳”起來。鼻子摸得匐匐作響,聽到那樣大的響聲,誰都會驚奇此人的鼻孔非同小可。他哭得全身骨頭髮顫,特別是頷下一絶花白的鬍須抖動得更厲害,眼淚鼻涕隨手往書案上抹。看到一個大人,又是我們一嚮畏懼的老師居然跟我們一樣也會嚎陶大哭,下面一群六、七歲的孩子哄堂大笑,哇哇亂叫。從此我們也就不再怕他了。
    然而,就因為他的啓蒙,我自幼就受到詩歌的熏陶,長大後不幸曾當了一回詩人,使我身陷囹圄二十餘年。除此之外,我仍久久不忘他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是我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的一位真正會沉浸到詩賦裏的讀書人,可說是位“詩癡”。不管別人怎樣看,毫不顧及自己的行為會給他人造成什麽印象,全身心投入睡鍬悠揚的聲調中,搖頭晃腦地放縱自己的情懷,敢哭敢笑敢於痛快地宣泄自我。雖然他和無數“下江人”一樣被日本人趕得離鄉背井,窮居一隅,但越往後我越敬佩他仍然保持着精神上的獨立;僅以他當着孩子的面痛哭一例,我可以斷定他屬於中國最後一代有風骨的文上。後來我跑遍中國和世界,再沒有見過哪個人有那份憑藉某種藝術形式來表達自己心情的真誠,再沒有見過哪個人被某件藝術品打動得如此酣暢淋漓。世界不一樣了,人心也變硬了,所有自稱為藝術傢、藝術愛好者即所謂“性情中人”的造作,都不能再打動我。
    可是,我仍然沒有弄懂“青春”是什麽意思,私塾先生嚮來是不解詞的。“薊北”“巴峽”“巫峽”“襄陽”“洛陽”這些詞看來是地名,其他的我都不甚瞭瞭,卻對“涕淚滿衣裳”這句詩,從此有了非常形象而直觀的理解。後來的幾十年我碰到無數場合會催我淚下,甚至要迫使我非痛哭不可,但淚水衹要一溢出淚腺,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於是在必須哭的場合我反而會破涕為笑。他的痛苦在我童年的眼中始終是不能磨滅的滑稽,我一想到他,即使已到成年。到垂垂老矣,我也立刻幼稚起來,這使我一生受用匪淺;老師的一場痛哭竟然使我能永藻青春甚至會返老還童,不管以後我多麽深刻地理解了他精神的高尚,他與杜甫合為一體,他就是杜甫的化身,但他的痛哭似乎永遠是人生的一個詼渡,仍會令我發笑。啓蒙老師無意間在我心田裏種下了抵禦和化解痛苦的幽默感,讓我能活到今天。
    後來上了正規學校,上了初中,課本裏“青春”這個詞更接跤而至。可是,哪個老師都不具體講解“青春”的詞義,好像“青春”和“吃”這個動詞一樣,不用講人人都會明白的。尤其到上中學,“把青春獻給祖國”成了每個年輕人必須奉行的口號。中學生“衹緣身在廬山中”,並不覺得“青春”特別可貴,以為大概僅僅是人一生中的一段時間吧。但是,是不是一個人衹把人生的這段時間獻給祖國就夠了呢?到了中年和老年,那光陰就完全屬於自己的了?或是祖國不需要你其他時間,衹需要你寶貴的“青春”?這些問題也沒有哪個年輕人去深究。可是越到後來祖國好像需要得越多,每個中國人的一生似乎都不屬於自己,那麽,單單提出什“青春”獻出去又有什麽特殊意義呢?真的,誰也沒有想過。
    進人八十年代,中國人才突然開始發現還有個“自我”。在政治鉗製逐漸鬆動的社會氛圍中,對人本體的認識,也逐漸從“階級社會”的思想意識形態方面,轉移到註意起人本身的心理生理上面來。首先,社會普遍感到在性知識上有補課的必要。於是,除了“青春”之外,報刊雜志上又經常出現“青春期”這個詞語並加以反復探討研究。不管怎麽說,“青春級”肯定是最飽含青春的了,儘管有人會“永讀青春”或過了期還能“煥發青春”,也不能不承認他在“青春期”的青春最多最足。可是杜甫所指的“青春”與王維的“狂夫富貴在青春”看來並非我們通常所說的必須獻出去的“青春”,更不是“青春期”。讀了一些“青年必讀”之類的專欄我纔大致瞭解,從生理學角度上說,“青春期”原來是每個人生理發育上的必經階段,是一個純自然現象。在這個階段,每個人除了身體上種種生理變化、在心理上的主要標志好像是開始對異性産生愛慕、愛情或****望,用我這個曾長期跟牲口打交道的人的話說,就是“發情”!
    領導潮流的學者認為“青春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時期,與人的童年時期相同,會决定一個人今後的心理、性格和品質。犯罪學家甚至能通過一個人在青春期受到的挫折來分析一個嫌疑人可能犯罪的深層原因,從而判斷這次罪行是不是這個嫌疑人所犯;希特勒變成惡魔和愛因斯坦成為劃時代的大思想傢,都與他們青春期時的某種特殊遭遇有關。
    這引起我自我分析的興趣,然而自我分析的結果卻發現,我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從什麽時候開始,也絲毫沒有覺得什麽時候我的青春期就算結束了。好像我一輩子從來就沒有過青春期,又好像青春期單薄地平鋪在我一生的全過程,所有的日子都像一塊青灰色的鐵板,堅硬、冷峻而索然無趣,就這麽膚皮潦草地過到今天。
    我想我應該和別的任何人一樣都有“青春期”的,我怎麽可能從幼年就一下子跨到中年直到老年了呢?不找到人生這段時間,總不太甘心;別人都有誰獨我沒有的,除非是疾病,那可不是什麽值得自豪的事。而有點用心去尋找那根本不用再去尋找的東西,又說明我其實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老年。
    現在回憶,如果算作今天人們常說的“青春期”的萌動,即“發情”的表現,還是應該在我五、六歲時與小同伴們玩“貓捉老鼠”那次開始有點跡象。
    地點仍在重慶南岸鄉下。我的印象是在一所很大的院子中的一間很大的房子,院子和房子都彌漫着古舊的氣味,陰森潮濕而莊重逼人。“別夢依依到謝傢,小廊回合麯闌斜”,那院子四周果然有一圈“小廊”,廊檐雕刻着許多綫條不清的吉祥圖案。後來我發現,凡是後來浮現在記憶中的景物都非常大,連山路旁和小溪旁的苔薛也浩浩蕩蕩緑成一片。我曾不止一次地到不同地方故地重遊,每次都會驚訝地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比過去小了許多。樹木不但再沒生長,反而仿佛縮水一般,小了不止一圈。所有的回憶都充滿水分,或者說在回憶中一切都那麽滋潤和豐滿,一進人現實就幹癟了。我也曾回過重慶,並虔誠地到南岸去考古般地尋找我青春期萌動的故址,就是那所大院子中的大房子,但所有的東西都失蹤了,連泥土都失去了古舊的氣息,如同戰爭的殘骸被新建築替代得那樣徹底。一時間我竟迷惑我是不是有過過去,抑或整個人生都是一個幻覺。站在暑熱蒸騰的柏油馬路邊,呼吸着大小汽車散發的廢氣,我如一片枯黃的落葉般飄浮了起來。
    然而,那肉感至今仍十分豐潤、溫暖而柔軟,與陰森潮濕莊重形成強烈的對比。當它貼在我身上,一下子就融進我的肉體,使我感到軀體內好像添加了更多的血和肉,某個部位立即涌動和膨脹。這種感覺從那時就嵌入我作為一個生物人的個體,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並隨我一同成長。每當那種感覺像一種腺素分泌出來時,過去,它總是會使我體內某個部位涌動和膨脹,後來隨着年齡的增長,逐漸地從肉體的某個部位蔓延到全身,讓我如同喝下一杯醇酒,每一根神經都柔軟和溫暖。
  現在我纔知道人的一生多麽無奈,那肉體那皮膚的承載者當然是位女性,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小女孩,是我一個應該叫她“姐姐”的鄰居,可是,我再怎麽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和整體形象,還不如我的啓蒙老師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刻。記憶中所有的人物都漸漸成了符號或代碼;時間拉大了現時與發生點的距離,使一切可把握的東西都從手指尖飄飛。啓蒙老師不過是因瓜皮帽和鬍子組成的符號被一直采用至今而使我仍有記憶,肉感卻正因為是感覺,肉體的形象反而淡薄以至於無。這就是人逐漸活到老的悲哀之處,所有具體的東西甚至親密的人都會無影無蹤,最後,連自己也消失了,也成了別人印象中的符號或代碼。經我觀察,不止是老年人,好像所有的人一進人中年都會逐漸地感染不同程度的健忘癥和癡呆癥。生活強迫人要傾嚮佛學所說的“空”。
    但畢竟我曾擁有那一刻,曾有過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决不會是與生俱來的,即使是符號和代碼,那也應該在實物之後。我記得她拉着我躡手躡腳、急急忙忙而又屏聲息氣地在幾間房子亂竄,陰森的房子院子因為有了我們而活躍起來。我們真的像老鼠一樣縮頭探腦,最後她終於選定那間大房子裏的一個大櫥櫃。
    奇怪的是我對櫥櫃倒記得很清楚,那是紫檀色的,裏面有一股濃烈的樟腦的芳香。從此以後我對紫擅色和樟腦味就有了獨特的嗜好,紫桓色和樟腦味,這一色一味,總會激起我的情欲。可是,那也同時將我的感情覆蓋面限製住了,使我今生今世再不能衝出這種色與味的局限。每一種遇合都是若幹次錯過,那種特定的狹隘令我後來錯過無數次豔遇。
    她拉着我鑽進櫥櫃,順手把櫃門一帶。天地立刻昏暗下來。整個世界衹有她和我兩個。由於緊張地屏聲息氣了好一會兒,鬆懈以後,我和她自然要喘口粗氣,我發覺她的嘴唇緊靠在我腮邊,氣息烘熱而濕潤,對我哈出一股既麻又癢的暖流。這樣近的距離有一種特別的誘惑力,吸引我非更加靠近她不可,於是我不自覺地在黑暗中嚮她偎去。後來我當然和其他女人也有過同樣危險的距離,但再也追回不了那種匠肪的、無意的、純自然衝動的境界,從而使我認為一切有意識、有預謀、有熱身過程的行為和語言,即人們通常所說的“戀愛”,全然沒有什麽樂趣,有趣的衹不過是“發情”。“緣”,實質上都是偶然的、隨機的和隨意的。
    她將兩臂環繞着我。外面本來就很炎熱的氣溫在櫥櫃裏面又突然上升,薄薄的一層布衫已等於無。於是這使我“懂事”以後常常去註意紡織品的質地,但再沒有見過厚度衹等於零的衣服面料。我和她之間如油的膩汗不知是誰身上滲出的,這種膩汗特別潤滑和涼爽,仿佛我們正是靠這種粘合劑纔合二為一。這决定了我此後的一生再不能與皮膚於燥的女人親熱。由於我們倆都怕被“貓”捉住,我們就結成了一個命運的共同體。我們互相摟抱着。現在回想,我們的姿勢絶對很不規範,在黑暗中兩個肉體揉搓成一個肉團。大概那僅僅衹一剎那時間,而那一剎那我與她完全達到一種不可告人的戳契。她的手在我胸前、背上、肩頭、小腹反復遊走,既溫存又有力度,衹要遊到我身上有肉的部位,那手掌就會自動咬合,並且每次咬合都如魚蝶水,恰到好處,讓我幼小的心從此體會到“親切”的“切”是什麽滋味;漢宰真太偉大了,“切”字真太貼“切”不過!我也完全不自覺地如此回應,像是一種條件反射,又像我們的動作非要像老師教的檻聯一樣上下對應不可。這時我纔發覺人世間有另一種肉和皮膚,撫摸它比自己給自己搔癢要舒暢舒心得多,自己給自己搔癢的舒暢感在皮膚上,撫摸她的舒暢感卻深人到心底裏,其中有全然不同的體驗。
    “貓捉老鼠”的遊戲規則决定了我們最後不得不分開。怎樣分開的及分開以後的事,我全然忘卻了。雖然現在我可以虛構和幻想,但任何補充都是多餘。撫摸的曖昧或暖昧的撫摸不可告人不可傳達不可用語言描述,那種感覺正如自身的血液流動磨擦血管,有誰能說得準確?
    或許,那僅僅對我來說是一次“事件”,一個進人青春期的“儀式”,是我為了勉強給自己一生設定一個“劃時代”的階段而烙的精神胎記,而那位“姐姐”卻完全是無意識的,她的撫摸純然出於親情或熱情,既非她的什麽“青春期”表現,更與“性”毫無關聯。風無心吹皺春水,春水卻因風而皺;水以為與風有默契,而風不過將吹拂當作遊戲。但是水因風而皺之後再沒有被風吹過,這潭水便成為死水,那一場風,也就永遠留在水的記憶裏。
    櫥櫃裏的“儀式”對我非常重要,在於我現在自以為是平生第一次與異性的交流――我被異性撫摸和撫摸了異性,從而使我初次“發情”。如果說那就是我“青春期”的開始,我未免像衹小狗似的有成熟得太早之嫌。我在才智上並沒有超常之處,更不是一個絶頂聰明的神童,卻對異性有過早的敏感,這不但不值得炫耀,還應感到自慚形穢。然而正如上面說的,自那場“儀式”之後我的“青春期”或說是“發情”就長期停滯再沒有絲毫進展,像一顆小小的流星一間即滅,落到一片無人知曉的荒原。又如前所述,那次遇合從此限製了我的感情取嚮,失去了“遍灑雨露”式的廣泛性,用營養學的話說就是我這人比較“偏食”,這樣,我對異性的興趣不僅沒有因此升高,反而因此下降。所以,那次幸運實際上是次不幸,是我在童年遭受的一次挫折和壓抑,致使我終生再得不到那樣自發的熱烈的擁抱。
    櫥櫃“事件”以後,異樣的感覺並沒有保持很久,甚至逐漸淡忘了。然而慢慢過了四、五十年,那種感覺卻蘇醒過來而且越來越強烈,現在,每天人睡以前再鑽進櫥櫃裏去溫習一遍,幾乎成了我的功課。人到老年有個絶妙的好處,就是可以躲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鑽到回憶中去,拾取過去遺失的東西。所有過去丟掉的細節哪怕是一針一綫,今天在腦海中翻騰出來都會變得非常寶貴,從當年受到父母師長的呵斥中,也能品味出溫馨。
    人一生下來便不停地嚮前奔跑,將生命和時間稀裏嘩啦地丟了一路,像一條脫綫的項鏈,沿途失落掉一顆顆現實的感受,這些感受衹有到老年纔會發現它們全部是閃光的珍珠。對老年人來說,現實世界上再沒有什麽能給他強烈的誘惑的了,逝去的光陰纔最具誘惑力。於是每個老人就慢騰騰地往回走,在回頭路上不停地拾呀拾,腰背大概就是為此而佝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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