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莫言 Mo 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17日)
師傅越來越幽默
  《師傅越來越幽默》莫言中篇小說集之三,收入九篇作品:牛、我們的七叔、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師傅越來越幽默、野騾子、司令的女人、藏寶圖、掃帚星、變。
    一
    那時候我是個少年。
    那時候我是村裏最調皮搗蛋的少年。
    那時候我也是村裏最讓人討厭的少年。
    這樣的少年最令人討厭的就是他意識不到別人對他的討厭。他總是哪裏熱鬧就往哪裏鑽。不管是什麽人說什麽話他都想伸過耳朵去聽聽;不管聽懂聽不懂他都要插嘴。聽到了一句什麽話、或是看到了一件什麽事他便飛跑着到處宣傳。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說,碰到小孩他跟小孩說;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語。好像把一句話憋在肚子裏就要爆炸似的。他總是錯以為別人都很喜歡自己。為了討得別人的歡心他可以幹出許多荒唐事。
    譬如說那天中午,村子裏的一群閑人坐在池塘邊柳樹下打撲剋,我便湊了上去。為了引起他們的註意,我像貓一樣躥到柳樹上,坐在樹丫裏學布𠔌鳥的叫聲。學了半天也沒人理我。我感到無趣,便居高臨下地觀看牌局。看了一會兒我的嘴就癢了起來。我喊叫:“張三抓了一張大王!”張三仰起臉來駡道:“羅漢,你找死嗎?”李四抓了一張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裏有一張小王!”李四說:“你嘴要癢癢就放在樹皮上蹭蹭!”我在樹上喋喋不休,樹下的人們很快就惱怒了。他們七口八舌地駡我。我在柳樹上與他們對駡。他們終於忍無可忍了,停止打牌,紛紛地去四下裏找來磚頭瓦塊,前前後後地站成一條散兵綫,對着樹上發起攻擊。起初我還以為他們是跟我鬧着玩玩呢,但一塊斷磚砸在我頭上。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眼前冒出許多金星星,幸虧雙手摟住了樹杈纔沒掉下去。我這纔明白他們不是跟我開玩笑。為了躲避打擊,我往樹的頂梢躥去。我把樹梢躥冒了,伴着一根枯樹枝墜落在池塘裏,弄得水花四濺,響聲很大。閑人們大笑。能讓他們笑我感到很高興。他們笑了就說明他們已經不恨我了。儘管頭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滿了污泥。當我像個泥猴子似的從池塘裏爬上來時,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其實我是故意地將柳樹梢躥冒了。為了引起他們的註意,為了贏得他們的笑聲,為了讓他們高興。我的頭有一點痛,似乎有幾衹小蟲子從臉上熱乎乎地爬下來。閑人們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們。我看到他們臉上露出了一些驚訝的神色。當我將搖搖晃晃的身體靠在柳樹幹上時,其中一個閑人大叫:“不好,這小子要死!”閑人們愣了一下,發一聲喊,風一樣地散去了。我感到無趣極了,背靠着柳樹,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醒過來時,柳樹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傢的一個擔任生産隊長的麻臉的叔叔將我從樹下提拎起來。“羅漢,”他喊叫着我的乳名,說,“你在這裏幹什麽?頭怎麽破了?瞧瞧你這副模樣,真是美麗極了!你娘剛纔還扯破嗓子滿世界喊你,你卻在這裏鬼混,滾吧,滾回傢去吧!”
    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我感到頭有點暈。聽到麻叔對我說:“把身上的泥、頭上的血洗洗!”
    我聽了麻叔的話,蹲在池塘邊上,撩着水,將自己胡亂洗了幾下子。冷水浸濕了頭上的傷口,有點痛的意思,但並不嚴重。這時,我看到生産隊裏的飼養員杜大爺牽着三頭牛走過來了。我聽到杜大爺咋咋呼呼地對牛說:“走啊,走,怕也不行,醜媳婦脫不了見公婆!”
    三頭牛都沒紮鼻環,在陽光下仰着頭,與杜大爺較勁。這三頭牛都是我的朋友,去鼕今春飼草緊張時,我與杜大爺去冰天雪地裏放過它們。它們與其他本地牛一樣,跟着那頭蒙古牛學會了用蹄子刨開雪找草吃的本領。那時候它們還很小。沒想到過了一個鼕天它們就長成了半大牛。三頭牛都是公牛。那兩頭米黃身體白色嘴巴的魯西牛長得一模一樣,好像一對傻乎乎的孿生兄弟。那頭火紅色的小公牛有兩道脊梁骨,是那頭尾巴彎麯的蒙古母牛下的犢子,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雙脊。雙脊比較流氓,去年鼕天我們放牧時,它動不動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爺瞧不起它,認為它跳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爺就發現這傢夥已經能夠造孽,急忙用繩子將它的兩條前腿拴起來,拴起來也沒擋住它跳到母牛背上,包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爺曾說過:“騾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
    “老杜,你能不能快點?”麻叔大聲吆喝着,“磨磨蹭蹭,讓老董同志在這裏幹等着。”
    蹲在小季傢山墻下的老董同志抽着煙捲說:“沒事沒事,不急不急!”
    老董同志是公社獸醫站的獸醫,大個子,黑臉,青嘴唇,瞘眼窩,戴一副黑邊眼鏡,腰有點蝦米。他煙癮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焦黃,一看就知道是老煙槍。他夾煙的姿勢十分好看,像唱戲的女人做出的那種蘭花指。我長大後夾煙的姿勢就是模仿了老董同志。
    麻叔衝到牛後,打了兩個魯西牛各一拳,踢了雙脊一腳。它們往前躥了幾步,就到了柳樹下。
    杜大爺被牛繮繩拖得趔趔趄趄,嘴裏嘟噥着:“這是怎麽個說法,這是幹什麽吃的……”
    麻叔訓他:“你嘀咕個什麽勁!早就讓你把牛牽來等着!”
    老董同志站起來說:“不急不急,也就是幾分鐘的活兒。”
    “幾分鐘的活兒?您是說捶三頭牛衹要幾分鐘?”老杜搖搖他的禿頭,瞪着眼問,“老董同志,俺見過捶牛的!”
    老董同志嘴裏叼着煙,跑到柳樹後邊,對着池塘撒尿。水聲停止後他轉出來,劈開着兩條腿,係好褲扣子,搓搓手,眯縫着眼睛問:“您啥時見過捶牛的?”
    杜大爺說:“解放前,那時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繩將蛋子根兒緊緊地紮了,讓血脈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墊在捶布石上,輕輕地捶,一直將蛋子兒捶化了,捶一頭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地叫。”
    老董同志將煙屁股啐出去,輕衊地說:“那種野蠻的方法,早就被我們淘汰了;舊社會,人受罪,牛也受罪!”
    麻叔說:“對嘛,新社會,人享福,牛也享福!”
    杜大爺低聲道:“舊社會沒聽說騸人的蛋子,新社會騸人的蛋子……”
    麻叔說:“老杜,你要是活夠了,就回傢找根麻繩子上吊,別在這裏鬍說!”
    杜大爺翻着疤瘌眼道:“我說啥了?我什麽也沒說……”
    老董同志擡起腕子看看手錶,說:“開始,老管,你給我掐着表,看看每頭牛平均用幾分鐘。”
    老董同志將手錶擼下來遞給麻叔,然後輓起衣袖、緊緊腰帶。他從上衣兜裏摸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子是柳葉形狀,在陽光下閃爍。然後他從褲兜裏摸出一個醬紅色的小瓶子,擰開蓋子,夾出一塊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將用過的棉球隨手扔在地上。棉球隨即被看熱鬧的吳七搶去擦他腿上的疥瘡。
    老董同志說:“老管,開始吧!”
    麻叔將老董同志的手錶放在耳朵邊上,歪着頭聽動靜。他的臉上神情莊嚴。我跑到他面前,跳了一個高,給他一個猝不及防,將那塊手錶奪過來,嘴裏喊着:“讓我也聽聽!”
    我剛把手錶放到耳邊,還沒來得及聽到什麽,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將手錶奪回去,順手在我的頭上扇了一巴掌。“你這熊孩子怎麽能這樣呢?”麻叔惱怒地駡道,“你怎麽這麽招人煩呢?”駡着,他又賞給我一巴掌。雖然挨了兩巴掌,但我的心裏還是很滿足。我畢竟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錶,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錶,而且還將老董同志的手錶放到了耳朵上聽了聽,幾乎就算聽到了手錶的聲音。
    老董同志讓杜大爺將手裏的三頭牛交出兩頭讓看熱鬧的人牽着。杜大爺交出雙脊和大魯西,衹牽着一條小魯西。老董同志撇着外縣口音說:“好,你不要管我,衹管牽着牛往前走。”
    杜大爺就牽着牛往前走,嘴裏嘟嘟噥噥,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麽。
    老董同志對麻叔說:“老管吶,你看到我一彎腰就開始計時;我不彎腰你不要計時。”
    麻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董同志,實不相瞞,這玩意兒我還真有點不會看。”老董同志衹好跑過去教麻叔看表計時,我衹聽到他對麻叔說:“你就數這紅頭小細針轉的圈數吧,轉一圈是一分鐘。”
    這時杜大爺牽着小魯西轉回來了。
    老董同志說:“轉回去,你衹管牽着牛往前走,我不讓你回頭你不要回頭。”
    杜大爺說:“我回頭會怎麽樣?”
    老董同志說:“回頭濺你一臉血!”
    這時陽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仿佛塗着一層油。杜大爺在牛前把繮繩抻得直直的,想讓小魯西快點走,但不知為什麽小魯西卻不願走。它仰着頭,身體往後打着坐。其實它應該快走。它的危險不在前面而是在後面。老董同志尾在牛後,跟着嚮前走了幾步。我們跟老董同志拉開了三五米的距離,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背。我們聽到他急促地說了一句:“老管,開始!”然後我們就看到,老董同志彎下了他的蝦米腰。他的後腦勺子與小魯西的脊梁成了一個平面。他的雙手伸進了小魯西的兩條後腿之間。我們看不清楚他的雙手在牛的兩條後腿之間幹什麽;但我們都知道他的雙手在牛的兩條後腿之間幹什麽。我們衹看到與老董同志的後腦勺子成了一個平面的小魯西的脊梁扭動着,但我們弄不明白小魯西為什麽不往前躥幾步。我們還聽到小魯西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但我們弄不明白小魯西為什麽不尥起蹄子將老董同志打翻。說時遲那時快老董同志已經直起了腰。一個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滾燙的浮土上抽搐着,另一個牛蛋子托在他的手掌裏。他嘴裏叼着那柄柳葉刀,用很重的鼻音說:“老管,好了!”
    “三圈不到,”麻叔說,“就算三圈吧!”
    麻叔一直定睛看表,沒看到老董同志和小魯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來:“怎麽,這就完了嗎?”他隨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志手中的牛蛋子,驚嘆道:“我的天,三分鐘不到您就閹了一頭牛!老董同志您簡直就是牛魔王!”
    杜大爺轉到牛後,看到小魯西後腿之間那個空空蕩蕩的、滴着血珠的皮囊,終於挑出了毛病:“老董同志,您應該給我們縫起來!”
    老董同志說:“如果您願意縫起來,我馬上就給您縫起來。不過,根據我多年的經驗,縫起來不如不縫起來。”
    麻叔嚷道:“老杜,你鬍嚷什麽你,人傢老董同志是獸醫大學畢業的,這大半輩子研究的就是這點事,說句難聽的話,老董同志騸出的蛋子兒比你吃過的窩窩頭還要多……”
    “老管呀,你太喜歡誇張了!您是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志說着,用一根血手指將眼鏡往上戳了戳,然後很仔細地將地下的那個牛蛋子撿起來,然後他將兩個牛蛋子放到柳樹下邊凸出的根上,然後他說:“老杜,牽條過來。”
    杜大爺將小魯西交到一個看熱鬧的人手裏,從另一個看熱鬧的人手裏將大魯西牽過來。杜大爺眼巴巴地看着老董同志,老董同志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牽着大魯西往前走。杜大爺就牽着大魯西往前走。大魯西與小魯西一樣不願意往前走。我心裏替它着急,大魯西,你為什麽不往前跑呢?你難道看不到小魯西的下場嗎?老董同志一聲不吭就彎下了腰。麻叔也不看表了,直着眼盯着老董同志看,腳步不由自主地我們都跟着老董同志往前走。我們看到一個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滾燙的浮土上抽搐。我們緊接着看到老董同志手裏托着一個牛蛋子、嘴裏叼着那柄柳葉刀站直了腰。我們聽到麻叔拍着大腿說:“老董,我服了你了!我他媽的口服心服全部地服了你了!您這一手勝過了孫猴子的葉底偷桃!”
    老董同志將大魯西的兩個蛋子拿到柳樹下與小魯西的兩個蛋子放在一起,回轉身,用血手指將黑邊眼鏡往上戳了戳,然後揚揚下巴,示意杜大爺將雙脊牽過來。杜大爺可憐巴巴地看看麻叔,說:“隊長,不留個種了?”
    麻叔說:“留啥種?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們看住它,可你們幹了些什麽?衹怕母牛的肚子裏都懷上這個雜種的犢子了!”
    老董同志將柳葉刀吐出來,吃驚地問:“怎麽?這頭牛與母牛交配過?”
    我急忙插嘴道:“我們隊裏的十三頭母牛都被它配了,連它的媽都被它配了!”
    杜大爺訓我道:“你一個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從哪個眼裏撒尿?”
    我說:“我親眼看到它把隊裏的母牛全都配了。這事衹有我有發言權。杜大爺衹看到雙脊配它的媽。他以為給它把前腿拴起來就沒事了。所以他讓我看着牛他自己蒙着羊皮襖躺在溝崖上曬着太陽睡大覺。熱鬧景兒全被我看到了。大魯西和小魯西也想弄景,但它們的小雞雞像一根紅辣椒。它們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頭頂它們。雙脊可就不一樣了,它裝作低頭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邊靠,看看差不多了,它轟地就立起來,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桿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來……”
    我正說得得意,就聽到麻叔怒吼了一聲,好像平地起了一個雷。
    我打了一個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臉泛青,小眼睛裏射出的光像錐子一樣紮着我。
    “我們老管傢幾輩子積德行善,怎麽還能出了你這樣一塊貨!”麻叔一巴掌將我扇到一邊去,轉過臉對老杜說:“牽着往前走哇!”
    老董同志說:“慢點慢點,讓我看看。”
    老董同志彎下腰,伸手到雙脊的後腿間摸索着。雙脊的腰一擰,飛起一條腿,正打在老董同志的膝蓋上。老董同志叫喚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志扶起來,關切地問:“老董同志,要緊不?”
    老董同志彎腰揉着膝蓋,咧着嘴說:“不要緊,不要緊……”
    杜大爺拍了雙脊一巴掌,笑眯眯地駡道:“你這個壞蛋,怎麽敢踢老董同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董同志瘸着一條腿,跳到小季傢屋山墻的陰涼裏,坐在地上,說:“老管,這頭牛不能閹了!”
    麻叔着急地問:“為什麽?”
    老董同志說:“它交配太多,裏邊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會大出血。”
    麻叔說:“你聽他們鬍說什麽?!這是頭小牛,比那兩頭還晚生了兩個月呢!”
    老董同志伸出手,對麻叔說:“給我。”
    麻叔說:“什麽給你?”
    老董同志說:“手錶給我。”
    麻叔擡手看看腕上的表,說:“難道我還能落下你的手錶?!真是的!”
    老董同志說:“我沒說你要落下我的手錶。”
    麻叔說:“老董同志,我們把您請來一次也不容易,您聽我慢慢說。咱們這裏不但糧食緊張,草也緊張,要不寒鼕臘月還能去放牛?就這些牛也養不過來了。牛是大傢畜,是生産資料,誰殺了誰犯法。殺又不能殺,養又養不起。去年我就對老杜說,如果你再讓母牛懷了犢子,我就扣你的工分。誰知道這些傢夥讓所有的母牛都懷了犢。老董同志您替我們想一想,如果不把這個傢夥閹了,我們生産隊就毀了。我們去年將三頭小牛扔到膠州集上,心裏得意,以為甩了三個包袱,可還沒得意完呢,它們就跑回來了。不但它們跑了回來,它們還帶來了兩個小牛,用棍子打都打不走。我們的保管員用棍子打牛還被人傢告到公社革委會,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辦了一個月的學習班――寧願下陰曹地府,不願進城南苗圃――說他破壞生産力,反革命,打瘸了一條腿,至今還在傢裏趴着……”
    老董同志打斷麻叔的話,說:“行了行了。老管,您這樣一說,我更不敢動手了,我要把這頭牛閹死,也要進城南苗圃學習班。”說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起來,瘸着腿,走到自行車前,蹬開支架就要走。
    麻叔搶上前去,鎖了老董的車,將鑰匙裝進口袋裏,說:“老董,你今天不把這頭牛閹了你別想走!”
    老董同志臉漲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起了高聲:“你這人怎麽這樣?!”
    麻叔笑着說:“我這人就這樣,你能怎麽着我?”
    老董同志氣哄哄地說:“你這人簡直是個無賴!”
    麻叔笑着說:“我就是個無賴,您怎麽着?!”
    老董同志說:“這年頭,烏龜王八蛋都學會了欺負人,我能怎麽着您?貧下中農嘛,領導階級嘛。管理學校嘛!”
    麻叔說:“老董同志,您也別說這些難聽的話,您要是夠朋友,就給我們把這個禍害閹了,您要是不夠朋友,我們也拿您沒辦法。但是您的手錶和自行車就留給我們,我們拿到集上去賣了,賣了錢去買點麥穰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傢畜全都餓死,也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老董同志說:“老管你就鬍扯淡吧,餓死牛與我有屁的關係?”
    麻叔說:“怎麽會沒有關係呢?全公社的牛都餓死了還要你們獸醫站幹什麽嗎?還要你這個獸醫幹什麽?人民公社先有了牛,纔有你這個獸醫。”
    老董同志無可奈何地說:“碰上了你這號的刁人有啥辦法?怪不得人傢說十個麻子九個壞,一個不壞是無賴!”
    “隨你怎麽說吧,反正這塊形勢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裏,幹不幹都隨你。”麻叔笑嘻嘻地說着,把手腕子誇張地舉到耳邊聽着,說:“好聽好聽,果然是好聽,一股子鋼聲銅音兒!”
    老董同志說:“你把表給我!”
    麻叔瞪着小眼,說:“你有什麽憑據說這表是你的?你說它是你的,但你能叫應它嗎?你叫它一聲,如果它答應了,我就還給你!”
    老董同志惱怒地說:“今日我真他媽的倒了黴,碰上了你這塊滾刀肉!好吧,我閹,閹完了牛,連你這個王八蛋也閹了!”
    麻叔說:“閹我就不用您老人傢動手了,去年春天我就讓公社醫院的快刀劉給閹了。”
    老董同志摸出刀子,說:“麻子,咱把醜話說到前頭,這頭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負完全徹底的責任!”
    麻叔說:“有個屁的三長兩短?那玩意兒本來就是多餘之物!”
    老董同志揚起臉,對我們說:“廣大的貧下中農同志們做證,我本來不想閹,是麻子硬逼着我閹的……”
    麻叔說:“好好好,是我逼着你閹的,出了事我承擔責任。”
    老董同志說:“那好,你說話可要給話做主。”
    麻叔說:“老先生,您就別x86xAA嗦了!”
    老董同志看看雙脊,雙脊也斜着眼睛看他。老董同志伸着手剛想往它尾後靠,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轉到了杜大爺背後。杜大爺急忙轉到它的頭前,它一甩尾巴又轉到了杜大爺背後。杜大爺說:“這東西,成了精了!”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說:“怎麽樣?麻子,不是我不想幹。”
    麻叔說:“看剛纔那個吹勁兒,好像連老虎都能騸了,弄了半天連個小公牛都治不了!把刀子給我,您到一邊歇着,看我這個沒上過獸醫大學的老農民把它閹了!您吶,白拿了國傢的工資!”
    老董同志臉漲得青紫,說:“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閹了它我就頭朝下走回公社!”
    麻叔說:“您可別吹這個牛!”
    老董同志也不說話,彎下腰就往雙脊尾後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飛快地閃了。老董跟着它轉,它就繞着杜大爺轉。牛繮繩在杜大爺腰上纏了三圈,轉不動了。杜大爺鬼叫:“毀了我啦……毀了我啦……”
    老董趁着機會,將雙手伸進了雙脊後腿間,剛要下手,小肚子上就挨了雙脊一蹄子。老董同志叫了一聲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後雙脊又反着轉回來,尾巴梢子掄起來,掃掉了老董同志的眼鏡。老董同志畢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護自己,當下也顧不了眼鏡,一個滾兒就到了安全地帶。麻叔衝上去,將老董同志的眼鏡搶了出來。幾個人上去,將老董同志扶到小季傢山墻根上坐定。老董同志小臉蠟黃,憋出了一腦門子緑豆汗。麻叔關切地問:“老董同志,不要緊吧?沒傷着要害吧?”
    老董同志不說話,好像連氣兒也不敢喘,憋了半天,纔哭咧咧地說:“麻子,我日你老娘!”
    麻叔充滿歉意地說:“真是對不住您,老董同志。不閹了,不閹了,走,到我傢去,知道您要來,我讓老婆用地瓜幹子換了兩斤白酒。”
    老董同志看樣子痛得輕點了,他從衣兜裏摸出了半包揉得窩窩囊囊的煙,捏出一支,戰戰抖抖地劃火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鐘纔把吸進去的煙從鼻孔裏噴出來。
    “真是對不住您,老董同志,”麻叔將黑邊眼鏡放在自己褲頭邊上擦擦,給老董同志戴上,然後摘下手錶,摸出鑰匙,說:“這個還給您。”
    老董同志一擺手,沒接手錶和鑰匙,人卻忽地站了起來。
    “喲哈,生氣了?跟您鬧着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傢喝酒去。”麻叔說着,就去牽老董同志的手,同時回頭吩咐杜大爺:“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然後又對我說:“羅漢,把那四個牛蛋子撿起來,送到我傢,交給你嬸子,讓她炒了給我們下酒。記住,讓她把裏邊的鱢筋兒先剔了,否則沒法吃……”
    遵照着麻叔的吩咐,我嚮柳樹下的牛蛋子跑去。杜大爺眼睛盯着柳樹下的牛蛋子,拉着牛繮繩往前走。這時,我們聽到老董同志大喊:“慢着!”
    我們都怔住了。麻叔小心地問:“怎麽了,老董同志?”
    老董同志不看我們,也不看麻叔,眼鏡後的青眼直盯着雙脊後腿間那一大團物件,咬着牙根說:“奶奶個熊,今日我不閹了你,把董字倒過來寫!”
    麻叔眨眨眼睛,走上前去扯扯老董同志的衣袖,說:“算啦算啦,老董同志,您這麽有名的大獸醫,犯不着跟這麽頭小牛犢子生氣。它一蹄子蹬在您腿上,我們這心裏就七上八下地難受了;它要是一蹄子蹬在您的蛋子上,我們可就擔當不起了……”
    老董同志瞪着眼說:“麻子,你他媽的不用轉着圈兒駡我,你也甭想激將我出醜。別說是一頭牛,就是一頭大象、一隻老虎,我今日也要做了它。”
    麻叔說:“老董同志,我看還是算了。”
    老董同志輓起衣袖,緊緊腰帶,打起精神,虎虎地往上湊。雙脊拖着杜大爺往前跑去。杜大爺往後仰着身體,大聲喊叫着:“隊長,我可是要鬆手了……”
    麻叔大聲說:“你他媽的敢鬆手,就把你個狗日的騸了!”
    麻叔追上去,幫着杜大爺將雙脊拉回來。
    老董同志說:“看來衹能用笨法子了。”
    麻叔問:“什麽笨法子?”
    老董同志說:“你先把這傢夥拴在柳樹上。”
    杜大爺將雙脊拴在柳樹上。
    老董擡頭望望柳樹,說:“去找兩根繩子,一根杠子。”
    杜大爺問:“怎麽。要把它捆起來?”
    老董同志說:“對這樣的壞傢夥衹能用這種辦法。”
    麻叔吩咐侯八去找倉庫保管員拿繩子杠子。侯八一溜小跑去了。
    老董同志從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點着。他的情緒看來大有好轉。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支煙扔給麻叔。麻叔連聲道謝。杜大爺貪婪地抽着鼻子,想引起老董同志的註意。可老董同志根本就不看他。老董同志對麻叔說:“去年,國營膠河農場那匹野騾子夠厲害了,長了三個睾丸,踢人還加上咬人,沒人敢靠它的身。最後怎麽着?我照樣把它給騸了!”
    麻叔道:“我早就說過嘛,給您衹老虎您也能把它騸了!”
    老董同志說:“你要能弄來衹老虎,我也有辦法。有治不好的病,沒有騸不了的畜生。”
    杜大爺撇撇嘴,低聲道:“真是吹牛皮不用貼印花!”
    老董同志掃他一眼,沒說什麽。
    侯八扛着杠子、提着繩子,飛奔過來。
    老董同志將煙頭狠勁兒吸了幾口,扔在地上。
    我撲上去,將煙頭搶到手裏,用指尖捏着,美美地吸了一口。
    小樂在我身邊央求着:“羅漢,讓我吸一口行不?讓我吸一口……”
    我將煙頭啐出去,讓殘餘的那一點點煙絲和煙紙分離。
    我很壞地笑着說:“吸吧!”
    小樂駡道:“羅漢,你就等着吧,這輩子你總有用得着我的時候!”
    麻叔把我們轟到一邊去。幾個看熱鬧的大人在麻叔和老董同志的指揮下,將那根木杠子伸到雙脊肚皮下,移到它的後腿與肚皮之間的夾縫裏。老董同志一聲喊,杠子兩頭的男人一齊用勁,就把雙脊的後腿擡離了地。但它的身體還在扭動着。老董同志親自動手,用繩子拴住了雙脊的兩條後腿,將繩子頭交給旁邊的人,讓他們往兩邊拉着。老董同志又掀起它的尾巴,拴在繩子上,將繩子扔到柳樹杈上,拉緊。老董同志將這根繩子頭交給我,說:“拽緊,別鬆手!”
    我榮幸地執行着老董同志交給我的光榮任務,拽着繩子頭,將雙脊的尾巴高高地吊起來。
    杜大爺嘟噥着:“你們這哪裏是上廟?分明是在糟蹋神嘛!”
    雙脊哞哧哞哧地喘息着。那幾個擡杠子的漢子也喘起了粗氣。其中一個嚷:“隊長,挺不住了……”
    麻叔在他頭上敲了一拳,駡道:“看你這個熊樣!把飯吃到哪裏去了?挺住!今天中午,每人給你們記半個工!”
    老董同志很悠閑地蹲在地上,嘴裏念叨着:“你蹦呀,踢呀,你的本事呢?……”
    老董同志將一個碩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說:“我讓你踢!”
    老董同志又將一個碩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到地上,說:“我讓你踢!”
    老董同志擡起腰,說:“好了,鬆手吧!”
    於是衆人一齊鬆了手。
    雙脊一陣狂蹦亂跳,幾乎把繮繩掙斷。杜大爺遠遠地躲着不敢近前,嘴裏叨咕着:“瘋了,瘋了……”
    雙脊終於停止了蹦跳。
    老董同志說:“蹦呀,怎麽不蹦了呢?”
    黑色的血像尿一樣呲呲地往外噴。雙脊的兩條後腿變紅了,地下那一大片也洇紅了。雙脊腦袋抵在樹幹上,渾身打着哆嗦。
    老董同志的臉頓時黃了,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杜大爺高聲說:“大出血,大出血!”
    麻叔駡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知道什麽叫大出血?”
    老董同志跑到自行車旁,打開那個挂在車把上的黑皮藥箱子,拿出了一根鐵針管子,安上了一個針頭,又解開了一盒藥,捏出了三支註射液。
    麻叔說:“老董同志,我們隊裏窮得丁當響,付不起藥錢!”
    老董同志不理麻叔的嚷嚷,管自將針劑敲破,將藥液吸到針管裏。
    麻叔吵吵着:“一頭雞巴牛,哪這麽嬌氣?”
    老董同志走到雙脊的身邊,很迅速地將針頭紮在了它肩上。雙脊連動都沒動,可見這點痛苦與後腿之間的痛苦比起來,已經算不了什麽。
    老董同志蹲在雙脊尾後,仔細地觀察着。一點也不怕雙脊再給他一蹄子。終於,雙脊的傷口處血流變細了,變成一滴一滴了。
    老董同志站起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麻叔看看西斜的太陽,說:“行了,都去地裏幹活吧!羅漢,把牛蛋子送給你嬸子去,老董同志,走吧,喝四兩,壓壓驚。”
    老董同志說:“從現在起,必須安排專人遛牛,白天黑夜都不能停,記住,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趴下就把傷口擠開了!”
    麻叔說:“老杜,遛牛的事你負責吧!”
    “牛背上搭一條麻袋,防止受涼;記住,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老董同志指指雙脊,說:“尤其是這頭!”
    “走吧,您就把心放到肚皮裏去吧!”麻叔拉着老董同志的胳膊,回頭駡我:“兔崽子,我讓你幹什麽了?你還在這裏磨蹭!”
    我抱起那六個血淋淋的牛蛋子,飛快地嚮麻叔傢跑去。
    二
    我竄到麻叔傢,將牛蛋子往麻嬸面前一扔,喘籲籲地說:“麻嬸,麻叔給你的蛋子……”
    麻嬸正在院子裏光着膀子洗頭,被那堆在她腳下亂蹦的牛蛋子嚇了一跳。她用手攥住流水的頭髮,眯着眼睛說:“你這個熊孩子,弄了些什麽東西來?”
    “麻叔的牛蛋子,”我說,“麻叔讓您先把鱢筋兒剔了。”
    麻嬸道:“惡心死了,你麻叔呢?”
    我說:“立馬就到,與公社獸醫站的老董同志一起,要來喝酒呢!”
    麻嬸急忙扯過褂子披到身上,弄根毛巾擦着頭髮,說:“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呢!老董同志可是貴客,請都請不來的!”
    正說着,麻叔推着老董同志的車子進了院子。老董同志蝦着腰,頭往前探着,脖子很長,像衹鵝;腿還有點瘸,像衹瘸鵝。
    麻叔大聲說:“掌櫃的,看看是誰來了?”
    麻嬸眉飛色舞地說:“喲,這不是老董同志嘛,什麽風把您這個大幹部給颳來啦?”
    老董同志說:“想不到您還認識我。”
    麻嬸說:“怎麽敢不認識呢?去年您還給俺傢劁過小豬嘛!”
    老董同志說:“一年不見了,您還是那樣白。”
    麻嬸道:“我說老董同志,咱駡人也不能這個駡法,把俺扔到煤堆裏,才能顯出白來。”
    麻叔道:“青天大白日的,你洗的什麽雞巴頭?”
    麻嬸道:“這不是老董同志要來嗎?咱得給領導留下個好印象。”
    麻叔道:“洗不洗都是這副熊樣子,快點把牛蛋子收拾了,我和老董同志喝兩盅;還有沒有雞蛋了?最好再給我們炒上一盤雞蛋。”
    麻嬸道:“雞蛋?我要是母雞,就給你們現下幾個。”
    老董同志說:“大嫂,不必麻煩。”
    麻嬸道:“您來了嘛,該麻煩還是要麻煩。老董同志,您先上炕坐着去,我這就收拾。”
    “對對,”麻叔推着老董同志,說,“上炕,上炕。”
    麻叔將老董同志推到炕上,轉出來說:“羅漢,快幫你嬸子拾掇。”
    “陪你的客人去,別在這裏添亂!”麻嬸說,“羅漢,幫我從井裏壓點水!”
    我壓了兩桶水。
    麻嬸說:“給我到墻角那兒割一把韭菜。”
    我從墻角上割了一把韭菜。
    麻嬸說:“幫我把韭菜洗洗。”
    我胡亂地洗了韭菜。
    我蹲在麻嬸身邊,看着麻嬸將那幾個牛蛋子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刀不快,切不動。麻嬸把菜刀放到水缸沿上搶了幾下,嗤嗤嗤,直冒火星子。拿過來一試,果然快了許多。將牛蛋子一剖兩半,發現裏邊筋絡縱橫,根本沒法剔除。偏這時候麻叔敲着窗欞子叮囑我們:“把鱢筋剔淨,否則沒法子吃!”麻嬸高聲答應着:“放心,不放心自己下來弄!”麻嬸低聲嘟噥着:“我給你剔淨?去醫院把快刀劉請來也剔不淨!”麻嬸根本就不剔了,掄起菜刀,噼噼啪啪,將那六個牛蛋子剁成一堆肉丁。麻嬸還說:“這玩意兒,讓蔣介石的廚師來做也不能不鱢,吃的就是這個鱢味兒,你說對不對?”我連聲說對。這時,麻叔又敲着窗欞催:“快點快點!”麻嬸說:“好了好了,這就下鍋。羅漢,你去幫我燒火。”
    我到了竈前,從草旮旯裏拉了一把暄草,點着了火。
    麻嬸用炊帚將鍋子胡亂涮了幾下,然後從鍋後的油罐子裏,提上了幾滴油。香氣立刻撲進了我的鼻。
    這時,就聽到大門外有人喊叫:“隊長!隊長!”
    我一下就聽出了杜大爺的聲音。
    緊接着杜大爺就拉着牛繮繩進了大門,那三頭剛受了酷刑的牛並排着擠在門外,都仰着頭,軟着身體,隨時想坐下去的樣子。
    麻叔從炕上跳下來,衝到院子裏,道:“幹什麽?你想幹什麽?”
    老董同志也跟着跑到院子裏,關切地問:“有情況嗎?”
    杜大爺不搭老董同志的話茬兒,對着麻叔發牢騷:“隊長大人,您衹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
    麻叔道:“老杜,您這把子年紀了,怎麽像個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國傢還有個禮賓司宴請賓客,喬冠華請基辛格吃飯,難道你也要去作陪?”
    “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杜大爺焦急地說。
    “你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麻叔問。
    杜大爺說:“老董同志反復交代不能讓它們趴下尤其不能讓雙脊趴下對不對?一趴下傷口就要掙開對不對?傷口掙開了就好不了對不對?可它們就想趴下,我牽着它們它們都要往下趴,我一離開它們馬上就趴下了。”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離開嘛!”
    杜大爺說:“那我總要回傢吃飯吧?我不去陪着董同志吃牛蛋子總得回傢吃塊地瓜吧?再說了,生産隊裏那十三頭母牛總要喂吧?我也總得睡點覺吧?……”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麽也甭說了,黨不會虧待你的。”麻叔在院子裏大聲喊,“羅漢,給你個美差,跟杜大爺遛牛去,給你記整勞力的工分。”
    麻嬸將牛蛋子下到油鍋裏。鍋子裏吱吱啦啦地響着,鱢氣和香氣直衝房頂。
    “羅漢,你聽到了沒有?”麻叔在院子裏大叫。
    麻嬸悄悄地說:“去吧,我給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裏,看到紅日已經西沉。
    三
    杜大爺將牛們交給我,轉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大爺,您快點,我也沒吃飯!”杜大爺連頭也不回。
    我看着三頭倒了血黴的牛。它們也看着我。它們水汪汪的眼睛裏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們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雙脊還算好,留下了一群後代;兩個魯西就算斷子絶孫了。我看到它們的眼睛裏除了悲哀之外,還有一種閃閃發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對人類的仇恨。我有點害怕。我牽着它們往前走時,它們完全可能在後邊給我一下子,儘管它們身負重傷,但要把我頂一個半死不活還是很容易。於是我對它們說:“夥計,今日這事,你們可不能怨我,咱們是老朋友了,去年鼕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咱們在東北窪裏同患過難。如果我有權,絶對不會閹你們……”在我的表白聲中,我看到牛們的眼裏流露出了對我的理解。它們淚水盈眶,大聲地抽泣着。我摸摸它們的腦門,確實感到非常同情它們。我說:“魯西,雙脊,為了你們的小命,咱們還是走走吧。”我聽到魯西說:“蛋子都給人騸了去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我說:“夥計們,千萬別這樣想,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着’,咱們還是走吧……”我拉着牛們,沿着麻叔傢的鬍同,往河沿那邊走去。
    我們一行遛到河邊時,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上殘留着一抹紅雲,讓我想起雙脊後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長着很多黑壓壓的槐樹,正是槐花怒放的季節,香氣撲鼻,熏得我頭暈。槐花原有兩種,一種雪白,一種粉紅,但它們現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紅。
    我牽着牛們在晚霞裏漫步,在槐花的悶香裏頭暈。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時刻挂念着麻嬸鍋裏的牛蛋子。那玩意兒儘管鱢一點,但畢竟是肉。而我還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時偷吃了一碗肥豬肉。我不愉快是因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是因為丟了牛蛋子。我們有那麽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暮色已經十分地蒼茫了,杜大爺還不見蹤影。我跟這個老傢夥共同放牛半年多,對他的惡劣品質十分瞭解。他經常把田鼠洞裏的糧食挖出來,裝進自己的口袋,他還說要把他的小女兒嫁給我做媳婦,騙得我像衹走狗一樣聽他招呼。他傢緊靠着河堤那塊菜園子裏,灑滿了我的汗水。那園子裏長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賣幾十元錢。春天第一茬賣得還要多。想着杜大爺傢的菜園子,我就到了杜大爺傢的菜園子。園子邊上長着一圈生氣蓬勃的泡桐樹,據說是從焦裕祿當書記的那個蘭考縣引進的優良品種。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馬上就該開鐮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爺正彎着腰往韭菜畦裏淋大糞湯子,人糞尿是公共財産,歸生産隊所有,但杜大爺明目張膽地將大糞湯子往自留園裏淋。他依仗什麽?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裏的炊事員。他大女婿瘦得像一隻螳螂。據說前幾任炊事員剛到公社食堂時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體就像用氣吹起來一樣,胖得走了形。公社書記很生氣,說食堂裏的好東西全被炊事員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來的炊事員都被書記給攆了,唯有杜大爺的女婿幹了好幾年還是那樣瘦,書記就說這個炊事員嘴不饞。杜大爺私下裏對我說,其實,他這個瘦女婿飯量極大,每頓飯能吃三個饅頭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爺說,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輩子大魚大肉,沒枉來人世走一趟……我滿腹牢騷,剛想開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爺的小女兒,名叫五花的,挑着兩桶水,從河堤上飄飄揚揚地飛下來了。
    杜大爺就是將她暗中許配給了我,我也圍繞着她做了許許多多的美夢。有一次我從麻叔的衣袋裏撿了兩毛錢,到供銷社裏買了二十塊水果糖,我自己衹捨得吃了兩塊,將剩下的十八塊全部送給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恣得咯咯笑,但當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對着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說:“毛都沒紮全的個小東西,也想好事兒!”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十八塊水果糖,還挨了一個窩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着說:“你還我的糖……還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臉糖水,說:“拉出的屎還想夾回去?送給人傢的東西還能要回去?”我說:“你不還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讓我摸摸你!”她說:“回傢摸你姐去!”我說:“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說:“你說你這樣一丁點大個屁孩子,就開始耍流氓,長大了還得了?”我說:“你不讓我摸就還我的糖!”她說:“你這個熊孩子,真黏人!”她往四下裏看了看,低聲說:“非要摸?”我點點頭,因為這時我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隱到一棵大槐樹後,雙手按着棉襖的衣角,不耐煩地說:“要摸就快點。”我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她說:“行了行了!”我說:“不行。”她一把推開我,說:“去你的吧,你已經夠了本了!”她說:“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訴別人,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說:“其實,你爹已經將你許給我做老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巴笑起來。我說:“你笑什麽?這是真的,不信你回傢問你爹去。”她說:“就你這個小東西?”我突然想起麻嬸講過的一個大媳婦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幾句話,我說:“秤砣雖小墜千斤,鬍椒雖小辣人心,別看今天我人小,轉眼就能成大人!”她說:“這是誰教你的?”我說:“你甭管。”她說:“那好,你就慢慢地長着吧,什麽時候長大了,就來娶我。”講完這話她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件讓我痛苦不堪的事。說好了等我長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臨村的小木匠訂了婚。小木匠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齜着一口黑牙,頭上生了七個毛旋,所以他的頭髮永遠亂糟糟的。這傢夥經常背着一張鋸子一把斧頭到我們村裏來買樹。他的耳朵上經常夾着一支鉛筆,很有風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為他的耳朵上夾鉛筆纔與他訂婚。杜五花訂婚那天,村裏很多人圍在她傢門口,等着看熱鬧。我也混跡其中。我聽到那些老娘們在一起議論,說老杜傢的閨女個個胖頭大臉,所以個個都是洪福齊天。老大嫁給公社的炊事員,天天跟着吃大魚大肉。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娘傢兩口子都戴着狐狸皮帽子,穿着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裏天天攥着幾十張肉票,走到哪裏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正說着,小木匠傢訂婚的隊伍來了。我的天,一溜四輛“大金鹿”牌自行車,每輛自行車後馱着三個大箢鬥,箢鬥上都蒙着紅包袱。車子一停,老娘們呼啦啦圍上去,掀開包袱,看到了那些龐大的饅頭,饅頭白得像雪,上邊還點着紅點兒。杜大爺和杜大娘都穿得時時務務地迎出來,對着小木匠傢的人嬉皮笑臉。我就想着看看杜五花是個什麽表現,但她隱藏得很深,像美蔣特務一樣。後來還聽人傢說,小木匠傢送給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條絨,一套平絨,一套“凡尼丁”。還有三雙尼竜襪子,其中一雙是紅色,一雙是藍色,還有一雙是紫色。三條腰帶,其中一條是牛皮的,一條是豬皮的,還有一條是人造革的。還說杜五花對着小木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聲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給了她一百元錢。聽到這些驚人的財富,我原本憤憤不平的心平靜了許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嫁給小木匠。
    現在,我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着兩桶水像一個老鷂子似的從河堤上飛下來了。她什麽都大。大頭,大臉,大嘴,大眼,大手大腳。她的確能一巴掌將我扇得滿地摸草。她的確能一腳將我踢出兩丈遠。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會被她打死。但我的心裏對她的處處都大的身體充滿了感情。因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時候她有一個外號叫“六百工分”,其實她一年能掙三千多工分。她是我們生産隊裏掙工分最多的婦女。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三大”,當然不是指大鳴、大放、大字報,據說是指她的大頭、大腚、大媽媽。我不喜歡她這個外號,我知道她也很反感這個外號。她與小木匠訂婚後,我在河邊遇到她時,曾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三大”。她舉着扁擔追了我足有三裏路。幸虧我從小爬樹上房,練出了兩條兔子腿,纔沒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難保。後來她見了我就橫眉立目,我見了她就點頭哈腰。
    她挑着水飛到我身邊,說:“小羅漢,你在這裏轉什麽?是不是想偷俺們傢的韭菜?”
    我說:“稀罕你們傢這幾畦爛韭菜!”
    她說:“不稀罕你在這裏轉悠什麽?”
    我說:“我來找你那個老混蛋的爹!”
    她顧不上回答我的話挑着水就飛進了菜園子。她傢的韭菜馬上就要開鐮了我知道,每次開鐮前她傢就沒死沒活地往韭菜畦裏灌水,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擔不用下肩就將兩桶水倒進了韭菜畦,這傢夥真是山大柴廣力大無窮。她挑着水桶昂首挺胸地從我面前過,我拉着牛橫斷了鬍同,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瞪着眼睛說:“閃開!”我瞪着她的眼睛說:“我給生産隊裏遛牛,你搞資本主義,憑什麽要我給你讓路?”她說:“小羅漢,知道你肚子裏那個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怎麽可能呢?”我說:“自從你跟小木匠訂了婚,我發現你越來越醜。”她說:“我原來就不俊,你纔發現?”我說:“你嘴唇上還長出了一層黑鬍子!”她摸摸嘴唇,無聲地笑了。然後她低聲說:“我醜,我嘴唇上長了鬍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過去吧?”我說:“你騙了我……你說好了等我長大了跟我結婚的……”說完了這話,我的眼淚竟然奪眶而出。我原本是想偽裝出一點難過的樣子,趁機再占她點便宜什麽的,沒想到眼淚真的出來了,而且還源源不斷。這時我聽到從她寬廣的胸脯裏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隨着這聲嘆息,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的臉上顯出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立刻變得美麗無比,在我的眼裏。她迷迷懂懂地說:“小羅漢,小羅漢,你真是人小鬼大……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怎麽不想想,等你長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說:“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訂婚是完全正確的决定,就衝着那些大白饅頭你也該跟他訂婚,可是你為什麽不給我一個饅頭吃呢?”她笑道:“吃了饅頭你就不生氣了嗎?”我說:“是的,吃了饅頭我很可能就不生氣了。”她說:“那好辦,咱們一言為定。”我說:“我還想……”“你還想幹什麽?”她瞪着我說,“你別踩着鼻子上臉。”我說:“我還想摸你一下……”她說:“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現在我身上的東西都歸他管,衹要他同意,我就讓你摸。”我說:“我怎麽敢去找他?”她說:“我諒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頭比風還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來!”
    “五花,你不快點挑水,在那兒嘀咕什麽?”杜大爺直起腰,氣哄哄地喊叫。
    “杜大爺,是我,”我高聲說,“您光顧了搞資本主義,把三頭牛扔給我,像話嗎?您這是欺負小孩!”
    杜大爺說:“羅漢,你再堅持一會兒,等我吃了飯就去換你。”
    我說:“我從中午就沒吃飯,肚皮早就貼到脊梁骨上了!”
    杜大爺說:“咱爺倆誰跟誰?放了一鼕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會兒,吃不了虧。”
    我心裏話:老東西,還想用花言巧語來蒙我?我可不上你的當了。於是我扔下牛繮繩,說:“雙脊可是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隊長找誰算賬!”
    我這一招把杜大爺激得像猴子一樣從菜園子裏蹦出來。他說:“羅漢羅漢,你可別這樣!”
    杜大爺將牛繮繩撿起來,交到我手裏,說:“你先遛着,我這就回傢吃飯。”
    杜大爺回傢去了。
    五花冷冷地說:“你對我爹這樣的態度,還想摸我?”
    我說:“你如果讓我摸你,我能對你爹這樣的態度?”
    四
    我們拉着疲乏至極的牛,在麻叔傢那條鬍同裏轉來轉去。轉到麻叔傢大門口時,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竪起耳朵,聽着屋子裏的動靜。杜大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他嗤哄着鼻子,說:“香,真他奶奶的香!”
    我確實也聞到了一股香氣,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氣我拿不準。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氣還能有炒什麽的香氣呢?
    我把魯西們的繮繩扔給他就往麻叔傢裏跑,我什麽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嬸許給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嬸說給我留出一碗,還說等天黑了就來叫我。但現在天黑了許久,她也沒來叫我。我何必等她來叫我?想吃牛蛋子我還等人傢來叫我?我怎麽這麽大的架子?我要是現在不藉機衝進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麽人吃掉了。
    杜大爺不但沒接我扔給他的牛繮繩,連他自己手裏的牛繮繩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衝衝地問:“你想到哪裏去?”
    我說:“我進去看看麻嬸在傢炒什麽東西。”
    “那也輪不到你去看,”杜大爺說,“要看也得我去看。”
    “憑什麽要你進去看?”我努力往外掙着胳膊,大聲說。
    “我比你年紀大,”杜大爺說,“我還有事要嚮隊長請示。”
    杜大爺把我推到牛頭前,說:“好生看着,別讓它們趴下!”然後他就虎虎地闖進麻叔傢院子裏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來屬於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裏。大小魯西,雙脊,你們這三頭丟了蛋子的牛,你們願意趴下就趴下吧!你們不怕把傷口掙開你們就趴下吧!你們活夠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裏惡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屬於我的美味佳餚讓老杜搶去。我扔了牛,悄悄地進了院子。但我畢竟怕麻叔,不敢硬往裏闖。我需要觀察。我避開竈間門口射出的光綫,彎着腰摸到那扇透出光明的木格子窗前。窗欞上蒙着白紙。我仿照故事裏說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紙。我從這個小洞眼裏看進去。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那張紅木炕桌上擺着的盤子。炕桌上擺着三個盤子,一個盤子裏殘留着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二個盤子裏殘留着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三個盤子裏還剩下小半盤韭菜炒牛蛋子。除了這三個盤子,炕桌上還有兩個緑色的酒盅子。除了這兩個緑色的酒盅子,還有兩雙紅色的筷子。桌子上還放着一個盛過農藥的緑瓶子。當然現在這瓶子裏盛的不是農藥而是燒酒。那時候我們喜歡用盛過農藥的瓶子裝酒。我們用完了農藥就把藥瓶子扔到河裏泡着,泡個三五天我們就把瓶子提上來裝酒。麻叔說用這種藥瓶子裝酒特別香。炕上,麻叔與老董同志對面而坐,中間隔着一張紅木炕桌。那張紅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樣發亮。這是麻嬸與麻叔結婚時,麻嬸帶過來的嫁妝。這炕桌是麻叔傢的鎮傢之寶,除非來了貴客,否則絶不會往外搬。我心裏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在麻叔這邊,麻嬸側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嘟嚕的,看樣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點。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她也就着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點。最後,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長條凳上那個壞蛋老杜。那個明明說把他的女兒杜五花許配給我做老婆但卻食言讓杜五花跟臨村小木匠訂了婚的老混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們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們叫他杜魯門。杜魯門坐在條凳上,雙手扶住膝蓋,腰板挺得筆直,活像個一年級小學生。他下巴上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他的臉很長,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長。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長而且很厚。他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那衹大眼之所以大是因為他年輕時眼皮上生過癤子。他那衹小眼睛滴溜溜轉,那衹大眼睛卻直直地不會轉。他穿着一件對襟黑棉襖,當胸一排銅紐扣。他說這排銅紐扣是他的爺爺傳下來的。銅紐扣閃閃發光,他的頭也閃閃發光。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說:“老董同志,隊長,我嚮你們報告,大小魯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飯的時候,雙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志說:“好好好,衹要不流血,就不會出問題了。”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臉,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他是公傢人,不會像麻叔那樣盤腿大坐。他的兩條長腿別彆扭扭的,一會兒伸開,一會兒蜷起。
    麻嬸說:“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着我們的枕頭吧!”
    老董同志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麽好意思。”
    “您客氣什麽呀。”麻嬸說着,從炕頭上拉過一個枕頭,塞在老董同志屁股下。
    老董同志說:“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給老董同志的盅子裏倒滿酒,說:“多喝點,今日讓您吃纍了。”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的一聲,就把酒吸幹了。
    杜魯門舔舔嘴唇,說:“隊長,我有個建議。”
    麻叔不耐煩地說:“什麽建議?”
    杜魯門說:“牛割了蛋子,是大手術,我建議弄點麩皮豆餅泡點水飲飲它們,給它們加點營養,讓它們好得快點……”
    麻叔說:“你站着說話不腰痛,麩皮,豆餅,能從天上掉下來嗎?隊裏窮得連點燈油都打不起了。”
    杜魯門說:“老董同志您說,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補補營養?”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說:“有條件嘛,當然補補好;沒有條件,也就算了。牛嘛,說到底還是畜生。”
    麻叔說:“你還有事嗎?沒事就去遛牛吧,羅漢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這就走。”杜魯門站起來,突然想起來了似的說:“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差點把要緊的事給忘了。”
    麻叔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閨女女婿聽說咱隊裏閹牛,特意趕了回來,”他盯着桌上那盤牛蛋子說,“俺女婿說,公社黨委陳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蛋子,讓他回來弄呢!我說,你回來得晚了,這會兒,別說六個牛蛋子,就是六十個牛蛋子也進了隊長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訓,我說,你就說隊裏把那牛蛋子送給烈屬張大爺吃了,陳書記心裏不高興,也不好說什麽了不是?俺女婿說,爹,您真有辦法。俺女婿讓我來告訴你們,做牛蛋子,應該加點醋,再加點酒,還要加點蔥,加點薑,如果有花椒茴香最好也加一點,這樣,即便是不剔鱢筋也不會鱢。如果不加這些調料,即便把鱢筋剔了,也還是個鱢。”他從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點點戳戳着盤子裏的牛蛋子塊兒,說:“你們衹加了一點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兩根筷子成了雙,夾起一塊牛蛋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東西,讓你們給糟蹋了,可惜啊可惜!這東西,如果能讓俺女婿來做做,那滋味肯定比現在強一百倍!”他把那塊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說:“鱢,鱢,可惜,真是可惜!”
    麻嬸說:“杜大哥,您吃塊嘗嘗吧,也許吃到嘴裏就不鱢了。”
    麻叔駡麻嬸道:“這樣的髒東西,你也好意思讓杜大哥嘗?杜大哥傢大魚大肉都放臭了,還喜吃這!”
    杜大爺把那塊牛蛋子放到盤子裏,將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說:“說我傢把大魚大肉放臭了是鬍說,但你要說咱老杜沒斷了吃肉,這是真的,孬好咱還有一個幹屠宰組的女婿嘛!”
    老董同志說:“老杜,您是我見到的最有福氣的老頭,公社書記的爹也享不到您這樣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爺說着,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隊長,我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頂着,後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說:“你不管誰管?你是飼養員!”
    杜大爺說:“飼養員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說:“我不管你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爺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
    杜大爺駡駡咧咧地走出來了。我生怕被他發現,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從燈下剛出來,眼前一抹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我趁機溜到竈間,掀開鍋,伸手往裏一摸,果然摸到一個碗。再一摸,碗裏果然有東西。我一下子就聞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嬸真是個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着碗就竄到院子裏。這時,我聽到杜大爺在大門外喊叫起來:“隊長,毀了!隊長,毀了!牛都趴下了!”
    我可顧不了那麽多了。我蹲在草垛後邊的黑影裏,抓起牛蛋子就往嘴裏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聽到麻叔大聲喊叫:“羅漢!羅漢!你這個小兔崽子,跑到哪裏去了?”我抓緊時間,將那些牛蛋子吞下去,當然根本就顧不上咀嚼,當然我也顧不上品嚐牛蛋子是鱢還是不鱢。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個嗝,從草垛後慢悠悠地轉出來。他們在門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這個老狐狸,今天敗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門,就被麻叔捏着脖子提起來:“兔崽子,你到哪裏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說:“我沒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麽?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爺驚訝地說。
    我說:“我當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滿滿一碗牛蛋子!”
    杜大爺說:“看看吧,隊長,你們是一傢人,都姓管,我讓他看着牛,他卻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讓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罷,死了牛我一點責任都沒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給我作證。”
    老董同志焦急地說:“別說了,趕快把牛擡起來。”
    我看着他們哼哼哈哈地擡牛。擡起魯西,趴下雙脊;拉起雙脊,趴下魯西。折騰了好久,纔把它們全都弄起來。
    老董同志劃火照看着牛的傷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塊子像葡萄一樣從雙脊的腫脹的蛋子皮裏擠出來。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個難聽又難聞的嗝,身體搖晃着說:“老天保佑,還好,是淤血,說不定還有好處,擠出來有好處,留在皮囊裏也是麻煩,不過,我要告訴你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千萬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了,如果再讓它們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這個當隊長的必須親自靠上!幹工作就是這樣,抓而不緊,等於不抓……”
    麻叔說:“您放心,我靠上,我緊緊地抓住不放!”
    五
    麻叔根本沒有靠上,當然也就沒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騎着車子像瞎鹿一樣亂闖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墻撒尿。杜大爺說:“隊長,我白天要喂牛,還要打掃牛欄,您不能讓我整夜遛牛!”
    麻叔轉回頭,乜乜斜斜地說:“你不遛誰遛?難道還要我親自去遛?別以為你有幾個女婿在公社裏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殺豬的,做飯的,擱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濫,現在卻都人五人六起來了!”
    杜大爺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現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誰說現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貧農,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裏,解放後泡在糖水裏,我會說現在不如解放前?這種話,衹有你這種老中農纔會說,別忘了你們是團结對象,老子們纔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你明白嗎?”
    杜大爺銳氣頓減,低聲道:“我也是為了集體着想,這三頭公牛重要,那十三頭母牛也重要……”
    麻叔說:“什麽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繞糊塗了,有問題明天解决!”
    麻叔進了院子,咣當一聲就把大門關上了。
    杜大爺對着大門吐了一口唾沫,低聲駡道:“麻子,你斷子絶孫!”
    我說:“好啊,你竟敢駡我麻叔!”
    杜大爺說:“我駡他了,我就駡他了,麻子你斷子絶孫,不得好死!怎麽着,你告訴他去吧!”
    杜大爺牽着雙脊,艱難地往前走去。雙脊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像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想起它在東北窪裏騎母牛時那股生竜活虎的勁頭,我的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着大小魯西跟在雙脊尾後,我的頭臉距雙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與雙脊的脊梁在一條水平綫上,我的雙眼能越過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爺的背。
    我們默默無聲地挪到了河堤邊上,槐花的香氣在暗夜裏像霧一樣地彌漫,熏得我連連打噴嚏。雙脊也連打了幾個噴嚏。我打噴嚏沒有什麽痛苦,甚至還有那麽一點精神振奮的意思,但雙脊打噴嚏卻痛苦萬分。因為它一打噴嚏免不了全身肌肉收縮,勢必牽連着傷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個噴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單峰駱駝似的。
    杜大爺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鬧的,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他把雙脊拉到一棵槐樹前,把繮繩高高地拴在了樹幹上。為了防止雙脊趴下,他把繮繩留得很短。雙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樹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聰明,這樣一個簡單的辦法,我怎麽想不出呢?我學着他的樣子,將大小魯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樹上。我也獲得了自由。我說:“杜大爺,您的腦子可真好用!”
    杜大爺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說:“我的腦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傢的腦子好用!”
    我說:“杜大爺,我今年纔十四歲,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傢!”
    杜大爺說:“您不是老人傢誰是老人傢?難道我是老人傢?我是老人傢我連一塊牛蛋子都沒撈到吃,你不是老人傢你他媽的吃了一碗牛蛋子!這算什麽世道?太不公平了!”
    為了安定他的情緒,我說:“杜大爺,您真的以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編瞎話騙您吶!”
    “你沒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爺驚喜地問。
    我說:“您老人傢也不想想,麻叔像衹餓狼,老董同志像衹猛虎,別說六衹牛蛋子,就是六十衹牛蛋子,也不夠他們吃的。”
    杜大爺說:“那盤子裏分明還剩下半盤嘛!”
    我說:“您看不出來?那是他們給麻嬸留的。”
    杜大爺說:“你這個小兔崽子的話,我從來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經相信我也沒吃到牛蛋子,我從他的喘息聲中得知他的心裏得到了平衡。他從懷裏摸出煙鍋,裝上煙,用那個散發着濃厚汽油味的打火機打着火。辛辣的煙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氣。夜已經有點深了,村子裏的燈火都熄滅了。天上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銀河有點燦爛,有流星滑過銀河。河裏的流水聲越過河堤進入我們的耳朵,像玻璃一樣明亮。槐花團團簇簇,好像一樹樹的活物。南風輕柔,撫摸着我的臉。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煩惱。大小魯西呼吸平靜,雙脊呼吸重濁。它們的肚子裏咕嚕咕嚕響着。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響着。因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學會了反芻的本領。剛纔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來了,我本來應該慢慢地咀嚼,細細品嚐它們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還要精的杜大爺聞到,所以我就把它們強壓回去。我的心裏很得意,這感覺就像在大傢都斷了食時,我還藏着一碗肉一樣。現在我不能反芻。我往杜大爺身邊靠了靠,說:“大爺,能給我一袋煙抽嗎?”
    他說:“你一個小孩子,抽什麽煙?”
    我說:“纔剛你還叫我老人傢,怎麽轉眼就說我是小孩子了呢?”
    “剛纔是剛纔,現在是現在,人哪,衹能什麽時候說什麽時候的話!”他把煙鍋子往鞋底上磕磕,憤憤不平地說,“退回二十年去,別說他娘的幾個鱢乎乎的牛蛋子,成盤的肥豬肉擺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會饞!”
    我說:“杜大爺,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這個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爺說,“我對你說吧,那時候,每逢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巴魚,黃花魚,披毛魚,墨鬥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裏長,槐花開放時,正是鱗刀魚上市的季節,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簽子插着,一對半斤,兩對一斤,一對大蝦衹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衹要你有錢。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鱗刀魚,嗨,好東西都弄到哪裏去了?好東西都被什麽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麽這樣傻?好東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麽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裏去了?其實都是在糊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大傢嘴裏不說,可這心裏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麽大個公社,四十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纔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臺,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麽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蕩,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裏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上一斤熱牛肉,打上四兩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聽着聲,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個什麽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液,說:“杜大爺,您是編瞎話騙我吧?舊社會真有那麽好?”
    杜大爺說:“你這孩子,誰跟你說舊社會好了?我衹是跟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的滋味好。”
    我問:“你吃肥牛肉喝熱燒酒是不是在舊社會?”
    他說:“那……那……好像是舊社會……”
    我說:“那麽,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好就等於說舊社會好!”
    他惱怒地蹦起來:“你這個熊孩子,這不是畫了個圈讓我往裏跳嘛!”
    我說:“不是我畫了圈讓你往裏跳,是你的階級立場有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小爺們,您給我批講批講,什麽叫階級立場?”
    我說:“你連階級立場都不懂?”
    他說:“我是不懂。”
    我說:“這階級立場嘛……反正是,舊社會沒有好東西,新社會都是好東西;貧下中農沒有壞東西,不是貧下中農沒有好東西。明白了嗎?”
    他說:“明白了明白了,不過……那時候的肉魚什麽的確實比現在多……”
    我說:“比現在多貧下中農也撈不到吃,都被地主富農吃了。”
    “小爺們,你這可是瞎說,有些地主富農還真捨不得吃,有些老貧農還真捨得吃。比如說方老七傢,老婆孩子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糧食來,趕緊着糶,換來錢買魚買肉,把糧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討飯。”
    我說:“你這是造謠污衊老貧農!”
    他說:“是是是,我造謠,我造謠。”
    我們並排坐着,不言語了。夜氣濃重,而且還有了霧。河裏傳來蛤蟆的叫聲。
    他自言自語道:“蛤蟆打哇哇,再有三十天就吃上新麥子面了……新麥子面多筋道哇,包餃子好吃,擀麵條好吃,烙餅好吃,蒸饅頭也好吃……那新饅頭白白的,暄暄的,掰開有股清香味兒,能把人吃醉了……”
    我說:“杜大爺,求您別說吃的了!您越說,我越餓!”
    “不說了,不說了。”他點上一鍋煙,悶悶地抽着,煙鍋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臉。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他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羅漢,咱不能這樣傻,”他說,“反正咱不讓牛趴下就行了,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呀!”
    他說:“那咱們倆為什麽不輪班睡覺呢?”
    “萬一它們趴下呢?”我擔心地說。
    他站起來檢查了一下牛繮繩,說:“沒事,我敢保證沒事。繮繩斷不了,它們就趴不下。”
    我說:“那我先回傢睡去了。”
    他說:“你這個小青年覺悟太低了,我今年六十八了,比你爺爺還大一歲,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說:“你這個老頭覺悟也不高,你都六十八了,還睡什麽覺?”
    他說:“那好吧,我出個題給你算,你要是能算出來,你就回傢睡覺,你要是算不出來,我就回傢睡覺。”
    不等我答應,他就說開了:“東南勞山松樹多,一共三萬六千棵,一棵樹上九個杈,一個杈裏九個窩,一個窩裏九個蛋,一個蛋裏九個雀,你給我算算一共有多少個雀?”
    上學時我一聽算術就頭痛。十以內的數我掰着手指頭還能算個八九不離十,超過了十我就犯糊塗。杜老頭子開口就是上萬,我如何能算清?再說了,我要能把這樣大的數算清楚,我還用得着半夜三更來遛牛嗎?
    我說:“杜老頭,你別來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憑什麽要費那麽多腦子?”
    杜大爺嘆息道:“現如今的孩子怎麽都這樣了?一點虧都不吃。”
    我說:“現如今的老頭也不吃虧!”
    杜大爺說:“碰上你這個小雜種算是碰上對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這裏熬着。”
    杜大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煙。
    我背靠着一棵槐樹坐下,仰着臉數天上的星星。
    六
    在蒙xB1x80中,我聽到三頭小公牛駡聲不絶。它們的大嘴一開一合,把涼森森的唾沫噴到我的臉上。大小魯西駡了我幾句就不駡了,雙脊卻不依不饒,怒氣衝天。它說:你這個小雜種,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麽說我把十三頭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讓老董同志下那樣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騸了。你不但讓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騸了,你還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魯西幫腔道:他把我們的蛋子也吃了。雙脊說: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這個小雜種是如此的殘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嚨被一團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聲來。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咱們這輩子就這麽着了,雖然活着,但丟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們以前怕這小雜種,現在還有什麽可怕的?大小魯西說:的確沒有什麽好怕的了。雙脊說:既然沒有什麽好怕的了,那咱就把這小雜種頂死算了,咱們不能白白地讓這小雜種把咱們的蛋子吃了。大魯西道:兄弟們,你們有沒有感覺?當他吃我們的蛋子時,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的痛。我真納悶,明明地看到他們把我們的蛋子給摘走了,怎麽還能感到蛋子痛呢?雙脊和小魯西說:我們也感覺到痛。雙脊說:他們不仁,我們也不必講義。我看咱們先把這個小雜種的腸子挑出來,然後咱們再去跟麻子他們算賬。我把身體死勁地往樹幹上靠着,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我大喊,但衹能發出像蚊子嗡嗡一樣的小聲音。我說: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沒有辦法子呀……隊長讓我幹,我不能不幹……雙脊,雙脊您難道忘了?去年鼕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從你身上颳下來的虱子,沒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魯西,小魯西,我也幫你們梳過毛,拿過虱子,如果沒有我,你們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們當時都對我千恩萬謝,雙脊你還一個勁地用舌頭舔我的手……你們不能忘恩負義啊……我的聲音雖然細微但它們聽到了。我看到它們通紅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絲溫情。我抓緊時機,搖動三寸不爛之舌,盡揀那些懷念舊情的話說。我看到它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過我的意思。我說:牛兄弟們,衹要你們饒了我,我這輩子不會忘了你們,等我將來有了權,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給你們三個吃。我保證不讓你們下地幹活,夏天我給你們扇扇子,鼕天我給你們縫棉衣。我要讓你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語中,我看到大小魯西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雙脊說:我們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給我們扇扇子;我們不用你縫棉襖,你也不可能給我們縫棉襖。你自己都找不到個人給你縫棉襖。你的好話說得過了頭,所以讓我聽出了你的虛偽。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語地蒙混過關,然後你撒開兔子腿,跑一個蹤影不見。我說:牛大哥呀,村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雙脊道:你甭給俺唱戲文,您這幾句俺們從小就聽。接下來是“擒竜跟你下大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對不對?我連聲說對。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們趁着天還沒亮,咱把這個小雜種收拾了吧!它們竪起鐵角,對準我的肚皮頂了過來。我怪叫一聲,睜開眼,看到一輪紅日已從河堤後邊升起來。
    一輪紅日從河堤後邊升起來,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聲娘。我的娘喲,三頭牛都趴在了地上,儘管繮繩沒斷,但它們把脖子抻得長長的與樹幹並直,齜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個吊死鬼。我更加仔細地看了一眼,它們的身體的的確確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顧被夜露打濕了的身體又僵又麻,蹦起來,跳過去,拉牛繮繩。牛繮繩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動?拉不動我就踢它們的屁股,我踢它們的屁股它們毫無反應。我的心裏一片灰白。我想壞了事了,這三頭牛死了。這三頭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時,商量了商量,集體自殺了。它們這輩子不能結婚娶媳婦,所以它們集體上了吊。這時我就想起了杜大爺,這老東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責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頓時充滿了對杜大爺的恨,忘了我對杜五花的愛。杜魯門!杜魯門!我明知杜魯門不可能聽到我的喊叫,但我還是大聲喊叫。杜魯門我饒不了你!如果杜魯門此時在我眼前,我會像狼一樣撲上去把他咬死。三頭牛其實是死在他的手裏。我撲上去把他咬死實際上是替牛報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魯門傢跑去。
    我跑到杜魯門傢的菜園子,看到杜魯門正猴蹲在那裏割韭菜。剛割了韭菜的韭菜畦就像剛剃了的頭一樣新鮮。他女兒杜五花也在園子裏忙活。杜魯門把韭菜捆得整整齊齊。杜五花把杜魯門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裏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桶裏用水浸泡。用水浸泡過的韭菜既好看又壓秤,這傢人的腦子個個好用。杜五花從水桶裏把韭菜提上來時韭菜真是好看極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順着韭菜梢流下來,流到水桶裏,發出撒尿般的響聲。往水裏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儘管此時我對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齒,但我還是沒辦法不承認她的漂亮。根據我的經驗,女人衹要跟水一接近馬上就會變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會變得更漂亮,即便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會變漂亮。譬如說女人在河裏洗澡,譬如說女人在井邊洗頭,譬如說女人在水桶邊浸泡韭菜。紅太陽照耀着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臉,好像一塊紅玻璃。她留着兩條又短又粗的辮子,好像兩根驢尾巴。如果沒有杜五花在場,我肯定會大喊:杜魯門,王八蛋,牛死了!因為杜五花在場,我衹好說:“杜大爺,壞了醋了!”
    杜大爺擡起頭,問我:“羅漢,你不在那裏看着牛,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說:“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爺,我們的牛死了……”
    杜大爺像豹子一樣躥起來,問我:“你說什麽?”
    我說:“牛死了,我們的牛死了,我們那三頭牛都死了……”
    “你鬍說!”杜大爺弓着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說,“你鬍說什麽呀,我離開時它們還活蹦亂跳,怎麽一轉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麽死了,看那樣子,好像都是自殺。”
    “你就鬍編吧,我活了六十八歲,還沒聽說過牛會自殺……”
    杜大爺往我們拴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問我:“羅漢,你弄什麽鬼?”
    我說:“誰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傢來搞資本主義,結果讓三頭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過來,拉着我的手就往河堤那邊跑,她的手像鐵鈎子樣,她的胳膊力大無窮,我幾乎是腳不點地地跟着她跑,邊跑她邊說:“你是怎麽搞的?我爹不在,不是還有你嗎?”
    我氣喘籲籲地說:“我睡着了……”
    “讓你看牛你怎麽能睡着呢?”她質問我。
    我說:“我要不睡着你爹怎能跑回傢割韭菜?”
    我還想說點難聽的話嚇唬她,但已經到了槐樹下。
    杜大爺拽着繮繩想把牛拽起來,但拽不起來。我心裏想,牛都死了,你怎麽能把它們拽起來呢?杜大爺掀着它們的尾巴想把它們掀起來,但掀不起來。我心裏想,你怎麽可能把一個死牛掀起來呢?雖然他沒把牛弄起來,但經他這麽一折騰,我看到雙脊的尾巴動彈了一下。老天爺,原來雙脊還活着。既然雙脊還活着,那麽,大小魯西更應該活着。果然我看到大魯西晃了晃耳朵,小魯西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鼻孔。發現三頭牛都沒死讓我感到很高興;發現三頭牛都活着又讓我感到很不高興。那時候我正處在愛熱鬧的青春前期,連村子裏的狗都討厭我。我希望村子裏天天放電影,但這是絶對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裏天天有人打架,這也是絶對不可能的。我希望天天能看到紅衛兵鬥壞蛋,但這也是絶對不可能的。沒有了上邊所說的這些大熱鬧,那麽生産隊裏的母牛生小牛、張光傢的母狗與劉漢傢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發生,但這也是絶對不可能的。老董同志來給牛割蛋子這樣的熱鬧能夠每天發生嗎?當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這三頭牛一起上吊自殺,這個大熱鬧足可以讓全村轟動,而這令全村轟動的大事與我直接有關係,你想想這會讓我的生活多麽充實,這會讓我多麽令人關註,人們必定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講出事情的前因後果,那會讓我多麽神氣。可是,三頭牛一頭都沒死。杜大爺瞪着一大一小兩衹眼,對着我和他女兒吼:“你們倆死了嗎?”
    老東西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他讓我跟他的女兒死在一起是什麽意思?這話雖然不是好話,但我聽出了親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關係似的。我又想其實我跟杜五花的關係就是不一般,我曾經……
    “別傻站着了,幫我把牛擡起來呀!”杜大爺說。
    於是我上前揪住了雙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將我搡到一邊,什麽也沒說,她什麽也沒說就彎下腰,自己揪住了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爺把我推到一邊,親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後,我衹好站在杜五花身邊,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們一齊努力,將雙脊擡了起來。
    我很擔心把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其實我是有點盼望着將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能將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會比死三頭牛還熱鬧,但牛尾巴還在牛屁股上我們就把牛擡起來了。
    擡起了雙脊我們緊接着把大魯西擡起來。
    然後我們又把小魯西擡起來。
    我們把三頭牛擡起來後,杜大爺馬上就轉到牛後,彎下腰去仔細觀察。
    我和杜五花也彎腰觀察。
    大小魯西的蛋皮略有腫脹。
    雙脊的蛋皮大大腫脹,腫成了一個飽滿的大口袋,比沒閹之前還要飽滿。顔色發紅,很不美妙。而且這夥計還在發高燒。我站在它的身邊就感到它的身體像一個大火爐子似的烤人。
    杜大爺解開了牛繮繩。他把大小魯西的繮繩交給我,他親自牽着雙脊的繮繩。他對五花說:“你回去吧,讓你娘擀一軸子雜麵條,待會兒我和羅漢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認識似的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認識似的看看她的爹。我心裏想,這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我又看看杜大爺,我看到他老人傢的臉慈祥極了。我活在人世上十四年,還從來沒見到過像杜大爺這樣慈祥的老頭。
    我們拉着牛,在鬍同裏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爺咳嗽了幾聲,說:“羅漢小爺們,其實,你是咱村裏最有天分的孩子,他們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這句話放在這裏,二十年後回頭看,你保證是個大人物!”
    杜大爺的話我真是愛聽。
    他說:“咱爺倆一夜都沒合眼,雙脊的蛋子還是腫成了這樣,可見這頭牛不能閹,人傢老董同志也說不能閹,這頭牛配過牛不能閹了,你麻叔非要閹,所以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責任也落不到咱爺倆頭上,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極了!”
    七
    那天早晨,杜大爺沒有食言,他果真讓我到他傢去吃了一碗雜麵條。他的老婆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對我還挺親熱,我吃麵條時她一個勁地往我的碗裏加湯,好像怕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態度蠻橫地對他娘說:“你一個勁地往他的碗裏加湯幹什麽?”她娘說:“吃飯多喝湯,勝過開藥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個鹹鴨蛋幾乎全摳到我的碗裏。那黃澄澄、油汪汪的鴨蛋黃滾到我碗裏時,杜大娘對着杜五花擠鼻子弄眼地使眼色,杜五花裝作看不見,連杜五花都裝作看不見,我更沒必要冒充好眼色。我毫不客氣地一口就將那個鴨蛋黃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個鴨蛋黃搶走的危險。倉皇之間沒顧上品咂鴨蛋黃的味道,這有點遺憾,但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因為在我吞蛋黃的同時,杜大娘搶蛋黃的手已經伸過來了。杜大娘氣哄哄地說:“你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長無爹娘教勸!人傢都是一丁點一丁點地品品滋味,你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幫腔道:“不就那麽個鴨蛋黃嘛,您嘀咕什麽?!讓人吃就別心疼!”杜大娘憤怒地說:“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壞了嗓子。”我說:“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寶打賭,空口喝了一斤醬油,嗓子還像小喇叭似的。”杜大娘撇撇嘴,轉身走了。杜五花對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這一笑讓我感到她和我心連着心,這一笑讓我感動了許多年。
    那個白天,我和杜大爺牽着牛在村子裏轉。時而杜大爺牽着雙脊在前,時而我牽着大小魯西在前。我在前時我的心情比較好,因為看不到雙脊的蛋子。我在後時我的心情很惡劣,因為我沒法不看到雙脊那越腫越大的蛋子。轉了大街轉小巷,起初我們身後還跟着幾個抹鼻涕的孩子,但一會兒他們便失去了興趣。小孩子們走了,蒼蠅來了。起初衹有幾衹蒼蠅,很快就來了幾百衹蒼蠅。蒼蠅的興趣集中在雙脊的蛋子上。它們叮住不放,改變了那地方的顔色。蒼蠅讓雙脊更加痛苦,我從它的眼神裏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條,替它轟趕蒼蠅,但那地方偏僻狹窄,有很多死角,另外還要拂蠅忌蛋,所以也就幹脆不趕了。
    杜大爺讓我看着雙脊,他去嚮麻叔匯報雙脊的病情。
    杜大爺回來,氣哄哄地說:“麻子根本不關心,說沒事沒事沒事,他媽的巴子,他沒看怎麽知道沒事?”
    這天夜裏,大小魯西開始認草了,但雙脊的病情卻越來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們不管大小魯西了,放它們回了生産隊的飼養室。我和杜大爺把全副精力放到雙脊身上。
    我們一前一後,推拉着它在街上走。我們必須高度警惕着,才能防止它像堵墻壁一樣倒在地上。
    我們把它拉到生産隊飼養室門外。杜大爺提來一桶水,想讓它喝點。但它的嘴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擡起來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鬍須似的長毛上滴着水。清亮的水珠從它嘴唇上那些長毛上啪噠啪噠地滴下來,好像一滴滴眼淚。它的眼睛其實一直在流淚。淚水浸濕了它眼睛下邊兩大片皮毛,顯出了明顯的淚痕。杜大爺跑進飼養室,用一個破鐵瓢,盛來了半瓢棉籽餅,這是牛的料,儘管這東西牛吃了拉血絲,但還是牛最好的料。衹有幹重活的牛才能吃到這樣的好料。杜大爺把那半瓢棉籽餅倒進水桶裏,伸進瓢去攪了攪。杜大爺溫柔地說:“小牛,你喝點吧,你聞聞這棉籽餅有多麽香!”雙脊把嘴插進水桶裏,蘸蘸嘴唇就擡起來了。杜大爺驚異地說:“怎麽?你連這樣的好東西都不想喝了嗎?”拴在柱子上那些牛們,其中包括大小魯西,聞到棉籽餅的香味,都把眼睛斜過來。杜大爺說:“羅漢,你去跟麻子說吧,你是他的侄子,你的面子也許比我大。你去說吧,你就說雙脊很可能要死。你說他如果不來,那麽,牛死了他要負全部的責任,你去吧。”
    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在生産隊的記工房裏找到了麻叔。
    我說:“雙脊要死了,很可能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隊裏的保管員、會計在開會,聽到我的話,他們都跳了起來。
    麻叔嘴角上似乎挂着一絲笑容,問我:“你說雙脊要死?”
    我說:“它連香噴噴的棉籽餅都不吃了,它的蛋皮腫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說:“我要去公社開會,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為打牛進過苗圃學習班的人。他紅着臉,擺着手,對麻叔說:“這事別找我,跟牛沾邊的事你們別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着說:“吃牛肉時找不找你?”
    王保管說:“吃牛肉?哪裏有牛肉?”
    麻叔道:“看看,一聽說吃牛肉就急了嘛!”
    王保管說:“吃牛肉你們當然應該找我,要不我這條腿就算白瘸了!”
    麻叔說:“徐會計,那你就去看看吧。”
    徐會計說:“要不要給公社獸醫站的老董同志打電話?”
    麻叔說:“最好別驚動他,他一來,肯定又要打針,打完了針還要換藥,換完了藥咱還得請他吃飯喝酒,隊裏還有多少錢你們也不是不知道!”
    徐會計說:“那怎麽辦?”
    麻叔道:“一個畜生,沒那麽嬌氣,實在不行,弄個偏方治治就行了。”
    我們在會計的指揮下,往雙脊的嘴裏灌了一瓶醋,據村裏的赤腳醫生說醋能消炎止痛。我們還弄來一個像帽子那樣大的馬蜂窩,搗爛了,硬塞到它的嘴裏去,據徐會計的爹說,馬蜂窩能以毒攻毒。我們還弄來一塊石灰膏子抹到它的蛋皮上,據說石灰是殺毒滅菌的靈藥。
    我真心盼望着雙脊趕快好起來,它不好,我和杜大爺就得不到解放。但雙脊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黃水,不但流黃水,還散發出一股惡臭。這股惡臭的氣味,把全村的蒼蠅都招來了。我們牽拉着它走到哪裏,蒼蠅就跟隨到哪裏。它的背弓得更厲害了。由於弓背,它的身體也變短了。它身上的毛也戧起來了,由於戧毛,它身上的骨節都變大了。它的淚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眼淚,還流眼屎,蒼蠅伏在它的眼睛周圍,吃它的眼屎,母蒼蠅還在它的眼角上下了許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們把雙脊拉到麻叔傢門口。麻叔傢還沒開門,我撿起一塊磚頭,用力砸着他傢的門板。麻叔披着褂子跑出來,駡我:“混蛋羅漢,你想死嗎?”
    我說:“我不想死,但是雙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爺蹲在墻根,說:“麻子,你還是個人嗎?”
    麻叔惱怒地說:“老杜,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了?”
    “你逼得我啞巴開口,”杜大爺說,“你看看吧,怎麽着也是條性命,你們把它的蛋子挖出來吃了,你們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轉到牛後,彎下腰看看,說:“那你說該怎麽辦?”
    杜大爺說:“解鈴還得係鈴人,趕快把老董叫來。”
    麻叔道:“你以為我不急?牛是生産資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個人,公社裏不管,死頭牛,連黨委書記都要過問。”
    杜大爺問:“那你為什麽不去請老董?”
    “你以為我沒去請?”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獸醫站,人傢老董同志忙着呢!全公社有多少生産隊?有多少頭牛?還有馬,還有驢,還有騾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爺說:“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頭,說:“老杜,想不到你一個老中農,還有點愛社如傢的意思。”
    杜大爺說:“我傢四個女婿,三個吃公傢飯!”
    麻叔說:“這樣吧,你和羅漢,拉着雙脊到公社獸醫站去,讓老董給治治。”
    杜大爺說:“簡直是睜着眼說夢話,到公社有二十裏地,你讓我們走幾天?”
    麻叔說:“走幾天算幾天。”
    杜大爺說:“衹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說:“它實在要死,咱們也沒有辦法,連縣委書記都要死,何況一頭牛?”
    杜大爺說:“我去了,傢裏那些牛怎麽辦?”
    麻叔說:“同志,不要以為離了你地球就不轉了,讓你去你就去,傢裏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爺說:“好好好,我去,醜話說在前頭,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們可別找我麻煩。”
    麻叔道:“還有小羅漢當見證人嘛!”
    八
    我們拖着雙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着一個包袱,包袱裏包着一個玉米麵餅子,一棵大蔥,一塊黑醬。這是因為我要出門,傢裏對我的奬賞。如果不出門,我的主食是發黴的地瓜幹子。杜大爺背着一個黃帆布書包,書包上綉着紅字,這是很洋氣的東西,在當時的情況下,衹有知識青年才能背這種書包。我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個書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爺很牛氣地背着一個衹有知識青年纔有的書包拉着牛繮繩走在牛前頭,書包讓他生氣勃勃。我背着古舊的包袱,拿着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後頭。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轟着雙脊蛋皮上的蒼蠅。我扇一下子蒼蠅們就嗡地飛起來,蒼蠅飛起來時我看到雙脊那可憐的蛋皮像一團涼粉的形態、像一團涼粉的顔色。我剛一停手蒼蠅們就落回去,蒼蠅落回去我就衹能看到蒼蠅。我們出了村,過了橋,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條沙石路。誇張點說我們走得還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們走不快,是雙脊走不快。雙脊連站立都很睏難,但我們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經連續三天沒撈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腦子已經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纍死了,纍不死也就睏死了。想想做頭牛真他媽的不容易。如果我是雙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雙脊不是我。我和杜大爺一個在前拉着,一個在後催着,讓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比一步難。
    太陽正晌時我們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離我們村六裏地。杜大爺說:“羅漢,咱爺們走得還不算慢,按這個走法,半夜十二點時,也許就到了獸醫站。”
    我說:“還要怎麽慢?我去公社看電影,二十分鐘就能跑到。”
    杜大爺說:“已經夠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點東西。”
    我們把雙脊拴在井邊的大柳樹上。我解開了包袱,杜大爺解開了書包。杜大爺從書包裏摸出了一塊玉米麵餅子,我從包袱裏也摸出了一塊玉米麵餅子。我摸出了一根大蔥,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蔥。我摸出黑醬他也摸出黑醬。我們兩個的飯一模一樣。吃了飯,杜大爺從書包裏摸出了一個玻璃瓶子。玻璃瓶頸上拴着一根繩。他把繩抖開,將瓶子放到井裏,悠一悠,蕩一蕩,猛一鬆手,瓶子一頭紮到水裏,咕咕嘟嘟一陣響,灌滿了水就不響了。杜大爺把灌滿水的瓶子提上來。我說:“杜大爺,您真是有計劃性。”
    杜大爺說:“讓我當生産隊長,肯定比麻子強得多。”
    我說:“當生産隊長屈了您的料,您應該當公社書記!”
    杜大爺說:“可不敢鬍說!公社書記個個頂着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說:“大爺,您說,我要有個爹當公社書記,我會怎麽樣?”
    “就你這模樣還想有個當公社書記的爹?”杜大爺把瓶子遞給我,說,“行了,爺們,別做夢了,喝點涼水吧,喝了涼水好趕路。”
    我喝了一瓶涼水,肚子咕咕地響。
    杜大爺又提上一瓶水,將瓶口插到牛嘴裏。水順着牛的嘴角流了出來。
    “無論如何我們要讓它喝點水,”杜大爺說,“否則它病不死也要渴死。”
    杜大爺又從井裏提上一瓶水,他讓我把雙脊的頭擡起來,讓它的嘴巴嚮着天,然後他把瓶子插到牛嘴裏。這一次我聽到了水從雙脊的咽喉流到胃裏去的聲音。杜大爺興奮地說:“好極了,我們終於讓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瞭瞭。”
    我們離開柳陰,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陽光其實已經十分暴烈,沙石路面放射着紅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議歇一歇,等太陽落落再走。杜大爺說多歇無多力。而且他還說陽光消毒殺菌,而且他還說其實雙脊凍得要命,你難道沒看到它渾身上下都在打哆嗦嗎?我相信杜大爺的生活經驗比我要豐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爭辯。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獸醫站,讓雙脊的病及時得到治療,我其實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從路邊拔了一把野草,編成一個草圈戴在頭上。我看到杜大爺的禿頭上汪着一層汗水,便把頭上的草圈摘下來扔給他。杜大爺接了草圈戴在頭上,說:“你這孩子,越來越懂事,年輕人,就應該這樣。”杜大爺一句好話說得我心裏暖洋洋的。我說:“大爺,您活像個老八路!”杜大爺嘆息道:“人哪,可惜沒有前後眼,要有前後眼,說什麽我也要去當八路。”我問:“您為什麽不去當八路呢?”他說:“說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候,誰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氣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武器更不好,就那麽幾條破大槍,槍栓都銹了,子彈也少,每人衹有兩粒火,打仗全靠手榴彈,手榴彈也是土造的,十顆裏鐵定有五顆是臭的。國軍可就不一樣了,一色的緑嗶嘰軍裝,美式湯姆槍,紅頭緑屁股子彈開着打,那槍,打到連發上,哇哇地叫,脆生生地,聽着都養耳朵。手榴彈一色是小甜瓜形狀,花瓣的,炸起來驚天動地,還有那些十輪大卡車才能拖動的榴彈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裏,落地就炸成一個灣,灣裏的水瓦藍,一眼望不到底。爺們,那時候不比現在,現在都打破頭地搶着當兵,那時誰也不願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就是當兵,爺們,我也不去當八路,要當我也去當國軍了。當國軍神氣,國軍吃得好,穿得好,還能看到前途。八路,不是正頭香主,爺們,說起來好像在撒謊,一直到了四七年咱們這塊地方還不知道八路的頭是誰,後來纔聽說八路的頭是朱毛,後來又說朱毛是兩個人,還是兩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時誰都知道蔣介石,蔣委員長……”
    我說:“那你說說國軍為什麽被八路打敗了?”
    杜大爺說:“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國軍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沒有架子,大官小官都沒架子,國軍的人架子大,國軍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傢東廂房裏住過國軍一個少尉,連洗腳水都要勤務兵給端到炕前,但八路的團長還給俺傢掃過院子。還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黏糊,我看他們不是不想,是不敢;國軍的人就不一樣了,見了漂亮娘們,當官的帶頭上。就這幾條,國軍非敗不可。”
    我說:“你既然看出來國軍必敗,為什麽還不去當八路?”
    “那會兒誰能看出來?那會兒我要看出來肯定當了八路,”他說,“我要是當了八路,熬到現在,最次不濟也是個公社書記,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着冒煙的。不過也很可能早就給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註定,這輩子該吃哪碗飯,老天爺早就給你安排好了,鬍思亂想是沒有用處的。人不能跟天對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
    我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鬍扯着,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往前挪動。我們說纍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們昏昏欲睡。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幅很有情調的畫面:一輪豔陽當頭照,沙石路在陽光下變成了金黃色,一個頭戴草圈、斜背書包的老頭子,迎着陽光眯着一大一小兩衹眼,肩膀上背着牛繮繩,抻着黑色的脖子,一步一探頭地往前走着,像我後來看到過的在江上拉纖的船夫。在他的身後,是被繮繩拉得仰起來的牛臉。牛臉上有淚水還有蒼蠅。再往後是弓起來的牛背,夾起的牛尾。牛蛋皮太難看,就不要畫了。重點應該畫畫我。我很醜,我很醜卻缺乏自知之明,喜歡扮鬼臉,做怪相,連我的姐姐都曾經質問我的母親:娘,你說他怎麽這樣醜?簡直是氣死畫匠,難描難畫。母親對姐姐的質問當然不高興。母親說狗養的狗親,貓養的貓親,你們不親他,所以就覺得他醜。當然母親生了氣時也駡我醜。我趴到井臺邊上看自己的模樣,確實有些問題。譬如說我嘴裏生着一顆虎牙。姐姐說我鋸齒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鐵銼,硬是一點點地將那顆牙銼平了。銼牙時整個牙床都是酸的,好像連腦子都給震蕩了,但是為了美,我把那樣長的一顆虎牙給銼平了。我把這事說給村裏人聽時,他們都不相信,以為我又在鬍說。我留着那種頭頂衹有一撮毛的娃娃頭,臉上是一片片銅錢大的白癬,那時候男孩子臉上愛長這種白癬,據說用酸杏擦能擦好,我們就去偷酸杏來擦,也沒見誰擦好過。我斜背着一個藍布包袱,穿一條大褲頭子,腳上拖拉着一雙大鞋,手裏搖着一柄破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牛的蛋皮。我們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們很有特色。如果願意,其實還可以畫畫路兩邊的樹。路兩邊的樹多半是楊樹,楊樹裏夾雜着一些槐樹。楊樹上生了那種名叫“吊死鬼”的蟲,它們扯着一根遊絲在風裏蕩來蕩去。路兩邊的麥子正在開花,似乎有那麽點甜甜的香氣。這幅圖畫固然很好,但我的肉體卻很痛苦。我頭痛,眼前有點發黑,口裏是又幹又苦,腳也很痛。但我的這點痛苦跟牛比起來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還高,比地還厚。它的頭不痛是不可能的。我們多少還睡了一點覺,可它卻一點覺都不能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不讓閹過的牛趴下是沒有道理的。即便是一條沒閹過蛋子的牛,讓它四天四夜撈不到趴下,也是一樁酷刑,何況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後,又傷口發炎。它的腿已經腫了,它血管子裏的血也壞了,它那個像水罐一樣的蛋皮裏肯定積了一包膿血。與牛相比,我受的這點小罪的確是輕如鴻毛了。杜大爺難道就好受了嗎?他也不好受。他是六十八歲的人了,那時候六十八歲的人就是高齡了,也就是說,杜大爺的大部分身體已經被黃土埋起來了。他嘴裏的牙幾乎全掉光了,衹剩下兩個特大的門牙,這兩個長門牙給他的臉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氣象,因為這兩個門牙使他像一隻野兔,野兔無論多麽老,總是活潑好動的,一活潑好動,就顯得年輕。接下來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撿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帶長柄的刀子。因為我曾經在生産隊的苗圃裏幹過活,所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樹使用的刀子。這種刀子很鋒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閹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處。我撿起這把刀子後,就忘了頭痛和腳痛,神使鬼差般地我就想把雙脊那腫脹的蛋皮給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裏邊全是膿血。我聽到雙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給我個痛快的吧!我知道這事不能讓杜大爺知道,讓他知道了我的計劃肯定不能實現。藉着一個小上坡,我捏緊刀子,心不軟,手不顫,瞄了個準,一閉眼,對着那東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動作很快,但還是濺了一手。
    杜大爺驚喜無比,說:“羅漢,你他媽的真是個天才!你這一刀,牛輕鬆了,我也輕鬆了。你要早來這麽一刀,雙脊沒準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了……太好了……我見了老董同志一定讓他把你留下當學徒,我的眼色是沒有錯的,我看準了的人沒有錯的……”
    杜大爺折了一根樹枝,轉到牛後,將樹枝戳到牛的蛋皮裏攪着。牛似乎很痛苦,想擡起後腿蹬人。但它僅有蹬人的意念,沒有蹬人的力氣了。它的後腿擡了擡就放下了。它衹能用渾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爺真誠地說:“牛啊牛,你忍着點吧,這是為了你好……”蛋囊裏的髒物嘩嘩地往外流,先是白的、黃的,最後流出了紅的。杜大爺扔掉樹枝,說:“好了,這一下保證好了!”
    我們拉着它繼續趕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爺從槐樹上扯下了一根樹枝,樹枝上帶着一些嫩葉,遞到它的嘴邊,它竟然用嘴唇觸了觸,有點想吃的意思。儘管它沒吃,但還是讓我們感到很興奮。杜大爺說:“好了,認草就好了,到了公社,打上一針,不出三天,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牛了。”
    太陽發紅時,我們已經望到了公社大院裏那棵高大的白楊樹。我興奮地說:“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爺說:“望山跑死馬,望樹跑死牛,起碼還有五裏路。不過,這比我原來想得快多了,該說什麽說什麽,多虧了你小子那一刀,不過,如果沒有我那一根樹枝也不行。”
    我們越往前走,太陽越發紅。路邊那個棉花加工廠裏的工人已經下班,一對對的青年男女穿着色彩鮮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們身上散發着好聞極了的肥皂氣味。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氣味之外,還有一種甜絲絲香噴噴的氣味。
    杜大爺對着我眨眨眼,低聲說:“羅漢,聞到大閨女味了沒有?”
    我說:“聞到了。”
    他說:“年輕人,好好闖吧,將來弄這樣一個娘們做老婆。”
    我說:“我這輩子不要老婆。”
    杜大爺說:“你這是叫花子咬牙發窮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閹了!”
    我們正議論着,一對男女在路邊停下來。那個一臉粉刺、頭髮捲麯的男青年問:“老頭,你們這是幹啥去?”
    杜大爺說:“到獸醫站去。”
    男青年問:“這牛怎麽啦?”
    杜大爺說:“割了蛋子了。”
    男青年說:“割蛋子,為什麽要割它的蛋子?”
    杜大爺說:“它想好事。”
    男青年問:“想好事?想啥好事?”
    杜大爺說:“你想啥好事它就想啥好事!”
    男青年急了,說:“老頭,你怎麽把我比成牛呢?”
    杜大爺說:“為什麽不能把你比成牛?天地生萬物,人畜是一理嘛!”
    女青年紅着臉說:“毛,快走吧!”
    女青年細眉單眼,頭很大,臉也很大,臉很白,牙也很白。我不由自主地想看她。男青年跑到牛後,彎着腰,看雙脊那個地方。
    “我的個天,”男青年一驚一乍地說,“你們真夠殘忍的,小郭小郭你看看他們有多麽殘忍!”
    男青年招呼那女青年。女青年惱怒地一甩辮子,往前走了。男青年急忙去追女青年。我的脖子跟着女青年轉過去。我看到男青年將一隻胳膊搭在女青年肩上,奇怪的是女青年竟然讓他把胳膊搭在肩上。
    杜大爺說:“轉回頭吧,看也是白看。”
    我回過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杜大爺說:“纔剛還說這輩子不要老婆呢,見了大閨女眼睛像鈎子似的!”
    我說:“我看那個男的呢!”
    “別辯了,大爺我也是從年輕時熬過來的。”杜大爺說,“這個大閨女,像剛出鍋的白饅頭,暄騰騰的,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呀!”
    公社的高音喇叭播放國際歌時,我們終於趕到了獸醫站。那時候公社的高音喇叭晚上七點開始廣播,開始廣播時先播“東方紅”,播完了“東方紅”就預告節目,預告完了節目是新聞聯播,播完了國傢新聞就播當地新聞,播完了當地新聞就播樣板戲,播完了樣板戲就播天氣預報,播完了天氣預報就播“國際歌”,播完了“國際歌”就說“貧下中農同志們,今天的節目全部播送完了,再會”,這時候就是晚上九點半,連一分鐘都不差。我們在獸醫站前剛剛站定,播音員就與我們“再會”了。杜大爺說:“九點半了。”
    我打了一個哈欠說:“在傢時播完‘國際歌’我就睡了覺了。”
    杜大爺說:“今天可不能睡了,咱得趕快找老董同志給雙脊打上針,打上針心裏就踏實了。”
    獸醫站鐵門緊閉,從門縫裏望進去,能看到院子裏竪着一個高大的木架子,似乎還有一口井,井邊的空地上,生長着一些蓬鬆的植物。一隻狗對着我們叫着,屋子裏黑糊糊的,什麽也看不見。
    我問:“大爺,咱到哪裏去找老董同志呢?”
    杜大爺說:“老董同志肯定在屋裏。”
    我說:“屋裏沒點燈。”
    杜大爺說:“沒點燈就是睡覺了。”
    我說:“人傢睡覺了咱怎麽辦?”
    杜大爺說:“咱這牛算急病號,敲門就是。”
    我說:“萬一把人傢敲火了怎麽辦?”
    杜大爺說:“顧不了那麽多了,再說了,老董同志吃了雙脊的蛋子,理應該給雙脊打針。”
    我們敲響了鐵門。起初我們不敢用力敲,那鐵門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鏗鏗鏘鏘的,像放炮一樣。我們敲了一下,那條狗就衝到門口,隔着鐵門,往我們身上撲,一邊撲一邊狂叫。但屋子裏毫無動靜。我們的膽壯了,使勁敲,發出的聲音當然更大,那條狗像瘋了似的,一下下地撲到鐵門上,狗爪子把門搔得嚓嚓響,但屋子裏還是沒有動靜。杜大爺說:“算了吧,就是個聾子,也該醒了。”
    我說:“那就是老董同志不在。”
    杜大爺說:“這些吃工資的人跟我們莊戶人不一樣,人傢是八小時工作製,下了班就是下了班。”
    我說:“這太不公平了,咱們辛辛苦苦種糧食給他們吃,他們就這樣對待我們?不是說為人民服務嗎?”
    “你是人民嗎?我是人民嗎?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說連人都不算,怎麽能算人民呢?”杜大爺長嘆一聲,“我們好說,可就苦了雙脊了!雙脊啊雙脊,去年你舒坦了,今年就要受罪,像大小魯西,去年沒舒坦,今年遭的罪就小得多。老天爺最公道,誰也別想光占便宜不吃虧。”
    我看看黑暗中的雙脊,看不到它的表情,衹能聽到它的粗濁的喘息。
    杜大爺打着打火機,圍着雙脊轉了一圈,特別認真地彎腰看了看它的雙腿之間。打火機燙了他的手,他嘶了一聲,把打火機晃滅。我的面前立即變得漆黑。天上的星鬥格外燦爛起來。杜大爺說:“我看它那兒的腫有點消了,如果它實在想趴下,就讓它趴下吧。”
    我說:“太對了,大爺,好不好也不在趴下不趴下上,大小魯西不也趴過一夜嗎?不是照樣好了嗎?”
    杜大爺說:“你說得有點道理,它趴下,咱爺倆也好好睡一覺。”
    杜大爺一聲未了,雙脊便像一堵朽墻,癱倒在地上。
    九
    黎明時,我被杜大爺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問:“大爺,天亮了嗎?”杜大爺說:“羅漢,毀了爐了……我們的牛死了……”聽說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興奮。從鐵門邊上一躍而起,我就到了牛身邊。這天早晨大霧彌漫,雖是黎明時分,但比深更半夜還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涼。我推了它一下,它還是冰涼。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說:“大爺,您怎麽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爺說:“死了,肯定死了。”我說:“你把打火機藉給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爺將打火機遞給我,說:“真死了,真死了……”我不聽他那套,點燃打火機,舉起來一照,看到牛已經平躺在地上,四條腿抻得筆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隻眼黑白分明地盯着我,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捂滅打火機,陷入黑暗與迷霧之中。
    “怎麽辦?大爺,你說咱們怎麽辦?”我問。杜大爺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辦,等着吧!”“等什麽?”“等天亮吧!”“天亮了怎麽辦?”“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反正是死了,頂多讓我們給它抵命!”杜大爺激昂地說。我說:“大爺啊,我還小,我不想死……”杜大爺說:“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輪不到你!”我說:“杜大爺您真是好樣的!”杜大爺說:“閉住你的嘴,別煩我了!”
    我們坐在獸醫站門口,背倚着冰涼的鐵門,灰白的霧像棉絮似的從我們面前飄過去。天氣又潮又冷,我將身體縮成一團,牙齒得得地打戰。我努力剋製自己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卻忍不住地往那裏斜。其實那裏也是濃霧彌漫,牛的屍體隱藏在霧裏,就像我們的身體隱藏在霧裏一樣。但我的鼻子還是聞到了從死牛身上發出來的氣息。這氣息是一種並不難聞的冷冰冰的腐臭氣息。像去年鼕天我從公社飯店門前路過時聞到的氣息一模一樣。
    霧沒散,天還很黑,但公社廣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響了,放“東方紅”。我們知道已經是早晨六點鐘。喇叭很快放完了“東方紅”。喇叭放完了“東方紅”東方並沒有紅,太陽也沒有升起。但很快東方就白了。霧也變淡了些。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杜大爺背靠着鐵門,渾身哆嗦,哆嗦得很厲害,哆嗦得鐵門都哆嗦。我問:“大爺,您是不是病了?”他說:“沒病,我衹是感到身上冷,連骨頭縫裏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她說,人衹要感到骨頭縫裏發冷就隔着陰曹地府不遠了。我剛想把奶奶說過的話嚮杜大爺轉述,杜大爺已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我尾隨着杜大爺,繞着死牛轉了一圈。我們現在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了。它死時無聲無息,我和杜大爺都沒聽到它發出過什麽動靜。它可以說是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它側着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着,就是臥着,采取這樣大大咧咧的姿勢,大概衹有死時。它就這樣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體顯得比它活着時大了許多。從它躺在地上的樣子看,它完全是一頭大牛了,而且它還不算瘦。
    杜大爺說:“羅漢,我在這裏看着,你回傢嚮你麻叔報信去吧。”
    我說:“我不願去。”
    杜大爺說:“你年輕,腿快,你不去,難道還要我這個老頭子去嗎?”
    我說:“您說得對,我去。”
    我把那個包餅子的藍包袱捆在腰裏,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剛跑到棉花加工廠大門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騎着一輛自行車,身體板得像紙殼人一樣。他騎車的技術很不熟練,我隔着老遠就認出了他,一認出他我就大聲喊叫,一聽到我喊叫他就開始計劃下車,但一直等車子越過了我十幾米他纔下來,而且是很不光彩地連人帶車倒在地上後從車下鑽出來的。我跑過去,沉痛地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正用雙腿夾着車前輪,校正車把。我認出了這輛車子是村裏那位著名的大齡男青年郭好勝的車子,因為他的車子上纏滿了花花緑緑的塑料紙。郭好勝愛護車子像愛護眼睛一樣,能把他的車子藉來真是比天還要大的面子。郭好勝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車壓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說:“麻叔……”麻叔說:“羅漢,你要是敢對郭好勝說我把他的車子壓倒過,我就打爛你的嘴。”我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興奮地說:“你說什麽?”我說:“牛死了,雙脊死了……”麻叔激動地搓着手說:“真死了?我估計着也該死了,我來就是為了這……走,看看去,我用車子馱着你。”麻叔左腳踩着腳踏子,右腳蹬地,一下一下地,費了很大的勁將車子加了速,然後,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着力氣,纔將自行車穩住,他在車上喊着我:“羅漢,快跑,蹦上來!”我追上自行車,手抓住後貨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體頓時在車上歪起來,他嘴裏大叫着:“不好不好……”然後就把自行車騎到溝裏去了。麻叔的腦袋撞在一塊爛磚上碰出了一個滲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擠到貨架子上,痛得差點截了氣。麻叔爬起來,不顧他自己當然更不顧我,急忙將郭好勝的車子拖起來,扛到路上,認真地查看。車把上、車座上都沾了泥,他脫下小褂子將泥擦了。然後他就支起車子,蹲下,用手搖腳踏子,腳踏子碰歪了,搖不動了。麻叔滿面憂愁地說:“壞了,這一下壞了醋了……”我說:“麻叔咱們隊的牛死了……”麻叔惱怒地說:“死了正好吃牛肉,你咕噥什麽?生産隊裏的牛要全死了,我們的日子倒他媽的好過了!”我知道我的話不合時宜,但麻叔對牛的冷漠態度讓我大吃了一驚。早知生産隊的當傢人對隊裏的牛是這個態度,我們何必沒日沒夜地遛它們?我們何必吃這麽大的苦把它牽到公社?我們更不必因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雙脊的死還是讓我心中難過,這一方面說明我這人善良,另一方面說明我對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讓我在他對面將車子扶住,然後他雙手抓住腳踏子,雙腳蹬住大梁,下死勁往外拽。拽了一會兒,他鬆開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搖動腳踏子,後輪轉起來了,收效很大。他高興地說:“基本上拽出來了!再拽拽!”於是他讓我扶住車子,他繼續往外拽。又拽了一會兒,他纍了,喘着氣說:“他媽的,倒黴,早晨出門就碰到一隻野兔子,知道今日沒什麽好運氣!”我說:“您是幹部,還講迷信?”他說:“我算哪傢子幹部?”他瞪我一眼,推着車往前走,啐了幾口唾沫,回頭對我說:“你要敢對郭好勝說,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證不說,”我問,“麻叔,牛怎麽辦?”他微微一笑,道:“怎麽辦?好辦,拉回去,剝皮,分肉!”
    臨近獸醫站時,他又叮囑我:“你給我緊閉住嘴,無論誰問你什麽,你都不要說話!”
    “要我裝啞巴嗎?”
    麻叔:“對了,就要你裝啞巴!”
    十
    麻叔一到獸醫站門口,支起車子,滿臉紅銹,好似生鐵,圍着牛轉了一圈,然後聲色俱厲地說:“好啊!老杜,讓你們給牛來治病,你們倒好,把它給治死了!”
    杜大爺哭喪着臉說:“隊長,自從這牛閹了,我和羅漢受得就不是人罪,它要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說:“我們四天四夜沒睡覺了。”
    麻叔說:“你給我閉嘴!你再敢插嘴看我敢不敢用大耳颳子扇你!”
    麻叔問杜大爺:“獸醫站的人怎麽個說法?”
    杜大爺道:“直到現在還沒看到獸醫站個人影子呢!”
    “你們是死人嗎?”麻叔道,“為什麽不喊他們?”
    杜大爺說:“我們把大鐵門都快敲爛了!你要不信問羅漢。”
    我緊緊地閉着嘴,生怕話從嘴裏冒出來。
    麻叔捲好一支煙,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煙紙,啐出舌頭上的煙末,順便駡了一句:“狗日的!”
    杜大爺說:“隊長,要殺要砍隨你,但是你不能駡我,我轉眼就是七十歲的人了。”
    麻叔道:“我駡你了嗎?真是的,我駡牛!”
    杜大爺說:“你駡牛可以,但你不能駡我。”
    麻叔看看杜大爺,將手裏那根捲好的煙扔過去。
    杜大爺慌忙接住,自己掏出火機點燃。他蹲下抽煙,身體縮得好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刺蝟。
    這時廣播停了,霧基本散盡,太陽也升起來了。太陽一出頭,我們眼前頓時明亮了。公社駐地的繁華景象展現在我們面前。獸醫站對面,隔着一條石條鋪成的街道就是公社革委會的大院子。大門口的兩個磚垛子上,挂着兩個長條的大牌子,都是白底紅字,一個是革命委員會的,一個是公社黨委的。迎着大門是一堵長方形的墻,墻上畫着一輪紅日,一片緑浪,還有一艘白色的大船,船頭翹得很高。紅日的旁邊,寫着一行歪三扭四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公社大門左邊,是供銷社,右邊是飯店。飯店右邊是糧管所;供銷社左邊是郵局。我們背後是獸醫站;獸醫站左邊是屠宰組;獸醫站右邊是武裝部。全公社的黨政機關、商業部門都在這一團團,我們的牛幾乎就躺在公社的正中心。我感到那些機關的大門口一個個都陰森森的,好像要把我們吞了,這種感覺很強烈,但麻叔已經不許我說話,我衹能把我的感覺藏在自己心裏。
    石條街上的人很快就多起來。機關食堂的煙囪裏冒出白煙,很快就有香氣放出來。這些氣味中最強烈的、最迷人的就是炸油條的香氣。我仿佛看到了金黃的油條在油鍋裏翻滾的情景。我隨即想起,杜大爺的大閨女女婿不是在公社食堂裏當大師傅嗎?如果杜大爺進去找他,肯定可以吃他個肚子圓。杜大爺可能因為死牛的事把這門親戚給忘了。他還有個四閨女女婿在屠宰組裏殺豬,杜大爺要進去找他,肯定也能吃個肚兒圓。杜大爺把這門親戚也給忘了。更重要的是,杜大爺的女婿們很可能把我和麻叔也請進去,讓我們跟着他們的老丈人沾光吃個肚兒圓。我看着杜大爺,用焦急的眼神提醒他。但杜大爺的眼睛眯着,好像什麽也看不見。話就在我嘴邊,隨時都可能破唇而出。這時麻叔說話了:“老杜,你沒去看看你那兩個貴婿?”
    杜大爺說:“看什麽?他們都是公傢人,去了影響他們的工作。”
    麻叔道:“皇帝老子還有兩門窮親戚呢!去看看吧,正是開飯的時候。”
    杜大爺說:“餓死不吃討來的飯。”
    麻叔道:“老杜,我知道你那點小心眼,你不就是怕我跟羅漢沾了你的光嗎?我們不去,我們不會去的!”
    杜大爺咧着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說:“隊長,您這是欺負老實人!”
    “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了真了!”麻叔別彆扭扭地笑着說,突然他又嚴肅地說,“老董同志來了!”
    老董同志騎着自行車從石頭街上上躥下跳地來了。他騎得很快,好像看到了我們似的。他在牛前跳下車,大聲說:“老管,是你?”他看我和杜大爺,又說:“是你們?”然後他就站在牛前,說:“這是怎麽搞的?”
    老董同志蹲下,扒着牛眼看看,蹲着嚮後挪了幾步,端詳着牛的蛋皮,好像看不清楚似的,他摘下眼鏡,放到褲子上擦擦,戴上,更仔細地看,他的鼻尖幾乎要觸到牛的那皮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兒,嘆了一口氣。他站起來,又把眼鏡摘下來擦擦,眼睛使勁擠着,一臉痛苦表情。他說:“你們,為什麽不早來?”
    麻叔說:“我們昨天晚上就來了!敲門把手都敲破了!”
    老董同志壓低了聲音說:“老管,如果有人問,希望你們說我搶救了一夜,終因病情嚴重不治而死!”
    麻叔說:“您這是讓我們撒謊!”
    老董同志說:“幫幫忙吧!”
    麻叔低聲對我們說:“聽清楚了沒有?照老董同志吩咐的說!”
    老董同志說:“多謝了,我這就給你們去開死亡證明。”
    十一
    麻叔叮囑杜大爺看好牛,當然更忘記不了叮囑杜大爺看好郭好勝的自行車,千千萬萬,牛丟不了,活牛沒人要,死牛拉不走,自行車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搶,這種事多得很。然後他拉着我,拿着老董同志給我們開好的牛死亡證明,走進了公社大院。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公社大院,大道兩邊的鼕青樹、一排排的紅瓦高房、高房前的白楊樹、紅磚墻上的大字標語,等等,這些東西一齊刺激我,折磨我,讓我感到激動,同時還感到膽怯。我感到自己像個小偷,像個特務,心裏怦怦亂跳,眼睛禁不住地東張西望。麻叔低聲說:“低下頭走路,不要東張西望!”
    麻叔問了一個驕傲地掃着地的人,打聽主管牛的孫主任的辦公室。剛纔老董同志對我們說過,全公社的所有的牛的生老病死都歸這位孫主任管。我心中暗暗感嘆孫主任的權大無邊。全公社的牛總有一千頭吧?排起來將是一根漫長的大隊,散開來能走滿一條大街。這麽多牛都歸一個人管,真是牛得要死。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如果能讓我管半個公社的牛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後,進了孫主任的辦公室。一個胖大的禿頭男子――不用問就是孫主任――正在用一根火柴棒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縫裏夾着一根香煙。我知道那是豐收煙,因為桌子上還放着一盒打開了的豐收煙。豐收煙是幹部煙,一般老百姓是買不到的。豐收煙的氣味當然很好,那支豐收煙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煙頭扔掉,但我知道他把煙頭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撿了,如果我撿了,麻叔非把我的屁股踢爛不可。我還是有毅力的,關鍵時刻還是能夠剋製自己的。麻叔彎了一下腰,恭敬地問:“您就是孫主任吧?”
    那人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麻叔馬上就把老董同志開給我們的死亡證明遞上去,說:“我們隊裏一頭牛死了……”
    孫主任接過證明,掃了一眼,問:“哪個村的?”
    麻叔說:“太平村的。”
    孫主任問:“什麽病?”
    麻叔說:“老董同志說是急性傳染病。”
    孫主任哼了一聲,把那張證明重新舉到眼前看看,說:“你們怎麽搞的?不知道牛是生産資料嗎?”
    麻叔說:“知道知道,牛是社會主義的生産資料,牛是貧下中農的命根子!”
    孫主任說:“知道還讓它得傳染病?”
    麻叔說:“我們錯了,我們回去一定把飼養室全面消毒,改正錯誤,保證今後不發生這種讓階級敵人高興讓貧下中農難過的事……”
    “飼養員是什麽成分?”
    “貧農,上溯八輩子都是討飯的!”
    孫主任又哼了一聲,從衣袋裏拔出水筆,往那張證明上寫字。他的筆裏沒有水了,寫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站起來,從窗臺上拿過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擰開瓶蓋子,把水筆插進去吸水。水筆吸水時,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們的牛在哪裏?”
    麻叔沒有回答。
    我以為麻叔沒聽到孫主任的問話,就搶着替他回答了:“我們的牛在公社獸醫站大門外。”
    孫主任皺了一下粗短的眉,把墨水瓶連同水筆往外一推,說:“傳染病,這可馬虎不得,走,看看去!”
    麻叔說:“孫主任,不麻煩您了,我們馬上拉回去!”
    孫主任嚴厲地說:“你這是什麽話?革命工作,必須認真!走!”
    孫主任鎖門時,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的牛前圍着一大堆看熱鬧的人。孫主任撥開人靠了前。他扒開牛眼看看,又翻開牛唇看看,最後他看了看牛蛋子。他直起腰,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髒東西拍掉似的。圍觀的人們都聚精會神地看着他,好像病人傢屬期待着醫生給自己的親人下結論。孫主任突然發了火:“看着我幹什麽?你們,圍在這裏看什麽?一頭死牛有什麽好看的?走開,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這頭牛得的是急性瘟疫,你們難道不怕傳染?”
    衆人一聽說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孫主任大聲喊:“老董!”
    老董同志哈着腰跑過來,站在孫主任面前,垂手肅立,鞠了一個躬,說:“孫主任,您有啥吩咐?”
    孫主任揮了一下手,很不高興地說:“既然是急性傳染病,為什麽還放在這裏?來來往往的人,不怕傳染嗎?同志,你們太馬虎了,這病一旦擴散,那會給人民公社帶來多大的損失?經濟損失還可以彌補,而政治影響是無法彌補的,你懂不懂?!”
    老董同志用雙手摸着褲子說:“我們麻痹大意,我檢討,我檢討……”
    孫主任說:“別光嘴上檢討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動,趕快把死牛擡到屠宰組去,你們去解剖,取樣化驗,然後讓屠宰組高溫消毒,熬成肥料!”
    麻叔急了,搶到牛前,說:“孫主任,我們這牛不是傳染病,我們這牛是閹死的!”
    我看到老董同志的長條臉唰地就變成了白色。
    麻叔指着我和杜大爺說:“您要不相信,可以問他們。”
    孫主任看看老董同志,問:“這是怎麽回事?”
    老董同志結結巴巴地說:“是這麽回事,這牛確實是剛閹了,但它感染了一種急性病毒……”
    孫主任揮揮手,說:“趕快隔離,趕快解剖,趕快化驗,趕快消毒!”
    麻叔道:“孫主任,求求您了,讓我們把它拉回去吧……”
    孫主任大怒:“拉回去幹什麽?你想讓你們大隊的牛都感染病毒嗎?你想讓全公社的牛都死掉嗎?你叫什麽名字?什麽階級出身?”
    麻叔麻臉幹黃,嘴唇哆嗦,但發不出聲音。
    十二
    我們的牛死後第三天,也就是1970年5月1日,公社駐地發生了一個驚人的大事件:三百多人食物中毒,這些人的共同癥狀是:發燒,嘔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是公社幹部、吃國庫糧的職工和這些人的傢屬。這件事先是驚動了縣革委,隨即又驚動了省革委,據說還驚動了中央。縣醫院的醫生坐着救護車來了,省裏的醫生坐着火車來了,中央沒來醫生,但派來了一架直升飛機,送來了急需的藥品。小小的公社醫院盛不下這麽多病人,於是就讓中學放假,把課桌拼成病床,把教室當成了病房。正好解放軍6037部隊在我們這塊地方拉練,部隊的醫生也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搶救。據病人說,解放軍的醫生水平真高,那些打針的小女兵,紮靜脈一紮一個準,從來不用第二下。而我們公社醫院那些醫生紮靜脈,紮一針,不回血,再紮一針,還不回血,一針一針紮下去,非把病人紮得一手血,自己急出一頭汗,才能瞎貓碰上個死耗子。
    當時可沒想到是食物中毒,自打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們那兒還沒聽說食物還能中毒。公社革委往縣革委報告時就說是階級敵人在井水裏投了毒,或是在面粉裏投了毒。縣革委往省革委大概也是這樣報告的。所以這事一開始時弄得非常緊張、十分神秘。領導們的主要精力一是放在破案上,二是放在救人上。據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臺灣國民黨派遣來的特務,二可能是暗藏的階級敵人。馬上就有人嚮臨時組成的指揮部報告,說夜裏看到了三顆紅色信號彈,還有的人發現了敵人扔掉的電臺。指揮部的人都是從縣裏和其他公社臨時調來的,我們公社的領導全都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嚴重。於是大喇叭裏不停地廣播,讓各村的貧下中農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各個村就把所有的“四類分子”關到一起看守起來,連大小便都有武裝民兵跟隨。同時各村都開始清查排隊,讓“四類分子”交代罪行,打得這些冤鬼血肉橫飛,叫苦連天。解放軍也積極配合,封鎖了公社駐地,每條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戰士持槍站崗,夜裏還有摩托兵巡邏。有一次他們巡邏到我們村後,可讓我們這些土包子開了眼界。大傢誰也沒看到過能跑這樣快的東西。先是看到一溜燈光從西邊來了,還沒看清楚呢,震耳的摩托聲就到了耳邊,剛想仔細看看,還沒來得及呢,人傢已經竄沒了影。真是一道電光,絶塵而去。
    折騰了幾天,既沒抓到特務,也沒挖出暗藏的階級敵人。大多數的病人也病愈出院。縣衛生防疫部門在省衛生防疫部門的指導下,終於找到了使三百多人中毒的食物,這食物就是我們的雙脊。他們說我們雙脊的肉和內臟裏含着一種沙門菌,這種菌在三千度的高溫下還活蹦亂跳,放到鍋裏煮,煮三年也煮不死它。
    找到沙門菌後,階級鬥爭就變成了責任事故。公社革委沙門菌中毒事件調查組的兩個幹部到我們村裏來調查,把我、杜大爺、麻叔全都叫到大隊部裏,一個問,一個拿着筆記錄。我是殺死也不開口,問急了我就咧開大嘴裝哭。杜大爺也顛三倒四地裝糊塗。於是一切就由着麻叔說。麻叔先是說老董同志給雙脊做手術時故意地切斷了一根大血管,又說他拖延着不給雙脊打針,他和公社孫主任早有預謀,想把我們的雙脊搞死,搞死我們的雙脊,他們好吃牛肉,過“五一”。誰知道老天爺開了眼,麻叔說。
    調查的人回去怎麽樣匯報的我們不知道,但這件大事最後的處理結果我們知道。
    最後,所有的責任都由杜大爺的四女婿――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承擔,是他不聽孫主任的話,把有毒的牛肉賣給了公社的各級領導和機關的各位職工,導致了這次沉痛的事件。儘管宋五輪本人也因為食牛肉中毒,而且是重癥患者,但還是受到了撤銷組長職務、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
    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人民解放軍的無私幫助下,在省、地、縣、公社各級革委的正確領導下,在全體醫務人員的共同努力下,三百零八個中毒者,衹死了一個人(死於心髒病),這是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這事要是發生在萬惡的舊社會,三百零八個人,衹怕一個也活不了。我們雖然死了一個人,其實等於一個也沒死,他是因為心髒病發作而死。
    發心髒病而死的那個人就是杜大爺在公社食堂做飯的大閨女女婿張五奎。
    我們村裏的人都說他是吃牛肉撐死的。
    ――《東海》,1998年第6期
我們的七叔
    我們磕罷頭從七叔的墳墓前站起來。一股美麗的小旋風從地下冒出,在墳墓前俏皮地旋轉着。大傢都定睛看着小旋風,心裏邊神神鬼鬼。前來幫忙主祭的王大爺將一杯水酒倒在小旋風中間,說:七哥,你還有什麽事放心不下?如果你還有什麽事要交代,就給七嫂子托個夢吧。七嬸急忙跪倒,哀號着:老頭子,老頭子,你死得冤枉呀……在七嬸的帶動下,她的兒子媳婦也跟着跪倒,咧着大嘴嚎哭,但都是幹嚎,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個尖嘴猴腮、很有些黃鼠狼模樣的兒媳,趁着人們不註意,悄悄地往臉上抹唾沫,製造淚流滿面的假象。他們的行為把我心裏那點悲壯的感情消解得幹幹淨淨。父親對我說過,這幫小傢夥,在七叔生前就密謀分裂;儘管七叔請小學校的駝背朱老師用拳頭大小的字恭錄了毛澤東視查南方的著名講話貼在墻上警示他們,但就像毛澤東製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陰謀詭計一樣,七叔也製止不了兒子們的分裂活動。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樹,小猢猻們就等着分傢散夥了。他們要我幫他們替父申冤是假,想藉機撈點錢是真。面對着這樣一些傢夥,我還瞎起什麽勁呢?
    每一次提起筆想寫點紀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於我在夢中見到了他。這些夢像有情有節的電視連續劇一樣,已經延緩了好幾年。我並不是每夜都能夢到他。就像一個清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時間,他便不約而至。這些夢有聲有色,十分逼真。夢醒之後,反倒腦袋發木,迷迷糊糊。醒時反似在夢中。現在我好似坐在桌前寫字,又怎知不是在夢中呢?當然,這基本上是對莊周的拙劣摹仿,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也不必較真就是。
    我抱着女兒去七叔傢串門。女兒咿呀學語,滿頭都是奶腥味(她現在已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這說明下面所寫,如果不是我的夢境,就是我對過去生活的回憶)。老遠就聽到院子裏乒乒啪啪地響,進院看到,七叔正在修理驢車。車已經散了架,像一堆劈柴,兩個車軲轆也扭麯成天津大麻花的形狀。七叔,你忙啥呢?我問。七叔擡起頭,眯着眼,好像不認識似的看了我們好久,然後苦笑着說:修車。我想:這車怎麽會破成這個樣子呢?我問:這是咋弄的呢?七叔嘆息道:運氣不好,撞上了馬書記的汽車。我俯下身去,看到車的碎片上,沾着一些黏稠的黑血,還有一些花白的毛發。我問:七叔,這些毛發是你的嗎?七叔道:當然是我的,難道不是我的,還能是驢的不成?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根又硬又長的剛毛,問七叔:這是啥?七叔怒道:這是驢尾巴毛!他停頓了一下,猛地提高了嗓門,像跟人吵架似的大喊:難道這不是驢毛,還能是我的頭髮嗎?如果我能生長出這樣又黑又粗又長的頭髮,馬書記的汽車還敢撞我嗎?他怒氣衝衝,掄起斧頭,將木片砍得像彈片橫飛。我說:親愛的七叔,您哪裏是修車?分明是劈柴嘛!七叔用手搔着後腦勺子,嘿嘿嘿嘿地笑了。這時,一群翠緑的蒼蠅在七叔周圍嗡嗡嚶嚶地飛舞着,好像一片緑雲。我猜想它們很可能想落到那些黑血上聚餐,但由於七叔不停頓地揮舞着那柄亮晶晶的板斧,它們怕傷了翅膀,不敢下落。七叔光着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膚。他有些瘦,但瘦得很結實,雙臂上的肌肉一點也沒有萎縮,說發達也是可以的。他穿着一條肥大的笨腰褲子。這種褲子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這種褲子就是當年與小推車一樣為解放全中國立過戰功的褲子。“山東民工兩件寶,肥腿褲子破棉襖。”七叔十四歲時就出常備夫,披着一件長過膝蓋的破棉襖,穿着一條肥腿褲子,腰帶上還裝模作樣地別着一根旱煙袋。陳毅元帥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小推車推出來的。七叔說,光靠小車不行,急了眼還得靠褲子。嚓,把褲子褪下;嘎嘎,將褲腿雙紮;嘩嘩嘩,倒進去一百五十斤糧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帶將褲腰紮了口往脖子上一架;雙手摟着被糧食撐得飽硬的褲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着口號光着腚,跟着連長衝下河。糧食是啥?糧食是威力無窮的彈藥,彈藥是無窮無盡的糧食。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許司令!我們民夫連指導員教導我們:“丟了褲襠裏的雞巴蛋,也不許丟了脖子上的軍糧袋。”不靠褲子光靠小車怎麽能行。靠近主戰場時,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彈坑,小車寸步難行。怎麽辦?脫褲子卸車,把袋子裏的糧食倒到褲子裏。褲子得勁。許司令說肥腿褲子是中國人民的第五大發明,是專為戰爭設計的。褲子運糧得勁呀,要歇口氣抽袋煙時,人往地上一跪,頭一低,從褲襠裏退出來。裝滿糧食的褲子像半截漢子一樣立在地上。歇完了,說聲要走,低頭鑽進褲襠,雙手按地,憋一口氣,呼的一聲就站起來了。用袋子,哪裏去找這樣的便利?七叔對陳毅元帥的說法很有意見,他認為應該把褲子和小車相提並論。他是個不識字的農民,認死理兒,犟勁得很,希望同志們不要怪罪於他,更不要給他上綱上綫。不過你要給他上綱上綫我估計他也不會害怕。這人十四歲就在槍林彈雨裏穿行,那麽多子彈,像飛蝗一樣,竟然沒有射中他的一根毫毛。其實我這七叔膽子並不大,按我父親的說法他就是缺心眼兒,活一百八十歲,也是個愣頭青。人傢說:管老七,這裏有口井,井裏有毒蛇,你敢跳下去嗎?他擰着脖子跟人傢吵:你咋知道我不敢跳下去?那人說:我就知道你不敢跳下去。那人還在x86xAA嗦呢,我們的七叔已經在井裏高叫着駡人了:操你媽,快拽俺上去,井裏面有蛤蟆!七叔天不怕地不怕,但害怕蛤蟆,更害怕青蛙。有一次,仇人把一隻肥大的青蛙塞進他的破棉襖裏,穿襖時青蛙蹦出來,他怪叫一聲,往後便倒,人們掐他的人中、紮他的虎口、往他的鼻孔裏塞煙末,折騰了半點鐘,纔把他弄醒。在我們鄉裏,管老七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管老七怕青蛙也有名。我們回過頭來接着講小車和褲子的問題。另外這一段好像很長了,為了讓你們閱讀方便,我們就分個段吧。
    我曾經多次批評過七叔:我說七叔,您怎麽這麽犟勁呢?說淮海戰役是山東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就已經是很高的榮耀了,你難道還要陳元帥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褲子扛出來的?像話嗎?七叔梗着脖子跟我犟:你們共産黨不是最講實事求是嗎?明明是褲子也立有戰功,而且戰功比小車還大,為什麽衹提小車,不提褲子?這事兒我至死也不賓服!我說:好七叔您聽我說,陳元帥那句話,是一種誇張的文學語言,他老人傢在參加革命之前,是一個青年小說傢,曾經在報刊上發表過好幾篇小說,參加革命後,還是隔三差五地寫一些詩詞,解放後還跟偉大領袖毛主席通信討論詩歌作法呢!七叔打斷我的話,瞪着眼說:還有這等事兒?我怎麽不知道呢?那時候我給許司令當勤務員,三天兩頭地去野司送信,跟陳司令熟得很,我怎麽沒看到陳司令寫詩呢?我說:行了,七叔,您就別吹了。您不是去出常備夫嗎?怎麽又成了許司令的勤務員了呢?七叔悲傷地垂下頭,說:賢侄,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難過……我不願讓他傷心,便說:七叔,我基本上還是相信你的,我看過你的功勞牌子,那總是真的嘛。七叔的眼圈頓時紅了,他伸出堅硬的大手,緊緊地抓着我的手搖晃着,說:到底是讀過書的,到底是讀過書的……你等着我,賢侄,千萬別走。他鬆開我的手,弓着佝僂的腰,匆匆往屋裏跑去,跑到門口時又特意回頭叮囑:千萬別走哇!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感人至深,又是那樣的可憐,儘管我知道接下來的節目是什麽,但我實在是不願傷了七叔的心,他畢竟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好,請看下一段。
    我知道七叔進屋去幹什麽,你們也猜到了他進屋去幹什麽。我透過他傢的窗戶看到他跳到炕上,翹起腳來,伸手從梁頭上摸下了那個我非常熟悉的牛皮挎包,挎包裏裝着一枚淮海戰役紀念章。這是七叔的命根子,任何人不許動。我那些堂弟為了探索挎包中的秘密,都挨過七叔的老拳。文化大革命前,每逢國傢的重大節日,七叔就自動休假。他的行為在我們農村,那是十分地不合時宜。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農民沒有休假的。我爺爺說,老七呀,你老人傢就不要給咱老管傢丟人敗壞了。爺爺的話,七叔聽也不聽。他穿上那套土黃色的棉軍裝,斜背上牛皮挎包,將淮海戰役紀念章別在左胸前,昂首挺胸,專揀人多的地方去。人們見他來了,便故意地說:這是從哪裏來了個大幹部呀?看那派頭,最不濟也是個縣長。七叔走上前去,鄙視地說:狗眼看人低,縣長算什麽?我的戰友,最沒出息的也是地區的專員了。從此,人們送七叔一個外號:“管專員”。這個外號讓七叔十分得意,逢人便說,管專員管專員,我管着專員,起碼該是個副省長了。他對我說過許多次:賢侄,咱這個姓真是妙極了,無論上級封咱個啥官,都要大一級,封咱縣長咱管着縣長,封咱省長咱管着省長。我說:七叔,可惜上級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次不濟咱也是個社員吧?管社員,管社員的起碼也是個生産隊長嘛!他還悄悄地對我說:賢侄,人是衣服馬是鞍,此話丁點兒也不假。我穿上這套衣裳,立馬就不一樣,連你爺爺這個老頑固都對我另眼相看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什麽?他叫我“老人傢”。呵呵,連我的親大爺都要叫我“老人傢”,你說有趣不有趣?我說有趣有趣真有趣。七叔衹有一套棉軍衣,但國傢的重大節日卻是四季都有,為了光榮和信仰,七叔不得不忍受着肉體的痛苦。“六一”、“七一”和“八一”,這三個光榮的節日,在我這種覺悟不高、沒有遠大理想和崇高信仰的傢夥眼裏,簡直就是七叔的受難日。他頭戴着那種我們在電影裏經常看到的、有兩扇耳朵的棉軍帽,上身棉襖,下身棉褲,都是又肥又大、鼓鼓囊囊,腳上是一雙笨重的高腰翻毛牛皮靴子。我們光背赤腳、衹穿一條褲頭都渾身冒汗,他老人傢又黑又瘦的長條臉上竟然沒有一滴汗珠。問他熱不熱,他驚訝地反問我們:怎麽?你們熱?我怎麽不覺得熱?我覺得涼快得很哪!就衝着這一點,我們就不得不佩服他。
    七叔是個奇人、怪人,所謂奇人、怪人,就是非同尋常、有過人之處的人。他第一次盛裝遊村,身後緊跟着一大群看熱鬧的孩子,大人們也感到新奇。面對着這樣一個人,衆人的心情其實很復雜、不是能用一句兩句話說清楚的。人們奚落他、取笑他、諷刺他、挖苦他、甚至辱駡他,但看到他那包裹在棉衣裏竟然滴水不出的瘦而不弱的身體,一種嚴肅的思想,就暗暗地生長起來了。另外,除了每逢國傢例假日他不幹農活之外,其餘的時間裏,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愛社如傢、大公無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一個非常優秀、非常傑出的人民公社社員,這一點贏得了老少爺們的尊敬,也贏得了村幹部、包括村黨支部書記的理解。據說,七叔第一次公然曠工、遊村誇功時,引起了全村震動。群衆議論紛紛。幹部們連夜開會,研究解决問題的辦法。幸好假日一過,七叔立即恢復正常,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漸漸地,人們就把七叔的行為當成了一種周期性發作的神聖疾病,無人再去笑他駡他,也沒人再去跟他攀比。每逢國傢例假日,管老七就可以不幹活,愛誰誰,都沒脾氣。在那些神聖的日子裏,我們的七叔就像印度國的牛一樣,享受着特殊的優待。
    我的堂弟、七叔的大兒子、名叫解放的那個賴皮傢夥,錯以為他爹享受的特殊待遇是因為那套軍裝和那枚淮海戰役紀念章。在一個國傢例假日的黎明前的黑暗裏,偷偷地他將七叔的全套行頭抱到高粱地裏,人模狗樣地穿戴起來,等到太陽升起,便學着七叔的樣子,上大街遊行漫步。眼睛雪亮的人民群衆立即發現光榮的軍棉衣裏藏着虛假的內容,這傢夥頓時成了過街老鼠,被人人喊打。他見事不好,撒腿就往傢跑。憤怒的群衆,手持農具,像追趕盜賊一樣,奮力追打。如果不是這傢夥跑得快,那一天很可能就是他逝世的日子。堂弟的行為讓七叔惱了大火,他提着一把斧頭,死追不捨。一邊追趕一邊聲嘶力竭地高喊:立住,你個邱清泉!立住,你個杜聿明!堂弟急中生智,鑽進我傢,跪在我爺爺面前,哭叫着:大爺爺,救命吧,俺爹要殺我。這時,七叔追了進來。他的瘦臉,仿佛剛從爐子裏提出來的鐵,雙眼沁血,活似瘋狗――請原諒七叔――他舉起斧頭,對準解放的後腦勺子毫不做作地下了傢夥。我爺爺當時正好在院子裏鏟雞屎,手裏持一張鐵鍬――也是堂弟命不該絶――爺爺情急智生,舉起鐵鍬擋住了堂弟的腦袋。衹聽得當啷一聲巨響,斧頭正砍在鍬頭上。爺爺虎口麻木,鐵鍬落地。細看時鋼板的鍬頭竟被七叔的利斧砍開了一個大豁口。堂弟怪叫一聲,三魂丟了兩魂半,打了一個滾,癱在地上,宛如一攤稀屎。爺爺目瞪口呆,面色灰白,怔了好久,纔說:老七,你還動真格的了?七叔瞪着眼說:你以為我是跟你們鬧着玩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大閨女綉花!爺爺說:好好好,七爺,您厲害,我怕您,行了吧?爺爺轉身要走,堂弟見事不好,上前摟住爺爺的腿,求道:大爺爺,您要放手不管,孫子我可就沒了命了……爺爺惱怒地說:滾開!你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爹,爹要殺兒子,與我有什麽關係?七叔對爺爺說:大伯,歡迎您終於站到了人民的立場上。爺爺被他氣得哭笑不得,他卻笑嘻嘻地把兒子押走了,好像抓了一個俘虜。
    我永遠忘不了七叔手舉着利斧追趕盜穿了他的光榮軍服的無賴兒子的情景。毫不誇張地說那情景有點驚心動魄。請諸位朋友跟着我想一想吧:在一個六月的清晨,一輪紅日初升,照耀着村中鋪滿黃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墻上啼鳴的紅毛公雞,村民們手捧着粗瓷大碗站在街邊吃飯――這是我們那兒的習慣――就看到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腳麻亂地往前滾動着,嘴裏發出狗轉節子般的怪叫聲:救命哇……救命哇……七癲要殺人啦……在他身後十幾米處,七叔穿着一條辨不清顔色的大褲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膚像黑色的膠皮,看上去很有彈性。他高舉着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氣喘籲籲地吼叫着: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紀,雖有雷電火花的意識,恨不能變成一束激光,恨不能變成一粒子彈,但衰老的肉體不給他爭氣。他的腿擡得很高,步子邁得很大,但前進的速度不快。他那樣子有點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慢鏡頭”,既古怪又滑稽,讓路邊的鄉親們無所措手足,不知是該幫他截住兒子,還是該幫他兒子截住他;讓路邊的鄉親無所措嘴臉,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些從高粱地裏手持農具把他兒子轟趕出來的早起的鄉親們,自從七叔接班追趕以後,便自動退出了熱烈的行列,變成了清冷的旁觀。事關集體的事情變成了七叔的傢務事。七叔和他的兒子在家乡清晨的漫長大街上追逐着,他們的腳踢起一團團黃色的塵土,他們驚得雞飛狗跳墻,這是一件正在進行中的圖謀殺人的事件,人們盼望着它的結局。我知道大多數人盼望着七叔把他兒子的腦袋砍下來,那樣將會給死水一潭的農村生活增添很多樂趣,將會給捧着大碗在路邊吃飯的無聊鄉親製造一個生氣蓬勃的話題,這個話題將在村裏被議論三十年,經過三十年的添油加醋、誇張渲染,進入歷史的事件將與真實的事件産生很大的距離,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遠忘不了七叔押着他的兒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與我的父親經常說的一樣,“虎毒不食親兒”,七叔押着兒子返回時,他的鼻尖距離兒子的後腦勺衹有半米光景,正是揮斧砍殺的最佳距離,七叔衹要一揮手,便可以讓兒子的腦袋開瓢或是滾落塵埃。但七叔不動手。他的兒子每走兩步便回一次頭,可憐巴巴地說:爹,俺錯了,俺錯了還不行嗎?七叔嚴肅地說:好好走,不要調皮!但我估計堂弟膽寒得很,他那後腦勺子上一定涼氣森森,所以他還是不間斷地回頭認錯。他那酷似七叔的瘦長的小臉上,布滿了汗水和灰塵。我這堂弟其實是個壞得不得了的傢夥。他狡猾多疑,自私自利,又饞又懶,給他一塊糖,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親爹。如果高興,我可能在後邊多給你們講一點他的事。
    事過多年後,回頭想想,必須承認,那天早晨,街上看熱鬧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都殷切地盼望着七叔在押送解放還傢的歸途中,掄起斧頭,讓解放的腦漿濺落塵埃。七叔冷笑道:我的心,像大玻璃鏡子一樣,明光光一塵不染,你們心裏想的啥我全都知道,但你們不懂我軍的俘虜政策。解放不投降,我可以消滅他;解放投降了,就是我們的俘虜。殺俘虜,那是要犯嚴重錯誤的!你懂不懂?人可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痛,你七叔我,當年就是被解放軍俘虜的。解放軍優待俘虜,大饅頭、大白菜燉大豆腐,熱氣騰騰,管夠。指導員說:弟兄們,放開肚皮吃,吃飽了,想回傢的發給路費,不想回傢的,就留下跟我們幹。奶奶的,衹有傻瓜纔回傢。回傢幹什麽?回傢連地瓜幹子都沒得吃,這裏大饅頭管夠。我問:七叔,您不是許司令的勤務員嗎?怎麽又成了俘虜兵了呢?七叔紅了臉,惱羞成怒,道:你愛信不信。我告訴你那是戰爭年代!戰爭年代,風雲變幻,像狗臉一樣,說翻就翻!戰爭,懂不懂?美國造黃銅殼大炮彈,明光耀眼,小牛犢似的,從天空裏打着滾落下來,轟隆一聲巨響,一傢夥就炸出個大灣,十幾米深,灣裏水瓦藍。戰爭,槍林彈雨,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死就死,不是好玩的。
    我把話頭扯得太遠了點,對不起你們。前邊說到七叔跳到炕上去拿他的牛皮挎包,那是他的寶貝。現在,他雙手捧着寶貝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懷裏,抱着不滿周歲的女兒。我猜想那個挎包年輕時,必是油光閃閃,溫良如玉,呈現着鮮明的棕紅色。但現在它像七叔一樣老了。它顔色發黑,失去了光澤,銅件上生着斑斑緑銹。七叔蹲在我的面前,打開挎包,拿出一個紅布包兒。紅布因年代久遠,顔色發黑。七叔神色鄭重,解布包時手指微微顫抖。我雖然知道包裏有什麽,但還是被他製造的莊嚴氣氛感染,不由得肅然起了敬意。那枚鍍銅褪盡的淮海戰役紀念章終於又一次呈現在我的眼前當然也呈現我女兒的眼前。與現在的富麗堂皇的豪華紀念章相比,七叔的寶貝實在是太寒酸了。說句難聽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塊破銅爛鐵,扔在大街上也沒人去撿。但這東西在七叔的心目中,神聖無比。
    我們學校曾經排演過一出戲,戲裏有一個解放軍的功臣還鄉報殺父之仇,負責導演又兼主演的常老師在我的陪同下,到七叔傢去藉他那套著名的服裝當然也包括那枚光榮的紀念章。常老師說明了來意,並反復強調了我們排演這出戲對於教育農民的重要意義。常老師說:老管同志,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傢教導我們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您是應該知道的。七叔滿面赤紅,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他說:常老師,我把老婆藉給你們行不行?常老師愣了一會兒,隨即滿臉通紅,表現出十分的尷尬。後來,在村黨支部書記的幹預下,七叔不得不把他的寶貝藉給了我們學生劇團,但他老人傢也就成了我們的義務道具員,我們到哪裏去演出,他就跟到哪裏。那時我們有飽滿的革命激情,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不怕寒冷和疲勞,像日本鬼子拉網一樣,不放過高密東北鄉每一個村莊。那時候我們是上午學習,下午就往晚上演出的村莊進發。七叔白天要參加生産隊的勞動,晚上還不能耽誤了我們的演出,耽誤了演出那就是個政治態度問題,隨便給他扣上一頂帽子就夠他受的。因為他的小氣,我們宣傳隊都對他有意見。宣傳隊的隊長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去嚮他藉服裝的常老師,當時他用那麽難聽的話頂了人傢,讓人傢下不了臺,你想想吧,還會有他的好果子吃嗎?我們宣傳隊長說:管老七,藉用你的服裝,是革命的需要,支部書記也說了話的;既然你不放心,非要自己跟着,我們也拿你沒辦法,但是,你聽明白,如果你耽誤了我們演出,你就是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就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你聽明白了嗎?七叔滿不在乎地說:聽明白了,隊長同志,您就把心放在肚皮裏吧。想當年俺冒着槍林彈雨往前沿陣地給解放軍送炮彈,那活兒,跟這活兒,比較起來,這活兒,就好比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盤。宣傳隊長點點頭,拖着長腔說:好哇!隊長的話裏,暗藏着殺機,連我這個缺心眼的都聽得出來,七叔卻興衝衝地說:您就xFEx83好吧,隊長。畢竟是一筆難寫兩個管字,我悄悄地對他說:七叔,小心點吧,隊長要收拾你哪!他卻笑嘻嘻地說:忠不忠看行動,我要用實際的行動告訴你們,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老師,而不是教育農民。
    說話多容易哇,嘴唇一碰,舌頭一彎,十萬八千裏就出去了,可要走一裏路,最少也要邁上五百步。高密東北鄉土地遼闊,村與村之間相距最近也有八裏路,遠的有四十裏。那時候條件差,別說汽車,連自行車也是罕有之物。我們村衹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支部書記的,另外一輛,是麻風病人方人美的。方人美沒有自行車之前,人們害怕傳染,都躲着他;但自從置上了自行車之後,他就吃了香。據方人美說,七叔為了趕場,曾去嚮他藉自行車,還用大道理嚇他,用大帽子壓他。方人美眨着可怕的疤眼睛說:去你媽的管老七,宣傳隊有什麽了不起?老子在瘋人院治病時,也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還是副隊長呢!你嚇唬誰呀!我們去縣委禮堂演出,連縣革命委員會主任毛森都去觀看。看完了還上臺講話,講完了話還挨個兒跟我們握手、照相,那真叫親密無縫,連根針也插不進去。知道我們麻風院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拿手好戲是哪一出嗎?革命樣板戲《沙傢浜》。知道咱在戲裏扮演啥角色嗎?革命英雄郭建光。知道扮演阿慶嫂的是誰嗎?俺的老婆黃春芳。我們也有戀愛的權利呀。七叔堅决否認他曾經去藉過方人美的自行車。看把他燒包的吧,七叔說,人無志氣,猶如樹無皮。我寧願爬着去,也不騎他的麻風車。老子要騎就騎高頭大馬,左挎牛皮包,右挎駁殼槍,牛皮的寬腰帶攔腰一紮,手提繮繩,腿夾馬腹,那是什麽樣的感覺!但戰爭年代早就過去了,馬已經快要絶跡了。這種動物不但要吃草,而且還要吃料,生産隊裏哪裏去弄草料喂它們?戰爭激烈的年代纔是馬的黃金歲月。現在生産隊裏衹養着七頭老牛,兩匹瘦驢。瘦到啥程度?像皮影似的。七叔說,這驢,脊梁比刀還快,女人騎最好,坐上去,一顛,嚓,像切瓜一樣,順着縫兒就劈成了兩半。其實,就連這樣的驢,七叔也撈不到騎,他能自由支配的,衹有自己的兩條腿。
    為了不耽誤我們的演出,也為了他發下的高昂誓言,更為了保護他的寶物,在那個鼕天裏,七叔大大的辛苦。他撕下一條被單,把他的軍棉衣、軍棉帽、大皮靴精心包紮起來,那枚紀念章自然是揣在懷裏。傍晚收工後,他扛着農具,往傢飛跑,有時候跑得比騎着自行車的方人美還要快。一進傢門,扔下農具,揭開鍋蓋,抓起一個燙手的地瓜,把大包袱往肩上一掄,不顧兒子們的吵鬧,不顧圈裏的豬餓得吱吱叫,不顧七嬸的嘟噥,風風火火地躥出傢門,嚮我們演戲的村莊奔跑。七叔從來不說“奔跑”,他用的都是軍事術語,“急行軍”啦,“打攻擊”啦,“強衝鋒”啦,一張嘴就透着不凡。那一年他將近四十歲了,營養狀況也不好,白天在生産隊裏熬了一天,晚上再來一次“急行軍”,的確是夠他一受。但這僅僅是我的擔憂,七叔心裏怎麽想我不知道,反正他的嘴裏從沒說過草雞話。幸好那解放軍的英雄是在戲即將結尾時纔出場,這樣就給七叔留下了比較充裕的趕路時間。否則,即便他跑得比野兔還快,也要誤了場。
    前邊我交待過,高密東北鄉最邊遠的那個村莊離我們村有四十多裏路,那個村莊很小,衹有十幾戶人傢,總人口不超過七十,村名卻牛皮烘烘的叫做大屯。素有大屯不大,小屯不小的說法。其實我們去小屯演出時,大屯的人幾乎全都去看了。大屯比小屯還要遠七裏路。我們都不願再往這大屯跑一趟,可我們這該死的隊長非要去。我心裏明白,這老兄多半是為了修理我七叔纔安排了去大屯的演出,並不是像他嘴裏說的那樣,什麽宣傳毛澤東思想不能留一點死角。他是隊長、導演、主演,他的話就是聖旨,誰敢不聽,他就給人扣大帽子。而且他還給我們許願,說路程超過了四十裏,就可以每人報銷五毛錢。那時候五毛錢對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說可不是一筆小錢,恰好能買一對大無畏牌幹電池呢。那時我們衹要有一隻燈塔牌手電筒,再配上一副大無畏牌幹電池,就是十足的神氣了。晚上走夜路既壯自己的膽,又能勾搭上女同學與我們同行。我們班最美麗的女生名叫郭紅花。後來她嫌此名太土,改成郭江青。粉碎“四人幫”後,她又嫌此名太臭,改成了郭安娜。關於這個美麗的女同學的事我們後邊再說吧。
    下邊我偷空談談給手電筒對焦距的問題。一般人給手電筒對焦距是扭動前頭的蠃絲,我的發明是不但要扭動前頭的蠃絲,而且還要扭動燈泡,調整燈泡與燈鍋之間的距離。多了這一招,我的手電筒射出的光束像利劍一樣刺破黑暗,把同學們的手電筒全都給斬了。連我們老師那個三節電池的手電筒都給斃了。我這一輩子在人前很少出過什麽風頭,在玩手電筒方面,卻是技壓群芳,獨領風騷。每逢我們的節目演完,摸黑往傢走時,我的手電筒一開,就有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些女生們便跟在我身後,嬌聲嬌氣地誇我的手電筒:哇!真亮!哇!射得真遠!而在我心中,誇我的手電筒也就是誇我了。那群女生中,自然有那位當時名叫郭江青的女生。她經常嬌滴滴地大喊:管謨業呀,你等等我嘛!我那時滿腦袋都是封建主義思想,對她這種嬌聲很不習慣,很反感,所以她越叫,我走得越快。那時我最怕女生對我表示特別的熱情,哪個女生對我好,我就對她惡聲惡氣,但當這個女生對別的同學表示親熱時,我心裏又很生氣。可見我從小就不是個好同志。書歸正傳,儘管我是十分地想接着茬兒往下說郭江青的事。
    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緊着走慢着走,趕到大屯時,紅日已經西沉了。下午颳着很大的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風從後邊鼓動着我們,吹得我們腿輕腳快,一路小跑。日落之後,北風止了。這就是說七叔的來路上得不到西北風的助力,他今晚的趕場將是十分地睏難哪!我們趕到大屯,首先去找村革委會主任。主任喝醉了,正在傢中和老婆打架,鬧得雞飛狗叫。我們進入他傢院子時,他的老婆正坐在院子裏嚎啕大哭。她的鼻子破了,抹得滿臉是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搶救下來的重傷員。主任醉眼乜斜,左手叉腰,右手揮舞着,好像列寧在十月裏講演的樣子:狗娘養的個王八蛋,你以為我還不敢揍你是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子今日就要對你實行無産階級專政!我們隊長上去跟他說晚上演出的事,他駡駡咧咧:演你媽個雞巴蛋!我們隊長說:熊主任,我們是大羊欄小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你竟敢駡我們演雞巴蛋?!主任一愣,那酒立馬就醒了:歡迎歡迎,我說我老婆哭個雞巴蛋呢,這臭娘們,是屬破車子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隊長同志,您要有勁兒,就把她弄到炕上去修理修理。隊長說:熊主任,我們給你談正經事呢!主任道:俺聽着呢!隊長說:三件事,一,讓四類分子去紮臺子;二,準備一盞汽燈;三,安排一戶老貧農,給我們煮鍋地瓜吃。主任說,好說好說。一會兒工夫,臺子搭好了。一會兒工夫,氣燈點亮了。一會兒工夫,地瓜煮熟了。
    我們圍坐在老貧農傢的鍋竈前吃地瓜。地瓜煮得很爛,像熟透的柿子似的,燙嘴的一包蜜。這是我們下鄉演出以來享受的最高禮遇。大屯人老實,聽話,煮放漿的熱地瓜給我們吃;小屯人不尿我們隊長那一壺。隊長讓小屯革委會主任安排個堡壘戶煮地瓜給我們吃,那混蛋卻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你們吃生産隊裏的地瓜,正是私字當頭的表現,一群私字當頭的人,還雞巴宣傳隊呢!弄得我們隊長無言可對。我們吸吸溜溜地大吃地瓜,嘴巴子燙得發麻。老大娘說:孩子們,慢點吃,別燙着,吃了不夠大娘再煮一鍋。吃地瓜時,我就發現隊長臉上時時浮起一絲姦笑,像樣板戲中的參謀長刁德一似的。我馬上就猜到了隊長的姦笑是針對着七叔的,這個晚上夠他老人傢受的。我們大吃地瓜時,七叔正在被狂風颳得灰白的大道上,進行着他的急行軍。他肚子裏沒食兒,又幹了一天活,一定是眼冒金花,雙腿酸軟了吧?但這衹是我的想象,究竟什麽感覺,衹有他自己知道。
    吃罷地瓜,大傢心滿意足地抹抹嘴,有的還打着難聽的飽嗝。我們像一群貓,圍在老大娘熱乎乎的鍋臺邊不想離開。老大娘摸着郭江青的腦袋,一個勁兒誇奬:這閨女,像那畫中人似的,真叫那個俊!把郭江青美得合不攏嘴。隊長道:快快,別磨蹭了,抓緊時間化妝。於是大傢就在老大娘傢開始化妝。我這模樣,衹能演反面角色,不是匪兵甲,就是漢姦乙。這種角色,化妝容易,伸手到鍋底,抹來兩手灰,往臉上一搓,衹剩下牙和眼白是白的,這就行了。整個化妝過程用不了三分鐘。正面人物的化妝就要麻煩多了。譬如郭江青,她從來都是演正面人物的,她化妝要先上底色,用那種一管管的顔料,七調八調,把個小臉抹得花裏鬍哨,然後用墨筆把眼眉描得像柳葉似的。雙眉之間,還用紅顔色點上一個大大的圓點。化完妝後的她,真真是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小狐狸精似的。對於化好妝後的郭江青,我是既愛又怕,因為我們那裏狐狸很多,有關狐狸精的傳說比狐狸還要多,在深夜的舞臺上,被雪亮的氣燈光一耀,她又扭又唱,妖氣橫生,我鬧不清她是人多一些,還是狐狸多一些。閑話少說,我們在隊長的催促下,很快化好了妝,拿着簡單的行頭,就到了戲臺後。三通鑼鼓敲罷,戲就開場了。
    我們幾個匪兵弓着腰、端着槍――槍是木槍,塗了黑墨――在舞臺上轉了兩圈,開槍射殺了老百姓幾衹母雞――我們開槍時,有人在後臺砸響了幾粒火藥紙,緊接着有人把幾衹道具雞扔到舞臺上。我特別希望能得到在後臺砸火藥紙的工作,但我們隊長不答應――那所謂舞臺,也就是平地上扔上了一點黃土,高出地面半米光景,臺上鋪上一領破席。臺邊上放兩條板凳,坐着拉鬍琴的和敲鑼鼓的。臺前竪一根高桿子,桿子上挂一盞汽燈。汽燈真是好東西,用一個石棉網作燈泡,下邊有一個小氣筒子往裏打氣。氣越足越亮。那個亮,真叫亮,不是假亮。眼盯着汽燈看一分鐘,回頭往外看,那夜色就比墨汁還要黑。各位同志們,有一個問題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從前的夜色是那樣的黑呢?所謂黑得伸手不見十指是常有的事,而現在再也沒有那麽黑的夜色了,那麽黑的夜色跑到哪裏去了呢?
    在舞臺上轉了兩圈,基本上就沒有我們什麽事了。幾個主要人物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把鬍琴吱吱呀呀地伴奏着。唱的是啥我也聽不清。也許有人能聽清,那是他們的事,與我沒有關係。我與幾個演匪兵的同學坐在所謂的後臺的一條板凳上,凍得鼻流清涕,腳像貓咬似的。臺上的把戲看了幾十遍了,沒什麽好看的,唯一好看點的是郭江青的臉,但她時刻不忘面對觀衆,我們衹能看到她的背。她的背沒什麽好看的,於是我就看舞臺下的觀衆。在汽燈照亮的那個圈子裏,零零落落地坐着幾十個老鄉。看了一會兒,那些上了年紀的扛着板凳先走了,臺下衹剩下十幾個拖着鼻涕水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不怕冷,不怕熱,不怕苦,不怕死,是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年齡。天太冷了,河裏的冰嘎巴嘎巴地響,地面上結了一層白霜,我們穿着棉衣還凍得夠嗆,舞臺上那些主角們穿着單衣,我估計她們的血都快涼透了。臺下那些小傢夥的嘴臉漸漸模糊起來,在雪亮的燈光下,我分明地發現他們的眉眼有些古怪,擠眉弄眼的他們很讓我想起狐狸變成的小妖精。越看越覺得他們像妖精。怪不得他們不怕冷,原來他們是狐狸。狐狸的皮毛越到鼕天越豐厚,它們怎麽會冷呢?我想起七叔講過的一個故事,七叔是很少講故事的,但他不講便罷,講必精彩。
    他說:舊社會有一個戲班子,住在一個雞毛店裏,正為沒人請戲、尋不到飯轍發愁呢。突然,來了兩個穿袍戴帽、時時務務的人,說傢裏有重大慶典,想請戲班子去演出,說着就拍出一摞大洋作定錢,把個戲班老闆喜得差點昏過去。黃昏時,來了十幾輛馬拉轎車子,一條竜似的排在街上。趕車的都穿着狐皮領子大衣,十分的氣派。那些拉車的馬,一律棗紅色,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眼如銅鈴,耳如削竹,胖得像蠟燭樣。演員們匆匆把箱搬上車,人也跟着鑽上去。他們還沒受過這樣的禮遇呢,坐在豪華的車上,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班主在車上還不忘給演員們做思想鼓動工作,他要大傢把看傢的本領都拿出來,爭取唱紅,把過年的錢掙足。演員們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登臺表演。他們上車時已是紅日西沉,走了一會兒,暮色漸漸深重。大傢的心忽然揪起來。他們幾乎同時發現,聽不到馬蹄聲,也聽不到車輪聲,衹有呼呼的風聲。班主大着膽子掀開車簾,往外一瞅,叫了一聲親娘,臉色突變。他看到,轎車子正在空中飛翔。他還看到,在半輪黃月的輝映下,灰白的土地、銀色的河流、蕭條的樹梢,都匆匆地往後退去。女演員們都嚇得面無人色,渾身哆嗦;男演員也好不到哪裏去。班主漸漸冷靜下來,這就叫無事膽不能大,有事膽不能小。不知飛行了多遠,感覺到車子漸漸地降落雲頭,終於落了地。都腿打着顫、心打着鼓、牙打着戰,鑽出了飛車。一看,好一派繁華景象。但見那高樓華屋鱗次櫛比;大街坦蕩,小巷麯折;傢傢門前還挂着大紅燈籠,儼然是一片盛大慶典的模樣。戲子們一下車,立即就有管事的人上來迎接。點頭哈腰,彬彬有禮,好像君子國中人。把戲子們迎到屋裏去,見室內一色的紫檀木雕花傢具,墻上挂着名人字畫,雅氣逼人。剛剛落座,立即就有小丫環獻上茶來,那茶水異香撲鼻,戲子們聞所未聞。一杯茶過,又有精美點心獻上來,自然也不是尋常貨色。點心用罷,又上大餐,那真是山珍海味,國色天香,戲子們別說吃,連見也沒見過。用罷飯,管事人將戲班引到舞臺邊,並告訴說這是為傢中的老太爺慶祝百歲誕辰,希望大傢好好演,演完後老太爺必有重賞。再看那戲臺,用一色的粗大杉木搭起,高大巍峨,儼然空中樓閣。衹見那戲臺周圍,挂滿了大紅燈籠,虛無縹緲,宛若神仙境界。此時的演員們,其實已經忘記了恐懼,說他們沉浸在幸福當中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老姦巨猾的班主偏偏多事,他打頭就要演關老爺的戲,並且要演員用有避邪作用的朱砂塗了大紅的臉譜。三通鑼鼓敲過,關老爺用袍袖遮着臉上了場。走到前臺,一聲叫板,聲徹雲霄,然後猛甩袍袖一亮相――老天爺,這一下子可不得瞭瞭!衹聽到臺下一陣鬼哭狼嚎,所有的燈籠一齊熄滅,所有的美景全部消失,戲臺也轟然坍塌,什麽也沒有了,衹有黑,一團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緊接着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颳得那些戲子叫哭連天。好不容易等到天明,纔發現整個戲班子在一片亂葬崗子上打滾。七叔說:關老爺是啥?伏魔大帝!幾個草狐狸精哪頂得住他老人傢的鎮壓?
    聽罷七叔的故事,我對那個戲班子老闆意見很大,這個人不夠意思,就算我們是狐狸,可我們一片熱忱把你們請來,好茶好飯伺候着,你們何必裝神弄鬼地嚇唬我們呢?我估計那幫演員也要抱怨他們的班主,瞎請什麽關老爺呀,生生把一場好戲給攪了,否則人狐共樂,其樂融融,該是一幅多麽美妙的圖畫!七叔說:瞧這傻孩子,竟然當真了!
    想着狐狸們的故事,我們的戲漸漸逼近了尾聲。隊長就要上場了,可是七叔還不見蹤影。我們的隊長畫了一張大紅臉,紅臉上兩道劍眉,直插到鬢角裏去。這是那個年代裏最流行的英雄臉譜,二郎神也似,十分地威風可怕。天氣幹冷,寒氣從大地深處上升。我們隊長鼻子尖上挂着一滴清鼻涕,結成了冰凌。他老人傢的鼻子毫無疑問是凍僵了,像一根通紅的鬍蘿蔔。他在後臺上走來走去,不知道是心焦意亂呢還是凍得難以坐住,如果是後者,那麽他就是要藉不斷的運動來活動筋骨,加快血液循環,增強肌體的禦寒能力。前臺上,鬍琴吱吱扭扭地響着。拉鬍琴的朱老師是個很嚴重的羅鍋腰子,還是個很嚴重的近視眼。他那副白邊眼鏡的腿兒不知斷過多少次了,用膠布橫纏竪綁着。他是個老右派,劃成右派前傢裏成分是富農。據說他還參加過國民黨,還在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裏當過訓導員。這可是個像五香面兒一樣滋味豐富的壞蛋,無論搞什麽運動,都逃脫不了他。鎮壓反革命跑不了他,整風反右跑不了他,土地改革跑不了,四清運動跑不了他,他是真正的貨真價實的老運動員。之所以在這麽多次運動中沒要了他的小命,就在於這個老東西會的手藝實在是太多了。他會拉京鬍,板鬍,二鬍,不但能拉,還能製造樂器。他造了一把四根琴弦、雙馬尾弓子的鬍琴,拉起來雙聲雙調,一把琴發出了兩把琴的聲音,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産率,等於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他能吹長笛短笛,還能嗚嗚咽咽地在月下吹簫。後來流行用西洋樂器伴奏京劇,他拆了自傢一個梧桐木風箱,刀砍斧剁,硬是自製了一把小提琴。這件事在高密東北鄉引起不小的轟動,我七叔說那把小提琴的模樣很像日本鬼子使用的歪把子機關槍。朱老師拉提琴也是無師自通。這老傢夥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傢,同時還是個能工巧匠。人們都說:老朱除了不會生小孩之外,什麽都會。他拉起提琴來的樣子,的確是奇形怪狀,我無法用文字來描述,衹能靠你們自己來想象。請想象吧:一個永遠腰弓成九十度、戴着橫纏竪綁的千度近視眼鏡、留着大背頭、穿着對襟小棉襖的人,竟然在舞臺上用自製的小提琴演奏革命樣板戲,你說美妙不美妙。他除了音樂方面的天才外,還是個相當不錯的書法傢,行楷篆隸,無一不能。我們村傢傢門上貼的對聯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春節前幾天,他在學校辦公室裏那副破乒乓球案桌上,潑墨揮毫,所有的詞兒都是毛主席詩詞。給人傢新婚夫婦寫對聯他就寫: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這詞兒常常引起一些流氓分子的想入非非,但他們不敢把心裏的流氓想法說出。我也是衆流氓中的一個,去人傢鬧喜房時,找不到個辦法發泄青春的熱情,便站在人傢洞房窗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朗讀: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鬧得人傢的老人莫名其妙,不勝厭煩:孩子們,別吵吵了,天都快要亮了,回傢睡覺去吧。我們的朱老師還是個體育運動的積極參加者,別看他弓腰駝背,條件艱苦。他最喜歡的運動是打籃球,運球過人,帶球上籃,矯健得像衹豹子,而且投籃還是一等第一的準確。有人要問了:這怎麽可能呢?一個羅鍋腰子還能打籃球?並且還能打得很好?我說的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到我們村調查去。他還喜歡打乒乓球,那時我們國傢正是乒乓熱潮,每個學校都壘起土臺子,乒乒乓乓打起來。我們學校那三個露天土臺子就是朱老師領着我們壘起來的。沒有磚頭,我們就去扒無主的荒墳;沒有錢買水泥抹臺面,我們就去撿雞屎賣錢。朱老師撿雞屎是一絶,原因嘛我不說大傢也能想象出來。同樣的原因,朱老師發球具有十分的隱蔽性,誰也猜不到他發出的球是個什麽旋法。縣裏的冠軍與他比賽,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氣得那個小白臉兒小臉通紅,連說:怪球怪球。我們都毫不懷疑地認為:如果朱老師不是右派,拿回個世界冠軍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凍得要死,可朱老師卻滿頭大汗。他拉琴的動作很大,像老木匠拉大鋸似的。我們看到他頭上冒着白色的水蒸氣,騰騰的,好像一座小鍋爐。我們羨慕他身上的熱度,但都知道他不是常人,羨慕也沒用。他老人傢是音樂天才、體育天才,還是天生的抗寒種子。村裏人私下議論:這傢夥要不是右派,要不是弓腰,要不是近視,地球如何能盛得下他?衹剩下最後的一個唱段了,朱老師開足馬力拉着過門:裏格竜裏格竜裏格竜竜……那熟悉又親切的家乡戲的旋律在我的耳邊迴旋着,使我的心中泛起酸菜缸的氣味,過去的歲月又歷歷在目……常隊長倒背着手,像一隻大狗熊似的在後臺轉圈子。我暗中猜測,他雖然念念不忘找個機會整治七叔,但真要誤了場,破壞了這場戲,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那個年頭跟現在大不一樣,沒有親身經過的說也不明白,親身經過的不說也能明白。我知道這是廢話,但還是要說,因為小說本質上就是廢話的藝術。我們隊長嘴裏嘟噥着:管老七呀管老七,我把你這個管老七……那最後的一個唱段眼見着就要被郭江青唱完了,可七叔還是不見蹤影。我心裏念叨着:郭江青啊郭江青,你千萬節約着點唱……但郭江青一點也不節約,不但不節約,她還偷工減料少唱了兩句詞兒。看來誤場是篤定的,七叔註定要倒黴了。
    正當我為七叔的命運擔憂時,七叔趕來了。又是一個驚險的最後一分鐘營救,這是說書人慣用的伎倆。踉踉蹌蹌的七叔、氣喘籲籲的七叔、狼狽不堪的七叔一個興奮的“狗搶屎”,撲倒在後臺。我禁不住一聲歡呼。據說我歡呼的聲音比郭江青的唱腔還要高八度,這是後來的郭安娜告訴我的。我們的隊長可顧不上歡呼,他急急忙忙地把那個衣包拽下來,從七叔的背上。他手忙腳亂地把那套光榮的棉軍衣穿到身上,活像一個剛從冰窟窿裏爬上來、見了衣服比見了娘還要親的叫花子。他剛把衣服披上,還沒來得及扣扣子呢,郭江青已經唱完了最後的唱段、扭動着水蛇腰下了臺。我們的隊長胡亂扣着扣子,沒顧得上穿那雙沉重的大頭皮靴就上了革命的舞臺去執行他的革命任務。這時候,我纔有機會來照顧一下七叔。
    我想把七叔拉起來。我拉他的手,他不動;我以為他已經犧牲了,急忙去摸他的頭;他的頭燙我的手,我纔欣慰地知道他還活着。我大聲叫道:七叔!七叔!七叔擡起頭看看我,有氣無力地問:孩子,沒誤場吧?我大聲回答他:沒誤!七叔說:那就好……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悲壯的感情,熱辣辣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們不要以為我七叔說完這話就該犧牲了,沒有那事;等我們隊長從臺上下來時,七叔已經站起來了;儘管他的身體有些晃蕩,但他的精神卻是十分的亢奮;就好像一個在最嚴酷的戰鬥中贏得了勝利的戰士。就像後來七叔自己說的那樣:這算什麽,想當年我扛着一百斤小米一夜跑了一百裏,放下小米就去擡傷兵。這算什麽!我知道七叔是大驢鳥日磨眼硬充好漢,其實那晚上他就吐了血。
    請允許我回頭照應一下本文的開頭部分吧,我的文章盡走斜路,惡習難改,實在是不好意思。七叔收拾好他的寶囊,回到院子當中,繼續修理他的車。一邊修車,一邊接着剛纔的話頭往下說:……為什麽光提小車不提褲子呢?這事不公道,我死了也不賓服……過渦河時,河面上結着半指厚的冰,指導員一聲令下,一馬當先,扛着一褲子小米,光着身體衝下河。我們發一聲吼,扛着裝滿小米的褲子,緊跟着指導員下了河。河裏那層薄冰啪啪地破了,冰茬子像刀刃一樣割人。那河裏的水真叫涼,沒有比那渦河裏的水更涼的東西了,我敢打賭。我們上了對岸,低頭一看,腿上、肚皮上盡是血口子,讓冰茬子割的。但這血口子並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雞巴蛋子,這倆兄弟都縮到小肚子裏去了。那種痛法跟別的痛法不一樣,大概可以叫做“牽腸挂肚”,痛過的不說也明白,沒痛過的說了也不明白。指導員帶着我們烤火,他很有經驗,大聲地命令我們:弟兄們,重點烤那兒,把它老人傢烤出來再烤別處。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都認真地烤那地方。指導員又喊了:離火遠點,烤熟了可就孵不出小雞來了。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讓那地方離火遠了點。烤了老半天,纔把它們烤下來。
    七嬸端着一盆豬食去喂圈裏的豬,路過我們身邊時,歪了一下頭,順便批評七叔道:你能不能說幾句人話?一天到晚,鬍謅八扯,真真煩死人也!七嬸對我說:他就是能吹牛,說什麽地區李專員與他睡過通腿,是生死之交,可讓他去找找李專員,給躍進安排個工作,他殺死也不去。七叔把眼一瞪,怒衝衝地說:你婦道人傢懂得什麽?不到關鍵時刻呢,到了關鍵時刻我自然會去找他。其實我根本用不着親自去,我花上八分錢寄封信去,李專員保準開着直升飛機來接我!七叔拍着肚皮上那塊紫色的疤痕,道:你以為這是被狗咬的嗎?這不是狗咬的,這是我背着李專員從碾莊往徐州爬,在地上磨的。李專員受了重傷,如果不是我把他從槍林彈雨裏背下來,哪有他的今天?大侄子,你現在可明白了我和李專員的關係有多深了吧?我說:明白了,你們的關係比天還要高,比海還要深,從碾莊爬到徐州,少說也有二百裏吧?硬是一點一點爬過來,容易嗎?不容易,的的確確是不容易。沒有比鐵還要硬比鋼還要強的意志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七叔感動地說:賢侄,在這個地球上,能夠理解我的,也就是你一人了!
    下面說說七叔的褲子。七叔的褲子就是前面說過的那種笨褲子。七叔的笨褲子是青色的,褲腰卻是白色的。他紮了一條紅綢腰帶,腰帶頭兒在兩腿之間耷拉着。白褲腰從腰帶處摺叠下垂,好像養蜂人連綴在帽檐下的面紗。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做“褲子打傘”。七叔的腰帶還餘着尺把長,扯起來可以扭秧歌。這樣一條嶄新的紅綢腰帶怎麽會紮在七叔陳舊灰暗的褲腰上?對此我疑慮重重,想問又不敢問。因為我們那兒衹有死人才紮這樣的紅綢腰帶。老人們經常嘆息:該紮紅腰帶了!意思就是該死了。這跟那些老幹部動不動就說該見馬剋思了是一樣的。其實有一些老幹部是見不到馬剋思的,他們應該去見斯大林。七叔揮動着鋒利的小板斧,白布的褲腰和紅綢的腰帶隨着身體的動作飄飄如翅。他哪裏是在修車?分明是在劈柴。他的動作快捷得讓我驚訝。算算他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哪裏得來這麽多蠻力氣,能把一柄板斧掄得如落花流水?這是貨真價實的運斤如風,衹見一片光影閃爍,習習生出寒氣,衹怕連水也潑不進去。古代的有名戰將、真實的歷史人物加上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使斧出了名的,《隋唐演義》裏有一個程咬金,《水滸傳》裏有一個急先鋒索超,還有那個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好像《說嶽全傳》裏那個侵略者金兀術也是使斧頭的。他們都有些笨拙,都比較魯莽,衹知道用憨力氣。能將一柄板斧施展得如流星追月、星馳電掣的,衹有我這人稱“七癲”的七叔了。當然,木匠鼻祖魯班用斧的技術也不會錯;那位用斧頭幫人砍去鼻上白堊的楚人技術也相當高超;但比起我們的七叔,他們還差把火。我纔剛還以為七叔是在那兒劈木頭呢,定睛一看,纔發現他在劈那些緑頭蒼蠅。這是一件舉重就輕的絶技,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衹見那些蒼蠅都被他從脊梁正中劈成了兩半,分成兩半的蒼蠅身體各帶着一半翅膀打着旋轉落在我的面前。有一隻蒼蠅逃脫,像一粒耀眼的金星,躥到比白楊樹梢還要高的陽光裏去。七叔笑眯眯地說:寶貝兒,你想逃嗎?我怎麽捨得讓你逃了呢?我們活捉了王耀武,活捉了黃維、杜聿明,也絶不會放過你,你要是知趣呢,就給俺乖乖地下來,也許俺還能留你一條小命;如果你執迷不悟,那可就怪不得俺手黑了。那傻蒼蠅不聽七叔的警告,沒了命地往上躥,眼見着就要與灼目的陽光融為一體了。七叔道:賢侄,你作證,不是俺管老七不仁慈,實在是這傢夥太頑固。想當年我們放走了李彌,已經丟了半輩子人,如果今日放走了它,我們如何嚮子孫後代交待?我點點頭,表示十分地願意為他作證。七叔就把手中的板斧猛地拋了上去。衹見一道藍色的光芒,像一條靈蛇,颼的一聲,飛到天上去了。緊接着又是一道藍光,無聲無息地斂到七叔的手裏,依然化為一柄板斧。我仰面朝天,等待着那衹頑固不化的蒼蠅。過了好一會兒,那衹蒼蠅纔落下來。它一落地即分成了兩半。我興奮得發了狂,大聲嚷叫着:七叔,你啥時練出了這手絶技?我讀武俠小說,總以為那裏邊的描寫是鬍編亂造,今日看了您老人傢的表演,纔知道他們寫的還遠遠不夠呢!七叔笑道:這麽點子小事竟然也讓你吃驚?如果這點小活兒就把你驚成這樣,那麽,我用這把小板斧把美國佬的無人駕駛高空偵察機砍下來,你又會怎樣呢?
    這時,七嬸提着一根擀面杖,努力抽打曬在當院鐵絲上的那件龐大的棉衣。棉衣有五成新,領子和袖口處油膩膩的,被陽光一曬,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七嬸啪啪地抽打着棉衣,好像在藉此發泄心中的仇恨,至於她恨的是誰,那我不知道。七嬸每打一棍,七叔的臉就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不是他的棉衣,而是他的肉體。我聽到七叔低聲嘟噥着:看看吧,就這麽一件可身的衣裳,她還不給我換上。我原以為七嬸耳聾眼花,聽不清七叔的話呢,沒想到她全部聽清了。她側過頭來,翻着白眼,露出兩個白眼仁,撇着嘴說:老東西,臨死你也不給活人們留點念想嗎?反正披金挂銀也是進爐子燒掉,這麽件大棉襖,燒了多可惜?他們弟兄們爭,我誰也不給,留着,萬一落到沿街要飯吃的地步,這件大襖,鼕天就是我的被子,夏天就是我的簑衣。七叔不滿地對我說,賢侄,你聽到了沒有?她為自己考慮得多麽周到,可她就忍心讓我衹穿着一件破褂子走了人,那可是寒鼕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那件褂子上還沾着我的腦漿驢的血。七叔憤憤不平地咕噥着,臉上的表情既年輕又漂亮,好像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他說了一陣,把板斧插到腰帶裏,斧柄朝下,斧頭朝上,讓雪亮的斧刃緊貼着肚皮,很是威武。他的雙眼怔怔地望着我,弄得我心裏毛虛虛的。我問:七叔,您有什麽話儘管說吧,別這樣看着我,我害怕。七叔歪了一下頭,羞澀地笑了。他說:賢侄,我是多麽想抽一支煙啊……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這還不好說嘛!我用左手攬住胖墩墩的女兒,右手從褲兜裏掏出一盒不知真假的紅中華和一個一次性的塑料殼氣體打火機,遞給他。
    打火機的塑料殼上印着三個白字:黑蝴蝶。這是我工作的那個城市裏最有名的夜總會的名字。每當華燈照亮城市時,那些嘴唇上塗着熒光口紅,身穿黑色短裙的女郎,便像蝴蝶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在燈光昏暗的舞廳裏,她們的嘴巴像日全食時的貝利珠一樣光芒四射。
    七叔用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華麗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到鼻下嗅着。他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心醉神迷。七叔是個麻臉,麻得程度相當嚴重,連鼻子尖上、眼皮上都是疤點和肉豆,由此可知,當年他生的牛痘是多麽樣的密集;他的生活,又是多麽樣的缺少照料。記得我生牛痘時,母親怕我搔癢留下疤痕,用布帶子把我的雙手捆住。有娘的孩子和沒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七叔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孩子。七叔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就死了。他與他的幾個弟妹是跟着我的爺爺奶奶長大成人的。“文革”初期,七叔還沒倒黴的時候,為了要跟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的我爺爺劃清界限,他曾經上臺控訴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罪行。七叔說他們兄妹在老地主傢裏當牛做馬,吃不飽穿不暖,遭受着嚴重的剝削,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親情是虛偽的外衣,而階級的壓迫纔是問題的實質。七叔如果光揭發也就罷了,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揭發批判結束時,分別在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當時,我爺爺和我奶奶正彎腰九十度,七叔從後邊一踹,把二老全部踹得前額着地。奶奶的額頭比較脆弱,當場就血流滿面。爺爺的額頭比較堅固,也鼓起了一個大包。奶奶當場就放聲大哭,爺爺則破口大駡:七啊七,你昧着良心說話,忘恩負義,不得好死……“文革”過後,七叔前來解釋,說那是演苦肉計給人看的,請求原諒,但爺爺奶奶至死也沒原諒他。奶奶衹要見了他,就揮舞着手中的拐杖,高聲大駡:麻子七,麻子七,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老天爺遲早會懲罰你……
    七叔笨拙地點着煙,一憋氣就吸了半支。然後就有兩股煙柱從他的鼻孔裏噴出來。吸完煙,他的臉上洋溢着心滿意足的神情。他的步伐有點踉蹌,分明是吸煙吸醉了。他伸出兩衹粗糙的大手,要接我懷中的女兒去抱,但我的女兒哇哇大哭,使勁將腦袋往我的懷裏紮。七嬸道:看你醜得這副鬼樣子,別嚇着孩子。七叔搔着頭,尷尬地笑了。我突然發現,七叔臉上的笑容竟然像一層油彩似的,慢慢地流淌下去,現出了一張血污猙獰的面孔。七叔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一縷黑血,從他的腦門上,像毛毛蟲一樣爬出來……
    我大叫一聲:七叔!
    冷汗從我身上汩汩而下。
    一張電報紙飄飄然落在我的手裏,好像一隻不祥的黑蝴蝶。電報紙嚮我報告了七叔遭遇車禍的消息。
    冒着鵝毛大雪,我匆匆趕回老傢。季節是寒鼕臘月,田野一片雪白。頭頂上有一群烏鴉像一團烏雲伴隨着我。在村頭上,我與七叔相遇。他用雙手掩着血肉模糊的臉,悲悲切切地說:賢侄,我知道你今天回來,特意來迎接你。我問:到底是怎麽搞的?七叔說:這是命中註定的,遲早脫不了這一劫。你還記得不?“文革”時我踢過你爺爺和你奶奶的屁股,傷了天理,這是老天爺懲罰我呢。我說:我們是比較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講這套唯心主義的東西。
    我氣昂昂地往前走去,地面上的積雪被我的腳踩得吱吱叫,好像突遭驚嚇的猿猴發出的聲音。七叔在我的面前,輕飄飄地往後倒退着。他那雙賽過熊掌的大腳,竟然落地無聲,並且不留一點痕跡。
    他說:賢侄,我來迎你,是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張面額二百元的存折,藏在豬圈墻的第七道磚縫裏。你偷偷地告訴你七嬸吧,千萬別讓那些小雜種知道。
    我說:七叔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看到七叔躺在院子正中的一領葦席上,葦席的邊緣上補着兩個補丁,這領席顯然是從炕上揭下來的。他的身旁,躺着那頭與他同遭不幸的毛驢。一見到我,七嬸就哇哇地哭起來。七嬸哭着說:你七叔死得冤枉啊……再過七天就要過年了,你七叔沒吃上過年的餃子就走了呀……
    我看着七叔青色的臉,心裏酸酸的,很是不好受。
    與七叔同路驅車去縣城賣大白菜的王老五,親眼目睹了七叔遭禍的情景。他站在七叔的屍體邊,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述着。王老五也是個大麻子,七叔給解放軍往前綫扛炮彈時,老五正在黃維兵團裏當兵。據他自己說他當的可不是一般的兵。他當的是機槍手。那年他被生産隊裏的黑牛頂傷了腰,從整勞力的行列裏暫時退下來,與我們這些半拉子勞力一起給棉花噴藥。他弓着腰對我們吹牛:竜睏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遭犬欺!想俺王老五,當年手提一挺機關槍,往圍子墻上這麽一站,對着那些攻城的八路,嘟嘟嘟,一梭子打出去,那些八路像麥個子一樣,橫七竪八倒了一地。不是俺老五吹牛,死在俺手下的八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文革”一起,老五為這次吹牛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們把他吊在村頭那棵大榆樹上,清算他殺死千兒八百八路軍的滔天罪行。藤條棍棒像雨點似的落在他的身上,打得他叫苦連天,告饒不迭:老少爺們,饒了我吧……我是吹牛呢……我在黃維兵團裏當了三個月夥夫就開了小差……連槍都沒摸過呀……我往傢跑時,碰上了七麻子的擔架隊,我還給他們帶了二百裏路呢……不信你們問七麻子去……
    我們村的領導吩咐我去把七叔叫來。七叔一來就破口大駡:老五,你這個反革命,滿口噴糞,我什麽時候碰到過你?你是反革命,老子是革命反,咱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七叔駡着,擠到樹前,對準老五的肚皮搗了一拳:王八蛋,我讓你鬍說八道!這一拳搗得老五怪叫一聲,仿佛從嘴裏吐出一個蛤蟆。
    七叔用拳頭表示了他的革命立場,他跟我們站在一起批鬥老五。說心裏話我們也不願七叔為老五作證幫老五洗清,好不容易挖出了一個大個的反革命,就像挖出了狗頭金一樣讓我們興奮,哪能輕易放了他呢?
    老五被打急了,在大榆樹上狂叫:革命的同志們哪,你們放下我來,我就坦白交代。我們把他從大樹上放下來,他趴在地上呼呼哧哧地喘粗氣。他的身上又有血又有汗。我們等着他交代,他卻裝起死來了。我們的領導者大吼一聲:混蛋,你竟敢戲弄我們,說不說?不說就把他吊起來。老五急忙說:我交代,我交代……我要揭發管老七……他是個反革命,我在黃維兵團當機槍手時,老七是我們機槍班的班長。他的槍法全兵團第一,黃維司令親手給他戴過勳章……
    老五這席話,好比平地起了一聲雷。我們怔怔地望着七叔,好像望着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我們眼睜睜地看到,數百顆比黃豆還要大的汗珠,衹用了一秒鐘的時間,便從七叔的頭顱上鑽出來。七叔的臉色先是憋成青紫的顔色,隨即便變成了蠟黃色。突然間七叔像野狼一樣嚎叫着:老五……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血口噴人哪……我跟你遠世無仇,近世無冤……
    革命的群衆可不管那一套,一擁而上,把七叔按倒在地,用小麻繩五花大綁了,與老五並排着吊在了大樹上。我的眼睛裏飽含着淚水,但還是堅定地舉起了棍子,與革命的群衆一起,抽打着七叔的屁股和雙腿。七叔高聲喊叫着:同志們,同志們,我冤枉啊……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
    七叔一句“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引起了我們高度的警惕,如果說適纔大傢還對老五的話半信半疑,那現在,階級鬥爭的弦突然綳緊了。因為,不久前我們反來復去地看了十幾遍革命電影《南徵北戰》,那裏邊,國民黨的張軍長槍斃那個丟了陣地的團長時,那個團長就是這樣高呼:“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我們的領導嚴肅地說,管老七不是一般的歷史反革命,而是一個埋藏很深的大反革命,他絶不僅僅是一個機槍班的班長,起碼是個團長,很可能是個師長,搞不好還是個軍長。挖出這樣的大反革命,我們應該嚮公社革委會報喜,嚮毛主席報喜,沒準毛主席他老人傢還會表揚我們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傢表揚了我們,我們這輩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們滿懷着革命的激情,押解着七叔,連夜往公社進發。那夜天降小雨,夜色如墨。我們高舉火把,照明夜路,冒雨前進。路上,我們超越了七頭牛。這七頭牛都是要到公社獸醫站去治病的。它們得了一樣的病:麻腳黃。我至今也不知麻腳黃是一種什麽病。這七頭牛並不是在一起的。它們之間拉開了大約有五百米的距離。七頭牛都是黃色的,都長着直直的角。它們模樣相似,簡直就是一個娘養的。而且都是牛前一個白鬍子老漢拉着繮繩,牛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手裏拿着一根前頭綁了膠皮鞋底的棍子,不緊不慢地、厭煩至極地、拍打着牛的屁股。牛走得十分艱難,兩條後腿,像抽了筋似的哆嗦着。我們超越第一條牛時,還不把這當回事,因為我們都馬馬虎虎地聽說過,時下正在流行一種牛的怪病。我們的火把照亮了牛前牛後,我們看到牛身上油光閃閃,牛的眼睛裏淚水汪汪。超越牛時,先是那個小孩子用鬼精靈的眼睛看了我們,緊接着那個老頭子用老妖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們。我們心中有感,但沒當回事。可過了不到半點鐘,我們又趕上了一條牛。牛好像還是那頭牛,牛後的小男孩好像還是那個小男孩,牛前的老頭子好像還是那個老頭子。這時候我們心中就略微有點糊塗起來。這路到底是怎麽走的?我們押解着七叔,心中懷着狐疑,匆匆地越過了男孩、黃牛和老漢,繼續往公社趕去。又走了抽袋煙的工夫,在我們的火把照耀的光明裏,又一次出現了男孩、黃牛和白鬍子老漢。我們的心裏越發糊塗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如果不是碰上了鬼,就是我們在做夢。但大傢誰也沒吱聲,都把驚訝和恐懼藏在心裏。我們又一次超越了他們,超越他們時我們感到冷風陣陣撲到臉上。我們往前走了一段路,大傢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好像都在盼望着什麽但又生怕碰到什麽。正在這樣想着時,那一老一少一牛,第四次出現在我們的火把光耀下。他們的形象是那樣的鮮明生動,他們的姿態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冷汗從我們的皮肉裏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們的領導是個膽大出了名的人,七叔還怕蛤蟆,我們的領導連蛤蟆都不怕。但在我們第四次與牛相遇時,從我們領導問話時顫抖的嗓音裏,我們聽出了領導掩飾不住的恐懼。我們領導問:你們是哪村的?在顫抖不止的光明中,那個半大小子的腦袋倏地扭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滑暢至極,好像脖子上安裝了美國軸承。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活像兩衹活潑潑的小蝌蚪。他的回答更讓我們膽戰心驚:操你們的媽,他說,我們是閻王村的!我們領導還壯着膽子說:哎,你這小孩,怎麽張口就駡人呢?這時,那老頭子的腦袋也倏地轉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也很滑暢,好像安裝了美國軸承。老頭子很不高興地說:你這領導怎能這樣說話?操你們的媽就算駡人嗎?不操你們的媽你們是怎麽出來的?我們的領導還想攪和,就聽到那頭顫顫巍巍的黃牛,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怒吼,聲音宛如從地心冒出來的,震動得地皮都打哆嗦。我們領導趕緊閉了嘴,帶領着我們,惶惶地往前逃去。又往前行走了一箭之地,在火把的亮光裏――不用我說您也猜到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這一次我們都深深地垂下頭,屏住呼吸,輕悄悄地從他們身邊滑過去。如果說他們是神靈,好像也不對,因為我從他們身邊滑過時,分明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牛油味兒,如果是神牛,怎麽還會有凡牛的氣味?我還聽到老頭子放了一個悠長的響屁,難道神仙也會放屁?我還看到那個醜小子上唇上挂着兩道白鼻涕,難道仙童也會流鼻涕?接下來自然是與他們第六次相遇了。第六次與前五次大同小異,無甚可記。第七次相遇時,我們手中的火把全都滅了。天比墨汁還黑,黑得我們呼吸都很睏難。黑暗中,忽然響起了嘿嘿的冷笑聲。起先是一個人在笑,緊接着是兩個人笑,最後發展到黑暗的四周,全是嘿嘿的冷笑。我們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親娘,緊縮成石頭的心髒猛烈地膨脹開來。然後我們撒腿就跑,誰也顧不了誰了。至於老反革命七叔,誰還去管這等鳥事。我不知道別人,我自己的感覺是:那晚上是我遇到的最黑暗的夜晚,那晚上的事情是我終生最奇的遭遇,那晚上的事情讓我終生難忘,那晚上的黑暗是一種類似海綿的物質,可以裁來縫成長袍。
    藉助着神力,七叔度過了這一劫。回村後,我們的領導一頭紮到炕上,發起了無名的高燒,阿斯匹林片一把把地往嘴裏掩,那燒硬是退不下來。村裏的赤腳醫生對我們領導的老婆說:給他準備送老的衣裳吧,他的性命已經難保了。赤腳醫生剛說完這句話,我們的領導出了一陣比膠水還黏的臭汗,眼珠子往上翻翻,黑眼珠衹剩一條綫,白眼珠子一大片,立馬就逝世了。我們領導是復員軍人,他有一個絶活:倒立行走。他在部隊的籃球場上倒立行走時,恰好被一位首長看到,於是他被首長選去做了勤務員。首長外出總是帶着他,讓他給別的首長表演倒立行走。這傢夥很快便紅透了,得意忘形,在首長傢裏胡闹,在首長的床上亂打滾,還敢跟首長年輕的夫人動手動腳。他自己毀了錦綉前程。我們的領導一死,文化大革命在我們村就基本結束了。後來就是小學校裏幾個年輕的教師吃飽了沒事幹,帶着我們鬍折騰。我們去各村演出走夜路時,還生怕碰到那小孩、那老頭、那黃牛,所以不管傢裏多窮,借錢也要買個手電筒,在當時,手電筒是高科技産品,能避邪驅鬼。
    王老五站在七叔傢的院子裏,連說帶比畫地嚮我描述七叔遭難時的情景。
    大侄子,你也許不知道,我跟你七叔,已經結成了親戚――其實我早已得知,老五的三女兒小囤,跟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定下了百年之好――兒女親傢,要緊的親戚,你說是不是?我說是是是。老五道,我們賣了大白菜,支上笸籮喂上驢,你七叔說:五哥,今日菜價不錯,下得也快,咱老哥倆下館子喝兩盅?我說:喝兩盅就喝兩盅,反正現在單幹了,交完皇糧國稅,誰也不能把咱的雞巴拔了去。俺老哥倆進了路邊一個小酒館,要了一瓶“醉八仙”,點了四個小菜,哪四個小菜?第一花生米,第二腌黃瓜,第三土豆絲,第四醋蒜頭。俺老哥倆就這樣你一盅我一盅喝起來。喝着酒,我們想起了許多往事。你七叔說:五哥,還記得咱老哥倆被村裏的“紅衛兵”吊到大榆樹上審問的情景嗎?我說:怎麽能忘了呢?管什麽事都忘了,這件事也忘不了。你七叔道:五哥,你這傢夥,怎麽能說我是黃維兵團的機槍班長呢?你這不是硬往死路上推我嘛!我說,你明明在路上碰到過我,你們那個指導員還硬逼着我給你們帶了兩天路,你為啥不肯為我作證明?你不給我作證,還怪我“咬”你?你七叔嘿嘿地笑起來。他說:五哥,過去的事兒就不再提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咱老哥倆竟成了兒女親傢。我說:誰說不是呢?這年頭,不比從前了。年輕人自己看對了眼,做老子的衹好順着來。你要擰着,人傢小兩口買上一張車票,一翅膀颳到內蒙古;一年後,抱着小孩子回來了。客氣吧,給你生上一個;不客氣給你生上兩個;見了面追着你叫姥爺,你有啥辦法?說實話,我看到你傢那個豐收心裏就彆扭。要纔沒纔,要貌沒貌,要力氣沒力氣。腰細得像麻稈似的,挑上擔水就像扭秧歌。這樣的身板,能掙飯吃?可有啥辦法?小囤鬼迷心竅,硬是看中了他,說生是豐收的人,死是豐收的鬼,那决心堅定得像石頭一樣。我跟她娘想給她潑點冷水,她抱起一個農藥瓶子就要喝。你知道那是啥農藥?劇毒農藥“3911”,德國進口原裝貨,一滴毒死一條狗,兩滴毒死一頭牛。一瓶子灌下去,別說一個小囤,一萬個小囤也要報銷!嚇得她娘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哭着說:小姑奶奶,小老祖宗,快放下那藥瓶子,俺不管你還不行嗎?你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還不行嗎?連哄帶勸的,纔把個藥瓶子奪下來。你說你們傢豐收的本事有多大吧!過後她娘問:小囤,你老實說,看上了那豐收的什麽?你猜她說啥?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她說:豐收會爬樹,村東頭那棵大白楊,沒人能爬到頂,豐收噌噌地就爬到了頂。氣得我兩眼發緑,我說小囤,單為了爬樹,咱去找個猴子不行嗎?她一聽急了,說衹要我再敢污辱豐收,她就要跳井。我說七哥,你們老管傢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能娶上我傢小囤這樣的好媳婦!可惜了我那小囤,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你七叔衹管嘻嘻地笑,他的心裏很滿足,娶上了我傢小囤這樣的要纔有纔、要貌有貌、要力氣有力氣的兒媳婦,他沒有理由不滿足。
    我忽然感到有些厭煩,便不客氣地打斷老五滔滔不絶的廢話,說:五叔,你還是給我說說七叔遇難的經過吧。
    老五忙說:好好好,我說。我們老哥倆把那瓶“醉八仙”喝完,都沾了五分酒,醺醺帶着半個醉。趕上驢車我們就往傢走,一輪明月當頭照,照得大地明晃晃。我和你七叔心裏其實挺高興。你七叔比我還要高興,他那個活猴似的兒子把我傢小囤騙上了手,他能不高興?他坐在車轅上,搖晃着二郎腿唱小麯兒。要問唱的是啥麯兒,“推起小車去支前”,你七叔正唱得高興,就見前邊有兩道耀眼的金光射過來,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不知道前方來了什麽怪物。說不知道其實也知道,四十多年前我們就看到過國軍的十輪大卡車拖着榴彈炮。你七叔趕着驢車在前,我趕着驢車在後。我傢的灰驢膽氣小,拖着車也拖着我,哧溜下了溝。你七叔的黑驢如果不是嚇傻了,就是什麽都不怕。它昂着頭站在路中央,一動也不動。我喊:老七,靠邊呀!你七叔說:怕啥?難道他還敢軋死我?你七叔一句大話沒說完,就聽到咯咯唧唧一陣響……接下來的事,我也說不太清楚了,因為從根本上來說我是被嚇糊塗了。
    我說,您老人傢還是說說,因為如果要打官司後邊的問題其實比前邊的還要重要。老五道:那就大概着說說吧。其實我這個人還是有良心的。大侄子,我跟你交底吧,昨晚上,馬書記派人來,扔在咱傢院子裏一捆鹹帶魚,足有三十斤呢!那人說:老王大叔,馬書記要我來看看您,先送點魚來給你壓驚,馬書記說,等過了這陣子,他再來看你。大侄子,這不明擺着要用鹹帶魚堵住我的嘴嘛!
    我急忙說:五叔,您人格高尚,正直善良,遠近都有名。
    老五道:你也不必給我戴高帽,我一不高尚,二不善良,我主要是怕報應。你七叔生前就是個神神怪怪的傢夥,記得當年袁鱉押他去公社,在路上碰到了七個老頭、七個小孩、七頭黃牛,都是一模一樣。袁鱉回傢就病,病了就死。你七叔不是個一般人物。再說了,孬好我們也是兒女親傢。老的不親小的親,我要昧了良心,怎麽能對得起孩子們。
    我說:五叔您真讓我感到欽佩,您就重點地把出事後的經過說說吧。
    老五卻翻着白眼道:你還要我說什麽?該說的我不是都說了嗎?年輕輕的,怎麽就聾了呢?
    聽罷王老五一席話,我感到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燒。雖然老五省略了後邊的細節,但憑着我對鄉裏那個馬書記的瞭解,便猜到了他的表現。他是個言行一致的貪官,上任時公然地說:鄉親們,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個書記是花了十萬元買來的,在四年的任期裏,最起碼我也要把這十萬元撈回來。他的話合情合理,鄉親們給予他充分的理解。據我的一位在鄉裏當會計的同學說,姓馬的上任第一年,就額外地嚮全鄉人民多收了三十萬斤小麥,每斤小麥按八毛錢計算,三八就是二十四萬元,也就是說,一年他就夠了本。不僅夠了本,而且是大有賺頭。過去的說法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現在的說法是,“一任鄉鎮長,百萬人民幣”。可見花錢買官是利潤最大的投資。
    我攥緊拳頭,擂了一下院子裏那根拴驢木樁,咬牙切齒地說:此仇不報,枉為五尺男兒!弟兄們,抄傢夥,去砸了姓馬的鱉窩,替天行道!
    七叔的兒子們原本就是些聽到打架小過年的傢夥,聽我這一喊,興奮得嗷嗷亂叫;從墻旮旯裏抄起鐝頭、扁擔,跟着我就往外衝。這時,父親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駝着背,站在大門口,威嚴地說:你們胡闹!馬書記是國傢幹部,受法律保護,你們去砸他的傢,不是等於去找死嗎?他可是帶槍的人。
    我的頭腦冷靜下來,感到父親說得很對。
    七嬸見我泄了氣,又呼天嚎地地哭起來。
    我們傢族中一位素為我不喜的堂姑突然冒出來,雙手叉着腰,氣洶洶地說:解放、躍進、豐收,你們這些孬種,怎麽又縮回去了?你們不要指望別人替你們的爹報仇。隔一皮是一皮,侄子再親也不如兒。還是按我說的辦,擡着你爹去鄉政府大院,不給個說法就放在那兒。
    另一位素為我厭惡的堂姑也冒出來,咬着牙根說:讓姓馬的給七哥抵命!
    第一位堂姑說:抵命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划算的。人死不能復生,還是要為活人着想。我建議,讓姓馬的安排解放、躍進、豐收去當工人,再讓姓馬的賠償人民幣一萬元,留做七嫂子的養老金。
    父親連連搖頭,但沒再說什麽。
    七叔的兒子們在兩位姑姑的鼓動下,六衹眼睛都閃閃發亮。他們七手八腳地卸下一扇門板,把七叔擡上去。七叔的胳膊像打連枷一樣掄着,好像在藉此發泄心中的某種情緒。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出了村,越過冰封雪蓋的河流,嚮鄉政府大院進發。承載着七叔屍體的門板由解放和躍進擡着,後邊跟着啼哭不休的七嬸和傢族中的一些人,還有一些不怕寒冷、趕來看熱鬧的村民。爬河堤時,躍進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隨着後仰,玩了一個屎殼郎滾蛋下河堤。門板落地,七叔凍得僵硬的屍體呼嘯着竄出去,撞倒了兩個跟在後邊看熱鬧的人。其中一個名叫大寶的,爬起來後小臉幹黃,好像丟了靈魂似的。後來大寶果然生了一場病,花了一百塊錢纔治好。大寶說,他欠着七叔一百塊錢,正好在心中暗暗盤算不必再還時,就被七叔的屍體一頭撞倒了。於是人們都說死後有靈驗的,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村子裏,衹有管老七一個人。這些都是後話。
    七叔一衝下門板,我們那兩個堂姑便尖聲嚎叫起來。解放、躍進兩人先是互相抱怨,繼而掄起了皮拳,打得團團旋轉。騙去了小囤姑娘愛情的爬樹英豪豐收同志,站在一邊看熱鬧,好像打成一團的不是自己的兄弟。七嬸氣壞了,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這時,我真切地聽到,七叔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嗨……
    費了千辛萬苦,終於把七叔的屍體擡到鄉政府的大院裏。年關將近,官員們早就回傢忙着過年去了。偌大個院落裏,衹有一間房子裏亮着燈。我們往裏探頭一望,看到兩個公務員模樣的小青年,一個坐在凳子上,一個坐在桌子上,正在打撲剋賭煙捲。在他們身後,一臺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美國電視連續劇《加裏森敢死隊》,這部電視劇情節緊張,臺詞幽默,中國老百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先是躍進抵不住誘惑,躲躲閃閃地溜進屋去,隨即豐收也溜進去了。這哥倆一頭紮進劇裏,早把為父申冤的事忘得幹幹淨淨。解放嘟噥着:又不是我一人的爹,憑什麽要我守着?他也溜了進去。七嬸哭着說:老頭子呀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你養這些好兒子吧……
    七叔的眼睛原本就沒閉上,經七嬸這一招喚,瞪得更大更圓,還放出了藍色的光芒,嚇得七嬸反倒不敢哭了。
    那兩個堂姑衝進屋去,氣洶洶地質問那兩個小青年:你們的領導呢?叫你們的領導出來!
    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擡起頭,懶洋洋地說:都這時候了,還找啥領導?回去吧,明天再來。
    一個姑姑說:你們撞死了人,難道白撞死了?啥都不管了?
    小青年道:大嫂子,您對着我發脾氣還不如對着這堵墻發脾氣。我不過是個端茶倒水、掃地跑腿的小力笨,啥用也不管。
    又一個姑姑說:反正我們就住在這裏不走了,看看你們怎麽辦。
    兩個姑姑跟小青年鬥着嘴,三個堂弟張着大嘴,癡呆呆地盯着電視屏幕,達到了聚精會神的程度。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一腳踢開門,晃了進來。他披着一件雪花呢大衣,頭戴一頂鴨舌帽,嘴巴裏噴出酒氣,雙目炯炯有神。坐在桌子上的小青年慌忙跳下來,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也慌忙站起來。
    馬書記掃了我們一眼,道:你們要造反嗎?
    我說:我們不敢造反,我們想討個公道。
    馬書記哈哈大笑道:公道?啥叫公道?我就是公道!你們給我乖乖地滾回傢去,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
    我說:姓馬的……
    姓馬的打斷我的話,說:鄉政府雖小,也是一級政府,你們聚衆鬧事,破壞安定團结的大好局面,該當何罪?
    三個堂弟縮在墻角瑟瑟發抖;兩個姑姑面面相覷。
    七嬸張牙舞爪地撲進來,嚎叫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馬書記一閃身,七嬸一頭撞到了墻上,當場就昏了過去。
    我怒火填胸,一把揪住馬書記的衣領,道:姓馬的,你欺人太甚!
    想不到請我赴宴的人,竟是小學同學郭安娜。
    那輛白色的上海車出現在我們村子裏時,的確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我糊糊塗塗地上了車,問司機:誰請我?
    司機說:郭局長。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也沒想出來郭局長是誰。
    在縣府招待所門口,她握着我的手,問:老同學,還認識我嗎?
    昔日的美麗少女郭江青,漸漸地從今日局長郭安娜肥嘟嘟的身體裏鑽出來,就好像美麗的蝴蝶從肥蛹裏鑽出來一樣。
    在招待所一個清靜的小包間裏,郭安娜與我一起回憶了當年的革命歲月,勾起了我心中絲絲縷縷的感情。她說:你這個壞傢夥,還記得不?去高傢莊演出那次,你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差一點打瞎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埋伏在石橋下,看到化好妝的郭江青裊裊娜娜地從橋南頭走過來。她的步伐輕盈,如其說她是走過來,還不如說她是飄過來。那時太陽將要下山,紅光照耀大地,郭江青眉如秋黛,目若朗星,宛若畫中人物。我心中對她的愛慕,像潮水一樣洶涌澎湃。我多麽想站在橋頭上與她迎頭相遇,然後我說:郭江青同志,你好!但是我不敢,我看到我們的同學汪衛東從後邊趕上了她。汪衛東從懷裏摸出一根足有半尺長的白蘿蔔,放到膝蓋上一磕,喀喳斷成兩段。他把一段蘿蔔遞給郭江青。我心中盼望着郭江青拒絶這蘿蔔,可那郭江青接了這蘿蔔。我心中的滋味很不好受。我感到雙手在打哆嗦。我心中充滿了對郭江青的恨,說恨其實也不像恨。我的手從橋墩下摳出一塊石片。我的手揚起那塊石片拋了出去。一切都與我無關,都是我的右手幹的。我看到那塊石片飛出去。我看到那塊石片打在郭江青的眼睛上。我聽到郭江青一聲慘叫。我知道闖下了彌天的大禍。郭江青傢是我們村唯一的一戶烈屬,她的確前程錦綉。殺了我一條小命,也賠不上郭江青一隻眼睛……後來的結果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沒有任何人找我,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幾天後,郭江青眼睛上蒙的紗布撤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我滿懷着歉疚,嚮郭安娜道歉: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她用那兩衹會說話的眼睛,水水地看着我,輕聲道:你這個壞傢夥,為什麽要用石頭打我?
    哪裏……哪裏……其實我想打汪衛東……
    她含情脈脈地盯着我,用被煙酒刺激得略顯沙啞的嗓音低沉地說:你那點鬼心眼子,我還不清楚?所以,我爹要收拾你時,我保護了你……
    我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說:我謹代表我的妹夫嚮你七叔一傢表示深深的歉意。
    誰是你的妹夫?
    她說:你真的不知道?
    馬書記托人送來了一捆鹹帶魚,還有三千元錢。我躲在屋子裏沒有露面。我聽到來人和父親在院子裏說話。父親說:這錢,這魚,我不能收,你最好直接送到老七傢。那人道:馬書記讓送到這裏來,我怎敢違背?父親哏了一會兒,道:既是馬書記的意思,那我就代收,不過,您得等我一會兒。我從窗欞裏看到父親駝着背,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那個人在院子裏煩躁不安地轉圈子。過了一會兒,父親帶領着八叔(七叔的親弟弟)和解放回來了。八叔的手裏,提着一桿秤。那人說:都到了?這是三十斤帶魚,這是三千塊錢,你們點點數吧。那人把錢遞給父親,父親說:別給我。那人把錢給瞭解放。解放接過錢,用食指從嘴裏沾了唾沫,笨拙地數起來。他數了好久也數不清楚。煩得那來人雙眉緊縮,道:甭數了,剛從銀行裏取出來的,還會有錯?解放漲紅着臉道:對了,對了。父親道:老八,把魚稱一稱。八叔用秤鈎子把魚挂起來,歪着身體,用左手撥動着秤砣上的細繩,秤桿忽上忽下地抖動着。多少?父親問。八叔抓住秤桿,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剛從供銷社裏提出來的,三十斤還高高的,怎麽一轉眼就少了半斤?八叔斜着眼道:你自己來稱吧!那人道:一定是你們的秤不標準。八叔怒道:秤還有不標準的?真是笑話!那人道:好好好,就算我在路上偷吃了。父親道:你這個同志怎能這樣個說話法?咱斤是斤,兩是兩。那人掏出一張白紙,一支鋼筆,道:你們給我開個收條吧。父親接過紙筆,問:怎麽寫?那人道:就寫今收到孫助理送來人民幣三千元鹹帶魚三十斤。八叔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好好好,就寫二十九斤半,真是的。父親一條腿跪在地上,麯起一個膝蓋,用拿毛筆的隆重方式,攥着鋼筆,一筆一畫地寫好了收條。
    就這樣完了?解放瞪着眼發問。父親冷冷地說:不這樣完了還能怎麽樣?真要打起官司來,衹怕連這點錢也弄不到。八叔道:官官相護哪!父親說:解放,這點錢,是你爹的血錢,我建議你們兄弟誰也別伸手,存到銀行裏,算你娘的養老保險金吧。這點帶魚,也是你爹用命換來的。我勸你們也別吃,留着給你爹辦喪事吧。八叔道:還是各傢分一點,為了七哥的事,親戚朋友都出了力嘛。父親說:你們商量着辦吧,怎麽合適怎麽辦。
    分完了帶魚,就商量給七叔辦喪事。兩個姑姑一致提出,喪事要大辦,起碼要用兩棚吹鼓手。父親嘆口氣,道:依我看,還是從簡為上,弄來些吹鼓手,嗚天嗷地的,幹什麽呀?又不是什麽光彩事。一個姑姑說:七哥死得窩囊,喪事上再不風光一點,我們心裏不過意,也讓人傢笑話,說我們老管傢沒有能人。說着她就低聲抽泣起來。另一個姑姑幫着腔說:辦,為什麽不辦?不但要辦,而且還要大辦!不蒸饅頭蒸(爭)口氣嘛!父親說:我啥都不管了,你們看着怎麽辦好就怎麽辦去吧。
    吹鼓手是讓張船兒去請的。張船兒是村子裏的保管員,兩衹大眼珠子黃澄澄的,很是嚇人。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毒角色,村子裏的人沒有不怕他的。他曾經有過一個八字腳、黃頭髮的女兒,名字叫小翠。小翠二十多歲了他也不給她找婆傢。二十多歲的女人在城市裏不算什麽,但在村子裏就是老大姑娘了。他哄着好幾個青年幫他傢無償幹活,說是誰幹得好就招誰去做上門女婿。小翠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真是不幸。小翠後來喝農藥死了,這對張船兒是一個沉重打擊。後來,張船兒給女兒結了陰親,將小翠“嫁”給了鄰村一個少亡的青年,“婚事”辦得比活人結婚還要隆重。張船兒從男方傢要了三千元。人們私下裏說張船兒把女兒的屍體都賣了。通過給女兒辦“婚事”,張船兒竟然成了辦理喪事的專傢,他與半個縣內的吹鼓手都建立了密切的聯繫。誰傢要請吹鼓手,沒有他的介紹,還真不好辦。張船兒自然要嚮喪傢提取服務費,他還要嚮吹鼓手們索要介紹費。
    張船兒披着剪絨領子短大衣,手裏提着一面銅鑼,領着一個吹鼓手的頭兒,風風火火地走進七叔傢。
    張船兒對守在七叔靈前的堂弟們說:你們誰主事兒?
    解放忽地站起來,說:我!
    張船兒打量着解放,道:你?對對對,應該是你。然後他就指着吹鼓手的頭兒說:這是劉師傅,全國有名的民間音樂傢,一嘴能吹三衹嗩吶,鼻孔裏還能插上兩衹。解放,你爹死了,你就是傢長,我跟你說,能把劉師傅他老人傢請出山,着實不容易,我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兩寸!要不是看在七哥的面子上,我纔不出這個力呢!
    解放結結巴巴地說:讓你吃纍了,大叔。
    我吃點纍不要緊,張船兒道,誰讓我是你爹生前友好呢?重點是劉師傅,八十多歲了,帶病出山。你們弟兄們得大方點,不能虧了他老人傢。
    解放問:要多少?
    張船兒道:你們報個數吧。
    解放道:我們不知行情。
    張船兒道:一般的吹鼓手班子,出場費是二百元,但像劉師傅這樣的著名人物出場,怎麽着也不能少於四百。
    解放嚷道:四百?張大叔,你幹脆把我們兄弟殺了算了。
    張船兒道:解放,你這是說的啥話?是你們讓我去請的,不是我主動去請的。我跑了幾十裏路,好話說了一火車,把人給你們請來了,你又說不中聽的,世界上哪有這個道理?
    那位劉師傅吐了一口痰,擡起襖袖子擦擦嘴,道:小張,算了,算了,好幾傢還等着我去吹呢。
    張船兒道:劉師傅您別生氣,小孩子說話沒深淺,您得多擔待。誰讓躺在棺材裏的人是我的好友呢?所以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好歹給個面子,委屈着也得把這事給辦了。
    劉師傅道:我不缺錢花。上個月給朱副縣長他娘辦事,朱副縣長一把就甩給我一千塊,你們傢這幾個小錢,我看不在眼裏。
    張船兒道:劉師傅,知道您不缺錢花。行了,你們弟兄聽着,這事我替你們做主了!劉師傅,您給我個面子,收他們二百塊,就權當是我的爹死了,請您來幫個忙。
    劉師傅牙痛似的哄哄了半天,道:小張,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麽?吹唄!
    堂弟們都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張船兒。
    其實吹鼓手們早就在鬍同裏等着了。談好了價錢,劉師傅出去就把他的班子帶到院子裏。吹手班子很精幹,加上老劉纔四個人。一隻嗩吶,一支大號,兩衹喇叭。老劉把假牙摘下來,將嗩吶插到嘴裏,然後就帶着頭吹起來了。他們吹了一麯《九九豔陽天》,又吹了一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然後就坐下來抽煙。院子裏那些被音樂聲引來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們。
    張船兒道:解放,該侍候師傅了。你們傢的人怎麽一點規矩也不懂。
    沒等解放回答,他媳婦――就是我在前邊提到過的往臉上抹口水的那位――怒衝衝地從裏屋裏竄出來,道:侍候個雞巴蛋!傢裏連鳥毛也沒有一根,拿什麽侍候?!
    她的話把那幾個年輕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裏的孩子們也跟着傻笑。
    張船兒搖着頭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個好孝順兒媳!
    她瞪着眼道:張船兒,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讓這些王八們給我鼓起腮幫子賣力吹吧。要不,別說二百元,二分錢也休想拿走!
    那位劉大師,無奈地搖搖頭,道:徒弟們,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師帶着頭吹起來。他們吹的麯子是黃梅戲選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後來在送葬的路上,那幾個年輕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媳婦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麯子吹得不成腔調。
    火化後的七叔被盛在一個四四方方、紅紅緑緑的盒子裏。兩個幫忙的人用一塊木板擡着它。七叔的三個兒子緊隨其後。他們都披麻戴孝,手裏提着柳木哀杖。張船兒提着銅鑼,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鑼聲一響,按說孝子們應跪地嚮骨灰盒磕頭,但我那幾個堂弟竟傻乎乎地站着,像沒事人一樣。氣得張船兒大叫:跪下呀,你們這些混蛋。在堂弟們身後,就是解放媳婦。她的相貌本來就充滿喜劇色彩,再穿上孝服,頭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樣子。那幾個本來應該奏樂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婦就憋不住地笑。最後,連沒牙的老劉也綳不住了,噗哧一聲,把嘴裏含着的哨子噴出來。
    吹鼓手的不嚴肅態度,引起了一個人的不滿。這人是解放媳婦娘傢的一個堂哥,在村裏小學當民辦教師,人送外號“明白人”。他憤怒地衝進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劉大師的脖領子,用怪腔怪調的普通話訓斥道:你們嬉皮笑臉,戲弄死者,欺負我們村沒有明白人嗎?
    劉大師被勒得老臉發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船兒氣得黃眼發緑,掄起鑼,鏜――砸在那人頭上。張船駡道:王八蛋,你算個什麽東西?把自己的老娘攆出去討飯吃,自己在傢裏喝酒吃肉,連畜生都不如的個東西,還跑出來充大頭蒜!
    那人臉色蠟黃,訕訕地退到一邊。送葬的隊伍繼續前進。
    七叔是個能忍的人。他的背上傷痕纍纍。他自己說那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光榮疤,奶奶說那是他小時生瘡落下的。七叔沒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說過:你們都不如你們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瘡,爛得生了蛆,照樣幹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蛆,還堅持去公社糧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掙到三斤紅薯幹子。麻袋裏裝滿糧食,如果裝麥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裝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着這樣重的麻袋往小山樣高的糧食垛上爬,腳下踩着顫顫悠悠的跳板,這活兒一般的人是幹不了的。七叔背上流着膿,淌着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病員。就這樣流着膿淌着血他還是一馬當先地扛着麻袋小跑步。感動得糧庫主任眼淚汪汪。糧庫主任說: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勞,比共産黨員還共産黨員。糧庫主任問:七麻子,你們村為什麽不吸收你入黨呢?七叔笑道:主任,您拿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入共産黨,那我們村裏那匹瞎馬也能加入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軍馬,屁股上燙着烙印,它纔是吃大苦耐大勞的模範。
    糧庫主任一席玩笑話,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時我還在鎮上讀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鄭重其事地說:大侄子,你幫我寫一份入黨申請書,我準備加入共産黨。我看着他臉上那過分的鄭重,以為他得了神經病。七叔說:我不是給你開玩笑,其實我早就是黨的人了,從我在淮海戰場上衝鋒陷陣時,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共産黨了。
    後來我聽說,當七叔把入黨申請書交給村黨支部書記瀋五奎時,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醫院看看,別耽誤了。七叔說:支書,我真的想入黨。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入,誰不想入?但你得夠那個條件呀。七叔道:那你說我哪個地方還不夠條件?五奎道:共産黨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産黨裏的麻子比國民黨裏多得多,因為生麻子的多數都是窮人,而共産黨就是窮人黨。
    生産隊裏趕馬車的汪亮兒一臉油皮,眯縫着兩衹色眼,見了女人就湊上去戳七弄八,淨占小便宜。晚上開會,他專往女人堆裏鑽。他一鑽進去就熱鬧了。女人們吱哇亂叫,齊駡汪亮兒,但都不惱。
    麥收季節裏,我被派給汪亮兒跟車裝卸。從田野裏回來時,馬車運載着麥個子,像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我躺在麥個子上,聽汪亮兒說葷故事。在車道旁邊的一棵桑樹下,七叔正在撒尿。汪亮兒說:快看快看!我問:看啥呢?亮兒道:看驢生。我擡起頭,又迅速低下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汪亮兒說:中學生,你知道嗎?七叔年輕時,可是個風流角色。我說:你放屁!汪亮兒道:你不信?聽我說。七叔年輕時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個棚子,棚子裏支起一口鍋,經常煮地瓜吃。林風蓮――那個浪貨,趕集回來,鑽進棚子吆喝着:餓死了餓死了,七麻子,給個地瓜吃吧。七叔說:正等着你來吃呢!說着就像老虎一樣撲上去,把林風蓮按到地上……後來林風蓮逢人便說:哎吆吆俺的個親娘,七麻子那塊貨,根本就是個驢的。
    被派給汪亮兒跟車,是因為我割麥的技術太差。那時候,麥收季節是我們的盛大節日。麥子熟了,遍野金黃。天不亮時,就有許多鳥兒在空中歌唱。人們披着星星,戴着月亮,提着鐮刀下坡,藉着星月之光割麥子。一個個模糊的大影子,在晦暗中晃動着,嚓嚓的鐮聲裏,伴隨着老人的咳嗽聲和驚起的野兔的尖叫。太陽冒紅時,遍地都是麥個子,人們的衣服也被露水打濕了。在輝煌的朝陽下,人們的身影都拖得長長的。隊長用手捶着腰,喊:歇了,等飯!
    麥收時,生産隊免費供應大米稀飯。疲乏的男人們嘴裏咬着草梗,躺在麥個子上等飯。也有坐着磨鐮的。七叔手大胳膊長,割麥的速度全隊第一。他用的鐮刀也大,刃子很鈍,但從來不磨。他全憑着力氣大,不必磨鐮刀。忽然有人高呼:飯來了!
    大傢都興奮起來,眼巴巴地往路上望。衹見保管員王奎,帶着兩個大個子婦女,都挑着擔子,呼扇呼扇地,像老鷂子一樣飛來了。大傢忽啦啦圍上去,搶勺子搶碗。衹有七叔與隊長安然不動。七叔對隊長說:現在的人覺悟太低,我們當年支前那會兒,一碗水能喝一連的人,哪像這呀!
    衹有參加割麥的人才能享受免費的大米稀飯,這也是我死乞白賴擠進割麥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氣和技術都不行,等別人割到地頭歇着等飯時,我還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鐮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點想哭。這時,七叔迎我來了。他很快就與我匯了合。我看到七叔割過的地方,茬子低,麥穗齊;我割過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麥個子凌亂,麥穗子掉了遍地。生産隊裏那個小個子會計,看了看我割過的地方,青着臉道:你這是割麥子?不,你這是破壞!吃飯時,我剛盛上一碗大米飯,會計一把將碗奪過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你有什麽資格吃大米飯?你糟蹋了生産隊的糧食,禍害了生産隊的草,回傢吃你娘做的去吧!
    我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因為小個子會計是村裏的貧農代表,說話比隊長還要硬,所以任憑着他說什麽,也沒有人敢為我說句公道話。這時,七叔走上前來,對會計說:老徐,我那份飯不吃了,省給我侄子吃,可行?會計有點尷尬,狠狠地瞅我一眼,道:你這道號的,純粹是塊廢物點心,背着幹糧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說:他還小呢!會計說:由小看大,一歲不成驢,到老也是個驢駒子。我心裏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貧農代表,誰敢不怕?我更怕。因為我們傢成分高。其實,七叔後來對我說:解放前,老徐傢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對蝦成筐地往傢買。他娘不會過日子,他爹更是敗傢子,抽大煙,紮嗎啡,把他爺爺留下的那點傢底給糟光了,正好共産黨來了鬧土改,他傢劃成個貧農。如果共産黨早來二十年,他傢是咱村的頭號大地主。
    按說七叔對這劃定階級成分的事並無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給全國的地、富、反、壞、右摘帽子的時候,他卻對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滿。當那一年的正月裏,村裏那些摘了帽子的“壞蛋”與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曬太陽時,七叔心裏很不平衡,對着人傢陰陽怪氣地說:嗨,夥計們,去年的今日,你們在幹什麽?其中一個“壞蛋”說:掃街唄!七叔道:今年不用掃了?“壞蛋”說: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七叔道: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了,沒準明年又變回去了。一個“壞蛋”說:老七,要是你當了主席,我們這些人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吧?七叔道:夠嗆。
    我去給他拜年時,他對我說:大侄子,你說,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義?把壞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嗎?七嬸駡他道:吃飽了撐的個老東西,閑着沒事去撿筐狗屎肥田也好,國傢大事還用得着你操心!七叔瞪着眼駡七嬸:臭娘們,你婦道人傢懂什麽?七嬸道:我什麽都不懂,我衹知道不吃飯肚子裏餓。七叔對我說:這紅色的江山根本就是我們打下來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這些蛀蟲手上。七嬸冷笑道:聽聽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駱駝,專揀大個的弄。
    我對七叔說話的口氣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擡過兩天擔架嗎?動不動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嘛!於是我說:七叔呀,這個問題的確很嚴重,你應該去跟小平同志、劍英同志、還有先念同志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絶不能眼看着你們親手打下來的紅色江山改變了顔色。七叔道:可惜我跟他們不是一個部分的,如果陳毅同志還活着,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說: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這級幹部,小平同志肯定知道。七叔說:你說的也對,想當初,小平同志和陳毅同志就在一個炕頭上辦公,我去給他們送信時,小平同志還賞給我一支煙捲呢!
    又過了幾年,國傢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國民黨軍官統統地釋放了。我們村裏的劉九也從青海放回來了。劉九在國軍裏當過上校軍需,屬於縣團級,政府每月補助他人民幣三十元,還安排他去給小學校看大門,每月工資五十元。這件事在村裏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都說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為了這事,七叔幾乎發了瘋。
    他逢人便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逢人便說紅色江山已經改變了顔色。他跑到小學校,找到劉九――這事我沒親見,是聽在小學裏當教師的羊國說的。羊國說: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學校傳達室裏,跟劉九叫板。你七叔說:劉九,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來論論理!劉九坐在炕沿上,悶着頭抽煙,一聲也不吭。你七叔說:老子們革命幾十年,到頭來還不如你。舊社會裏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會吃香的喝辣的還是你,這事真他娘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門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圍上來看熱鬧。你七叔人來瘋,跳到一張凳子上,揮舞着胳膊,像大幹部作報告一樣,拖着長腔演講:同志們哪――同志們――東風吹,戰鼓擂,當前世界上究竟誰怕誰?……黑白顛倒啊,同志們――在你七叔演講時,那劉九垂頭不語,宛若一塊死木頭。直到你七叔喊纍了,劉九纔緩緩地站起來,對着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過去,嘴裏嘟噥着:怎麽樣?你想怎麽樣?劉九將嘴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說了一句什麽話,衹看到你七叔小臉焦黃,一句話沒說就鍋着腰走了。
    七叔的墳墓,坐落在一塊麥田的中央。麥田裏成行成列地生長着一些桑樹。麥子黃梢時,桑葚也熟了。我最後一次去七叔的墳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霧很大,麥梢子濕漉漉的。一群喜鵲在桑樹上啄桑葚。太陽出來了,霧如輕紗,在桑樹間飄。我立在七叔墓前,腦子裏亂糟糟的。有關七叔的許多往事在腦子裏衝撞着,好像一個不大的瓦罐裏裝了太多的魚蝦。我鬍思亂想了一陣,從懷裏摸出一瓶酒,咬開塞子,奠在墓前。七叔吧咂着嘴,贊道:好酒,好酒!一輩子沒喝過這樣的好酒!他一盅接一盅地往嘴裏倒酒。我說:七叔,少喝點,別喝醉了。他說:醉?我這輩子不知醉了是個啥滋味。
    七叔喝醉後的樣子實在是可怕極了。他躺在炕上,咧破嗓子似的叫:親娘呀,難受死了……難受死了……一邊吼叫,一邊抓胸擂頭,還用那雙大腳,輪番蹬踹間壁墻。前面我曾說過,七叔生了一雙特大的腳,不但大,而且還有點奇形怪狀。他要穿加肥的46碼鞋,腳底那層厚繭,賽過駱駝腿上的胼胝。農傢的間壁墻都是用一層土坯壘到房梁,虛立着,怎禁得住他的腳踹?忽通一腳,間壁墻搖晃;忽通又一腳,間壁墻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幾腳,就聽到天崩地裂般一聲響,間壁墻倒了。墻外就是鍋竈,鍋裏熬着一鍋稀粥,七嬸正在竈前燒火。結果是墻倒了,鍋破了,竈癱了,還差不點就把七嬸砸死。解放和躍進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裏,你一腳我一腳,踹得他球似的滿院子打滾。這時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從外邊進來,急忙忙地問:哥,你們幹啥?解放和躍進道:你沒長眼嗎?豐收道:踢來踢去的,多費勁嘛,依我說,幹脆掘個坑把老東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躍進有點猶豫,可那豐收生性魯莽,管自找來一把鐵鍬,在當院裏挖起埋人坑來。七嬸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攔住了鄰居張老人。張老人是三八年的老黨員,在村子裏算得上是德高望重,連黨支部書記都另眼看待。七嬸把張老人拉進院子,看到豐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躍進每人拖着七叔一條腿往坑裏拖。七叔手扒着地,像個小娃娃一樣嚎哭着。一見有人來,七叔大喊:救命啊……還鄉團要埋人啦……
    張老人見狀大怒,駡道:狗雜種們,你們想幹什麽?
    豐收斜着眼道:我們想活埋了這個老東西!
    張老人道:這個老東西是誰?
    豐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張老人道:難道他不是你們的爹?
    豐收道:他是不是我們的爹,我們不知道;我們衹知道恨他。他活着,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們决心活埋了他,一來解解心頭之恨,二來為國傢省下一部分糧食。
    張老人道:孽畜!活埋親爹,無論擱在什麽朝代也是凌遲大罪。你們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豐收瞪着眼問:張爺爺,你告訴我們,啥叫凌遲?
    張老人道:就是千刀萬剮,一直剮成骨頭架子。
    豐收看看解放和躍進,道:哥,我們是跟他鬧着玩的,對不對?
    解放和躍進忙說:對,對,純粹是鬧着玩的。
    張老人道:鬧着玩?有你們這個玩法嗎?
    七叔從桑樹上摘下一些桑葚,雙手捧到我面前說:吃吧,吃吧,甜極了。
    我說:您留着自己吃吧。
    他說:我已經吃了許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葚染成了紫紅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贈我的桑葚。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裏去坐坐,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
    我彎着腰,尾隨着七叔,鑽進了他的墳墓。墓中有一股發黴的氣息。七叔點燃了一盞豆油燈。一團黃光,照亮了憋促的墓穴。我看到,當年我們扔進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經爛成了碎片。但那個骨灰盒還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個粗瓷大碗,盛來一碗水,讓我喝。我沒敢喝。七叔嘆息道:你七嬸就要來找我了,她來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靜了。
    起風了。成熟的麥子晃動着沉甸甸的穗子,像一層層凝滯的金黃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着嗆鼻的塵土氣息,當然也有清新的空氣在其中。無際的金黃中點綴着醒目的翠緑。桑葉肥大,油光閃閃,富含營養,正是春蠶上蔟前的最後一遍桑葉。
    縣文化館的文學創作輔導員王慧,五十年代末被錯劃成右派時曾在我們村勞動改造過。她對我說:我認識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經病。你七叔長相兇惡,但心眼不壞。六十年代初期,生活睏難,你七叔一邊拉耬播種,一邊伸手從桑樹上往下撕桑葉吃。他咀嚼得滿嘴冒緑沫,像一隻受傷的蝗蟲。王慧說你七叔一邊吃着桑葉一邊喊叫:餓啊,餓啊,把人快要餓死了呀……王慧說:在我的印象裏,你七叔好像一匹馬,得着什麽就往嘴裏塞什麽。也許他就是一匹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話的專傢,她說那蠶寶寶就是一匹馬變的。你看看那眠時高昂着的蠶頭,像不像一匹馬?
    一隻灰突突的鳥兒從麥壟間衝上藍天,留下一串花樣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腦海裏,閃開了一道縫隙,清涼的泉水涌出來。一隻黑色的蝴蝶在麥裏桑間忽上忽下、懶洋洋地飛行着,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靈魂。
    於是我就追着那衹黑蝶說:七叔,其實我們愛您;七叔,我們真的愛您;儘管您滿懷着冤恨而死,但我們還是希望您的靈魂早日去您該去的地方,該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該下地獄您就下地獄,在這不陰不陽的地界裏混着,終究不是個辦法,您說呢?
    一隻燕子閃電般掠過麥梢。燕子過後,黑蝶不見了。如果七叔的靈魂進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歸宿。您說呢?
    ――《花城》,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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