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都市生活>> 方方 Fangf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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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方方,原名汪芳,女,江西彭泽人,1955年生,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同 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作<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桃花灿烂>短篇小说<纸婚年> 分获<中篇小说选刊>第五届百花奖.现在河北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肖济东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这一生是不是改换一下职业.他一直以为一个人一生都在一个
  地方做事是一种美好品行的体现.一则说明他敬业尽职,二则说明人事关系和谐。所以在很多
  的人纷然跳糟做"孔雀东南飞"时,他却以一种安然自得的姿态备课以及跟学生改本子.系主任
  是个老教授,同时在社会兼着什么民主党派的一个职务.人极是善良,同时也尤易感动.他对肖
  济东这种反潮流的做法自然也是感动了的.几次在系里的大会上都动人的说:哪个讲我们大学
  教师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了?哪个讲青年老师都飞出了校园?不,仅仅是我们系里,优秀的.甘
  心固守清贫的老师就大有人在,比方,肖--济--东--!云云.
  
  刚开始系主任讲这些话时,肖济东还自我感觉不错.要知道,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系主任,可
  要想得到他的表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肖济东八二年大学毕业,留校十年,平平淡淡地教了十
  年的书,得表扬还只是近一二年的事.他回去为这事跟他老婆炫耀,他老婆一嗤鼻子说:那还不
  是你们系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宝,不表扬你表扬哪个?老婆是湖南人,湖南人对"宝"的用法,涵盖
  极广,褒贬全凭语气调节,分明晓得她讥人,却无法还击.肖济东每逢此时就有点气极败坏.只
  会结结巴巴地分辩说:怎么只我一个?小陈小朱大钱不都是?老婆对他的气极败坏常取莞尔一
  笑态,大有居高临下之派头.有时还会补充说:人家小陈小朱今年才分来,有什么好表扬的?大
  钱不就是那个搞第三者的吗?谁还敢表扬他?可不就剩下你了?肖济东言词木讷,答不上话.一
  答不上话来,脑子就会私下里自转弯子,心说:可不只剩下我了?
  
  虽有老婆的讥讽,可肖济东也还是有一种荣耀感.想想也是可以理解.不管是什么人,谁个
  不是喜欢听好话的?即使理智上明知是拍马屁的事,至少在感情上还是能产生一种安慰.肖济
  东想大约就是这一种安慰的成分,以至几千年来,马屁这礼品从不曾有过淡季.当系主任要肖
  济东帮正在忙忙乎乎地解决家庭纠纷的大钱带三周课时,肖济东想也没想,就屁颠屁颠地答应
  下来了.害得他老婆晚上好好地同他吵了一架.因为他老婆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中午回来不得,
  而大钱的课一周二次都是三四节的,这就不能不使肖济东的儿子午餐一周有两天出现问题.肖
  济东跟老婆认错(每次吵架,不管他自己错没错,他都会很自觉地向老婆低头认错的)之后,方
  回过头去想:若不是系主任三番两次地表扬他,他何至会去接大钱的这个差事?以致他的小宝
  迫不得已地将同他一起去吃几天食堂.一想起他的儿子小宝吃食堂饭菜吃得眼泪汪汪难以下
  咽的样子,他就一边为之痛苦,一边又生些忿忿然.心说主任你就这两句话就换得了我三周的
  辛苦劳动?又心说大钱,你小子享尽风流,睡过两个女人,却让我这只睡过一个女人的人来替你
  上课,这岂不是在不平等上又加了一重不平等了吗?想归想,三周的课肖济东还是一堂不拉地
  教下去了,且见了系主任和大钱仍是一副客气嘴脸:哪里哪里,没关系,谁都有个有事的时候?
  大家互相帮助一下还不应该?如此一番,倒叫系主任愈发地感动也愈发地觉得表扬这东西最应
  该送给肖济东这样的人.
  
  一个地方若冒出件让人意外的事,其主人翁多半是那种平日里闷声不吭得几乎让人没觉
  得他存在的人.而那些张扬惯了的无论做出什么石破惊天的事,旁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仿佛
  是他不做谁做?所以一句老话"不叫的狗的咬人"一直用到今天也不曾过时.只是把"咬"字理解
  得宽泛一点就可适宜于如同肖济东这样的人物了.
  
  肖济东年轻时开过一路公共汽车.从他老练地坐公共汽车的派头上尚能看出端倪.比方售
  票员查票时,他虽然无票,但仍会不动声色地说:一场的.那意思便是告诉售票员:自己人.一般
  说来,自己人上车不必买车票,在公共汽车公司工作这点福利还是有的,就像在电厂工作用电
  不要钱,在水厂工作用水不收费以及在铁路上工作出差不买车票一样.肖济东开了五年的汽车,
  两班倒,下班即回家,在单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露脸的事,以至于他的领导差不多都不认识他,
  当然除了他本队的队长以外.忽然有一天,肖济东收到了大学通知书.录取他的是一所全国重
  点大学,一时间让场里所有人都惊异地揪扯自己的耳朵,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耳
  朵当然是没问题的,因为不可能在一夜间所有汽车一场老老少少的耳朵同时对他们的主人发
  难.人们在谅解了耳朵的同时,又一致地对肖济东刮目相看.肖济东却仍如他往日的一副嘴脸,
  闷声不响地办好手续,在一个早上走人了,甚至连一根喜烟都没有撒一根.为了这个那些刮目
  相看他的眼睛,都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忿忿地说了肖济东是"不咬人的狗"之类的话.其实,肖济
  东是一点伤及他人的事也没有做.
  
  那当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肖济东大学读完,就留了校.一教就是十来年来的书,依然是
  他在汽车一场时的作风:闷声不吭.其人生性如此,也实在难怪于他.因为这个他的同事大钱在
  背后议论他说:肖济东这个人,哪怕心里活动得惊涛拍岸,可是他脸上还是那么水波不兴的样
  子,完全是死皮一张.肖济东闻知此话,也并末见有什么烦恼,死皮有什么不好?总那些活皮的
  脸见人既换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肖济东想.
  
  也就在大钱说关于死脸的话没两三天的时间,肖济东突然打了份留职停薪一年的报告.这
  消息传出系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没睡好觉.纷纷自问:连肖济东都甩手而去,我们竟还
  留着?肖济东将报告给系主任时,系主任先是笑容可掬,以为他上交的是入党申请书,颇有些激
  动地站起身接过那一张薄纸,且连连地说:"你早就交了,像你这样的人不入党,谁入?"却不料
  他非但没有看到意中的"申请",只见纸上赫然地写着"停薪留职"几字.于是惊讶得跌坐在椅子
  上.
  
  系主任说:"我不是表扬了你好几回了吗?"
  
  肖济东答曰:"我不是也听了好几次吗?"
  
  系主任听此言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济东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个人听,你就不是白表扬了?"
  
  系主任说:"你这一走,我这更不是白表扬了?"
  
  肖济东说:"你说话,有人承受,这就不是白说.再说你的表扬也不是永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时答不上来,肖济东见他无语便离他而去.大钱小朱小陈一伙闻说此事以及番对
  话,也都惊得不行,那感觉亦同当年汽车一场的人差不多,虽然没有揪扯耳朵.
  
  大钱说:"这肖济东有点哲人气质."
  
  这话传到肖济东耳里,肖济东想这是什么话?
  
  更让人受不了的事还在后头,肖济东离职后,没南方也没有到哪家独资或合资企业去挣大
  钱,却当起了出租车司机.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做司机佬儿,这动作让认识肖济东的
  人一律恼火,尤其是他的大学同事.同事们愤怒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不久大钱做第三者插足他
  人家庭的事件.因为前者不丢知识分子的份儿,那女人死活要和大钱好,不想跟他当小商贩的
  丈夫,说明她有眼光,看重知识分子,是历史在进步.可肖济东这算什么?这不明摆着向世界宣
  布:大学老师还不如一个司机么?别的毕业生见如此这般还肯来大学教书?不来教书岂非教育
  事业后继无人?其影响该有何等的恶劣?完全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这个肖济东怎地这么糊
  涂?好多事情的确是不能深想的.越想便会有一种痛苦和悲愤在胸间萦绕.所以智者说思想者
  总是痛苦的.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有鱼有肉吃却总要去想一些与现实不相干的事,比如我从哪里
  来,要到哪里去诸如此类.你从你妈的肚子里来,最后通过火葬场到坟墓里去,这不都是明摆着
  的事吗?好想事的人却偏偏把这些明摆着的视而不见.肖济东的系主任大约也算得个思想者,
  为了肖济东这一招痛苦得开会几乎不会发言了,而一旦发了言差不多每个字都在发颤,其本上
  让听他讲话的人心里一起难受.
  
  肖济东却对这浑然不知,从从容容地开着他的车在城市里的东西南北干净或肮脏的大街
  小巷跑来跑去.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对肖济东来说并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当然,对于肖济东这样从不
  为了什么惊惊乍乍的人,天大的事也都只会在平平淡淡中决定.比方说他当年考大学,不过是
  有一天他开的车在半路上坏了,乘客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换车,在不决于耳的叫骂声中,肖济
  东想何必,不如去考考大学吧.于是就考了.又比方他结婚,也只是因为有一天在图书馆,见一
  个女孩子伶牙利齿地在跟人争吵,他听吵听得有一种快感,甚觉有趣,便想能娶这个女孩子做
  老婆倒不错.果然后来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老婆.至于这回,他是在去给学生上课时,路上遇
  到大钱,听大钱说这次评副教授破格提拨三十五岁以下的.肖济东仍老三届人士,早已过三十
  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结嘴上无毛的家伙冲到他的前面去.心里一下子便索然了.上课铃响
  时,他心说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前程乏味胡不归.课间便写了报告,课一上完,他就交给了系主
  任.
  有一件事很明确.辞职对于一个凡人实在不是小事.像肖济东这样的人敢如此从容地去做
  这件非同小可的事,显然也是另有退路.好在事实也是如此.
  
  肖济东的大哥做完两年的访问学者从美国回来了.出国留学,只要上了一年以上时间的归
  来者,都可以享有一辆免税汽车的指标.车钱几乎便宜一半,但却不许转让,更不许倒卖.虽说
  在黑市上光卖出那指标便可净获三四万元钱,可肖济东的大哥仍一介夫子,何曾有胆做这等违
  法之事.商量来去,还是狠下了心,将不惜放下斯文在外国洗盘子送外卖以及修草坪诸类打粗
  所赚的外汇全部掏了出来,一举买下一辆桑塔纳.肖济东的妹夫在中学教体育,原本表示大哥
  买下车后,由他出面申请办成出租车,每月交给大哥三千块钱租车费且大哥但凡有事,全部免
  费接送.肖济东的大哥自是大喜过望,三年下来,主权未失,本钱也回,且还享有轿车进出的风
  光.如此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却不料肖济东的妹夫开了三个月的车后,突有一天被查患了白血
  病.人一旦得此病,立即就能泄了全身的精气,哪还有赚钱的欲望?妹夫陷入求医问药的窘境,
  桑塔纳便被闲置起来.肖济东的大哥自每月拿三千元外快且轿车进出学院大门后,面色比刚回
  国时显得更加地红润,见人便慨然道:要说跟外国比,其实国内更舒服.起码有地位,受人尊敬,
  活得悠哉悠哉.然则妹夫一病,车归其主,肖济东的大哥便很有一些心慌意乱了.肖济东的大哥
  从没在社会上混过,大学毕业即留在大学教书,认不得些三教九流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出接替
  之人.更糟的是,他家没有车库,车便搁在屋门口,夜里怕车贼窃走,白天怕小孩砸烂,日日里担
  心吊胆.几天下来,肖济东的大哥便灰了脸,由不得常常独自灯下怀念在美国的日子,爱国论调
  低了许多.去医院探望妹夫并讨主意时,其状竟比妹夫更像病人.
  
  妹夫说:"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大哥何不去找二哥?"
  
  大哥说:"他不过夫子一个,木讷更胜过我,找他有什么用?"
  
  妹夫说:"他好孬开过车,总有些这方面的朋友是不是?"
  
  妹夫的话犹如突亮的灯,照亮了大哥的视野.大哥激动地连连点头:"言之有理,有理."
  
  这二哥便是肖济东.肖济东大哥找上门时,肖济东正在备课.肖济东大哥说晓得你是读书
  人,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找你.究竟你开过车,总有些老同行可以问问.肖济东先是不明
  白什么事,一旦明白后便沉吟起来.肖济东大哥忙心怀恳切地表明,虽说是兄弟,但不会让白帮
  忙,介绍费三到五百没问题.肖济东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大哥.他说:"我试试看.找得到就找,
  找不到就找不到."
  
  肖济东的大哥说:"那是当然.介绍费我是一定会兑现的."
  
  肖济东的老婆当晚在床上便跟肖济东笑道:"想不到大哥去了趟美国,还真学会了点美国
  人的派头.他走之前,你帮他粉刷房子带搬家带送站,他可是连瓶汽水都没请你喝的呀,连他全
  家的站台票都是你掏的钱."
  
  肖济东缩在被子里磁声磁气地说:"说这些干什么,自家大哥嘛.彼此说归要有所照应的
  呀."
  
  肖济东的老婆淡淡一笑:"你倒是会想."
  
  肖济东没有替他的大哥找到人,但是他却是自己开上了车.初始对大哥叫时,肖济东的大
  哥亦如系主任一样,惊得跌做在沙发上.连声说道:"济东,你或不要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呀."
  
  肖济东说:"我何曾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哩."
  
  肖济东的大哥当场便面色转红了.他没有给肖济东三到五百的介绍费.因为肖济东并未给
  他介绍到人,而是自己上了车.那么这个介绍人就是肖济东大哥自己了,自己自是不必另给自
  己介绍费的.
  
  肖济东正式接车这天正是一个月的25日.肖济东大哥说,按单位发工资的惯倒,此时上班,
  得发半个月工资.反之,肖济东亦应在月底交半个月的租钱.但彼此毕竟是兄弟,就按十天计算
  罢了.肖济东礼节性的的谢了他大哥,表示绝不让大哥吃亏,月底即送一千元钱过来.肖济东大
  哥微笑与之道别,临了还说到底还是兄弟情深意长呀.肖济东说是呀是呀.
  
  许久没开车,肖济东实在也是觉得有些手生.加之现在又是立交桥又是单行线,弄得他晕
  头转向,方晓得他生活了四十年的这座城市,对于他来说,已经很是陌生了.就好像大学把他封
  闭了十年,与世隔绝.现在他需得走回那十年时光,方可回到他昔日生活过的社会里去.如此一
  想,肖济东便有只争朝夕之感.
  
  肖济东每天一早把老婆送去上班把儿子送去上学.儿子在小车上欢呼雀跃,见到同学便在
  窗子里乱喊一气,激动之情全不掩饰.喊得肖济东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老婆也高兴,老婆上车
  前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车上的顶灯摘下来.老婆说,这不就跟我们家自己买了车一样吗?有一回
  在单位门口下车时,竟兴意十足地走到驾驶室窗口吻了肖济东一下,硬让肖济东怔得手忙脚乱,
  好半天发动不了车.开车走了十来分钟,肖济东方想此乃坐小车上班令其脸上有光之故.想后
  便叹,早晓得如此,当初上什么大学?否则还不早早改行开了出租车?
  
  肖济东驱车在大街上,随着流水一样的车河,东西南北地奔波.肖济东很少同乘客答话.有
  些乘客仿佛天生有跟人套话的毛病.上车便开始问这问那.一问每月赚了多少钱,二问可是自
  家的车,三问干这行几年了.肖济东总是用最简洁的语言予以回答,以断对方谈话的兴致.有一
  回,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上车来便长长短短地问个没完.肖济东既没欲望与之对话,亦没有恼
  火他.他仅仅是用是与否来回答提问.几近目的地时,那一身西装的男人说:"你总是这样没有
  跟人交谈的欲望吗?"
  
  肖济东说:"是的."
  
  那男人又说:"你在家里也是这样?天性如此?"
  
  肖济东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下车时,那男人留下了一张名片,且说:"可不可以到我的公司来为人开车?"
  
  肖济东说:"不行."
  
  那男人惊异了一下,方说:"为什么不想一想呢?你做我的私人司机,我给你开的工资绝对
  会很高的.你这样的性格做司机最为合适,我很欣赏你."
  
  肖济东淡然一笑,说:"但我并不欣赏你."
  
  他说罢,客气的一点头,呼地将车开走.肖济东心说:我当了十几年大学教师,当了老板的
  学生起码有一百个,倒叫你老兄说做司机最为合适?这岂不是通混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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