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儒勒·凡爾納 Jules Verne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1828年二月8日1905年三月24日)
冰島怪獸
  這部故事題為“冰島怪獸”,估計沒有一個人會相信它。這無關緊要,我仍認為將它公諸於世確有必要。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悉聽尊便吧!
  
  這個饒有興味而又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始於德索拉西翁①群島。恐怕再也設想不出比這更合適的地點了。這個島名是一七七九年庫剋②船長給它起的。我在那裏小住過幾個星期,根據我的所見所聞,我可以肯定地說,著名英國航海傢給它起的這個凄慘的名字,是完全名副其實的,“荒涼群島”,這個島名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第一章 剋爾格倫群島
  這部故事題為“冰島怪獸”,估計沒有一個人會相信它。這無關緊要,我仍認為將它公諸於世確有必要。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悉聽尊便吧!
   這個饒有興味而又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始於德索拉西翁①群島。恐怕再也設想不出比這更合適的地點了。這個島名是一七七九年庫剋②船長給它起的。我在那裏小住過幾個星期,根據我的所見所聞,我可以肯定地說,著名英國航海傢給它起的這個凄慘的名字,是完全名副其實的,“荒涼群島”,這個島名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這組島嶼位於南緯49度54分、西經69度06分。我知道,在地名表中,一般稱它為剋爾格倫群島。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早在一七七二年,法國剋爾格倫男爵便首次在印度洋南部發現了這些島嶼。當然,那次航行時,這位海軍准將還以為他在靠近南極海洋的邊緣上發現了一塊新大陸。下一次探險航行中,他衹好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這衹不過是一個群島,共有大小島嶼三百多,位於廣阔無垠、渺無人煙的洋面上,南極的狂風暴雪幾乎從不間斷地襲擊着它。請諸位相信我,對這組島嶼來說,“荒涼群島”實在是唯一貼切的名字。
   然而群島上是有人居住的,構成剋爾格倫人口主要核心的,是數名歐洲人和美洲人。到了一八三九年八月二日這一天,由於我來到聖誕—哈爾堡已兩個月之久,這個數字就又增加了一個個位數。我這次來到這裏,本是為了進行地質和礦物研究。現在工作已經結束,我衹等待時機,準備離開了。
   聖誕港位於群島中最大的島嶼上。該島面積4500平方公裏,相當於科西嘉島面積的一半。聖誕港港口相當安全可靠,靠岸自由方便,船衹可在水深四尋①處停泊。北部,高達1200法尺②的特布爾山巍然聳立,高踞於弗蘭索瓦角之上。玄武岩將海角頂端剪成寬闊的弧形。駛過弗蘭索瓦角之後,請你極目四望吧!你會看到狹窄的海灣和海灣內的星星小島,迎着來自東方和西方的狂風傲然屹立。海灣深處,勾勒出聖誕—哈爾堡的剪影。讓你的船衹靠右舷直接駛入好了。進入泊位後,船衹可衹拋一隻錨停泊。衹要海灣不被堅冰凍結,掉頭十分方便。
   剋爾格倫群島尚擁有其他峽灣,數以百計。海岸綫蜿蜒麯折,北部與西南部之間一段尤甚,狀如貧苦姑娘裙裾的下緣。大小島嶼星羅棋布。土壤為火山成份,由石英組成,雜以發藍的石塊。夏季來臨時,長出碧緑的苔蘚,灰白的地衣,各種顯花植物,茁壯刺人的虎耳草。衹有一種小灌木可以生長,是一種味道極為苦澀的甘藍,恐怕在任何其他國度裏都是無法找到的。
   這裏正是適合巨型企鵝或其它企鵝群棲的地方。無數的企鵝群居住在這一海域。這種笨拙的水鳥,全身着黃、着白,昂首後仰,其翅膀有如長袍的衣袖,恰似一隊道士,沿海灘魚貫而行。
   補充一句,剋爾格倫群島也為毛皮用海豹、長着長鼻子的海豹和象海豹提供了大量的棲身之地。捕獵這些兩棲動物,收益可觀,可以嚮某些商業部門提供貨源,於是,吸引了大量船衹前來。
   ①德索拉西翁:意為荒涼、渺無人煙。
   ②庫剋(1728—1779):英國航海傢。
   ①法尋:水深單位,一法尋約合1.624米。
   ②一法尺等於325毫米。
   這一天,我正在港口散步,我下榻的旅店的老闆上前與我攀談。他說: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傑奧林先生,你已經開始感到度日如年了吧?”
   旅店老闆是位美國人,身材高大,膀大腰圓,已在聖誕—哈爾堡港定居二十多年。他開的旅店在這港口是獨一處。
   “阿特金斯大叔,衹要你不會感到不快,我會回答你,確實時光漫長啊!”
   “哪裏的話!”這位正直的漢子反駁道,“你會想到,我對這一類的巧妙回答,已經司空見慣,就像弗蘭索瓦角的岩石對大海的洶涌波濤已經習以為常一樣!”
   “而且你也像岩石一樣頂得住……”
   “毫無疑問!你在聖誕—哈爾堡下船,下榻於挂着‘青鷺’招牌的費尼莫爾·阿特金斯旅店那天,我心裏就想:不出一個星期,最多不出半個月,我的客人就會厭煩,就會後悔涉足剋爾格倫群島了!”
   “不,阿特金斯大叔,我對自己做過的任何事情,都從來不後悔!”
   “這習慣可真好,先生!”
   “何況,我足跡踏遍整個群島,觀察到了很奇怪的東西,受益匪淺。我穿過了起伏不平、被泥炭沼分割成一塊塊的遼闊原野,上面覆蓋着堅硬的苔蘚;我會帶回奇異的礦物和地質標本。我參加了你們這裏的捕捉海豹活動。我觀看了你們這裏的企鵝群,看到企鵝與信天翁友好相處。我覺得這很值得觀察。你不時為我做香檳海燕,親手烹調。胃口不錯的時候,這道菜相當鮮美。總之,我在‘青鷺’旅店受到極好的接待,我對你感激不盡……不過,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智利的三桅船‘派那斯’號在隆鼕季節將我送到聖誕—哈爾堡,已經兩個月了……”
   “於是你盼望着,”旅店老闆高叫起來,“傑奧林先生,回到你的家乡,那也是我的家乡;回到康涅狄格州,重見我們的州府哈特福德……”
   “當然,阿特金斯大叔,因為我在世界各地奔波已經快三年了……早晚有一天,必須停下來,紮個根……”
   “對!對!一旦紮下根,”美國人眨着眼睛,對陣道,“最後就會生出枝葉來!”
   “言之有理,阿特金斯大叔!不過,我傢裏已經沒有人,很可能我傢世襲到我這裏就要斷後了。我年已40,哪裏還會異想天開要長出枝葉呢!我親愛的老闆,你倒是這樣做了。你是一株樹,而且是一棵參天大樹……”
   “一棵橡樹,甚至可以說是一棵蒼翠的橡樹,如果你同意的話,傑奧林先生。”
   “你服從了自然法則,這是對的!可是,既然自然賦予了我們雙腿以行走……”
   “自然也給了我們以坐下的本領呀!”費尼莫爾·阿特金斯善意地大笑着,巧妙地回答,“所以,我就舒舒服服地坐在聖誕—哈爾堡了。我的老伴貝特西給我生了十多個兒子。將來,兒子還會給我生孫子。孫男子女歡繞膝前,像小貓崽一樣……”
   “你永遠不再回故鄉去了嗎?……”
   “回去幹什麽呢,傑奧林先生?我能幹什麽呢?……一貧如洗!……相反,在這裏,在這荒涼群島上,我卻從未有過傷心痛苦的時刻,我和傢人可以混個小康生活。”
   “這毫無疑問,阿特金斯大叔,我嚮你祝賀,你很幸福……不過,某一天,一種欲望潛入你的心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挪窩的欲望嗎,傑奧林先生!……算了吧!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是一株橡樹。一株橡樹已經深深紮根,直到樹幹的中段都已埋在剋爾格倫群島的石英之中,這棵樹,你試試挪挪看!”
   這位可敬的美國人,完全徹底地適應了這裏的一切。群島變幻無常的氣候使他受到了有力的磨練。聽到他講出這一番話來,讓人心裏好不痛快!他和他的一傢生活在這裏,就像企鵝生活在群棲地一樣。母親是一位勇敢的胖婦人;兒子個個長得健壯結實,從不知道咽喉炎、胃擴張為何物。旅店生意興隆。“青鷺”顧客為數不少,凡在剋爾格倫群島中途停泊的船衹、捕鯨船及其他人等,均前來光顧。旅店為他們提供羊脂、油脂、瀝青、大麥粉①、調料、糖、茶、罐頭、威士忌、杜鬆子酒、葡萄燒酒等。你想在聖誕—哈爾堡找到第二傢旅店,衹能是枉費心機。說到費尼莫爾·阿特金斯的兒子們,他們有的是木匠,有的是帆篷工,有的是漁民。暖季來到的時候,他們在動物經過的各處深海,捕捉兩棲動物。他們都是勇敢正直的人,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們乖乖地服從了命運的安排……
   ①釀造啤酒用。
   “總而言之,阿特金斯大叔,”我對他說道,“我能來到剋爾格倫群島,非常幸運。我會帶着美好的回憶離開這裏……不過,能踏上歸途,我是不會不高興的……”
   “好啦,傑奧林先生,耐心一些吧!”這位哲學家對我說道,“永遠不要盼望或加速分別時刻的到來。再說,不要忘記,好天氣不久就會回來啦……再過五六個星期……”
   “可是直到目前,”我高聲喊叫起來,“高山和平原,岩石和海灘,都還覆蓋着厚厚的積雪,太陽甚至無力驅散地平綫上的薄霧……”
   “此話差矣,傑奧林先生!白色的襯衣下,已經可以看到嫩緑的野草往外鑽啦!……你仔細瞧瞧……”
   “讓我仔細看看,果然如此!……咱們說句真心話,阿特金斯,你敢斷定,這八月份,冰塊還不會淤塞你們這裏的港灣麽?這裏的八月,相當於我們北半球的二月……”
   “肯定是這樣,傑奧林先生,不過,我再對你說一遍,要耐心!今年鼕季很暖和……船衹很快就會在東方或西方的海面上出現。因為漁汛旺季即將來臨。”
   “蒼天在上,但願老天聽見你的話,阿特金斯大叔。但願上蒼能順利引來雙桅縱帆船‘哈勒布雷納’號,這艘船大概很快就要到了!……”
   “蘭·蓋伊船長,”旅店老闆辯解道,“雖說是英國人,卻是位心地高尚的海員。——到處都有好人哪!——他在‘青鷺’補充給養。”
   “你認為‘哈勒布雷納’號……”
   “一周之內肯定在弗蘭索瓦角附近出現,傑奧林先生。否則,就是蘭·蓋伊船長不在了。如果蘭·蓋伊船長不在了,那就可能是‘哈勒布雷納’號在剋爾格倫群島與好望角之間沉沒了!”
   說到這裏,費尼莫爾·阿特金斯大叔作了一個極為精彩的手勢,說明這種可能性是根本不存在的。然後,他離開我走了。
   我熱切地希望旅店老闆的預言盡快變成現實,我真的覺得度日如年了。照他說來,暖季的跡象已經顯露出來——所謂“暖”,當然是對這一海域而言。雖然這座主要島嶼的地理位置在緯度上與歐洲的巴黎、加拿大的魁北剋相差無幾,然而,這是在南半球。盡人皆知,由於地球的軌道是橢圓的,太陽占據一個輻射源,南半球鼕季比北半球更加寒冷,夏季則比北半球更加炎熱。可以確信無疑的是,由於暴風雪的緣故,剋爾格倫群島的嚴鼕季節是極為可怕的,海洋冰封數月,雖然氣溫並不特別低——平均氣溫鼕季為攝氏二度,夏季為攝氏七度,與福剋蘭群島或合恩角情形差不多。
   毋庸贅言,鼕季嚴寒階段,在聖誕—哈爾堡和其他港口,再沒有一艘船衹前來停靠。在我說的這個時節,船衹仍很稀少。至於帆船,由於擔心被堅冰封鎖航道,都到南美州智利西海岸或非洲去尋找港口,最常見的情形是到好望角的開普敦去。幾艘小艇,有的被形成固體的海水封住,有的側傾在海灘上,直到桅冠都覆蓋着冰霜。這就是聖誕—哈爾堡海面展現在我眼前的全部景象。
   剋爾格倫群島雖然溫差不大,氣候卻潮濕而寒冷。群島經常遭受北風或西風的猛烈襲擊,並夾雜着冰雹和暴雨,尤以西部為甚。靠近東部,雖然陽光被雲霧半遮半掩,天空卻比較晴朗。這一側,圓形山頂上的雪綫保持在海平面以上五十杜瓦茲①處。
   我在剋爾格倫群島熬過了兩個月之後,單等時機到來,好乘坐雙桅縱帆船“哈勒布雷納”號踏上歸途。熱情洋溢的旅店老闆從人員平易近人和航海技術兩方面,在我面前對這艘船贊不絶口。
   “你絶對找不到更好的船!”他從早到晚反復對我這麽說,“在英國從事遠洋航行的船長中,無論從勇敢無畏上,還是職業技能上,都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我的朋友蘭·蓋伊!……若是他更善談一些,感情更外露一些,那他簡直就是十全十美的人了!”
   我决定遵照阿特金斯大叔的囑咐,一等到這艘雙桅船在聖誕—哈爾堡停泊,就去預訂船座。停泊六七天以後,船衹就要繼續航行,嚮特裏斯坦達庫尼亞群島駛去,到那裏裝載錫礦石和銅礦石。
   我的計劃是在特裏斯坦達庫尼亞島上度過暖季的幾個星期。然後我打算從那裏動身返回康涅狄格州。我沒有忘記在人為的預計中為偶然留下餘地。正如埃德加·愛倫·波所說的那樣,“時時將無法預見的、意料之外的、無法想象的因素打算進去”,纔是明智的,“側面的、無關緊要的、偶然的、意外的事實,值得給予極大的考慮餘地,偶然性應該不斷地成為嚴格計算的材料”。
   我之所以引用我們這位偉大的美國作傢的話,這是因為,雖然我本人是實用頭腦,性格嚴肅認真,天生缺乏想象能力,但我仍然對這位描述人類奇特行為的天才詩人贊賞備至。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談談“哈勒布雷納”號,或更確切地說,是我在聖誕—哈爾堡可能會有哪些登船機會。在這個問題上,我無需擔心會感到沮喪、失望。那時節,剋爾格倫群島每年有大量船衹來到——至少五百艘。捕捉鯨類成效卓著,人們推斷說,一隻象海豹可以提供一噸油,即等於一千衹企鵝的産油量。而最近幾年,在這個群島靠岸的船衹已經衹有十幾艘了,大肆濫捕已使鯨魚頭數大大減少。事實正是如此。
   ①杜瓦茲為法國舊長度單位,約合1.949米。
   所以,即使“哈勒布雷納”號失約,蘭·蓋伊船長不來與他的朋友阿特金斯握手言歡,也絲毫不用擔心。我會很容易找到機會離開聖誕—哈爾堡。
   每天,我在港口附近散步。太陽開始有點力氣了。岩石、山中平臺或火山岩柱,漸漸脫去雪白的鼕裝。與玄武岩斷崖成垂直方向的海灘上,長出了一簇簇酒紅色的苔蘚。洋面上,50碼到60碼長的海帶,蜿蜒起伏,隨風飄蕩,猶如絲帶。平原上,靠近海灣深處,幾株禾本科植物羞澀地擡起頭來,其中有顯花植物裏拉,原生安第斯山脈;其次是火地島大地植物區係的禾本科植物;也有本地土壤生長的唯一小灌木,前面我已經談過,是一種巨型甘藍,因具有抗壞血病的功能而成為珍品。
   至於陸地哺乳類動物——水生哺乳類在這一海域比比皆是——迄今為止,我還從未遇到,兩棲類或爬行動物也沒有見到。衹有幾種昆蟲——蝴蝶或其他昆蟲——又沒有翅膀。如果有翅膀,恐怕還未來得及使用,就會被強大的氣流捲到波濤滾滾的洋面上去了。
   有一兩次,我乘坐過堅固的小艇。漁民們駕駛着這種小艇,迎風破浪前進。陣陣海風拍打着剋爾格倫群島的岩石,如投石器一般轟然作響。甚至可以嘗試乘坐這種船衹遠涉重洋到開普敦去。如果肯多花時間,說不定能夠抵達那個海港。請諸位放心,我是絶對不想這樣離開聖誕—哈爾堡的……不!我正在等待着雙桅船“哈勒布雷納”號。“哈勒布雷納”號是不會姍姍來遲的。
   漫遊過程中,我的足跡遍及各個海灣。我很驚異地發現,海岸各處景色不同。這飽經滄桑的海岸,這奇特的不可思議的骨架,完全為火山構造,它刺破雪白的鼕季裹屍布,露出骨骼上發藍的四肢……
   我的旅店老闆,安居於聖誕—哈爾堡傢中,對自己的生活可謂心滿意足。雖然他給我出了明智的主意,有時我仍然心急如焚!這說明,在這世界上,由於生活的實踐而成為哲學家的人,仍然寥寥無幾。在費尼莫爾·阿特金斯身上,肌肉係統遠比神經係統發達,可能他擁有的本能,更勝過智慧。這些人對逆境鬥爭能力更強,歸根結底,很可能他們在人世間遇到幸運的機會就更大。
   “‘哈勒布雷納’號呢?……”我每天早上這樣問。
   “‘哈勒布雷納’號嗎,傑奧林先生?”旅店老闆以肯定的語氣回答我說,“肯定今天就到。今天不到,明天肯定到!……肯定有那麽一個頭一天,是不是?到了第二天,蘭·蓋伊船長的國籍旗在聖誕—哈爾堡自由港上空迎風招展!”
   當然,為了擴大視野,衹要爬上特布爾山就可以了。登上海拔1200法尺高處,可遠眺至三十四到三十五海裏開外的地方。甚至透過薄霧,說不定還能提前二十四小時遙望到雙桅船?然而從山坡直到峰頂,仍然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着,仿佛穿着臃腫的鼕裝。恐怕衹有瘋子纔會想到攀登上山吧!
   有時我在海灘上奔跑,嚇得許多兩棲動物倉皇而逃,躍入初融的海水之中。企鵝則笨重而無動於衷。當我走近時,依然巍然不動。如果它們不是那等愚蠢的模樣,倒真想和它們攀談一番,當然衹能使用它們那種高聲聒噪、震耳欲聾的語言了!而黑色的海燕,黑白兩色的剪水鸌,鸊■,燕鷗和海番鴨,全都振翅飛逃了。
   一天,我有機會觀看了一隻信天翁起飛。企鵝們用自己最精彩的聒噪為它送行——有如一位即將遠行的朋友,可能離開它們一去而不復返。信天翁這種強有力的飛鳥可以一口氣飛行二百裏①,不事休息。速度亦極快,可在幾小時內穿越遙遠的空間。我有機會觀看了一隻信天翁起飛。
   這衹信天翁,立於聖誕—哈爾堡海灣盡頭一座高高的山岩上,巍然不動,註視着大海。濁浪拍岸,有力地撞擊在礁石上,碎成千萬朵浪花。
   驀地,大鳥展翅高翔,腳爪收攏,頭部用力前伸,有如船頭的斜桅托板。它發出尖聲鳴叫,轉眼之間,在高空中變成了一個黑點,消逝在南天的霧障之後了。
   ①法國古裏,一裏約等於四公裏。下同。
第二章 雙桅縱帆船“哈勒布雷納”號
  噸位為三百;桅桁稍傾,可以收風;逼風航行時速度很快。帆面可分前桅、主桅和船頭三部分。前桅包括雙桅船前桅、前桅帆、第二層帆和第三層帆;主桅包括後桅帆和頂桅;船頭包括船首三角帆和大、小三角帆。這就是聖誕—哈爾堡等待的斯庫那船,這就是雙桅縱帆式帆船“哈勒布雷納”號的基本構造。
   船上有船長一人,大副一人,水手長一人,廚師一人,加上八名水手——一共十二人,操作人手足夠。船衹建造牢固,肋骨及船殼板全部用銅銷釘組裝;船帆寬大;船尾輪廓開闊優美。這艘船,可在惡劣氣候條件下航行,操作靈活,最適於在南緯40度到60度之間行駛。它是比肯黑德造船廠①的驕傲。
   以上情況都是阿特金斯大叔嚮我提供的,而且伴隨着多少贊美之辭啊!
   蘭·蓋伊船長是利物浦人,指揮“哈勒布雷納”號已經將近六年。船衹的五分之三屬於他個人。他在非洲和美洲的南部海洋上進行貿易活動,來往於各群島之間,各大陸之間。他的雙桅船之所以衹擁有十二名船員,正是因為這艘船單純從事貿易。如果要捕捉兩棲類動物,如海豹等,人手就要增加,而且要裝備漁具,捕鯨用的魚叉,大魚叉、釣魚綫等等為這種艱苦工作所必需的設備。我還要補充一句:這一帶海面不甚安全,那時尚經常有海盜出沒,靠近島嶼時應該倍加提防。但是,如果“哈勒布雷納”號遭到襲擊,它是不會措手不及的:船上裝有四門石炮,圓炮彈和成包的彈丸數量充足,炸藥貯藏艙內儲備相當豐富;手槍、卡賓槍挂在槍架上;最後還有舷墻保護網。這一切保障了船衹的安全。此外,值班人員睡覺時總是保持高度警惕。在這一帶海上航行,如果不采取這些防範措施,那是少有的粗心大意。
   八月七日這天清晨,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忽然響起旅店老闆粗大的嗓門和用拳頭打門的聲音,我從床上跳下地來。
   “傑奧林先生,你醒了嗎?……”
   “當然,阿特金斯大叔。這麽大的聲音,我還能不醒!——出了什麽事啦?……”
   “東北海面上,六海裏的地方,有一艘船,正朝着聖誕港駛來!”
   “是‘哈勒布雷納’號吧?……”我猛然掀掉被子,高聲叫道。
   “再過幾小時就知道了,傑奧林先生。不管怎麽說,這是今年的第一艘船,隆重歡迎是理所當然的。”
   我轉眼之間穿好衣裳,跟隨費尼莫爾·阿特金斯來到碼頭上,站在聖誕—哈爾堡海灣兩端中間觀看遠方地平綫視角最大的地方。
   天氣相當晴朗,海面上最後的晨霧正在消散,海水平靜無波,微風習習。由於信風的緣故,剋爾格倫群島這一側,天空比對岸更加明亮。
   二十來名居民——大部為漁民——將阿特金斯大叔團團圍住。毫無疑問,他是群島上最重要的、也是最受敬重的人物。因此他的話也最有分量。
   那時船衹進入港灣風嚮正順。不過,正是落潮。已經看得見的船衹——一艘斯庫那船——正不慌不忙地降帆前進,等待着漲潮。
   人群議論紛紛。我心急如焚,傾聽着各種議論,並不插言。意見分歧,每一方都固執地堅持己見。
   ①比肯黑德造船廠為英國利物浦一傢有名的造船廠。
   我應該承認——而且這使我心中十分難過——大部分人反對這衹斯庫那船就是雙桅帆船“哈勒布雷納”號的說法。衹有兩三個人表示了肯定的意見。站在他們一邊的,就有“青鷺”的主人。
   “這是‘哈勒布雷納’號!”他反復說道,“蘭·蓋伊船長還能不第一個抵達剋爾格倫群島,別鬍扯了!……是他,沒錯!我敢肯定!如同他來了,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和我商談,要一百擔馬鈴薯補充給養一樣,千真萬確!”
   “阿特金斯先生,你眼皮裏長霧了吧!”一位漁民反唇相譏道。
   “還沒有你腦袋裏的霧多!”旅店老闆尖刻地回答。
   “這艘船的外形與英國船不同,”另外一個人發表意見說,“船頭細長,甲板脊弧突出,我估計是美國造。”
   “不對……這是英國船,”阿特金斯先生駁斥道,“而且我差不多說得出來,是哪個造船廠所造……對!……是利物浦的比肯黑德造船廠,‘哈勒布雷納’號就從那裏下的水!”
   “壓根不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水手很有把握地說,“這艘斯庫那船是在巴爾的摩尼珀和斯特隆日聯合公司鍍的錫,是切薩皮剋河①水首次濺濕它的竜骨。”
   “還是說默爾西河②河水吧,可憐的傻瓜!”阿特金斯大叔反駁說,“喂,擦擦你的眼鏡,瞧瞧斜桁上升起的國籍旗吧!”
   “英國旗!”人群異口同聲大叫起來。
   果然,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的國旗剛剛展開鮮紅的綢面,映照着英國船衹的一角。
   沒有任何疑問了。朝聖誕—哈爾堡港灣駛來的,確實是一艘英國船。但是,肯定了這一點,並不意味着這必然就是蘭·蓋伊船長的雙桅船。
   再過兩小時,這已不成其為爭論的焦點了。正午以前,“哈勒布雷納”號已在聖誕—哈爾堡港灣中間海水四尋深處拋錨。
   阿特金斯大叔見了“哈勒布雷納”號船長喜形於色,手舞足蹈。我似乎覺得船長並不怎麽感情外露。
   他是一位四十五歲的男子,面色紅潤,四肢健壯,正像他的雙桅帆船一樣,強有力的頭部,頭髮已經花白;眼睛烏黑,濃重的雙眉下,眼珠閃爍着火焰般熱情的光輝;皮膚黝黑;抿緊的雙唇,露出排列整齊的牙齒,結結實實地長在強有力的頜骨上;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鬍,粗壯的鬍須呈赭色;雙腿雙臂強健有力。蘭·蓋伊船長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其外貌並非嚴峻,說不動聲色可能更確切些。從外表上看,他是一位十分內嚮的人,不會痛痛快快吐露內心的秘密。——這是蘭·蓋伊船長抵達的當日,一位比阿特金斯大叔更瞭解情況的人講給我聽的,雖然我的旅店老闆自認為是船長的摯友。事實上,任何人都不能自吹說,對這位天性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人,已經深入瞭解了他的內心。
   ①美國一河流。
   ②英國一河流。
   我立刻就要談到我剛纔提到過的人。他說是“哈勒布雷納”號的水手長,名叫赫利格利。懷特島生人,四十四歲;中等身材,顯得短粗胖,健壯有力;兩臂撒開,不貼身,羅圈腿;腦袋像個肉球,長在公牛一般的脖子上;胸脯寬闊,似乎容得下正常人雙倍的肺葉——我自忖他是否真的長着這麽多的肺葉,因為他呼吸時消耗的空氣確實量很大——他總是氣喘籲籲,總是不停地講話;嘲弄人的眼睛,滿面笑容可掬。眼睛下面一堆皺紋,因顴骨肌肉不斷收縮而産生。還要指出他的嘴,吊在左耳垂上。這與雙桅帆船的船長對比多麽強烈!兩個人差異如此之大,竟然能夠配合默契!他們就是合得來,已經一起航行了十五、六年——首先在雙桅橫帆船“威力”號上,後來,在本書故事開始前六年,“哈勒布雷納”號又代替了“威力”號。
   赫利格利剛剛抵達,就從費尼莫爾·阿特金斯處獲悉,如果蘭·蓋伊船長同意,我要搭乘這艘船。所以,未經介紹和任何準備,水手長當天下午就朝我走來。他已經知道我的名字,用下面這句話開頭與我攀談起來:
   “傑奧林先生,我這廂有禮了。”
   “我也嚮你致意,我的朋友,”我回答道,“有什麽事嗎?”
   “為您效勞。”
   “效勞?……哪方面呢?”
   “在你有意登上‘哈勒布雷納’號方面……”
   “請問您是哪一位?”
   “船上職務和名字是水手長赫利格利,也是蘭·蓋伊船長的忠實夥伴。船長是有名的聽不進任何意見的人,他卻痛痛快快聽我的。”
   於是我想:如此熱心幫忙的人,應該利用。看來,他毫不懷疑自己對蘭·蓋伊船長可以施加巨大影響。
   我回答道:
   “那好,朋友,如果你的職責此刻不呼喚你,咱們聊聊吧。”
   “傑奧林先生,我有兩小時空餘時間。再說,今天活也不多。明天,要卸貨,要補充給養……這對船上人員來說,都是休息時間……如果你有空……我也有空……”
   說着,他朝海港深處搖搖手,指着他熟悉的方向。
   “在這裏談談不是很好嗎?”我拉住他,提請他註意。
   “聊聊,傑奧林先生,站着聊……嗓子眼幹着冒煙……坐在‘青鷺’的一角,面前擺上兩杯威士忌茶,豈非輕而易舉……”
   “我可滴酒不沾,水手長。”
   “沒關係,我喝雙份。噯!你可不要以為是和醉鬼打交道啊!……不!……我從來不過量,但是一定要喝足!”
   我跟隨這位水手長走去。顯然,他已經慣於在酒店的水中遊泳了。阿特金斯大叔此刻正在雙桅帆船甲板上,忙着爭議買價賣價。我們在他旅店的大廳中坐了下來。首先,我對水手長說:
   “我正好指望通過阿特金斯,讓我和蘭·蓋伊船長搭上關係。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和船長特別熟……”
   “呸!”赫利格利說道,“費尼莫爾·阿特金斯是個好人,他對船長十分敬重。可是,他無論如何比不上我!……讓我給你活動活動吧,傑奧林先生……”
   “難道這事這麽難辦嗎,水手長?‘哈勒布雷納’號上一個空閑艙位都沒有嗎?……我有一間最小的艙室就可以,而且我付錢的“太好了,傑奧林先生!艙面室的一側,有一間艙室,從來沒有人用過。既然你不怕必要的時候破費……不過,我對你講句知心話:恐怕要比你想的還要機靈,比老阿特金斯還要機靈,才能使蘭·蓋伊船長下定决心接納搭船乘客!……好!一個好小夥子為你的健康幹杯了!很遺憾你不能禮尚往來。恐怕將他全部的機智都使上也不算過分!”
   伴隨着這句話,他閉起左眼,右眼閃射出異樣的光芒!仿佛他兩衹眼睛具有的全部勃勃生機都集中到一隻眼睛的眼球上表現出來了!毋庸諱言,這美妙的言辭結尾處,已淹沒在一杯威士忌中。水手長並不贊賞威士忌的上等質量,因為“青鷺”的酒不過來源於“哈勒布雷納”號的食品貯藏艙而已。
   然後,這個鬼傢夥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隻黑而短的煙斗,裝上煙,安上煙草帽,用力將煙斗插在嘴角兩顆臼齒的縫隙之間,點上煙。他噴雲吐霧,有如一艘正在生火的輪船。他的頭部竟然在灰白色的雲霧後面變得模糊不清了。
   “赫利格利先生?……”我說。
   “傑奧林先生……”
   “為什麽你們船長不高興接待我呢?……”
   “因為他頭腦中從未考慮過船上搭乘旅客的問題。直到現在為止,凡是這一類的要求,他總是一律回絶。”
   “什麽原因呢,我想問問你……”
   “噢!因為他不願意礙手礙腳,他要行動完全自由,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衹要他認為合適,就可以掉轉船頭,嚮北或嚮南,朝着日落方向或旭日東升方向,而不需要嚮任何人闡明理由!這南部海洋,他從沒有離開過,傑奧林先生。我們一起在這一帶海面奔波,已經多年,東到澳大利亞,西到美洲,從霍巴特敦到剋爾格倫群島、特裏斯坦達庫尼亞群島、福剋蘭群島,衹有賣掉船上貨物時纔停泊一下,有時直駛到南極海洋。在這種情況下,你可以理解,一位乘客可能礙事。再說,有誰願意登上‘哈勒布雷納’號呢,它不喜歡與微風調情,海風將它推嚮哪裏,就駛嚮哪裏。”
   我自忖,是否水手長千方百計要把這艘雙桅船描繪成一艘神秘的船衹,無目的地航行,到停泊地也不久留,是想入非非的船長指揮的高緯度地區漫遊船。不管怎麽樣,我對他說道:
   “總之,‘哈勒布雷納’號四五天以後就要離開剋爾格倫群島,是嗎?”
   “肯定……”
   “這一次,航嚮是嚮西,朝特裏斯坦達庫尼亞群島駛去,是嗎?
   “很可能。”
   “那好,水手長,這個可能對我已經足夠了。既然你願意為我效勞,那就請你一定使蘭·蓋伊船長下定决心,允許我搭船……”
   “好,這事就算辦成了吧!”
   “太好了,赫利格利,你是不會後悔的。”
   “噯!傑奧林先生,”古怪的水手長頭搖得好像剛出水一樣,反駁道,“我從來做任何事都不後悔。我明白,給你幫忙,我也絶不會後悔的。現在,如果你允許,我就告辭。我立即回船,也不等我的朋友阿特金斯回來了。”
   他一口喝幹了最後一杯威士忌——我仿佛覺得那杯子都要和酒一起消逝在他的喉嚨裏——赫利格利儼然以保護人的姿態嚮我微微一笑,然後,粗壯的上身在羅圈腿的雙弧上一搖一擺,煙袋鍋裏噴出嗆人的煙霧包圍着他,他走出大廳,朝着“青鷺”東北方向而去。
   我坐在桌前,陷入沉思。各種自相矛盾的想法縈繞心頭。這位蘭·蓋伊船長到底是什麽人?阿特金斯大叔給我描述的,是技術高超的海員加上正直的人。就算他集二者於一身好了,根據剛纔水手長對我說的話,本來也沒有什麽值得懷疑,既然我願意不計較價錢,滿足於船上的生活,頭腦中就從未考慮過,搭乘“哈勒布雷納”號的要求竟然會成為難題。這一點我承認。是什麽理由使蘭·蓋伊船長拒絶我呢?……他不願被什麽協議束縛手腳;航行過程中,如果他心血來潮要到某處去,他就不願駛往另一處。這條理由是否講得通呢?……說不定,由於他航行的性質,他有特殊原因要提防陌生人吧?……他進行走私活動或者販賣黑奴?——那個時代在南方海上,這仍是相當頻繁的貿易活動……不管怎麽說,這些解釋都說得過去。可是心地高尚的旅店老闆卻為“哈勒布雷納”號及其船長擔保。這是正派船,正派船長,費尼莫爾·阿特金斯兩樣都保證!……如果他對這兩條都沒有産生錯覺,那確實相當了不起了!……不過,他對蘭·蓋伊船長的瞭解,無非是一年一度停泊剋爾格倫群島時與他見面。在這裏,他衹進行正常的貿易活動,當然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另一方面,我自忖,是否水手長為了顯示他給我幫這個忙多麽重要,有意擡高自己的身價……船上能有一位乘客像我這麽隨和,又不計較搭乘的價錢,說不定蘭·蓋伊船長很滿意、很高興呢!……
   一小時以後,我在碼頭上遇到旅店老闆,我把事情經過告訴了他。
   “啊!這個赫利格利魔鬼,”他高叫起來,“秉性難移!……你要相信他呀,那蘭·蓋伊船長不徵求他的意見,連擤鼻涕都不敢!……傑奧林先生,你看這位水手長,真是個怪人!他心眼兒倒不壞,也不愚蠢,就是像魔鬼一樣地撈美元和畿尼①!……如果你落到他的手裏,當心點你的錢袋!……把你的衣服口袋或錢包扣子扣好,不要讓人給摟了去!”
   “謝謝你的忠告,阿特金斯。告訴我,你已經和蘭·蓋伊船長談過了嗎?……談過這件事了嗎?……”
   “還沒有,傑奧林先生,來得及。‘哈勒布雷納’號還剛到,拋了錨,還沒遇到退潮掉頭呢!”
   “好吧!不過,你大概可以理解,我希望盡早把這件事定下來。”
   “耐心點吧!”
   “我急於心裏有個數。”
   “噯!不用擔心,傑奧林先生!事情自然而然會辦好!再說,即使不上‘哈勒布雷納’號,你也不用犯難。隨着漁汛季節的到來,馬上會有很多船衹來到聖誕—哈爾堡,那數目比‘青鷺’四周的房屋還要多!這事就交給我啦!你上船的事,我負責!”
   一方面是水手長,另一方面是阿特金斯大叔,但這不過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儘管他們嚮我許下了諾言,我還是决定直接與蘭·蓋伊船長交涉一下,雖然他這人不大好接近。我决定單獨碰到他的時候,和他談談我的計劃。
   到了第二天,纔有一個機會。在此以前,我沿着碼頭漫步,仔細端詳這艘斯庫那船,發現這是一艘外形美觀、十分堅固的帆船。這一帶海域,流冰塊有時漂到50度緯度綫以外,堅固是船衹必不可少的優點。
   下午時分,我走近蘭·蓋伊船長的時候,看出他似乎想回避我。
   ①英國舊金幣,值21先令。
   在聖誕—哈爾堡,順理成章地,為數不多的漁業人口基本上是不更新的。我再重複一遍,那時節來往船衹為數不少,有時幾位剋爾格倫群島人到船上幹活,以代替短缺的人或死去的人。總而言之,島上人口固定不變,蘭·蓋伊船長大概每個人都認識。
   再過幾個星期,大批船衹紛紛到達,船上人員擁塞碼頭,呈現出平時少有的繁忙景象時,他也可能認錯人。繁忙景象隨着漁汛季節的結束而告結束。但是,現在纔八月份,“哈勒布雷納”號利用異常溫和的鼕季來到,在港口內是獨一無二的船衹。
   所以,即使水手長和旅店老闆還沒有在蘭·蓋伊船長面前為我說項,他也不會猜不出我是異鄉人。
   他的態度衹能意味着:要麽,他已經得知我的想法,他還不想答復;要麽,赫利格利也好,阿特金斯也好,從前一天到那時為止,還不曾與他談起這件事。如果屬於後一種情況,他之遠遠避開我,則是由於他天性不善於與人攀談,與一個陌生人發生關係對他不合適。
   可是我已經忍耐不住了。這個難以接近的人要拒絶我,就讓他拒絶好了!強迫他違心同意我上船,我絲毫沒有這個意圖。我甚至不是他的一國同胞。剋爾格倫群島上,也沒有一個美國領事或代理人,否則我還可以在他們面前發上幾句牢騷。最重要的是我要有個準信。如果我在蘭·蓋伊船長面前碰了釘子,我受到的損失,無非就是等待另一艘更熱心的船衹來到而已——至多也就耽擱兩三個星期。
   我剛要與船長搭話,船上大副來了。船長利用這個機會走開了,他嚮大副作個手勢,叫他跟着他走。他們繞到海港盡頭,消逝在岩石角上,溯海灣北岸而上了。
   “見鬼!”我心裏想道,“看來,我得相信,要達到我的目的還睏難重重哩!不過,也衹是推遲一下而已。明天上午,我要到‘哈勒布雷納’號船上去。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這位蘭·蓋伊,他得聽我講話,然後回答我行還是不行!”
   也很可能,快進晚餐的時候,蘭·蓋伊船長會到“青鷺”來。一般情況下,船衹停泊時,海員都到這裏來進午餐和晚餐。在海上航行數月之後,喜歡換換花樣。一般來說,在船上的食譜無非就是餅幹和鹹肉而已。
   從身體健康來說,也需要這樣。新鮮食品已裝上船,船上上司們也感到在旅店吃飯更好些。我毫不懷疑,我的朋友阿特金斯已經做好準備,要像樣地接待雙桅船船長、大副和水手長了。
   我等待着,很晚纔上桌吃飯。結果大失所望。
   船長也好,其他人也好,船上竟沒有一個人光臨“青鷺”。我衹好像兩個月來每天那樣,一人獨自進餐。不難想象,在寒季裏,阿特金斯大叔的主顧基本上是不變的。
   飯後,將近七點半鐘,夜幕降臨,我到港口有房屋的一側去散步。
   碼頭上空無一人。旅店的窗戶發出微弱的光亮。“哈勒布雷納”號的船員,沒有一個人上岸。小艇已用掣索拴好。海水漲潮,微波蕩漾,小艇輕輕地搖晃。
   這艘斯庫那船,簡直和兵營一樣,太陽一落,就禁止海員上岸了。這項措施大概會使赫利格利十分不快。他是個話匣子兼酒罎子。我猜度,停泊期間,他是很喜歡從這傢酒店竄到那傢酒店的。在“青鷺”附近,我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見到船長。
   我在雙桅船近旁踱着方步,一直呆到九點鐘。漸漸地,船體暗下去了。灣內的海水衹映出一個閃閃發光的拔瓶塞用的蠃絲起子,那是挂在前桅支柱上的船頭燈。
   我回到旅店,衹見費尼莫爾·阿特金斯在門邊吸着煙斗。
   “阿特金斯,”我對他說,“好像蘭·蓋伊船長一點不喜歡經常光顧你的旅店哪!”
   “他有時星期天來,今天是星期六,傑奧林先生。”
   “你還沒跟他說嗎?”“說了,”旅店老闆回答我說,明顯露出為難的口氣。“你對他說了,一個你認識的人希望搭乘‘哈勒布雷納’號嗎?”
   “說了。”
   “他怎麽回答呢?”
   “既不是我所希望的,也不是你所希望的,傑奧林先生。”“他拒絶?”
   “差不多。他對我說:‘阿特金斯,我的雙桅船不是用來接待乘客的。我從來沒有接待過,也不要指望哪一天我會接待。’你說這是不是拒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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