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莫言 Mo 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5年二月17日)
四十一炮
  《四十一炮》以九十年代初農村改革為背景,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折射出了農村改革初期兩種勢力、兩種觀念的激烈衝突,以人性的裂變,人們在是非標準、倫理道德上的混沌和迷惘。
第一炮
  第一炮
   
    十年前,一個鼕日的早晨;十年前一個鼕日的早晨――那是什麽歲月?你幾歲?雲遊四方、行蹤不定、暫時寓居這廢棄小廟的蘭大和尚睜開眼睛,用一種聽起來仿佛是從幽暗的地洞裏傳上來的聲音,問我。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在農歷七月的悶熱天氣裏。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時我十歲。我低聲嘟噥着,用另外一種腔調,回答他的問題。這是兩個繁華小城之間的一座五通神廟,據說是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的祖上出資修建。雖然緊靠着一條通衢大道,但香火冷清,門可羅雀,廟堂裏散發着一股陳舊的灰塵氣息。小廟圍墻上那個似乎是被人爬出來的豁口上,趴着一個穿緑色上衣、鬢邊簪一朵紅花的女人。我衹能看到她粉團般的大臉和一隻拄下巴的潔白的手。她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爍着紮眼的光綫。這個女人,讓我聯想起解放前我們村子裏的大地主蘭傢那片被改成小學校的大瓦房。在許多傳說和許多傳說導致的想象中,這樣的女人,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經常會在那片年久失修的瓦房裏出入,並且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喊叫。大和尚端坐在破敗不堪的五通神塑像前一個腐爛的蒲團上,神情安詳,仿佛一匹睡夢中的馬。他手裏捻動着一串紫紅色的串珠,身上的袈裟,仿佛是用雨中淋過的草紙做成,似乎動一動就會變成碎片。大和尚的兩扇耳朵上,落滿了蒼蠅,但他光溜溜的頭皮上和他的油膩膩的臉上卻連一隻蒼蠅也沒有。院子裏有一棵龐大的銀杏樹,樹上鳥聲一片,鳥聲裏間或響起貓叫。那是兩衹野貓,一公一母,在樹洞裏睡覺,在樹杈上捕鳥。一聲得意的貓叫傳進小廟,接着是小鳥凄慘的叫聲,然後是群鳥驚飛的撲棱聲。與其說我嗅到了血腥的氣味,不如說我是想到了血腥的氣味;與其說我看到了鳥羽翻飛、血染樹枝的情景,不如說我想到了這個情景。此刻,那衹公貓,用爪子按着流血的獵物,對着另外那衹缺了尾巴的母貓獻媚。那衹母貓因為缺了尾巴,看上去三分像貓,七分倒像一隻肥胖的兔子。我回答完大和尚的問題,等待着他繼續問話,但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眼睛就閉上了,以至於讓我感覺到,適纔的問話衹是我的幻覺,連大和尚在那一瞬間睜開的眼睛和炯炯有神的目光都是我的幻覺。大和尚眼睛半睜半閉,探出鼻孔約有一寸的那兩撮黑毛,宛如蟋蟀的尾巴微微顫動。我看着大和尚的鼻毛,想起十幾年前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用一把小得可憐的剪刀修剪鼻毛的情景。老蘭是蘭氏傢族的後人,他的祖上,曾經出過好多個傑出人物。明朝的時候,出過舉人。清朝的時候,出過翰林。民國的時候,出過將軍。解放後出過一群地主分子反革命。不搞階級鬥爭後,蘭氏所剩不多的後裔,慢慢地直起腰來,出來一個老蘭,蘭繼祖,當了我們的村長。我小時候多次聽到老蘭喟嘆:嗨,一代不如一代!我還聽到村子裏那個識字的老孟頭說:嗨,一蟹不如一蟹。蘭傢的風水破了。老孟頭年輕時在蘭傢當過牛倌,見識過蘭傢當年的排場。他指點着老蘭的背影說:你他媽的,連你祖上的一根毛都不如!一根灰挂,宛如初春天氣裏的楊絮,從昏暗的廟頂,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又有一根灰挂,宛如前一根灰挂的同胞姐妹,還是那樣,像春天裏楊樹的花絮,散發着淡淡的歲月的氣息,隱含着調情的意思,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那上邊,有十二個明亮的戒疤,排列有序,使他的腦袋,顯得分外莊嚴。這可是真和尚的光榮標志,為了有朝一日我的頭上也有這樣十二個戒疤,大和尚,請聽我繼續訴說――
    我傢高大的瓦房裏陰冷潮濕,墻壁上結了一層美麗的霜花,就連我在睡眠中呼到被頭上的氣流也凝結成一層細????般的白霜。房子立鼕那天剛剛蓋好,抹墻的灰泥尚沒幹透我們就搬了進來。母親起床後,我把腦袋縮進被窩,躲避着刀子般的陰冷。自從父親跟隨着野騾子逃跑之後,母親發奮圖強,艱苦創業,五年如一日,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積纍了財富,建成了全村最高大最壯觀的五間大瓦房。提起我的母親,村子裏人人佩服,大傢都誇她是好樣的,在誇奬我母親的同時,人們總是忘不了批評我的父親。父親在我五歲時,與村子裏臭名昭著的女人野騾子結伴私奔,逃到了不知什麽地方。――處處都是善因緣。大和尚夢囈般的嘟噥,表明了他雖然閉着眼睛,但卻在認真地傾聽我的訴說。那個穿緑衣簪紅花的女人依然趴在圍墻的豁口上。她吸引着我的目光,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吸引了我的目光。那衹健壯的野貓,叼着一隻翠緑的小鳥,從廟門前路過,好像捕獲了大蟲的獵戶扛着獵物遊街示衆。路過廟門時它停頓了一下,歪着頭往裏瞧了一眼;它臉上的神情,很像一個好奇的小學生――
    五年過去了,真實的音信一點也沒有,但關於父親和野騾子的謠言,卻像那個小火車站上的運貨慢車每隔一段時間卸下來的肉牛,在那些黃眼珠的牛販子轟趕下慢吞吞地進入我們的村莊。肉牛被牛販子賣給村子裏的屠戶殺死――我們村是個屠宰專業村――謠言卻在村子裏傳來傳去,好像一群飛來飛去的灰鳥。有的謠言說父親帶着野騾子在東北大森林裏用白樺木建了一座小屋,屋子裏壘了一個大爐子,鬆木劈柴在爐子裏熊熊燃燒,小木屋的房頂上覆蓋着白雪,墻壁上挂着成串的紅辣椒,房檐下懸着晶瑩的冰凌。他們白天打獵挖參,晚上在爐子上煮狍子肉。在我的想象中,父親的臉和野騾子的臉被爐火映得紅彤彤的,好像抹了一層紅顔色。有的謠言說父親帶着野騾子流竄到了內蒙古,白天他們騎着高頭大馬,身披肥大的蒙古袍子,唱着悠揚的牧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放牧牛羊;到了晚上,他們就鑽進蒙古包,點起一堆牛屎火,火上吊着鐵鍋,鍋裏燉着肥羊肉,肉香撲鼻,他們一邊吃肉一邊喝着濃濃的奶茶。在我的想象中,野騾子的眼睛在牛屎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仿佛兩塊黑寶石。有的謠言說他們偷越國境到了朝鮮,在一個美麗的邊境城市裏開了一傢餐館。他們白天包餃子擀麵條賣給朝鮮人吃,到了晚上,飯館關門後,就煮上一鍋肥狗肉,啓開一瓶白酒,每人握着一條狗腿,兩人握着兩條狗腿,鍋裏還有兩條狗腿,散發着誘人的香氣,等待着他們來吃。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每人握着一條狗腿,端着一碗酒,他們喝一口酒啃一口肥狗肉,撐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油光光的小皮球……當然,我也想到了,當他們吃飽喝足之後,還要抱在一起幹那種事――大和尚目光一閃,嘴角抽動了一下,突然大笑一聲,然後便戛然而止,仿佛鑼槌猛擊了一下鑼面,衹餘裊裊的銅音在空氣中震顫。我心中一凜,目眩片刻。我猜不透他用這樣古怪的笑聲是鼓勵我照實說呢還是讓我就此打住。我想了想,為人應該誠實,在大和尚面前,更應該實話實說。――那個緑衣女人還趴在那裏,姿態依舊,衹是增添了一個玩耍唾沫的把戲。她將一個個的小水泡從雙唇之間啐出來,讓它們在陽光中飄搖着破碎,我想象着那些水泡的味道――說――
    他們親着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着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裏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裏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裏洋溢。然後他們互相幫助着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體。父親的身體我很熟悉――夏天時他經常扛着我下河洗澡――野騾子姑姑的身體我衹浮光掠影地看過一次。但是我這次可是看真切了。她的身體,看上去滑溜溜的,緑油油的,在燈下放着光。連我這個小孩子的手指,也想伸過去,用指尖,試試探探地摸一摸,如果她不打我,我就好好地摸一摸。那應該是什麽感覺呢?是涼森森的呢還是熱乎乎的呢?我真想知道啊,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他的手,一直在野騾子姑姑身上摸着,摸了屁股摸奶子。父親的手是黑的,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是白的,所以我感到父親的手很野蠻,很強盜,它們仿佛要把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裏的水分擠出來似的。野騾子姑姑呻吟着,她的眼睛和嘴巴在放光,父親的眼睛和嘴巴也在放光。他們兩個摟抱在一起,在熊皮褥子上打滾,在熱炕頭上翻跟鬥,在木頭地板上"烙大餅"。他們的手相互撫摸着,他們的嘴巴相互啃咬着,他們的腿腳互相攀爬着,他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互相磨蹭……磨蹭生熱,生電,他們的身體開始發光了,藍幽幽的,好似兩條鱗片閃爍的大毒蛇糾纏在一起。父親閉着眼睛不出聲,衹喘粗氣,但野騾子姑姑卻在大聲地、肆無忌憚地叫喚。現在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麽叫喚,但當時我比較純潔,不解男女之事,不知道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合演的是一出什麽戲。我聽到野騾子姑姑嘶啞地喊叫着:親哥……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的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情。雖然我心中並不害怕,但我確實感到緊張,恐慌,好像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包括我這個旁觀者,都在幹着罪惡的勾當。我看到父親低頭,把自己的嘴巴罩在野騾子姑姑嘴巴上,這樣,她的喊叫,就大部分被父親吞食了。衹有一些零星的聲音碎片,從父親的嘴角泄漏出來――我偷眼看了一下大和尚,想知道我的跡近色情的描述,在他身上會發生什麽樣的反應。大和尚不動聲色,臉上的顔色,似乎有點發紅,又仿佛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我想我應該適可而止,儘管我已經看破紅塵,講述父母的故事就像講述遙遠的古人的故事――
    不知道是肉的氣味吸引還是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喊叫聲吸引,從黑暗中涌出來許多小孩子,鋦在蒙古包的周圍,趴在森林小屋的門縫上,撅着屁股,眼睛透過縫隙,往裏張望着。後來,我想象,狼也來了,不止一隻狼,而是一群狼,它們應該是嗅着肉味來的吧?狼來了,孩子們逃跑。他們矮小笨拙的身影在雪地上蹣跚着,在他們後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群狼蹲在我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蒙古包外,貪婪地磨着牙齒。我擔心它們撕開蒙古包、咬開小木屋衝進去,把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吃掉,但它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它們就那樣圍繞着蒙古包和小木屋蹲着,仿佛一群忠誠的獵狗……廟宇的破爛院墻外是一條通往繁華世界的寬闊大道,越過院墻上那些因磚頭風化、閑人攀爬造成的缺口,越過那個趴在缺口裏的女人――此刻她正在梳理濃密的頭髮,那朵紅花,擱在她身邊的墻頭上。她側着脖子,將頭髮順到胸前,用一柄紅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梳着。她近乎蠻勇的動作,讓我的心一下下地緊縮着,我為那些美麗的頭髮感到難過,鼻子酸酸的,幾乎要流出眼淚。我想如果她能讓我為她梳頭,我一定會用最溫柔的動作,用最大的耐心,不使一根頭髮受傷折斷,哪怕她的頭髮之間生滿了甲蟲和蜘蛛,鳥兒又在裏邊壘了巢孵化了小鳥。我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煩惱的表情,頭髮茂密的女人在梳頭時臉上大都是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與其說是煩惱,還不如說是驕傲。她頭髮深處的沉悶的香氣,現在是確鑿無疑地撲進了我的鼻腔,使我的頭腦眩暈,好似喝多了濃稠的老酒――可以看到在那條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一輛磚紅色的吊車高舉着鐵臂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仿佛一幅移動的巨大油畫。二十四輛擎着炮筒子、身上散射着青白的光芒、形狀仿佛大鱉的坦剋車,從我的眼前滑過來,仿佛是一個坦剋的連環圖片。一輛被漆成藍色的客貨兩用小拖車蹦蹦跳跳地搶過來,車頂上架着一隻高音喇叭,車廂周圍插着一圈彩旗,旗上畫着一個在招展中時隱時現的女人的白色大臉,臉上有兩道彎麯的細眉,還有一張鮮紅的大嘴。車上站着十幾個人,都穿着藍色的運動衫,戴着藍色的棒球帽,齊聲吶喊着:人民代表王得後,衹幹工作不作秀。但到了廟前,他們的吶喊也戛然而止,裝扮漂亮的花車,宛如一個移動的花棺材,從我們面前遊過去。而在院墻外邊、大道一側、正對着這座即將傾頽的五通神廟的那一大片草地上,有一臺巨大的挖土機在不間斷地轟鳴着。我的目光越過廟墻,可以看到機器橘紅色的頂端,和不時地高揚起來的鐵臂與那個猙獰的挖鬥。
    大和尚,我對您什麽都不隱瞞,我無話不可對您說。那時候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衹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即便是現在,時過境遷了,您如果到我們那個地方去,衹要提起我的名字――羅小通――人們的眼睛裏馬上就會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就像一提到蘭大官的名字一樣。為什麽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那是因為與我有關的、與肉有關的往事在他們腦海裏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那是因為與蘭傢那個流落海外、禦女三萬、經歷非凡的三少爺有關的傳說在他們腦海裏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他們雖然嘴裏不會說什麽,但他們心中在感嘆:哎呀,這個可愛的、可憐的、可恨的、可敬的、可惡的……但畢竟是非同尋常的肉孩子啊……哎呀,這個玄乎得讓人不可思議的蘭三少爺啊……這個混世魔王啊……
    如果生長在別的村莊,我也許還不會産生如此強烈的食肉欲,天讓我生長在屠宰專業村,觸目皆是活着行走的肉和躺着不會行走的肉,鮮血淋漓的肉和衝洗得幹幹淨淨的肉,用硫磺熏過的肉和沒用硫磺熏過的肉,摻了水的肉和沒有摻水的肉,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和沒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還有驢肉馬肉駱駝肉……我們村子裏的野狗撿食肉渣胖得毛眼子流油,我卻因為撈不到吃肉而瘦骨伶仃。我五年撈不到食肉不是因為我們吃不起肉而是因為母親的節儉。父親沒走之前,我們傢的鍋邊上經常沾着厚厚一層葷油,墻角上扔着成堆的骨頭。父親喜歡吃肉,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每隔幾天,他就提回傢一個腮幫子慘白、耳朵梢子通紅的肥豬頭。因為這些豬頭,母親和父親不知吵鬧過多少次,後來還為此大打出手。我母親是個老中農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傢、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土地改革之後,我那位頑固不化的姥爺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出來,買了翻身雇農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的家庭帶來了幾十年的恥辱,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姥爺也成為村裏人的笑柄。我父親出身流氓無産階級,從小就跟着遊手好閑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歷史的教訓和我爺爺的言傳身教使我父親兜裏有一塊錢决不花九毛九,他衹要口袋裏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親,世間萬物都是虛的,衹有吃到肚子裏的肉纔是真實。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去;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後很可能被鬥爭,蘭傢的房屋夠多了,還不是變成了學校?蘭傢的祠堂夠堂皇了,還不是被生産隊當成了加工地瓜粉絲的作坊?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了性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我母親說吃肉的人死後是上不了天堂的,我父親笑着說:衹要肚子裏有肉,豬圈也是天堂。如果天堂裏沒有肉吃,玉皇大帝親自來請他也不去。那時候我很小,對父母的爭論並不在意,他們吵架我吃肉,吃飽了就坐在墻角上打呼嚕,好像院子裏那匹養尊處優的缺尾巴的母貓。父親走後,母親為了蓋這五間大瓦房,幾乎節儉到了嘴裏不吃腚裏不拉的程度。房子蓋好後,我希望母親能改善飲食,讓久違的肉類重新登上我傢的飯桌,誰知母親的節儉比蓋房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母親心裏又在醖釀着更為宏偉的計劃:購買一輛大卡車,就像村裏的首富老蘭傢那輛一樣: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生産,解放牌,草緑色,有六個巨大的輪胎,方頭方腦,鐵板堅固,宛如坦剋。我寧願住着從前那三間低矮的茅草屋衹要有肉吃,我寧願坐在渾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機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衹要有肉吃。去她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車,去她的肚子裏沒有一點油水的虛榮生活吧!我越對母親心懷不滿就越懷念父親在傢時的幸福生活,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衹要有肉吃,母親與父親的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麽?五年中流傳到我耳朵裏的關於父親與野騾子的謠言何止二百條?但我念念不忘並且反復品味的,也就是前邊所說的那三條,每一條都與吃肉有關。每當他們倆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的腦海裏時,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誘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着,透明的哈喇子從嘴裏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每當這時候,我的眼裏就飽含着淚水。村子裏的人經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村頭那棵粗大的柳樹下獨自垂淚,他們便嘆息着走開,有的人嘴裏還嘮叨着:嗨,這個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垂淚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不能糾正他們,即便我對他們說,我的垂淚是被肉饞的,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可能理解一個男孩對肉的渴望竟然能夠強烈到淚如雨下的程度――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似乎是大隊的騎兵即將壓境。幾根攜帶着血腥氣的鳥毛,仿佛受了傷害的孩子,逃進了昏暗的廟堂,在我們面前,蹦跳幾下,然後就貼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鳥毛的進入讓我想起來剛剛發生在大樹上的殺戮,也嚮我報告了風的信息。風裏夾雜着泥土的腥氣和植物的氣味,悶熱的廟堂裏頓時涼爽起來,更多的灰挂落下來,纍積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蒼蠅上,但蒼蠅不為所動。我仔細地看了它們幾秒鐘,發現它們用纖細的腳,擦拭明亮的眼睛。這些名聲不好的小傢夥,其實身懷絶技啊!我想,能夠如此優雅地用腳擦眼的動物,大概也衹有它們了。院子裏那棵似乎不可動搖的大銀杏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風已經很大了,風裏的腥氣也更加濃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氣還有腐爛動物屍體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氣。雨就在眼前了。今天是農歷七月初七,傳說中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織女相見的日子。一對恩愛夫妻,正當青春年華,卻衹能隔河相望,每年衹見一次,一次團聚三天,他們熬得苦啊!新婚不如久別,三天裏恨不得時刻粘在一起啊――我小時候常聽到村子裏的女人們這樣議論――在這三天裏眼淚是少流不了的,所以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亮的閃電,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纖毫畢現。五通神之一的馬通神臉上色迷迷的笑容讓我心中凜然。這是一個人首馬身的塑像,與那種法國名酒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在塑像之上的梁頭上,倒挂着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悶的雷聲響過來,在很遠的地方,仿佛有幾百盤石磨在同時轉動。接着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同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焦糊的氣味從院子裏撲進來。我感到心驚肉顫,幾乎要跳起來。但大和尚還是那樣穩穩地坐着。外邊雷聲更烈,幾乎連了片,大雨傾盆而下,雨點斜射進來。仿佛有幾個緑油油的火球在院子裏滾動,又仿佛有一隻巨大的鋒利爪子從空中探下來,懸在門口上方,躍躍欲試,隨時都會伸進廟堂,把我,當然是把我,抓走,處死,懸挂在大樹上,背上刻滿蝌蚪文,嚮那些通曉天書的人,昭示我的罪狀。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嚮大和尚身後移動着。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後,突然想起來那個趴在院墻豁口上梳頭的漂亮女人。她已經沒了蹤影,衹有暴雨衝刷着墻的豁口,似乎有一些她梳斷的殘發被雨水衝下來,使院子裏的流水都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氣……這時,我聽到大和尚說:說。
第二炮
  第二炮
   
    我牙齒打着戰,繼續說。好冷啊,我蒙頭蓋腚地緊縮在被窩裏,火炕上的熱氣早已散盡,薄薄的褥子根本就擋不住水泥炕面返上來的涼氣,我一動都不敢動,恨不得變成一隻裹在繭裏的蛹。隔着棉被我聽到母親在堂屋裏生爐子,她用斧頭將木柴砍得啪啪作響,好像在藉機發泄對父親和野騾子的仇恨。我盼望着她趕快生起爐子,因為爐膛裏熊熊燃燒的火焰會驅散房間裏的陰冷濕氣;我同時也盼望着她把生爐子的過程盡量延長,因為她生着爐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趕我起床。她喊我起床的第一聲還比較溫柔;第二聲就把嗓門提高且明顯地透露出厭煩;第三聲幾乎就是怒吼了。她從來不會喊我第四聲,三聲喊罷如果我還不能像火箭一樣從被窩裏躥出來,她就會用非常麻利的動作,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揭走,然後順手撈起掃炕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猛打。如果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我的黴頭就算觸大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時我本能地跳起來躥到窗臺上或是炕角上躲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發泄,她就會穿着沾滿泥巴的鞋子蹦到炕上,揪着我的頭髮或是掐着我的脖子將我按倒,掄起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痛打不休。如果她打我時我不逃竄也不反抗,她就會被我的蔑視態度激怒,越打越來勁。反正不管是哪種情況,衹要是在她的第三聲怒吼之前我還沒有迅速地跳起來,我的屁股和那個笤帚疙瘩就要吃大苦頭。她總是一邊打着我一邊喘息、吼叫,剛開始是純粹的吼叫,就像猛獸的吼叫一樣,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沒有文字內容,當笤帚疙瘩與我的屁股接觸大約三十下後,她手上的力道就明顯地減弱,聲音也變得嘶啞而低沉,而這時,她的吼叫裏就出現了文字,這些文字剛開始是對着我的,她駡我是"狗雜種"、"鱉羔子"、"兔崽子",然後不知不覺中她就把矛頭指嚮了我父親,她在駡我父親上嚮來不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駡我父親的話與駡我的話大同小異,基本上沒有新的發明與創新,不但她駡着沒勁,連我聽着也感到寡淡無味。就像由我們村子去縣城必須從那個小火車站經過一樣,母親駡父親也是駡野騾子的必經之路,匆匆而過,不得不過。母親的嘴巴噴吐着唾沫在父親的名譽上匆匆滑過,然後就與野騾子狹路相逢了。這時母親的聲音提高了,母親在駡我和駡父親時眼睛裏飽含着的淚水被怒火燒幹,如果誰不理解"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的含義,請到我傢來看一看我母親怒駡野騾子時的眼睛。母親駡我們父子時,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就那麽幾個可憐的詞彙,但當她駡起了野騾子時,語言頓時就豐富多彩起來。譬如母親駡"我男人是匹大種馬,日死你這匹野騾子","我男人是頭大象,戳死你這個母狗",基本上都是這種格式,母親的經典駡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我的父親,實際上變成了母親報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親讓父親不斷地變幻成龐大無比的動物,對野騾子變換成的弱小動物施暴,仿佛衹有這樣才能解除她的心頭之恨。母親高高祭起父親的生殖器欺辱野騾子時,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漸漸放慢,手下的力道也漸漸減弱,然後她就把我忘記了。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站在一邊,入迷地聆聽着她的精彩詈駡,腦子裏轉動着許多問題。我感到母親對我的詈駡毫無意義,如果我是個"狗雜種",那麽是誰跟狗進行了雜交?如果我是個"鱉羔子",那麽是誰把我生養出來?如果我是個"兔崽子",那麽誰是母兔子?她駡的好像是我,其實駡的是她自己。她駡我父親,其實也是在駡她自己。她對野騾子的詈駡,細想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父親無論如何也變不成大象更變不成種馬,即便我父親變成了大象,也不會跟一條母狗去交配。種馬經過訓練,有可能與野騾子發生性關係,但那對野騾子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樂事。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批講給母親聽,那樣會帶來什麽後果我想象不出,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是肯定無疑的,我還沒有傻到自找倒黴的程度。母親駡纍了,就開始哭,淚如涌泉;哭夠了,就擡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後走出院子,帶着我忙碌掙錢的事兒。好像為了補回因為打人駡人耽誤了的時間似的,她幹活的速度會比平時快上一倍,同時她對我的監督也比平時要嚴格得多。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眷戀這個並不溫暖的被窩,衹要聽到火焰在爐膛裏發出了轟轟的響聲,不用母親開口,我就會自動地躥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蹬上涼如鐵甲的棉襖和棉褲,然後將被子捲起來,竄到厠所裏撒尿,回來後站在門邊,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母親是個節儉到了吝嗇的人,怎麽捨得在屋子裏生爐子呢?因為潮濕的房子使我們母子倆生了一場同樣的病,膝蓋紅腫,雙腿麻木,花了很多錢買藥吃才能下地行走,醫生告誡我們,如果不想死還想活,就要在屋子裏升火爐,盡快地把墻壁烘幹,買藥比買煤貴得多。在這種情況下,母親纔不得不動手在堂屋裏盤了一個火爐,去火車站買了一噸煤,點火烘烤我們的新屋。我多麽盼望醫生能對母親說: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醫生不說,那個混蛋醫生不但不勸我們食肉反而告誡我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他讓我們盡量吃得清淡點,最好素食,說這樣既能使我們健康又能使我們長壽。這個壞蛋,他哪裏知道,父親叛逃之後,我們就開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隊伍或是山頂上的白雪。整整五年了,我的腸子裏衹怕用最強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滴油花了。
    我說了這麽多話,感到口幹舌燥,恰好就有三個杏子般大小的冰雹,斜射進門,跌落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大和尚神通廣大,看透了我的心思,施展法術,讓三顆冰雹降落在我的面前,那就是一個偶然的巧合。我偷眼看着大和尚,他腰背挺直,閉目養神,但從他的耳朵眼裏、從蒼蠅的縫隙裏伸出來的黑毛的微微抖顫上,我知道他在傾聽。我少年早熟,經多見廣,遇到的異相奇人可謂多多,但耳朵眼裏生出兩撮長長的黑毛的人,衹有大和尚一個。僅憑這兩撮黑毛,已經讓我心生無限敬畏,更何況大和尚還有許多的異能奇技。我撿起來一顆冰雹,放在嘴裏。為了不讓它把我的口腔黏膜冷壞,我的舌頭緊急地攪動着,冰雹在我的嘴巴裏骨碌碌地轉動,碰撞得我的牙齒噠噠作響。一匹因為皮毛被雨水打濕而顯出嶙峋瘦骨的狐狸,在門檻處猶豫了一會兒,細眯的眼睛裏流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然後便以我不及反應的迅捷,竄進了廟堂,消失在塑像之後。過了片刻,它身上那股子熱烘烘的騷氣,猛烈地在我們面前彌漫開來。我並不討厭狐狸的氣味,因為我曾經跟狐狸打過交道。後邊我會說到的,在我們那個地方,曾經掀起過一陣子飼養狐狸的熱潮,那時候,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的狐狸,道行徹底地瓦解破滅,儘管它們在籠子裏還是那樣鬼鬼祟祟地做出神秘的姿態來,但當它們被我們村子裏的屠夫像殺豬殺狗一樣殺死,剝皮吃肉,而它們毫無神通施展時,關於狐狸的神話也就破滅了。門外雷聲焦脆,好像怒不可遏。濃烈的焦糊氣息一波接一波地涌進廟門,不由我心驚膽戰,油然地便想起來關於雷公劈死作孽的畜生和作孽的人類的傳說。這個狐狸,難道也是一個造過孽的畜生?如果是這樣,它躲進廟宇,就等於躲進了保險櫃,雷公再怒,天竜再兇,也不至於把這座小廟夷為平地吧?五通神其實也是五個成了精的畜生啊,但上帝既然允許他們為神,並且建廟塑像,享受着人類的供奉,除了精美食物,還有美麗女人,那狐狸為什麽不可以成神呢?這時候,又有一隻狐狸竄了進來,剛纔那衹我分不出公母,但這衹卻分明是衹母的,不僅是衹母的,而且還懷有身孕。因為我清楚地看到,它竄過門時,下垂的肚子和腫脹的奶頭,摩擦了濕漉漉的門檻。它的動作也比方纔那衹笨拙了很多。不知道先頭竄進來的那衹是不是它的丈夫。這一下,它們更加保險了,因為天道是最公平的,天公不會禍及母狐狸肚子裏的小狐狸的。不知不覺中冰雹在我的口腔裏已經融化了,大和尚也在此時半睜開眼睛瞥了我。他似乎根本就沒有註意那兩衹狐狸,院子裏的風聲雷聲雨聲似乎都不被他註意,我也從此處發現了大和尚與我的巨大差距。好,我繼續訴說。  
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莫言 Mo 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5年二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