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魔幻>> 莫言 Mo 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17日)
食草傢族
  《食草傢族》是莫言1987至1989年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被譽為當代漢語文學中將荒誕與魔幻發展到極緻的長篇力作,同時也是一部充分表達莫言“食草哲學”、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膜拜、對性愛與暴力的看法的作品。
第一夢紅蝗
    一
    第二天凌晨太陽升起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行走在故鄉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鼕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緑、結實、枯瘦。輕盈的薄霧迅速消逝着。儘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乾燥。當一雙穿着牛皮涼鞋和另一雙穿着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着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正在心裏思念着一個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
    我百思難解她為什麽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京城的“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蔭下逐一觀賞着挂在樹杈上的鳥籠子和籠子裏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泄,當然更加無法交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裏,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那條鋪着八角形水泥板、兩邊栽滿火紅色雞冠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那些挂在樹杈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後跟上的鐵釘子敲叩着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我的故鄉高密縣城裏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着蹄鐵敲擊石頭髮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的一個深夜裏,一輛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居住的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上折身坐起,聆聽着夜間愈顯響亮的馬蹄聲。馬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當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裏,似乎每個房間裏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裏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我在樓道的出口經常碰到她,她的眼神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着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後邊的水泥管道裏每天夜裏都填塞着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裏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蔭下看畫眉的。那天,與我們學校毗鄰的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墻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裏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空氣裏洋溢着淡淡的幽香,灰墻外生氣蓬勃,衆多的遊男浪女,都站在高墻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一個我認識的教授扶着一個我認識的女學生細長的腰在黑森森的鼕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女學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註意他和她,因為他像父親,她像女兒。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願尾隨他們,也不願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號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麽,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裏蠕動的大便,儘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專傢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飄動,瘦長的頭顱晃動着,畫着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相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屍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女學生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墻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像潮水一樣翻捲。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像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後,教授和女學生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繁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成一條多節的竜,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着馬蹄聲奔嚮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着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裏上躥下跳,好像他鄉遇故交一樣。並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躥下跳,在最邊角上挂着的那衹畫眉就不上躥下跳。別的畫眉上躥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杠上,縮着頸,蓬鬆着火紅色的羽毛,斜着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對這衹思想深邃的畫眉産生了興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它。它鼻孔兩側那兩撮細小的毳毛的根數我愈來愈清楚。它從三月八號下午開始鳴叫,一直鳴叫到三月九號下午。這是養它的那個老頭兒告訴我的。老頭兒說這衹畫眉有三個月不叫了,昨兒個一見了你,你走了後它就叫,叫得瘋了一樣,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籠子裏還是叫。
    這是畫眉與你有緣分,同志,看這樣您也是個愛鳥的主兒,就送給你養吧!老頭兒對我說。
    我迷惑地看着這個老頭兒疤痕纍纍的臉,心髒緊縮,腸胃痙攣,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裏滾動,我的指尖哆嗦起來。老頭兒對我溫柔地一笑,笑容像明媚的陽光一樣,我卻感到更加恐怖。在這個城市裏,要麽是刺蝟,要麽是烏龜。我不是刺蝟不是烏龜就特別怕別人對我笑。我想,他為什麽要把畫眉送我,連同籠子,連同布幔,連同青瓷鳥食罐,連同白瓷鳥水罐,附帶着兩衹鋥亮的鐵球。那兩衹球在老頭子手心裏剋啷剋啷地碰撞滾動,像兩個有生命的動物。憑什麽?無親無故,無恩無德,憑什麽要把這麽多老人的珍寶白送你?憑什麽笑給你看?我問着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陰謀就是陷阱。
    我堅决而果斷地說,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您,把它拿到鳥市上賣了去吧。我逛過一次鳥市,見過好多鳥兒,最多的當然是畫眉,其次是鸚鵡,最少的是貓頭鷹。
    “夜貓子報喜,壞了名聲。”老頭子悲涼地說。
    馬路上奔馳着高級轎車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洶涌的大河在奔涌。東西嚮前進的車流被閘住,在那條名聲挺大的學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頭子內心裏洶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頭上樹枝的畫眉痛苦的鳴叫使我變得異常軟弱,我開口說話:老大爺,您有什麽事要我辦嗎?有什麽事您衹管說,衹要我能辦到的……
    老頭子搖搖頭,說,該回傢啦!
    以後,老頭子依然在樹下遛他那衹神經錯亂的畫眉鳥兒,鋥亮的鐵球依然在他的手裏剋啷剋啷滾動,見到我時,他的眼神總是悲凄凄的,不知是為我悲哀還是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為籠中的畫眉悲哀。
    就在那個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兩個耳光的下午,漫長的春天的白晝我下了班太陽還有一竹竿子高,雞冠花像血一樣鑲着又窄又幹淨的小路,我飛快地往北跑,急着去註視那衹非凡的畫眉,有一隻紅色的蜻蜓落在雞冠花的落葉上,我以為那是片花瓣呢,仔細一看是衹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張開伸直的拇指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個鉗形。蜻蜓眼大無神,眼珠笨拙地轉動,翅膀像輕紗,生着對稱的斑點。我迅速地鉗住了它的肚子,它彎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覺到它的嘴很柔軟,啃得我的手指癢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畫眉早就在那兒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聽着它響亮的叫聲,知道了它全部的經歷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從鳥籠的柵欄裏送給它吃,它說不吃,我衹好把蜻蜓拿出來,讓蜻蜓繼續啃我的手指。
    我終於知道了老頭兒是我的故鄉人,解放前進城做工,現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願意把骨頭埋在城西那個擁擠得要命的小山包上,想埋在高密東北鄉坦蕩蕩與天邊相接的原野上。老頭兒說幾十年前那場大蝗災後遍地無緑,人吃人屍,他流浪進城,再也沒回去。
    我很興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說了一會兒話,天已黃昏,雞冠花像火苗子一樣燃燒着,畫眉的眼珠像兩顆明亮的火星,樹叢裏椅子上教授用慘白的手指梳理着女學生的金黃的披肩長發。他們幸福又寧靜,既不妨礙交通,又不威脅別人的生命,我忽然覺得應該為他們祝福。落日在西天輝映出一大片絢麗的雲霞,頭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現着一種類似煉鋼爐前的渣滓的顔色,馬路上的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和成千上萬輛汽車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開的白楊樹葉下的路燈尚未通電。施行夏令時間後,我總是感到有點神魂顛倒,從此之後,畫眉鳥兒徹夜鳴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銀發閃爍着璀璨的光澤,好像昆蟲的翅膀。畫眉鳥抖動着頸上的羽毛歌唱,也許是詈駡,在霞光中它通紅、灼熱,我沒有任何理由否定它像一塊燒熟了的鋼鐵。老頭兒的鼻尖上汪着一層明亮的紅光,他把畫眉籠子從樹杈上摘下來,他對我說:小鄉親,明天見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鳥籠子上,焦躁的畫眉碰撞得鳥籠子嘭嘭響,在黑暗裏,畫眉拖着尖利的長腔嘯叫着,聲音穿透黑暗傳出來,使我聽到這聲音就感到很深的絶望,我知道該回傢了。附近樹下遛鳥的老頭兒們悠晃着鳥籠子大搖大擺、一瘸一顛地走着歸傢的路,鳥籠子大幅度地搖擺着。我曾經問過老鄉,為何要晃動鳥籠,難道不怕籠中的鳥兒頭暈惡心嗎?老鄉說不搖晃它它纔會頭暈惡心呢,鳥兒本來是蹲在樹枝上的,風吹樹枝晃動鳥兒也晃動。晃動鳥籠子,就是讓鳥兒們在黑暗的籠子裏閉上眼睛思念故鄉。
    我站在樹下,目送着鳥籠子拐入一條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樹木都把黑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樹林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晦暗的時分十分曖昧,樹下響着一片接吻的聲音,極像一群鴨,在污水中尋找蠃螄和蚯蚓。我撿起一塊碎石頭,舉起來,想嚮着污水投去。
    我曾經幹過兩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個壞下場。第一次確實是有一群鴨在污水中尋覓食物,它們的嘴呱唧呱唧地響着,我討厭那聲音,撿了一塊石片擲過去,石片準確地擊中了鴨子的頭顱,鴨子在水面上撲棱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渾濁的浪花。沒受傷的鴨子死命地啄着受傷的同伴。白色的鴨羽紛紛脫落,鴨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鴨子沿着渠邊繼續覓食,萎靡的水草間翻滾着一團團渾濁的泥湯,響着呱唧呱唧的穢聲,散發着一股股腥鱢的臭氣。我擲石擊中鴨頭後,本該立即逃跑纔是,我卻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壯的死鴨。
    渠水漸趨平靜,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腳印清晰可辨,一隻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着天,一條杏黃色的泥鰍扭動着身軀往淤泥裏鑽。那衹死鴨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像兩衹被冷落的船槳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臉,土黃色,多年沒洗依然是土黃色,當時我九歲。鴨的主人九老媽到渠邊來找鴨子回傢生蛋時發現了我和她的死鴨,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
    九老媽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像要用嘴去叼那衹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像一隻仙鶴。她腦後的小髻像一片幹巴巴的牛糞。九老媽是沒有屁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聲從九老媽的胸膛裏發出,平靜的水面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媽的嘶叫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着,九老媽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像用紙殼剪成的――會念書以後我知道了九老媽更像木偶匹諾曹。九老媽拎起鴨來,口裏大發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鬆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衹腳正往淤泥裏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於屁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把她固定在渠裏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駡着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幹脆爬到渠對面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的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媽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後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着那張長長的臉,呼叫着我的乳名,讓我趕快回村裏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盤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拖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裏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幹幹淨淨,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裏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媽這個老妖精淹死在渠水裏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裏去了,九老爺翻着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活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裏的酒喝光了,扔掉酒瓶子,從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鈎子,拖着,跟我走。他走得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於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衹手焦急、絶望,像兩扇鴨蹼拍打着水。渠道裏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媽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緑的光芒,像被惡狗逼到墻旮旯裏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後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衹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眯縫着,射出的紅色光綫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裏惡狠狠地駡着。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駡聲,狡猾地一笑說,你還能駡老子,拖上你來幹什麽?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衹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衹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鈎子把死鴨撓上來,提着鴨頸,拖着二齒鈎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着水,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爽快地叫着: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鈎子,對着九老媽的腦袋就要x93a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裏。九老爺晃蕩着身體,嘻嘻哈哈地笑着,像老貓戲耍小耗子一樣。二齒鈎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着各種各樣的麯綫,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後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後,九老媽氣喘籲籲,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着,頭好像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臉漲得青紫,頭髮上全是淅淅瀝瀝的髒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裏摻着駡: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鈎子打死吧……
    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鈎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隻手抓住一根鈎子齒,側歪着身子,嗓子裏還“嗝嗝”地哽咽着,淨等着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鈎子的木柄,死勁往後一拽。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裏鼓涌了一下,九老媽的嘴裏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鬆,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着。
    我幫着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淤泥裏拔出來。九老媽像一個分叉的大鬍蘿蔔。渠水汩汩地響着,淤泥四合,填補着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裏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草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裏汪着鐵銹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屍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着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緑草上,像一條昏睡的大泥鰍。
    九老媽蠕動着,把兩條腳往前麯,兩衹臂往後移,背弓起來,像一隻造橋蟲。九老爺攙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像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着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像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裏了。九老媽嚼着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到潮濕的草地上,腳後跟像蒜錘子一樣搗着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着二齒鈎子,右手提着死鴨,尾隨着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上邊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濕漉漉的石頭,心裏反復掂量着,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着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把石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女學生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麽?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裏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傢取錢,為教授或者女學生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癥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鬆動,石頭急欲墜地。但戀愛着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像他們是演員,我是觀衆。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裏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傢噪叫,我驀然低首,發現右手拿着一塊石頭,左手捏着一隻蜻蜓。在椅子上扭動着女學生和教授,她發出絶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籲籲,短促而焦急地嘟噥着什麽。我把那塊石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着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劈了一個巴掌。石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像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地跳躍着。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邊臉,捏着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盈地扭動着在黑色紗裙裏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着兩側盛開着雞冠花的八角形水泥坨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嚮前進。這時烏雲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裏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發瘋的事頓時被我忘得幹幹淨淨。我聽到了更加遙遠、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發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像父親從母親手裏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跟隨着黑衣女人,腦子裏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衹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像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像孔雀開屏一樣乍煞開。它歡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閃爍着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裏生長着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頽廢的房屋,瓦楞裏生着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墻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着頭。
    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太陽初升,板道上馬蹄聲聲……
    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暮色深重,板道上馬蹄聲聲……
    藍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馬蹄聲聲……
    你跟着我幹什麽?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像烈士陵園裏一棵嚴肅的松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冷飲店放着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裏撲出來。我貪婪地嗅着從女人的紗裙裏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囁嚅道:你,為什麽打我一耳光?
    女人溫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着美麗的瓷光,她問:剛纔打的是哪邊?
    我指着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着的鯊魚皮包移到右手裏,然後擡起左臂,在我右臉上劈了一耳光。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
    她轉身走進冷飲店,店門口懸挂着的彩色塑料擋蠅紙條被屋裏的電扇風吹拂着,匆匆忙忙地飄動。
    我撫摸着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無比凄涼時而又怒火萬丈,但我不恨這個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桌上鋪着雪白的塑料布,她把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捧着腮,兩根纖細的小指並攏按住鼻梁,一個黃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關節上閃爍着醉人的光芒。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服務員走到桌前問了她幾句話,她的手沒動,被雙掌外側擠得凸出的嘴唇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服務員轉身就走。她的雙唇鮮紅、豐滿,她捂着臉壓着鼻子,嘴唇被特別強調,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錯誤,因為,我的乾燥嘴唇自動地噘起來,它像一隻饑餓的豬崽子尋找母豬的奶頭一樣想去咂吮玻璃裏邊那兩片紅唇。我驚訝地發現我身上也有墮落的因素,幾十年的道德教育鑄造成的“金鐘罩”竟是如此脆弱。這個女人,用她柔軟的手掌溫柔地打了我兩巴掌,就把我的“金鐘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墮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這個身着黑紗裙兩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獸性的女人,這個女人與其說是個女人不如說是個水妖。
    男服務員端着一個托盤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騰着一串串的氣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着顫抖;一塊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隻景泰藍碟子裏,碟子沿上放着一柄寒冷的不銹鋼四股叉。她把手從臉上拿下來時我發現她的臉像碟子裏的蛋糕一樣蒼白,吸管插進她的嘴,汽水進入她的喉,有兩滴明亮的像膠水一樣的淚水從她的眼瞼正中滾下來,她抖動着睫毛,甩掉殘餘的淚水,像爬上岸的馬駒抖動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樣。
    我打了一個冷戰,心裏異常難過。幾滴冰涼的小便像失控的凍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氣朦朧,涼露侵入肌膚,我的肩背緊張,頸項酸麻轉動睏難。公共汽車在我身後的楊樹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頭也知道一群男女從車上擁下來,他們從哪裏來,他們要到哪裏去,他們是去維護道德還是去破壞道德。這座城市裏需不需要把通姦列為犯罪,我的腦袋沉重運轉着,我的戴金絲眼鏡的同學說,這座城市裏衹有兩個女人沒有情夫,一個是石女,另一個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脫,兩行熱淚濡濕了我的面頰。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乘客嚮四面八方消散,他們走進紫色的夜的隱秘的帷幕,猶如遊魚鑽進茂密如雲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進入了冷飲店,黑紗裙女人用不銹鋼叉子把蛋糕挑起來,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覺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幾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凸起一個圓圓的包,好像男人的喉結。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擋蠅塑料紙,走出冷飲店,連看都沒看我,就橫穿過馬路。她走在斑馬綫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着斑馬的肚腹,發出沉悶的響聲。所有的人都討厭你!為什麽討厭我?你整天放那盤虎嘯狼嚎的磁帶,我們傢的孩子都得了眼球震顫癥。我沒放虎嘯狼嚎的磁帶。非馬非驢的怪聲從動物園姑娘的房間裏傳出來。你聽!這是斑馬與野驢的叫聲。你是不是有神經病?是你還是我?當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誰嗎?是誰?戴維・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來的。姓斑,名馬,哺乳綱馬科,體高一米三十釐米,毛色淡黃,有黑色條紋,可與馬、驢雜交,生出麒麟,頭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聽聽,它們叫得多麽好聽!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馬,和野驢。這是麒麟的叫聲。什麽顔色呀,你好好看,往那兒看!紫色的沼澤地裏生長着帶毒的罌粟花,花瓣過分滋潤,不像植物的生殖器官,像美女腮上的皮。蚊蠆孳生,腐草和款鼕的葉子陳陳相因,如同文化沉澱,紫色的馬駒在沼澤地裏一步步跋涉。斑馬!修長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滿了紫色的泥濘。野驢!一輛出租汽車從一條幽暗的巷子裏飛也似的衝出來,雪亮的燈光照清了粘在斑馬綫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紗裙女人在光柱裏跳躍着,紗裙翻動,露出了緊綳在她屁股上的鮮紅的褲衩,像一片燦爛的朝霞。狗雜種!她的一條大腿像雪一樣白,它撩得那樣高,不是舞蹈演員的女人無法把大腿撩到那樣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間裏她的四肢和着紗裙凌亂飄動,一聲斑馬的吼叫從她嘴裏衝出來。她的大張着的嘴巴、圓睜着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裏閃爍了一下就不見了,緊接着我又看到了她的鮮紅的褲衩在翻動的黑紗裙裏閃爍着,像飛行中的蝗蟲的鮮紅的內翅。蝗蟲扇動着內翅飛行。沉悶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輪胎摩擦地面發動機爆裂的聲音與一連串的映像同時發生,她消逝了。
    她像那匹紫色的馬駒一樣消逝了,她與那匹紫色的馬駒一起消失了。那時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馳着成群結隊的斑馬,非洲燠熱的河流中蠢動着成群結隊的河馬。你要去看嗎?我帶你去,不用買門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們都挺胖。是我精心飼養的。你麽能錄下它們的叫聲呢?我把話筒綁在它們尾巴上。傍晚的太陽像帶劇毒的紅花一樣豔麗,高密縣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馬蹄聲聲,紫紅的馬駒翻動着處女乳房一樣的小蹄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馬駒像一個初生的嬰孩。後來我看到那匹馬駒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叢中出沒,一直通嚮高密東北鄉南端那五千多畝與膠縣的河流連通的沼澤地。板道爬到沼澤地邊緣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紅色的低矮灌木叢生在沼澤的邊緣上,再往裏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叢間汪着暗紅色的泥漿,多麽像四老媽春天的醬缸裏發酵的黃豆醬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像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與你有什麽關係?你吃飽了沒事幹躲進屋裏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像匹斑馬呀,這條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馬?一提起斑馬,她的臉上就顯出心馳神往的表情:非洲,多遠呵!我丈夫總有一天會帶我到那裏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你說是麽回事?斑馬有多少顆牙齒你知道嗎?紫紅的馬駒莊嚴地鳴叫着,沼澤地裏盛開着吞噬蚊蠅的花朵,它們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氣;一片像樹一樣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澤地裏杏黃着肥碩的葉子,懸挂着一串串麥穗狀的粉紅色花序。幾百年前,這馬駒,那馬駒,神聖馬駒艱難地、浪漫地穿越過這片祖先那時曾穿越過的大沼澤,那時的明媚陽光把馬駒照耀得如同黃金與鮮花。
    秋天的印象,沼澤地裏色情泛濫,對岸,高密東北鄉的萬畝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紅雲。五彩的馬駒眯縫起萬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紅的天,看看暗紅的沼澤,看看對岸鮮紅火熱的高粱,它睜開了眼睛,湛藍清澈。馬駒試試探探地往沼澤地裏走去,一個輓着褲腿子,穿着花褂子,乳房豐滿、臀部渾圓的妙齡少女摸着石頭過河。多麽好啊,我多麽想親吻你豐滿的臀上那一抹鮮紅的陽光,你的尾根翹起,散開的尾巴像一束金絲,深陷在紅色淤泥裏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嬌嫩馬蹄,讓我吻你吧!啊,啊,啊啾!燒點薑湯喝吧,我房裏有薑。你見過斑馬吃薑嗎?笑死活人。馬駒叫着,走進沼澤,成熟的沼氣從泥潭裏冒出,噗嗤噗嗤地響着,死亡的氣息十分嚴重!
    警察的警車上旋轉着一盞鮮紅的燈,生存在這座城市裏的動物聽到警車的聲音都感到不寒而慄。警車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壓電棒往前走,圍繞着出租車的人們鬆軟地散開,我遠遠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鮮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進小巷,踉踉蹌蹌地跌入高樓的最底層。
    拉開燈我看到從門縫裏塞進來的報紙,按照慣例我從最後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接玻璃。青工打了人理應教育,胳膊肘朝裏彎有啥好處。中外釣魚好手爭奪姜太公金像。一婦女小便時排出鑽石。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
    本報通訊員鄒一鳴報道:久旱無雨的高密縣東北鄉蝗蟲泛濫,據大概估計,每平方米約有蟲一百五十衹到兩百衹,筆者親眼所見,像豆粒般大小的蝗蟲在野草和莊稼上蠕蠕爬動,顔色土黃。有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紅蝗幼蝻,生長極快,四十天後,就能飛行,到時遮天蓋地,為禍就不僅僅是高密東北鄉了。據說,五十年前,此地鬧過一場大蝗災,連樹皮都被蝗蟲啃光了,蝗災過後,饑民爭吃死屍。
    前天晚上我挨過耳光、思念沼澤地裏的馬駒之後,讀到了有關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的報道,昨天上午我沿着“太平洋冷飲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飛跑到老頭兒們遛鳥的小樹林,路旁的血紅雞冠花上挑着點點白露珠,黑紗裙女人鮮紅的褲衩和鮮紅的嘴唇,她的鮮紅的血和警車上快速旋轉的紅燈。石板道上馬蹄聲聲。那衹瘋狂的畫眉老遠就看到我跑來了,抖動着血一樣的翎毛,張着鮮豔的嘴捲着銳利的舌尖為我鳴叫。我跟畫眉匆匆打過招呼,便把一張慌慌張張的臉轉嚮老頭兒被朝霞映紅的臉,我把登載着蝗蟲消息的晚報遞給他,他同時遞給我的一張晚報上登載着蝗蟲的消息。
    紅蝗蟲!老頭兒像提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般誠惶誠恐地說,紅蝗蟲!
    他的眼睛躲躲閃閃,一提到紅蝗蟲他就好像懷上了鬼胎。我馬上記起他說他是五十年前鬧蝗災後背井離鄉流浪到城裏來的,一定是那場災禍的情景歷歷如在他的眼,他纔如此惶恐和不安。他開始給我講說那場大蝗災的情景,我卻荒唐地想到那衹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層大樓的地下室裏。看完了蝗蟲的晚報,我纔發現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長肚子已經爛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像一粒子彈,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動了。
    關於五十年前那場大蝗災我比當時親身與蝗蟲搏鬥的人知道得還要多,我既相信科學,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戀傳說,因為下午三點我要乘車趕回高密東北鄉,時間緊張,我說,老大爺,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嗎?老頭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帶回去,可惜還死不了。我說光知道您是高密東北鄉,可不知道您是哪個村的?流沙口子!哎喲喲,流沙口子,就在河北邊,離我們村一裏路吆!可我從來也沒聽說流沙口子村有您這麽個人啊!五十年啦,從沒回去過,傢裏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來時十五歲,恍恍惚惚地記着你們村裏有兩座廟,村東一座蠟廟,村西一座劉猛將軍廟。
    再見,大爺!我着急着要去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與老頭兒告別。老頭兒說:其實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樣,這是神蟲,人是無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們就會飛到城裏來,你用不着大老遠的跑回去看它們。
    蝗蟲研究所的值班人員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他說,所裏的研究人員已經連夜趕到高密東北鄉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興,非常感動。我在門口的科普書店買了一本《蝗蟲》,一邊翻看着書裏的彩色插圖,一邊走進食品店,為我兒子買了四盒蔥味餅幹用胳肢窩夾着。翻着書我匆匆穿過斑馬綫,一陣嘎嘎吱吱的剎車聲,我擡頭看到幾乎撞到我髖骨上的軍用吉普車,一顆年輕的憤怒的頭顱從車窗裏伸出來,他駡我是衹土螞蚱,他說碾死你這衹土螞蚱,我對着他點頭哈腰,想着螞蚱就是蝗蟲蝗蟲就是螞蚱。我想起昨天夜裏與銀發教授在緑躺椅上打架的那個女學生去年春天一個風光嫵媚的日子裏換上了短袖襯衣,她的胳膊肌膚細膩,牛痘的疤痕像兩片鮮紅的鯉魚鱗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滿頭金發。那時候教授正在講授“一夫一妻製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模式”,那時候教授還十分年輕,五短身材上擎着一頭稀薄的黑發,星目皓齒,神采飄逸,出語朗朗。女學生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離着教授那麽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氣味一定吐到她的臉上。她對教授飛眼。學生都打呵欠,流淚,有些扮着鬼臉。她慵倦地伸懶腰,雙臂高舉,後抻,臉上紫紅的肉疙瘩像山楂果一樣滾動着,腋下的黑毛剛用剃刀颳過,毛茬子青青像教授的嘴巴。她伸懶腰時,兩顆乳頭像兩衹烏黑的槍口瞄着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兒子帶到學校來了,他的兒子頭顱龐大,身體瘦小,一個男生說教授的兒子像個山螞蚱!當時我想如此傑出的一個孩子麽像個山螞蚱呢?翻看了《蝗蟲》裏的彩色插圖,我不能不佩服這個比喻的形象和貼切。他的兒子真像個螞蚱,處在跳蝻階段的螞蚱,跳螞蚱的大頭,跳螞蚱的小身子,跳螞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螞蚱的緑水洶涌的嘴巴。希特勒不也像衹跳來跳去的螞蚱嗎?紅螞蚱,緑螞蚱,螞蚱多了就叫蝗蟲,紅蝗、斑蝗、東亞飛蝗、非洲紫蝗……你總想跟我說你的斑馬!你周身散發着一股馬糞的酸味。不好聞嗎?她驚惶地眨動着黑得怪異的大眼睛。
    閃開!你他媽的是不是病啦?司機點着螞蚱腦袋駡我,我努力排斥開充斥頭腦的形形色色的螞蚱,像一隻缺腿的螞蚱,後跳了一步。吉普車呼嘯而過。我聞到了一股腥味,低頭一看,斑馬綫上,一攤紫紅的幹血,正對着我獰笑。我驀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個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當她輕捷地走在斑馬綫上時,她的裙裾翻動,雪白的大腿外側閃爍着死亡的誘人光澤。她像衹螞蚱,或者像衹蝗蟲,黑的蝗蟲閃動着粉紅色的內翅,被咯唧一聲壓死了。我真為她難過,她剛打過我兩個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殺!警察怒氣衝衝地問我:她是你的老婆嗎?不,她不是我的老婆。我低着頭匆匆逃走。這時,我突然想起,在一個暴雨如註的夜晚,我醉倒在馬路上,似乎就是這個女人把我帶到她的住所,幫我洗了澡,然後與我同床共枕……一定是她,因為我把她忘記了,所以她纔打我。也許是因為我躲在樹後聽教授與女生交歡她恨我卑鄙下作所以要打我耳光,如果是這樣,那我衹好說:打得好啊,打得好。
    我繞開那攤黑血,走在斑馬綫上我膽戰心驚,我感到生活在這座城裏,每秒鐘都不安全,到處都是螞蚱,我也成了一隻螞蚱,我趕快逃,去車站,買車票。沒有臥鋪買硬座,沒有硬座買站票,我要回傢,回傢去看螞蚱。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蝗蟲泛濫!
    二
    五十年前,九老爺三十六歲,九老爺的哥哥四老爺四十歲。四老爺是個中醫,現在九十歲還活得很旺相。他是村裏親眼看過蝗蟲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歷的四月初八,四老爺一大早給搬到兩縣村看一個絞腸痧病人。他騎着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驢,穿着一件薄棉袍,戴着一頂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紅纓,老棉布褲子,腳脖子上紮着兩根二指寬的小帶子,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四老爺用十二根銀針紮好了絞腸痧病人,病人雙眉之間有一顆生毛的大痦子。病傢招待四老爺吃麵條,喝高粱酒,酒餚是腌地梨、燒帶魚、蝦醬拌蔥白。四老爺酒足飯飽,騎在毛驢上,太陽曬得他頭暈眼花,渾身發癢。毛驢走着田間小道,久旱無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沒半截蹄子。四老爺是從那五千畝沼澤的西邊往北走的,沼澤裏明晃晃的,暗紅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鷺鷥在淤泥上走,四老爺擔心它們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蘆葦和枯草在沼澤地裏立着,一片片一叢叢的枯黃,新緑的顔色在枯黃下約有半尺高,雪白的小鳥在沼澤上空飛,像運動中的一團絨毛。
    四老爺是拉屎時發現蝗蟲出土的。那時毛驢停在路邊,一動也不動,還不到中午,空氣就燥熱,幹涸的黑土泛着白光,草和莊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爺走進路邊一塊麥地,麥子細弱,像死人的毛發,黑土表面上結着一層????嘎痂,一踩就碎,一股股烘煙的味道從地裏冒起。遠近無人,四老爺撩起袍子,解開褲腰,蹲在麥壟裏。
    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裏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乾燥的野地裏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着毛驢跑到野地裏拉屎。四老爺也是喜歡養鳥的,他不養畫眉,他養百靈鳥,這種鳥叫得不比畫眉差。四老爺把拉屎當做修身養性的過程。他蹲着,閉着眼,微微低垂着頭,聽着春風吹拂麥芒,聽着地裏的蒸汽噝噝地上升――四老爺去野地裏拉屎是選擇季節的,這是必須說明的。他老人傢精通陰陽五行,熟諳寒熱溫涼。春天,陽氣上升,陰氣下降,太陽強烈但不傷腠理,是最適合野外拉屎的季節。夏天燠熱,地表潮濕,蚊蠅騷擾,空氣凝滯,於身體無益。秋天天高氣爽,金風浩蕩,本來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節,但因為高密東北鄉南臨沼澤,北有大河,東有草甸子,西有窪地,形成了獨特小氣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絶,河裏洪水滔天,沼澤裏、草甸子裏、窪地裏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爺的屎衹有拉在傢院裏的茅坑裏。鼕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風像刀子一樣割肉,衹有傻瓜纔去野地裏拉屎。
    百靈鳥在高空中盤旋着鳴囀,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陽景和風調雨順,百靈鳥的鳴囀會使人想到殘酷的愛情。四老爺聆聽着高空中的鳥鳴,腦海裏紅潮白雨,密密麻麻地騰起,洋洋灑灑地落下,鮮紅荷花開放,雪白荷花開放,口吐金蓮花,雪浪湮頭頂,無聲無息,馨香撲鼻,如同見到我佛――每當四老爺跟我講起野外拉屎時種種美妙感受時,我就聯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國高僧們的靜坐參禪,衹要心有靈犀,俱是一點即通,什麽都是神聖的,什麽都是莊嚴的,什麽活動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達到宗教的、哲學的、佛的高度。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裏拉屎看起來是拉屎,其實並不僅僅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循環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像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麥穗上的黃芒,兩衹肥胖的鷓鴣追逐着飛行,它們短小的翅膀仿佛載不動沉重的肉體。它們笨拙地飛行。以褐色為基調,以白斑為點綴,它們的羽毛光華豐厚,兩團暗紅色的溫暖光暈包裹着它們,形成了雙飛鷓鴣的思想幻影,乾燥、流通的空氣裏回響着鷓鴣扇動翅膀撲悠悠的聲音和鷓鴣――母鷓鴣春心蕩漾的鳴叫聲――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親哥哥――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之前,聽到戀愛中的鷓鴣的求偶聲後的一段紅色淤泥般凝滯不動的時間裏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麽?他想沒想過流沙口子村(京城裏畫眉老頭的故鄉),那個俏麗小媳婦正斜倚在門前,不,踏着門檻,靠在門框上,嘴裏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盛開的顔色就是她的臉色,她兩衹眼睛像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閃爍着寶貴又多情、曖昧又狂蕩的光芒?根據耄耋之年的四老爺的回憶,她總是穿一件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許她縫了好幾件同樣的褂子輪換着穿,四老爺後來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見到這種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動情。“文革”期間,我傢墻上曾經貼着一張流行的畫,畫上那個小媳婦身着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舉着紅燈,杏眼圓睜,桃腮綻怒,左側――或者右側的乳房十分凸出。四老爺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傢去喝晚茶,昏黃的煤油燈光照耀着我傢黑釉釉的墻壁,滿室輝煌,窗外秋聲蕭瑟,月光遍地,進入秋季發情期的貓兒在房脊的鞍狀瓦上一聲急似一聲地鳴叫,它們追逐時肉爪子踩得鞍瓦撲通撲通響。高密東北鄉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異稟的九老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移來幾蓬竹,栽在我傢院子裏,栽在我傢院子裏水井北側、甕臺西側、雞窩東側、窗戶南側。秋風在竹葉間索索抖動,我從黃豆地裏擒來的大肚子草蟈蟈在竹葉間唧唧地鳴叫,依稀可見雪白窗紙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爺吸一口茶,定睛墻上,手指微微顫抖,嘴唇翕動,鼻皺眼擠,好像打噴嚏前的痛苦表情。我們全都驚嚇得要死,不知四老爺得了什麽魔怔。也來喝晚茶的九老爺站起來,歪着他那顆具有雄雞風度的頭顱,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樣的四老爺。九老爺轉到四老爺腦後,把自己的視綫與四老爺的視綫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爺的後腦勺子,呵呵一笑,說,我的四哥,多大年紀了,還是賊心不退!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爺為我們解釋,四老爺看到墻上的畫就想起他年輕時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這紅顔色褂子的,她比她衹怕還要俊出一個等級!
    四老爺擤擤鼻子,怨恨地說:老九,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瞭解內情的人,立刻把話頭岔開了。
    我們這個龐大的傢族裏,氣氛一直是寬鬆和諧的,即便是在某一個短暫的時期裏,四老爺兄弟們之間吃飯時都用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緊緊攥着上着頂門火的手槍,氣氛也是寬鬆和諧的。我們沒老沒少,不分長幼,亂開着褲襠裏的玩笑,誰也不覺得難為情。所以九老爺當着一群晚輩的面抖摟出四老爺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四老爺也不覺得難為情。他仇視着九老爺,目光洶洶,被勸過後,他嘆了一口氣,撩開縫在胸襟上的大手絹子,擦去懸挂在白色睫毛上的兩滴晶瑩的小淚珠兒,凄涼地、悠長地笑起來。他的笑聲裏包含着的內容異常豐富,我當時就聯想到村南五千畝沼澤裏深不可測的紅色淤泥。
    四老爺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傢去,我十八叔傢一個跟我同齡的妹妹建議把墻上的畫兒揭下來送給四老爺,讓他摟在被窩裏睡覺。她言必行,起身就去撕墻上的畫,誰知那畫是我母親用放漿的熟地瓜粘在墻上的,粘得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沒撕下來,第四下竟把個紅衣小媳婦一撕兩半,從乳房那裏撕開。衆人嘩然大笑,妹妹說,毀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爺無法吃奶了!衆人更笑,七姑連屁都笑出來了;衆人更加笑,四老爺掄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嬸說: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夢,提着匣子槍去跳娘兒們墻頭,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說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證明,高密東北鄉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纖維豐富,味道與乾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東北鄉人大便時一般都能體驗到摩擦黏膜的幸福感――這也是我久久難以忘卻這塊地方的一個重要原因。高密東北鄉人大便過後臉上都帶着輕鬆疲憊的幸福表情。當年,我們大便後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鮮花盛開。我的一個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錢時,總是選擇她的父親――我的八叔大便過後那一瞬間,她每次都能如願以償,應該說這是一個獨特的地方,一塊具有鮮明特色的土地,這塊土地上繁衍着一個排泄無臭大便的傢族。在臭氣熏天的城市裏生活着,我痛苦地體驗着淅淅瀝瀝如刀颳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裏男男女女都肛門淤塞,像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像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一樣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像思念無臭的大便一樣思念我可愛的故鄉,我於是也明白了為什麽畫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運回故鄉。
    五十年前,高密東北鄉人的食物比較現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纖維豐富,恰如成熟絲瓜的內瓤。那畢竟是一個令人嚮往和留戀的時代,麥壟間隨時可見的大便如同一串串貼着商標的進口香蕉。四老爺排出幾根香蕉之後往前挪動了幾步,枯瘦麥苗的淡雅香氣灌進他的鼻腔,遠處,緊貼着白氣裊裊的地平綫,鷓鴣依然翩翩雙飛,飛行中的鳴叫聲銳利無比,發人深思。就是這時候,四老爺看到了蝗蟲出土的奇異景觀。
    瓦灰色小毛驢肅然默立,間或睜眼,左看隱沒在麥梢間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紅櫻,右看暗紅色沼澤裏無聲滑翔的白色大鳥。
    四老爺就是這時看到了蝗蟲出土。他曾經對我們講述過一千次蝗蟲出土的情景。麥壟間的黑土蒙着一層白茫茫的????嘎痂,忽然,在四老爺面前,有一片????嘎痂緩緩地升起。四老爺眨眨眼睛,還是看到那片????嘎痂在緩緩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形狀好像一團牛糞,那片從地表上頂起來的????嘎痂像一頂白色草帽蓋在牛糞上。四老爺好生納悶,如見我佛,他是個讀爛了《本草綱目》的人,有關花鳥草木蟲魚鱗介的知識十分豐富,也不知從地裏冒出來的是何物種。四老爺蹲行上前,低頭註目,發現那一團牛糞狀物竟是千萬衹暗紅色的、螞蟻大小的小螞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白色陽光下閃爍怪異光芒;一步內低頭看,衹見萬頭攢動,分不清你我。四老爺眼見着那團螞蚱慢慢膨脹,好像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滿腹的驚訝,發現人間奇觀的興奮促使他轉動頭頸尋找交流對象,但見田疇空曠,道路蜿蜒,地平綫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銀蛇般飛舞,陽光白熾如火,高空有鳴鳥,沼中立白鷺,毛驢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僵屍。儘管如此,四老爺還是大吼一聲:
    螞蚱!
    一語未了,就聽得眼下那團膨脹成菜花狀的東西啪嗒一聲響,千萬衹螞蚱四散飛濺,它們好像在一分鐘內具備了騰跳的能力,四老爺頭上臉上袍上褲上都濺上了螞蚱,它們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爺滿臉都癢,擡掌拍臉,初生的螞蚱又軟又嫩,觸之即破,四老爺臉上黏膩膩的,舉起手掌到眼前看,滿手都是螞蚱的屍體。四老爺聞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個大膽的想法像火星一樣在他的頭腦裏閃爍了一下,這個想法不久之後再次閃爍,四老爺捕捉頭腦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創造。這當然都是以後的事情,四老爺紮好褲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麥田裏穿行時,看到麥壟間東一簇西一簇,到處都是如蘑菇、如牛糞的螞蚱團體從結着????嘎渣的黑土地裏凸起來,時時都有嘭嘭的爆炸聲,螞蚱四濺,低矮的麥稭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都是螞蚱爬動。這些暗紅色的小生靈其實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爺仔細觀察着停在他的大拇指甲蓋上的一隻小螞蚱,它那麽小,那麽勻稱,那麽復雜,做出這樣的東西,衹有天老爺。四老爺周身刺癢,螞蚱在他的皮膚上爬動,他起初還摩肩擦背,後來幹脆置之不理。毛驢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甩甩尾巴,四老爺對毛驢說:
    毀了!神螞蚱來了!
    路邊淺溝裏,有一個碗口大的螞蚱團體正在膨脹,轉瞬就要爆炸,四老爺蹲下身,伸出一隻大手,狠狠抓了一把。四老爺說好像抓着一個女人的奶子,肉乎乎的,癢酥酥的,沉甸甸的有些墜手。抓着一大把蝗蟲,四老爺擡頭看看冷酷的太陽,遠遠眺望正在發酵的紅色沼澤地,收回眼看看泰然自若的毛驢,他的目光迷惘,一臉六神無主的表情上有幾十衹螞蚱的屍體幾十衹受傷的螞蚱,還有幾十衹活螞蚱在他臉上蠕蠕爬動。螞蚱從四老爺的手指縫裏冒出來,螞蚱的蠢動合成一股力量脹着四老爺的手掌,四老爺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他想了想,鬆開手,一大團螞蚱掉在路上,剛落地面時,螞蚱團沒破,一秒鐘後,螞蚱豁然開放,嚮四面八方奔逃,毛驢閃電般一跳,尾巴急遽扭動,但小螞蚱們已經糊滿了它的腿,糊滿它的兩條前腿,它好像把兩條前腿陷進紅色沼澤裏又拔出來一樣,它的兩條前腿上好像糊滿了紅色淤泥。
    四老爺騎驢回村莊,走了約有十裏路。在驢上,他坐得穩穩當當,那匹瓦灰色毛驢永遠是無精打采地走着,麥田從路邊緩慢地滑過,高粱田從驢旁擦過,高粱約有半尺高,葉子並攏,又黑又亮,上面布滿了蚜蟲。垂頭喪氣的高粱拼命吸吮着黑土裏殘存的水分,久旱無雨,高粱都半死不活。四老爺騎驢路過的除了麥田就是高粱田,田間持續不斷地響着嘭嘭的爆炸聲,到處都是蝗蟲出土。
    四老爺在驢上反復思考着這些蝗蟲的來歷,蝗蟲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是有關蝗蟲的傳說裏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四老爺想起五十年前他的爺爺身強力壯時曾鬧過一場蝗蟲,但那是飛蝗,鋪天蓋地而來又鋪天蓋地而去。想起那場蝗災,四老爺就明白了:地裏冒出的蝗蟲,是五十年前那些飛蝗的後代。
    三
    必須重複這樣的語言:第二天凌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是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的。
    在這段時間裏,我繼承着我們這個大便無臭的龐大凌亂傢族的混亂的思維習慣,想到了四老爺和九老爺為那個穿紅衣的女子爭風吃醋的往事,還想到了京城裏的畫眉和斑馬,更想起了那個狠狠地抽了我兩巴掌、在床上能夠花樣百出的女人。
    當太陽從荒地東南邊緣上剛剛冒出一綫紅邊時,我的雙腿自動地彈跳了一下。心中的雜念消除,渾身沐浴着輝煌的陽光。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安全。
    我們的傢族有表達感情的獨特方式,我們美麗的語言被人駡成:粗俗、污穢、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們很委屈。我們歌頌大便、歌頌大便時的幸福,肛門裏積滿銹垢的人駡我們骯髒、下流,我們更委屈。我們的大便像貼着商標的進口香蕉一樣美麗為什麽不能歌頌,我們大便時往往聯想到愛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華成一種宗教儀式為什麽不能歌頌?
    太陽冒出了一半,金光與紅光,草地上光彩奪目,紅太陽剛冒出一半就光芒萬丈,光柱像強有力的巨臂撥掃着大氣中的塵埃,晴空萬裏,沒有半縷雲絲,一如碧波蕩漾的蔚藍大海。
    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在藍天下顫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着乾燥的黑土,讓陽光詢問着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當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過美麗大便的地方,今日的草地野草枯萎,遠處的排水渠道裏發散着刺鼻的臭氣,近處一堆人糞也散發腥臭,我很失望。當我看到這堆人糞時,突然,在我的頭腦中,出乎意料地、未經思考地飛掠過一個漫長的句子:
    紅色的淤泥裏埋藏着高密東北鄉龐大凌亂、大便無臭美麗傢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它是一種獨特文化的積澱,是紅色蝗蟲、網絡大便、動物屍體和人類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五十年前,四老爺抓起一大把幼蝻時,他的心裏油然生出了對於蝗蟲的敬畏。
    五十年後,我蹲在故鄉寂寥的荒草地裏,太陽已經從地平綫下脫穎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燦爛,我仔細地觀察着伏在草莖上的暗紅色的小蝗蟲,發現它們的玻璃碎屑一樣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瘋狂又憂悒的光澤,它們額頭上生着的對稱的纖細觸須微微擺動,好像撩撥着我的細絲般的神經。
    我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蝗蟲,我估計我看到的蝗蟲與五十年前四老爺他們看到的蝗蟲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像故鄉人排出的大便與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樣。
    太陽逐漸變小之後,蝗蟲們頭上的觸須擺動愈來愈頻繁,幾乎是同時,它們在草莖上爬動起來,也幾乎是同時,它們跳躍起來,寂靜的、被幹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莖上都有比螞蟻稍大一點的蝗蟲在跳躍,所有的野草也都生氣蓬勃,一陣陣細微但卻十分密集的聲音在地表上的草叢間翻滾,衹要是神經較為發達一點的動物,都會感覺到身體上的某些部位發癢。
    我遺憾着沒有看到四老爺當年看到過的蝗蟲出土的奇觀,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和工作人員們如果聽到過四老爺描繪他當年看到過的情景,我相信他們會生出比我更大的遺憾。他們過來了,他們穿着羊皮鞋和牛皮鞋過來了。他們是從太陽那邊走過來的。他們背着太陽嚮我走來,初升的太陽從他們的腿縫裏射過一束束耀眼的光綫,他們踩着草地就像踩着我的胸脯一樣。我意識到這種情緒很不健康但又無法管製自己。他們一行九人,有三個女人六個男人。三個女人都很年輕,六個男人中有四個比較年輕,有兩個老態竜鐘。三個女人都戴着巨大的變色眼鏡。六個男人也全都戴着眼鏡,但眼鏡的形狀和顔色不一樣。他們頭上一律戴着軟沿的白色布帽,高密東北鄉衹有初生的嬰兒纔戴這種形狀的帽子,鄉親們一定對他們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許敬畏他們,但內心裏絶對瞧不起他們。
    蝗蟲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挂着脖子細長的照相機,他們中不時有人跪在地上拍攝照片,小蝗蟲像子彈般射到他們的身上和相機上。三個女人都被大眼鏡遮住臉,衹能從身軀的不同上看出她們的不同。他們接近了我時,我還看到那個戴着銀邊眼鏡的老傢夥用一面放大鏡仔細地觀察着一隻可能因為感冒伏在草莖上休息的小蝗蟲。
    在這塊草地上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氣壯地走到蝗蟲研究人員中間,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個女蝗蟲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絶對沒有回頭。我弓下腰,屁股高高撅起來,老傢夥蹲在我的臉下,好像一條眼鏡蛇發起進攻前噝噝地噴着氣。我看着他那白色枯幹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來,像一條條扭麯的蚯蚓,那柄藍汪汪的放大鏡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就像我前天傍晚時分捏着那衹紅蜻蜓的尾巴一樣。我還發現,老傢夥手背上生着一塊塊黃豆大小的紅斑,他的低垂着的脖頸上,全是一褶一褶的幹枯的皺紋。那枚放大鏡確實閃爍着寶石般的光彩。我把頭更往前抻了一下,我突然發現了一隻巨大的蝗蟲。
    是的,是的,是典型的東亞飛蝗,老傢夥絮絮叨叨地說着,他不擡頭,眼鏡片時而幾乎要貼到放大鏡片上,時而又離開很遠。白色軟邊遮陽帽下,他的花白的頭髮又稀又軟,好像破爛的雜毛氈片,一股股肉蟲子似的汗水從他的發根裏緩緩爬出,滾動在他乾燥起皮的脖頸上。
    當他把手裏的放大鏡擡高時,一隻傢燕般大小的蝗蟲出現在我眼前,放大了數百倍的蝗蟲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嚴,這衹小蝗蟲的大影像使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它的麥稈般粗細的觸須緩慢地擺動着,這觸須結構極端復雜,像一條環節衆多的鞭子,也像一條紋章斑斕的小蛇,觸須的顔色是暗紅色的――基本上是暗紅色,因為從根部到頂梢,這暗紅是逐漸淺淡的,發展到頂端,竟呈現出一種肉感的乳白色。我註視着蝗的觸須――它感覺是那般敏銳,它是那般神經質――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蠑螈等爬行類冷血動物的尾巴。它的榔頭狀的腦袋上最凸出的是那兩衹眼睛,像兩衹小小的蜂房,我記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蟲》時,書上專門介紹過這種眼睛。現在,凸起的兩個橢圓形眼睛閃爍着兩道暗藍色,不,是淺黃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動不動的蝗蟲眼睛緊盯着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兩條強健的大腿,有四條顯得過分長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個環節,愈往後愈細,至尾巴處,突然分成了兩叉。
    這是衹公,還是衹母?我聽到一句話分成兩段從我的嘴裏掉出來,那聲音咕咕嚕嚕,似乎並不是我的聲音。
    你麽搞的,連衹雌性蝗蟲也辨別不清嗎?老傢夥用嘲諷和輕衊的口吻說,他依然沒有擡頭。
    我想這個老傢夥簡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蟲的公母。
    教授!那個穿着粉紅色裙子,小腿上布滿被幹茅草劃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蟲研究人員在前邊喊叫起來,教授,走吧,該進早餐嘍!
    老傢夥竟然是個教授!
    老傢夥,不,還是稱教授吧!蝗蟲教授戀戀不捨地、睏難地站起來,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個坐着大便的人,缺乏鍛煉,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亂、歪七斜八地走着。起立時,他放了一個衹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來的悠長的大屁,這使我感到萬分驚訝,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蟲在他的褲子上跳着,如此強大的氣流竟然沒把嬌小的蝗蟲從他的肛門附近的褲布上打下來,可見蝗蟲的腿上的吸盤是多麽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長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級動物,他們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們對蝗蟲既不尊敬又不懼怕,他們是居高臨下地觀察着青草和沼澤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夥們――這些不吃青草的傢夥踢踢踏踏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澤地的北邊,草地上,支起了三架乳白色的帳篷,他們就是朝着那三架帳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裏,帳篷裏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顫,草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鮮紅,蝗蟲會成群結隊地飛進烈火中去;而村莊裏的人,齊齊地站在村前一條溝堰上,嘴裏咀嚼着成束的幹茅草根,吮吸着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摩擦着牙齒上的污垢,看着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着一道道殘雲般的飛蝗衝進熾亮的火焰裏去,直到高級動物被燃燒的臭氣和蝗蟲被燃燒的焦香味道混合着撲進鼻腔,他們誰都不會動一下。這個吃青草的龐大凌亂傢族對明亮的火焰持一種類似高傲的冷漠態度――在任何一個源遠流長的傢族的歷史上,都有一些類似神話的重大事件,由於這些事件對家庭的命運影響巨大,傳到後來,就必然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就像高密西北鄉的薛姓傢族把燕子視為仇敵把蒼蠅視為靈物一樣,我們高密東北鄉吃青草的龐大傢族敬畏野地裏的火光。
    我在回村莊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屢屢提到的九老爺。現在,九老爺八十六歲,身體依然康健,十幾年前他在村前溝渠裏用二齒鈎子威脅陷在淤泥裏的九老媽時,因為醉酒雙眼血紅腳步踉蹌。十幾年沒見九老爺,他似乎確鑿長高了也長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鬍髭。九老爺比過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紅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樣碧緑的顔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記憶裏,九老爺是從不養鳥的,四老爺是年年必養一隻百靈鳥的,看起來事情正在起變化,迎着我走來的九老爺,手裏提着一個青銅鑄成的鳥籠子,鳥籠子上青銹斑斑,好像一件出土文物。見九老爺來,我讓到路邊,問訊一聲:九老祖宗,去草地裏拉屎嗎?
    九老爺用緑光晶瑩的眼睛盯着我看,有點鷹鈎的鼻子抽搐着,不說話,他,半袋煙的工夫纔用濃重鼻音哼哼着說:
    小雜種!流竄到什麽地場氣(去)了?
    流竄到城裏氣(去)了。
    城裏有茅草給你呔嗎?
    沒有,城裏沒有茅草給我呔。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爺齜着一口雪白的牙齒嘲笑着我的牙齒,由於多年沒有嚼茅草,我的牙齒又髒又黃。
    九老爺從方方正正的衣袋裏摸出兩束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茅草根,遞給我,用慈祥老人憐憫後輩的口吻說;拿氣(去),趕緊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爺用紫紅的舌尖把咀嚼得黏黏糊糊的茅草根挑出唇外讓我觀看,吐舌時他的下眼瞼裂開,眼裏的緑光像水一樣往外涌流。嚼爛,咽下氣(去)!九老爺縮回舌頭,把那團茅草的纖維咕嚕一聲咽下去,然後嚴肅地對我再次重複:嚼爛,咽下氣(去)!
    好,九老爺,我一定嚼爛,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草根塞進嘴裏,一邊咀嚼着,一邊嚮現在八十六歲的九老爺發誓。為了表示對九老爺的尊敬,我又一次問訊――因為口裏有茅草,我說話也帶上了濃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氣(去)草地上拉屎嗎?
    九老爺說:“纔剛拉過啦!我要去遛鳥!”
    我這纔註意到閃閃發光的青銅鳥籠中的鳥兒。
    九老爺養了一隻貓頭鷹,它羽毛豐滿,吃得十分肥胖,彎彎的嘴巴深深地紮進面頰上的細小羽毛中。籠內空間狹小,貓頭鷹顯得很大。貓頭鷹睜開那兩衹杏黃色的眼睛時,我亢奮得幾乎要嚎叫起來。在它的圓溜溜的眼睛正中,有兩個針尖大的亮點,放射着黃金的光芒。它是用兩衹尖利的爪子握住籠中青銅的橫桿站立在籠中的,橫桿上、鳥食罐上,都糊着半幹的碎肉和血跡。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問,你麽養了這麽個鳥?你知道城裏人都把它叫成喪門星的!
    九老爺用空着的左手憤怒地拍了一下鳥籠,貓頭鷹睜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把彎勾嘴從面頰中彈出來,凄厲地鳴叫了一聲。我慌忙把那攤尚未十分嚼爛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癢癢地擦着我的喉嚨往下滑動,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我極力想回避貓頭鷹洞察人類靈魂的目光,又極想和它通過對視交流思想。我終於剋製住精神上的空虛,重新註視着貓頭鷹的眼睛。它的眼睛圓得無法再圓,那兩點金黃還在,威嚴而神秘。
    我註意到貓頭鷹握住橫桿的雙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衹要九老爺把它放出籠子,它準會用閃電一般的動作摳出我的眼珠。
    貓頭鷹厭倦了,眯縫起了它的眼。我問九老爺有多少會叫的鳥兒不養,譬如畫眉啦、蠟嘴啦、八哥啦、百靈啦,偏偏養一隻又兇又惡叫聲凄厲的怪鳥。
    九老爺為自己也為貓頭鷹辯護,他老人傢罷黜百鳥,獨尊貓頭鷹。他說要用兩年零九天的時間教會這衹貓頭鷹說話,他說他的第一個訓練步驟是改變貓頭鷹白天睡覺夜裏工作的習慣,因此他必須使貓頭鷹在所有的白天裏都不得一分鐘的安寧。說着說着,九老爺又用空着的左掌拍擊了一下鳥籠,把剛剛眯縫上眼睛的貓頭鷹震得翅羽翻動目眥盡裂。
    寶貝,小寶貝,醒醒,醒醒,夜裏再睡,九老爺親昵地跟籠中的貓頭鷹說着話。貓頭鷹轉動着可以旋轉三百六十度的腦袋,無可奈何地又睜開大眼。它的眼睛裏也泛出緑光,跟它的主人一樣。
    幹巴,九老爺叫着我的連我自己都幾乎忘記了的乳名,說,兩年零九天以後,你來聽九老爺的寶鳥開口說話。貓頭鷹好像表决心一樣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類語言的味道了。
    九老爺提着貓頭鷹,晃晃蕩蕩地嚮荒草甸子深處走去。他旁若無人,咧着嗓子唱着一支歌麯,麯調無法記錄,因為我不識樂譜,其實任何樂譜也記不出九老爺歌唱的味道。歌詞可以大概地寫出來,一個訓練貓頭鷹開口說話的人總是有一些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暗語。
    哈裏嗚嗚啊呀破了褲褲――公公公哄哄哄小馬駒――寶貝葫蘆噗嚕噗嚕――嘴裏吐出肉肉兔兔――
    九老爺的歌唱確實像巫師嘴裏的咒語,我猜測到歌詞本身恐怕毫無意義,九老爺好像是把他平生積蓄的所有詞彙全部吐露出來,為他籠中的貓頭鷹進行第一步的灌輸性教育。
    四
    那時候,村莊裏沒有一戶異姓人傢,村莊也就是傢族的村莊,近親的交媾終於導致了傢族的衰敗,手腳上粘連着蹼膜的孩子的不斷出生嚮族裏的有識之士發出了警告的信號。到了四老爺的爺爺那一代,族裏製定了嚴禁同姓通婚的規定,正像任何一項正確的進步措施都有極不人道的一面一樣,這條規定,對於吃青草、拉無臭大便的優異傢族的繁衍昌盛興旺發達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意義,但具體到正在熱戀着的一對手足上生着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顯得慘無人道。這兩個人論輩分應是我的姥姥的爺爺和姥姥的姑奶奶,稱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層將指頭黏連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時候沼澤地裏紅水盈丈,他們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粱之後,經常脫得一絲不挂到水裏遊泳。由於手足生蹼,他和她遊泳技術非常高超。在遊泳過程中,他們用帶蹼的手腳互相愛撫着,愛撫到某種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過後,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佈結婚,這已經是那項規定頒布後的第二年初鼕。有人說是深秋。反正是高粱稭子收割下來叢成大垛的時候。這一對蔑視法規的小老祖宗是被製定法規的老老祖宗燒死的。
    在現在的沼澤地西邊的高地上,數百年前的乾燥高粱稭稈鋪墊成一個蓬鬆的祭壇,A和B都被剝光了衣服,身上塗着一層黏稠的牛油,B的肚子已經明顯凸起,一個或許是兩個帶蹼的嬰兒大概已經感覺到了危險來臨了吧,B用手捂着肚子好像保護他們又好像安慰他們。
    傢族的人都聚在祭壇前,無人敢言語。
    傍晚時分,一輪豐滿的月亮從現在的沼澤當時的水淖子後升起來時,高粱稭稈就被點燃了。月光皎潔,深秋的清寒月光把水淖子照耀得好似一面巨大的銅鏡,衆人的臉上也都閃爍着青銅的光澤。高粱稭稈開始燃燒,嗶嗶叭叭,爆豆般的響聲,與剛開始的濃煙一起上升。起初,火光不如月光明亮,十幾簇暗紅色的小火苗焦灼地舔舐着鬆軟易燃的高粱葉子,火苗燃燒高粱葉子時隨着高粱葉子的形狀彎麯,好像鮮豔的小蛇在疾速地爬行。沒被燒着的高粱葉子被火的氣流衝擊着,發出索索抖顫的聲音。但從祭壇的最上邊發出的瑟瑟之聲,卻不是聲浪衝擊的結果。當時年僅八歲的四老爺的爺爺清楚地看到赤身裸體的A和B在月光下火光上顫抖。他們是從火把點燃祭壇的那個瞬間開始顫抖的,月光和火光把他們的身體輝映成不同的顔色,那塗滿身體的暗紅色的牛油在月光下發着銀色的冰冷的光澤,在火光上跳動着金色的灼熱的光澤。他們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火光愈加明亮,月光愈加暗淡,當十幾束火苗猝然間連成一片、月亮像幻影隱沒在銀灰色的帷幕之後,A和B也遽然站起來。他們修長美麗的肉體金光閃閃,激動着每一個人的心。在短暫的一瞬間裏,這對戀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便四臂交叉,猛然撲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們翻滾着、扭動着,帶蹼的手腳你撫摸着我,我撫摸着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們在咬與吻的間隙裏,嘴裏發出青蛙求偶的歡叫聲……
    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悲劇、這件傢族史上駭人的醜聞、感人的壯舉、慘無人道的獸行、偉大的里程碑、骯髒的恥辱柱、偉大的進步、愚蠢的倒退……已經過去了數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沒有熄滅,它暗藏在傢族的每一個成員的心裏,一有機會就熊熊燃燒起來。
    關於這場火刑,每個傢族成員都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式。四老爺有四老爺的敘述方式,九老爺有九老爺的敘述方式,我深信在這個大事件背後,還應該有更多的戲劇性細節和更多的“貓兒膩”,對這件事情、對那個年代進行調查、研究、分析、批判、鈎沉、索隱的重擔毫無疑問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當然,那場實際的烈火當天夜裏就熄滅了。重新顯露雪白麵容的月亮把光華灑遍大地,淖子裏銀光閃爍,遍野如披冰霜。A和B消失在那一堆暗紅色的灰燼裏。秋風掠過,那灰燼就稍微地鮮紅一下,撲鼻的香氣團團簇簇地聳立在深秋寂寥空曠的田野上。
    火光曾經那樣鮮明地照亮過祖先們的臉,關於烈火的印象,今天照耀着傢族成員們的靈魂。
    五
    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的那天晚上,終於捉拿住了四老媽的情人――流沙口子村的鋦鍋匠李大元。這個重大的收穫使四老爺興奮又惱怒――儘管這是一個頗似陰謀詭計、四老爺有意製造或等待日久的收穫,但四老爺點亮燈火,看到蹲在炕角上抱着肩膀瑟瑟發抖、赤身裸體的四老媽和年輕力壯的李大元時,他的胸膛裏還是燃燒起一股惱怒、嫉妒的烈火。四老爺是提着一根新鮮的槐樹杈子衝進屋裏的,樹杈子帶着尖利的黑刺、柔嫩的緑葉,頂端分出十幾根枝丫,蓬鬆着像一把大掃帚――這是一件真正的兵器,古名“狼筅”,是騎兵的剋星。
    一切都被四老爺盯在眼裏,當春天剛開始時,鋦鍋匠悠揚的招徠生意的歌唱聲在鬍同裏頻繁響起,四老爺心裏就有了數。以後,傢中鍋碗瓢盆的頻繁破裂和四老媽一聽到鋦鍋匠的歌唱聲就臉色微紅忸怩不安的樣子,更使四老爺胸有成竹,他知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抓姦抓雙了。
    四老爺自己說他從結婚的第一夜就不喜歡四老媽,因為四老媽的嘴裏有一股銅銹般的味道。四老爺曾經勸告四老媽像所有嫁到這個傢族裏的女子一樣學會咀嚼茅草,四老媽斷然拒絶。我的母親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四老媽說話的聲音和說話時的形態。從母親的表演裏,我知道四老媽是個剛烈的、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女人。她皮膚白皙,乳房很大,按照現代標準,應該算一流的女人,可是四老爺偏偏不喜歡她。母親說每當四老爺勸她吃茅草治療嘴裏的銅銹味道時,她就臭駡四老爺:驢雜種,想讓老娘當毛驢呀?
    四老爺說他一聞到四老媽嘴裏的銅臭味道就幹不成男女的事兒,所以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族裏五老爺的遺孀五老媽當場戳穿四老爺的謊言,五老媽說:四哥,別昧着良心說話,你和四嫂子剛成親那年,連晌午頭裏的歇晌也是摟抱在一塊的,嘖嘖,大熱的天,滿身的臭汗黏糊糊的,你們摟在一起也不嫌熱,你也不嫌她嘴裏有銅臭!你是勾搭上了流沙口子那個穿紅襖的小妖精纔嫌棄四嫂子的,你們兄弟們都是一樣的騷狐,我們沒像四嫂一樣偷個漢子,我們真是太老實了!
    四老爺經常對揭發他隱私的五老媽說:弟妹,你別鬍說八道。五老媽當場就反駁:麽是鬍說八道?你們這些臭漢子,翹着根狗雞巴,今天去戳東村的閨女,明天去攘西村的媳婦,撇下自己的老婆幹熬着,蚊虻蛆蟲還想着配對呢,四嫂子可是個活蹦亂跳的女人,四老爺子,你不是好東西。
    秋鼕喝晚茶的夜晚,春夏乘涼的夜晚,五老媽對四老爺子淋漓盡致的批駁是精彩的保留節目,我們這些晚輩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往往鬍思亂想。那個鬧蝗災的年代,那個一邊鬧蝗災一邊鬧亂兵的年代,那個一邊鬧蝗災一邊鬧亂兵一邊鬧着戀愛的年代,真是色彩斑斕,令人神往。
    被蝗蟲出土撩撥起的興奮心情使村子裏的大街小巷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四老爺騎着風塵僕僕的小毛驢走進自傢的鬍同時,聽到了鋦鍋匠拖長腔調唱着:鋦鍋嘍鋦盆吧――這一聲幹淨渾厚的歌唱像一根灼熱的火棍捅在四老爺紛紛攘攘如蝗蟲爬動的思緒裏,使他從迷亂的鬼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的世界,他感到灼熱的痛苦。鋦鍋匠正在他的傢門口徘徊着。豔陽高照,夏天突然降臨,門口的柳樹垂頭喪氣,暗紅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牛幼蟲的糞便,一簇簇粘在樹幹上,極像出土的蝗蟲。鋦鍋匠用又寬又長的暗紅色扁擔挑着鋦鍋碗瓢盆的傢什在柳樹附近徘徊,肩上的藍色大披布好像烏鴉的翅膀,他裸露着暗紅色的胸脯。看到四老爺騎驢歸來,鋦鍋匠怔了一下,然後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繼續高唱着那單調油滑的歌子。從他的歌唱聲中,四老爺聽不出他有一絲一毫心虛,四老爺感到被侮辱的憤怒。
    四老爺把疲憊不堪的毛驢拴在柳樹下,驢張開嘴去啃樹皮,它翻着嘴唇,齜着雪白的長牙煩躁地啃着被它啃得破破爛爛的樹皮,好像啃樹皮是四老爺分配給它的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
    四老媽端着一個摔成兩瓣的黑碗出來,與正要進門的四老爺撞了一個滿懷。
    哼,四老爺從牙縫裏齜出一股冷氣,撇着嘴,陰毒地打量着四老媽。
    四老媽臉通紅了。四老媽臉雪白了。四老媽衣衫整潔,頭髮上剛抹了刨花水光明滑溜。她一手拿着一瓣碗顯得有點緊張。
    又摔了一個碗?四老爺冷冰冰地說。
    貓摔破的!四老媽氣惱地回答。
    四老爺走進屋子,看到那衹懷孕的母貓蜷縮着笨重的身子在鍋臺上打着呼嚕睡覺。鋦鍋匠走在房後的河堤上,他的歌唱聲從後門縫裏挑釁般地鑽進來。
    四老爺摸了一下貓的背,貓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吃飯,吃飯,四老爺說。
    田裏出蝗蟲啦。四老爺吃着飯說。
    今黑夜我還到藥鋪裏睏覺,耗子把藥櫥咬了一個大窟窿。四老爺吃罷飯,嚼着一束茅草根,嗚嗚嚕嚕地說。
    四老媽冷笑一聲,什麽話也沒說。
    整整一個下午,四老爺都坐在藥鋪的櫃臺後發愣。坐在櫃臺後他可以看清大街上的一切人物。田野裏布滿了螞蟻般的小蝗蟲的消息看來已經飛快地傳遍了村子,一群群人急匆匆地跑嚮田野,一群群人又急匆匆地從田野裏跑回來。傍晚時分,街道的上面,灼熱的火紅陽光裏,彌漫着暗紅色的塵土,光裏和土裏踽踽行走着一些褐色的人。
    一群人涌到藥鋪裏來了,他們像法官一樣嚴肅地註視着四老爺,四老爺也註視着他們。因為鋦鍋匠漂亮的油腔激起的復雜感情使四老爺看到的物體都像蠢蠢欲動的蝗蟲。
    四老爺,麽辦?
    您出個主意吧,四老爺。
    四老爺暫時把夜裏的行動計劃拋到腦後,看着這些族裏的、同時又是村裏的人。
    你們都看到了神蟲?
    我們都看到了螞蚱。
    不是螞蚱,是神蟲!
    神蟲?
    神蟲,神蟲!
    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根填到嘴巴裏慢慢咀嚼着,雙眼望着在街上的金光中飛行的塵土,好像在努力回憶着他的夢中情境。
    四老爺說他在夢中騎着毛驢在縣衙前的青石板道上緩緩行走,驢蹄子敲着石板,發出咯咯噔噔的清脆響聲。迎面來了一隻通紅的馬駒子,馬駒子沒備鞍韉,馬上坐着一個大眼睛的紅鬍子老頭。馬蹄子敲打青石板道,也發出咯咯蹬蹬的響聲。馬和驢碰頭時,都自動停住蹄腿,四老爺瞪着紅色馬駒上的老頭,紅色馬駒上的老頭瞪着毛驢上的四老爺。四老爺說那老頭兒問他是不是高密東北鄉的人,四老爺說是。老頭兒就說,俺有億萬萬的傢口要在那方土地上出生,打算把那兒吃得草芽不剩。吃草傢族的首領碰上了更加吃草傢族的首領,四老爺有些膽戰心驚。四老爺說你們吃得草芽不剩,俺麽活?四老爺說那老頭說你回去領導着修座廟吧!四老爺問修座什麽廟,那老頭說修座蠟廟,四老爺問廟裏塑什麽神靈,老頭兒靈巧地跳下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裏有什麽老頭兒?四老爺說他看到青石板道上趴着一隻像羊羔那麽大的火紅色的大螞蚱。螞蚱的兩衹眼像兩個木瓜,馬一樣的大嘴裏齜出兩衹緑色的大牙。兩條支起的後腿上生着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披着金甲。四老爺說他滾下驢背,跪倒便拜,那螞蚱王騰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着,一道紅光衝上了天,朝着咱東北鄉的方向飛來了。那匹馬駒揚起鬃毛,沿着青石板道往東跑了,身後留下一串響亮的馬蹄聲……
    聽完四老爺的夢,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斂聲,那個可怖可憎的火紅色的大螞蚱仿佛就停在村莊裏的某條小巷上或某傢某戶的院落裏,監視着村裏人的行動。
    如果不修廟……四老爺吞吞吐吐、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不修廟,螞蚱王會率領着他的億萬萬兵丁,把高密東北鄉啃得草芽不剩,到那時遍野青翠消逝,到處都裸露着結着????嘎痂的黑色土地,連紅色沼澤裏的蘆葦、水草都無一棵留存,紅色沼澤裏無處不是紅色的淤泥,到那時牛羊要被餓死,暗藏在沼澤地蘆葦叢中的紅狐狸和黃野兔都會跑出沼澤,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上、在人傢的院墻外,徘徊躑躅,凄厲地鳴叫……
    四老爺,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爺沉思片刻說,大傢夥信得過我,我還有什麽話說?湊錢修廟吧,按人頭,一個人頭一塊大洋。
    在集資修築蠟神廟的過程中,四老爺到底是不是像人們私下傳說的那樣,貪污了一筆銀錢?我一直想找個恰當的時機,嚮四老爺進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納羅織的攻心戰,我預感到這個時機已臨近成熟。五十年過去了,蝗蟲又一次在高密東北鄉繁衍成災,當年四十歲的四老爺已經九十歲,儘管每日嚼草,他的牙關也開始疏鬆了。
    四老爺送走衆人,從櫃臺裏的x98x86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着一條高凳,站在槐樹下,天上星河燦燦,群星嘈嘈雜雜,也像一群蝗蟲。他站到板凳上後,看到星星離自己近了,星光照耀着懸挂在一根橫嚮伸出的樹杈上的橢圓形的瓜蔞和紡錘形的絲瓜。它們都不成熟,纏繞在一起的瓜蔞蔓上混雜開放着白色成簇的瓜蔞花和淺黃色、銅錢大小的絲瓜花,四老爺當然也嗅到了它們幽幽淡淡的藥香。四老爺舉斧砍在樹杈上,枝葉花果一起抖動。
    持着什麽武器去找姦夫,是四老爺整整考慮了一個下午的問題,選擇這根杈丫衆多的槐樹杈子,充分顯示了四老爺過人的聰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圖奪門逃跑的鋦鍋匠李大元吃盡了苦頭。
    四老爺手持武器,懷揣着一盒價格昂貴、平日不捨得使用的白頭洋火,輕捷地溜出藥鋪,穿過一條陰暗的小巷,伏在墻頭扁豆藤葉上的幾十衹蟈蟈唧唧的叫聲編織出一面稀疏的羅網,籠罩着四老爺的秘密活動。大門上的機關是很簡單的:一根折成魚鈎形的粗鐵絲從門的洞眼裏伸進去,鈎住門閂,輕輕一撥就行了。這點點細微的聲音衹有那衹老貓能聽到。為了防止開門時的響聲,四老爺早就在門的軸窩裏灌上了潤滑油,大門無聲無息地被打開。四老爺雙手端着那根前端杈丫豐富的樹杈子,一腳就踢開了堂屋房門,衝進堂屋,房門也被踢開。屋裏發出四老媽從美夢中被驚醒的尖聲喊叫,這時四老爺卻屏住呼吸,雙手緊緊地握住槐樹杈子對準洞開的門。他的眼睛因激怒發出緑色的光芒,像貓眼一樣,那天晚上四老爺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東西。
    走進大門之前,四老爺為避免打草驚蛇,進行了一番精心的偵察。他首先在厠所裏的茅坑邊上看到了鋦鍋匠的傢什和扁擔,這時他的憤怒使他渾身顫抖。他咬緊牙關止住顫抖躡腳潛到窗戶外,仔細地辨別着屋裏的動靜。兩個人打出同樣粗重的呼嚕(四老爺說四老媽打呼嚕吵得他難以成眠也是導致他厭惡她的一個原因),傳到他的耳朵裏他差點要咳嗽出聲來,緊接着他就踢開了兩道門,手持着槐樹杈的四老爺站在房門外,好像一個狡詐兇狠的獵人。
    鋦鍋匠李大元即便是虎心豹膽,在這種特定的時刻,也無法保持鎮靜。他順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裏衝來。四老爺覷得真切,把那蓬樹杈子對着他的臉捅過去。一個捅,一個撞,一個是邪火攻心,一個是狗急跳墻,兩人共同努力,使當做武器的槐樹杈子發揮出最大威力。
    四老爺感覺到那裏槐樹的尖銳枝丫紮進了李大元的臉。李大元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叫,踉蹌着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着這機會,四老爺掏出洋火,劃着,點亮了門框上的洋油燈。
    四老爺獰笑一聲,又一次舉起了槐樹杈子。燈光照耀,鋦鍋匠滿臉污血汩汩流淌,一隻眼睛癟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爺心裏膩膩的,手臂酸軟,但還是堅持着把那槐樹杈子胡亂戳到鋦鍋匠胸口上。
    鋦鍋匠不反抗,好像怕羞似的用兩衹大手捂着臉,鮮血從他的指縫裏爬出來,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瀝瀝地往地下滴。四老爺的樹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時,衹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顫着,他的四肢和頭頸沒有反應。四老爺被鋦鍋匠這種逆來順受的犧牲精神一下子打敗了,持着樹杈子的雙臂軟軟地耷拉下去。
    四老媽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嘩嘩地流。
    四老爺被四老媽的哭聲撩起一股惡毒的感情,他用槐樹杈子戳着四老媽的胸,四老媽也用雙手捂着臉,也是同樣的不畏痛楚。四老爺見着那根槐杈傾斜的、帶着一莖嫩葉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媽一隻雪白鬆軟的乳房上,仿佛立刻就戳穿那乳房時,他的胳膊像遭到猛烈打擊似的低垂下來,樹杈子在炕上耽擱了一下後掉在炕前的地上。四老爺感到精疲力竭,心裏一陣陣地哆嗦,一種沉重的罪疚感涌上他的心頭,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隻發情的母狗和一隻強壯的公狗放在一起,兩衹狗進行交配就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看着鋦鍋匠殘破的臉龐,四老爺心有愧疚,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隻沉重的楸木杌子上。
    你走吧!四老爺說。
    鋦鍋匠僵硬地保持着固有的姿勢,好像沒聽到四老爺的話。
    四老爺從地上提起鋦鍋匠的兩衹大鞋,對四老媽說:賤貨,別嚎了,給他包紮包紮,讓他走!
    四老爺走出屋,走出院子,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在幽暗的小巷子裏。墻頭上的扁豆花是一團團模模糊糊的白色暗影,蟈蟈的鳴叫是一道飄蕩的絲綫,滿天的星鬥驚懼不安地眨動着眼睛。
    六
    抓姦之後,四老爺除了繼續看病行醫之外,還同時幹着三件大事。第一件,籌集銀錢,購買磚瓦木料油漆一應建廟所需材料;第二件,起草休書,把四老媽打發回娘傢;第三件,每天夜裏去流沙口子村找那個喜歡穿紅色上衣的小媳婦。
    從我們村到流沙口子村,要越過那條因幹旱幾乎斷流的運糧河,河上有一道橋,橋墩是鬆木樁子,橋面是白色石條。年久失修,橋墩腐朽,橋石七扭八歪、凸凹不平。馬車牛車行人走在橋上,橋石晃晃悠悠,橋墩嘎嘎吱吱響,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四老爺一般都是在晚飯過後星光滿天的時候踏上石橋,去跟那個小媳婦會面。這條路四老爺走熟了,閉着眼睛也能摸到,小媳婦傢住在河堤外,三間孤零零的草屋。她養着一隻小巴狗,四老爺一走到門外,小巴狗就親熱地叫起來,小媳婦就跑出來開門。有關小媳婦的傢世,我知道得不多。她是麽和四老爺相識,又是樣由相識發展到同床共枕、如膠似漆,衹有四老爺知道,但四老爺不肯對我說,我用想象力來補充。
    我說,四老爺,你不說我也知道。四老爺說,毛孩子傢知道什麽!知道你樣勾搭上了小媳婦。四老爺搖着頭,挺凄涼地笑起來。我說,四老爺,你聽着,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你認識小媳婦逃不出這兩種方式:一,你去流沙口子村給小媳婦看病;二、小媳婦到藥鋪裏來找你看病。第一種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小媳婦年輕,不可能有什麽不能行動的重癥,即便是你去她傢為她看病,那時候她的昏頭昏腦的公公還在,這個老東西像衹忠實的老狗一樣,為他犯了案子跑去關東的兒子看護着那塊肉。她的公公是你跟她相好之後得暴病死的!你記住,四老祖宗,那老東西死得不明不白!第一種可能性排除了,那麽,你就是在你的藥鋪裏認識了小媳婦。四老祖宗,你的藥鋪裏邊的格局是這樣的:四間房子,東邊三間是打通了的,東西嚮立着兩架藥櫥,藥櫥外是一道櫃臺,櫃臺是用木板架起來的,下邊是空的,彎腰可以鑽進去,當然彎腰也可以站出來。一臺製藥的鐵碾子在墻角上放着。櫃臺外的墻角,一盤切草藥的小鍘刀與藥碾子並排放着,碾子像個鐵的小船,中間一個安有木軸的大鐵輪子,你後來用蝗蟲屍體製造那種騙人的丸藥時,就是用這個鐵碾子粉碎原料。最西邊一間是個套房,有兩扇薄薄的門。套房裏有一盤火炕。在櫃臺外的西南墻角上,你還壘着一眼竈,竈口朝北,竈上安着一口八印的鐵鍋,你用這口鍋炮製中藥,也用它炮製過騙人的假藥。屋裏拾掇得很幹淨,炕上被褥齊全。裏屋裏有茶壺茶碗,還有酒壺酒盅。你的藥鋪,也是你的診所,基本上就是這個樣子!(四老爺點點頭。)好了,戲就要開場,藥鋪是舞臺,你和小媳婦是主要演員,也許還應安排幾個群衆角色。
    那是四月裏的一個上午,濃郁的春風像棉絮般涌來,陽光明媚,你診所的院子裏的槐樹上槐花似雪,槐花的香氣令人窒息,幾千衹蜜蜂在槐樹枝丫間採集花粉,它們胸前挎着兩衹花籃嗡嗡地飛着,院子裏飛來飛去的蜜蜂像射來射去的流星。你的墻壁上挖了幾個大洞,洞口用鑽着密密麻麻洞眼的木板封住,這就變成了蜜蜂的巢穴,蜜蜂們從那些洞眼裏爬進爬出,辛勤地釀造蜂蜜。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氣候這樣的環境,你知道,人們最容易春情萌動,你一定忘不了一句俗諺:四月的婆娘,拿不動根草棒。女人們都慵倦無力、目光迷蕩,好像剛出浴的楊貴妃。她們的肉體焦渴,盼望着男人的撫摸,她們的土地幹旱,盼望着男人的澆灌。這些,你用你的陰陽五行學說可以解釋得很清楚。
    所以,我把你和她的初次接觸安排在四月裏一個春風拂煦、陽光明媚的上午。
    我緊緊逼視着聚精會神聽我講話的四老爺。四老爺臉上無表情,咳嗽一聲――不是生理性的咳嗽,是掩飾某種心情的精神性咳嗽――嗯,往下說。四老爺說。
    你坐在櫃臺後的方凳上,手裏捧着那把紅泥紫茶壺,慢慢地啜着茶。你處理了幾個病人,為他們診脈處方,在藥櫥裏抓藥,他們從破爛手絹裏扒出銅板付給你,你收下診金和藥費,扔在一個木盒子裏。你的鋪面臨着大街,目光越過院落的紅土泥墻,你看着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飛禽與走獸,春風團團翻滾,捲來草地上的、沼澤裏的野花的幽香和麥田裏的小麥花的清香與青蒿棵子清冽的氣味。你一定努力排斥着槐花的悶香、排斥着甬路兩側白色芍藥花的鬱香而貪婪地呼吸着野花的香氣。這就叫做:傢花不如野花香!不愛傢雞愛野雞,是一條鐵打的定律,男人們都一樣,這是一種能夠遺傳的本能。四老爺,你啜着茶,感到無聊而空虛,你對四老媽嘴裏的銅銹味道深惡痛絶,她又拒絶吃茅草,她的口中怪味撩起你的厭惡情緒使她的全身都醜陋不堪,你對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求偶時的嘶嘶鳴叫使你厭惡,與她交配你感到沒有一絲一毫快感你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反感。就是這樣的時刻,小媳婦出現在大街上。
    小媳婦出現在大街上,你捏着茶壺的手裏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着她的暗紅色的褂子,像看着一團抑鬱的火。她推開院子門口半掩的柵欄,輕步趨上前來,蜜蜂圍繞着她的頭顱旋轉,她把手裏拎着的紅布小包舉起來轟趕蜜蜂,有一隻蜜蜂受了傷,跌在地上,翅膀貼地轉磨。你放下茶壺按着櫃臺站起來,你的心怦怦地跳着,你的眼睛貪婪地看着她黑紅的臉龐上那兩衹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額頭短促,嘴唇像紫紅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實已經用你的狂熱的欲念剝光了她的衣裳。鑒於當時的習俗,你一定認真打量過她的小腳,她穿着一雙緑緞子綉花鞋,木後跟在地上鑿出一些白點子。
    她進屋裏來,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顧不上回答,衹顧盯着她看。你那樣子很可怕:眼睛斜睨着,噼噼啪啪噴濺着金黃色的火星,嘴半張着,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時像一匹發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聲先生,你纔從迷醉狀態中清醒過來。她說她身子不舒坦,你讓她在櫃臺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遠,你讓她往前靠,你讓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緊靠在櫃臺上,她的腿伸到櫃臺底下,你在櫃臺裏也是這樣坐着,你感覺到你的膝蓋抵在她那兩個又圓又小的膝蓋上。她的臉漲得發紅,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動,她那兩衹奶子像兩衹蠢蠢欲動的小兔子,你的手裏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樣的欲念暫時壓下去,把用𠔌子填充的小枕頭拖到櫃臺中央,你讓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着,五根尖尖手指神經質地顫抖着。你伸出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內側的寸、關、尺。你的手指一接觸她的肌膚,腦袋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你心裏濤聲澎湃,墻上土巢裏的蜜蜂好像全部鑽進了你的雙耳裏。你亂了方寸,喪失了理智,你的三個指頭按着她腕上滑膩的肌膚,感到頭腦在飛升,身體在下陷,陷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裏。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來,她說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卻了,在那一剎那間,你感到很羞愧,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在褻瀆醫傢的神聖職責,同時,你還感到自尊心受到損傷,你甚至有些後悔。
    你咳嗽着,掩飾窘態,你說你傷風了,頭腦發熱發暈。你啜了幾口涼茶,懇求她坐下。你平心靜氣,收束住心猿意馬為她切脈。她的脈洪大有力,急促如搏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對她的病癥已經有了八分瞭解。女人在春天多半犯的是血熱血鬱的毛病,可以丹參紅花白芍之類治之。你讓她吐出舌頭,你察看着她的舌苔。她的舌頭猩紅修長,舌頭輕巧地翹着,舌心有一點黃。從她嘴裏噴出的氣息初聞好似剛剖開的新鮮蛤蜊,仔細品咂如蘭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頭含在你的嘴裏,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頭咽到肚子裏去。
    看完病,你為她開方抓藥。你不知出於什麽心理,用戥子稱藥時,你總是怕分量不夠――愛情是多麽偉大、多麽無私,四老祖宗,當一個醫生愛上了病人的時候,病人吃藥都足兩足錢,享受特別優待。
    她從小紅包袱裏摸出一串銅錢,那時銅錢是否還流通?你不要回答,這沒有意義。你拒絶接受她的錢,你說要等她病好了纔收她的錢。你給她抓了三服藥,一服藥吃兩遍,早晚各一次,三天之後,吃完藥,你讓她再來一趟。
    她要走的時候,你的喉嚨哽住了,一句熱辣辣的話堵在嗓子裏你說不出來。你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的兩瓣豐滿的屁股在院子裏扭動,在金黃的春風裏在流動的陽光裏扭動。她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你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液,喉嚨着火,你用半壺涼茶澆滅了咽喉裏的火。
    第四天上午,又是個春光無限美好的日子,第一批從南方歸來的燕子從沼澤地裏銜來紅色淤泥在人傢的房檐下築巢,這一天,四老祖宗,您是精心打扮過的,您腳穿直貢呢面的白底布鞋,一雙白洋綫襪子套在您的腳上,您穿着黑士林布掃腿燈籠褲,外套一件藍竹布斜襟長袍,您新颳了鬍子剃了頭,摘掉瓜皮小帽您戴上一頂咖啡色呢禮帽,您像一個在官府裏幹事的大先生。換上新衣服後,四老媽懷疑地看着你,你說今天縣裏有一位大官來看病,你嚴格叮囑四老媽不要到藥鋪裏去,其實四老媽從來不敢到藥鋪裏去,四老爺,您還沒及做賊已經心虛。
    你坐在櫃臺後焦灼地等待着,繁忙的蜜蜂在陽光裏飛行,滿院子裏都是柔和的弧綫。你想象不出她是微笑着出現還是憂愁地出現,你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記住她的模樣,她留給你的衹是一些凌亂的局部印象。你可以回憶起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短促的額頭,她的紫紅色的花苞般的嘴,但您想把這些局部印象合成一體時,頓時什麽都模糊了,您被淹沒在一片暗紅的顔色裏,那是她的褂子的顔色,稠密而凝滯,好像紅色淤泥。
    一上午,你竟然忘記了咀嚼茅草,你感到牙齒上沾着一層骯髒的東西,於是你咀嚼茅草。
    中午,她出現在院子裏。她的出現是那樣缺乏浪漫色彩,你頓時覺得整整一上午你像個火燎屁股的公猴子一樣焦灼是沒有道理的,是滑稽可笑的。如此想着,但你的心還是發瘋般撞擊着你的肋條,沒嚼爛的一口茅草還是不由自主地滾下喉嚨,你還是像彈簧一樣地從凳子上彈起來,你的衣袖把紅泥紫茶壺掃到地下跌成九九八十一瓣你也沒有看一眼。你掀起櫃臺頭上的折板,以兒童般的輕捷動作跑到門口迎接她。
    她衣飾照舊,滿臉汗珠,鞋上沾着塵土,看來走得很急。
    你竟然有些惱怒地問:你麽纔來?
    她竟然歉疚地說:“傢裏有事,脫不開身,讓您久等了。”
    你把她讓到櫃臺裏坐下,你忙着給她倒水,你突然看到茶壺的碎片。
    她說不喝水。你十分拘束地站着,牙巴骨x87Nx87N地打着戰,手腳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這是男人在嚮女人發起實質性衝擊之前矛盾心情的外部表現。為了輓救自己,你從衣兜裏摸出一束茅草塞進嘴裏。
    你咀嚼茅草時,她好奇地看着你。咀嚼着茅草,你的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那種灼熱的寒冷略略減退,手腳漸漸自然起來。
    她說她的病見輕了,你說再吃兩服藥除除病根。
    你溫柔而認真地切着她的脈,你聽到她呼吸急促,她的臉上有一種你衹能感覺但無法形容的東西使你迷醉。
    遞給她藥包的時候你趁機捏住了她的手,藥包掉在地上。你把她拉在你的懷裏,她似乎沒有反抗。四老爺,你應該溫存地去親她的紫紅的嘴唇,但是你沒有,你太性急了。你的手像一隻饑餓的豬崽子一樣拱到她的懷裏,如果你動作稍微輕柔一點,這件好事會當場成功,但你太着急了,你的手太重了,你差點把她的奶子揪下來。她從你的懷裏掙脫出來,滿臉飛紅,不知是嬌羞還是惱怒,你眼睜睜地看着她挾着小包袱跑走嘍!
    四老祖宗,你吃了敗仗,沮喪地坐在櫃臺裏,你把呢禮帽摘下來,狠狠地摔在櫃臺上。蜜蜂依然漫天飛舞,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又好像什麽事情都發生過了,沼澤地裏的淤泥味道充塞着你的鼻腔,近處的街道和遠處的田野,都泛着紮眼的黃色光芒。你知道她不會再來了。她的兩服藥還躺在地上,站起來時,你看到了,便用腳踹了一下,一包藥的包紙破裂,草根樹皮流在地上,另一包藥還囫圇着,你一腳把它踢到墻角上去。那兒正好有個耗子洞,一個小耗子正在洞口伸頭探腦,藥包碰在它的鼻子上,它吱吱叫着,跑回洞裏去了。
    鬍說!四老爺叫着,鬍說,沒有耗子,根本沒有耗子,我在藥包上踹了兩腳,不是一腳,兩包藥都破了,我是把兩包破藥一起踢到了藥櫥下,而不是踢到墻角上!
    四老爺,四老祖宗,您別生氣,聽我慢慢往下說。
    以後十幾天裏,你儘管惱恨,但你沒法忘掉她,聽到院子裏響起腳步聲,你的心就咚咚亂跳。你睡覺不安寧,你那十幾天一直睡在藥鋪裏,你好像在等待着奇跡發生。夜裏你經常夢到她,夢到她跟你同床共枕、魚水交融,你神思恍惚,夢遺滑精,為了輓救自己,你一把一把地吞食六味地黃丸,熟地黃把你的牙齒染得烏黑。
    後來,奇跡發生了。四老爺,你聽好,發生奇跡的時間是五月初頭的一個傍晚――不,是晚飯後一會兒工夫,白天的燠熱正在地面上發散着,涼風從沼澤裏吹來,涼露從星星的間隙裏落下來,你坐在院子裏的槐樹下,手搖着蒲草編成的扇子,轟打着叮你雙腿的蚊子。你聽到拍打柵欄的聲音。你不耐煩地問:誰呀?
    是我,先生。一個壓低了的女人的聲音。
    四老祖宗,聽到她的聲音後,你那份激動,你那份狂喜,我的語言貧乏,無法準確表達,你沒有翅膀,但你是飛到柵欄旁的,你着急得好長時間都摸不到柵欄門的挂鈎。
    拉開柵欄門,像閃電一般快,你就把她抱在了懷裏,你的雙臂差不多把她的骨頭都摟碎了。這一動作持續了約有吸袋旱煙的工夫。後來,你抱着她往屋裏走去。你那時比現在還要高大,她小巧玲瓏,你抱着她像抱着一隻溫順的羊羔。你把她放在炕上,點亮油燈,她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好像死去了一樣,清亮的淚水從她的眼角上涔涔地滲出來,你心裏有些躊躇,但終究無法忍耐欲念。你手哆嗦着,解開了她的衣扣,她那兩衹結結實實的奶子像兩座小山聳立在你眼前。你擡起頭來了,她像鯉魚打挺一樣躍起來,嘬嘴吹出一口氣,燈滅了,兩衹瘋狂的胳膊纏住了你的脖子,那股新鮮蛤蜊的味道撲到了你臉上,你聽着她斷斷續續地嘟噥着:先生……先生……她的聲音那麽遙遠,那麽朦朧,你好像陷在紅色淤泥裏,耳邊響着成熟的沼氣升到水面後的破裂聲……
    四老爺抽了兩聲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挂在衣襟上的大手絹擦去挂在眼瞼下的兩滴渾濁的老淚。
    四老祖宗,難過了嗎?回憶過去總是讓人産生凄涼感,五十年過去,風流俱被風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復返,草地上隱隱約約的小路上彌漫着一團團煙霧,在煙霧的洞眼裏,這裏顯出一簇野花,那裏顯出一叢枯草,這就是你走過來的路。
    四老爺,您別哭,聽着,好好聽着,今天我要把你的隱私――陳𠔌子爛芝麻全部抖摟出來。那天晚上,你和她狂歡之後,你的心情是十分復雜的,你好像占有了一件珍寶,但又好像丟失了一件同等價值的珍寶,你生出一種凄涼的幸福感。太文氣啦?太x86xAA唆啦?你那天晚上陪着她走過那座搖搖晃晃的石橋,走進了她的傢。她的公公得了重病,她是來搬你為她公公看病的,當然,她來的時候,不會想不到你們剛幹完了的事,她是一箭雙雕。那十幾天裏,她恐怕也沒睡過一宿好覺,一個守活寡的女人,在春四月裏,被你撩逗起情欲,遲早會來找你。你四老祖宗年輕時又是一表人才。她的公公哮喘得很厲害,山羊鬍子一撅一撅地像個老妖怪。你心虛,你認為他那兩衹陰鷙的眼睛像刀子一樣戳穿了你。
    四老祖宗,現在,我要揭露一樁罪惡的殺人案。一個中醫,和一個小媳婦通姦,小媳婦傢有個礙手礙腳的老公公,他像一匹喪失性功能的老公狗一樣嫉妒地看護着一條年輕的小母狗,於是這個中醫藉着治病的機會,在一包草藥裏混進了――
    嘩啦一聲響,九十歲的四老爺帶着方凳子倒在地上。
    我扶起老人,掐人中,捏百會,又拍又打,忙活了一陣,躺在我臂膊裏的四老爺呼出一口氣,醒了過來。他一看到我的臉他臉上的肌肉就抽搐,他恐懼地閉着眼,戰戰兢兢地說:魔鬼……雜種……雜種……魔鬼……成了精靈啦……
    後來,四老爺讓我把他交付有司,拉出南門槍决,他挺真誠,我相信他是真誠的,但我麽能出賣我的四老祖宗呢?人情大於王法!為了安慰他我說:老祖宗,你九十歲了,還值得浪費一粒子彈嗎?你就等着那個山羊鬍子老頭來索你的命吧!
    隨口鬍說的話,有時竟驚人的靈驗。
    我現在後悔不該如此無情地活剝四老爺的皮,雖說我們這個吃草的傢族不分長幼亂開玩笑,但我這個玩笑有些過火啦。在四老爺壽終正寢前那一段短暫時光裏,他整日坐在太陽下,背倚着斷壁殘墻冥思苦想,連一直堅持去草地裏拉屎的習慣都改了。那些日子裏,蝗蟲長得都有一公分長了,飛機沒來之前,蝗蟲像潮水般涌來涌去,四老爺倚在墻邊,身上落滿了蝗蟲他也不動。傢族中人都發現這個老祖宗變了樣,但都不知道為什麽變了樣,這是我的秘密。母親說:四老祖宗沒有幾天的活頭啦!聽了母親的話,我感到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四老爺倚着斷墻,感覺着在身上爬動的蝗蟲,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蟲,一切都應該歷歷在目,包括寫休書那天的氣候,包括那張休書的顔色。那是一張淺黃色的宣紙。四老爺用他的古拙字體,像開藥方一樣,在宣紙上寫了幾十個杏核大的字。這時候,離發現蝗蟲出土的日子約有月餘,炎熱的夏天已經降臨,村莊東頭的蠟廟基本完工,正在進行着內部的裝修。
    蠟廟的遺跡猶在,經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高墻傾圮,廟上瓦破碎,破瓦上鳥糞雪白,落滿塵土的瓦楞裏野草青青。
    廟不大,呈長方形,像道士戴的瓦楞帽的形狀。四老爺倚在斷墻邊上,是可以遠遠地望到蠟廟的。
    寫完了處理四老媽的休書,四老爺出了藥鋪,沿着街道,沐着強烈的陽光,聽着田地裏傳來的急雨般聲音――那是億萬衹肥碩的蝗蟲嚙咬植物莖葉的聲音――走嚮修廟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畢竟是夫妻一場,她即便有了一千條壞處,衹有一條好處,這條好處也像錐子一樣紮着他的心。四老爺提筆寫休書時,眼前一直晃動着鋦鍋匠血肉模糊的臉,心裏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鋦鍋匠再也沒有在村莊裏出現過,但四老爺去流沙口子村行醫時,曾經在一個鬍同頭上與他打了一個照面:鋦鍋匠面目猙獰,一隻眼睛流癟了,眼皮凹陷在眼眶裏,另一隻眼睛明亮如電,臉頰上結着幾塊烏黑的血痂。四老爺當時緊張地抓住驢繮繩,雙腿夾住毛驢幹癟的肚腹,他感覺鋦鍋匠獨眼裏射出的光芒像一支寒冷的箭鏃,釘在自己的胸膛上,鋦鍋匠衹盯了四老爺一眼便迅速轉身,消逝在一道爬滿葫蘆藤蔓的土墻背後,四老爺卻手扶驢頸,目眩良久。從此,他的心髒上就留下了這個深刻的金瘡,衹要一想起鋦鍋匠的臉,心上的金瘡就要迸裂。
    修廟工地上聚集着幾十個外鄉的匠人,四老爺雇傭外鄉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爺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這件事猜測成是四老爺為了方便貪污修廟公款而采取的一個智能技巧了。呵佛駡祖,要遭天打五雷轟。我寧願說這是四老爺為了表示對蝗蟲的尊敬,為了把廟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認為那種盛行不衰的“外來和尚會念經”的心理當時就很盛行,連四老爺這種敢於嘯傲祖宗法規的貳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廟墻遍刷朱粉,陽光下赤光灼目,廟頂遍覆魚鱗片小葉瓦,廟門也是朱紅。匠人們正在拆卸腳手架。見四老爺來了,建廟的包工頭迎上來,遞給四老爺一支罕見的紙煙,是緑炮臺牌的或是哈德門牌的,反正都一樣。四老爺笨拙地吸着煙,煙霧嗆他的喉嚨,他咳嗽,牽動着心髒上的金瘡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煙,掏出一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潤的汁液潤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敬給包工頭,包工頭好奇地舉着那束茅草端詳,但始終不肯往嘴裏填。四老爺面上出現慍色,包工頭趕緊把茅草塞進嘴,勉強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兩塊巨大的顎骨大幅度地運動着,四老爺忽然發現包工頭很像一隻巨大的蝗蟲。
    族長,我明白了您為什麽要修這座廟!包工頭詭譎地說。
    四老爺停止咀嚼,逼問,你說為什麽?
    包工頭說他發現四老爺咀嚼茅草時極像一隻蝗蟲,這個吃草的傢族裏人臉上都帶着一副蝗蟲般的表情。
    四老爺不知該對包工頭這句話表示反對還是表示贊同,包工頭請四老爺進廟裏去觀看塑造成形的蠟神像,四老爺隨着包工頭跨過朱紅廟門,一隻巨大的蝗蟲在一個高高的磚臺上橫臥着,四老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裏,再次産生了對於蝗蟲的尊敬、恐懼。
    兩個泥塑匠人正在給蝗蟲神塗抹顔色,也許匠人們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這衹蝗蟲與猖獗在田野裏的蝗蟲形狀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蟲塑像前的一塊木板上,躺着幾十衹蝗蟲的屍體,它們的同夥們正在高密東北鄉的田野裏、荒草的甸子裏、沼澤裏啃着一切能啃的東西,它們卻斷頭、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爺心裏産生了對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敵視,他打量着他們倆:一個六十多歲、瘦骨嶙峋,頗似一隻褪毛公雞的黃皮膚老頭子;另一個是同樣瘦骨嶙峋、年約十三四歲好像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公雞的黃臉男孩。他們臉上濺着星星點點的顔色,目光兇狠狡詐,尖尖的嘴巴顯出了他們不是人類。四老爺以為他們很可能是兩衹成了精的公雞。他們不是來修廟的,他們是來吃蝗蟲的!木板上的蝗蟲就是他們吃剩的。四老爺還看到那堆死蝗蟲中兀立着一隻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兩條強有力的後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銹的大針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爺怒衝衝地盯着給塑像塗色的一老一小,他們渾然不覺,小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着顔色畫着蝗蟲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着顔色畫着蝗蟲的眼睛。
    四老爺走到木板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銹的鐵針,針從木板上拔出,螞蚱卻依然貫在針上。
    這是一隻半大的螞蚱,約有兩釐米長。現在田野裏有一萬公斤這樣的螞蚱,它們通體紅褐色,頭顱龐大,腹部細小,顯示出分秒必長的驚人潛力。它們的脖子後邊背着兩片厚墩墩的肉質小翅,像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螞蚱在針上掙紮着,它的肚子抽搐着,嘴裏吐着緑水。四老爺被它那衹肉感強烈蠢蠢欲動的肚子撩起一陣惡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後腿,想自己解放自己,從人類的恥辱柱上掙脫下來,它的嘴裏涌出了最後幾滴濃緑的汁液,那是蝗蟲的血和淚,那是蝗蟲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的分泌物。四老爺膽戰心驚地捏住了蝗蟲的頭顱,蝗蟲的兩衹長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轉動。蝗蟲低垂着頭,頸部的結節綻開,露出了乳白色的黏膜。它把兩條後腿用力前伸――它這時想解脫的是頭顱上的痛苦――它的後腿觸到了四老爺的手指,好像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樣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頸和身體猝然脫節。這衹耶穌般的蝗蟲光榮犧牲。它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它的身體懸挂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黏膜包裹着的長屎橛上,它的頭在四老爺的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裏擠着,它的兩條後腿在懸挂的身體上絶望地蹬着。
    四老爺扔掉蝗蟲,連同依然插在蝗蟲脖子上的針,像木樁一樣地立着。他的手指上刺癢癢的,那是蝗蟲腿上的硬刺留給他的紀念。
    泥塑匠人把蝗蟲之王的塑像畫完了。包工頭戳了一下發愣的四老爺。四老爺如夢初醒,聽到包工頭陰陽怪氣的說話聲:族長,您看看,像不像那麽個東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邊,大蝗蟲光彩奪目。四老爺幾乎想跪下去為這個神蟲領袖磕頭。
    這衹蝗蟲長一百七十釐米,高四十釐米,伏在青磚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壯,栩栩如生,好像隨時都會飛身一躍衝破廟蓋飛嚮萬裏晴空。塑造蝗神的兩位藝術傢並沒有完全忠實於生活,在蝗蟲的着色上,他們特別突出了緑色,而正在田野裏的作亂的蝗蟲都是暗紅色的,四老爺想到他夢中那個能夠變化人形的蝗蟲老祖也是暗紅色而不是緑色。這是四老爺對這座塑像唯一不滿意的地方。
    顔色不對!四老爺說。
    包工頭看着兩個匠人。
    老匠人說:這是個螞蚱王,不是個小蝗蟲。譬如說皇帝穿黃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黃袍,小蝗蟲是暗紅色,蝗蟲王也着暗紅色麽區別高低貴賤。
    四老爺想想,覺得老匠人說得極有道理,於是不再計較色彩問題,而是轉着圈欣賞蝗神的堂堂儀表。
    它以蔥緑為身體基色,額頭正中有一條杏黃色的條紋,杏黃裏夾雜着黑色的細小斑點。它的頭像一個立起的鐵砧子,眼睛像兩個大鵝蛋。老匠人把蝗神雙眼塗成咖啡色,不知用什麽技法,他讓這雙眼睛裏有一道道竪立的明亮條紋。蝗神的觸須像兩根雉尾,飛揚在蝗頭上方,觸須塗成乳白色,尖梢塗成火紅色。四老爺特別欣賞它那兩條粗壯有力的後腿,像尖銳的山峰一樣竪着,像胳膊那麽粗,像紫茄子的顔色那麽深重,腿上的兩排硬刺像狗牙那麽大像雪花那麽白。蝗王的兩扇外翅像兩片鍘刀,內翅無法表現。
    舉行祭蝗典禮那一天,護送因犯通姦罪被休掉的四老媽回娘傢的光榮任務落到了素以膽大著稱的九老爺頭上。早飯過後,九老爺把四老爺那匹瘦驢拉出來,操着一把破掃帚,掃着毛驢腚上的糞便和泥巴,然後,在驢背上搭上了一條藍粗布褥子。
    九老爺走進院內,站在窗前,嬉皮笑臉地說:“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涼快好趕路。”
    四老媽應了一聲,好久不見走出來。
    九老爺說: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婦上轎。
    四老媽款款地走出房門,把九老爺唬得眼睛發直,九老爺後來說四老爺是天生的賤種,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媽打扮起來是那麽漂亮。四老媽白得像塊羊脂美玉,一張臉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時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拒吃茅草牙齒也是雪白的。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爺面前,挺起的奶頭幾乎戳到九老爺的眼睛上。九老爺眼花繚亂,連連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媽平靜地問。
    九老爺僵唇硬舌地說:俺四哥……祭蝗蟲去了。
    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俺四哥祭蝗蟲去啦……
    你去叫他,就說我有話跟他說。他要是不來,我就點上火把房子燒了。
    九老爺慌忙說:四嫂,您別急,我這就去叫他。
    四老爺指揮着人們擺祭設壇,準備着祭蝗的儀式,心裏卻惦記着傢裏的事情。九老爺慌慌張張跑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四老爺吩咐九老爺先走。
    四老爺一進院子,就看到四老媽坐在院子正中一條方凳上,閉着眼,塗脂抹粉的臉上落滿陽光。他咳嗽了一聲,四老媽睜開眼,並不說話,唯有開顔一笑,皓齒芳唇,光彩奪目,像畫中的人物。
    四老爺心中的金瘡迸裂,幾乎跌翻在地。
    你……你麽還不走……
    四老爺!四老媽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歲嫁給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還,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
    你要我說什麽?四老爺兇聲惡氣地說着,手卻在哆嗦。
    老四,四老媽說,你這一下子,實際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傢的女人,連條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還要狠,到了這個份上,我什麽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個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鋦鍋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這就叫“衹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四,你絶情絶意,我強求也無趣,衹不過要走了,什麽話都該說明白。老四,你沒聽說過嗎?休了前妻廢後程,往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你毀了一個女人,你遲早也要毀在一個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後,我的鬼魂也不會讓你安寧!
    四老爺洗耳恭聽着,好像一個虔誠的小學生聽着師傅教導。
    休書呢?四老媽問,你寫給我的休書呢?
    在老九那裏,我讓他交給你爹。四老爺說。
    老九,把休書給我!四老媽說。
    九老爺看了四老爺一眼,臉上有為難之色。
    四老媽挪動着兩衹小腳,步步入土般地逼近九老爺,陰冷地一笑,說:你的膽量呢?去年夏天你來摸我的奶子的時候,膽子不是挺大嗎?還想不想摸了?四老媽把胸脯使勁往前挺着,挑逗着九老爺,想摸就摸,別不好意思也別害怕,你四哥已經把我休了,他沒有權利管我啦。
    九老爺滿臉青紫,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四老媽捲起舌頭,把一口唾沫準確地吐到九老爺嘴裏。她一把扯出夾在九老爺腋窩裏的小包袱,抖摟開來,鋦鍋匠那兩衹大鞋掉在地上,一張黃色宣紙捏在四老媽手裏。
    幾十滴眼淚猝然間從四老媽眼裏迸射出來,散亂地濺到四老媽搽滿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張休書在索索抖動,四老媽幾次要展開那張休書,但那休書總是自動捲麯起來,好像要掩藏一個怕人的秘密。
    四老媽雙手痙攣,把那張休書撕得粉碎,然後攥成兩團,握在兩衹手心裏。她的目光極其明亮,淚水被灼熱的皮膚烤幹,腮上的淚跡如同沉重的雨點打在????鹼地上留下的痕跡。
    老九,四老媽的嗓子被烈火燒燎得嘶啞了,她說,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摟我摸我親我,你老老實實地對你哥說,我嘴裏到底有沒有銅銹味道?
    九老爺睏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咂巴着舌頭,好像在回憶,又好像在品嚐,他說:沒有味道,沒有銅銹味道。
    四老媽把手裏的紙團狠狠地打在四老爺臉上,駡道:“毛驢,你們這些吃青草的毛驢!”然後擡手抽了四老爺一個耳光子,打得是那樣兇狠,聲音是那樣清脆。四老爺脖子歪到一側,嘴裏咕嚕嚕一陣響,好像圓球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四老媽又擡手貼去,但這時她的胳膊已經酸麻,全身力量好像消耗完畢,她的手指尖擦着四老爺腮邊下滑,又擦着四老爺為舉行祭蝗大典新換上的藍布長袍下滑,又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弓背弧,四老媽身體踉蹌,傾斜着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盡,其實像一次絶望的愛撫。
    九老爺大聲地喊叫:四哥,別休她了!
    四老爺腮幫子痙攣,眼裏迸射緑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嚮九老爺撲過去,雙手抓住九老爺的脖領了,前推後搡,恨不得把九老爺撕成碎片。四老爺胸腔裏響着吭哧吭哧的怪叫聲,九老爺被勒緊的喉嚨裏溢出哦哦的響聲,好像在滔天巨浪上飛行的海鷗發出的絶望的鳴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爺用腳亂踢着四老爺的腿,用手撕扯着四老爺的背。四老爺情急智生,把嘴貼在九老爺的額頭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幾十顆牙印,在九老爺光滑的額頭上排列成一個橢圓形的美麗圖案。
    九老爺鬼叫一聲,捂着血肉模糊的額頭,撤離了戰鬥。
    一個小時後,四老爺出現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爺牽着毛驢,毛驢上馱着因與衆妯娌侄媳們告別時哭腫了眼睛的四老媽,走在出村嚮東的狹窄土路上。
    剛纔,瘦瘦高高的九老媽、矮矮胖胖的五老媽,還有七個或是八個近支晚輩的媳婦們,圍繞着門口那棵柳樹站着,看着額頭流血的九老爺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媽扶上了毛驢,九老媽和五老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那些媳婦們也都跟着她們的婆母們眼圈發了紅。九老爺把那兩衹用麻繩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奮力扔在了墻角上的,但四老媽親自走去把鞋子撿起來。起初,四老媽把鞋子搭在驢脖子上,左一隻,右一隻,毛驢低垂着頭,似乎被恥辱墜彎了脖子。四老媽跨上驢背後,也許是因為那兩衹大鞋碰撞她的膝蓋,也許是為了減輕毛驢的負擔,她彎腰從驢脖子上摘下大鞋,挂在自己的脖頸上,那兩衹大鞋像兩個光榮的徽章趴在她的兩衹豐滿的乳房上。這時,她猛地轉了身,對着站在柳樹下淚眼婆娑的女人們,揮了揮手,綻開一臉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淚珠挂在她的笑臉上,好像灑在菊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兒。四老媽驢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過去了,當時是小媳婦現在是老太婆的母親還清楚地記着那動人的瞬間,母親第九百九十九次講述這一電影化的鏡頭時,還是淚眼婆娑,語調裏流露出對四老媽的欽佩和敬愛。
    如果沿着槐蔭濃密的河堤往東走,九老爺和四老媽完全可以像兩條小魚順着河水東下一樣進入蝗蟲肆虐的荒野,不被任何人發現,但九老爺把毛驢剛剛牽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媽騎在驢上頸挂大鞋粉臉挂珠轉項揮手嚮衆傢妯娌侄媳們告別的那一瞬間,那頭思想深邃性格倔強的毛驢忽然掙脫牽在九老爺手裏的麻綫繮繩,斜刺裏跑下河堤,往南飛跑,沿着鬍同,撅着尾巴,它表現出的空前的亢奮把站在柳樹下的母親她們嚇愣了。四老媽在驢上上躥下跳,腰板筆直,沒有任何畏懼之意,宛若久經訓練的騎手。
    截住它!九老爺高叫。
    九老媽膽最大,她跳到鬍同中央,企圖攔住毛驢,毛驢齜牙咧嘴,衝着九老媽嘶鳴,好像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媽本能地閃避,毛驢呼嘯而過,九老媽瞠目結舌,不是毛驢把她嚇昏了,而是驢上的四老媽那副觀音菩薩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煥發出來的難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媽這個有口無心的高桿女人照暈了。
    在毛驢的奔跑過程中,那兩衹大鞋輕柔地拍打着四老媽的乳房,毛驢的瘦削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媽的臀部和大腿內側。幾十年裏,當母親她們把驢跑鬍同時四老媽臉上出現的神秘色彩進行神秘解釋時,我基本上持一種懷疑態度。母親她們認為,四老媽在驢上揮手告別那一瞬間,其實已經登入仙班,所以騎在毛驢上的已經不是四老媽而是一個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沒有必要像一個被休掉的偷漢子老婆一樣灰溜溜地從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莊,誰看到她是誰的福氣,誰看不到她是誰一輩子的遺憾。母親她們為了證明這個判斷,提出了幾個證據:第一,四老媽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騎毛驢是生來第一次,毛驢那樣瘋狂奔跑,她竟然穩如泰山,屹立不動,這不是一個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媽臉上煥發出耀眼的光彩,比陽光還強烈,一下就把九老媽照暈了,一般凡人臉上是難得見到這種光彩的;第三,據當時在場人們過後回憶,毛驢載着四老媽從她們眼前跑過時,她們都聞到了一股異香撲鼻。母親說那是蘭花的香氣,九老媽說:不對,絶不是蘭花的香氣,是桂花的香氣!五老媽猶猶豫豫地說:好像是搽臉粉的香氣。十四嬸嬸硬說是茉莉花的氣味。每個人一種說法,每個人感受到的都與別人不同。一股氣味,竟然具有如此豐富的成分,可見也不是人世間的香氣。第四條證據不是十分確鑿,這條關於音樂的證據衹有九老媽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親她們懷疑九老媽聽到的音樂是從村東頭蠟廟那裏飄來的,因為四老媽騎驢跑鬍同的時刻正是祭蝗大典開始的時候,四老爺雇來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樂麯。那天颳的恰恰是東南風。
    歸總一句話,四老媽是傢族故去的人中一個被蒙上了神秘、傳奇色彩的人物,我懷疑這個過程的真實性,我又相信母親們的實事求是精神,那麽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輩,難道會平白無故地集體創作一個神話?何況神話也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它總要有一點事實根據;而且,四老媽騎驢跑鬍同的事情剛過去五十年,母親她們都是親眼目睹者,她們一談起這件事時臉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誠和嚴肅,她們敘述這件事的過程達到了相當高度的莊嚴程度,是一個莊嚴的敘述過程,我沒有太多的理由否定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當然,出於對死者的尊敬,出於對四老媽悲慘命運的同情,出於某種兔死狐悲的感情,母親她們是對事情進行了一些藝術性的加工的。擺在我面前的任務就是剔除附在事實上的花環,抓住事情的本質。第一,毛驢掙脫繮繩斜刺裏跑下河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媽穩穩地騎在飛跑的毛驢上,臉上煥發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虛假。
    毛驢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為河堤太狹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驢頭暈;四老媽穩坐飛驢不致下跌是因為她小腦機能健全,具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唯一費解的是,四老媽臉上為什麽會出現一種類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媽騎在飛驢上時臉上的表情:狂蕩迷亂,幸福美滿。我不得不承認,四老媽臉上的表情與性的刺激有直接關係。這種解釋我不願意對母親她們說,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據有關資料,我知道女人在極度痛苦時對性刺激最敏感,反應最強烈。毛驢飛奔,瘦削的驢背不停地摩擦和撞擊着四老媽的大腿和臀部,那兩衹大鞋不停地輕輕拍打着四老媽高聳的乳房。驢背摩擦和撞擊着的、大鞋輕輕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媽的性敏感區域,四老媽因被休黜極度痛苦,突然受到來自幾個部位的強烈刺激,她的被壓抑的情欲,她的復雜的痛苦情緒,在半分鐘內猛然爆發,因此說她在那一瞬間超凡脫俗進入一種仙人的境界並非十分的誇張。
    毛驢跑上大街,便慢條斯理地走起來,恢復了它幾十年如一日的垂頭喪氣的面目,繮繩拖在它的頸下,宛若一條活蛇。九老爺氣喘籲籲地追上毛驢,彎腰抓住繮繩,然後攥緊拳頭,在毛驢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驢毫無反應。
    九老爺扯着繮繩,想讓毛驢後轉,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着槐蔭濃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爺是一片好心,是為四老媽的面皮着想,他的好心沒得好報,正在他全力牽扯那匹鬼鬼祟祟的倔犟老驢時,四老媽一擡腿,把一隻套在硬邦邦的綉花鞋裏的尖腳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爺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爺眼睛裏金星飛迸,雙耳裏鼓樂齊鳴,身子晃蕩幾下,險些僕地而倒。九老爺吃虧就在於不能察言觀色,他如果早一點擡頭看四老媽端坐驢背猶如菩薩端坐蓮花寶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莊富麗馨香撲鼻,就不會受到迎頭痛擊。九老爺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媽飛起一隻腳踢中了他的印堂,因為他的眩暈消失之後,他看到驢上的四老媽雙眼似睜非睜,面帶一種混合着喜怒哀樂的疲倦表情,況且四老媽沒說半句話。九老爺認為這是天對他的打擊,於是毛驢也成了能與神魔對話的靈物,九老爺不敢違拗它的意志,衹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牽扯着連係着毛驢智慧的頭顱的麻繮繩,隨着毛驢,哈着腰弓着背,額頭正中半圓形的一圈鮮紅牙印下又青青地留着四老媽堅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迤邐東行……
    七
    我的意識跟隨着馱着四老媽的毛驢和趕着毛驢的九老爺走在五十年前我們村莊的街道上。我的身體卻跟隨着九老媽站在現在的街道上。我看到水晶般的太陽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緩慢移動着,街道上黃光彌漫,籠罩着幾衹在疲憊不堪的桑樹蔭下耍流氓的公雞,公雞羽毛華麗,母雞羽毛蓬鬆……鬧蝗災那年,為什麽不辦個養雞場呢?雞和螞蚱的關係難道不是和熊貓與竹子、蛐蟮與泥土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嗎?我就是這樣問過瘦高瘦高的九老媽。九老媽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媽生着兩衹鬥雞眼,眼珠子黑得讓人感到有幾分虛假,懷疑她的眼睛是染過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識文解字的大孫子,你簡直是把書念進肛門裏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個,你是個雙黃的雞子掉進糨糊裏――大個的糊塗蛋!豬肉好吃,讓你連吃一個月,你還吃嗎?你吃膩了豬肉就想吃羊肉,吃着碗裏的看着碗外的,你們男人都一樣!別看你臉皮磁溜溜的像個沒閹的牛蛋子,滿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壞水!就跟你那個九老爺一樣,他現在老了,老實了,年輕時,連他親嫂子都不放過――其時,九老爺提着豢養在青銅鳥籠裏的貓頭鷹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媽站在過去的也是現在的也許是未來的土街上,遠遠地望着在雪亮的陽光下遊蕩着的九老爺。我說不清楚那天的陽光為什麽閃爍着寶劍般的寒光,一嚮遛鳥時必定唱出難懂的歌子的九老爺為什麽閉塞了喉嚨。九老爺像一匹剛剛能夠直立行走的類猿人一樣笨拙稚樸地動作着。我猜想到面對着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神聖又莊嚴,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音樂,好似一根神聖的大便,這根大便註定要成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爺的銀白色裏――地平綫跳躍不定――高密東北鄉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現的紅色蝗蟲已經長得像匣槍子彈那般大小;並且,也像子彈一般又硬又直地、從四面八方射嚮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爺。九老爺極誇張地揮動着手臂――鳥籠子連同着那衹咿呀學語的貓頭鷹――一起畫出逐漸嚮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複着的、青銅色的符號。
    從紅色沼澤地對面的部隊營房裏傳出了緊急集合號聲,一會兒我和九老媽就看到一百多個士兵拿着棍棒衝嚮草地,他們的草緑色的軍裝被雪白的陽光照耀得像成熟的桑葉一樣放着墨緑色的光澤,他們身上都像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他們大聲地呼叫着,我告訴九老媽說部隊幫助我們滅蝗蟲來了。我說衹有在抗災救災中才能看到子弟兵的英雄本色,九老媽說,他們胡闹,他們是劉猛將軍手下的兵嗎?我歪歪頭,註意地觀察了一下九老媽的兩衹互相嫉妒和仇視的眼珠,忽然感覺到我對傢族中年長者的彈性強大的模糊語言有一種接受的障礙。我悲哀起來。
    這時天像一半湛藍的玻璃球了,太陽亮得失去圓形,邊緣模糊不清。士兵們繞過沼澤,在草地上散開,像一群撒歡的馬駒子。他們在九老爺對面,離着我們遠,九老爺離着我們近,所以我覺得士兵們都比九老爺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媽與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鬥雞眼構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九老媽提着我的乳名對我說:幹巴,你九老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軟起來像羊,兇起來像狼。當年跟他親哥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兒上……
    八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小時,我和九老媽站在已經布滿了暗紅色蝗蟲的街道上,似乎說過好多話,又好像什麽話也沒說。我恍惚記得,九老媽斷言,最貪婪的雞也是難以保持三天對蝗蟲的興趣的,是的,事實勝於雄辯;追逐在疲倦的桑樹下的公雞們對母雞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蝗蟲的興趣,而母雞們對灰土中𠔌秕子的興趣也遠遠勝過對蝗蟲的興趣。幾百衹被撐得飛不動了的麻雀在浮土裏撲棱着灰翅膀,貓把麻雀咬死,舔舔舌頭就走了。蝗蟲們煩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奮地騰跳在灼熱的浮土裏,不肯半刻消停,好像浮土燙着它們的腳爪與肚腹。街上也如子彈飛迸,浮土噗噗作響,桑樹上、墻壁上都有暗紅色的蝗蟲在蠢蠢蠕動,所有的雞都不吃蝗蟲,任憑着蝗蟲們在它們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爬行跳動。五十年過去了,街道還是那條街道,衹不過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還是那些人,衹不過更老了些。曾經落遍蝗蟲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蟲,那時雞們還是吃過蝗蟲的,九老媽說那時雞跟隨着人一起瘋吃了三天蝗蟲,吃傷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雞都腹瀉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穢腥臭的暗紅色糞便,蹣跚在蝗蟲堆裏。它們一個個步履艱難,乍煞着凌亂的羽毛,像剛剛遭了流氓的強姦,伴隨着腹瀉它們還嘔吐惡心,一聲聲尖細的呻吟從它們彎麯如弓背的頸子裏溢出來,它們尖硬的嘴上,挂着摻着血絲的黏稠涎綫,它們金黃的瞳孔裏晃動着微弱的藍色光綫――五十年前所有的雞都中了蝗毒,踉蹌在村裏的傢院、鬍同和街道上,像一臺醉酒的京劇演員。人越變越精明,雞也越變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雞們、人們都對蝗蟲抱一種疏遠冷淡的態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註視着拴在墻前木樁上的一匹死毛漸褪新毛漸生的毛驢,忽然記起:上溯六十年,那個時候,傢族裏有一個奇醜的男人曾與一匹母驢交配。他腦袋碩大,雙腿又細又短,雙臂又粗又長,行動怪異,出語無狀,通體散發着一種令人掩鼻的臭氣,女人們都像避瘟神一樣躲着他。他是踏着一條凳子與毛驢交配的,那時他正在傢族中威儀如王的大老爺傢做覓漢,事發之後,大老爺怒火萬丈,召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擰成的皮鞭,把戀愛過的驢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現在,這樁醜事,還在暗中斑斕多彩地流傳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驢和人都是無辜的,他和它都是階級壓迫下的悲慘犧牲。我記起來了,他的綽號叫“大鈴鐺”,發揮一下想象力,也可以見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驢的形象。傢族的歷史有時幾乎就是王朝歷史的縮影,一個王朝或一個傢族臨近衰落時,都是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xFB~、兄弟鬩墻、婦姑勃xD8H――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
    嗚呼!用火刑中興過、用鞭笞維護過的傢道傢運俱化為輕雲濁土,高密東北鄉吃草傢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面對着尚在草地上瘋狂舞蹈着的九老爺――這個食草傢族純種的孑遺――一陣深刻的悲涼涌上心頭。
    現在,那頭母驢站在一道傾圮的土墻邊上,就是它喚起了我關於傢族醜聞的記憶。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秀美的母驢的後代嗎?它一動不動地站着,一條烏黑的繮繩把它拴在墻邊腐朽的木樁上。它的禿禿的尾巴死命夾在兩條骨節粗大的後腿之間;它的腚上瘢痂纍纍,那一定是皮鞭留給它的終生都不會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後久經磨難,老繭像鐵一樣厚,連一根毛都不長;它的蹄子破破爛爛,傷痕纍纍,它的眼睛枯滯,眼神軟弱而沮喪;它低垂着沉重不堪的頭顱……五十年前,也是這樣一頭毛驢馱着四老媽從這樣的街道上莊嚴地走過,它是它的本身還是它的幻影?它站在墻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紅色的蝗蟲在它的身上跳來跳去,它巋然不動,衹有當大膽的蝗蟲鑽進它的耳朵或是鼻孔裏時,它纔擺動一下高大的雙耳或是翕動一下流鼻涕的鼻孔。墻上土皮剝落,斑斑駁駁,景象凄涼;墻頭上的青草幾近死亡,像枯黃的亂發般紛披在墻頭上,那兒,有一隻背生緑鱗的壁虎正在窺視着一隻伏在草梢上的背插透明紗翅的緑蟲子。壁虎對紅蝗也不感興趣。這不是馱過四老媽的那頭驢,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雖然傷痕瘢疤連綿不絶,但未被傷害的地方依然煥發出青春的潤澤光芒。一隻蝗蟲蹦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蝗蟲腳上的吸盤緊密地吮着我的肌膚,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種渴望。我輕輕地、緩緩地、悄悄地把手舉起來,舉到眼前,用溫柔的目光端詳着這衹神奇的小蟲……淚水潸然下落……幹巴,九老媽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着我,問:你眼裏淌水啦,是哭出來的嗎?我舉着手背上的蝗蟲,說:不是眼淚,我沒哭,太陽光太亮了。九老媽噢了一聲,擡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衹蝗蟲打成了一攤肉醬。為了掩飾憤怒憂傷和惆悵,我掏出了墨鏡,戴在了鼻梁上。
    天地陰慘,緑色泛濫,太陽像一塊浸在污水中的圓形緑玻璃。九老爺周身放着緑光,揮舞着手臂,走進了那群滅蝗救災的士兵裏去。都是些年輕小夥子,生竜活虎,竜騰虎躍,追趕得蝗蟲亂蹦亂跳。他們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開心愉快。我可是當過兵的人,軍事訓練殘酷無情,鼕練三九夏練三伏,摸爬滾打夠人受的。滅蝗救災成了保衛着我們的莊稼地的子弟兵們的盛大狂歡節,他們奔跑在草地上像一群調皮的猴子。九老爺的怪叫聲傳來了,記錄他叫出來的詞語毫無意義,因為,在這顆地球上,能夠聽懂九老爺的隨機即興語言的衹有那衹貓頭鷹了。它在大幅度運動着的青銅鳥籠子裏發出了一串怪聲,記錄它的怪聲也同樣毫無意義,它是與九老爺一呼一應呢。從此,我不再懷疑貓頭鷹也能發出人類的語言了。有十幾個士兵把九老爺包圍起來了,九老媽似乎有點怕。九老媽,休要怕,你放寬心,軍隊和老百姓本是一傢人,他們是觀賞九老爺籠中的寶鳥呢。他們彎着腰,圍着鳥籠子團團旋轉,貓頭鷹也在籠子裏團團旋轉。那個吹號的小戰士捏着一隻死蝗蟲遞給貓頭鷹,它輕衊地彎勾着嘴,叫了一聲,把那小戰士嚇了一跳。
    後來,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員從紅色沼澤旁邊的白色帳篷裏鑽出來,踢踢踏踏地嚮草地走來――草地上的草已經成了光桿兒。蝗蟲們開始遷移了――連續一年滴雨不落之後又是一月無雨,衹是每天凌晨,草莖上可以尋到幾滴晶瑩的可怕的露珠。太陽毒辣,好似後娘的巴掌與獨頭的大蒜,露珠在幾分鐘內便幻成了毛蟲般的細弱白氣。如今,衹有紅褐色的蝗蟲覆蓋着黑色的土地了。蝗蟲研究人員們初來時潔白的衣衫遠遠望着已是髒污不堪,呈現着與蝗蟲接近的顔色,蝗蟲伏在他們身上,已經十分安全。名存實亡的草地上塵煙衝起,那是被士兵們踢騰起來的,他們腳踩着蝗蟲,身碰着蝗蟲,揮動木棍,總能在蝗蟲飛濺的空間裏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縫隙。蝗蟲研究人員肩扛着攝影機,拍攝着士兵與蝗蟲戰鬥的情景,而那些蝗蟲們,正像决堤的洪水一樣,朝着村莊涌來了。
    九
    蝗蟲們瘋狂叫囂着,奮勇騰跳着,像一片碩大無比的、貼地滑行的暗紅色雲團,迅速地撤離草地,在離地三尺的低空中,回響着繁雜紛亂的響聲,這景象已令我瞠目結舌,九老媽卻用曾經滄海的滄桑目光鞭撻着我兔子般的膽怯和麻雀般的狹小胸懷。這纔有幾衹蝗蟲?九老媽在無言中嚮我傳遞着信息:五十年前那場蝗災,纔算得上真正的蝗災!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蟲吃光莊稼和青草的時候,九老爺隨着毛驢,毛驢馱着四老媽,在這條街上行走。村東頭,祭蝗的典禮正在隆重進行……為躲開蝗蟲潮水的浪頭,九老媽把我拖到村東頭。頽棄的蠟廟前,跪着一個人,從他那一頭白莽莽的刺蝟般堅硬的亂毛上,我認出了他是四老爺。九老媽與我一起走到廟前,站在四老爺背後。低頭時我看到四老爺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堅硬筆直的光芒,蠻不講理地射進蠟廟裏。廟門早已爛成碎屑,尚餘半邊被蛀蟲嚙咬得坑坑窪窪的門框。五十年風吹雨打、軟磨硬蹭,把磚頭都剝蝕得形同蜂窩鋸齒,廟上開着天窗,原先圖畫形影的廟裏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鐵銹色的雨漬,幾百衹蝙蝠棲息在廟裏的梁閣之間,遍地布滿蝙蝠屎。恍然記起幼年時跟隨四老爺進廟搜集夜明砂時情景,一隻像團扇那麽大的蝙蝠在梁間滑行着,它膨脹着透明的肉翼,宛若一道彩虹,宛若一個幽靈。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實,四老爺一粒粒撿起,視為珍寶。四老爺,你當時對我說,這樣大顆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見,每一粒都像十成的金豆子一樣值錢……那時候龐大的蝗神塑像可是完整無損地存在着的呀,衹是顔色暗淡,所有的鮮明都漫漶在一片陳舊的煙色裏了……沿着四老爺鼻尖上的強勁光芒,我看到了蠟廟裏的正神已經殘缺不全,好像在烈火中燒熟的螞蚱,觸須、翅膀、腿腳全失去,衹剩下一條烏黑的肚子。四老爺禮拜着的就是這樣一條蝗神的泥塑肚腹。西邊,遷徙的跳蝗群已經涌進村莊,桑下之雞與墻外之驢都驚悸不安,雞毛煞驢股慄,哪怕是蟲介,衹要結了群,也令龐然大物吃驚。士兵們和蝗蟲研究人員追着蝗群涌進村莊,乾燥的西南風裏漂漾着被打死踩死的蝗蟲肚腹裏放出的潮濕的腥氣。
    九老媽說:四老祖宗,起來吧,蝗蟲進村啦!
    四老爺跪着不動,我和九老媽架住他兩衹胳膊,試圖把他拉起來。四老爺鼻尖上的靈光消逝,他一回頭,看到了我的臉,頓時口歪眼斜,一聲哭叫從他細長的脖頸裏涌上來,衝開了他閉鎖的喉頭和紫色的失去彈性的肥唇:
    雜種……魔鬼……精靈……
    我立刻清楚四老爺犯了什麽病。他跪在蠟廟前並非跪拜蝗蟲,他也許是在懺悔自己的罪過吧。
    四老爺,起來吧,回傢去,蝗蟲進村啦。
    雜種……魔鬼……精靈……四老爺囁嚅着,不敢看我的臉,我感覺到他那條枯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裏顫抖,他的身體用力嚮着九老媽那邊傾斜着,把九老媽擠得腳步凌亂。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燒,四老爺竟然說冷,說冷就是感覺到冷,是他的心裏冷,我知道四老爺不久於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像不是蝗蟲在動而是街道在扭動。士兵們追剿蝗蟲在街道上橫衝直闖,蝗蟲研究人員搶拍着跳蝻遷徙的奇異景觀,他們驚詫地呼叫着,我為他們的淺薄感到遺憾,五十年前那場蝗災纔算得上是蝗災呢!人種退化,蝗種也退化。
    四老爺,您不要怕,不要內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幹過通姦殺人的壞事,您是一個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農民,您幹這些事時正是兵荒馬亂的時代,無法無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挂在心上。比較起來,四老爺,我該給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傢去吧,四老爺,您放寬心,我是您的嫡親的重孫子,您的事就算是爛在我肚子裏的,我對誰也不說。四老爺您別內疚,您愛上了紅衣小媳婦就把四老媽休掉了,您殺人是為了替愛情開闢道路,比較起來,您應該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爺,經過我這一番開導,您的心裏是不是比剛纔豁亮一點啦?您還是感到冷?四老爺,您擡頭看看,天是多麽藍啊,藍得像海水一樣;太陽是多麽亮,亮得像寶石一樣。蝗蟲都進了村,草地上什麽都沒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沒聞到您的大便揮發出來的像薄荷油一樣清涼的味道了。士兵們一個比一個勇敢,他們手上臉上都沾滿了蝗蟲們翠緑的血;墻外邊那頭母驢快被蝗蟲壓死了,它跟您行醫時騎過的那頭毛驢有什麽血緣關係沒有?它們的模樣是不是有點像?鞭笞與“大鈴鐺”戀愛的那匹秀美母驢的行刑隊裏您是不是一員強悍的幹將?您那時血氣方剛、體魄健壯,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裏揮舞着,好似鐵蛇飛騰,颼颼的怪叫令每一個旁觀者的耳膜戰慄,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鋼鐵的身軀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爺!人,其實都跟畜生差不多,最壞的畜生也壞不過人,是不是呀?四老爺,您還是感到寒冷嗎?是不是發瘧疾呢?紅色沼澤裏有專治瘧疾的常山草,要不要我去采一把熬點湯藥給您吃?發瘧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那真是:冷來好似在冰上臥,熱來好似在蒸籠裏坐,顫來顫得牙關錯,痛來痛得天靈破,好一似寒去暑來死去活來真難過。記得我當年發瘧疾發得面如金紙,站都站不穩,好像一株枯草,是您不顧蚊蟲叮咬,從紅色沼澤裏采來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條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為了採藥,被沼澤裏的河馬咬了一口,被蘆葦中的斑馬打了一蹄子。您為了采到名貴中藥,冒着生命危險深入沼澤,有好多次差點陷進紅色淤泥裏淹死。您一輩子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行善遠比作惡多。您滿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不要有什麽不安。您現在還是那麽冷嗎四老爺?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對,我那時被瘧疾折騰得神昏譫語,眼前經常出現虛假的幻影。“常山”是落葉灌木,葉子披針形,花黃緑色,結蒴果,根和葉子入藥,主治瘧疾。四老爺,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綱目》。不過,您用鐵藥碾子紮碎蝗蟲團成梧桐子大的“百靈丸”出售,騙了成千上萬的金錢,這件事可是夠缺德的!……四老爺,您麽又哆嗦成一個蛋了?您別抖,我聽到您的骨頭架子像架破紡車一樣嘎嘎吱吱地響,再抖就嘩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多活幾年。
    十
    我和九老媽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爺暫時安放在一道臭杞樹夾成的黑籬笆邊上,讓灼熱的太陽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讓青緑的臭杞刺針灸着他冥頑不化的腦袋,讓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進蠟廟內,照亮蝗神的殘骸和污穢的廟墻,讓沾滿灰土的蛛網在光明中顫抖,讓團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飛舞。廟裏空間狹小,蝙蝠輕若柔紗,飛行得瀟灑漂亮,遊刃有餘,永遠沒有發生過碰撞與摩擦……我記不清墨鏡是什麽時候滑落到街上的熱塵埃裏的了,蝗蟲的糞便塗滿了墨鏡的鏡片和框架。四老爺,您就要死去嗎?您像一匹老狗般蜷縮在臭杞樹黑暗的陰影裏,當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嚴儀表哪裏去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讓人心酸!四老爺,那時候您穿着長袍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隻三腿銅爵,把一杯酒高高舉起來――
    蝗蟲們涌進村來,參加村民們為它們舉行的盛典,白色的陽光照耀着蝗蟲的皮,泛起短促渾濁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動着無數的觸須,敬蝗的人們不敢輕舉妄動,唯恐傷害了那些爬在他們身上、臉上的皮膚嬌嫩的神聖傢族的成員。九老爺隨着毛驢,走到蠟廟前,祭蝗的人群跪斷了街道,毛驢停步,站在祭壇一側,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幾百個人跪着,光頭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蟲們伏在人們的頭頸上吮吸汗水,難以忍受的搔癢從每一個人的脊梁溝裏升起,但沒人敢動一下。面對着這等莊嚴神聖的儀式,我能夠想象得到癢的難挨。
    蝗蟲腳上強有力的吸盤像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膚,蝗蟲的肚子像一根根金條在你的臉上滾動。我和你――我苦戀着的水性楊花的女人――站在昔日祭蝗的場所,在距那次大典五十年的又一次蝗災發生時,在蝗蟲的包圍和侵襲下,聽我用語言和想象復活了那次大典的盛況。我清楚地嗅到了從你的腋窩裏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蝗蟲蹦到了你的紅紅的鼻頭上,蝗蟲眼睛明亮,好像戴着一副水晶眼鏡。你的因為穿高跟鞋而變形的腳把其餘一些企圖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蟲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的臉,那衹大蝗蟲正在你臉上爬行着,你的眼裏迸發出那種藍幽幽的火花。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顯現是多麽樣的不容易,這機會纔是真正的彌足珍貴,你順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聲中,四老爺持爵過頭,讓一杯酒對着浩浩蕩蕩的天空,吹鼓手的樂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脹的腮幫子上,都挂滿了蝗蟲。四老爺把酒奠在地上,擡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識――把一隻用肚子撩撥着他的嘴唇的蝗蟲打破了,蝗蟲的緑血塗在他的緑唇上,使他的嘴唇緑上加緑。四老爺始作俑,衆人繼發瘋,你看到了嗎?跪拜蝗神的群衆騷動不安起來,他們飛舞着巴掌,噼噼啪啪,打擊着額頭、面頰和脖頸,打擊着脊背、肩膀和前胸,巴掌到處,必有蝗蟲肢體破裂,你是不是準備打自己一個嘴巴,把那衹在你臉上爬動的蝗蟲打死呢?我勸你打死它,這樣,你才能真正品嚐到紅蝗的味道。我們吃過的蝗蟲罐頭都加了防腐劑,一點也沒味。祭蝗大典繼續進行,四老爺面前的香案上香煙繚繞,燃燒後的黃表紙變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紙灰簌簌地滾動,請你註意,廟裏,通過洞開的廟門,我們看到兩根一樣粗細的紅色羊油大蠟燭照亮了幽暗的廟堂,蝗神在燭光下活靈活閃,栩栩如生,仿佛連那兩根雉尾般高揚的觸須都在輕輕抖動。四老爺敬酒完畢,雙手捧着一束翠緑的青草,帶着滿臉的虔誠和擠鼻弄眼(被蝗蟲折磨的)走進廟堂,把那束青草敬到蝗神嘴巴前。我們恍惚感到,蝗神翅膀支腿,翻動着柔軟的薄唇,齜出巨大的青牙,像騾馬一樣喀嚓喀嚓地吃着青草。四老爺獻草完畢,走出廟門,面嚮跪地的群衆,宣讀着請鄉裏有名的庠生撰寫的《祭蠟文》,文曰:
    維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東北鄉食草傢族族長率族人跪拜xCDM蠟神,畢恭畢敬,泣血為文:白馬之陽、墨水之陰,係食草傢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草傢族始終恪守之訓。吾等食草之人,粗腸糙胃,窮肝賤肺,心如糞土,命比紙薄,不敢以萬物靈長自居,甘願與草木蟲魚為伍。吾族與xCDM蠟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備黃米千升,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鑒。五十載後又重逢,紛紛吃我田中𠔌,族人心裏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嚙土已瀕絶境。幸有蝗神托夢,修建廟宇,建立神主,四時祭祀,香煙不絶。今廟宇修畢,神位已立,獻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盞,大戲三臺,祈求xCDM蠟神率衆遷移,河北沃野千裏,草木豐茂,咬之不盡,嚙之不竭,況河北刁民潑婦,民心愚頑,理應吃盡啃絶,以示神威。蝗神有知,聽我之訴,嗚呼嗚呼,泣血漣如,供獻青草,伏惟尚饗!
    四老爺拖着長腔念完祭文,吹鼓手們鼓起腮幫,把響器吹得震天動地,蝗蟲從原野上滾滾而來,蝗蟲爬動時的聲響雜亂而強烈,幾乎嚇破了群衆的苦膽。我們把視綫射進廟內,我們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蟲領袖依然像騾馬一樣吞食着四老爺敬獻到它嘴邊的鮮嫩的青草,我們註視着它生竜活虎的形象,從心靈深處漾發對蝗神的尊敬。你與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爺高聲誦讀過的祭文,你發現了沒有,這祭文挑動蝗蟲過河就食,並且吃盡啃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過河來拼命。這時,群衆紛紛站起來,有幾個年老的站起來後又栽倒,毒辣的陽光曬破了他們的腦血管,他們也成了供獻給蝗蟲的犧牲。正當群衆遙望蝗蟲的洪流時,坐在毛驢背上的四老媽長嘯一聲,毛驢開蹄就跑,九老爺緊緊追趕,無數的蝗蟲死在驢蹄和人腳下。毛驢跑到祭壇前,撞翻了香案,衝散了吹鼓手,四老爺躲在一邊顫抖。四老媽高叫着――聲音雖然出自四老媽之口,但絶對是神靈的喻示:
    它們還會回來的,它們爬着走,它們飛着回!老四老四,你發了昧心財,幹了虧心事,早晚會有報應的!
    你忽然驚恐不安地問我:真的有報應嗎?我問:你幹過虧心事嗎?
    你搖着頭,把目光避開。你現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後的四老爺像條垂死的老狗一樣倚在臭杞樹籬笆上,眯着渾濁的老眼曬太陽,豔陽似火,他卻渾身顫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現在正回憶着他的過去呢。
    要是有報應,那也挺可怕……你說。
    你麽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呢?
    我想回城裏去,你怕冷似的縮着肩頭,說。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伸出手與你告別,但是當我的手剛一接觸到你的冰涼刺骨的手,你就像一塊冰一樣蒸發了。
    十一
    你扭動着緊緊裹在那條破舊的牛仔褲裏的發達的臀部,大步嚮西走去。你熱切地盼望着住在高樓上的一個大學教授伸出生滿肉刺的舌頭去舔舐你的乳頭。你穿着一件斑馬皮縫成的上衣,坐在一張用老虎皮蒙成的沙發上,嘬着嘴唇喝一杯美酒加咖啡。你觀賞着墻壁上一幅業餘畫傢精心臨摹的油畫:一個生着三衹乳房的裸體女人懷抱着一個骷髏,周圍,生長着一些沼澤地裏的植物,植物的莖上綴滿紅蝗蟲。你和他肩並着肩,註視着油畫,他的兒子坐在你們身後的沙發上,劈着腿,端詳着自己的稚嫩的小生殖器,一聲也不吭。你們的心裏都燃着烈火,燉魚的鍋下藍火熊熊,鹹巴魚的味道溢出來。巴魚又漲價了。因為肉類先漲了價,政府鼓勵人民吃魚。你們把那個參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拋在客廳裏。你們進了臥室,像一對迷醉的企鵝。你很害怕,你一擡頭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飽綻的妻子在鏡框裏冷冷地對你微笑,並發出一聲聲的長嘆……客廳裏傳來一聲慘叫,你們毛骨悚然,衝到客廳你們發現,男孩的生殖器上鮮血淋漓,一把沾滿鮮血的鉛筆刀扔在地板上……你麽啦?他問,他驚惶失措地問,淚水在眼眶裏滾動。男孩不動聲色地坐着,像鼕瓜一樣的長頭顱疲倦地倚在沙發的靠背上。一隻骯髒的黃毛裏生滿跳蚤和虱子的波斯貓伏在電冰箱高高的頭顱上,閉着眼睛,均勻地打着呼嚕。貓身上那股又腥又鹹的好像腌鮁魚一樣的味道突然喚起了一種陌生而親切的回憶,當然,毫無疑問地,貓身上的腥鱢味道同樣喚起了他的親切又陌生的回憶。不是貓的味道,是鮁魚的味道。鮁魚又他媽的漲價了,所以動物園的門票貴了。麽回事?海豹要吃鮁魚呀。還是斑馬好,斑馬衹吃草。一點麩皮也不吃?吃點豆餅。那大豆早就漲價啦。都怨蝗蟲。貓身上的味道必定喚起你們類似的回憶。貓衹舔一點被蝗蟲撐昏的麻雀頸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貓!不許你掀鍋,鍋裏的鮁魚都煮煳了。你們的脊髓裏都遊蕩着一股股溫柔的、不祥的冷氣……電冰箱隆隆地響起來了,波斯貓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橙色的眼睛裏射出一道懶洋洋的司空見慣的光芒,掃射了一下你倆美麗的面孔,又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周身散發着腌鮁魚味道的波斯貓繼續酣睡,電冰箱的響聲戛然而止,房間裏陡然變得異常安靜,你們好像陷進紅色沼澤裏,紅色的淤泥黏稠又溫暖,淹沒了你們的脖頸嘴巴和鼻孔,衹露着四衹憂鬱的眼睛和兩顆玲瓏剔透的、蒼白的頭。你們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聳立着,壓力增大,血管膨脹,你們的耳朵像鮮紅的楓葉在你們的蒼白額頭上投下暗紅色的陰影,你們利用最後的時光品嚐着鮁魚。一抹夕陽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響着,穿透進來,照着生有三衹乳房的裸體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髏,照着孳生色欲的紅色沼澤,照着色情泛濫的紅色淤泥裏生長着的奇花異草,照着臥在一株莖葉難分頗似棍棒的緑色植物的潮濕陰影下的碧緑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脹,眼泡像黑色的氣球,當然還照耀着他的兒子沾滿緑色血污的他的傳傢之寶。
    你睜開眼睛時,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紗布包紮着兒子的傷口。他兒子手持着一根香蕉,寡淡無味地、機械地戳着那個男人聰明智慧的腦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貓的腥氣裏,麻木不仁地註視着這一幕可以名為“父子情深”的戲劇,感到一種蝕骨的凄涼。你說:要我幫忙嗎?他不屑回答,他的兒子卻把長長的腦袋揚起來,好奇地問:阿姨,你和我爸爸為什麽像貓一樣叫?你聽到問訊,感到臉皮發燒。男孩又說: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關着門學狗叫。他厲聲呵斥:兒子,不要鬍說!
    乳白色的門被敲響,不,是金屬的鑰匙在金屬的鎖孔裏扭動發出的金屬聲響,最先被驚動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顧不上為兒子包紮了,他像一隻雄雞從地上跳起來,臉色如黃土。他撲到門邊,頂住門,回頭對你說,輕聲說,我們可是什麽事也沒有。你麻木地站着,聽着門外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的妻子提着旅行包回來了。
    你打量着這個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岡和河流,斑馬還有河馬。(她提着一個破帆布包,身上散發着巴魚的味道。)打量着這個女人頭上的一根寶藍色的發卡你想起了自己頭上也有一根翠緑的發卡。
    他像下級見到上級一樣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動着。男孩從沙發上跳起來,白紗布拖在腿間,嚮着女人撲去。母子倆擁抱親吻……你滿臉是淚,他嚮他的妻子介紹你時,板着他的臉,一本正經,好像一頭閹割過的騾子。他嚮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對你這類對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極度不耐煩,他的妻子也用那種為丈夫驕傲的目光斜視着你。你雖然多次見到過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這類目光,但還是感到難過。……那女人擎着你的發卡衝出來,舉着一條毛巾衝出來。她舉着那條毛巾像高舉着一面憤怒的義旗。你看到他――幾十分鐘前還頤指氣使、居高臨下地開導着你的他――像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漸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張承露盤般的可愛的臉,在他老婆的膝間。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緑發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臉上,把金絲眼鏡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響過兩聲之後纔知道被那女人扇了兩耳光,你仰仰身體,退到電冰箱上,沉醉在波斯貓的巴魚氣味裏。你聽到他哀求着:是她……是這個婊子勾引了我……
    你好像生着蝙蝠般的翅膀,從高樓降落到地面……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色長裙鮮紅褲衩肉色高筒絲襪乳白色高跟羊羔皮涼鞋,拎着一個鯊魚革皮包,你其實是狼狽逃竄。坐在公共汽車上,你打開小皮包,掏出小鏡子,照着一張憔悴的臉。你的嘴唇像被雨水浸泡過的饅頭皮,蒼白,破裂。你掏出口紅,擰開蓋,把口紅芯兒用手指頂出來。那口紅芯兒的形狀立刻讓你聯想到他兒子那個割破的小玩意兒。你對這種聯想感到有點輕微的惡心,但你還是用它仔細地塗抹着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鮮紅掩蓋了蒼白和醜陋,你纔停下手。後來,你走上了那條八角形水泥坨子鋪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惚,連那衹火炭般的畫眉的瘋狂鳴叫都沒把你從迷醉狀態中喚醒。這時,一個男人拿着一塊石頭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發了對所有男人的仇恨,於是,你擡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個耳光,也不管他冤枉還是不冤枉。後來,你進了“太平洋冷飲店”,店裏招魂般的音樂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煩意亂,匆匆走出冷飲店,那個挨揍的男人目露兇光湊上前來,你又扇了他一個耳光。男人都是些骯髒的豬狗!你屈辱地回憶着。他跪在他老婆前駡你的話像箭鏃一樣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強烈的光綫照花了你的眼……一個多月前,你打過我兩個耳光之後,我憤怒地註視着你橫穿馬路,你幽靈般地漂遊在斑馬綫上。你沒殺斑馬你身上這件斑馬皮衣是哪裏來的?你混賬,難道穿皮衣非要殺斑馬嗎?告訴你吧,斑馬唱歌第一流,斑馬敢跟獅子打架,斑馬每天都用舌頭舔我的手。你錄下動物的叫聲究竟有什麽用?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研究動物語言的專傢。雪白的燈光照着明晃晃的馬路,我看到你在燈光中跳躍,燈光穿透你薄如鮫綃的黑紗裙,顯出緊綳在你屁股上的紅褲衩子,你的修長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裏大幅度甩動着,緊接着我就聽到鋼鐵撞擊肉體的喀唧聲。我模模糊糊地記着你的慘白的臉在燈光裏閃爍了一下,還依稀聽到你的嘴巴裏發出一聲斑馬的嘶鳴。
    我衹有祝賀和哀悼。斑馬!斑馬!斑馬!那些斑馬一見到我就興奮起來,紛紛圍上來,舔我,咬我,我聞到它們的味道就流眼淚。非洲,它們想念非洲,那裏鬧蝗災了。我還要告訴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車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嘆了口氣。波斯貓,他傢的波斯貓也壓死了,他難過得吃不下飯去。
    男人的可惡的性欲,是導致女人墮落的根本原因。男人使女人墮落,墮落女人又使男人墮落。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在我的經歷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個夢中,你穿着一條洗得發白、補着補丁的破褲子,咬牙切齒地說。
    我思索了一下,客觀公允地說:你說的不無道理,不過,一般情況下,母狗不撅屁股,公狗是不會跳上去的。
    你駡道:男人都是狗!
    我說: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說:應該把男人全部閹割掉。
    我說:這當然非常好,不過,閹掉的男人可能更壞,從前宮廷裏的太監就是閹人,他們壞起來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們駡人時常常這樣駡: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毀掉的男女有千千萬萬,什麽樣的道德勸誡、什麽樣的酷刑峻法,都無法遏止人類跳進欲望的紅色沼澤被紅色淤泥灌死,猶如飛蛾撲火。這是人類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萬物的靈長自居,人跟狗跟貓跟糞缸裏的蛆蟲跟墻縫裏的臭蟲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人類區別於動物界的最根本的標志就是:人類虛偽!人類的語言往往與內心尖銳衝突,他明明想像玩妓女一樣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蓋前,眼裏含着晶瑩的淚花,嘴裏高誦着專為你寫的(其實是從書上抄的)、獻給你的愛情詩:我愛你呀我愛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了你,繞着你開花,繞着你發芽,我多麽想擁抱你……他今天晚上把這首詩對着你念,明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詩對着另一個女人念:我愛你呀我愛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聲說。
    女人不可怕嗎?女人就不虛偽了嗎?她同樣虛偽,她嘴裏說着:我愛你,我是你的;心裏想着明天上午八點與另一個男人相會。人類是醜惡無比的東西,人們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編造着“狼與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麽東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說成兇殘、惡毒,人吃了羊羔肉卻打着噴香的嗝給不懂事的孩童講述美麗溫柔的小羊羔的故事,人是些什麽東西?人的同情心是極端虛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還不是為了讓小羊羔羔快快長大,快快繁殖,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結果是,被同情者變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說人是什麽東西?
    我們去非洲吧!你堅定地說,從今之後,我衹愛你一個人!
    不,我要回家乡去消滅蝗蟲!
    不,我們去非洲,那裏有斑馬。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
    十二
    幹巴,你麽老是白日做夢,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媽在我背上猛擊一掌,憤憤地說。
    我晃動着腦袋,想甩掉夢魘帶給我的眩暈。太陽高挂中天,頭皮上是火辣辣的疼痛。
    九老媽絮絮叨叨地說着:男人們都是些瘋子,我說的是吃草傢族裏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爺,看看你九老爺,看看你自己!
    九老爺提着他的貓頭鷹,在光禿禿的草地上徘徊着,嘴裏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喚魔鬼的咒語,貓頭鷹節奏分明地把一聲聲怪叫插進九老爺浩浩蕩蕩的歌唱聲中,恰如漫長道路上標志里程的石碑。貓頭鷹的作息時間已經顛倒過來了,果然是“世上無難事,衹怕有心人”。四老爺倚在臭杞樹籬笆上曬太陽,他的骨頭縫裏冒出的涼氣使他直着勁哆嗦,衹怕是日啖人參三百支,也難治愈四老爺的畏寒癥了。
    追捕蝗蟲的士兵們已經吹號收兵,蝗蟲研究所的男女學者們也回到帳篷附近去埋鍋做飯,街上的蝗蟲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變成了暗紅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動,四老爺身上爬滿蝗蟲,遠看像一個巨大的蜂巢,衹有他的眼睛還從蝗蟲的縫隙裏閃爍出寒冷的光芒。村裏的人全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龐大的食草傢族好像衹剩下我們幾個活物,但我記得我是有妻子有兒子的,我還為兒子買了幾盒蔥味餅幹,母親父親也是健在着的,還有五老媽、六老媽、十八叔、十八嬸,衆多的衆傢兄弟姐妹,侄女侄孫,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也永遠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蟲過去之後,我一定能看到他們集合在村頭的空地上,像發瘋一樣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這場舞蹈,到那時候,九老爺銅籠中的貓頭鷹一定會說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話,肉麻而動人,像國民黨廣播電臺播音員小姐的腔調。
    我不去管一直像個巫婆一樣在我耳邊念咒語的九老媽,也不回顧僵硬的四老爺和瘋子般的九老爺,徑自出村往東行,沿着當年四老媽騎驢走過的道路。
    忍受着蝗蟲遍體爬動的奇癢,人們還是集中起精力,觀看着頸挂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媽,心裏都醖釀着惡毒而恐怖的情緒,儘管人們事先聽說了四老媽私通鋦鍋匠被休棄的醜聞,但四老媽騎驢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氣焰洶洶衝祭壇的高貴姿態卻把他們心中對蕩婦的鄙視掃蕩得幹幹淨淨,人們甚至把對蕩婦的鄙視轉移到臉色灰白的四老爺身上,完全正確,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嚴酷無情的子孫,站在審判祖宗的席位上,儘管手下就擺着嚴斥背着丈夫通姦的信條,這信條甚至如同血液在每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但在以獸性為基礎的道德和以人性為基礎的感情面前,天平發生了傾斜,我無法宣判四老媽的罪行,在這個世界上,幾千年如一日,還是男人比女人壞,大傢自動地閃開道路,看着那頭神經錯亂的毛驢像一股俏皮的小旋風,呼嘯而過。九老爺虛攬着繮繩頭,跟在驢腚後奔跑,我的靈魂尾隨着九老爺和毛驢的幻影,追着四老媽的撲鼻馨香,漸漸遠離了喧鬧的村莊。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頂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驢曾經從河堤上跑下來,但出村之後,依然必須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藍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卻像菊花瓣兒一樣雪白,毛驢見到河水並不頭暈。多麽晴朗的天空,衹有一朵駱駝狀的潔白雲團在太陽附近懸挂着。大地蒼茫,顫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爺的祭文感動了、或是挑唆起了遷徙念頭的蝗神的億萬萬子孫們在嚮河堤移動。紅色沼澤裏的奇異植物都被蝗蟲們吃光了莖葉啃光了皮膚,衹剩下一些堅硬的枯幹凄楚憂憤地兀立着,像巨大的魚刺和渺小的恐竜骨架。我遠遠地看到沼澤裏凌亂地躺着一些慘白的屍骨,其中有馬的頭骨、熊的腿骨和類人猿的磨損嚴重的牙齒。空氣中彌漫着河水的腥氣、蝗蟲糞便的腥氣與沼澤地裏涌出來的腥氣,這三種腥氣層次分明、涇渭分明、色彩分明、敵我分明,絶對不會混淆,形成了腥鱢的統一世界中三個壁壘分明的陣營。
    那天,四老媽、小毛驢、九老爺走在河堤上,離開村莊約有三裏遠時,就聽到田野裏響起了遼遠無邊的嘈雜聲,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着跳蝗的濁浪,一浪接一浪,涌上河堤來,河堤內是黝藍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蟲的海洋。蝗蟲們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動,像潮水衝上灘頭一樣,嘩――一批,幾千幾萬衹,我的親娘!嘩――又一批,幾千幾萬衹壓着幾千幾萬衹,我的親親的娘!嘩――嘩――嘩――一批一批又一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不可計數啊,我的上帝!我真擔心蝗蟲們把這道高七米上寬五米下寬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濫。幸虧蝗蟲不吃土,多麽遺憾蝗蟲不吃土!蝗蟲匯集在堤下,團结成一條條水桶般粗細、數百米長短的長竜,緩慢地嚮堤上滾動。毛驢驚懼得四腿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爺也面露驚懼之色,額頭上被四老爺啃出的鮮紅牙印和被四老媽踢出的紫紅腳印在白色的臉皮上更顯出醒目和光彩。九老爺用繮繩頭抽打着毛驢的屁股,意欲催驢飛跑,但那毛驢早已筋酥骨軟,羅鍋羅鍋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喪魂落魄的驢屁兇猛地打出,吹拂得紅塵輕揚。四老媽跌下驢來,還是似睜非睜菩薩眼,似嗔非嗔柳葉眉,懵懵懂懂站着,不知她是真四老媽還是假四老媽。我們看到,蝗蟲的巨竜沿着河堤蜿蜒,一條條首尾相連,前前後後,足有三十多條,我把每條蝗蟲的長竜按長一百米、直徑五十釐米計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滾動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蟲有一萬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這些蝗蟲十火車也拉不完,何況它們還在神速地生長着,而且我還堅信,在被村莊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這樣的蝗蟲長竜在滾動。
    我仔細地觀察着蝗蟲們,見它們互相摟抱着,數不清的觸須在抖動,數不清的肚子在抖動,數不清的腿在抖動,數不清的蝗嘴裏吐着翠緑的唾沫,濡染着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摩擦着,發出數不清的古怪聲響,數不清的蝗蟲嘴裏發出咒語般的神秘鳴叫,數不清的古怪聲響與數不清的神秘鳴叫混合成一股嘈雜不安的、令人頭暈眼花渾身發癢的巨大聲響,不是狂風掠過地面,勝似狂風掠過地面。災難突然降臨,地球反嚮運轉。也許幾百年後,這世界就是蝗蟲的世界。人不如蝗蟲。我眼巴巴地看着蝗蟲帶着毀滅一切的力量滾滾上堤,陽光照在蝗蟲團结成的巨竜上,強烈的陽光單單照耀着億萬蝗蟲團结一致形成的巨竜,放射奇光異彩的是蝗蟲的緊密團體,遠處的田野近處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閃閃發光的蝗蟲軀殼猶如巨竜的鱗片,嚓啦啦地響,鑽心撓肺地癢,白色的神經上迅跑着電一般的恐怖,迸射着幽藍的火花。如果我們還是這樣呆立在河堤上無疑等待滅亡,蝗蟲會把我們裹進去,我們身上立刻就會沾滿蝗蟲,我們會隨着蝗蟲一起翻滾,滾下河堤,滾進幽黑的、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河水,我們的屍體腐爛之後就會成為魚鱉蝦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烏龜王八蛋裏就會有我們的細胞。我們被裹在蝗的竜裏,就像蝗的竜的大肚子,我們就像被毒蛇吞到肚腹裏的大青蛙。多麽屈辱多麽可怕多麽刺激人類美麗的神經!趕快逃命!我喊叫一聲。毛驢緊隨着我的喊叫嗥叫一聲。九老爺去拉四老媽,四老媽臉上卻綻開了溫馨的笑容。四老媽揮了揮手,蝗蟲的巨竜傾斜着滾上堤,我驚異地發現,我們竟然處在兩條蝗蟲巨竜的空隙處,簡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媽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懷疑她跟蠟廟裏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曖昧關係。
    蝗蟲的竜在河堤上停了停,好像整頓隊形,竜體收縮了些、緊湊了些,然後,就像巨大的圓木,轟隆隆響着,滾進了河水之中。數百條蝗蟲的竜同時滾下河,水花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喧鬧着水面被砸破的聲響。我們驚悚地看着這世所罕見的情景,時當一九三五年古歷五月十五,沒遭蝗災的地區,成熟的麥田裏追逐着一層層輕柔的麥浪,第一批桑蠶正在金黃的麥稭紮成的蠶蔟上吐着銀絲做繭,我的六歲的母親因為裹腳衹能扶着墻壁行走,時間像銀色的遍體黏膜的鰻魚一樣滑溜溜地鑽來鑽去。
    蝗蟲的長竜滾下河後,我的腦子裏突然跳出了一個簡潔的短語:蝗蟲自殺!我一直認為,自殺是人類獨特的本領,衹有在這一點上,人才顯得比昆蟲高明,這是人類的驕傲賴以建立的重要基礎。蝗蟲要自殺!這基礎頃刻瓦解。蝗蟲們不是自殺而是要過河!人可以繼續驕傲。蝗蟲的長竜在河水中急遽翻滾着,竜身被水流衝得傾斜了那就傾斜着翻滾,水花細小而繁茂,幽藍的河千瘡百孔,殘缺不全,滿河五彩虹光,一片歡騰。我親眼看見一群群兇狠的鱔魚衝激起急劇的浪花,劃着銀灰色的弧綫,飛躍過蝗的竜,盤旋過蝗的竜。它們用槍口般的嘴巴撕咬着蝗蟲。蝗蟲互相吸引,團结緊張,撕下來很難,鱔魚們被旋轉的蝗的竜甩起來,好像一條條銀色的飄帶。
    我們看到蝗的竜靠近對岸,又緩慢地嚮堤上滾動,蝗蟲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竜更像鍍了一層銀。它們停在河堤頂上,好像在喘息。這時,河對岸的村莊裏傳來了人的驚呼,好像接了信號似的,幾百條蝗的竜迅速膨脹,突然炸開,蝗蟲的大軍勢不可擋地撲嚮河堤北邊也許是青翠金黃的大地。雖然衹有一河之隔,但我從來沒去過,我不知道那邊的情況。
    十三
    因為出生,耽誤了好長的時間,等我睜開被羊水泡得黏糊糊的眼睛,嚮着東去的河堤xB2t望時,已經看不到四老媽和九老爺的身影,聰穎的毛驢也不見了。我狠狠地咬斷了與母體連係着的青白色的臍帶,奔嚮河堤,踩着噗噗作響的浮土,踩着丟落在浮土裏、被暴烈的太陽和滾燙的沙土烤炙得像花瓣般紅、散發着烤肉香氣的蝗蟲的完整屍體和殘缺肢體,循着依稀的驢蹄印和九老爺的大腳印,循着四老媽揮發在澄澈大氣裏的玫瑰紅色和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飛也似的奔跑。依然是空蕩蕩的大地團團旋轉,地球依然倒轉,所以河中的漩渦是由右嚮左旋轉――無法分左右――河中漩渦也倒轉。我高聲喊叫着:四老媽――小毛驢――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淚水充盈我的眼,春風撫摸我的臉,河水浩浩蕩蕩,田疇莽莽蒼蒼,遠近無人,我感到孤單,猶如被大隊甩下的蝗蟲的傷兵。
    我沿着河堤嚮東奔跑着,河中水聲響亮,一個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是站泳姿勢,露着肩頭,雙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頭上滾動,陽光在水珠上閃爍。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類拔萃的泳姿。陽光一片片灑在河面上,水流衝激得那人仄歪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後留下犁鏵狀的水跡,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遠的地方,嚴肅地打量着我。陽光烤着他的皮膚,蒸汽裊裊,使他周身似披着紗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盤根錯節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猙獰的臉。他的一隻眼睛瞎了,眼窩深陷,兩排睫毛猶如深𠔌中的樹木。我毫不躊躇地就把他認了出來:你就是與我四老媽偷情被四老爺用狼筅戳爛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鋦鍋匠!
    鋦鍋匠哼了一聲,搖搖頭,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後把手裏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隻大手托起那根粗壯的生殖器對着陽光曝曬,我十分驚訝地打量着他的奇異舉動。
    他曬了一會兒,毫無羞恥地轉過身來,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兩支烏黑的匣子槍。
    他穿好鞋,把匣子槍插在腰裏,逼近一步,問我:看到過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毛驢沒有?
    我不敢撒謊,如實交代,並說我因為出生耽擱了時間,已經追不上他們了。
    鋦鍋匠又逼近一步,臉痛苦地抽搐着,那兩排交叉栽在深凹眼窩裏的睫毛像蚯蚓般扭動着,他說:你是進過城市的人,見多識廣,我問你,你四老媽被休回娘傢,如入火坑,我該麽辦?
    我說:你愛我四老媽嗎?
    他說:我不懂什麽愛不愛,就是想跟她睡覺。
    我說:想得厲害嗎?
    他說:想得坐立不安。
    我說:這就是愛!
    他說:那我麽辦?
    我說:追上她,把她搶回傢去!
    他說:麽處置你的九老爺和四老爺?
    我說:格殺勿論!
    他說: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鐵面無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隻堅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帶着,在離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飛行,春風洶涌,鼓起了我的羽絨服,我感到周身羽毛豐滿,胸腔和肚腹裏充盈了輕輕的氣體。我和鋦鍋匠都把四肢舒展開,上升的氣流托着我們愉快地滑翔着。河裏爛銀般的閃光映着我們的面頰,地上飛快移動着我們的暗影,想起“飛鳥之影,未嘗動也”的古訓,又感到我們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動。衹有兩邊疾速撲來的田野和經常擦着我們胸脯的樹梢纔證明我們確實是在飛行。驚詫的喜鵲在我們面前繞來繞去,它們的尾巴一起一伏,它們喳喳唧唧地叫着,好像詢問着我們的來竜去脈。我陶醉在飛行的愉悅裏,四肢輕,無肉無骨,衹有心髒極度緩慢地跳動。我的耳邊繚繞着牡丹花開的聲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隨風消散,飛行消除了在母親子宮裏受到的委屈,我體驗到了超級的幸福。
    後來,我們緩緩降落到地面,終止飛行與開始飛行一樣輕鬆自然,沒有發動機的轟鳴,沒有強烈的顛簸,也無需緊咬牙根藉以減輕耳膜的壓痛。我們走在河堤上,九老爺、四老媽、小毛驢在我們前邊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
    我十分緊張,我看到鋦鍋匠從腰裏掏出了一支匣槍,瞄準了九老爺的頭。
    鋦鍋匠沒有開槍,是因為從河堤的拐彎處突然冒出了一支隊伍,這支隊伍經常在我們村莊裏駐紮,他們都穿着毛藍布軍裝,腿上紮着綁腿,腰裏紮着皮帶,口袋裏別着金筆,嘴裏鑲着金牙,嘴角上叼着煙捲,鼻孔裏噴着青煙,腰帶上挂着手槍,手槍裏裝滿子彈,子彈裏填滿火藥,手裏提着馬鞭,鞭柄上嵌滿珠寶,手腕上套着鐘錶,指頭上套着金箍,個個能言善辯,善於勾引良傢婦女。
    誰也說不清楚這支隊伍歸誰領導,他們都操着江浙口音,對冰塊有着極大的興趣。村裏人經常回憶起他們搶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媽圍住了,我聽到他們操着夾生的普通話調笑着,兵的臉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牙在閃爍。他們舉起手來去摸四老媽的臉去擰四老媽的乳房,兵的手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箍在閃爍。
    九老爺衝到驢前,驚懼和憤怒使他說話嗚嗚嚕嚕,好像嘴裏含着一塊熱豆腐:兵爺!兵爺!誰傢沒有妻子兒女,誰傢沒有姐姐妹妹……
    兵們都乜斜着眼,繞着四老媽轉圈,九老爺被推來搡去,前仆後仰。
    一個兵把四老媽頸上的大鞋摘下來,舉着,高叫:弟兄們,她是個破鞋!是個大破鞋!別弄她了,別弄髒了咱們的兵器。
    一個兵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四老媽的乳房,淫猥地問,小娘兒們,背着你丈夫偷了多少漢子?
    四老媽在驢上掙紮着,嚎叫着,完全是一個被嚇昏的農村婦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爺撲上前去,奮勇地喊着:當兵的,你們不能欺負良傢婦女啊!
    那個攥着四老媽乳房的兵側身飛起一腳,踢在九老爺的要害處,九老爺隨即彎下了腰,雙手下意識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黃汗珠挂滿了他的額頭。另一個兵屈起膝蓋,對準九老爺的尾巴根子用力頂了一下,九老爺骨碌碌滾到河堤下,一直滾到生滿水草的河邊纔停住,一隻癩蛤蟆同情地望着他。
    鋦鍋匠早已伏到一株沒有一片緑葉的桑樹後,兩支槍都拉出來,我焦急地看着他的手,等待着他開槍。他的面孔像燒紅又冷卻的鋼鐵,灼熱,冷酷可怕,他的獨眼裏射出惡毒的光綫――鋦鍋匠的獨眼使他每時每刻都在瞄準,衹要他舉起槍他的眼就在瞄準――射着惡濁的腥氣,照到攥住四老媽乳房愉快地歡笑着的士兵臉上。鋦鍋匠的手指動了一下,匣子槍口噴出一縷青煙,槍筒往上一跳,槍聲響,我認為槍聲尚未響那個攥着四老媽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頭就像石榴一樣裂開了。
    那個兵嗓子裏哼了一聲就把頭紮到毛驢肚皮下,如果四老媽要撒尿恰好滋着他的臉,溫柔的、鹼性豐富的尿液恰好衝洗掉他滿臉的黑血和白腦漿,衝刷淨他那顆金牙上的紅血絲。他的幸福的手戀戀不捨地從四老媽的乳房上滑落下來,毛驢不失時機地動了一下,他就一頭栽到驢肚皮下去了。假如這不是匹母驢而是匹公驢,假如公驢正好撒尿,那麽黏稠的、泡沫豐富的驢尿恰好衝激着他痙直的脖頸,這種衝激能起到熱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着一匹母驢,你這個倒黴蛋!
    那群儀表堂皇的大兵都驚呆了,他們大張着或緊閉着嘴巴,圓睜着眼睛或半眯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臥在毛驢腹下、嘴紮在沙土裏、腦袋上咕嘟嘟冒着血的同夥。
    又是兩聲槍響,一個士兵胸脯中彈,另一個士兵肚腹中彈。胸脯中彈的張開雙臂,像飛鳥的翅膀,揮舞幾下,撲在地上,身體抽搐,一條腿往裏收,另一條腿嚮外蹬。肚腹中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灰黃,雙手緊緊揪住肚子上的傷口,稀薄的紅黃汁液從他的指縫裏溢出來。士兵們如夢方醒,彎着腰四散奔逃,沒有人記得拔出腰裏漂亮的手槍抵抗。我嚇得屁滾尿流,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喘。鋦鍋匠提着雙槍,大搖大擺地嚮毛驢和照舊穩穩騎在驢上的四老媽走去――也是該當有事,當鋦鍋匠即將接近四老媽時,那毛驢竟發瘋一般嚮前奔跑起來。那些軍容嚴整風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彎處埋伏起來,都把手槍從腰裏拔出來,對着毛驢和四老媽射擊。子彈胡亂飛舞,天空中響着子彈劃出的尖銳的呼嘯,四老媽腰板挺直,好像絲毫無畏懼,也許已被嚇成癡呆,毛驢直迎着那些兵衝去,不畏生死。
    鋦鍋匠哈着腰,輕捷地躍進着,他大聲喊叫:彎下腰!彎下腰!
    四老媽果真彎下了腰,好像一根圓木往前倒去,毛驢前蹄失落,驢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彈很密,鋦鍋匠腳前腳後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彈衝起的黃煙,他一頭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幾下腿,便不動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動汩汩聲,蝗蟲作亂嚓嚓聲,土地幹裂噼噼聲,十分響亮地從各個方向凸起。微風輕輕吹拂,河堤上槍煙縷縷,在各種味道中,硝煙味十分鮮明地凸現出來。我的肚皮被灼熱的沙土燙得熱辣辣的,幾粒金燦燦的彈殼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觸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裝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從堤外把頭伸出來,抻抻縮進去,進去又抻抻,堤後活像藏着一群灰背大鱉。良久,看看沒危險,那些兵們都從堤後跳起來,他們齜着金牙,提着手槍,摘下藍布帽,撣打着身上的塵土和草梗。這是一群愛清潔的士兵。
    我看到,鋦鍋匠一個鯉魚打挺從沙土中躍起來,雙槍齊發,槍聲焦脆、憤怒,幾個士兵跌倒,慘叫聲如貓如狗,在堤上回響,活着的士兵滾下堤去,飛快地跑走了。
    幾十分鐘後,那些士兵躲到一裏路外的柳樹林子裏,朝着河堤積極地放槍。他們手裏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槍,有效射程頂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過二三百米,所以,射來的子彈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爾有一發兩發的子彈藉助角度和風力飛到河堤上,也是強弩之末,飄飄蕩蕩,猶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於捕捉蝗蟲。
    那些兵們嗓門圓潤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們躲在柳棵子後,一邊放槍一邊高喊:哎喲嗨――啪!啪!――狗雜種呀你過來呀嗎嗨――啪啪啪!――有種你就走過來呀喲呼嗨――啪!啪!――喲呼嗨嗨喲呼嗨――啪啪啪!
    鋦鍋匠把雙槍插進腰帶,伸掌打落一顆飄遊的子彈頭,然後,他蹲下,扶起雙腿仍騎着驢背身體伏在驢脖子上的四老媽。四老媽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紅,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從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綻裏,噗噗地冒出一串串魚鰾般的氣泡。
    鋦鍋匠用鐵一樣的臂膊攬着四老媽的頭頸,沙啞着嗓子喊一聲:半妞!
    四老媽竟有一個這樣稀奇古怪的乳名,這令我惶恐不安。為什麽惶恐?為什麽不安?我說不清楚。
    半妞!鋦鍋匠的嗓音痛苦沙澀,擴散着一股徹底絶望的意味。
    四老媽在情人的懷抱裏睜開了灰藍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憂傷,包含着言語難以表述的復雜情緒。她的嘴唇翕動着,一串斷斷續續的囈語般的囁嚅把鋦鍋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為跪姿,低垂着那張猙獰的臉,獨眼裏流溢着絶望的悲痛和大顆粒的淚珠。
    四老媽的喘息漸漸減緩,傷口裏不僅冒出透明的氣泡,而且奔涌着嫣紅的熱血。血濡濕了她的衣襟,濡濕了鋦鍋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塵土。四老媽的血與毛驢的血流到一起,匯成一灣,但四老媽的血是鮮紅的,毛驢的血是烏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睜,始終是灰藍色,始終那麽疲倦憂傷溫柔凄涼……她的嘴唇――蒼白的嘴唇又抖起來,她的嗓子裏呼嚕嚕響起來,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動起來,抓撓着熱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鋦鍋匠把臉俯在四老媽臉上,像個老人一樣低沉地說着。
    四老媽的嘴角搐動了一下,腮上出現了幾絲笑紋。她的傷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麗的頭顱歪在一側,她的額頭、光滑開闊衹有幾條細小皺紋的額頭碰到鋦鍋匠堅韌的胸肌上,那兩衹灰藍色的眼睛光彩收斂,衹剩下兩灣死氣沉沉的灰藍……
    鋦鍋匠放下四老媽,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他慢慢地脫掉沾滿熱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驢的脊背上。他從腰裏拔出雙槍。他把雙槍插進腰帶。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提起那兩衹給四老媽帶來極度恥辱和光榮的大鞋,翻來覆去地看着。
    那群士兵從柳林後鬼鬼祟祟地走出來,他們舉着手槍,弓着腰,在暗紅色的開闊地上蛇行着。
    鋦鍋匠把腳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詳一會手中的大鞋,然後,一隻一隻穿好。美麗士兵們逼近了,子彈像零落的飛蝗,在他的周圍飛舞。他把頭擱在膝蓋上,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媽,再次站起,抽出槍。一顆子彈像玩笑般地緊擦着他的脖頸飛過,他好像全無知覺,脖頸上流着猩紅的血他好像全無知覺;又一顆子彈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無知覺。直棒棒站着,他好像有意識地為美麗士兵們充當練習射擊的活靶。士兵們膽子大起來,彎弓的腰背逐漸伸直,嘴裏又開始發出動聽的咆哮。鋦鍋匠把雙槍舉起來,嘬起堅硬的嘴唇,嚮兩衹槍筒裏各吹了一口氣,好像惡作劇,又好像履行什麽儀式。那些士兵膽子愈加大,他們以為鋦鍋匠的子彈打光了呢!我告訴你們,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們不信,那就前行!我親眼看見,鋦鍋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兩大把黃燦燦的子彈喂進了彈倉,獨眼竜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槍手,彈無虛發,槍槍都咬肉。士兵們高喊着:投降吧,朋友!
    鋦鍋匠笑笑,好像嘲諷着什麽。我分明看到他的兩衹手哆嗦着,緊接着槍聲響了。河堤北邊蝗蟲們進攻莊稼的聲音猶如澎湃的浪潮,槍聲猶如衝出水面的飛魚翅膀摩擦空氣發出的呼哨。走在最後邊的幾個士兵像草捆一樣歪倒了;前頭的士兵回過頭去,看到同伴們橫臥在地上的軀體,寒意從背後生,撒腿就跑,與中間的士兵衝撞滿懷,子彈從背後擊中他們豐滿的屁股,他們鬼叫着,捂着屁股,踩着戰友們的屍體,倉皇逃竄,隱沒在灰緑色的柳林中,再也沒有出現。永遠也再也沒有出現。
    九老爺已從河邊灘塗上學着蛤蟆的前進姿勢慢慢爬到堤頂。他滿身髒泥,眼珠子渾濁不清,額頭上被四老爺咬出的兩排鮮紅的牙印變成了兩排雪白的小膿皰瘡,如果不是四老爺的牙齒上有劇毒,就是九老爺遭受極度驚嚇之後,身體內的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
    親不親,一傢人,固然在飛行前我主張鋦鍋匠把四老爺和九老爺通通槍斃,但現在,九老爺像衹被嚇破了苦膽的老兔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旁時,我的心裏涌起一層憐憫弱者的漣漪――在以後的歲月裏,我認識到,九老爺在弱者面前是條兇殘的狼,在強者面前是一條軟弱的狗――介於狼與狗之間,兼有狼性與狗性的動物無疑是地球上最可惡的動物――但我還是對幾十年前我那一瞬間萌生的憐憫采取了充分寬容的態度。世界如此龐大,應該允許各類動物存在,何況九老爺畢竟是條狼狗,比純粹的狗尚有更多的復雜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們看到,鋦鍋匠臉上塗滿鮮血,偏西的太陽又給他臉上塗了一層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壯色彩。
    他舉起雙槍,兩衹槍口頂住了兩邊的太陽穴,靜默片刻,兩聲沉悶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他保持着這姿勢,站了約有兩秒鐘後,便像一堵墻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十四
    不容諱言,我們吃草傢族的歷史上,籠罩着一層瘋瘋癲癲的氣氛;吃草傢族的絶大多數成員,都具有一種騎士般的瘋癲氣質。追憶吃草傢族的歷史,總是使人不愉快;描繪祖先們的瘋傻形狀,總是讓人難為情。但這有什麽辦法呢?“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住血染的事實”,翻騰這些塵封灰蓋的陳年賬簿子,是我的瘋癲氣質决定的怪癖,人總是身不由己,或必須嚮自己投降,這又有什麽辦法?
    十五
    蝗蟲遷移到河北,蠟廟前殘存的香煙味道尚未消散,一團團烏雲便從海上升起,飄遊到食草傢族的上空。被幹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憐巴巴地張望着毛茸茸的雲團,沼澤地裏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幹被海上颳來的潮濕的腥風激動,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媽的屍體、鋦鍋匠的屍體、毛驢的屍體和美麗士兵們的屍體被村裏人搬運到沼澤地裏,扔到一片紅樹林般的高大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陰影下。村裏人腿上沾着暗紅色的、黏稠的、濁氣撲鼻的淤泥,立在沼澤邊沿上,看着一群群藍色的烏鴉、灰色的雄鷹、潔白的仙鶴混雜在一起,同等貪婪地撕扯着、吞食着死屍。四老爺和九老爺自然也站在人群當中。他們鬥雞般地對望着,恨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貴的仙鶴、勇敢的雄鷹和幽默的烏鴉把屍體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後,村裏人開始往回走。烏雲彌合,遮沒了太陽和天空,陰森森的風吹拂着人們百結千納的破衣爛衫和枯草般的頭髮,飛揚的紅塵落滿了一張張乾燥的面孔。一道血紅的閃電在雲層後突然亮起,像疾跑的銀蛇和火樹,劃破烏黑的天,畫出驚心動魄的圖案。衆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臉在紅光中閃爍,藍色的眼在紅光中變色。驚雷響起時,人們齊齊跪倒,嘴唇一起嚅動,咕咕嚕嚕的聲音從幹裂的嘴唇間流出,匯成一個聲音,直接與上帝對話。
    先是有大如銅錢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們仰望上蒼的臉上,雨點冰涼,寒徹肌膚,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動起來,嘴唇急速哆嗦,頭顱頻繁點搖。雷聲隆隆不斷,閃電滿天亂竄。又是一陣極大的白雨點落下來,村人們脫下破衫在手裏搖着,一邊歡叫,一邊雀躍,尚未濕潤的塵土被他們的腿腳騰起,猶如一叢叢紅色的海底灌木,濃郁而厚重,人在塵煙中跳躍,好像在沸騰的海水中掙紮。大雨點降過後,烏雲變色――由黢黑而暗紅而花花緑緑――而且突然降低了幾萬幾千米,天和地極大極快地縮短了距離,溫度迅速降到冰點,剛剛還為天降甘霖歡欣鼓舞的人們都停了手腳,啞了歌喉,袖手縮頸,彼此觀望,不知所措。寒冷關閉了他們汗水淋漓的毛孔,誘發了他們遍體的雞慄,塵煙降落,顯出他們裸露的肌體,群鳥驚飛,飛至七八米高處就像石塊一樣啪噠啪噠掉在地上,烏鴉、仙鶴、灰鷹、鳳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像喪傢狗一樣遍地爬行,它們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腦袋往對方的羽毛裏插。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的鳥類簇擠成一座座華麗的墳頭,星星般分佈在沼澤裏和田野裏。
    天地擠在一起,銀光閃爍,鼓角齊鳴,萬馬奔騰,冰雹把天地連係在一起。
    冰雹,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靈終於微笑了!她張開溫柔的嘴巴,齜着凌亂的牙齒,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她撫摸着人類的頭,她親吻着牲畜的臉,她揉搓着樹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膚,她把整個肉體壓到大地上。
    冰雹像瀑布般傾瀉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殘酷的情人。
    也衹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毀滅一切的愛情。
    冰雹!無數方的、圓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圓錐形的、圓柱形的、雞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蝟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的、香蕉形的、軍號形的、傢兔形的、烏龜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
    冰雹嘎嘎吱吱地響着,咔咔噠噠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滾着旋轉着,掉在食草傢族人的頭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鳥類的彎麯脖頸上、烏黑利喙上、突兀肛門上,掉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上、人的屍首上、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幹緑的苔蘚和紫紅的灌腸般植物上……溫柔的冰雹,我愛你,當我把你含在口腔裏時,就像吮吸着母親和妻子的溫暖的乳房……天空多壯麗。自然多輝煌。塵世多溫暖。人生多蔥薑。鏗鏗鏘鏘,x87Rx87R嗒嗒,冰雹持續不斷地掉下來,天地間充溢着歡樂的色彩和味道,充滿了金色的童年和藍色的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蒼老枯萎的大地上,喚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強大的生殖力。
    鄉親們一無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們焦頭爛額,鼻青眼腫;他們搖搖擺擺像受了重傷的拳擊運動員;他們嘴裏哈出雪白的蒸汽,鬍須和眉毛上結着美麗的霜花;他們踩着撲棱棱滾動的冰雹,腳步踉蹌。
    冰雹野蠻而瘋狂,它們隆隆巨響着,橫敲竪打着人類的肉體,發泄着對人類、對食草傢族的憤怒。它們盲目地、毫無理性地把無數被蝗蝻蹂躪過的小樹攔腰打斷。
    十六
    太陽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烏雲排泄完畢,分裂成淺薄的碎片,升到高空。雲的間隙裏,大塊的天空被車輪般大的血紅夕陽洇染成漸遠漸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鋪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藍與雪白交叉,溫暖與寒冷套疊,天空大地五彩繽紛,混亂不堪。原本無葉現在無枝的禿樹像一根根棍棒指着威嚴的天空。被砸斷的小樹傷口上涌流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斷翅缺羽的禽鳥在凹凹凸凸的冰雹上掙紮着,並發出一聲聲嘆息般的凄厲哀鳴。我緊緊地裹着鴨絨服,戴着雙層口罩保護着酸溜溜的鼻頭。我用凍得像鬍蘿蔔一樣的手指笨拙地抓着照相機,拍攝着冰雹過後的瑰麗景象,在寬闊的鏡頭外,銀色的大地無窮延伸,我按動快門,機器“咔噠”一聲響。(在這張安裝偏振鏡後拍攝出的照片上,世界殘酷無情,頭腦腫脹的四老爺和滿鼻子黑血的九老爺率領着族人們艱難地行進。四老爺的腰帶上挂着兩柄短槍,九老爺腰帶上挂着兩支匣子槍,手裏舉着一支勃朗寧手槍。四老爺張着嘴,好像在吼叫,九老爺緊蹙着額頭,斜眼看着四老爺,好像對四老爺充滿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們口裏噴出的氣流彩色紛紜,宛若童話中的情形。一個牙齒被冰雹敲掉的白鬍子老者嚶嚶地哭着,兩滴淚珠像凝固的膠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凍死了,黑黑的像兩衹腐爛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氣的時候我的嘴感覺到口罩凍成了堅硬的冰殼。赤橙黃緑青藍紫七色閃爍,晃得人眼疲倦。我費力地調動着僵硬的手指,把“星雲式色散鏡”裝在精密的卡儂照相機鏡頭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銳的涼氣射進肛門,迂回麯折上衝咽喉,使牙齒打戰,舌頭冰涼。我對準在冰雹裏掙紮着的傢族成員們,撳下了照相機的快門。(在這張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構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紅光澤,人類放射着青銅的光澤,每個人都是一輪奇形怪狀的太陽。四老爺更加像一個失敗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像對太陽鞠躬。九老爺也許開了一槍。因為槍口附近散射着一簇雪蓮般的火花。)九老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寧”給搗鼓響了,錚然一聲響劃破了冰涼潮濕的空氣,子彈上了天,槍口冒着格外醒目的藍煙。九老爺吃驚不小,下意識地把手槍扔掉了,手槍落在冰雹上,藍光閃爍。
    你的藍光閃爍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種鏡頭拍攝的珍貴歷史照片攤開在玻璃板上,聽着我用沉悶的腔調講述着大雹災過後,人類如何嚮失落的傢園前進。我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尋找傢園的歷史。你看到了嗎?那片被冰雹敲打得破破爛爛的茅草屋頂,就是我們食草傢族的傢園,它離着我們好像衹有數箭之地,卻又像天國般遙遠。我跟隨着先輩們,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對自然的恐怖和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敲打出來的痛苦。一步一滑,兩步一跌,哭聲震動被冰雹覆蓋的大地,連太陽也淚水汪汪。九老爺有時是狗,有時是狼,他那時就成了狼。他從冰雹上撿起手槍,用剛纔的動作操作着,槍聲響起,振奮起在死亡邊緣上掙紮的族人們的精神,大傢攜着手,互相攙扶着,艱難地行走。你知道嗎?沒有光就無所謂色。知道,三歲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機是客觀的,但人對光的感受卻是主觀的,是極端主觀的――你還有什麽照片,拿給我看嘛!攝影不僅僅是一門技術,更重要的是一門藝術。藝術不過是你們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裏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說:麽啦?擊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對“藝術”的評價也是極端主觀的,你害怕什麽?她蹲下去,撿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撿一張她都用頗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舉起一張照片,勉強地說:這張還不錯!
    太陽像個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環,一棵鮮紅欲滴的禿樹鑲着灼目的白邊,樹下張牙舞爪的人們像從煉鋼爐裏流出來的廢渣的人形堆積。
    冰雹被紅色淹沒了。
    太陽也沉下了紅色的海洋。
    十七
    如果我把四老爺和九老爺親兄弟反目之後,連吃飯時都用一隻手緊緊攥着手槍隨時準備開火的情景拍下來,我會讓你大吃一驚,遺憾的是我的照相機出了毛病,空口無憑,我麽說你都不會相信。你無法想象,那個冰雹融化之後接踵而來的夏天是多麽悶熱,滋潤的大地溫度持續上升,生殖力迸發,所有的種子和所有的莖根都發瘋般萌芽生長,紅褐的赤裸大地幾天後就被繁榮的緑色覆蓋,根本不須播種,根本不須耕耘,被蝗蟲吃禿的莊稼和樹木都生機蓬勃,如無不虞,一個月後,小麥和高粱將同時成熟,到時金黃的麥浪會漾進鮮紅高粱的血海裏,夏天和秋天緊密交織在一起。
    那年夏天蒼蠅出奇的多,墻壁上、傢具上布滿了厚厚的蒼蠅屎。九老爺和四老爺都用右手握着槍,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蔥花疙瘩湯,湯上漂着死蒼蠅和活蒼蠅。兄弟二人都不敢低頭,生怕一錯眼珠就被對方打了黑槍。湯裏的蒼蠅一無遺漏地進入他們的口腔和肚腹。
    難道僅僅因為四老媽的事就使兩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嗎?具有初級文化水平、善於察言觀色的五老媽告訴我,九老爺子調戲四老媽是導致兄弟關係惡化的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個小媳婦。這件事是九老爺子不好……
    五老媽認為,九老爺子不該去與四老爺子爭奪女人。天下的女人那麽多,你另找一個不就行了?男人們就是這樣,無論什麽東西,一爭起來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攤臭屎!男人們都是一些瘋瘋傻傻的牙狗,五老媽撇着嘴說,我真看不出那個小媳婦有什麽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媽和你九老媽實在都比那個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鼕六夏都穿件紅褂子嗎?不就是她那兩個母狗奶子挺得比別人高一點嗎?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從一個女人嘴裏聽到對另一個女人客觀公正的評價。
    我把一支高級香煙遞給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讓他告訴我四老爺和九老爺爭奪紅衣小媳婦的詳細過程。十六叔用咬慣了煙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煙捲,神色詭秘地說:不能說,不能說……
    我把那盒煙捲很自然地塞進他的衣袋裏,說:其實,這些事我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門,回來,吸着煙,眯着眼,說:五十年前的事了,記不真切了……
    四老爺子帶着從那撥美麗士兵屍體上繳來的手槍,踩着搖搖欲墜的木樁石橋,藉着天鵝絨般華貴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紅衣小媳婦幽會。(這事都怪九老爺子不好,十六叔說,九老爺子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槍呢!)四老爺有一天晚上發現了從小媳婦的門口閃出一個人影,從那奇異的步態上,四老爺猜出是自己的親兄弟。(那小媳婦也是個臭婊子,你跟四老爺子好了,麽能跟九老爺子再好呢?不過也難怪,那年夏天是那麽熱,女人們都像發瘋的母狗。)四老爺子的心肺都縮成一團,急匆匆撞進屋去,聞到了九老爺子的味道,紅衣小媳婦慵倦地躺在床上,四老爺子掏出槍,頂住小媳婦的胸口,問:剛纔那個人是誰?小媳婦說:你看花眼了吧?(有一種女人幹那事沒個夠,四老爺子那時四十歲了,精神頭兒不足啦,她纔勾上了九老爺子。)
    聽說四老爺子自己配製了一種春藥?
    什麽春藥,還不就是“六味地黃丸”!
    小媳婦究竟是被誰打死的?
    這事就說不準了,衹有他們兄弟倆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爺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爺子打死的。幾十年了,誰也不敢問。
    四老爺和九老爺開着槍追逐的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婦那天。弟兄兩個互相駡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實他跟他是一個娘生的,也沒有兩個老祖宗。
    開了那麽多槍,竟然都沒受傷?
    受什麽傷呀,畢竟是親兄弟。四老爺子站在橋上,用力跺着腳,渾身顫抖着,臉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像一隻從面缸裏跳出來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橋搖搖晃晃),他對着河水開一槍(河裏水花飛濺),四老爺擠着眼,駡一句:老九,我操你親娘!九老爺子也是滿身面粉,白褂子上濺滿血星子。他瘋狂地跳着,也對着河水開一槍,駡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倆就這麽走走停停,駡着陣,開着槍,回到了村莊。
    他們好像開玩笑。
    也不是開玩笑,一到院子裏,老兄弟倆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腳踢,牙啃,手槍把子敲。九老爺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爺子啃掉一塊肉,四老爺子的腦袋瓜子被九老爺子用槍把子敲出了一個大窟窿,嘩嘩地淌血。
    沒人拉架嗎?
    誰敢去拉呀!都握着槍呢。後來四老爺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條死狗一樣,九老爺子也就不打了,不過,看樣子他也嚇壞了,他大概以為四老爺子死了吧。
    四老爺子的傷口沒人包紮?
    你五老媽抓了一把幹石灰給他堵到傷口上。
    後來呢?
    三天後蝗蟲就從河北飛來了。
    十八
    飛蝗襲來後,把他親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爺自然就成了食草傢族的領袖。他徹底否定了四老爺對蝗蟲的“綏靖”政策,領導族人,集資修築劉將軍廟,動員群衆滅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強硬政策。
    那群蝗蟲遷移到河北,與其說是受了族人的感動,毋寧說它們吃光了河南的植物無奈轉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們預感到大冰雹即將降臨,寒冷將襲擊大地。遷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難,三是順便賣個人情。
    飛蝗襲來那天,太陽昏暗,無名白色大鳥數十衹從沼澤地裏起飛,在村莊上空盤旋,齊聲鳴出五十響凄慘聲音,便逍遙東南飛去。
    頭上結着一塊白色大痂的四老爺拄着一根棍子站在藥鋪門前,仰臉望着那些白鳥,目露神秘之光,誰也猜不透他心裏想什麽。
    九老爺騎着一匹老口瘦馬,從田野裏歸來。他的腰帶上挂着兩支手槍,手裏提着一支皮鞭,臉上塗抹着一層白粉,怔忡着兩衹大眼珠子,打量着那群白鳥。
    白鳥飛出老遠,九老爺猛醒般地掏出手槍,一隻手擎着,另一隻手揮舞着馬鞭,抽打着瘦馬的尖臀,去追趕那群白鳥。瘦馬慢吞吞地跑着,四衹破破爛爛的大蹄子笨拙地翻動着。九老爺在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着老馬。老馬精疲力竭,鼻孔大張,胸腔裏發出了響聲。
    草地上藤蘿密佈,牽扯瓜葛,老馬前蹄被絆,順勢臥倒,九老爺一頭栽下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來,踢了臥在地上喘息的老馬一腳,駡一聲老馬的娘,擡頭去追尋那群白鳥,發現它們已飛到太陽附近,變成了幾十個耀眼的白斑點。九老爺把皮鞭插在脖頸後,掏出另一支手槍,雙槍齊放,嚮着那些白斑點。槍響時他縮着脖頸,緊閉着眼睛,好像繳槍投降,好像準備着接受來自腦後的沉重打擊。
    那時正是太陽東南晌的時候,淡緑的陽光照耀着再生的鵝黃麥苗和水分充足的高粱棵子,草地上飛舞着純白的蛺蝶,有幾個族人蹲在一道比較乾燥的堰埂上拉屎。氣候反常,季節混亂,人們都忘記了時間和節氣。九老爺軟硬兼施,扶起了消極罷工的瘦馬。他剛要騙腿上馬,馬就快速臥倒,如是者三,九老爺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對馬說:老爺子,我不騎你就是啦。馬不信任地盯着他看,九老爺細語軟聲,海誓山盟,那馬纔緩緩站起,並且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臥倒的姿勢,對九老爺進行考驗。九老爺說:你媽的個馬精,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一句,我不騎你就是啦。
    九老爺腰挂手槍,左手持馬鞭,右手牽馬繮,橫穿着草地,踢踢踏踏回村莊,偶爾擡眼,看到西北天邊緩慢飄來一團暗紅色的雲。九老爺並沒有在意,他還深陷在對瘦馬怠工的沮喪之中。他認為由於瘦馬怠工使他沒能擊落怪異的白鳥。走到村頭時,他感覺到一陣心煩意亂,再擡頭,看到那團紅雲已飄到頭上的天空,同時他的耳朵聽到了那團紅雲裏發出的嚓啦嚓啦的巨響。紅雲在村子上空盤旋一陣,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爺扔掉馬繮飛跑過去。紅雲裏萬頭攢動,閃爍着數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聲震耳欲聾。九老爺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飛蝗!
    正午時分,一群群蝗蟲飛來,宛若一團團毛茸茸的厚雲。在村莊周圍的上空蝗蟲匯集成大群,天空昏黃,太陽隱沒,刷拉刷拉的巨響是蝗蟲摩擦翅膀發出的,聽到這響聲看到這景象的動物們個個心驚膽戰。九老爺是惹禍的老祖宗,他對着天空連連射擊,每顆子彈都擊落數十衹蝗蟲。
    蝗蟲一群群俯衝下來,落地之後,大地一片暗紅,緑色消滅殆盡。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長出羽翼的蝗蟲比跳蝻兇惡百倍,它們牙齒堅硬鋒利,它們腿腳矯健有力,它們柔弱的肢體上生出了堅硬鎧甲,它們瘋狂地嚙咬着,迅速消滅着食草傢族領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莖葉。
    族人們在九老爺的指導下,用各種手段驚嚇蝗蟲,保衛村子裏的新緑。他們敲打着銅盆瓦片,嘴裏發着壯威的吶喊;他們晃動着綁紮着破銅爛鐵的高竿,本意是驚嚇蝗蟲,實際上卻像高舉着歡迎蝗蟲的儀仗。
    天過早地黑了,蝗蟲的雲源源不斷地飄來。偶爾有一道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裏射下來,照在筋疲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人臉青黃,相顧慘怛。
    就連那血紅的光柱裏,也有繁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田野裏滾動着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像有百萬大軍在訓練步伐。人們都躲在屋子裏,憂心忡忡地坐着,聽着田野裏的巨響,也聽着冰雹般的蝗蟲敲打屋脊的聲響。村莊裏的樹枝巴格巴格地斷裂着,那是被蝗蟲壓斷的。
    第二天,村裏村外覆蓋着厚厚的紅褐色,片緑不存,蝗蟲充斥天地,成了萬物的主宰。
    膽大的九老爺騎上躥稀的瘦馬,到街上巡視,飛蝗像彈雨般抽打着人和馬,使他和它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巴。瘦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蟲,馬後留下清晰的馬蹄印。馬耷拉着下唇,流着涎綫,九老爺也如瘦馬一樣感到極度的牙磣。他閉嘴不流涎綫,卻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裏咽。
    巡視畢,一隻龐大的飛蝗落到九老爺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輪發癢。九老爺撕下它,端詳一會,用力把它撕兩半,蝗屍落地,無聲無息。九老爺感到蝗蟲並不可怕。
    村人們被再次動員起來。他們操着鐵鍬、掃帚、棍棒,鏟、拍、掃、擂;他們愈打愈上癮,在殺戮中感到愉悅,死傷的蝗蟲積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蟲的汁液腥氣撲鼻,激起無數人神經質的嘔吐。
    在村外那條溝渠裏,九老媽身陷紅色淤泥中險遭滅頂之災。九老媽遇救之後,腿腳上沾着腥臭難聞的淤泥。我認為這紅色腥臭淤泥是蝗蟲們腐爛的屍體。
    五十年前,村人把剿滅飛蝗的戰場從村裏擴展到村外,那時候溝渠比現在要深陡得多,人們把死蝗蟲活蝗蟲一股腦兒嚮溝渠裏推着趕着,蝗蟲填平了溝渠,人們踏着蝗蟲衝嚮溝外的田野。
    打死一隻又一隻,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蟲們前仆後繼,此伏彼起,其實也無窮無盡。人們的臉上身上沾着蝗蟲的血和蝗蟲的屍體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蟲們的屍體上,他們頭上的天空,依然旋轉着凝重的蝗雲。
    第三天,九老爺在街上點起一把大火,煙柱衝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村人們已無需動員,他們抱來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增大着火勢,半條街都燒紅了,蝗蟲的屍體燃燒着,躥起刺目的油煙,散着紮鼻的腥香。蝗蟲富有油質,極易燃燒,所以大火經久不滅。
    傍晚時,有人在田野裏點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像一塊抖動的破紅布。食草傢族的老老少少站在村頭上,嚴肅地註視着時而暗紅時而白熾的火光,那種遺傳下來的對火的恐怖中止了他們對蝗蟲的屠殺。
    清掃蝗蟲屍體的工作與修築劉將軍廟的工作同時進行。九老爺率衆祈求神的助力。劉將軍何許人也?
    火光之夜,劉猛將軍托夢給九老爺,自述曰:吾乃元時吳川人,吾父為順帝時鎮江西名將,吾後授指揮之職,亦臨江右剿除江淮群盜。返舟凱旋,值蝗孽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擊慘傷,無以拯救,因情急自沉於河。有司聞於朝,遂授猛將軍之職,荷上天眷念愚誠,列入神位,專司為民驅蝗之職,請於村西建廟,蝗孽自消。
    十九
    我帶領着蝗蟲考察隊裏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專傢,去參拜村西的劉將軍廟。我記起幼年時對這位豹頭環眼燕頷虎須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劉猛將軍的無限敬畏之心。那時候劉將軍金碧輝煌,廟裏香火興隆,這是強硬抵抗路綫勝利的標志。劉將軍廟建成後,蝗蟲消逝,衹餘下一片空蕩大地和遍地螞蚱屎,什麽都吃光了,啃絶了,蝗蟲們都是鐵嘴鋼牙。儘管還是沒保住莊稼和樹木,但畢竟是出了一口惡氣。人民感激劉將軍!
    今非昔比,政府派來了蝗蟲考察隊,部隊參加了滅蝗救災,明天上午,十架飛機還要盤旋在低空,噴灑毒殺蝗蟲的農藥!劉將軍廟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斷缺。主持塑造劉將軍的九老爺超脫塵世,提着貓頭鷹在田野裏遨遊,宛若不羈之舟。女學者知識淵博,滑稽幽默,她說你們村的抗蝗鬥爭簡直就是抗日戰爭的縮影,可憐!我驚愕地問:誰可憐?她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可憐大地魚蝦盡,唯有孤獨劉將軍!
    我懷疑這個女人是個反社會的異端分子,但可憐她乳房堅挺、修臂豐臀,不願告發她。
    我走出廟堂,揚長而去,讓她留在廟裏與孤獨的劉將軍結婚吧。沒給劉猛將軍塑上個老婆,是九老爺的大疏忽。
    二十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陽剛出山的時候,十架雙翼青色農業飛機飛臨高密東北鄉食草傢族領地上空。飛機擦着樹梢飛過村莊,在紅色沼澤上盤旋。飛機的尾巴突然如孔雀開屏,乳白色的煙霧團團簇簇降落。村裏人都跑到村頭上觀看。
    飛機隆隆地響着,轉來又轉去。玻璃後出現一張張女人的臉,她們一絲不苟,專註地操作着。西風輕輕吹,藥粉隨風飄。我們聞到了滅蝗藥粉苦澀的味道。蝗蟲們一股股糾纏着在地上打滾。它們剛長出小翅,尚無飛翔能力。蝗蟲們也失去了它們祖先們預感災難的能力,躲得過冰雹躲不過農藥。
    一個幹部勸大傢回傢躲着,免得中毒。人群走散。我實在留戀飛機優雅的飛行姿態,實在欣賞千簇萬簇藥粉的花朵,而且堅信我在城市的污濁空氣裏生活過很久,肺部堅強耐毒,所以我不撤。
    四老爺從那堵臭杞籬笆邊站起來,嚮草地走去。我猜想他可能是去草地上拉屎吧?他沒有拉屎,他穿越草地走嚮提着貓頭鷹在沼澤地邊溜達的九老爺。我遠遠地看到這一對活寶般的老兄弟相會在紅色沼澤的邊緣上。沼澤裏溫柔溫暖的紅色襯托得他們身影高大,飛機在他們的頭上精心編織着美麗的花環,並蒂花兒開,連呼吸都成為沉重的負擔!他們都蒼老了,他們都僵直地站着,像兩座麻石雕成的紀念碑。貓頭鷹突然唱起來,唱得那麽怪異,那麽美好,我在它的叫聲中幡然悔悟,我清楚地預感到:食草傢族的惡時辰終於到來啦!
    我負載着沉重的懺悔嚮四老爺和九老爺奔去……
    在奔跑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頭髮烏黑的女戲劇傢的莊嚴誓詞:
    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裏,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奬牌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结、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二十一
    在歡慶的婚宴上,我舉起了盛滿鮮紅酒漿的高腳透明玻璃環,與我熟識的每一個仇敵和朋友碰杯,酒漿溢出,流在我手上,好像青緑的蝗蟲嘴中分泌液。我說:親愛的朋友們、仇敵們!經年幹旱之後,往往産生蝗災。蝗災每每伴隨兵亂,兵亂蝗災導致饑饉,饑饉伴隨瘟疫,饑饉和瘟疫使人類殘酷無情,人吃人,人即非人,人非人,社會也就是非人的社會,人吃人,社會也就是吃人的社會。如果大傢是清醒的,我們喝的是葡萄美酒;如果大傢是瘋狂的,杯子裏盛的是什麽液體?
第二夢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一
    支隊長從紅馬上跳下來,用蛇皮馬鞭輕輕撣打着沾在呢馬褲上的塵土和馬腹上脫落下來的死毛。那是很早以前的一個春天,梨花盛開,蜜蜂飛舞,南風濃郁,廣大而溫柔的愛情如從天降,安慰着祖宗們的心,使善良的性格射出光輝,恰如五彩玫瑰。淺藍色的空氣裏飄蕩着梨花的幽香,還有還有,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金豆大外甥,還能再給我一支煙抽嗎?年輕時據說能夠把漢語成語辭典倒背如流、老來哮喘不止的小老舅舅背倚着土墻,眯縫着灰色的大眼睛,敞着破棉襖,陽光曝曬着他胸脯兩側的肋條,肚臍眼裏布滿皺紋,他對着我伸出一隻雖然動過手術,但依然能夠看出曾經生過蹼膜的手,用雖然是討要但卻不失尊嚴的態度說。
    我乳名金豆,是小老舅舅的妹妹生出來的兒子,現年二十八歲,喜歡漂亮女人,愛抽名牌香煙,其時在傢養病,此病學名“瘧疾”,俗名“皮寒”,係長嘴蚊蟲叮咬後傳染。穿着小老舅舅的光板山羊皮袍,金豆顫成一團。也是春天,梨花盛開,陽光強烈,古老的庭院裏充溢着農藥的味道。這盒煙給您了。金豆把一盒美國煙放在小老舅舅的肚皮上。支隊長的模樣您還能記得清楚嗎?我問。
    那匹紅馬奇俊,剛拉來時很瘦,後來被黃鬍子喂胖了。馬正在換毛,沾了支隊長一馬褲。“啪啪啪”,蛇皮馬鞭打着黑皮馬褲響。支隊長細長身體、細眉單眼、嘴上無須,面皮白淨、一口京腔,滿嘴金牙,會唱京戲、會拉京鬍、會說洋文。小老舅舅吸着洋煙,鼻孔裏噴着藍色煙霧說個不休。支隊長掏出一隻金煙盒,啪噠一聲點着火,煙捲在嘴上跳着,支隊長高聲說:
    黃鬍子,把馬鞍卸下晾着,把馬牽去遛,等它打完滾,找把掃帚,掃掉它肚子上的死毛。它太瘦了,你到糧秣處領二鬥黃豆,炒熟了喂它。黃豆太熱,要摻些麩皮喂,你再領五十斤麩皮。盡快喂胖它!
    支隊長叼着煙,說話時嘴不敢大開,靠鼻腔發音,因此甕聲甕氣。他把一盒香煙扔到黃鬍子懷裏,香煙彈跳在地,黃鬍子低頭看着煙,彎腰撿起來,把煙裝兜裏,從支隊長手裏接過紅馬,牽馬走出庭院。
    那時的庭院就是現在的庭院嗎?
    差不多,那時院墻上抹着石灰,現在石灰早已剝落,石頭上長滿青苔,青磚爛成蜂窩,院墻快要倒了,要是今年夏天還像去年那樣下大雨發大水,連這房子也要倒。那時候我跟着黃鬍子住在東廂房裏,支隊長和她住着正房。紅馬也住在東廂房裏,馬槽安在東南墻角、土炕壘在西北墻角,鍋竈連結在土炕南頭,紅馬身長,尾巴像一匹綢緞,它每夜都把糞拉在鍋臺上。馬糞不髒。馬糞裏有沒消化掉的黃豆瓣,馬糞裏有一股炒黃豆的香味。黃鬍子炒黃豆時,我蹲在竈前燒火,燒柴是豆稭,嗶嗶剝剝響,滿鍋黃豆亂跳,也嗶嗶剝剝響。竈火烘着我的臉皮,我腋窩裏流汗,黃鬍子盤腿坐在炕沿上抽煙。紅馬被支隊長騎出去了,馬糞還擺在竈前,母雞進來刨食,尋找馬糞裏的糧食和馬肚子裏的寄生蟲。
    小老舅舅對黃鬍子說:“爹,豆煳啦!”
    黃鬍子慢吞吞過來,抄起鐵鏟,翻翻鍋裏的爆豆。他的臉很長,一雙大眼,幾棵黃鬍須,掀唇,滿口黃色長牙。這形狀頗類馬。我沒見過這個黃鬍子,他其實與我毫無關聯。
    小老舅舅說,黃鬍子拉馬去遛時,他總是跟隨在後――他總是想跟隨在後,這要看黃鬍子的情緒。黃鬍子情緒好時,小老舅舅可以跟着看他遛馬;黃鬍子情緒不好,就回過身,惡狠狠地盯着小老舅舅。我那時八歲,長得沒有一條狗大,黃鬍子一腳就能把我踢出一丈遠。但他輕易不踢我,他衹是狠狠地盯着我,又寬又大的下巴哆嗦着,好像餓急了的馬。看到黃鬍子這樣,小老舅舅就知趣地回來了。
    支隊長進屋去了。支隊長進屋之前,羞澀地瞥了黃鬍子一眼,黃鬍子牽着馬往外走,根本不回頭,屋裏溢出玫瑰的香氣。支隊長的牛皮腰帶上挂着一柄左輪手槍。支隊長鼻梁上有時架着一副金邊眼鏡,手指上套着一隻金鎦子。拉京鬍時他蹺着二郎腿。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那時候紅馬頂多衹有半膘,肚腹兩側有兩大片灰暗的死毛,這是匹民間的瘦馬,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匹了不起的好馬。它身軀細長,尾巴像一匹光滑的綢緞,我剛纔說過一遍啦?這匹馬像那種身軀細長善於疾跑能夠捕捉野兔的狗,高大雄壯的馬未必是快馬,就像高大威武的狗未必能捉住野兔一樣。外甥,你還是感到冷?你蹲下,讓我把布條給你緊緊。我蹲在小老舅舅面前,把紮着一根紅布條的左手腕子伸過去。小老舅舅緊着布條,把布條裏壓着的七粒緑豆都緊進了我的肉裏。截瘧!截瘧!我的手紫脹着,血液不流通,腠理間充滿氣體。黃鬍子那時也發着“皮寒”,外甥,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外祖父。
    我們村一百年前是一片荒草灘,常有人來放牧牛羊,野兔子成群結隊。紅色沼澤裏有紅狐狸,狐狸專吃野兔子。五十年前我們村有二十戶人傢,與吃青草的傢族有親戚瓜葛,糾纏不清。那時這所庭院很顯眼,站在三十裏外的馬牙山上就能看到庭院的白色粉墻。大外甥,小老舅舅粗人不說細語,人其實比兔子繁殖得還要快,一眨眼的工夫,路上行人肩碰肩啦。不過你也別擔心,天生人,地養人,周文王時人比現在還多,可也沒人餓死。麥秀雙穗,馬下雙駒,兔子一窩生一百,吃不完的糧食吃不完的肉,搞什麽計劃生育!外甥,黃鬍子不是你的外公,我敢滿打包票!他是不是我的爹鬼也說不清;孩子不肖爹,娘心裏有數。小老舅舅是窮愁潦倒,為了抽你兩支洋煙,就陳茄子爛芝麻給你翻缸底?我哪裏還有半點出息?你這個小畜生,三角眼吊梢眉,不是災星也是太歲,小老舅舅惹你不起!
    黃鬍子遛馬遛到墨河邊,離村約有五裏路。陽春三月梨花開,草地上一層矮草,好像栽絨毯。小老舅舅跟在馬腚後,搐動着鼻子吸食馬身上的汗酸味。馬尾巴像一匹抖開的綢緞。第三遍啦,我的小老舅舅!後來紅馬胖得滾瓜溜圓,脖子像綢緞,但春天裏紅馬衹有半膘,外甥,休嫌x86xAA嗦!人不說廢話,母狗也能生麒麟。在河灘上,黃鬍子拉馬站住,沙土滾燙,河水半枯,露出一片片生滿白鹼花的卵石,有兩塊大卵石上蹲着三衹緑嘴烏鴉,它們喝水,水裏有蝌蚪,成群結隊,忽聚忽散,像雲朵一樣。紅馬懶洋洋的,被日頭曬的。我穿着一身過鼕棉衣,渾身黏糊,捂出汗來了。頭髮裏有虱子,怪癢癢,奇癢癢,搔頭,搔得“咔嚓咔嚓”響。黃鬍子新剃過頭,頭皮緑油油的,像狗眼一樣。他的眼珠也是黃的,“黃眼緑珠,不認親屬”!其實呀他不壞,衹是生着一副姦相。你見過他沒有?他是哪年死的我也記不真切啦。是民國多少年來着?石頭碾盤上塗滿了鬆香,孫傢的兒媳婦走了屍,鬧得邪乎,人人膽怯,拉屎都要結伴,野貓在墻頭上嗥叫,就是那年他死了。死得好,活着也是受罪。不能說過頭話,孬不孬我還叫了他一陣爹。
    “爹,這是匹公馬?”小老舅舅問。
    黃鬍子不答。
    小老舅舅問:“爹,這是匹母馬?”
    黃鬍子不答。
    黃鬍子陰沉着臉打量那匹紅馬,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他把嚼鐵塞進馬嘴裏,用力一勒,馬嘴緊皺起來。馬頓着蹄,搖擺着尾巴,鼻孔緊閉,圓睜着眼。黃鬍子把鐵嚼子往下用力地扯,馬嘴低垂,吹拂地上塵土;黃鬍子把鐵嚼子用力往上一扯,馬嘴朝天,嚮老天爺訴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黃鬍子咬着牙根,腮上飽綻瘦肉,死命折騰那馬,馬忽大忽小,身上忽而布滿皺紋,忽而又舒展開,一點皺紋也沒有。汗水很快濡濕了馬的皮膚,一圈一圈,像爛銀子般閃着光。小老舅舅鼻尖上挂着汗珠,馬眼裏的悲哀的藍色光綫使他心中冰涼,他怒氣衝衝,不計後果地撲上去,撕擄着黃鬍子的手。
    “爹,馬哭啦,你饒了它吧……”小老舅舅哭哭咧咧地說。
    黃鬍子鬆開馬嚼子,紅馬前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它的後腿也隨即軟下去。紅馬臥在地上,長長的頭顱平放在地上,顫抖的皮膚說明了馬的悲痛,馬眼緊閉,馬嘴上流着血,血珠兒挂在馬的鬍須上,像挂在草梢上的晶瑩露珠。
    黃鬍子鬆開馬嚼鐵後,小老舅舅恐懼起來,他鬆開抓撓黃鬍子的手,慢慢地往後退着,緊縮着脖頸,好像等待來自上方的沉重打擊。
    他們隔馬相望,馬身上的汗酸味升騰開來,形成一道氣味的灰白障壁。
    嗤――黃鬍子用嘴唇擠了一下鼻子,然後開顔一笑,低沉地唔唔着:“唔,唔,你過來。”
    小老舅舅往後退着,離開馬的氣味越來越遠。
    “唔!唔!過來,你個雜種!”
    小老舅舅依然後退着,巨大的恐怖壓迫着他,毛孔閉塞,汗水斷流。
    黃鬍子拍拍手,聳身躍過紅馬,幾步就衝到了小老舅舅面前。抓着他的脖子提拎起來他,黃鬍子手爪兇狠,胳膊堅硬,恰如拎一隻細頸酒瓶。衹一甩,小老舅舅就跌落馬前,淹沒在馬的汗酸裏了。馬腹一側沙地上,暗紅色的草芽纖弱得類似死人的捲麯毛發,草根處爬着裝死的緑背的茸茸小甲蟲。小老舅舅又被黃鬍子拎起來,他這次是拎着他的耳輪,衹好痛楚地咧開嘴。小老舅舅,黃鬍子是個六指?不知這話真假?六指搔癢多一道。大外甥,你是狗爪子抹墻,盡道道。外甥,你是吃鋼絲拉彈簧一肚子勾勾彎彎。你這種煙就是盒好看,抽起來一股屁味,還是那麽冷?
    小老舅舅,你鬼一樣叫着。你從小生就兩條羅圈腿,兩扇招風耳,相書上說,“兩耳扇風,賣地的老祖宗”。所以我一輩子窮愁潦倒,連個老婆也討不上。就像黃鬍子對待我一樣,是人就想擰我的耳朵。梨花盛開,屋裏溢出玫瑰的香氣,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黃鬍子擰着小老舅舅的耳朵。他把一雙冰涼的大眼珠子抵近我的臉,好像要辨認一件什麽東西。他嘴裏也是一股青草的味道,好像騾馬驢牛駱駝羊打嗝時逆上來的腐氣。他卻昧着良心駡我:“你這個吃青草的驢雜種!你是屬鴨子的!屬青蛙的!你這個生蹼膜的蛤蟆精!”後來他把我的臉按在紅馬腚上,x92x89着我的脖子他把我的臉用力往馬腚上撞,馬的屎尿馬的汗和我的唾沫鼻涕眼淚汗水混合在一起。直到紅馬從地上跳起來,他纔放開我。我先救了馬,馬後救了我,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衹因時辰未來到,我早就知道反動派沒有好下場,不過話又說回來,黃鬍子也不是多麽壞的人。他嗤嗤地笑着,像頑童一樣看着我,他對我好像沒有一點憐憫心,好像對待紅馬一樣。我的嘴唇破了,血濡染到牙齒上,好像紅馬一樣。
    “唔!唔!什麽味道?”黃鬍子笑嘻嘻地問着。
    小老舅舅嗚嗚地哭起來,淚水在他稀髒的小臉上,衝出了一些白道道。
    “扒着馬腚親嘴,不知道香臭的東西!”黃鬍子氣洶洶地駡着。
    紅馬搖搖擺擺地走進黑石凸露的河道中,垂下頭吸水,馬繮和嚼鐵有的部分浸在酸溜溜的河水中,有的部分擱在生了白漬的黑石上。陽光毒辣辣的,河道裏蒸騰着一股酸臭,蛤蟆和蝌蚪快要煮熟了嗎?小老舅舅最擔心的是紅馬把蝌蚪吸到肚子裏去,引起腸胃炎,然後躥稀瀉肚,給清掃馬廄帶來睏難。
    呵啾!黃鬍子看了半晌太陽纔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小老舅舅看着黃鬍子身後堅韌明亮的地平綫,看着孤零零的深藍色的馬牙山和山上黑色的松樹,松樹的傷口上,凝結着金黃透明的油脂,鼕天,白雪壘在樹梢上,像一團團融化未盡的殘雲,春天冰雪消融,雪水汩汩灕灕流淌,草地滋潤,蘭花開放,玫瑰開放,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鐵色的雄鷹在空中飛旋,野兔驚惶奔跑,聰明的野兔是從不倉皇逃竄的,衹須鑽進荊棘叢中和酸棗叢中,鷹無可奈何,此謂望兔興嘆……外甥!你不冷了嗎?
    小老舅舅,我不冷啦,“皮寒”不是病,發起來要了命。你們吃青草傢族中人,都有白日做夢的毛病嗎?我搖頭嘆息,耳道中似有鳴鏑。
    後來麽樣了?我看到黃鬍子鼻孔裏伸出兩撮焦黃的毛,一抖一抖的,像蝴蝶的觸須,我猜想他的頭顱裏寄生着一個挺大的怪物,把他的腦漿子吃得幹幹淨淨,總有一天那怪物要把他的腦殼脹開,就像蛋殼破裂,孵出一隻小雞;就像蛋殼破裂,鑽出一條小蛇;就像蛋殼破裂,爬出一隻小鱉。那黃色的怪物日夜不息地吸食着他的腦漿。他性格陰鬱暴躁,都是被那物給咬的。我看着他掏出那盒煙,一層緑紙,一層錫紙,包着幾十支白煙棍棍。這盒煙是支隊長賞給他的。雜種!小老舅舅捏出一根我送他的美國紙煙,輕描淡寫地駡了一句,不知道他是駡支隊長還是駡黃鬍子,抑或兩人都駡。庭院裏梨花盛開。雨打梨花深閉門。村姑叫賣玫瑰花。雜種,小老舅舅說,腚眼裏拉玻璃,明(名)屎(詩)不少嘛!
    我看着黃鬍子黃鬍子看着紙煙,頭上頂着藍瓦瓦的天,天上布滿魚鱗雲,雲中鶴鳴尖利,從食草傢族的紅色沼澤深處傳來。鶴唳九泉,聲聞於天!小老舅舅,他抽煙了沒有?他把那些煙抽出來插進去,插進去又抽出來,不知玩的什麽把戲。我聽到他在玩香煙時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嘴咧來咧去,鼻孔裏那兩撮金毛點點顫顫,他腦袋裏那個吸食腦漿的怪物又開始折磨他啦。他把一支香煙插進嘴裏。到底是要吸了。不,他把煙吐掉了,好像那煙上有屎,他好像吃了屎,他嘴裏好像有屎,他呸呸地吐着唾沫,好像吐着屎。後來他把手裏拿着的煙也扔在地上,嘴裏發出嗷嗷的野獸般的嗥叫,他在那煙捲上狂跳着,用他的兩衹穿着麻底草鞋的大腳,把煙捲踏成粉末,之後,他又把那些碎煙屑踢起來,沙塵彌漫,籠罩着他污汗斑駁的面孔。小老舅舅退出十幾步遠,蹲在地上,抱着肩頭,膽怯地看着高大的黃鬍子騰跳叫囂。
    黃鬍子趴在地上,像死去一樣,衹有一聲兩聲小孩子般的抽泣從他那高大的身軀和大地之間發出時,纔說明他還活着。馬牙山背後是碧波萬頃的大海,水汽升發,凝聚成白色的雲團,像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城堡,緩緩移動到草地和河流上方,把緑油油的陰暗影子投下來,使緑草發黑河水發緑紅馬發黃,黃馬垂首凝立,觀賞着倒在河水中的自己的鮮明影像。小老舅舅這時註目在黃鬍子的兩衹大手上,黃鬍子變成了紅鬍子,紅鬍子的兩衹大手插進沙土裏,十指像從沙土裏露出來的植物根莖。那個怪物又在靜靜吮吸黃鬍子的腦漿了,雲中響着生銹齒輪轉動的嘎嘎聲響,宛若天國裏的開門聲。雲影之外,陽光灼目,青草新美如畫,庭院醒目的一圈粉墻閃爍着紮眼的光芒。梨花開放,群蜂勞作、嗡嗡嚶嚶聲裏,玫瑰甘美如飴,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說,他纔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他爬起的動作逗人喜愛,天真純潔一如半歲嬰孩。他先把腰弓起來,然後同時往後收胳膊往前收腿,衹有膝蓋和雙手着地,宛若一隻大青蛙,憨態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頭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來他心裏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裝出來的。孬好我跟他同睡東廂房,共同聞着紅馬的糞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膽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堅硬的大手,說:“爹,我們該回傢啦。”
    他順從地站起來,用冰涼的、沾滿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氣無力地問我:“我要把你娘殺掉,你難過嗎?”
    小老舅舅臉色灰白,心裏好像並沒難過,眼淚卻突然流到了腮上。
    二
    “黃鬍子,你麽纔回來?”支隊長站在正房門口,手持着左輪手槍,瞄着南邊粉墻上用墨筆畫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黃鬍子牽着紅馬歸來,他垂下槍口,不滿意地問。
    就是那天下午,紅馬開始交了好運,黃鬍子像侍弄親兒,我像侍弄親爸一樣侍弄它,小老舅舅說。那匹紅馬到底是匹騍馬還是匹兒馬?梨花裏飛進一隻黃雀,黃雀把花瓣啄下來,墻外嗖嘍一聲響,一粒彈子擊中黃雀後穿花而過,落在房後去,黃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間,雀睜着一隻眼,嘴裏吐血,緑羽裏翻出黑毛,數十片梨花飄飄降落。這些枉殺生靈的小雜種!小老舅舅寡淡無味地駡了一句。我撿起黃雀,欣賞着它纖細精巧的小腳爪,聽着小老舅的話:誰還記得清是匹騍馬還是匹兒馬!反正是匹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紅馬!一匹紅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流溢出心馳神往的色彩,空氣中突然充溢着馬牙山頂上融雪的味道,越過頽圮的舊墻,馬牙山頂白光閃爍,雪水下瀉,汩汩地灌溉着草地。河溝裏,渾濁的雪水奔騰。真是一匹駿馬。我的心也受着馬的濡染,“皮寒”消退,渾身疲乏無力。
    黃鬍子牽馬伫立,雙眼盯着地面。小老舅舅說我猜想那怪物又在吸食他的腦漿了。支隊長僅僅是不滿,似乎並沒動怒,甚至還有幾分慚愧的意思。後來他發怒是因為他看到了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發怒也是溫文爾雅,嘴裏沒有半個髒字。
    “麽搞的?黃鬍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隊長的明亮馬靴跺得青磚甬道橐橐地響,“肚皮上的死毛也沒掃掉?”副官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用金鏈子拴着的金殼懷錶,臉色蒼白,挂着幾粒白色虛汗的鼻尖上有軟沓沓的味道,“一點鐘拉馬出去,四點鐘拉馬回來,黃鬍子你搞什麽鬼名堂!”他舉起槍來,對着白墻上的黑圈圈開了一槍。左輪槍響聲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布滿玫瑰雲。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黃鬍子的頭卻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幾年,還從來沒見過像支隊長那般俏麗的男人,他活活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媳婦,那眉那眼都會說話,衣服又貼身合體,人是衣裳馬是鞍。皮靴皮帶皮槍套,金表金牙金鎦子。皮鞭皮手套。金筆金眼鏡。還有一手好槍法,一槍就崩落碗大一塊墻皮!
    我睡眼蒙xB1x80地望了一眼那道將倒未倒的墻,苦澀地打了一個呵欠。
    春日裏暖風怡人,花香濃郁,容易犯睏,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別睡着。
    支隊長又開了一槍,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塊墻皮。他把冒煙的手槍插進槍套,伸伸懶腰,踱到黃鬍子面前,小聲說:
    “黃鬍子,你是騎不好這匹馬的,這匹馬生來就是讓我騎的,你也別生氣,當然啦,我也不會虧待你就是了。”
    黃鬍子擡起頭來,嘴咧開,自然齜着黃牙,鼻孔裏的那兩撮黃毛又點點顫顫起來,那怪物又吸食他的腦漿了。
    支隊長從口袋裏掏出厚厚一沓緑色紙幣,遞到黃鬍子眼前。那時候的錢珍貴着哩,一張紙幣就能買一匹馬,支隊長遞給黃鬍子那兩沓子錢,足可以買個馬群!
    黃鬍子用肥厚的舌頭舔着開裂的嘴唇,小老舅舅個頭矮,目光平視過去,恰好看到黃鬍子牽着馬繮的手像一隻小老鼠樣抖動着,黃鬍子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褲子。
    支隊長往前跨了一步,把那沓子緑幣塞到黃鬍子口袋裏,悄聲說:“想開點,有了這個就不愁那個,花完了再跟我要。”說完話,支隊長吹着口哨進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邊時,還用手拍了拍我的頭頂,小老舅舅說,支隊長的手保養得好極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綢緞。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憶綢緞的感覺。春天裏百花盛開,唯有玫瑰最美麗,玫瑰玫瑰!香氣撲鼻,從北屋裏溢出。一陣明朗的歡聲笑語過後,萬物都靜息了。西斜的大紅日頭戳在林梢上,烏鴉入巢,喜鵲在青色的樹影裏盤旋。北屋裏京鬍響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隊長手上功夫不凡。黃鬍子牽着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着一柄竹掃帚跟在馬後。日頭把那馬照得像塊火炭一樣,馬尾散開,宛若一匹抖開的好綢緞。
    伴着京鬍的板眼,我看着黃鬍子掃馬。小老舅舅說,你睡着了嗎,大外甥?
    三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發”。這話是一星半點也不錯。紅馬就是那時交了桃花運,兩個月就胖得像根紅蠟燭一樣,黃鬍子是養馬的專傢。小老舅舅不滿意地嘟噥着,金豆大外甥,你還想不想聽啦?我說得滿嘴冒白沫,你卻打起呼嚕來了!當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講得沒根沒梢。
    早年,支隊長沒來那時,我還在你外婆肚子裏,也許還早,我連你外婆的肚子都沒進,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裏濁浪翻滾……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裏去了?眼前飛舞着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這時――那生滿暗紅觸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腦漿的時候,小老舅舅那猶如夢囈的閑言碎語,還是強製性地進入我的耳道,又完全無效地從我的嘴巴裏溢出,消逝在陽春天氣正午、藍色的氧氣和紫色的光綫裏。連烏鴉都知道,長句,是文學的天敵;戀愛,是殺人的利器。最該歌頌的是母親,如果,母親對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嗎?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覺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臉,我努力睜開眼,馬牙山上的積雪融化,草地上流淌着冰涼的雪水,但青草畢竟緑了。山頂上的雲,真如牡丹花開,河道裏雪水湍急,衝動沙堤陷落,跌宕處深旋如鬥,一株枯樹,半臥在灘上,黑黑的,嚇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鰐魚。一個憔悴、瘦弱的少婦在濁流滾滾的墨水河對岸徘徊着,臉上滿是憂愁,眼瞼上和嘴角上,留着墮落過的烙印,好像一個被欲望的鈍齒咀嚼良久又吐出來的女人。誰說夢是無顔色的?她下身穿一條黃色的、印滿了眼睛圖案的肥腿褲子,上身穿一件紅色的、係滿絨綫小球的蝙蝠衫,有幾分像盛唐長安人物,高髻雲鬟,長眉細眼,額上貼滿花黃。我與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嘯猿啼。腳下的沙灘一塊塊往河水中坍塌。她腳下的沙灘也在坍塌,我發覺了,她卻渾然不覺,而且走得離水邊很近。她腳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懸空部分已見出下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於大波浪上顯出細小漣漪,但俱是隨生隨滅。我為她害怕,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時,卻因喉頭閉鎖失音。我聽到我的發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裏,變成一陣陣的腸鳴。我用力掙紮着,想讓聲音衝出喉嚨,使對岸那個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險境。河裏確實,有無數,黑物漂遊;它們的身軀,時隱時現,一直露着的,是長長的頭。鰐魚!它們都張大了嘴,群集在危險沙崖下。它們的嘴裏,布滿了,尖利的牙齒。在澎湃的浪濤聲中,間或響起鰐魚們的焦灼的叩牙聲。未等到咀嚼食物它們就開始流淌眼淚,可能是它們聞到了肉的氣味。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這來自極其遙遠的回憶,又仿佛,從古老的墓穴裏發出的一串嘆息。你看那女子,還是那樣渾然不覺地在危險沙崖上走着,她甚至在隨時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風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綫條。“世界有文化,少婦有豐臀”,危在腳下者,不知是何人。我還是盡力掙紮,手腳都暴躁地大動,但喉嚨被緊緊箝住,休想走漏半點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畫中描繪的豐臀高乳的女子要輕俏靈動得多,僅僅是服飾類似,又不盡似,終是夢中人物,形影不定,變幻莫測,幾如白雲蒼狗,令人又恨又憐。她團團旋轉着,但動作不疾不促,既舒緩又輕盈,看看就讓人賞心悅目,經久不敢忘懷。鰐魚們呼喚她,似乎都啞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來,歌詞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脫索,意馬開繮,但都是肅然默立,拖着鐵鏈繮繩,靜聽那女子歌唱,如聽天籟。鰐魚眼淚流進了河。河裏漂木擠成一排排,與鰐魚們混雜一起,頃刻難分魚木,都紛紛順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幾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邊上爬出半截身軀,後肢的絶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還浸在河水裏。它們的眼睛像霧蒙蒙的毛玻璃,射出渾濁、曖昧的光芒,使我周身發硬。當然,鰐魚身上最名貴的還是皮,我早就聽留學在金沙薩的表姐說,她拎的那衹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鰐魚皮製作的,真正鰐魚皮,絶非冒牌貨。其實我並不是十分討厭鰐魚,鰐魚下巴下的淺黃色皮膚神經質地顫抖着,造成一種瘋狂迷蕩的感覺。就如同被人搔着腳心而發不出呼嘯聲,我衹能扭動着身軀,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許就是極度的痛苦與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節奏漸慢,身腰與腿臂柔若無骨,衣服的顔色漶散,中和,呈一種淺淡的金紅,整個人宛若一匹綢緞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聲漸入凄涼之境,長歌當哭,我於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懸空的危險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傾斜着,下落着,起初是衹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聲,現在,大團大團跌落河中的沉沙濺起一簇簇大雪浪,發出轟轟的響聲。鰐魚們的耐性,等同於蛇的耐性,它們像一段段朽木,僵臥在水邊的沙礫上,衹有那下頜的淺黃色的顫抖,嚮我透露着它們的忍耐。我多麽想高聲吼叫,但我的喉頭閉鎖,發不出一點聲音。衹是到了末日來臨時,她纔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長地對我莞爾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潛藏心中數十年的舊感情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我早就認識你,不僅僅是似曾相識。玫瑰玫瑰!我終於喊叫了出來,但腳下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我竟不知自己的腳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鰐魚也如箭鏃般射水而來。
    外甥,你的臉色為什麽像死灰一樣?
    瘧疾折磨我,小老舅舅。
    四
    我對你說實話吧,金豆子,黃鬍子不是我的親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個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說,黃鬍子對我一點也不疼愛,他生氣時就要駡我:你這個吃青草的雜種!你這個青蛙配出來的雜種!多少年來,我總想到河那邊去找我的親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間生着蹼膜、遊泳技術驚人的兄弟們,但我總是過不了河。我手指間儘管也生着透明的蹼膜,但我對於水卻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別說見到河水,衹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氣味,我就頭暈眼花,雙腿抽筋。我常常在夢裏見到我的親爹,他像驢騾一樣吃着青草,他像大魚一樣在水裏遊動着,當他在水中舉起手臂時,手指間的蹼膜就像鏡子一樣反射光綫……小老舅舅眼裏閃爍着心馳神往的電光,比陽光還強烈。庭院裏那一樹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團浮雲,經常遮斷我們的視綫,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後閃爍。
    傳說,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對我說過,她是從河那邊逃過來的,似乎是為了躲避一次嚴厲的懲罰。這些事,你娘沒對你說過?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對我說的話,可能都跟你娘說了。小老舅舅臉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連忙解釋,為了澄清母親也為了安慰小老舅舅。沒有沒有,俺娘對俺姥姥傢的事衹字不提,我每每要問時,總是挨她的駡。
    雪水融化之後,河水暴漲,黃鬍子在河邊放馬,看到對岸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嚮着河水撲過來,但她剛到水邊就跌倒了。他不顧雪水寒徹骨髓,遊過河去,把她背過來。黃鬍子雖然手上無蹼,但泳技超群。他衹手牽着女人,衹手分撥湍流,頭腦冷靜,臨危不懼,躲閃着鰐魚狀漂木的衝撞。過河之後,她躺在緑草地上,衣服都緊貼着皮肉,好像沒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着又高又尖的乳,黃鬍子用手輕輕地按了按它們,好像要辨別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着的。黃鬍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覺到了胎兒的跳動。
    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沒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個吃青草的、指間生蹼的男人嗎?
    這種事,衹能猜,不能問。
    黃鬍子把她從河對岸背過來是真的。
    她在河對岸吃草傢族的領地上就懷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難道這種事也是你該問的嗎?再說,河對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況,還有一群兵。
    總之,她是來路不明的女人,懷着孕,可見不是個正經女人。
    說這話你該進拔舌地獄!
    過了河,他和她一個躺着一個坐着,一直等到日光曬幹了衣服纔開步走。緑草剛沒馬蹄,草間雪水汩汩,泥濘不堪。那時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幾架草棚裏,躲着黃鬍子這一類的人。
    泥濘遍地,黃鬍子把她背起來。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終未說話,臉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結着冰。
    黃鬍子背着她走過雪水泛濫的草地,小老舅舅說。一陣邪惡的痛苦咬着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腦的溝回裏迅跑。
    河溝裏雪水泛濫,山脈舒緩起伏,無尖銳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與平地,俱覆蓋着緑草,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般點綴在像幽藍天幕般的草地上。遠處一群馬,近處一群羊,都像生長在草地上的斑斕植物,似乎從來沒有移動過。ma!ma!ma!我的心嘶鳴着,照樣不能把心裏話喊出口。雖有雪水潤澤,但遠處的沼澤裏,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處燃燒,青煙繚繞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綾如紗,與遠處白頭的黛色青山濃淡相遇。我們鼻孔裏充滿生活氣息。水的氣味,羊的氣味,馬的氣味,燃燒泥炭的氣味,青草和鮮花的氣味,還有,苦澀的戀愛的氣味。
    ma!ma!ma!我的心一陣陣地吼叫着。
    下一幕與上一幕驚人的相似,她被他背着穿越泥濘的草地時,我也背着一個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夢。我的赤腳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涼得像冰,但思想如爐,精神如火。當我的腳踩在鮮花上時,心裏很驚悚,固然我的腳跟裝在我腿上的假腳差不多。小老舅舅,我無法告訴你,女人忽然從我背上消失,唯有馬群尚在,它們聚集在我周圍,愉快地吃着草。那匹唯一的紅馬,儼然是馬群裏的領袖。它的睿智的方形頭顱上鑲嵌着兩衹巨大的眼睛,從那裏邊,兩泓清水裏,我看見了白雲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馬、牧人,還有我蒼老的面容。
    我背着你穿越草地時,你的屁股,像兩衹蘋果,膨脹在我手裏。其實並無一絲一毫異樣的感覺,杯子破了,水漏光了,感覺也漏光了。一塊藍色的玻璃碎片在青草叢中閃爍。
    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壓在他的背上時,你有什麽感覺?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話。
    我看你也該抽支美國煙,省得犯睏、走神、說鬍話,小老舅舅剝開煙盒,對我說。外甥,我也不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這事情的開始,這故事的開頭。你猜想的都對,一點也不錯。
    小老舅舅和黃鬍子下了大力氣侍弄那匹紅馬。他們從糧秣處領來黃豆、麩皮。黃豆炒焦後,又拿到碾子上輾成碎渣。𠔌草鍘成一寸,黃鬍子還嫌長。小老舅舅坐到鍘刀邊往刀口裏入草時,黃鬍子不斷地提醒他:“短點,短點,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
    紅馬眼見着就胖了,馬眼裏有了勃勃生氣。支隊長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記不清有多少次,支隊長騎馬歸來時,對接馬去遛的黃鬍子,不但口頭嘉奬,且有物質奬勵。
    “黃鬍子,有你的!這馬跑得好極了!”支隊長拍着黃鬍子的肩頭,說,“簡直就是一把小鬍琴!”
    黃鬍子牽着馬,咧咧嘴,幹笑兩聲。
    支隊長掏出煙來,自己叼上一支,遞給黃鬍子一支,黃鬍子接了,按着金打火機,點着煙,兩人鼻孔裏都冒着青煙,在雪白的陽光下,像兄弟倆一樣。
    “黃鬍子,好好喂它。六月裏要賽馬,跑第一名贏來高司令那枝‘夜來香’,丟他的臉!我不會虧待你,老哥兒!”支隊長拍着黃鬍子的肩膀說。
    小老舅舅,你還能記起支隊長奬勵給黃鬍子一些什麽東西嗎?除了那沓緑鈔票,那盒緑紙煙。
    小老舅舅搔了幾下頭髮,說,大件的東西不多淨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兒。我記得支隊長送給黃鬍子一個金子打火機光燦燦的,挺稀罕人。支隊長給黃鬍子好多錢,差不多半個月就給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給得多。黃鬍子最稀罕的還是那個金子打火機。
    夜深人靜,小老舅舅說他躺在炒馬料炒得滾燙的炕上,麽也睡不着。北屋裏歡快的京鬍聲和玫瑰香氣撲鼻的歌聲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聲夾雜在樹枝樹葉的擺動聲中傳進來,風在遙遠的馬牙山的陰暗的松樹的影子裏漫遊,鬆雞啼聲響亮,發人深省;墨水河的浪潮拍擊沙灘,喋喋不休,像一個老人追憶往昔……草地上的小動物都在求偶,青草生長,野花開放,小老舅舅被火炕燙得睡不着,便想象夜的草地。紅馬嚓嚓地吃着草料,蚊蠅在黑暗中嗡叫,炒黃豆的香氣與幹草的香氣,馬糞的氣味,馬的氣味把黑暗填滿了。紅馬不時地頓着蹄,甩動着尾巴,噴着響鼻,也許是草料進了鼻孔吧?小老舅舅想象着紅馬的眼睛。
    黃鬍子一直坐在炕前的凳子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北屋裏又拉又唱時,他坐在凳子上吸煙,北屋裏熄燈睡覺時,他還坐在凳子上吸煙。他每隔兩頓飯工夫就給馬添一次草料,小老舅舅說,馬揚着頭,把鐵鏈子抖得嘩嘩響,馬焦灼地噴着鼻子,料叉碰撞得石槽響,馬嘴插進槽裏搶食豆料,被打退。饞鬼!等不及了,光吃豆料是不行的,馬是吃草的動物,不吃草就要得胃病。黃鬍子坐定之後就開始玩打火機,那個黃燦燦的金子打火機。“啪嚓!”打火機燃起了一股緑色的火苗。廂屋裏的黑暗被驅除出去,墻壁上伏着蒼蠅,梁頭上挂着蛛網,壁虎嗖嗖地爬行,火苗動搖不定,屋裏的一切也都動搖不定。紅馬的皮膚發出溫暖而神秘的光澤,馬眼像水晶一樣。打火機滅了,一切都黑暗了,但光明的印象還殘餘在小老舅舅的腦裏眼裏,他感覺到馬的紅光在黑暗中隱藏着,好像與紅馬分離,變成一隻狡猾又可愛的小獸。“啪嚓”,打火機又亮了,適纔出現過的一切再次出現,蒼蠅、壁虎、紅馬,紅馬高大而輝煌,比白天威風好多,根根馬尾,都像金絲綫一樣。打火機把黃鬍子也照亮了,小老舅舅偷偷地看着他:一蓬黃鬍子,也像亂糟糟的金絲綫,兩衹大眼,露出緑幽幽的光芒。小老舅舅一見黃鬍子的眼睛出緑就想腹瀉,就如水牛見到明月而喘息。打火機滅了亮了、滅了、亮了……屋裏的一切都在光明與黑暗的交替中嚮前流逝,夜晚其實並不安靜。夜晚,黑暗裏,玫瑰開放。
    黃鬍子的打火機終於打不出火來了,起初還冒火星,後來連火星也不冒了。小老舅舅聽到黃鬍子站起來往院子裏走去,他很想爬起來跟蹤黃鬍子,但一陣睏意襲來,早忘了炕熱,呼呼睡去,夢中咬牙切齒,不知玩什麽把戲。
    小老舅舅,你騎過那匹紅馬嗎?
    沒有!小老舅舅堅决地否認着,好像被我揭露了隱私一樣;他的臉陰沉着,顯得極不高興。
    我笑了笑,伸出纏着截瘧布條的手,觸了觸小老舅舅的手背。小老舅舅,黃鬍子騎過那匹紅馬嗎?
    大概……騎過吧……他狐疑不定地說着,然而,他又馬上抵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那會兒還是個孩子,一黑天就摸不着炕頭,黃鬍子經常夜半三更出去,不過好像從來沒牽馬。
    白天呢?白天他沒騎過嗎?
    也許騎過一次吧,我不知道,你也別問,我想,你一定想知道黃鬍子挨打的事吧?那也是紅馬倒黴的日子。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是騎馬出去的,到草地上去練騎術,有時也去辦公事。黃鬍子挨打那天,支隊長回來得很早,他騎馬進了庭院,按照老習慣,高叫:“黃鬍子!”
    那時你在什麽地方?
    我躲在廂房裏聽動靜呢,小老舅舅說,我哭得滿臉是淚。
    支隊長焦躁起來,連聲高叫:“黃鬍子,黃鬍子!”
    這時,就見黃鬍子彎着腰,滿臉焦黃,從北屋裏跑出來。
    支隊長冷笑一聲,扔下馬,提着皮鞭,走進北屋。北屋裏吵嚷一陣,啪啪幾聲鞭響,隨着,傳出低低的抽泣聲。
    黃鬍子拉着馬繮,在院子裏立着,像根木樁一樣,但他的目光是緑幽幽的,十分嚇人。
    支隊長提着馬鞭走出來,他白淨的臉發了紅,嘴角挂着冷笑。
    黃鬍子咧咧嘴,臉上浮起的好像是傻笑。
    “王八蛋!”支隊長逼近黃鬍子,惡狠狠地駡了一句。
    黃鬍子嘟噥了一句,好像是回駡。
    支隊長掄起馬鞭,猛地打下去。馬鞭打在黃鬍子的臉上,發出一聲濕潤的悶響。立刻就有一道紫紅的印子在黃鬍子臉上出現。黃鬍子呻吟了一聲,眼裏淌出渾濁的淚,但那緑幽幽的眼光着了淚水的滋潤,不但沒有消逝,反而更加邪惡。
    支隊長退後一步,又高舉起鞭子,但這一鞭並沒落在黃鬍子身上。支隊長對準斜伸下來的梨樹枝打了一鞭,一簇毛茸茸的小梨子和着幾片油亮的梨樹葉子飄落下來。
    “我買了,就是我的!”支隊長壓低嗓門說,“你這條癩皮狗,懂嗎?”
    黃鬍子像呆子一樣,衹把一雙厚唇哆嗦着,兩衹緑眼死盯着支隊長。
    支隊長用鞭子輕輕撣打幾下馬褲,從兜裏又掏出一沓緑鈔票,遞到黃鬍子面前,說:“等賽過馬,你領着兒子走了吧,我給你的錢,足夠你安傢了。”
    黃鬍子全身的僵硬綫條突然消失,軟疲疲的,整個人仿佛矮了幾寸。他沒有接錢,回轉身,拉着馬,一步步走出庭院。
    等到支隊長進了北屋,我從東廂房裏溜出來,小心翼翼地穿過庭院,我聽到支隊長在北屋裏怒吼她在嚎啕大哭,我真想也哭。我追着黃鬍子跑去。外甥,告訴你吧,我想起來了,黃鬍子騎過那匹紅馬。一進草地他就飛身上馬,他上馬的動作是那麽熟練、漂亮,身輕如燕。我站在草地邊緣,看到紅馬迎着太陽嚮東南方向飛馳而去。黃鬍子怪叫着,用拳頭搗着馬用腳後跟踢着馬。他還用嘴咬馬哩,後來我看到馬耳朵上流着血,黃鬍子嘴上沾着馬血和馬毛。紅馬飛奔,一望無際的草地上沒有羊群也沒有馬群。我看到從馬蹄下驚飛的鵪鶉,還有,沿着馬蹄上的距毛甩出去的黑色的泥土,還有,被踏斷的接骨草、牛蒡子、三棱草、鵝不食草、婆婆丁、老鴉芋頭、苦菜花、紅莓白莓。草地上漾開花草莖葉斷裂後發出的新鮮漿汁的氣味。馬像一團滾動的火,馬尾散開,像一匹綢緞。後來,紅馬焦躁地尥起蹶子來,蹄鐵閃爍,宛若電光。黃鬍子一頭紮在草地上。
    這時候我飛跑過去。
    黃鬍子呸呸地吐着嘴裏的泥土,吐完泥土就破口大駡。紅馬遠遠地站着,低頭啃了幾棵青草,嚼嚼,又吐掉。我這時看到馬耳朵上流着血,看到黃鬍子嘴角上的馬血和馬毛。馬肚腹上腫起一個個雞蛋大的包包。馬十分憤怒,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黃鬍子叫囂着往馬前撲去,馬昂起頭,鼻孔翕動着噴氣,馬嘴咧開,露出雪白的馬牙。黃鬍子被馬的憤怒逼住,衹是立着叫駡,卻不敢前進一步了。
    五
    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喚一匹馬?我難道是在呼喚母親?我莫非得了腹語癥?小老舅舅,並不是外甥被瘧疾折磨糊塗了,多少年來,我常常聽到這種呼喚,一種非常遙遠的呼喚。我常常聽到它響亮的,漸去漸遠、漸遠漸近的蹄聲,ma!ma!我常常感到她溫存的撫摸,她有時好像在咬我、掐我,ma!ma!我心裏很難受,小老舅舅,我們食草傢族的惡時辰早就來臨了,紅蝗的再次來臨就是一個明確的證明。ma!ma!你當真沒有騎過它?你沒有想過要騎它?夜深人靜的時候,玫瑰的香氣撲鼻,你在夢裏也沒有騎過它?
    我起初以為是在飛行呢。人們都不相信人會飛,沒有翅膀麽會飛?我也不相信人會飛,所以,分明當我飛起來的時候,分明當我俯臥在一團雲上,飛速地掠着林梢滑行時,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壓電綫上的電火花刺激着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場裏的豬嚎叫着被擡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輓起袖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腥血上濺,楊葉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瘋了!小老舅舅說,你老發高燒,把神經燒毀了。王八蛋!外甥,你麽又駡人呢?多少人都勸你:不要駡人,要走正道,可你總是駡人!我從來沒有駡過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說:王八的蛋!完了,你這孩子,入了旁門左道,沒有出息了。你當真沒騎過它?你看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草地在我肚腹下旋轉,房頂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紙紮的小孩。奇花異草,珍禽怪獸,在地上開放生長奔逐嬉戲。馬牙山的積雪早就開始融化,山那邊是食草傢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從那邊來的嗎?那為什麽又把母親嫁過去,這不正應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還傢”嗎?金豆,你誰都可以駡,但不能駡支隊長,這件事甭我x86xAA嗦你也清楚。過了山,是一片茂密的鬆林,鬆林是黑鬆林,林梢挂雪,不知是什麽季節,雪的冰涼氣息直撲我的鼻翼,飛得高看得遠,飛得高自然也跌得重。衹要能高飛,哪怕跌得粉身碎骨!ma!我發現,黑鬆林是呈圓環狀的,它包圍着、環繞着、藏匿着、狼吞虎咽着一塊草地。草地上玫瑰盛開!玫瑰玫瑰香氣撲鼻!玫瑰通通是粉紅色,花朵都大如綉球千瓣萬瓣,重重疊疊。在那花叢中,竟有一個暗紅色皮膚的少婦在徜徉。她頭上梳着高髻,面孔瘦削,顴骨很高,嘴唇豐滿,眼睛是凹進去的,很大很黑,額頭凸出,光潔,像半扇葫蘆瓢。我驚異於在這融雪的天氣裏,空氣清冽,她竟穿着一件短裙,不及膝蓋,裙子的材料非綢非緞,像一種麻布,看起來很硬,如蜻蜓類昆蟲的翅羽,裙色暗紅,有一條條黑條紋均勻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叢中走着,時爾撫摸撫摸花朵,時爾扯扯玫瑰的黑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她光着的腳上,被玫瑰的刺劃出了一道道傷痕,她似乎無痛覺。小老舅舅,你對我說實話,你真沒有騎過它?我把臉埋在醉人的草叢裏我又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聲:ma!ma!ma!分明有一個純黑的裸體男孩騎在一匹高大的紅馬上,繞着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繞着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雲絮,沉甸甸地下垂着,花瓣都如冰一樣冷。我一隻手抓着一大朵玫瑰花,一陣犯罪般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忽然想放聲大哭。玫瑰花竟然沒有香味,不由我暗暗驚詫。但她卻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滿園花開香不過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衹怕被人駡。”
    歌麯的旋律熟悉極了,但歌詞總有點彆扭,哎喲!想起來啦,你唱錯啦,應該是,我歌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她用那深凹的深奧的洞穴般的深湖般的黑的漆黑的眼睛瞟着我,約有半秒鐘,然後,半握空拳對準一朵碗大的玫瑰花深紅色的玫瑰花猛擂了一下,賭氣似的唱道――分明與我做對頭――她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她咕嘟着嘴,嘴唇深紅像個即將開放的玫瑰花苞。那朵挨過她的拳頭的玫瑰花搖晃着,像個沉甸甸的頭顱。
    我唱一句:“滿園花開誰也香不過它!”
    她唱一句:“滿園花開誰也香不過它!”
    她唱完了,惡狠狠地盯着我的嘴,好像衹要我再敢張口,她就要撲上來咬死我,我的身體逐漸矮下去,透過犬牙交錯的花枝上的黑刺,我看到她烏黑的小腿上那一條條白的紅的痕跡。
    “ma!ma!ma!”我呼喊着,衹有呼喊着,馬才能飛跑起來,適纔還為一絲不挂而羞恥的我,現在伏在了光滑又溫暖的馬背上被遮掩了,但是屁股上還有涼意,我更緊地騎在你的背上,我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你的脖子,ma!ma!ma!你的綢緞般的鬃毛纏在我的脖子上,你四蹄騰空時,像一道流動的彩虹,我仿佛在飛行,馬,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你肌肉的愉悅和緊張,全部傳導到我的身上,你嘴裏噴出我嘴裏的青草味道,炒豆和麩皮的味道。ma!ma!ma!你的蹄飛起時我的腳掌銀光閃爍,你身上流汗我周身汗濕,浸在微鹹微酸的汗漬的味道裏,我馬。馬我。展開優雅的弧綫,我們,尾巴招展,像一匹華彩的綢緞,我馬!ma!ma!ma!但依然能感覺到大腿和臀尖被撞擊的神奇力量,你的嘴冰涼我的冰涼的唇有一股豆麥的香氣一條順流而下的扁舟,我馬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看到了那火花,ma!陽光在臀上閃爍,短小的羽毛,厚而韌的皮,有皮無毛,我們,我們。還有玫瑰的眼睛,沉甸甸的,頭顱般大,是玫瑰的花朵,重濁厚道地打擊着臀部,玫瑰的花粉像沙子,沿着我們光滑的皮膚流淌,遠處是馬牙山的積雪的閃爍,鬆脂芳香。
    你分明是騎過它的,小老舅舅!
    你鬍說……小老舅舅哀鳴着,好像一條被打傷了的狗。
    夜晚,當馬的皮膚在星光下閃爍時,你能不動情?馬身上那股親切的味道你能不依戀?
    ma!ma!ma!小老舅舅也用這樣的聲音狂叫起來。
    我馬。馬我在奔馳着,流光溢彩,像彩雲追月,像高鬍獨奏,像《彩雲追月》,她漫步花叢,她有玫瑰一樣的顔色,“她有丁香一樣的芬芳”,她在那一片迷宮般的玫瑰花裏行着,陽光強烈時,玫瑰花都變成墨緑色了,殘雪的銀光令人膽戰心驚。她的紅裙也變成墨緑色了,裙口開張,露出鎖骨,脖子優美而細長。風颳起了,無塵土,風的顔色雪白,好像一道道銀光射進玫瑰花叢,玫瑰的葉子摩擦着,玫瑰的花朵碰撞着,玫瑰凋零。
    後來,當她走出玫瑰花叢時,那匹馬便跑到她的前邊攔截她,馬用牙齒啃着她的肩頭,馬用前蹄拍打着她的臀。最令人驚異的是,她好像是昏倒在玫瑰花叢旁邊的草地上時,馬來來回回地,不停地跨越着她的身體,飛過來飛過去,馬腰身矯健,鬃毛翻捲,尾巴飛揚,像一匹綢緞。我忽然憶起,她彎腰去嗅玫瑰味道時,她的裙裏光明進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觸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六
    賽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樹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麽大,支隊長煩躁不安。不是煩躁不安,他是躍躍欲試,想到賽馬場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對嗎?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準備日久的那種大事即將來臨前夕那種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對嗎?小老舅舅。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到草地上去跑馬,他的騎術精良,我這輩子再也沒看到過第二個人能像支隊長騎得那樣好,小老舅舅無限感慨地說着,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他騎着紅馬跑來跑去。支隊長在草地上騎馬奔馳的景象如一道道閃電,夜以繼日地掠過小老舅舅的腦海。早晨,太陽剛剛出山,雄雞開始啼鳴,黃鬍子把馬拉出廂房,拴在南墻裏側的拴馬樁上,小老舅舅也爬起來萎縮在門檻上,搓着眼屎看黃鬍子掃馬,紅馬的皮渴求撫摸渴求搓擦一旦着了掃帚的蓬鬆的枝條,它便舒服得直彈蹄子。馬眼閃着藍光,陽光照耀紅馬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難道真沒騎過這匹馬?連想都沒想過?這不可能,狸貓枕着鮮魚能睡着覺嗎?如果狸貓枕着鮮魚能睡着覺那麽我相信你連想都沒想過要騎它。
    梨子一轉眼就像酒盅那麽大啦。草地上清晨總是籠罩着淡薄的白霧,百鳥鳴囀,草梢上露珠點點。紅馬鞍韉鮮明,尾巴弓着,蹄子發癢,盼望着奔騰。支隊長一隻手扶着梨樹幹,一隻手刷牙,滿嘴裏噴吐着白色的泡沫。黃鬍子不錯眼珠地看着支隊長的嘴。
    小老舅舅說,支隊長拉馬走出庭院,飛身上馬,衹在馬臀上象徵性地打了一鞭,紅馬就像電光一樣射進了草地。
    支隊長騎馬出走後,小老舅舅回憶道,庭院就被陰雲籠罩,黃鬍子一邊清掃着廂房裏的馬糞,一邊高聲詈駡,這種語言據說是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小老舅舅雖然像背書一樣背誦給我聽,但我不敢摘錄片言衹語。
    馬糞和被馬尿浸漬的泥土被盛在一個筐子裏,黃鬍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着鐵鍬,憤怒和哀傷的表情齊集臉上,小老舅舅雖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違忤,衹得彎腰駝背,提着那臭烘烘的筐子,一點一點往外挪。
    支隊長在草地上打馬奔馳,他身體略略前傾,屁股與馬鞍似接非接,穿着高筒馬靴的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紅馬在這樣的騎手胯下,衹有飛跑。
    連紅馬也知道,比賽的日子來臨了。
    賽馬那天,你去了沒有?
    去啦,我去了,黃鬍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雞蛋般大了,天剛亮,支隊長就起來。他是從來不到東廂房裏來的,但是賽馬前頭天晚上他卻鑽到廂房裏來了。廂房裏點着豆油燈盞,燈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黃。支隊長伸出手摸摸紅馬的頭,又後移兩步拍拍紅馬的臀部,紅馬愉快地搖動尾巴晃着腦袋,繮繩上的鐵鏈嘩嘩啦啦響着。蚊蟲飛動,艾蒿燃燒,冒着噴香的煙霧。
    “老黃、黃鬍子,”支隊長親切地說,“好好喂馬,明天,咱一定要贏,贏來高司令的夜來香,我把她白送給你。咱一定能贏,是吧,一定能贏!”
    黃鬍子埋頭在膝蓋上,一語不發。支隊長親自往馬槽裏倒進幾瓢香豆,拍着馬的頭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出廂房,皮靴咯吱咯吱地響到北屋裏去了。
    但很快聽到皮靴聲響到廂房門口,支隊長把頭探進來,叮囑道:“黃鬍子,你檢查一下鞍子和肚帶,免得出差錯。”
    皮靴又響進了北屋,北屋裏傳來嘩啷嘩啷的水聲,和她的……說話聲。
    黃鬍子擡起頭,臉放在豆油燈的黃光裏,好像金子一樣。他閉着眼似乎在傾聽着北屋裏的聲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
    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惱火也有些詫異地問,馬自然是匹好馬,可好馬就人人都想騎嗎?你知不知道好馬還要好騎手?人生有三大險:騎馬坐船打鞦韆!騎不好筋斷骨折,丟人現眼,並不是鬧着玩的!馬有竜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製伏?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厲害。
    但我無法平息這強烈的願望,這願望本來就是一種病,任何願望都是遠比感冒腹瀉厲害的病癥。願望有點像惡性瘧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種遙遠而神秘的呼喚仿佛從我心裏的一個空洞裏傳出,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這一大片玫瑰叢中像幽靈一樣究竟要徘徊到什麽時候,狂風暴雨日,電閃雷鳴時她都在這裏徘徊,她唱過那支歌子後再也不說一句話。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着頭,花瓣兒捲麯,花上凝結着憂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蕩了,低垂的頭顱緩緩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揚起來。我看到她伸出一個破碎的指尖,輕輕地撫摸着玫瑰們的臉,蒼白憔悴的臉,玫瑰的葉子簌簌地抖動起來,花瓣並攏,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後來,暴雨傾盆抽打着玫瑰,空中亮着一道又一道飄忽不定交叉縱橫的瀑布,一道閃電,竪起耳朵靜候着雷鳴。雨水嘩嘩地響着。雨水,衝洗着紅馬光滑的厚皮。馬!光滑更光滑。你在飛躍,穿過一道道水簾,你身上的紅光,如一道道閃電。竪起耳朵,靜候着雷聲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貼在了腿和臀上。她的頭髮纏繞在頸上,什麽都被衝洗得幹幹淨淨。她不時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鬆手,裙子又貼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體雞慄。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別抖。小老舅舅脫下滿是虱子的破棉襖,披在我的肩頭上。究竟是誰騎在馬上?小老舅舅,那時候,你躺在滾燙的火炕上果然就一點也不動心?你聞着它身上熱烘烘的汗酸味兒,難道半個夢都不做?夢裏也沒騎過它?那麽赤裸着身體的黑孩子究竟是誰?是我?是你?我們騎在它的滾燙的背上,隨着它奔馳。我們看到她站在玫瑰花叢裏,雨珠兒沿着她的面頰緩緩地往下流。雨過天晴,山河清新如畫,空氣清涼潔淨,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結成了一層淺藍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凍在一層薄薄的透明冰甲裏,連香氣都禁錮住了。紅馬戴上了眼鏡,鼻子凍得通紅,唇邊的硬毛上結滿霜花,鼻孔裏噴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陽光在這裏格外絢麗,冰裏的玫瑰鮮紅若滴。紅馬蹣跚着,繞着玫瑰花蹣跚着,地上的薄冰被馬蹄踐踏,發出啪啪的破裂聲。在運動中,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着,掉在冰地,再響再破碎,冷啊,太冷,馬兒,紅馬,請你飛跑,讓我飛跑,我們一起飛跑。我們在電綫上飛跑。我們在地平綫上飛跑。我們在光綫上飛跑。我們在白色的、顫抖不止的神經上飛跑。我們在拱形的彩橋上飛跑。我們在五彩的虹霓上飛跑。雨過天晴,一道彩虹飛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盤旋麯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綢緞。唱起歌、跳起舞,馬兒騎着我、馬兒騎着你,幸福的人兒、苦難的人兒歌舞幾婆娑,淚水幾婆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開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衹有一朵像嬰兒的頭顱那麽大的玫瑰還露着頭,花朵是紫紅的,映紅了一片白雪,一隻焦黃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葉。她站在花前,依然穿着那條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着,衹戴一件碧緑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膚上鼓着一個黃豆大小的疙瘩,凍瘡。她臉上凝結着一層淺淺的微笑。她就這樣微笑着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護神,還好像,一根黑木樁。馬,你快些跑!紅馬在雪地裏艱難地跋涉着,雪深數尺,雪面貼着馬腹。每前進一步都十分睏難,馬,ma!你快些走。馬說,我走不動了。它眼睛裏流出兩滴琥珀一樣的大淚珠,像子彈般鑽進雪裏,雪被燙得吱吱叫。走不動也要走,我們要戰勝感官的永不滿足的奢望,奔嚮,理想的海岸,那裏,飛禽走獸都與我們親善,灰藍色的溫暖海浪懶洋洋地舔舐着黃金的海岸。馬,你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衹因未到傷心處!雪羈絆着我們的腳,我們飛跑的意識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羈絆着我們的腿腳我們拔蹄不暢。我無法忘記挂鐵掌時的幸福。馬掌匠腰紮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條腿,我的蹄子擱在一條厚木高凳上等待着。馬掌匠用夾肢窩夾着一柄鋒利的鏟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着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時的噝噝聲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樣的傻瓜拼命掙紮結果被綁住嘴唇高吊起來,細繩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舉起錘子把蹄鐵釘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擊仿佛打擊着我的心。馬穿上新鞋啦!我聽到一個白鬍子老頭說。一個孩子拾起從我蹄上切下來的廢片。一人說:此物可用來養花。可以養玫瑰嗎?什麽花都可以。我多麽想飛跑,可是雪羈絆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遠也離不開這株血樣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鐘內變得比上帝還可怕……金豆!金豆!你麽啦?你哭什麽?
    七
    賽馬那天,是百裏挑一的好天氣。半上午光景,從地裏冒出了成群結隊的人,簇擁在草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窩小鳥和野花。蜥蜴驚惶失措,在人的腳縫裏亂竄,嚇得女人中膽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馬從草地邊緣跑來,見垂楊柳就拐彎,馬脖子上的銅鸞鈴叮叮當當響着。
    他們是不是從河那邊來的?
    你是說他們是從食草傢族居住的地方來的?
    我衹是這樣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們不是從河那邊來的,他們是沿着河邊跑來的。
    他們是一支什麽部隊?歸誰領導?
    你問我還不如問那棵梨樹!小老舅舅冷漠地說,從我記事那天起,他們就騎着馬跑來跑去的。他們都戴着眼鏡,都鑲着金牙,都會唱歌。
    他們跟食草傢族居住地的那支隊伍是一個係統?
    也許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馬呢?馬都是搶了老百姓傢的?
    不知道。問我還不如問那堵墻。我出生時早就有了那堵墻。
    我看着眼前那堵當年刷着白灰現在白灰早已剝落幹淨搖搖欲墜的破墻,想象着那根拴馬樁的模樣。
    紅馬拴在樁上,晃動着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這個比喻你用了幾十遍了,好話說三遍連狗也不聽,好好好,下不為例,紅馬晃動着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拂趕着搗亂的蚊蠅。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剛剛修整過,馬蹄油光光的,剛塗了一層蠟。馬彈着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鐵,像兒童嚮同伴炫耀新買的鞋子。黃鬍子持着一柄鐵絲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馬的皮毛。馬愉快地哼哼着。小老舅舅你還是蹲在門檻上嗎?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蠟,木質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黃色。支隊長在北屋裏說着什麽,她好像在哭。後來支隊長的嗓門高了起來,他的話清楚地傳到院子裏,黃鬍子衹顧擦着馬,馬衹顧愉快地哼哼。
    “你一定要去!”支隊長說。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着,“你把我當成什麽東西啦?”
    “高司令的‘夜來香’也去,你不去麽行?”
    “她是她。她是個什麽東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樣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難道你們不是一樣嗎?”支隊長怒衝衝地說,緊接着又輕聲慢語好言撫慰,“行啦行啦,寶貝疙瘩,別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裏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誰的呢?”支隊長有些不耐煩起來,“再說,我們一定能贏。這匹馬越來越靈,你瞧黃鬍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個要上轎的大閨女。”
    小老舅舅發現,黃鬍子不停地斜眼看着挂在墻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一伸一縮,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他的腦漿了。
    黃鬍子斜眼盯着那嶄新的馬鞍子,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顫抖着,我知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知道還要我說幹什麽?真是!啊,啊。頭天夜裏我就知道。鍋裏炒馬料,炕熱得像鏊子。支隊長走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黃鬍子也睡不着,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陣那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後來就把打火機扔到馬尿裏去啦。
    一燈如豆,照着幽暗的馬廄。紅馬在燈影裏顯得高大威武,馬的大影子在伏滿壁虎的墻上晃動着。小老舅舅睡不着,但也不敢翻騰,怕惹得黃鬍子動怒,衹好把身體使勁貼到墻壁上取涼,壁虎生有吸盤的腳在他身上爬行着。他看到黃鬍子的兩衹眼像兩粒火星一樣,疲倦地閃爍着。那兩衹大手,巨大的手在燈的影裏哆嗦着,一支紙煙笨拙地夾在指縫裏,煙灰有一寸長了,還遲遲不落。黃鬍子一動,煙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黃鬍子站起來,還以為他要上炕睡覺呢,便趕緊把身體使勁往墻壁上貼,一隻壁虎受擠,伸出舌頭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射嚮墻壁高處,黑暗中壁虎爬動的沙沙聲傳進小老舅舅的耳朵,發出嗡嗡的回聲。紅馬咀嚼草料的咯崩聲被突然放大了幾十倍,馬的長屁像軍號一樣悠長洪亮,一股腐草的味道撲鼻。黃鬍子沒有上炕,卻掀開了炕席,拿出了幾疊緑色的票子數起來,在燈影裏,什麽都飄忽不定,恍如幽靈,形影混淆,難辨真假,黃鬍子的臉大如團扇,兩眼放出的光比燈火還要亮。他用手指數緑鈔票,數幾張就把食指放到嘴裏沾點唾沫繼續數。起初小老舅舅還跟着黃鬍子的手指悄悄數,數着數着就亂了套,其實黃鬍子也數亂了套;後來,小老舅舅愈數愈迷糊,漸漸要入睡的光景,一團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黃鬍子手裏擎着一張燃燒的緑鈔票。鈔票在火中彎麯着,火光照着黃鬍子的臉和眼,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抖動着。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黃鬍子的腦漿了。火苗舐着黃鬍子的手指,發出一股熟肉味。火滅了,那片捲麯的紙灰還有暗紅未盡,噼噼地響着,往地上落去。
    “我們一定能贏的,你瞧,紅馬都有點着急了,黃鬍子也着急了。”支隊長說:“你好久都不出門啦,今兒個也該出去散散心。”
    黃鬍子斜眼看着鞍具。
    “黃鬍子,備馬吧!”支隊長從北屋裏跳出來。
    她也跟出來了。
    黃鬍子垂着頭,衹有鼻孔裏……他好像誰都不看,雙手托着馬鞍,輕輕地放在紅馬的背上。
    支隊長本來就俊,從北屋跳出來時更是拔尖的俊,真是個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出色的好小夥子。他腰紮寬皮帶,大熱的天還戴着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樹下,他擡手撕下一個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說過那天你是去看過賽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見過一等的好馬鞍子沒有?
    沒見過。
    那麽給你說呢?
    黃鬍子又點燃了一張緑鈔票,火苗子,紅緑相間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樣沿着鈔票的角飛快地往上爬,又燒着了他的手,墻上的壁虎都哆嗦起來。
    “走吧,今天都去。黃鬍子,你甭剋搐臉,我虧待不了你,”支隊長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小老舅舅,說,“小雜種,你也去。”
    支隊長攜着她的手在前,黃鬍子牽馬在後,我在最後,黃鬍子鼻孔裏……吸食腦漿,不x86xAA嗦了,狗都不想聽了。
    廂房裏一股燒錢的味兒,煙把蚊子都嗆跑了。
    那彪人馬是與我們同時到達比賽集合點的,人好久不見,見面感到親熱,馬也是一樣。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麽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騎一匹黑馬,這也是一匹竜駒,通體像煤炭一樣,衹有四衹蹄子是白的,號稱“雪裏站”。這匹馬遠近聞名,年年比賽跑第一。支隊長的紅馬咴咴地叫着,高司令的黑馬和高司令的隨從們的馬也都咴咴地叫起來。
    草地上早就紮好彩棚,是用葦席紮的。你麽老是要刨根問底呢?我麽會知道葦席是從哪裏買的呢?你管這些閑事幹什麽?高司令叫高什麽?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麽”?他就叫高司令,大傢夥那時都這樣叫,到如今我難道還能給他變個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兒,我麽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兒子又麽着,兒大不由爺娘,叫狗叫貓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小老舅舅,您得理也要讓人麽,我不問啦還不行嗎?
    高司令是個矮胖子,滿臉黑油,與他的坐騎仿佛一個娘養的。矮歸矮,胖歸胖,但他上馬下馬卻輕捷便當得很。他人也不難看,別看黑胖,人傢黑得勻稱,胖得瓷實,人傢天生是當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軍裝,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齒,像鐵鑄的一樣。他說話聲若巨鐘,喜歡放聲大笑,還喜歡跟小孩子逗趣,口袋裏裝着花花紙裹着的洋糖,見了長得好看的小孩就給糖吃。這不跟日本鬼子一樣嗎?麽會跟日本鬼子一樣呢?
    幾十個兵們聚在一起,握手寒暄着,都張着嘴,金光交叉掃射。所有的植物都不遺餘力地把氣味噴吐出來,草地上蒸騰着使人頭暈的腥味。
    高司令的寶貝兒“夜來香”騎在一匹黑騾上,黑騾背上搭着大紅猩猩氈,兩個兵把她架下來,可能是兩個兵架她下騾時碰到了她夾肢窩裏的癢癢肉,她咯咯地笑起來,所有的人都循着笑聲看她。
    支隊長偷眼斜視着她,“夜來香”。
    “夜來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兩粒葡萄。她的奇妙處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勁往上翹着,放上顆雞蛋也難滾下來。
    “寶貝,”高司令摸着“夜來香”的下巴說,“你願意我贏還是願意我輸?”
    “夜來香”抿着嘴,直瞪着滿臉赤紅的支隊長說:“我願意你輸!”
    高司令擡手拍了“夜來香”一個嘴巴子,半假半真地駡道,“臭嘴娘們,嫌俺老高長得醜?你願意我輸,我偏要贏!”
    “老弟,看俺老高樣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着哈哈,轉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隊長身後。“小美人,還嬌羞嬌羞的呢!待會兒跟着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隊長和“夜來香”用眼珠子打着信號,那群兵都抽着煙,打着哈哈,馬兒們戴着鐵嚼子,睏難地啃着青草的梢兒。看熱鬧的百姓們都遠遠地站着,一個個瘟頭瘟腦。被毒日頭曬的。
    黃鬍子低垂着頭,立着,拉着馬繮,像一根拴馬樁。他鼻孔裏那兩撮紅毛抖動着,對,吸食腦漿。現在想起來,那群瘟頭瘟腦的百姓們不知道樣笑話黃鬍子沒出息呢。
    紅馬背馱着油光閃閃的鞍韉,輕輕地晃着尾巴,兩個青鐵馬鐙子懸在肚腹兩側輕輕搖晃着。遠處,垂楊樹上,有一隻喜鵲在叫。
    “夜來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裏,好像兩件閃閃發光的珍寶。玫瑰玫瑰淚流滿面。
    玫瑰流淚多半是小老舅舅這個小雜種引起的。那天,他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赤着腳,上唇上挂着兩道清鼻涕,蹲在黃鬍子身後,灰白的眼珠子驚訝又迷惘地看着坐在席棚裏的人。賽馬就要開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個兵扳着脖子投出去好遠。
    兵們都拉着自己的馬退到後邊去,衹剩下高司令和支隊長並馬而立在起跑綫上。一匹紅馬如火炭,一匹黑馬如煤炭,一個黑人,一個白人。一個兵站在一側,手裏擎着一支小手槍,遲遲不動。兩匹馬都十分焦急,昂頭頓蹄搖尾,急欲奔跑。草地一望無際,並無跑道,衹在幾百米處並排着幾道架起的木桿,這是馬兒要飛越的障礙。
    有兩個兵騎着馬先跑嚮前去,那擎槍的兵看着那兩騎,等到千米之外傳來嘟嘟的哨響,擎旗的兵高叫一聲:“預備――”
    “啪!”一聲槍響,黑馬和紅馬幾乎同時躥了出去。
    起初,馬兒跑得還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動,跑出幾十米光景,馬便鋪平了身子,人在馬身上也立了起來,腰往前弓着,馬鞍空着,馬尾張開,馬身突然長了許多。紅馬像一條紅綫,黑馬像一條黑綫,貼着草梢往前飛。飛越障礙時,紅馬像一張紅雕弓,黑馬像一張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癡了。小老舅舅,這時,你想沒想過要騎它?
    ma!ma!ma!我飛快地跑着,其實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馬的思想在跑。風貼着尖削的耳呼嘯着,青草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溝裏飛跑。飛越障礙,飛,四蹄騰空,白色的,硬木橫桿,越,橫桿被我的鼻尖觸着,伸展腰肢,猶如一道流水緩緩飄落,障礙,飛過障礙,蹄子又觸着了清香撲鼻的草地,彈性是那般豐富,奔跑是這樣好,四蹄滾滾但有條不紊。我綳緊了。什麽都在飛動。ma!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種針刺般的感覺沿着我的脊椎像電一般傳開。
    直到這時,兩匹馬還是齊頭並進。
    昨天夜裏,黃鬍子把鞍子拆開,紅馬憤怒地噴着響鼻,豆油燈上結了個豆大的燈花,迸然炸開,滿屋油香,滿屋燒鈔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覷着黃鬍子的舉動。衹見他從墻縫裏掏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剝出四根紅銹斑斑的大針。燒鈔票已令小老舅舅驚詫不止,黃鬍子拿出大針,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難忍了,他悄悄地把身體再往黑影裏縮。黃鬍子提着針,顯得猶豫不决的樣子。他把針紮進馬鞍的棉皮夾層裏。ma!紅馬在黑暗中xDCH着鋼鐵的蹄子,院子裏的樹木婆娑而響,有一個幽靈在黑暗中遊蕩。黃鬍子警覺地竪起耳朵,聽着院子裏的動靜。聽一會兒動靜,又低頭看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針插進去拔出來拔出來插進去地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馬鞍上的棉布擦拭針上的紅銹,那四根針上的銹其實也被擦掉了不少。這種單調乏味的動作,無疑是催眠的良藥,小老舅舅不知何時睡着了。醒來見一切如常,竟懷疑自己做了一夜噩夢。
    雙馬跑到盡頭,又繞着那兩個騎馬樁立的士兵竄了回來,這時紅馬黑馬還是齊頭並進。
    席棚裏,“夜來香”與玫瑰並坐,玫瑰臉色難看,脂粉被淚水破壞。她聞到“夜來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氣。
    黃鬍子蹲在席棚一側,眯着眼,看那從遙遠處滾過來的兩匹馬。眼見着紅馬領先了一個馬頭,看客們發出興奮的嚎叫。黃鬍子蹲着,像一塊黑石頭。
    小老舅舅,據你猜測,黃鬍子是希望支隊長贏還是希望高司令贏?
    見鬼見鬼!我又不是他腦子裏的蟲子,他想什麽,我麽能知道?
    我們飛越障礙。黑馬落在我的身後,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噴出的熱氣。飛越。飄落。有尖利的針紮在我的背上。落地時他的屁股猛xDCH在鞍子上,尖銳的痛楚使我痙攣起來,全身拘禁,四蹄雜亂無章。黑馬呼嘯而過,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掃帚在我眼前晃動着。他用皮鞭抽打着我的臀,他的臀也開始用力來xDCH我。
    紅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們大驚。兵們狂呼:“玫瑰!玫瑰!輸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黃鬍子蹲着不動,像一塊黑石頭。
    啄木鳥篤篤地敲着樹幹。
    紅馬煩躁地尥起蹶子來,支隊長的身體前仰後合,他手裏的皮鞭像雨點般落在紅馬的臀上。
    ma!天可憐見!最後一根橫桿就在面前,黑馬載着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過去,馬,紅馬,我失去了勇氣,但一股強大的力量催着我飛躍,不容我從桿下穿過去,不容許我繞過去,但這道橫桿我是註定飛不過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紅馬愚笨地跳起來,跳得很高,支隊長橫長在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暈,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紅馬從空中跌下來,連草地都震動啦。
    高司令騎着黑馬跑到終點。越過終點往前跑了好長一段,他纔把馬彎過來。他跳下馬,雙手高舉,呼叫着:“我贏了!我贏了!玫瑰歸我啦!”
    紅馬跌落之後,黃鬍子站起來,伸頸往落馬之處張望,這時他聽到席棚裏一聲尖叫,玫瑰暈倒了,也沒人去救。“夜來香”氣憤地駡起來。
    幾個兵嚮橫桿下跑去。
    你沒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紅馬躺在地上,渾身哆嗦着,深藍的眼可憐巴巴地看着我。滿眼裏都是淚。ma!ma!ma!兩個兵把支隊長拉起來,他臉色像泥土一樣,額上流着血。站起來後,他懵懵懂懂地轉着圈,嘴裏嘈嘈雜雜地駡着。他的腰弓着,渾身顫抖,滿臉皺紋,好像突然老了幾十歲。馬的藍眼裏滿是淚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着胸脯,揚着鞭子走過來,他大笑着,臉色如着釉的黑瓷,“老弟!你輸啦!哈哈!你把玫瑰輸啦!”
    支隊長掏出手絹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拿掉手絹後,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用馬靴踢了紅馬一腳,說:“媽啦個巴子,見鬼啦!”
    這時她蘇醒過來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掙紮着,哭叫着。
    高司令親切地說:“寶貝兒,俺老高不會虧待你。”
    “夜來香”氣洶洶地嘟噥着,自己爬到黑騾上,用腳後跟踢幾下騾肚,騾子轉一個圈,慢吞吞地走了,沿着草地的邊緣,見垂楊柳也不拐彎。
    這時無人理睬癱倒在地上的紅馬了。大傢湊上去,圍成一個鬆散的圓圈,看着高司令費神費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馬上去。
    “寶貝兒,別哭啦,上馬吧,上馬,”高司令親昵地說着,“上馬,你看咱的小黑馬,雪裏站,是匹活竜駒,咱倆騎一匹馬,俺抱着你,保你不落馬。”
    高司令拖拉着玫瑰,在拖拉過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斷地摸着擰着她的臉和胸。她尖利地哭叫着,抓着,撓着,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臉皮抓破,留下幾道粉紅色的痕跡。
    高司令有些惱怒,他用手摸着臉,臉上滲出的蛋黃色的液體沾在他的手上。他說:“你不走?老子斃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槍把子上。
    玫瑰驚惶地後退着。
    高司令揮揮手,說:“捆起她來,這個臭娘們!”
    那些兵走過去,擰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着,呼喚着支隊長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畢竟是你的親娘,她那樣哭叫,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老舅舅說,我反應什麽?支隊長和黃鬍子都不反應,我反應什麽!
    小老舅舅蹲在紅馬身邊,看着紅馬的眼睛。
    你當時心裏想什麽?
    我能想什麽?我衹能看馬的眼。
    馬眼裏汪着淚水。墨水河裏流着渾濁的水。十幾天前剛下過幾場大暴雨,河邊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堅硬如石,有的地方留着瀉水的痕跡。沙裏淤積着幾衹死去的小鳥,連日日頭曬,鳥早臭了。馬牙山上積雪幾個月前就化盡了,山石和松樹一種顔色。到處都是鳥叫聲,草的腥香使人惡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頭皮刺癢,紅馬的肉一陣陣哆嗦着。它的脊梁骨扭斷了吧。馬的皮上一片片閃光的汗水,有幾綫紅血從鞍子下流出來。ma!ma!支隊長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針就下紮一點,終於紮進了我的脊梁。
    支隊長走到高司令面前,說:“這次不能算數!”
    “什麽?!”高司令發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這次不能算數,”支隊長膽怯地說,“因為我的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駡道,“不會鳧水賴那玩意兒挂藻菜!”
    “確實是我的馬出了毛病,”支隊長啞着嗓子,“本來我是跑在你前頭的。”
    “少跟我x86xAA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槍套,“你要是認輸,求情,沒準我還把她還給你,跟我耍賴?我殺了她也不給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馬,夾夾腿,黑馬開走,他又在馬上回頭,對着支隊長啐一口,說,“你們他娘的軍部裏都是一群混賬東西!”
    高司令打馬飛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馬上,四周被馬兵們簇擁着,跟在黑馬後跑起來。
    玫瑰的哭叫聲把馬蹄聲都蓋住了。
    那彪人馬雲團般飄走,見垂柳就拐彎。玫瑰的顔色在樹林子閃爍着,一會兒就不見了。
    草地上的看客也漸漸散去,衹留下三個人和紅馬。
    支隊長六神無主地徘徊着,咕嚕咕嚕地說着話,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
    你還守着紅馬一動不動?
    我還守着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隊長往紅馬這邊走過來了。他的兩條腿又細又長,微微有點瘸,一定是從馬上掉下來摔的。他蹲下,察看着紅馬。
    他突然跳起來,提着馬鞭嚮黃鬍子撲過來。他駡着,跳着,把蛇皮馬鞭抽到黃鬍子的臉上,脖子上。
    黃鬍子喉嚨裏忽然發出一聲長嘯,很像老虎的叫聲。你聽過老虎的叫聲嗎?你為什麽又哆嗦?支隊長驚怔着,停下馬鞭,看着黃鬍子的臉。黃鬍子齜着牙咧着嘴,眼珠子通紅,鼻孔裏紅毛乍開,一步步逼上來。支隊長伸手掏出左輪槍時,黃鬍子像墻壁一樣倒在他身上。支隊長被壓在地上。兩人喘着粗氣,翻着滾着撕着咬着,把草地都壓平了一片。
    你趕快上去呀!
    支隊長總想掏那支左輪槍,精力不集中,吃了大虧。黃鬍子瞅個空子,一口就把支隊長的耳朵咬掉了。支隊長丟了耳朵,更不濟了。黃鬍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頭都捏碎了,把支隊長的舌頭都擠出來了,紫紅紫紅的,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後來,黃鬍子站起來,他一站起來就晃蕩,晃蕩,晃蕩,一頭栽到草地上……
    大外甥,掙你盒煙真是不容易,舌頭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玫瑰肚裏那個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隊長,自然是你的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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