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青春校园>> 劉麗朵 Liu Lidu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79年)
鎮與大城: 輟學女生與皮條客
  外省小城的女中學生輟學來京,依托於一個當地的男人,而他卻要墮落成為皮條客;熱愛藝術的女生在畫傢離開之後,被迫以什麽樣的方式謀生?那個叫做鳥村的村莊,是否仍然在北京的一隅驕傲地存在,或永不復回?……一個外省女孩闖入北京的歷險記,村上春樹式的殘酷青春小說,一部中國版的《在路上》。
第1節:火車
  火車
  從北京到魯地,坐快車衹要七個小時,但是我决定在齊下。齊那裏有汽車可以到魯地。那是我18歲時候的事情,我買了一張去齊的票,這張票將使我半夜三點來到齊,然後在那裏等到天亮。買票的時候,我就知道它到達的時間。我來到火車站,買了這張票,就坐在那裏等待上車。到處是人。因為這是五一勞動節。在等待上車的時間無事可做,我就來到地鐵對面的恆基中心。穿越擁擠破舊的地鐵通道,一扇嶄新的自動門打開了,走進去,有好幾節扶梯在那裏,扶梯分兩邊,兩邊都有上下,我從一邊上去了。
  恆基中心是一棟剛剛建好的建築,裏面還非常的空曠。但是非常華美。亮晶晶的道路兩側有很大的金屬柱子,和金屬的放火箱,從那裏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影子。我從那裏走過,看見了無數的影子,從前面走過來,側面的,……都是我。我穿着一條橘黃色的褲子。
  這條橘黃色的褲子印着魚的花紋,很瘦,是一條初夏穿的褲子。我對這條褲子印象很深,但是不知道它後來到那裏去了。也許是跟老J分手的時候,丟在他傢裏了。這條褲子是在一個有木頭門的服裝店裏買的。那個店主對我說,"這是今年從香港最新到的款。"它挂在墻上,跟一件土黃色的長襯衫一起。我連那件長襯衫一起買下了它。這件長襯衫跟這條橘黃色的褲子一樣,都讓我想起那些依稀仿佛見到過的時尚雜志。現在,我走在恆基中心有很多鏡子的通道上,看見了自己的無數條橘黃色的腿。
  我很年輕。這很不可思議。橘黃色的腿瘦長瘦長,上面是一件土黃色的短夾剋,再上面是我瘦削的面孔,披散的長發。就是這樣一個影子追隨着我,從四面八方流動,被我看見。人們走過我的身旁,但我衹關心自己。
  恆基中心的底層是一個跟好萊塢有關的遊藝廳,站在上面可以往底下看。我便在那裏看了一會。離開那裏,我又來到一個糖果店,幾個外國人在那裏買糖果,還有水果。我坐扶梯到樓上去,有一排IC卡電話挂在墻上。後面有一傢飾品店。我看見很亮的銀飾,我最喜歡那種吊下兩根長的鏈子的式樣,但那些都很貴,我買不起。
  老J是一個老年人。每當我看見他,就感到羞愧難當。他肥胖、醜陋、粗俗。他45歲了,無正式職業,也沒有錢。他是北京文化界一個著名人士的兒子,曾在俄國居住了七年,是最早的那群去俄國淘金的人之一。他沒有淘到金,反而變得一貧到底,就這樣他回來了,除了對俄國的愛,他什麽也沒有帶回來。20年前他的父母希望他成為一個好工人,他也是那樣做的,那時候北京還是紅彤彤的、喜興、熱鬧的北京,他每天早上去北海鍛煉身體,晚上在工人文化館唱歌,生活得無憂無慮。後來改革開放,他開了傢烤鴨店,有了點錢,再後來他就去了俄國。
  我跟老J是如何混到一起的……說來話長。我十七歲出門遠行並沒有經過媽媽的允許,他們都沒有料到我會從高中退學,但是我退了學,成為了無數流浪街頭的不良少年當中的一個。我的第一個男人叫做木豆,他是一個壞傢夥,他離開我,沒有料到我會深受刺激。在那之前,整個暑假我在引誘一個叫馮彬的好學生,他不會上鈎,他連什麽是男女都說不清。後來木豆就來了。他是一個頑劣的少年。他幫我解决了焦灼,後來我每天都去找他,我想讓木豆跟我好,可是他不。
  他們發現了我的事,並公開了它。就這樣,很多人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消息是怎麽傳出去的,也許是木豆自己說的,木豆對別人說全年級學習最好的女生已經被他玩過了。老師們也隱約聽說了,但是還不敢張揚。我感覺到來自各個方向的壓力,他們不說,他們不說,但他們知道,就這樣。他們給我無聲的嘲笑,並故意讓我感覺到這點,感覺到鄙視。後來我就有點精神失常。離開學校之前我幹了一件這樣的事。我已經下定决心離開學校,這個决定是經歷了三天的失眠之後做出的。木豆已經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了,別人都把他看做毫無希望的,最初我對這點感到心疼,因為他有白皙、美麗的面孔,高大的身材,我對他缺乏瞭解。他們說他是壞人,那麽必定是真的,我的過錯在於懷疑這一點。我懷疑大多數人認定的真理,所以犯了不可饒恕之罪。他們小心翼翼地躲開木豆,並捉弄他,懷帶着道德上的優越感。我覺得我並不比他優越。我想瞭解他,就是這樣,我想靠近他,離開衆人的道路,我想要愛情。就是這樣簡單。
  木豆偷東西,跟比他大十歲的女人來往,還嫖娼。從書上,我知道,他這種人是善良的少年,我的愛情應該從他開始。這年暑假我認識了木豆,很快就有了那件事,然後他就離開了我。
第2節:這是誰幹的
  我離開學校是在寒假左右。這時候我的事情已經幾乎人盡皆知。我已經無力維護我好學生的形象了。那天早上大傢都來上學,他們發現教室後面挂着一面大紅的橫幅,上面寫着,"蘇醒。真理。自由。"人們紛紛詫異,有人走到教室後面大聲把它念出來。他們都認為那很可笑,並且奇怪。老師來了。老師問,"這是誰幹的?"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色發白。經歷了三個晚上的失眠,我已經準備得非常充分,我有非常重要的話講。我要講出來,我要講很多話,很多事,我要解釋一切,鎮靜、大聲、有條理地解釋一切。但是我站起來,臉色發白。老師說,"你那幾個字什麽意思?"教室裏安靜極了。我的聲音急促而可笑,我說,"這是很重要的幾個字。"老師說,"你給大傢講講。"我站在那裏愣了一陣子,說,"你們都該明白。"老師說,"我們該明白什麽?"我又愣了一陣子,我在努力地想我那些準備好的言辭。但是他不再給我機會了。他說,"滾出去。"
  我淚如雨下,這很丟臉。我哽咽着大聲說,"你沒有權力讓我滾出去。你應該出去。"老師說,"你說誰應該出去?你在這裏擾亂所有同學的學習,你還有良心嗎你?你可以對自己不負責任,但是別的同學還得學習呢!"我以淚眼怒視他的樣子讓他害怕,他並不敢把我拖出去,像他對待那些差生那樣。我在那裏站了十分鐘左右,在這段時間裏,我想到最尖銳地傷害我的字是,"不負責任";他們說我對自己不負責任。那麽好吧。
  從那天開始我就有了摔碎自己的願望。造成我這個願望的人還有我的母親。我並不反抗她。從不。我發現挖自己的胳膊能夠讓我得到安慰,在那之前,我的辦法是激烈地用頭撞墻,這讓人們害怕,於是他們停止駡我。這不好。我不應該這樣丟臉。所以後來我學會了那一手。當她悲傷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當她駡我的時候,我就一言不發,暗地裏用指甲挖自己的胳膊,後來我的胳膊上就出現了無數月牙形的傷口。
  後來我就離開魯地,來到北京。第一次呼吸到北京的空氣我很激動。我是第一次來北京,我從來沒有來過北京。北京並不屬於我,我是一個沒有戶口、沒有單位的人,想到這點我首先感到了自由。我漂浮在空氣中,漂浮在這世界上。
  老J並不送我上火車。這是我出門後第一次回傢,我必須回傢,因為我外婆死了。我有點不相信她的死。很多次,當我想起她時,我都覺得她必死無疑,她的臉陳在我面前,非常的大,讓我害怕。現在她真的死了。我毫無感覺,並不傷心。我跟外婆不生活在一起,每隔幾年見上一次面。她有精神病。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去年,她從老傢搬到魯地,搬到一個租來的破舊的樓房中。屋裏一點光也不透,因為她用棉被把所有的窗戶擋上了。她那次精神病發作很厲害,整夜大聲說話,駡人,認定有人在打她。並且還不止被人打那麽簡單,有人用盡各種辦法使她飽受折磨。現在,她死了。
  我接到傢裏人給我發的CALL機信息的時候老J不在身邊,我匆匆給他打了個電話就出門去火車站了。我們的傢在一個破舊的閣樓上,這並不是他那著名的父親留給他的房子,而是我們租的。我們把那大房子租給別人,用租金中的一小部分錢租了一間小房子。一開始,我們的生活來源基本上就是這個。現在他在一傢涉外的餐廳裏找到了工作,工作的內容是管理庫房,餐廳地點在大使館附近。老J每天都高高興興地上班去,再高興地回來,我去接他,一路上他唱歌。他唱的多半是俄國的歌。老J小時候參加過很多演出,他會彈鋼琴,在我們的大房子裏就放着一架漂亮的鋼琴。他還會唱歌。我上火車的這天之前的那晚,我們就從他工作的餐廳走了回來,我們路過繁華的街道,馬路上流光溢彩,兩邊是高大的樓群。老J告訴我那些樓的來歷,和他小時侯看見的它們的樣子。他邊走邊說,邊說邊唱,他的聲音很大,很洪亮,很專業。我並不十分愉快,因為我並不愛老J,我托身於他是生活所迫。我怎麽會愛那麽一個難看的、肥胖的老頭呢。可是現在,老J是我男人。
  現在我一個人,不跟老J在一起。我外婆死了。我要回傢。火車是下午三點開,我就來到恆基中心,在那裏轉來轉去,到處尋找自己的影子。這地方空曠華美得讓我高興,我的腳踩在大理石的地上,走過甬道,影子從各處流轉。我看見了外國人,和舉止優雅的中國人,他們必定是讀書人,他們過着什麽樣的生活?就是我夢想的那種嗎?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們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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