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短篇小说>>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奧地利 Austria   世界大戰和冷戰   (1881年十一月28日1942年二月22日)
雷潑萊拉 Leporella
  斯蒂芬·茨威格,奧地利著名小說傢、傳記作傢,在詩、短論、小說、戲劇和人物傳記寫作方面均有過人的造詣,尤以小說和人物傳記見長。茨威格的筆下塑造了衆多的人物,最多的還是女性角色。他以其獨特的視角、精湛的技藝塑造了一批茨威格式的女性形象,她們豐美多姿、感情奔放而又命薄緣慳,為世界女性畫廊增添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本文試從其《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雷潑萊拉》和《恐懼》等幾篇優秀中篇小說入手,分析茨威格筆下的女性在婚姻、愛情等方面所面臨着的睏惑,尋求其思想根源,探討作傢女性形象描寫的特點,也進一步體味茨威格創作的巨大魅力和感人力量。
  
  
  
  一
  
  茨威格是一位善於表現人物精神世界的心理描寫藝術大師,展示女性的生活遭遇和思想感情,是茨威格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尤其擅長描繪處於無意識激情中的女性心理,這些女性往往在平靜的生活狀態下,在一些偶然或無意識事件的觸動下,迸發出激情,作出令人驚訝的舉動,也令自己的一生受到極大的影響,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壓抑與激情
  
  
  
  在茨威格的小說中,女主人公的激情迸發總令我們驚異和感嘆。而再追究其原始的生活狀態往往是平靜甚至是壓抑的,但正是這種平靜、壓抑導致了情感表露時格外得狂熱、格外得激情四溢。。
  
  
  
  以《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為例。故事發生在一個大飯店,飯店的旅客中,有一個富有的工廠主,攜帶他秀麗的妻子亨麗哀太太和兩個女兒,這看起來是一個平靜、和諧而穩定的家庭。一天,新入住了一位俊美而風度高雅的法國青年,並結識了這個家庭。在一天後,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了,亨麗哀太太拋棄了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女兒,和法國青年私奔了。
  
  這件事在旅客中引起了爭論,從而又引發一位嫻靜高雅的英籍老婦人C太太講述的一段往事:C太太在孀居第二年,因無所事事,衹好四處旅行,以打發光陰。當她來到蒙特卡洛觀光賭館,發現了一個狂熱的年輕賭徒。他有着一張二十四歲左右雖象“女人般俊美”卻“獸性畢現地,這麽恬不知羞地表露激情’的臉。當他輸盡了,搖搖晃晃離開賭館時,C太太不由自主的追了上去。大雨裏,她拖他找了個旅館休息,給他錢,勸他明早離開,可自己卻被他抓緊了手拉了進去,做了一個有教養的中年婦女不該做的事。翌日早起,她匆匆離開了他。中午再見面時傾聽了他的訴說,知道其傢世,深受感動。約好下午七點送他上火車就完事大吉,可他一轉身,她馬上整個心嚮着他,衹想跟他走。當她誤以為他已走了,整個人神智昏亂,下意識地沿着與他相識的路綫重溫舊夢,可當她走進賭館,一眼就瞥見了昨夜那個年輕人拿着給他買火車票的錢又在賭了,置C太太的信賴、情意、犧牲於不顧,拉他不走,C太太羞愧氣憤地衝出了賭館。多年後,打聽到那個年輕人在蒙特卡洛自殺。雖然這件事在二十四小時內迅速結束,,卻使C太太為此“全神貫註地凝望了一生”,這段有虧德行的外遇也啃食她的心靈,到老不得安寧.
  
  
  
  這兩個女人都是從一個平靜的生活中突然爆發出激情。亨麗哀太太有着穩定、富裕的家庭和兩個可愛的女兒,而這個秀麗、纖弱、文雅的女人嫁給了一個矮胖俗氣的男人。當她習慣性地過着她平靜而富裕的生活的同時,難免不會憧憬“美”、憧憬心靈的愉悅,這種時時感受得到的欠缺感和不滿足感,這種索然寡味的日常生活實際上充滿了窒息、充滿了壓抑。當她遇到瀟灑、風度翩翩的法國男子,內心壓抑已久的渴望與激情必然爆發,對“美”、對 “愛”的嚮往令她目眩神迷,陶醉不已,甚至不計後果,拋棄家庭,委身相隨。
  
  
  
  C太太是從一個蘇格蘭有錢的鄉紳世傢嫁入名門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衹是四十歲開始孀居,生活變得“空虛寂寞”、“令人懨悶欲絶”,她表面保持平靜,其實充滿“令人難受的、象是一陣脹塞胸臆的惡心似的內在空虛”,這種壓抑使她格外地渴望激情,她希望到“一處人生巨輪旋轉得最為迅速的地方”,以“欣賞別人情感激蕩”填補自己人生體驗的缺乏。然而當她被一雙充滿狂熱激情的手吸引,繼而被手的主人秀氣、充滿孩子氣的無助的臉激發出強烈的母愛,再到轉化為不顧一切的情愛,女主人公的激情迸發猶如火山噴發,無法自控。
  
  
  
  這兩個都在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瘋狂故事其實都是長期壓抑下的必然的激情爆發,是壓抑與激情的必然轉化。就如同作者藉C太太之口所講:“衹有從來不曾有過激情的人,纔會在一生中可能出現的唯一瞬間,表現出這般雪山突崩、這般狂風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廢棄無用的生命力忽然傾瀉出來,奔騰澎湃滾滾而下,一起涌匯胸中。”
  
  
  
  茨威格的另一篇中篇名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寫一位癡情的維也納少女,從十三歲時起就暗戀上了鄰居青年作傢R,卻被迫隨母離開了。五年後,她重返維也納,每天到他窗下等候,被他當作賣笑女郎帶回傢中,一起過了三夜。他是個朝三暮四的花花公子似的人物,隨即就把她棄之腦後了,而少女卻因此生下了他的孩子。以後他們還有過很多次相遇,他已全然不記得她了,而她卻絶不嚮他暴露身份,絶不嚮他呼救求援,衹是一個人默默地撫育着他的孩子,獨自承受着生活的重擔。直至她的孩子去世,她自己也瀕臨死亡時,纔寫信嚮她深愛了一生卻始終對她毫不知情的作傢傾訴一切。這凄婉而又不可思議的故事起始於少女十三歲時,她的母親是個“貧苦的會計師的寡婦(她總是穿着孝服)”,而她還是個“尚未完全發育的瘦小的孩子”,她們過着“深居簡出”、“不聲不響”的“小市民的窮酸生活”。對一個青春期的少女,這樣的平淡日子毫無樂趣,對她而言,直到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世界從那時纔開始”,從此她對他的一切都充滿了狂熱的興趣,而這樣的激情也燃燒了她的一生。這同樣是一個從平靜生活表層下突然迸發的激情故事。
  
  
  
  而《雷潑萊拉》中的女僕是一個木然的女人,她一直過着對外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動物般的不停勞作着的生活,在她的男主人偶然親昵地拍了她屁股一下後,她那被壓抑於意識之下的對愛的渴求猛然醒悟過來,而她人性的復蘇以極其怪誕的形式表現出來:她象狗一樣地聽從男主人的呼喚,為主人和情婦的幽會做一切的精心安排,為主人拉皮條,出於變態的嫉妒心理殺死女主人,最後被男主人辭退後投河自盡。這一切都源於愛的激情,衹是它是扭麯的、變態的、服從於原始本能而喪失理智的激情。這一切又都爆發於近四十年的麻木、冷漠的生活壓抑之下,她整日象牛馬一樣勞作,不聲不響,不關心任何事情,不主動和任何人講話,內心如一潭死水。但本能的欲求其實衹是被深深隱藏着、被強製、被關閉、被壓抑,一旦觸發就蠢蠢欲動、就沸騰泛濫,最終釀成悲劇,毀了兩條人命。
  
  
  
  從這幾部優秀中篇我們可以看出茨威格描寫女性的一種模式:壓抑和激情的對立和轉化,其中有邏輯性的必然,為故事的發生提供了一個純粹從人性角度給出的理由,提供了說服讀者的一個解釋。
  
  
  
  道德與情欲
  
  
  
  茨威格在創作中,始終是以開掘女性心理,展現女性內在情感活動為主。他常常藉助精神分析學說,把筆觸伸嚮女性靈魂中最隱秘、最幽微的角落,從她們在無意識衝動和可控意識之間的激烈緊張的對峙中,描繪出一幅幅騷動不安、痛苦絶望、扭麯顫慄的心靈受難圖,在這裏道德和情欲發生激烈衝突,令讀者看到女性心靈世界裏最真實的一角。
  
  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C太太的這場悲劇是出於無私純潔的善良動機。她無法眼看着一個活生生的青年因輸得精光而精神崩潰,進而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她懷着同情、憐憫、慈善、救助的心情去接近這個青年,並將他拉扯到旅館的。當她凝視着熟睡的青年時,她又為輓救了一條生命而驕傲、而欣欣自喜,産生一種孕育出新生命的母愛之情。再到聽他述說身世,領他在教堂懺悔,發誓改過自新。我們從那感情變化中,清楚地看到,C太太是一位善良熱情、極富人性、道德高尚的女人。在多年後她客觀地回憶此事時,也深信自己是帶着自覺的慈善動機和意圖,沒有任何其他的雜念。
  
  
  
  然而這個合乎道德規範的救助行動,演變到最後卻令C夫人心醉神迷,甘願“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他一起逃走”,犧牲一切,包括自己和傢族的名譽,放棄自己的地位和金錢,衹想同他私奔。
  
  
  
  其實我們可以註意到C夫人對這個陌生青年的關註從一開始就是超常的,青年在賭場給夫人的影響和吸引就是催眠式的。在雨中拉扯一位陌生男子到旅館的行為也是超常的。我們設想一下,如果這是一個瀕臨絶境的乞丐,她會如何救助?她沒有簡單的施捨,也沒有叫人一起救助,我們應該承認她的舉動有超乎尋常的地方。
  
  
  
  如果說一開始她的失足是在“突如其來”、“驚駭無比”、“全身癱軟”、失去清醒意識的慌亂狀態下發生的,而在第二天,她卻從一位“慈善傢”的角色演變為愛人的角色,她不希望在他面前扮演一位聖人,她衹希望在他眼裏“是個女人”。這一夜發生了什麽?是什麽使C夫人澄清了自己心中潛藏的欲念?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從一開始情欲就在這場救助中起着推波助瀾的作用,她對他暗藏的渴望,使她的救助行為異常得徹底,不管不顧、甚至以身相救。在他看待她如聖人而非女人時,她那麽地“失望”、“萬分傷痛”;在他順從於她的安排,準備離開後,她變得“思緒紛歧散亂”、“悶悶懨懨”。當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意願:一切在所不惜,衹要不失掉他!”决定私奔,當她想到“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後夜夜----衹要他願意,都和他同在一起” 她“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陣歡快興奮的暈眩”,甚至忍不住“失聲大笑”。
  
  
  
  但後來發現他又重陷賭博的泥潭,她感到痛苦、絶望,感到怒不可遏,她發現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拯救行動失敗了。接着她當衆遭受了難堪羞辱,在這巨大的刺激下,她選擇了逃離,重新回到道德規範中,力圖忘記此事。她在此後的漫長歲月中常常深感“自己不忠、不潔”,不斷自責,靈魂受到折磨。
  
  
  
  C夫人的行為中道德因素占了主導地位,而情欲則起着潛在的催化作用。在這激情的24小時之後,她為自己情欲的表露和失控而自責不已,此時她已完全回到道德規範之中。
  
  
  
  從以上分析我們看到情欲和道德對女性行為的作用是相互滲透,相互影響,不斷鬥爭的,二者在女性行為中都起着重要的作用。作者把C夫人對弱者不自覺的同情,同作為母親本能般的慈愛,與一種無法抗拒的激情衝動有機地融為一體,精細生動地展現出女性復雜多變的精神領域。她不能抵擋潛意識裏的情欲衝擊,她為情所牽製,精神瀕於崩潰和失控。作者充分施展出心理小說的獨特優勢,描繪出女性復雜幽微的心理動嚮,揭示出女性心靈的創痛。值得註意的是作者描寫女性的情欲“决不是一種簡單的宣泄和廉價的放縱,它經由了道德、理性的梳理,在奔騰不息的情感波濤的起伏中,泛起的是生命和博愛的微波,藴藏的是現實社會的投影和底藴。”茨威格的創作目的是促進人們道德觀念與精神面貌的更新與提高。
  
  
  
  同樣,我們可以在《雷潑萊拉》中看到作者對變態情欲的否定。
  
  
  
  而《恐懼》着意渲染了有外遇的妻子的“恐懼”心理。伊蓮娜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愛情人,可是她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欲。她把肉體的享受當成平庸無聊生活的突破口,一次又一次地放縱自己的情欲,把這當成某種固定的享受。但她又無法避開道德譴責,深恐其夫發現她的不貞,“恐懼”使她煩燥不安。一方面她羞於嚮“威嚴”的丈夫懺悔坦白,同時又無法擺脫自己內心的恐懼、痛苦、掙紮、絶望……。事實上女主人公的“恐懼”就在於她心裏很清楚,她對自己情欲的放縱違背了道德規範,是為社會現實所不容的;但她對滿足情欲的嚮往,又令她掙紮不已。情欲和道德的鬥爭使女主人公的心靈趨於崩潰,作者的最終安排是讓伊蓮娜回歸家庭,這使我們清楚地看到作者的主張。
  
  
  
  茨威格的這些小說中,女主人公都被置於情欲浪潮中。他的創作目的又“並非單純描寫女性隱微的情欲本身,而是旨在探索隱藏在這些行為背後的內在心理動機,從而揭示出女性心靈中藴涵的美德”;或揭示女性情感生活和現實生活的矛盾,及其對女性造成的睏惑。情欲的影響使道德舉動更人性,道德引領使情欲最終歸屬於崇高情感或社會規範之下。
  
  
  
  偶然與無意識
  
  
  
  茨威格的小說多描寫了奇特命運下的個人遭遇,而探就其直接誘因多半是一些偶然事件或無意識舉動。如《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是源於賭場的一次偶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少女對作傢R的愛,源於樓道上作傢對任何女人都一視同仁的含情脈脈的微笑和問候。《雷潑萊拉》中女主人公剋萊岑莎渴求的醒悟,源於有一天男爵像農民那樣“用手掌朝她那硬邦邦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後,這個偶然的無意識舉動“相當有力地震動了她那沉睡的欲念”,正如茨威格在書中所寫:“偶然事件象金剛鑽一樣能穿透一切銅墻鐵壁”。而女主人公的狂熱怪異行為也往往是無意識的。如《雷潑萊拉》中女主人公性格的轉變和殺人,《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主人公的委身,《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C太太,無意識地經歷了一場感情和生活的風暴,她竟然在沒有一點意識的情況下失身了。茨威格特別喜歡運用偶然事件與無意識行為推動故事的展開。
  
  二
  
  茨威格出身於維也納一個猶太血統的資産階級家庭。他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特別是作為一位富有同情心、性格內嚮而感覺敏銳的藝術傢,他痛切地感受到經濟的蕭條和道德的淪喪給人類尤其是女性帶來的不幸。女性在社會、婚姻、家庭中往往處於不受尊重與無可安慰的處境。因此,展示女性的情感天地、生活遭遇, 同情她們的不幸,贊美女性的大饋贈和犧牲,就成了茨威格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
  
  
  
  崇尚人道主義的茨威格將人道主義的各種美好品德加諸女性身上,這既是對那些突如其來又不可阻擋的非理性激情的緩衝與升華,也為塑造資本主義社會的女性典範做了很好的鋪墊。他以人道主義情懷和探索人性的熱情,從人性出發,從愛出發,描繪出小說中女性在精神上的完美及痛苦、不幸,讓讀者在哀其不幸的同時,更為其高尚的情操贊嘆不已,從而抒發、表達了同情、仁愛、寬恕這一共同主題。
  
  
  
  茨威格對女性懷着無比熱誠的關心,對探究人類心理又抱有無限的好奇心。他的小說情節大都看似荒誕,女主人公多會爆發非理性激情。茨威格是最早承認弗洛伊德學說的德語作傢中的一個,我們不妨用弗洛伊德學說來分析、理解。
  
  
  
  弗洛伊德認為,意識處於表層,是指一個人所直接感知到的內容;前意識處於中層,是指那些此刻並不在一個人的意識之中,但可以通過集中註意力或在沒有幹擾的情況下回憶起來的過去的經驗;無意識是一種本能,主要指性本能----衝動,它毫無理性,猶如一鍋沸騰動蕩的液體,它處於大腦的底層,是一個龐大的領域。這一部分個人是意識不到的,但它卻能影響人的心理和行為。
  
  
  
  究其實,茨威格作品中的激情和衝動,就是弗洛伊德學說中的無意識。所以,茨威格作品中女主人公往往是受本能、欲望、衝動的驅使,行動不加思索,不計後果,一意孤行,聽任本我的支配和驅使,率性所為,最終付出慘痛的代價。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亨麗哀太太不但拋棄丈夫,而且捨棄兩個可愛的女兒,作為母親這是非常睏難的。如果法國男子沒有巨大的吸引力,不另有魅力,僅憑他修長的身材,俊美的容貌,瀟灑的風度,幽默的談吐,是無法使亨麗哀太太下决心捨棄一切的。顯然,他的出現滿足了她一直被壓抑着的本能欲望。而C太太很顯然有性壓抑的可能:她寡居,四十歲出頭,精力充沛,有錢又閑得無聊。這些條件湊在一起,就足以構成某種“潛意識”、“潛意念”,但這種“潛意識”、“潛意念”沒有暢通的途徑排遣時,必然造成壓抑,一旦有事件觸動,其爆發必然是強勁的、無法自控、不可收拾的。
  
  
  
  《雷潑萊拉》中男主人拍在女僕屁股上的一巴掌喚醒她的性欲渴望,她以狗一樣的順從服務男主人,為他和他的情婦交歡做着各種準備,為主人拉皮條,“每當一個新的女性跨進門來,她都顯得很愉快”,“這個不懂愛情的僵化了的老處女對她主人的尋花問柳同樣感到了一種異常自豪的歡樂”,“衹是因為每天早上發現那個極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時而被這個、時而被那個年輕的身體滾得亂糟糟的,留下通姦的痕跡,……----在她的感官裏也麻蘇蘇地接受了一種秘密的共同享樂”。在她心裏,主人占有的不僅僅是情婦,而是女人,而她自己也是女人,於是她在想象中做着移情的美夢,在通感裏享受着欲望的滿足。後來,她出於變態性愛的妒忌心理,殺死了女主人,她最終也投河自盡了。當她多年壓抑緊閉的欲念的閘門被男主人的舉動打開,她的欲望開始是蠢蠢欲動,接着沸騰泛濫,最後釀成悲劇,從靈魂到肉體徹底毀滅。我們在此看到,主要是無意識深處的性本能衝動使這顆靈魂扭麯變形。可以說,這篇小說中泛性論的痕跡是比較明顯的,整個悲劇起因是性欲本能,拉皮條的動因是性欲本能,殺人和自殺的動因還是性欲本能。
  
  
  
  弗洛伊德在後期著作中又提出,人是一個能量係統,由三部分組成: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各種本能的欲望和衝動,按“唯樂原則”活動;“自我”則居於中間地帶,代表“現實化了的本能”,按“唯實原則” 活動;“超我”是代表“道德化了的自我”,按“唯善原則”活動,以指導“自我”去限製“本我”的活動為主要職責。全人格的這三個組成部分並無截然的分界綫,弗洛伊德認為,自我出自本我,超我又出自自我,它們在人的一生中相互作用,相互對立,相互混合。衹有當這三部分協調時,人格纔是健全的,即纔不失為一個正常的人。
  
  
  
  本文前面討論過的“壓抑與激情”、“道德與情欲”問題,實際上就是這三部分相互壓製、相互鬥爭、相互協調的情況。現代社會衹能讓人性中被壓抑的部分扭麯地發展,其無意識中的本能經過慢慢的積纍而增強,最終還是會爆發,斷不可能消失怠盡的。
  
  
  
  茨威格指出:“一個女人一生裏確有許多時刻,會使她屈服於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之下,不但違反本來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這種情形實際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內心的恐懼罷了。”這裏的“本能”、“天性中的邪魔成分”就是弗洛伊德學說中的無意識、本我,“神秘莫測的力量”就是其學說中的欲望、衝動、本能和原始的內驅力,“硬不承認”、“想要掩蓋”就是其學說中自我、超我對本我的控製。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茨威格的小說創作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是明顯的,這不能否認。而事實上弗洛伊德和茨威格確是好朋友,他們情誼深厚,彼此有親密的交往和書信往來,互吐心麯,直接探討他們共同關心的社會道德、文化文明、文學藝術和文藝創作與人類心理活動的關係等問題,且有許多相似的看法,這使得他們兩個人的美學思想和文藝觀點有着某種聯繫。茨威格對弗洛伊德十分尊敬和欽佩,他深諳弗洛伊德學說的精髓,其思想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其小說創作也常常印證了弗洛伊德學說的理念。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茨威格是位善於洞察和表現女性內心活動的作傢,在刻畫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心理方面有着突出的成就,他創造了獨特的“茨威格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總是在壓抑與激情中徘徊,在道德與情欲中掙紮。茨威格在絶大多數作品中雖然都寫了本能衝動、情欲和性愛,但卻沒有一點污穢,而是給人以一種美的愉悅,一種人性的合理,一種道德的升華。他的小說是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說在文學上的印證。 “他(茨威格)致力於女性心靈的開掘,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個充滿生命激情和人性光輝的女性形象”。難怪高爾基,在閱讀茨威格的小說後那麽激動和驚嘆。他給茨威格寫信道:“……那種驚人誠摯的筆調,那片對於女人的超人的溫存,那派對於主題的獨創性,以及衹有真正的藝術傢纔具有的表現力,把我深深地打動了。”高爾基後來同茨威格建立了“最珍貴友誼。”而且,他還把“世界上最瞭解女人的作傢”的桂冠送給了茨威格。 茨威格創造的女性形象將永遠在世界文學長廊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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