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莫言 Mo 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5年二月17日)
紅樹林
  《紅樹林》是莫言1988年根據真實案例構思創作的長篇小說。 小說描寫了一位樸實美麗的漁傢姑娘珍珠從紅樹林邊的漁村闖入現代化都市,經歷了迷茫而凄楚的人生,終於昂起頭,勇敢地迎接挑戰。
第一章
    那天深夜,她開車來到海邊的秘密別墅。剛剛被暴雨衝洗過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傳來海水的咆哮聲。她習慣赤着腳開快車,紅色凌志好像一條發瘋的鯊魚嚮前衝刺,車輪濺起了一片片水花。她這樣開車讓我感到膽戰心驚。林嵐,其實你不必這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實不必這樣。我低聲地勸告着她。轎車猛拐彎,如同卡通片裏一匹莽撞的獸,誇張地急剎在別墅大門前。刺耳的剎車聲一瞬間蓋住了夜潮的喧嘩,闊葉樹上積存的雨水嘩地倒下來,澆得車頂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們開玩笑。她從車裏鑽出來,肩上挎着皮包,手裏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車門。我聆聽着她的赤腳拍打着水磨石的門前臺階發出的肉膩響聲,跟隨着進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燦爛的水晶吊燈突然放出了金黃的光輝,天藍色的手提包蠻橫地飛起來,天藍色的高跟鞋翻着跟鬥飛起來,天藍色的長裙輕飄飄地飛起來,然後是天藍的絲襪飛起來,天藍的乳罩飛起來,天藍的褲衩飛起來。頃刻之間,南江市天藍色的常務副市長變成了一個潔白如玉的女人,一絲不挂地衝進衛生間。
    我擰開了花灑,數十條晶亮的水綫便把她的身體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網裏呻吟着。水涼了嗎?不,你們不要管我,你們讓我死了吧!林嵐,至於嗎?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天無絶人之路。我幫她調熱了水,站在水的簾幕之外開導着她。細微的水蒸氣在金黃的燈光裏漸漸地氤氳開來,迎面的大鏡子上蒙上了一層霧,鏡子中的這個凹凸分明的女人,變成了一團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膚溫柔滑膩,富有彈性;她的乳房豐滿堅挺,好像充足氣的皮球。我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身體,從肩頭到奶頭,從臉蛋到屁股。我一邊摸着她,一邊在她的耳邊說着甜言蜜語:看看,看看,都四十五歲的女人了,還有這樣的身材和皮膚,這簡直是個奇跡……
    伸出手抹了兩把鏡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裏,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她雙手托着乳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撅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後偷偷地笑起來。在我的笑聲裏,她的喉嚨裏發出一陣難聽的呼嚕聲。然後我看到眼淚從她的雙眼裏涌了出來。
    哭吧,哭吧。我輕輕地拍打着她的背,寬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勵,她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突然大放悲聲。四壁鑲貼着進口瓷磚的衛生間裏共鳴良好,她的哭聲就像波浪,在墻上來來回回地碰撞着。她一邊哭着,一邊抓起鏡子前的東西往墻上砸着。珍珠護膚液的瓶子破了,銀灰色的、珠光閃閃的乳液濺滿墻壁和地面。衛生間裏,氣氛淫蕩。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氣撲鼻。我受不了這種香氣,連連打着噴嚏。她也打起了噴嚏。噴嚏止住了她的哭聲。然後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剛想提醒她不要讓破碎的玻璃紮了屁股時,她已經安然無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雙手抱着頭,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呆滯,望着鏡子裏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態讓我聯想到蹲在樹杈上的倦怠的鳥。你在想什麽呢?我跪在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她沒回答我的問話。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對這個美麗的女人,我的心裏充滿了同情和愛慕。我像影子一樣追隨着她,幾十年如一日。她歡喜,我開顔;她難過,我心痛。我在她耳邊說:都是那個姓馬的混蛋,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話,就像點燃了一個炸藥包,她惱怒地大叫起來。女人的溫柔和軟弱,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眼圈發紅,簡直就是一條被逼到墻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發亮,宛若一塊爐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發出了呱呱唧唧的聲音,潔白的皮膚上馬上就出現了一片紫紅。你自虐,我心疼。我撲上前去,從後邊摟住了她的雙臂。她掙紮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後她撕下脖子上那條日本産名貴珍珠項鏈,摔到大鏡子上。一聲脆響,項鏈迸裂,數十顆珍珠撞到墻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彈跳、滾動,衛生間裏響起凄婉的珍珠音樂。
    我知道她是個愛珠如命的人,她愛護珍珠,就像愛護自己的牙齒。到了毀壞珍珠這一步,說明她已經絶望到了可以自殺的程度。我閉緊嘴巴,關好了水竜頭;花灑上殘餘的水像眼淚一樣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我拿來一條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後我又拿來一條毛巾,擦幹了她的頭髮。洗完澡後往身上抹珍珠護膚霜是她的習慣,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訣,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顧不上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彎子,一手攬着她的脖子,將她抱進了臥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過程中,她用雙手緊緊地摟着我的脖子。她的臉與我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她臉上的表情生動而執拗,活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了,她殺人放火,她通姦賣淫,都不會影響我對她的愛。有時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齒,但衹要一看到她的臉,愛的浪潮馬上就把我淹沒了。她嘴巴裏的熱氣噴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麽想輕輕地吻一下她的臉,但是我不敢。對女人的恐懼,比鋼鐵意志還要管用,總是在關鍵時刻剋製住我的欲望。
    我把她放到那張誇張的大床上,然後退到床邊的暗影裏,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形,毫無一點羞恥感。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她的皮膚閃閃發光。在短暫的一段時間裏,她的身體一動不動,胸脯連輕微的起伏都沒有,好像變成了一具美麗的僵屍。看到她這樣子我的心裏簡直像刀絞一樣痛苦,因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像我這樣愛她。
    她的確是美麗,比美麗還美麗。一般的女人在仰着的時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着,也還是保持着挺拔的形狀。她的乳房過分美好,讓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金大川躺在這張大床上摸弄這對好寶貝的情景。當時我也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眼睜睜地看着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揚威,他多毛的雙腿和堅硬的屁股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無能為力,我衹能躲在暗影裏咬牙切齒,讓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氣地咬着她的乳頭,擰着她的大腿……你對這種暴行逆來順受,你甚至發出一種愜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撓着腿窩的小母豬。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無數碎片,好像一個被吹爆了的氣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雙手輪番拍打着你的乳房,你的腦袋像貨郎鼓一樣在床上擺動着……她在金大川的蹂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時她翻着白眼,咧着嘴,齜着牙,醜態畢露,全然沒有了堂堂副市長的風采。最後,她和他的身體幾乎擰成了一條麻繩,汗水濕透了床單,房間裏洋溢着那種兇猛動物交配之後的辛辣腥冷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做夢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務副市長的身體,在男人的操練下,竟然能做出那樣多的高難動作。當然我也想不到平日裏嚴肅認真的副市長幹起性事來活像一頭母豹子。我記得心滿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說:你應該去當柔道運動員!她的眼睛裏光芒閃閃,不知是柔情滿懷還是怒火滿腔,她突然蹬出一條腿,將毫無防備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現在,你應該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邊低聲絮叨着,這個城市裏的男人,都在算計你,利用你,衹有我對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對我的忠心耿耿並不珍惜。她睜開眼睛看看我,嘴巴動了動,似乎要對我說幾句動情話的樣子。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親愛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萬不要對我說客氣的話,我是你的奴才你的狗,你用腳踢着我我纔可能活得好,如果你把我當成了個人,要對我說一些賠禮道歉的人話,那就是要我死了。我像一股冰涼的空氣,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着她的肩膀,讓她仰靠在柔軟的床頭上。我用一柄每根齒端都鑲着一顆珍珠的梳子,輕輕地攏着她的頭髮,按摩着她的頭皮。她的頭髮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長在沃土裏的鳳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爛了一樣,她的頭髮,一撮撮地脫落下來。你端詳着塞滿梳齒的頭髮,眼睛裏飽含着淚水。我從你的身體裏聽到了一個不祥的信號,為了你的兒子大虎,為了你的遭受了嚴重挫折的愛情,你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擋地開始了。
    她從我的手裏奪過梳子,揚手扔到墻角;然後她摸起了床頭櫃上的那盒據說價值三百元的香煙,我連忙打着打火機幫你點燃,兩道渾濁的煙霧從你的鼻孔裏熟練地噴出來。我悲哀地想着,半年前,她還是一個嗅到煙氣就皺眉的人。那時候,市裏的幹部們,沒有一個敢在林副市長的辦公室裏吸煙。我記得她將第一口煙霧吸進嘴巴時,眼睛裏涌出了淚水。她連聲咳嗽着,臉皮憋得粉紅,好像一顆火竜果的顔色。那時,馬叔還尷尬地勸她:何必呢?何必糟蹋自己呢?她氣洶洶地說: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你不就是想讓我毀掉嗎?……轉眼之間,她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煙客。她x86xEAx86甑匚xFC着煙,暗紅的火焰嚮嘴巴靠近,這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和眉間,布滿了深刻的皺紋。春蠶是一個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個夜晚蒼老的。
    趁她吸着香煙沉思默想時,我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國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紅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裏蕩漾着,放射出寶石般的光芒。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一棟豪華的海邊別墅裏,左手夾着名煙,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樣的情景,讓我浮想連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夢也想不到能看到這樣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紮着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那時你眉毛很濃,皮膚很黑,大大的眼睛裏,放射着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長,上身顯得特別短促,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駒子,身體比例有些失調。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經常在玻璃上碰了額頭或是在門框上碰了鼻子,有點顧頭不顧腚的意思,好像腦子裏缺了一根弦。那時候你是我們南江一中的紅衛兵小頭頭,你穿着一件從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發了白的舊式軍裝,左臂上套着一個晃晃蕩蕩的紅袖標,腰裏紮着一條你爹當年紮過的牛皮腰帶,因為年代久遠,腰帶已經發了黑,但那腰帶的黃銅扣子,卻被你用細砂紙擦得閃閃發光。你的腰太細了,腰帶的扣眼兒太遠,你找到馬叔――這傢夥起了個占我們便宜的名字――馬叔找到一個大釘子和一塊鵝卵石,將腰帶放到教室裏的講臺上。我們看着心靈手巧的馬叔給你的腰帶打眼兒。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擊釘子,釘子鑽透腰帶,宛如釘住了一條大蛇。你們在這裏幹什麽?金大川腰裏別着一顆訓練用的木柄手榴彈,分撥開衆人,擠了進來。讓我看看,你們這些笨蛋,圍在這裏幹什麽?哇!這條腰帶真牛!這是誰的?馬大哈,是你的嗎?來來來,讓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帶。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聲說:放開!――是你的嗎?――不是我的,但是請你放開!――我要是不放呢?――馬叔將鵝卵石舉起來。金大川從腰裏拔出了手榴彈,高高舉起,大聲喊叫:你他媽的敢動手?我與你們同歸於盡!――你從馬叔手裏奪過鵝卵石,輕輕地敲着金大川手裏的手榴彈,說:腰帶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囂張氣焰頓時減弱了許多,嬉皮笑臉地說:小毛丫頭,你從哪裏搶來的好寶貝?是抄傢抄來的嗎?送給我怎麽樣?――呸!你差一點兒將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臉上,你配嗎?這條腰帶,是我爸爸打鬼子時紮的,看看,你指着腰帶上的一處疤痕說,這是被小鬼子的子彈打的,這條腰帶,是馬伯伯送給我爸爸的,沒有這條腰帶,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沒有我了。你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水果糖,剝去糖紙,要往馬叔嘴裏塞。馬叔舉起手擋着嘴,連聲道:幹什麽你,你幹什麽嘛!你抓住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進馬叔歪來歪去的嘴裏。馬叔想把糖吐出來,你舉起小拳頭,瞪着眼說:你敢!你敢吐出來我就不理你了!馬叔含着糖,小瘦臉漲得通紅,就像小公雞的冠子一樣。你也許沒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當你往馬叔的嘴裏塞糖時,金大川的臉色非常難看。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種極度的尷尬。我們拍着巴掌,嗷嗷地起着哄:好了好了,馬叔和林嵐好了!吃喜糖嘍吃喜糖!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金大川提着他的手榴彈,不言不語地溜走了。
    她自己跳起來,身體搖晃着,撲嚮酒櫃,抓起酒瓶子,就像電影裏常常表現的那些名貴女人那樣,仰起脖子,咚咚咚咚地將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樣的紅酒流到胸脯上,沿着乳房之間的深𠔌,一直流進肚臍……接下來她就把酒瓶子胡亂扔在地上。再接下來她撲嚮大床,這個最讓你迷戀的地方。你親口對金大川說過床是你最留戀的地方,比官場還讓你留戀。你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裏,舉起一隻拳頭敲打着床頭。親愛的,想開點吧,天無絶人之路嘛!我像個老婆婆一樣地開導着她,並試圖抓住她的拳頭,停止這種很可能讓她的關節受傷的過激動作。但她的手就像一隻剛從油鍋裏撈出來的豬蹄一樣,又熱又滑,根本不讓我抓住。於是,我的眼淚就像岩洞裏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溝裏。
    我的眼淚豐富無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裏積成一汪,並慢慢地嚮她高高撅起的、像肥胖的小馬駒一樣的屁股浸潤過去。我移動了一下頭顱,讓眼淚直接落在她的屁股上。珍珠真是好東西,如果沒有高級珍珠霜的滋養,你的屁股不可能在歷經了四十五年風霜之後還能這樣的圓潤如珠、光潔如玉。我的眼淚落在你的屁股上就像落在荷葉上一樣,撲簌簌地滾下去,連一道淚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頭涌起,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夜裏剛下了一場雨,運動場的低凹處積着渾濁的雨水。煤渣鋪成的四百米跑道彎成一個大大的橢圓形,包圍住了一片紅土地。土地上生長着高低不齊的野草,好像斑禿似的。運動場的兩頭支着兩個紅銹斑斑的足球網架,球網從來就沒有過,球架的橫梁上,吊着一隻砸扁了的軍用水壺。網架的立柱上,拴着一隻白色的奶羊。繮繩很長,使它的活動半徑足有五十米。它的乳房像一條粉紅的面口袋一樣,幾乎拖到地面。比賽還沒開始,但我們南江中學的學生已經坐在了露天的階梯式看臺上。青磚鋪就的看臺上濕漉漉的,有的地方積滿淤泥,有的地方落滿鳥糞。我們都不想坐,但是帶我們前來的教導主任嚴令我們坐下。圍繞着教導主任的右眼,有一塊巨大的青痣。這塊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剛被人打了一拳。我們為他起了一個外號“青面獸”。他說,你們不要不識好歹,你們瞪起眼睛看看,這個運動場上衹有這一點點看臺,幸虧我們來得早,如果我們晚來一步,看臺就被別的學校搶去了。果然,我們看到,嚮陽中學的隊伍已經朝着運動場跑步而來。
    這是個不規則的運動場。運動場的旁邊,隔着一道鐵絲網,就是我們學校的校園,這個屬於市裏的運動場幾乎就成了我們學校的操場。我們放學之後,在這裏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螞蚱。那時候,我們學校跟全中國的學校一樣,男生和女生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其實,我們心裏對好看的女生充滿好感。女生就像磁鐵,我們就像鐵屑。但是我們故意偽裝出對女生深深厭惡的樣子,見了她們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對我們男生其實也很感興趣,但她們也偽裝出對我們厭惡至極的樣子。這時候,你插班進入我們學校。你像一隻蝴蝶飛進我們中間。當時,我們正在運動場上上體育課,我們排成彎彎麯麯的隊伍,聽着體育孫老師給我們講解第三套廣播體操。這時,我們看到,班主任翟老師牽着一個女孩的手,鑽過把我們學校和運動場分隔開的鐵絲網,嚮着我們的隊列走來。陽光因為你的到來變得明媚如畫,死氣沉沉的隊伍變得生竜活虎。體育孫轉過頭,迎着翟老師和你。你穿着一雙紫紅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襪上綴着兩顆毛絨絨的小球。你的小腿細長,膝蓋玲瓏。一條天藍色的短裙束在你細細的腰間,一件潔白的短袖襯衫襯着你的身材。你的脖子很長,腦袋不大,五官鮮明,讓我們過目難忘。翟老師拍了三下巴掌,歡快地說:同學們,給你們介紹一個新同學――林嵐。我們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駐地空軍機場場站參謀長的兒子――怪聲怪氣地問:什麽林?你舉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畫着說:雙木林。金大川又問:什麽蘭?你畫着說:山風嵐。金大川和身邊的李高潮交頭接耳:山風嵐?山風嵐是個什麽嵐?說實話,我們那時還不認識這個字呢。翟老師拍拍你的頭,把你交給孫老師,轉身走了。孫老師牽着你的手,在隊列前巡睃着,看樣子是想找到個合適的位置把你塞進來。我們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種痛苦折磨着,我們希望體育孫把你安插在自己身邊,我們又生怕體育孫把你安插在自己身邊。你面帶着天真無邪的笑容,就像一個外國元首的夫人似的,在體育孫的陪同下,檢閱着我們的狗牙參差的隊伍。體育孫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間,金大川仰起軍幹子弟傲慢無禮的臉,李高潮歪着司機兒子狗仗人勢的頭。體育孫馬上就把你從金、李之間拉走。體育孫剛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臉上馬上就顯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討好地說:我們把她擠走了。體育孫把你塞進我和馬叔之間,退回去兩步,一打量,說:好,就在這裏吧!這裏確實是你的合適位置,馬叔比你高一點點,我比你矮一點點。你左顧右盼着,對我點點頭,對馬叔擠了一下眼,扮了一個鬼臉。我的心裏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對我笑,那是禮貌,那是客氣,彬彬有禮,拒之千裏。對馬叔扮鬼臉,那是親昵,那是熟識,擠鼻子弄眼,親密無間。但比起金大川,我畢竟還是幸運的,因為你身上、也許是你的衣服上散發出來的芬芳灌滿了我的胸腔,真讓我飄飄欲仙。當時我還錯以為那是一種香皂的氣味或是一種雪花膏的氣味,後來,過了許多年之後,我纔明白,想當年我從你的身上嗅到的氣味就是妙齡少女的本真氣味,世界上能夠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氣味有數十萬種,唯有這種氣味最美好。在你的生氣蓬勃的氣味的衝擊下,我的心中漲滿了幸福,陽光明媚,秋風颯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頌德的電影裏所表現的那樣。然後我們按體操隊形散開了。做腹背運動時,我們因為筋骨痛疼而偷工減料,你卻做得十分到位。你身體柔韌,好似麵條;柔中有剛,賽過彈簧。體育孫對你大加贊賞。他把你叫到隊列前邊,讓你給我們做示範。看看這位新來的同學是怎麽做的!你們這些――!體育孫把半截話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們也知道那半截話不是“懶蟲”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無新來的學生那種拘謹或是羞澀。你對着我們翹起你的像小馬駒一樣的屁股。從那一時刻起我就産生了一個錯覺,我認為你的尾骨那兒翹着一根看不見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樣。尤其是當你奔跑的時候,你的姿勢、你的動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氣味,都嚮我證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沒有尾巴是不可思議的。
    遲到一步的嚮陽中學的師生們憤怒地看着坐在看臺上的我們,衹好在跑道外邊的泥地上站着了。他們的臉都面對着早晨的陽光,金黃黃,毛茸茸,簡直就像一片葵花。我們看到嚮陽中學帶隊的老師緊綳着臉嚮我們的教導主任“青面獸”走來。那人是個大個子,腰有點哈,走起路來,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雙臂出奇地長,以至於讓我們感到,他緊攥着的拳頭不像拳頭而像用手提着的兩個地雷。老於,你們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負小弟弟!嚮陽中學的帶隊老師對着我們的“青面獸”,揮舞着他那兩衹巨大的拳頭,滿面冷笑,發泄着心中的不滿。“青面獸”的眼睛隨着那兩個大拳頭轉動着,貌似高姿態地說:張校長,別激動,有話慢慢說嘛!“青面獸”笑嘻嘻地瓦解了張校長的怒氣。教育局明明把看臺分給了我們嚮陽,他看着我們說,你們一中憑什麽搶占了去?“青面獸”道:有這事嗎?我怎麽不知道?張校長道:知道了你也要說不知道,你們一中,一貫地不講道理,一貫地自高自大,一貫地仗勢欺人!――哎呀呀我的個張校長,幹嗎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青面獸”大聲吆喝着:不就是幾尺看臺嗎?我們讓出來讓你們坐下不就得了?同學們,同學們,起立,起立!把看臺讓出來。正在這時候,嚮陽中學的張校長慘叫一聲,伸出右手捂住了額頭,然後他就蹲在了地上。怎麽啦張校長?“青面獸”彎下腰,關切地問着。張校長從額頭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詳着。他的手裏是一片淋漓的鮮紅。血!他像個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聲,就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顧屁股下正是一汪混濁的雨水。我們看到張校長的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包,黑色的血沿着那個包的邊緣慢慢地流下來,流嚮他的鼻翼兩側,流進了他的嘴巴。“青面獸”伸手去拉張校長,張校長卻死活也不肯起來。“青面獸”從張校長身邊撿起一個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裏端詳着,然後,他往前走了幾步,對着看臺上的我們,聲色俱厲地問:誰幹的?!
    你翻了一個身,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一側身,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我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抽屜裏藏着一件寶貝。送你這件寶貝的是原籍本市、現在省社會科學院工作的女學者呂超男。她抽煙、喝酒,講起話來唾沫橫飛,既是女權運動的組織者,又是獨身主義的實踐者。誰也想不到你會跟這個女人成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號房間宴請呂超男,我站在墻角,等候着你的吩咐。
    呂像個大將軍似的對着服務小姐揮揮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們林市長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談。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樣的小姐看看你的臉,你微笑着,對服務小姐點點頭。小姐微笑着退出去了。呂往自己的杯子裏倒滿了葡萄酒,給你倒酒時,你擡手罩住了杯子。
    現在,呂說,我可以不叫你林市長了吧?
    你早就不該叫我林市長。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還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們面前,我當然還是要維護你的尊嚴。
    說吧,你這次回來,想讓我幫你幹點什麽?
    既然你開口動問,俺傢也就不客氣了!呂仰脖喝了半杯酒,滿面英豪的樣子,但眼睛裏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書,關於女性在後現代社會裏如何認知自己的性別問題,書稿已經讓世界著名的女權運動大師馬格林娜教授寫了序言,她在序言裏對書稿極為欣賞,她說這本書是本世紀女權運動的總結同時也是下個世紀女權運動的開端。
    你微笑着打斷她的話: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錢?
    三萬,這幫畜生,獅子大開口。其實,她說,如果他們肯下本錢做廣告,誰又敢說我的書不能成為暢銷書呢?關於女權運動的書,在西方,動輒就賣幾十萬本!
    贊助你三萬元出一本書?這是絶對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個名目,讓你名正言順地從我這裏賺一萬元錢。
    一萬元也行啊!
    我們市正在籌辦首屆珍珠節,需要編寫一份宣傳材料,不過,讓你這樣的大纔女寫這種東西,實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個親姐姐!她跳起來,誇張地歡呼着,我就知道衹要找到你就沒有解决不了的問題!她轉到你的背後,摟住你的脖子,歪着頭,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裏散發出一股混合着煙酒氣味的青苔般的氣息。這股氣味讓你聯想到水牛的濕漉漉的嘴巴。你並不反感這股氣味,但她的這種親熱弄得你很窘。你撥開她的手,低聲說:快放開我,你這傢夥……
    放心,她大咧咧地說:我對你保證我不是同性戀。但她說着這話時伸手摸了你的乳房。
    拿開你的狗爪子,你這壞蛋!你打脫了她的手,嚴肅地說,怎麽樣?願意給我們當槍手?
    這沒什麽,世界歷史上,有多少大文豪,為了生存,都幹過被認為是下賤的工作。高爾基在馬路上擦過皮鞋,傑剋・倫敦在海上當過海盜,巴爾紮剋在妓院當過大茶壺……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貴能賤……
    那就一言為定。明天,我讓文化局魏局長到招待所來找你。
    你站起來,伸出手,欲與她握手言別。
    她笑嘻嘻地說:姐們,俺傢受您重恩,無以為報,送你一件小禮物略表寸心。
    她從自己的背包裏摸出了一個用彩紙包裹的長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說:無價之寶,包您滿意!
    什麽鬼東西?你想賄賂我?
    算不上賄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卻拉開你的手包,把那個玩藝兒硬給塞了進去。
    她按着你的手包說:回去才能看,否則就不靈了!
    你就裝神弄鬼吧!
    她戀戀不捨地盯着你的眼睛,突然換了一種狐媚無比的腔調,說:林嵐,我真恨我為什麽不是個男人……
    那天夜裏你穿着一襲天藍色的長裙,低低的胸口那兒,閃爍着一串珍珠項鏈。
    回到海邊別墅,你有點急不可耐地打開了那個紙包。剝去一層紅紙,顯出一層黃紙;剝開黃紙之後,顯出一層白紙。剝開白紙,顯出一個精美的錦緞盒子。什麽東西搞得這樣麻煩,你自言自語着,揭開了那個盒子。
    一個碩大無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現在你的眼前。
    你驚叫一聲,猛地蓋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讓爐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按在怦怦亂跳的胸膛上。你的臉發着燒,紅得好像剛剛産過第一個蛋的小母雞。
    臭妖婆子,弄了個什麽鬼東西來,嚇死我了……你低聲嘟噥着,擡起眼睛四下裏張望着。你的動作和表情很像一個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水晶般的光芒,據說這是女人動情的標志。
    你走到臥室門口,輕輕地別上了插銷。然後你滅了頂燈,檢查了嚴密的落地窗簾。我站在墻角,忍不住地笑起來。我說,林嵐,你真是膽小如鼠,怕什麽呢?這可是在你自己傢裏。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邊,擰開臺燈,把光綫調得金黃。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指尖按在那個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讓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裏裝着一隻小鳥,一開盒子就會飛上藍天似的;好像那盒子裏藏着一顆炸彈,一開盒子就會轟然爆炸似的。我說,打開吧,又沒有人看着你,裝模作樣幹什麽呢?你齜出雪白的牙齒,咬住紅紅的柔軟下唇,猛地揭開寶盒。當然既沒有小鳥飛出,更沒有炸彈爆炸,衹有那個粉紅色的大鳥,十分生動地趴在盒子裏。你把它握出來,還是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傢夥有毛有蛋,頭部鑲嵌着七顆能夠旋轉的珍珠。你從盒底拿出精美的說明書,低聲地念給我聽。通過你的誦讀,我得知它是從美國進口的,是根據好萊塢當紅影星××××的原件倒模製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級的硅膠。此物有伸縮、震動、旋轉的功能,用兩節3號電池驅動,可讓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級的享受。本産品質量上乘,安全可靠,面市以來,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的熱烈歡迎……
    從你的身體裏散發出來的熱量已經提高了房間的溫度,我知道你已經心猿意馬,你已經躍躍欲試,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滿了矛盾。你擡起頭來,雙腮酡紅,乞求般地看着我,仿佛要從我這裏獲得勇氣。你顫抖着問我:可以嗎?我是不是可以?
    電話鈴爆豆般地響起來。你本能地蓋起盒子,藏起讓你心驚肉跳的寶貝。
    是我,女權主義者呂超男在電話裏嘻嘻地笑着問:試過了嗎?感覺怎麽樣?
    你這個壞蛋!
    林大姐,別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單身女人,同病相憐。脫了褲子,市長也是女人!聽着,我給你念一段某大報上昨天發表的文章:女人,你有這個權利!女性自慰,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裏,一直受到壓製和污衊……根據調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終其一生,都沒有體驗到性高潮,這是多麽殘酷的現實;而女性通過自慰,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達到高潮。女性自慰,對於提高生活質量、促進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們,是勇敢地站起來正視自己的身體和欲望的時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動手獲得性滿足性快樂的時候了!你的身體是自己的,任何人都無權干涉!誰干涉我們自慰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在呂超男的鼓勵下,你剋服了罪疚感,並且徹底地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無師自通地開始了花樣翻新的探索。
    從此,這成了你經常的功課。
    所以當你在痛苦中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時,我殷勤地將它遞給了你。你接過它,推開了電源開關。它在你柔弱的手裏簌簌地顫抖着,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脹起來,那些暗金色的毛兒也微微顫抖,頂端的那圈珍珠,緩慢地旋轉着,並且閃爍着奇異的光芒,活像一隻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從它的身上發散出來的生冷的硅膠氣味讓你感到惡心,這氣味你還是第一次從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這個東西在你的經常耍弄和滋潤下,已經獲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溫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經把它稱呼為你的小弟弟,但現在它在你手裏,在你眼裏,散發出冷冷的氣息,眯着它陰鷙的獨眼,漸漸地幻成了一條毒蛇。你怪叫一聲,揚起手,將它扔了出去。它撞在了墻上,彈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動着,好像一隻中了藥毒的耗子。
    連它都扔了,我纔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着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的喊:我恨你!
第二章
    早晨,在車裏,你不經意地一擡頭,看到他用自行車馱着兒子急急地行進。道路旁邊的海溝裏漲滿潮水,幾十艘漁船泊在那裏沉睡着。你放慢了車速,搖下車窗,尾隨着他們。腥鹹的海風和路邊樹木蓬勃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撲進了你的車。那個圓腦袋的小男孩雙手摟着他的腰,背上的書包把男孩的身體拽得往後仰起來。他邊騎車邊把頭扭回來,對他的兒子說着什麽。朝霞映着他的臉,泛起一層紅光。一陣傷感的情緒突然攫住了你的心。林嵐,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不應該再有兒女情長的事,你實在想重組家庭,他對你也不合適。但是你决不會聽我的勸告,你總是與我的勸告背道而行。你驅車追上了他,從車窗探出頭,約他晚上到你傢參加同學聚會,慶祝你的生日。在這個過程中你曾試圖與那個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傢夥斜着眼睛看你,好像對你滿懷着敵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馬駒。――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驢。――馬駒,不許這樣沒禮貌!――你笑了,然後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時,在市委宿舍二號樓你的傢裏,你的兒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間裏,屁股頂着門,用一個紅色的兒童玩具似的“掌中寶”,與他的狐朋狗友錢二虎通話。這小子身材高大,四肢勻稱,臉皮白皙,一頭捲毛,兩衹眯眯眼,天然的滿臉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頑皮模樣。他壓低嗓門:喂喂,在哪裏?――風流飯店,大哥,你快點來,今晚上有好戲,弟兄們都等着你――你們別着急,今晚上是我老媽的四十四歲生日,她請了一幫老同學在傢吃飯,讓我幫忙招待呢!――我說大哥,你要不來,我們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不到,不許開宴!
    他躡手躡腳地開了房門,貼着客廳的邊兒,往外溜去。
    大虎,你給我站住!
    媽,他搔着後腦勺,黏黏地說:我們要去談生意……
    狗屁!你說,就你們這幫東西,能談什麽生意?
    真的談生意……媽,我們準備從日本引進技術,上一條珍珠口服液生産綫。我們生産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沒病健身美容。我們立足南江,面嚮世界,領導口服液新潮流,媽,我們正準備嚮您申請貸款……
    別給我耍貧嘴了!我問你,你們這個珍珠公司,什麽時候破産?
    媽,您怎麽盼着我們破産呢?我們的生産蒸蒸日上,形勢一派大好!
    你嘆一口氣,說:大虎,你什麽時候才能不讓我操心呢?我當着市長,還有人捧你、慫你,什麽時候我不當市長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媽,像您這樣的好幹部怎麽能不當市長呢?您如果不當市長那一定是當了省長。退一億步說,到您什麽都不當時,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國大公司了,賺的錢根本花不完,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你嘴裏駡着大虎,但心裏的確感到了一絲絲欣慰。這個孩子雖然沒有什麽出息,但滿嘴的甜言蜜語,一臉的活潑表情,還是挺招人喜歡,你對站在墻角的我說。我說,當然,當然,大虎是個好孩子,他給您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也支撐不到今天,說着,你的眼圈就紅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麽說呢,林嵐,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風順,老市長長期住院,年底換屆,市長非你莫屬,聽說省裏的領導也對你很欣賞,你纔四十歲出頭,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話顯然讓你很滿意,你臉上的表情說明你的心情其實很好了。這時,大虎一邊對着你點頭哈腰地笑着,一邊嚮着房門挪動。你漫不經心地收拾着桌子,裝作沒看出他的詭計。當他挪到房門後,偷偷地握住門把手時,你突然轉身,說: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實實地給我待着,哪裏也別想去!
    媽!人傢外國客商在飯店等着我談判呢!
    你就信口鬍編吧!
    正在此時,有人在外邊按響了門鈴。
    大虎拉開房門:馬叔叔!
    大虎,小子,聽說當了經理了?
    瞎混瞎混,馬叔叔,您可來了,我媽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着我媽說說話兒,我還有點業務上的事,失陪了……他嘴裏不停地說着話,將馬叔推進客廳,然後,就像一條泥鰍,從門縫裏溜走了。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也用應戰的目光,對抗着你。但我心裏清楚,他不是你的對手。從我認識你們倆時,你就一直領導着他,當然你也保護着他。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縮了。他垂下黑瘦的臉,盯着自己的腳尖。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麽敢,他說,市長大人下令,我怎敢不來。
    如果是這樣,你可以走了!你轉身嚮臥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廳裏。
    但是你並沒有關上臥室的門,你坐在梳妝臺前,開始描眉塗唇。滿室春光,一覽無餘。你從鏡子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尷尬表情。你的唇邊浮起一絲笑紋。你打開抽屜,從成堆的珍珠飾品裏,挑出一對半珠耳環,扣在了耳垂上。然後,你挑出一串本色的海水珍珠項鏈,平托在雙掌中端詳着。你本來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你的心頭突然一熱,一種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柔情涌上心頭。
    哎!你來一下……
    他的黑臉因為發窘而泛白。房間裏燈光通明,使我能夠清楚地看到,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他求救似的看着躲在墻角的我,嘴唇囁嚅着,雙手搓着褲縫,說:這……這……
    我對他含意曖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為我對他的處境愛莫能助,也可以理解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機。
    讓你進來呢,聽到了沒有?!
    你半是撒嬌半是撒潑,頭也不回地喊着。你的這種洋溢着騷情的聲音讓我這個如影隨形地跟着你幾十年的人都感到吃驚。我和他們一樣,見慣了你穿着天藍色的服裝出席會議、迎來送往的樣子。你有十幾套天藍色的衣服,好像天藍是你的專用色。提起南江市天藍色的林市長無人不知,身穿着天藍色服裝的林市長給幾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現在竟用了一個女人的腔調,對着一個中年喪妻的男人說話。他是你的同班同學,現在是市檢察院的起訴科長。你們倆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最終卻分道揚鑣。他畏畏縮縮地站在你的背後,故作鎮靜地問:
    林市長,請指示。
    你是不是想讓我叫你馬科長?馬大科長!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尷尬地笑了。
    你不回頭,舉起托着項鏈的手,說:幫幫忙。
    你在鏡子裏可以看到他的臉,他看到了鏡子裏的你們兩人的臉,慌忙將目光避開了。
    他接過項鏈,笨拙地給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發出的香氣讓他心慌意亂。
    我是老虎嗎?
    他嘿嘿一聲,說:比老虎還可怕。
    真笨!
    你撥開他的手,自己將項鏈戴好,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問:你過得怎麽樣?
    還好。
    馬伯伯好嗎?
    還好。
    你兒子長得很像你。
    還好。
    你嘆息一聲,說:你的鬢角有了白發。
    老了。
    你還能比我更老嗎?
    你不老……你看起來也就三十歲出頭……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想不到也是滿口謊言。
    我說的是真心話。
    這年頭,還有人說真心話?
    你盯着他看。
    他垂下了頭。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嘆息。然後你說:出去吧,他們已經到了。
    進來的人是市公安局偵查科長金大川、市財政局長錢良駒、市建築公司經理李高潮。他們都是你的同學。
    老馬,你這傢夥,捷足先登了!金大川說。
    嘿嘿,笨鳥先飛。
    林市長,你今天晚上可是光彩照人!錢良駒說。
    今天晚上衹有同學,沒有市長,誰破了這個規矩就罰酒三杯。
    你打了一個電話,很快,就有一個身穿白衣的小夥子提着一個大食盒進來。
    懶得下廚,從飯店裏叫菜,請老同學原諒。
    轉眼之間,客廳正中的桌子上就擺滿了美酒佳餚。
    我們圍着你就座,猶如衆星捧月。你的左邊,坐着馬叔;金大川坐在你的右邊。
    錢良駒說:左檢察,右公安,堪稱左膀右臂。
    你說:左也不是膀,右也不是臂。
    金大川說:我願意成為您翅膀下的一隻小鳥。
    肉麻肉麻,李高潮說。
    那就算牛頭馬面吧,錢良駒說。
    保着咱老同學步步高升!李高潮說。
    別把我拽下地獄就行了!
    李高潮從懷裏摸出一個藍色天鵝絨盒子,一按機關,嘭地跳開,顯出一串黑色的珍珠項鏈。
    錢良駒從提包裏摸出一隻珍珠虎。
    金大川拿出一件珍珠衫。
    祝我們的壽星永葆青春!
    馬叔一下子愣住了。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在身上的口袋裏摸索着。他摸出了一個白色柳木叉上拴着紅色皮筋的彈弓,狼狽地說:我忘了帶禮物……這是我給兒子做的……送給老同學……
    老馬,你這個鐵公雞耍滑頭,這也算件禮物?你想讓我們林大市長像個頑童似的打彈弓?
    你接過彈弓,拉開皮筋,瞄準金大川的嘴巴,半真半假地說:金大川,你給我閉嘴!
    金大川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不無醋意地說:你總是護着他!
    他比你們都老實,你看着馬叔,說:謝謝你,老馬,這是我今天晚上收到的最寶貴的禮物!
    這不公平,金大川半真半假地說,老馬逃了禮,省了錢,還落了一大堆好!
    你難道忘了?錢良駒道,想當年在體育場上,圍繞着彈弓,發生過多少故事?老馬這傢夥,看似老實,實際上比誰都精!
    你抻開彈弓皮子,然後猛地鬆了手,嗖的一聲響,雖然沒有彈丸,但還是嚇得錢良駒閉上了眼睛……
    說,是誰幹的?教導主任“青面獸”用手掌托着那顆灰色的泥丸,聲色俱厲地質問我們。大傢看着他青紅皂白的臉,心中充滿了恐懼。當然,所謂“大傢”,僅指像我這樣的膽小鬼而言,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恐懼,起碼那個用彈弓打破了嚮陽中學張校長額頭的人就不可能恐懼,因為打中目標正是他期待的結果,面對着結果,他衹能是興奮、高興,怎麽可能恐懼呢?衹有我們這些沒有出息的膽小鬼纔會恐懼。
    看臺上寂靜無聲,我們時而盯着“青面獸”的眼睛,時而望着張校長的額頭,時而看着左右前後的同學,尋找着那個偷偷地發射彈丸的高手。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射嚮金大川。他是軍幹子弟,趾高氣揚,平時好出風頭,衹有他敢不把“青面獸”放在眼裏。何況,衆所周知他有一副用飛機輪子的內胎切割成彈弓皮子、用鋼絲電綫纏成彈弓架子和一個軟牛皮的彈兜組裝成的我們班乃至我們校最高級的彈弓。金大川有最高級的彈弓,還有用之不竭的彈丸。為他提供彈丸的是他的跟屁蟲錢良駒、李高潮之流。據說他一上午曾打死過四十八衹麻雀,外加三衹貓頭鷹。但金大川雙手扶着膝蓋,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視,神色坦然,根本不像剛剛幹過壞事的人。然後我的眼睛就轉嚮了馬叔。馬叔心靈手巧,是天生的能工巧匠的材料。那時候整個社會都尚武,全民皆兵,我們市的歌舞團演出過一臺戲,戲名叫《英雄少年》,戲中的英雄少年用彈弓做武器,和竄犯大陸的美蔣特務作鬥爭,把幾個特務的眼睛全部打瞎,鼻子全部打歪,繳獲了槍和電臺,抓了俘虜。這就是我們市的中小學生掀起打彈弓熱潮的歷史背景。馬叔的身體扭動着,好像被小便憋急了的樣子。我每逢心裏有事也會像他這樣,身體扭動坐立不安,如此我就把他當成了發射暗彈的人。他也擁有一副著名的彈弓。他的彈弓雖不如金大川的彈弓使用的材料高級、堅固,但做工精細、構思巧妙,頗得女生的青睞。據說好幾個家庭富有的女生要出大價錢買這副彈弓,他都沒賣。他在柳木開叉的彈弓架上刻滿了美麗的花紋,木叉的底端,墜上一個紅絲綫的穗子;木叉的上端,鑲上了兩顆玻璃珠子。他的彈弓其實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他也是有名的神射手,在我們學校的打彈弓比賽中,僅以一分之差敗給了金大川。那次比賽由“青面獸”親自主持,距離二十米,目標是學校那口懸在木架上的鐵鐘下懸吊着的鐘錘子。鐘錘子比鴿子蛋稍微大一點,在二十米外望它,也就是一個模糊的黑點,而且這個黑點還在風裏晃晃悠悠,要擊中它的確不容易。因為彈弓畢竟還是件兒童玩具,既不是槍,也不是箭,沒有精確的瞄準係統,打起來完全靠感覺,或者說靠天才。馬叔和金大川具有這方面的天才。他們倆淘汰了大量的選手,然後站在“青面獸”給他們用粉筆畫出來的白綫後,爭奪首屆彈弓比賽的冠軍。“青面獸”也是個打彈弓的好手,而且他也是我們學校真正懂體育的人。他檢查了馬與金的彈弓,說:你們倆,有本事就拿出來吧,希望你們誰也不要謙虛。第一名奬一個高級筆記本,第二名奬一個乒乓球。好,開始!
    金大川先發,他右腳在前,左腳在後,站成了一個丁字步,然後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嬰兒,嘴裏嘿了一聲,一粒彈丸飛出。彈丸擊中鐘錘,鐘錘打擊鐘壁,發出一聲響,當!站在白綫後的女生們發出一聲歡呼!女生們總是為男生們歡呼,現在是這樣,過去也是這樣,這一點沒有什麽變化。接下來是馬叔發射。他天生不如金大川那樣像個玩槍弄棒的人。金大川精神抖擻,馬叔無精打采,好像三天沒吃飯似的,這種精神狀態沒比就輸了。精通體育競技的“青面獸”搖搖頭,表示出對這個選手的不滿。但馬叔打得還是不錯,儘管他發射時的姿勢不如金大川好看,射出的彈丸也不如金大川的力道大,但同樣擊中了鐘錘,鐘錘也同樣碰響了鐵鐘。女生們照樣子一齊歡呼。那次比賽每個選手發射十個彈丸,金大川十發九中,馬叔十發八中。金大川打完十發後,驕傲地斜眼看着他的對手。這時的馬叔臉上已經滿是汗水。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黑裏透出青,眼皮浮腫,好像睜不開眼似的。他的像竹竿一樣的身體還有點搖晃,更讓人感到他三天沒吃飽飯。我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擔心他打不完最後的彈丸就會暈倒在地上。他打出了第十顆彈丸,沒有擊中鐘錘,然後就軟綿綿地蹲在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嘔吐着,先是吐出了一些緑色的汁液,好像受傷的螞蚱吐出的東西,看着就讓人惡心。我們心裏想:這傢夥難道吃的是青草?接着他就吐出了幾條蛔蟲。實在是太惡心了,女生們厭惡地把頭轉過去了。衹有你,衹有你林嵐走到他的身後,拉着他的肩膀,看樣子想把他拉起來。但是你馬上也嘔吐起來。我們估計你要麽是受了他的感染,要麽就是看到了那幾條在地上痛苦地扭動着的蟲子。“青面獸”厭惡地宣佈:金大川冠軍,馬叔亞軍,比賽結束,待會兒你們到我的辦公室裏領奬品!說完他就腳步匆匆地走了。
    儘管你去扶他時也嘔吐了,但這是生理反應,不是品質問題。那天敢於走上前去對失敗者表示同情的畢竟衹有你一個。你的行為讓我們很佩服。連金大川都說:林嵐了不起!第二天上課前,你將一包驅蛔寶塔糖塞進他的口袋。你說:每天三顆,飯前半小時服,服藥期間忌食葷腥。他伸手壓壓口袋,張張嘴,想說什麽,但終究沒說出來。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是誰幹的!“青面獸”將那顆泥丸裝進口袋,說:我饒不了你,我會把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會饒了你們的!
    “青面獸”轉身走到張校長面前,彎下腰,滿懷歉意地說:張校長,實在是對不起……您放心,這件事我馬上就嚮校委會匯報,我們一定要把打人兇手挖出來……他說着,伸手拉住了張校長的胳膊,看樣子是想把他拉起來。
    張校長掙出胳膊,屁股擦着地,往後蹭了蹭,跟“青面獸”拉開了一點距離。他仰臉看着“青面獸”,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頭破血流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青面獸”。“青面獸”彎着腰,攤開兩衹手往前走。他前進一步,張校長就往後蹭兩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實在對不起……,“青面獸”說。張校長舉起雙手,好像投降,然後,他把闊大的嘴巴綳成一條綫,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開,哇哇地哭起來。他的哭聲又尖又細,活像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們被他弄得有點糊塗,幾乎不相信這樣的哭聲竟是從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學校長嘴巴裏發出來的。我們驚奇地看着這個坐在地上耍賴的校長,心裏邊有對他的同情,也有對他的厭惡。他越哭越傷心,長方形的大臉上,既有污血,又有眼淚,還有鼻涕。他的樣子讓我們感到不舒服極了。從來都是鎮定自若的“青面獸”也綳不住勁了。這時,又有幾個學校的隊伍打着校旗進入運動場,同時進場的還有縣裏的領導。其中一個滿頭銀發、滿面紅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縣長林萬森,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你爸爸,過了半年後鬧起“文化大革命”時我們纔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後緊跟着十幾個人,一個個衣冠楚楚,神情肅穆。“青面獸”看到了他們,頓時慌了手腳。他先是給我們下達了起立的命令,讓我們用立正的姿勢迎接縣領導的到來,然後他就低頭彎腰,拽住張校長的胳膊。我們聽到他哭咧咧地說:張校長,求求您起來吧,給兄弟一個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個人情,一中欠你們嚮陽一份人情行不行?讓縣裏領導看到這是怎麽個說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難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長坐在地上咧着個大嘴哭就光彩嗎?我們看到“青面獸”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絹給張校長沾着臉上的血污、眼淚和鼻涕,他的手絹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塊骯髒的綳帶。求您啦!他雙手合十,作了一個古老的揖。張校長終於停止了哭泣,但還是坐在泥地上發呆。“青面獸”又給他作了一揖,順便着還鞠了一個躬,張校長這纔慢吞吞地站起來。
    你爸爸在隨員的簇擁下,神氣地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看着你爸爸,心裏頗為納悶:一個滿頭白發的人,臉蛋兒怎麽可能像紅蘋果一樣鮮豔光潔呢?“青面獸”臉上擠出笑容,讓自己的臉隨着你爸爸旋轉。張校長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響亮地擤着鼻涕。你爸爸好像斜過眼去看了看張校長,張校長的臉上馬上也擠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們對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腳,伸出一根食指,指點着拴在足球網架立柱上的那衹奶羊,問:這是怎麽回事?
    你爸爸身後的人舉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問“青面獸”和張校長:怎麽回事?這是運動場,不是牧場!
    “青面獸”回答道:可能是老鄉的羊……
    趕快弄走!你爸爸身後的人說。
    金大川,錢良駒,你們兩個把羊牽走!“青面獸”對着看臺,大聲地說。
    我從往事中擡起頭,看看坐在林嵐四十四歲壽宴上的金大川和錢良駒。時光流逝了三十年,他們的模樣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們的眼睛沒發生變化,金大川還是瞪着兩衹陰森的說不清是匪氣還是豪氣的眼睛,錢良駒還是眯着那兩衹說不好是狡猾還是機靈的小眼睛。這一高一矮兩個人,當年是我們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兩大害蟲。金的外號是狼,錢的外號是豬。狼與豬總是形影不離,狼總是蠻橫地走在前面,豬總是小心翼翼地、屁顛顛地跟在後邊。我們認為,所有的壞事都是狼幹的,但所有的壞主意都是豬出的。
    金大川和錢良駒從看臺上跑下來,因為興奮,他們的眼睛都放着光。錢良駒對着足球網架衝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草,看一眼兇惡的狼,拖着沉重的奶袋,嚮斜刺裏逃去。豬解開了繮繩,嚮後倒退着。長長的把豬和羊連結在一起的繮繩猛地綳緊了。狼在跳躍中飛起一條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鳴一聲,後腿一軟,屁股一歪,幾乎癱倒在地,但它沒有倒下,它頑強地站了起來,昏頭轉嚮地朝着看臺跑過來。狼是人前瘋,當着幾個學校的數千名師生的面,他情緒高漲,身體發揮出最大的潛能,仿佛地球的引力減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騰,他對着奶羊的可憐巴巴的屁股,又一次騰起了他的腳……
    ×你媽!從看臺上,也是從我的身邊發出了一聲尖厲的怒駡,幾乎是在駡聲發出的同時,一個瘦高的黑臉同學――自然是馬叔――騰地站了起來。他慌不擇路,幾乎是踩着我們的肩膀和腦袋,從看臺上躥下去,直撲嚮狼。
    金大川舉起酒杯,從林嵐面前伸過,停在馬叔面前,有點陰陽怪氣地說:老同學,今天我藉酒獻佛,為了你與我老婆的友誼,幹杯!
    李高潮湊趣道:老金,你這是什麽意思?
    馬叔端起酒杯,冷冷地說:戰鬥友誼!
    林嵐道:你們搞什麽鬼名堂?
    金大川道:別誤會,賤內牛勁,大榕樹派出所指導員,去年曾與我們馬大檢察官聯手破了一個大案。為了破這個案,他們倆轉戰千裏,幾乎一個月沒讓我見到面。
    林嵐道:為了工作嘛!
    錢良駒道:聽聽,市長的口氣又冒出來了!
    金大川道:罰酒三杯!
    林嵐道:老錢,你這頭足智多謀的豬!
    那時候的馬叔顯然是營養不足,說他皮包骨頭有點誇張,但肌肉確實不多,脂肪就更談不上了。他撲下看臺時,也許是因為憤怒,也許是因為頭暈,腳下一絆――其實並沒有什麽東西絆你――一個狗搶屎撲在地上,沾了一臉泥,泥上還沾着幾片草葉。他根本就不顧自己的臉,爬起來,搖搖晃晃地、但是速度極快地嚮着羊、也是嚮着狼撲過去!馬叔,你想幹什麽?“青面獸”厲聲喊叫着。但我估計他根本就聽不到“青面獸”的喊叫,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羊與狼身上。狼的腳又一次落在羊的屁股上,這一腳踢得更重,羊的身體後半部飛揚起來,然後帶動着身體的前半部,跌翻在草地上。它的四條腿在空中揮舞着,然後艱難地爬起來。沒等到狼的腳再次飛起,馬叔的整個身體就撲到狼的身上。可能是湊巧,也可能是久經訓練的絶技,馬叔的兩根大拇指正好摳住了狼的兩個嘴角,而他的另外八根手指牢牢地抓住了狼的腮幫子。那天的情景讓我們感到既驚奇又好笑,我們看不到馬叔的臉,我們衹能看到金大川的臉。嚴格地說金大川的臉也算不上一個臉了。在馬叔的用力撕扯下,金大川的嘴擴張到了最大的限度,他的嘴唇像兩根被抻緊的彈弓皮子,灰白沒有血色;他的牙床和牙齒全部暴露,連後槽牙也暴露無遺。他可能在喊叫或是怒駡,但我們聽到的衹是一種“日日”的古怪腔調,很像一個人在夢魘中發出的聲音。他的原本高高的鼻子也平了,他的原本很大的眼睛也睜不開了。然後他的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去,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着,他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最後他像一堵朽墻,跌倒在草地上。馬叔的身體也隨着倒在草地上。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指也沒從金大川的嘴裏退出來,由那繼續發出的“日日”聲為證。
    這突然發生的事件吸引了運動場上六個中學數千師生的目光。雖然別的學校的師生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把他們倆打鬥的精彩細節看清楚,但圍繞着一個羊的打鬥畢竟比看體育比賽有意思。因為事情發生得比較突然,我們都沒有及時地反應過來,包括“青面獸”。你爸爸指着打在一起的他們,厲聲質問“青面獸”:這是幹什麽?怎麽能在這裏打架呢?“青面獸”如夢初醒般地衝嚮他們倆,伸手去拉扯,嘴裏大聲說着:反了你們了,太不像話了!他很快就發現,金大川其實已經喪失了反抗能力,如果想把他們分開,衹有讓馬叔鬆手。他伸手去扯馬叔的胳膊,但馬叔的手指還在金大川的嘴裏。他踢了馬叔屁股一腳,駡道:混蛋,鬆手!馬叔不鬆手。弄得“青面獸”衹好去剝馬叔的手指。這樣一來,兩個人打架變成了三個人打架。你爸爸很不高興地說:不成體統,不成體統!“青面獸”纍得氣喘籲籲,總算把他們倆分開。馬叔眼珠子發藍,餘恨未消地盯着金大川。金大川兩個嘴角都流了血,一張嘴被扯得沒了正形。大概他從出娘胎以來就沒吃過這樣的苦頭。他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想往馬叔身上撲,“青面獸”擋住他,也不顧身份了,大駡:×你們的老祖宗!還有完沒完了?!
    你爸爸走上前,氣哄哄地問:你們是那個學校的?“青面獸”鞠了一躬,慚愧地說:對不起林縣長,我們是一中的……你爸爸說,一中?一中怎麽能發生這樣的事?你們這兩個同學,為什麽打架?而且還要往死裏打?瞧瞧你把他的嘴扯成什麽樣子了?難道你們不是階級兄弟?對自己的階級兄弟怎麽可以下這樣的狠手呢?還有這衹羊,羊也是你們一中的嗎?你這個同學,擡起頭來!縣長讓你擡起頭來,你聽到了沒有?“青面獸”掀着馬叔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你爸爸打量着他的臉,拿不太準地問:馬駒子?他看着你爸爸,把頭更深地垂下了。你爸爸說:果然是你這個小子!你爹在哪裏?告訴他我抽空去看他。你爸爸轉身嚮觀禮臺走去,走了幾步回頭對你說:嵐子也在一中上學,你們見過沒有?
    “青面獸”對他的態度頓時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青面獸”說:羊是你的?你怎麽不早說呢?你要是早說,也就不會有這場誤會嘛!好了好了,你趕快把羊牽出去,找個地方拴好。金大川嗚嗚嚕嚕地說:主任,我的嘴怎麽辦?“青面獸”不耐煩地說:錢良駒,你帶着金大川到衛生室去抹點紅藥水,快去快回!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錢良駒笑眯眯地說:這是馬叔送給林嵐的第二副彈弓!
    你微笑不語。
    他又習慣地搔搔脖子,說:我忘了……
    你舉起酒杯,說:老同學們,來,為了對過去的遺忘,幹杯!
    我們把什麽都忘了,也忘不了那副彈弓。那副墜着紅絲穗、鑲嵌着玻璃珠的彈弓,在那次比賽上,吸引了那麽多女生的目光。就在你送他寶塔糖的第二天下午,放學之後,同學們像潮水般往外涌動時,他趁着別人不註意,突然地將一個紙包塞進你懷裏,然後他就像一匹馬駒子,跳過路邊的灑金榕,鑽過鐵絲網,到運動場上狂奔去了。你大大咧咧地拆開紙包,顯出了那副彈弓。這件寶貝吸引了你周圍的男生和女生們的目光。女生們咋咋呼呼地驚叫起來:喲喲喲!喲喲喲!……她們把要說的話都藏在喲喲喲裏了。
    今天在座的馬、錢、李都不知道,金大川也送過林嵐彈弓。
    當然是那副同樣大名鼎鼎的彈弓,是那副幫金大川勇奪了彈弓射擊冠軍的彈弓,是那副結果了無數小鳥生命、因此也可以說是惡行纍纍的彈弓。金大川選擇的送彈弓時間和地點都很巧妙。通往我們學校男女厠所的道路上有一條用水泥桿架起的長廊,長廊上攀爬着藤蘿和葡萄,枝葉繁茂,果實纍纍。你在長廊裏與金大川迎面相逢。你看到他的眼睛閃爍着異樣的光彩,一抹黑油油的小鬍子令你極度厭惡,你私下裏對同學們說他活像一個青皮小流氓。他站在長廊正中擋住你的去路。你想幹什麽?你毫不畏懼地逼視着他。他的長條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你對着他輕衊地哼了一聲,把他往旁邊撥了一下。閃開,你說。他緊張地抓住你的衣袖。你想幹什麽?想耍流氓嗎?――林嵐,我想把彈弓送給你……他從懷裏摸出彈弓,往你手裏塞。你把手背到身後,冷冷地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經有了彈弓!說完你就像男孩子似的吹着口哨,大搖大擺地走了。走出長廊,你偷偷地回頭一看,發現他還像根柱子似的站在那裏發呆。
    現在,金大川一定想起了若幹年前的這樁丟了面子的往事,你與他碰了一下手中杯,含義深長地說:老同學,冤傢宜解不宜結!
    金大川喝幹了杯中酒,拿起一片餐巾紙擦了擦嘴唇。
    “青面獸”說:錢良駒,我不是讓你帶着金大川去衛生室抹嘴嗎?你怎麽站着不動呢?金大川擦擦嘴角上的血,咬牙切齒地說:姓馬的,今日之仇,老子一定要報!馬叔蹲在地上,撫摸着奶羊受傷的腿骨,眼睛裏含着淚花。他好像根本沒聽到金大川發狠的話。“青面獸”說:還有您,馬叔同學,是不是先把您這衹羊牽到場外去?等運動會開完了,您再把它老人傢牽進來。馬叔站起來,將長長的繮繩一圈一圈地輓在胳膊上,好像一個即將拋纜的水手。他冷冷地盯着金大川和錢良駒看一眼,就拉着羊的籠頭,慢慢地往場外走去。當時,五所中學的數千名師生都定定地看着他和他的羊,大傢的心裏既感到好奇也感到納悶。
    你爸爸簡短地講了幾句話,南江縣第一屆中學生運動會就開始了。在場的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你爸爸之所以能來參加這屆中學生運動會,完全是因為你的動員。人們還以為新來的縣長關心體育運動呢。
    在這屆運動會上,你參加的比賽項目是女子八百米。你穿着一條藍色的運動短褲,一雙白色的萬裏牌運動鞋。在比賽開始前,你在跑道上抻胳膊壓腿,還原地跳躍,讓雙腳的後跟打擊屁股。你的腿與周圍的同學相比顯得格外修長。你爸爸坐在觀禮臺上,對身邊的教育局長說:看到了沒有?那個腿最長的就是我的女兒!他的臉上洋溢着驕傲的神情。教育局長大聲說: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是長,簡直就是鶴立雞群嘛!
    比賽開始前幾分鐘,錢良駒帶着金大川回來了。我們看着他那張塗滿了紅藥水的血盆大嘴,忍不住地笑起來。男生笑得還有節制,女生笑起來沒完沒了。“青面獸”板着臉訓我們: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不許笑!但一看到金大川的嘴,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金大川憤怒地站起來,對着我們駡道:×你們的娘!駡完了,他分開衆人就要走。“青面獸”慌忙攔住他,說:你還有比賽項目呢,怎麽能走?學校還等着你拿一百米短跑的金牌呢!
    金大川道:去你媽的一百米金牌吧!
    “青面獸”說:你這個金大川,怎麽能這樣呢?受這點傷就想臨陣脫逃了?受這點委屈就甩挑子不幹了?好好好,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來了!
    這時,發令槍口冒出了一股青煙,女子八百米比賽開始了。
    一開始你就把她們甩在了身後,長腿讓你占了很大的便宜。你撅着緊綳綳的小屁股,翹着看不見的尾巴,一路領先往前躥,我們扯開喉嚨為你歡呼:林嵐,加油!林嵐,加油!連金大川也跟着我們喊叫起來。你爸爸在觀禮臺上站了起來,不錯眼珠地追着你,嘴巴大張着,連哈喇子都流了出來。一圈跑完,二圈開始。你第一個衝到終點,將對手們甩下十幾米。你輕鬆地成了南江縣第一屆中學生運動會的女子八百米賽冠軍,並且打破了該項目的省紀錄!看臺上一片掌聲,連對我們一中有仇的嚮陽中學的學生們也禁不住歡呼起來。打破了省紀錄,你就不僅僅是一中的驕傲而且是南江縣全體中學生的驕傲了。“青面獸”興奮地對即將上場的選手們說:同學們,嚮林嵐學習,為一中爭光!他特意看着金大川說:金大川,看你的了,是騾子是馬拉上去遛遛,不在場下爭高低!悲痛可以化為力量,憤怒可以化為力量,失戀也可以化為力量。金大川被“青面獸”激得精神亢奮,一進跑道,就如一匹聽到了槍聲的戰馬。他跑出十一秒九的好成績,衹差零點一秒就平了該項目的全省紀錄。這個頂着血盆大口的大男孩頓時成了英雄,我們嚮他歡呼,以他為我們的驕傲,把他的不光彩的行為忘得幹幹淨淨。你爸爸在看臺上興奮地說:好好培養,好好培養,體育這玩藝兒,的確是激動人心!
    我想,如果不是後來爆發了“文化大革命”,你和金大川很可能一步步跑進輝煌境界,當然,如果是那樣,也就沒有後來的故事,也就沒有今天晚上的生日傢宴了。
    酒遮着臉,金大川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老婆很可能姓林!
    錢良駒偷眼看到你突變了的臉色,說:老金,你這傢夥醉了!
    金大川說:我是醉了身體不醉心!
    李高潮說:醉了醉了……
    馬叔站起來,說:各位,我先告辭了!
    錢、李也站起來說:我們也告辭了,讓林市長休息吧!
    林嵐說:你們都走吧,老馬留下,我有話跟你說……
    馬叔說:我兒子還在傢等着我……對不起了……
    林嵐揮揮手,道:走吧,都給我滾……
    你獨自一人,雙手托着腮,看着流淚不止的紅燭,問我:你說,大虎他們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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