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小说>> 历险小说>> 儒勒·凡尔纳 Jules Verne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   (1828年2月8日1905年3月24日)
小把戏
  爱尔兰面积有两千万英亩,大约合一千万公顷,由一位副国王统治。副国王也称总督,是受大不列颠君主委任,并配备一个私人顾问团。爱尔兰分四个省:东部伦斯特省、南部芒斯特省、西部康诺特省、北部阿尔斯特省。
  
  据历史学家称,从前联合王国是一个完整的岛国;现在却一分为二,彼此精神上的抵牾要超过自然的隔阂。从建国之初,爱尔兰人就是法国人的朋友,英国人的对头。
第一章 在康诺特的腹地
  爱尔兰面积有两千万英亩,大约合一千万公顷,由一位副国王统治。副国王也称总督,是受大不列颠君主委任,并配备一个私人顾问团。爱尔兰分四个省:东部伦斯特省、南部芒斯特省、西部康诺特省、北部阿尔斯特省。
   据历史学家称,从前联合王国是一个完整的岛国;现在却一分为二,彼此精神上的抵牾要超过自然的隔阂。从建国之初,爱尔兰人就是法国人的朋友,英国人的对头。
   爱尔兰,在旅游者心目中是个美丽的地方,而对其居民来说则是个悲惨的国度。人民不能使这地方丰产,这地方也不能让人民吃饱饭,尤其是北部地区。然而,她绝非一块不生育的土地,因为她的子女有数百万;如果说,这位母亲没有奶水喂养孩子,但是,至少孩子热爱她,因而给她起了最美妙的名字,最“sweet”①的名字——这个词他们嘴上说得烂熟。说她是“绿色的埃林”,她确实一片青翠。说她是“美丽的绿宝石”,是镶了花岗岸,而不是镶金子的一块绿宝石。说她是“树林之岛”,但她更是岩石之岛。说她是“歌谣之地”,但是她的歌仅仅从病人口中唱出来。说她是“大地第一朵花”、“海洋第一朵花”,但是在狂风中,花朵很快就枯萎了。可怜的爱尔兰!她不如叫“苦难之岛”,多少世纪以来,她就应该用这个名字:八百万居民中,就有三百万穷苦的人。
   ①英语词,意为“甜美”、“美妙”等。
   爱尔兰平均海拔六十五图瓦兹②,在都柏林湾和戈尔韦湾之间,有两个高原地区明显地隔开平原、湖泊和泥炭沼地。这个岛国中央凹陷,形成盆地——盆地自然不缺水,绿色埃林的湖泊总面积约三千二百平方公里。
   ②图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1图瓦兹=1.949米。
   韦斯特波特是康诺特省一座小城,位于克卢湾的腹地。克卢湾分布大小三百六十五个岛屿,类似布列塔尼海岸的莫尔比昂。这个海湾是海滨最为赏心悦目的地方,有各种岬角尖端,参差排列恰似鲨鱼的牙齿,在咬碎海浪。
   在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我们要去韦斯特波特,才能见到“小把戏”。以后我们还会看到,这个故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是如何收场的。
   这座城镇大约五千居民,大部分信天主教。1875年6月17日恰逢星期日,这天早晨,大部分居民来教堂做弥撒。康诺特是麦克马洪①的故乡,多出这类地道的克尔特人,他们在倍受的原始家庭中代代相传。然而,这又是苦难深重的国度,它不是恰恰证明了这种通常的说法:“去康诺特,就是下地狱!”
   ①麦克马洪伯爵(1808-1893),爱尔兰人,逃至法国,在军队效力,屡建战功,当上法国元帅,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第二任总统。
   在上爱尔兰的乡镇里,百姓都很穷苦。不过,有平日的破衣烂衫,也有节日的破衣烂衫,即饰有花边和羽毛破衣裳。到了节日,他们换上破洞少些的服装:男人披上下摆带流苏的落补丁的斗篷,女人则一层一层套了几条从旧货店买来的裙子,戴上本来饰有假花,但花瓣脱而只剩铁丝骨架的帽子。
   他们全赤脚来到教堂门口,以免费鞋,但是出于礼仪,不穿上底儿磨透的短统靴、帮儿裂口的高统靴,谁也不肯跨进教堂的大门。
   在这种时刻,韦斯特波特街道阒无一人,只见一个推小车的人,还有一条在前边拉套的干瘦的大狗:那是西班牙猎犬,皮毛呈黑色和火红色,爪子被石子路磨破,毛也被绳套磨光了。
   这个江湖艺人是从梅奥郡首府卡斯尔巴城来的,一路西行,穿越面向大海的这些高地的隘口;爱尔兰山脉多数面向大海,如北部的内芬山脉,其高峰有两千五百尺,南部的克罗帕特里克山脉;早在4世纪,爱尔兰大圣徒,教的传入者,就在那山中度过四十天斋日。那江湖艺人再走下康尼马拉危险的陡坡路,穿过注入克卢湾的马斯克湖和科里洛哈菲尔湖一带荒野。他没有乘坐火车,取道连接都柏林和韦斯特波特的中西部大铁路,也没有托运行李。他走乡串镇,到处叫喊着他的木偶戏,不时挥鞭猛抽一下拉不动车的大狗。那只有力的手猛抽一鞭,便引起一阵痛苦的狂吠,有时车上长时间的哀嚎还响起拉长声的。
   那人于是对大狗说:
   “你到底走不走,狗娘养的?……”他仿佛对躲进车上的另一个人嚷道:
   “你住不住口,狗崽子?”
   于是,狗不再哀嚎,又拉起车缓慢前行。
   那人名叫托恩皮泼。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无关紧要,只需知道他是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就行了:在英国各岛屿,这类人在下层多得很。这个托恩皮泼情感跟一只野兽不相上下,心肠跟岩石一般坚硬。
   这人一走到韦斯特波特头几户人家,就走上主要街道,只见两旁排列着颇为像样的房舍、挂着各种华丽招牌的店铺。但是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这条街连着许多肮脏的小巷,好似一股股浊水注入一条清澈的河流。托恩皮泼的小车行驶在铺了尖砾石的街道上,一路稀里哗啦山响,大大损坏了要娱悦康诺特居民的木偶戏的生意。
   到处都缺观众,托恩皮泼还继续往前走,进入街道穿过的两行榆树林荫槌球场。槌球场连着一座公园,园中保养得很好的沙径,一直通到克卢湾的露天码头。
   毫无疑问,城市、码头、公园、街道、河流、桥梁、教堂、瓦房、棚屋,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大富豪斯利戈侯爵,他出身纯血统古代贵族,对他的佃农倒也绝不是个坏主人;须知爱尔兰的全部土地,几乎都属于这类大富豪。
   且说托恩皮泼,每走二二十步就停一下小车,环视周围,操着听似没上油的机械摩擦声的嗓声,吆喝道: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没有一个人走出店铺,也没有一个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只是毗邻的小巷偶尔出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人,全是饥饿发青的面孔,红红的眼睛,像通风口一样深陷,里面空洞洞的。继而,又见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几乎光着身子,他们等小车在林荫大道停下的时候,才敢接近托恩皮泼,一齐叫嚷:
   “铜板儿……铜板儿①!”
   ①原文为英文
   这是指面值最小、便士再往下分的铜钱。这些孩子向谁讨呢?向一个更想请人施舍而不愿施舍的人!因此,托恩皮泼又跺脚又挥手,又瞪圆眼睛,做出威吓的动作,逼使这些孩子加些小心,站到他鞭子抽不到的地方,尤其远远避开那条狗的利齿——那条狗受,真像一只野兽那样凶猛了。
   况且,托恩皮泼也怒气冲冲。他简直是在荒漠里吆喝生意,没人跑来看他的王家木偶戏。帕迪是爱尔兰人的绰号,就像约翰牛是英格兰人的绰号一样。帕迪一点也没有显露好奇心,他绝非敌视女王的高贵家庭。绝非如此。他不喜爱的,他甚至怀着几百年受压迫而积聚的全部仇恨所痛恨的,就是大土豪,因为大土豪把他看得比俄罗斯旧农奴还低下。他热烈欢呼奥康内尔,正因为这是个伟大的爱国志士,支持了1806年三王国联合协定所确立的爱尔兰的权利,还因为这位家表现出了魅力、坚韧和胆识,在1829年获取通过了解放议案,也就是说,多亏了他那顽强的态度,爱尔兰,英国的这个波兰,尤其是天主教的爱尔兰,才能进入几乎自由的时期。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托恩皮泼若是考虑更周到些,就会向同胞打出奥康内尔的旗号,但这也并不意味鄙视女王陛下的肖像。自不待言,帕迪更喜爱,而且大大地喜爱出现在钱币上的女王像;英国制造出来的英镑、克朗、半克朗、先令上的女王像,爱尔兰人兜里通常恰恰没有。
   这个江湖艺人一再招呼,却没有召来一个认真的观众,无奈小车又往前行驶.由瘦得皮包骨的大狗艰难地拉着。
   托恩皮泼走在槌球场通道上,在茂盛的榆树荫下只剩下一个人了。那些孩子终于丢下他走开了。他就这样一直走到林荫沙路纵横的园子;德·斯利戈侯爵允许公众在园内通行,以便前往离城足有一英里的码头。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没有一个人应声而至,只有鸟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发出尖叫声。园子也跟槌球场一样空空如也。这是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刻,为什么来邀请天主教徒看演出呢?显而易见,这个托恩皮泼不是本地人。等到吃过午饭,在早弥撒和晚祷之间,他的演出也许会有人捧场吧?不管怎么说,畅通无阻,可以一直走到码头,他没有从圣徒帕特里克,而是以爱尔兰所有魔鬼的名义这样诅咒一声。
   这码头在克卢湾里,挨着河流,是这一带海岸最宽阔、最避风的港口,但来往船只却很少。如果说驶来几条船,那也必定是大不列颠,也就是英格兰和苏格兰给康诺特运来这个贫瘠地区不出产的东西。爱尔兰这个孩子要吃这两个奶头长大,但是吃这两位的奶要付出很高代价。
   好几名水手在码头上抽烟散步,在这礼拜天,船上自然停止卸货。
   大家知道,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多么遵守礼拜天的规矩;新教徒推行清教主人,更是变本加厉地参加宗教仪式,而在爱尔兰,天主教徒则同他比赛恪守教规。然而,他们只有二百五十万人,要对付五十万英格兰教不同会门的信徒。
   再者,在西港①见不到其他国家的船只。现在是落潮,几只双桅横帆船、多桅纵帆船、独桅快帆船,以及在海湾上打渔的船都搁浅了。从苏格兰西海岸驶来的这些船只,运载着粮食——这是康诺特最缺乏的——卸完货就空载返航。要见远洋航船,那就得去都柏林、伦敦德里、贝尔法斯特、科克,那里停泊着从利物浦和伦敦驶去的远洋货轮。
   ①韦斯特波特为通用的音译,意译为西港。
   显而易见,托恩皮泼从这些无所事事的水手兜里掏不出先令来,他在码头上的叫喊甚至没有回声。
   他让小车停下来。狗饿得要死,累得要命,便趴在沙地上。托恩皮泼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几个土豆和一条腌鲱鱼,紧接着就吃起来,那样子显然是长途跋涉之后的第一顿饭。
   猎犬看着他,咂咂嘴,滚烫的舌头耸拉下来。大概还不到它吃食的时间,只见它头埋在爪子中间,闭上眼睛了。
   车上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把托恩皮泼从迟钝的状态中唤醒。他站起来,扫视周围没有人瞧见,这才掀起盖着木偶箱的毯子,往里扔了一块面包,狠狠地说了一句:
   “看你还不住口!……”
   回答他的是一阵咀嚼吞咽的声响,就好像一只饿得半死的动物蜷缩在木箱里面。托恩皮没回头又继续吃饭。
   他很快就吃完鲱鱼,以及和鱼同锅煮熟借味的几个土豆,然后又拿起粗糙的水壶,对嘴喝当地人常喝的酸奶。
   这工夫,韦斯特波特教堂的大钟连声敲响,宣布弥撒结束。
   正是11点半。
   托恩皮泼一鞭子将狗抽起来,急忙推着小车回到林荫道槌球场,希望趁人们做完弥撒出来之机,抓住几名观众。离吃午饭还有半个多小时,也许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等晚祷之后,托恩皮泼再演一场,次日重新上路,到本郡别的乡镇去表演他的木偶戏。
   总之,这主意不赖,得不到先令,弄几个铜钱也将就,至少他的木偶戏不会给普鲁士国王那样白演;那个臭名昭著的国王一毛不拔,谁也没见过他的银币的颜色。
   吆喝声又起: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只两三分钟,托恩皮泼周围就聚了二十来人。若说他们是韦斯特波特居民的精英,那也未免言过其实。围拢的圈子,孩子占多数,有十来个女人、几个男人,大多数手提着鞋,不仅想省得磨鞋底,也是因为习惯了,光脚走路更得劲儿。
   礼拜天聚集来的这伙愚蠢的人堆里,也有几个例外,是韦斯特波特城的知名人士,比方说面包铺老板,就同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停下来。他身上那件粗呢衣服固然已经穿了几年,而且众所周知,爱尔兰多雨,这里衣服穿一年等于别处两三年;不过,这位可敬的老板大体上还看得过去。他的身份不正是由他店铺的招牌夸耀;“大众面包中心店”。他的店铺制品确实高度集中,在韦斯特波特找不出第二份。人堆里还能见到药品杂货店老板,他喜欢用药剂师的名号,尽管他那里并没有最常用的药品,但是橱窗却用妙笔鲜明地写出:“药店”,患者只要望上一眼,就会不治而愈。
   还应当指出,一名教士也在托恩皮泼的小车前停了停。那位神职人员一身十分整洁:丝绸领子,长背心的扣子密得像教袍,黑布长袍特别肥大。他是教区之长,履行多种职务。要知道,不满足于主持洗礼,忏悔,婚礼,给他的信徒做临终圣事,还要给他们的事务当参谋,给他们治病,而他的行为完全是独立的,国家既不给钱,也不授权。以实物形式收取的什一税、主持各种宗教仪式所得的酬金——别的国家称为谢仪——就能保证他过上体面而宽裕的生活。他自然也是各学校和慈善机构的主管,这并不妨碍他主持赛船或赛马的体育活动,让赛船和越野赛马给教区增添节日的快乐。他密切参与他的教徒家庭生活,受人尊敬,也是可敬的,哪怕他在酒店柜台上好接受一壶啤酒。他品德高尚,没有一点点污迹。况且,在这天主教深入民心的地方,他的影响怎么能不是举足轻重的呢?正如安娜·德·博维小姐在她出色的游记《爱尔兰三个月游踪》所说:“以逐出圣餐桌相威胁,能让农民钻进针眼儿。”
   且说小车周围聚了一伙人,能带来收益的一伙人——如果允许我们用这个字眼——或许超过托恩皮泼的希望。看来,他的演出可望成功,而这种节日从来没有光顾过韦斯特波特。
   因此,这位木偶戏艺人以“极大的性”①,最后一次喊道:
   ①原文为英文。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第二章 王家木偶戏
  托恩皮泼的小车十分简陋:这只凶狗驾的辕木,两轮之间放了一个方形木箱——这样构造的车在本郡崎岖不平的路上行驶容易些;车厢后面安了两个把手,可以推车走,类似流动商贩的手推车;车厢上面由四根铁棍撑着一个小布篷,与其防晒不如说遮雨,因为上爱尔兰通常少见烈日,而雨水倒连绵不断。这辆车类似走城串乡的手摇风琴流动车,那风琴由尖厉的笛声和洪亮的喇叭声伴奏。然而,托恩皮泼走乡串镇的流动车上根本不是风琴,或者说构造更为复杂,风琴压缩成地道的八音琴状态,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见识到了。
   箱子盖占箱子高度的十分之一,一掀开就可以从侧面放下来,而观众带着几分赞赏的神情,要看到的就是这箱子里显示的图景。
   不过,为了避免重复,我们劝大家还是听听托恩皮泼吹牛的老调。毋庸置疑,这个卖艺的吹起来滔滔不绝,要胜过法兰西集市木偶戏的鼻祖,大名鼎鼎的布里奥歇。
   “各位夫人、各位先生……”
   这种开场白是一成不变的,旨在赢得观众的好感,即使面对乡村一群衣不蔽体的穷鬼。
   “各位夫人、各位先生,现在给诸位看的,正是怀特岛上奥斯本王家城堡的大厅。”
   板壁上果然显示一个微型的宫殿,在侧立四条小木板之间,小木板上绘有房门和挂帘的窗户;沙龙里摆了几件精制的纸板家具,用别针固定在地毯上:几张桌子、几张圆椅和座椅,摆放的位置以不妨碍人物的走动为准;人物有王子、公主、公爵、侯爵、伯爵、从男爵,一个个神气活现,同他们高贵的妻子参加这正式招待会。
   “你们注意看,”托恩皮泼继续说道,“在里端金穗红罗伞下,就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宝座,式样一点不差,这正是大臣朝见时,女王陛下所坐的位置。”
   这个宝座只有三、四寸高,而罗伞的丝绒又是起毛的纸,金穗不过是黄点,但是这照样使这些老实人产生幻想,反正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大体上可称作的王宫家具。
   “请观赏在宝座上的女王,”托恩皮泼又说道,“保证像得很。她身穿盛装,肩上披着王袍,头戴王冠,手中拿着权杖。”
   我们无此殊荣,从未见过在豪华宫殿里的联合王国君主,印度女皇;说不好这个形象是否同女王陛下一模一样。不过,就算她在隆重的仪式上戴着王冠,可是手上拿的权杖却令人怀疑,好似尼普顿的三叉戟。最省心的办法,还是相信托恩皮泼的话,这也正是观众的明智之举。
   “在女王右首,”托恩皮泼声称,“我提请观众注意迦勒王爷和王妃殿下,你们可能见过,还是他们上次到爱尔兰来旅行时的样子。”
   一点儿不错,迦勒王爷身穿英国陆军元帅军装,而丹麦公主穿的光彩夺目的花边衣裙,则是用杏仁糖盒的银色包装纸做的。
   另一侧有爱丁堡公爵、康诺特公爵、法夫公爵、巴滕贝格王爷,以及他们的妻子王妃夫人,还有在王座前围了半圈的王室全体成员。这些木偶身穿盛装,脸上着色,神采奕奕,同样保证绝似真人,让观众对英国宫廷有个十分准确的印象。
   再者,这些是王国的高级将领,其中有海军元帅乔治·汉密尔顿。托恩皮泼还特意用小木棒尖一一指出,让观众欣赏,并解释他们根据朝廷礼仪,各自处于符合身份的位置。
   女王面前,还恭恭敬敬站着一位高个头儿的先生,他一动不动,一副十足的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的派头,肯定是一名大臣。
   的确是位大臣,他正是圣詹姆斯宫内阁首相,被国事的重负微微压弯了背,一眼便能认出来。
   接着,托恩皮泼又补充道:
   “在首相右首旁边,是尊敬的格莱斯顿先生。”
   真的,不可能认不出这位杰出的“老人”①,他仪表堂堂,总是挺直身子,随时准备捍卫自由思想,反对思想。也许有点奇怪,他居然以友善的目光注视着首相;然而,在木偶之间,即使在木偶之间,总有一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对此,有血有肉的人会憎恶,而纸板木偶却丝毫也不感到羞耻。
   ①原文为英文。
   不料这时又拉上来一个人物,真是大大的时间错位,只听托恩皮泼扯着嗓子喊道:
   “夫人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介绍你们著名的爱国者奥康内尔,他的名字总能在爱尔兰人心中引起反响!”
   不错!奥康内尔在这儿,在1875年英国朝廷上,虽然他已经故去有二十五年了。假如有人向托恩皮泼指出这一点,这个江湖艺人就会振振有词,回答说在爱尔兰的儿子心目中,这个伟大的活动家始终活着。照这种说法,他还完全可以推出巴涅尔②,尽管此时这位家还不大有名。
   ②巴涅尔(1846-1891),爱尔兰家,1875年,他刚刚当上议员。
   还有一些朝廷分散在几处,姓名我们不记得了,一个个全身挂满高级荣誉勋章,披着绶带,都是出名的文官武将,其中剑桥公爵殿下同已故的威灵顿勋爵站在一起,已故的帕默斯顿勋爵同已故的皮特先生站在一起;最后,还有上院议员,正同下院议员亲切交谈;他们身后排列着骑兵护卫队,身穿仪仗军装,在这宫室里骑着马——这充分表明这是庆典场面,在奥斯本城堡是难得一见的。算起来,大约有50来个小人儿,涂成扎眼的颜色,一本正经而又拘板,体现联合王政两界最高贵、最杰出、最显赫的所有人物。
   观众还会发现,英国舰队绝没有被遗忘;烟雾下即使不见“维多利亚-阿贝特号。”王家游艇,至少玻璃窗上画出了船只,让人以为望见了斯皮特黑德停泊场。如果眼神儿好的话,无疑能分辨出“女巫号”游艇,只见甲板上站着海军将领,每人都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另一只手拿着话筒。
   说句公道话,托恩皮泼讲这种场面在世上是独一无二的,绝没有欺骗他的观众。这一场景,实实在在让人省了一趟怀特岛的旅行。看到这样奇观,不仅孩子目瞪口呆,而且从未出过康诺特郡,也未出过韦斯特波特一带的上年纪的人,也都啧啧称赞。也许本堂神甫还是在心中暗笑,而药店杂货店老板却不掩饰地说,这些人物足可以以假乱真,尽管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些真人。面包店老板则承认,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相信英国朝廷的一次晋见,竟有如此富丽堂皇的排场。
   “夫人们、先生们,要知道,这还不算什么!”托恩皮泼又说道:“你们估计,这些王室成员和其他人,肯定不会动……错啦!他们是活的,跟你说,是活的,就像你们和我一样,等一下你们就会看到。在此之前,我冒昧地绕场子转一小圈儿,请每人慷慨解囊。”
   对耍把戏的人和观众来说,到了关键时刻,收钱的木碗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了。照一般的规律,街头演出的观众分两种:一种不想掏腰包,干脆走开;另一种还要白看热闹,站着不动。这后一种人占大多数,这是不足为奇的。还有一种,就是肯解囊的人,但为数极少,可以忽略不计。这情景再明显不过了,托恩皮泼“绕场转一小圈儿”,想尽量挤出个笑脸,结果只露出狞笑。他这张獒狗脸,这双凶恶的眼,这张想咬人而不想亲人的嘴,怎么可能做出别种表情呢?……
   自不待言,站着不动的这帮破衣烂衫的孩子身上,连两个铜钱都搜不出来。至于观众,受演木偶戏艺人吹牛的,也只想观看不想付钱,都扭过头去了事。仅仅五六个人掏出几枚小钱,凑在一起不过一先令三便士,托恩皮泼撇了撇嘴收下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如此,等下午演出再说,也许能多收点儿,节目既已宣布就照演,没必要把钱还回去。
   于是,目瞪口呆的赞赏变为喧闹的喝彩。他们又是鼓掌,又是跺脚,嘴上嗷嗷直叫,声音一直能传到码头。
   其实,托恩皮泼朝箱子里捅了一棍子,引起一声,但是没人留意;突然,整个场面动起来,简直是个奇迹。
   木偶受内部机制的推动,好像真具有生命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没有离开宝座,这似乎不合礼仪,她甚至没有站起来,但是她的头却动弹,摇晃着王冠,权仗一抬一放,就像打拍子的乐队指挥棒。王族成员则一齐转过身来,又转过去,相互鞠躬;而那些公爵、侯爵、从男爵都鱼贯而行,特别彬彬有礼。首相冲格莱斯顿先生躬身施礼,对方也同样回敬。在他们之后,奥康内尔沿着看不见的沟槽,神态庄严地走上前,跟在后面的剑桥公爵好像在走性格舞步。其他人物随后漫步;护卫骑队的马匹仿佛不在宫室,而在奥斯本城堡的院子里,蹄子乱刨,甩动尾巴。
   整个场面运转有音乐伴奏,只听缺少不少升降半音的八音琴发出低沉刺耳的乐声。帕迪十分喜欢音乐艺术,因此亨利八世在绿色埃林的徽章上加了竖琴图案。尽管他们觉得亲爱的爱尔兰的曲调胜过《上帝保佑女王》和《英国统治》①,可他们又怎么能爱听这样的音乐呢?
   ①原文为英文。
   这场木偶戏确实很精彩,对于从未见过欧洲大剧院演出的人来说,这足以令人赞叹不已。大家看到活动的木偶,欢喜雀跃的样子难以描摹,用行话来讲,就是一群“音乐舞蹈狂”。
   有时,由于运转机制的作用,女王的权杖猛然放下,打到首相弓圆的脊背,观众的欢呼就变本加厉了。
   “他们是活的!”有人说道。
   “就差会说话了!”另一个人应道。
   “这并不可惜!”药店老板插了一句,他闲暇的时候是派。
   他的话有道理。瞧吧,这些木偶正发表演说呢!
   “我倒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些人物动起来的。”面包店老板则说道。
   “是魔鬼!”一名老水手附和一声。
   “对,是魔鬼!”几个老太婆嚷道,她们半信半疑,一边划十字,一边扭头看本堂神甫;本堂神甫看演出,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魔鬼怎么可能呆在这箱子里面呢?”一个以天真出名的高个子小伙计问道,“……魔鬼……”
   “魔鬼不在里面,那就在外面!”一个老太婆嚷道。“就是给我们演出的这一个……”
   “不对,”药店老板一本正经地回答,“您也清楚,魔鬼不会讲爱尔兰话!”
   这是一个真理,帕迪都没有异议。的确如此,托恩皮没能讲一口地道的当地话,就不可能是魔鬼。
   毫无疑问,这件事如果根本不是巫术,那就得承认里面有一种机械在推动这小小的木偶世界。然而,谁也没有看见托恩皮泼上发条。还有一件怪事,也没有逃过本堂神甫的眼睛:人物活动一开始慢下来,艺人朝毯子遮盖箱子里抽一鞭子,就足以让全场重新活跃。而抽一鞭子,总要引起一声,究竟是打谁呢?
   本堂神甫想弄明白,就问托恩皮泼:
   “您这箱子里有条狗吗?”
   那人瞧了他一眼,皱起眉头,觉得这话问得唐突。
   “有东西就有东西!”托恩皮泼答道。“这是我的秘密……没必要告诉别人……”
   “您认为没必要,”本堂神甫回答,“可是我们却有权猜想,是一条狗推动您这机械……”
   “对呀!……一条狗,”托恩皮泼气哼哼地答道,“箱子里有一条狗推动……得需要我多少时间、多大耐心训练起来!……费那么大劲儿,我得到什么回报呢?……还不到给本堂神甫做一场弥撒费用的半数!”
   托恩皮泼这话刚说完,机械就戛然停止,观众极为扫兴,他们的好奇心远远还没有满足。要木偶戏的人正要合上箱盖,说是演出结束了,药店老板却上前拦住:
   “您能稍等片刻吗?”
   “不能。”托恩皮泼生硬地回答,他已看出自已被怀疑的目光包围了。
   “保证好收入,给您两先令还不行吗?”
   “两先令不行,三先令也不行!”托恩皮泼高声说道。
   他只想走掉,然而观众却根本不愿放他走。这时,大狗得到主人的旨意,驾着车要拉走,忽然长长一声伴随着抽泣,仿佛从木偶箱里传出来。
   于是,托恩皮泼大怒,又像头一回那样喊道:
   “还不住口,狗崽子!”
   “里面根本不是狗!”本堂神甫拉住车说道。
   “就是狗!”托恩皮泼反驳。
   “不对!……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在场的人跟着重复。
   观众的情绪产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不再是好奇,而是怜悯,并以不太友善的态度表现出来。一个孩子,装在从侧面打开的箱子里,在他牢笼里无力活动,一停下来就挨鞭子!……
   “孩子……孩子!……”大家用力喊道。
   托恩皮泼寡不敌众,还想负隅顽抗,要推走小车……这是妄想。面包铺老板抓住一边,药店老板抓住另一边,小车摇晃得十分厉害。朝廷从未这样欢乐过,几位王爷乱撞王妃,公爵撞倒侯爵,首相摔倒在地,引起内阁垮台,总之,如果怀特岛发生地震,奥斯本城堡颠荡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尽管托恩皮泼气急败坏地挣扎,大家也很快将他制住。所有人都上了手,搜查了小车,药店老板钻到两个车轮之间,将一个孩子从箱子里拉出来……
   不错!一个小孩,约有三岁,脸色苍白,病瘦羸弱,双腿留下条条鞭痕,只剩下一口气了。
   韦斯特波特没人认识这个孩子。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小把戏就这样上场了。他落到这个残暴的人手中,而这人又不是他父亲,因此很难了解他的身世。事实上,孩子刚生下九个月,就在多尼戈尔郡一个小村庄街上,被托恩皮泼捡走的,大家也看到,这个刽子手如何使用他。
   一位善良的女人将他抱在怀里,想法儿把他唤醒。众人围拢上来,这个可怜的小松鼠,样子挺招人喜欢,甚至显得挺聪明,可是被塞进木偶箱子下面,要拉动笼子来谋生。谋生……在这样小小年龄!
   他终于睁开眼睛,一瞧见托恩皮泼,脑袋就仰到后面。托恩皮泼走上前要夺回孩子,怒气冲冲地喊道:
   “把他还给我!……”
   “您是他父亲吗?”本堂神甫问道。
   “对……”托恩皮泼回答。
   “不……他不是我爸爸!”孩子嚷着,紧紧抓住那女人的胳膊。
   “他不是您的孩子!”杂货店老板喝道。
   “他是拐走的孩子!”面包铺老板也说道。
   “我们不能把他还给您!”本堂神甫说道。
   托恩皮泼还不肯善罢甘休,他满脸涨红,眼睛射出怒火,控制不住自己,准备要“以爱尔兰的方式练一练”,也就是说要动刀子,可是两个壮小伙子扑上来,夺下他的家伙。
   “赶走他!……赶走他!”女人连声喊道。
   “从这儿滚开,无赖!”杂货店老板说道。
   “别让人在这郡里再见到您!”本堂神甫用手指着他威胁道。
   托恩皮泼朝狗猛抽一鞭子,小车便沿着韦斯特波特中心大街驶去。
   “坏蛋!”药店杂货店老板恨道,“用不了三个月,我就让他跳齐尔曼汗小步舞!”
   这是当地的说法,跳这种小步舞,就意味着绞刑架上最后蹬几下腿。
   接着,本堂神甫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把戏。”孩子十分肯定地回答。
   从此以后,他便没有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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