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专栏>> 中国话剧>>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大地龙蛇
  大地龙蛇
  序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序
  东方文化协会以“东方文化”为题,托我写一本话剧。
  想了许多日子,我想不出办法来。一个剧本,尽管可以不要完密的穿插,可多少总得有个故事;我找不到足以表现“东方文化”的故事。即使用象征法,以人物代表抽象观念,“文化”中所含的事项也太多,没法一网打尽。再退一步,只检几件重要的事项代表文化,也似乎走不通,因为哪个算重要,哪个不重要,正自难以决定。况且,大家认为重要者,我未必懂得;我懂得的,又未必重要。这个困难若不能克服,则事未集中,剧无从写。
  又想了几天,我决定从剧本的体裁上打主意。这就是说,假若放弃了剧本的完整,而把歌舞等成分插入话剧中,则表现的工具既多,所能表现的方面纵难一网打尽,也至少比专靠话剧要广阔一些。从剧本上说,这种“拚盘儿”的办法,是否“要得”?我不考虑。我知道,只有这么办才能有把它写成的希望。好,我心中有了个“大拚盘”。
  但是,这并不能解决一切!
  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东方文化?东方文化将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圆满的答出!一人群单位,有它的古往今来的精神的与物质的生活方式;假若我们把这方式叫作文化,则教育、伦理、宗教、礼仪,与衣食住行,都在其中,所蕴至广,而且变化万端。特重精神,便忽略了物质;偏重物质,则失其精神。泥古则失今,执今则阻来。简直无从下手!假若我是个思想家,也还好办。我满可以从一个活的文化中,提出要点,谈其来龙去脉,以成一家之言。但是,我不是个思想家。再说,即使我是思想家,有资格畅言文化,也还不中用。我所要写的是剧本,不是论文!
  似乎还得从剧本上设法。假若我拿一件事为主,编成个故事,由这个故事反映出文化来,就必定比列举文化的条件或事实更为有力。借故事说文化,则文化活在人间,随时流露;直言文化,必无此自然与活泼。于是,我想了一个故事。
  当然是抗战的故事。抗战的目的,在保持我们文化的生存与自由;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历史的繁荣与延续——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隶。那么,在抗战时期,来检讨文化,正是好时候,因为我们既不惜最大的牺牲去保存文化,则文化的力量如何,及其长短,都须检讨。我们必须看到它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对过去,我们没法否认自己有很高的文化。即使吃惯了洋饭的鬼奴,声言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明得多,可是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敢轻视中国文化的。
  谈到现在,除了非作汉奸不过瘾的人,谁也得承认以我们的不大识字的军民,敢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硬碰,而且是碰了四年有余,碰得暴敌手足失措——必定是有一种深厚的文化力量使之如此。假若没有这样的文化,便须归之奇迹,而今天的世界上并没有奇迹!
  以言将来,我们因抗战必胜的信心,自然的想到两件事;(一)以中华为先锋,为启示,东方各民族——连日本的明白人也在内——必须不再以隐忍苟安为和平,而应挺起腰板,以血肉换取真正的和平。日本军阀的南进——不管是经济的,还是军事的——正是自中国至印度之间的各民族觉醒的时候。大家有此觉醒,才不至于上日本军阀的“和平当”,而把灵魂托付给锁镣与鞭笞。(二)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的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在抗战中,我们认识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见了我们的缺欠——抗战给文化照了“爱克斯光”。在生死的关头,我们绝对不能讳疾忌医!何去何取,须好自为之!
  这样,我们肯定了我们有文化,而且是很高的文化。可是,就照着这个肯定,编一个故事,还并不怎么容易。第一,一方面写故事,一方面还须顾及故事下面所掩藏的文化问题,就必定教故事很单薄——冰必定很薄,才能看见下面的流水啊!故事单薄,剧本就脆弱,不易补救!第二,文化是三段,——过去,现在,将来;抗战也是三段——自己抗战,联合东亚的各民族,将来的和平。这怎么调动呢?故事的双重含意——抗战与文化——已难天衣无缝的配合,而每一含意中又都有那么多的问题,即使我是个无所不知的通才,也没法表现无遗,面面俱到。还有,第三,拿过去的文化说吧,哪一项是自周秦迄今,始终未变,足为文化之源的呢?哪一项是纯粹我们自己的,而未受外来的影响呢?谁都知道!就以我们的服装说吧,旗袍是旗人的袍式,可是大家今天都穿着它。再往远一点说,也还不保险,唐代的袍式是不是纯粹中国本色的呢?因此,我不能借一件史事形容出某一代的文化确是什么样子。而且,即使我有了写史剧的一切准备,也还不过是以古说今,剧本的效果还是间接的,没有多大的感动力量。我非把过去与现在掺到一处不可,宁可教过去的只有点影子,也不教现在的躲在一边,静候暗示。是的,我只能设一点影子,教过去与现在显出一点不同;假若有人来问:这点影子到底是象征着汉晋,还是唐宋?是佛老,还是孔孟?我便没法回答,也不愿回答。总而言之,我所提到的文化,只是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就我个人所看到的抗战情形,就我个人所能体会到的文化意义,就我个人所看出来的我国文化的长短,和我个人对文化的希望,表示我个人一点意见;绝不敢包办文化。有多少多少问题,我不懂得,就都不敢写。我所确信的,我才敢写下来。这样,我的困难可以减少一些;减少了我自己的困难,而增加了剧本的穷相,可也就无法。我只能保证自己的诚实,而不能否认才力与识见的浅薄!就是我所相信的,也还未必没有错误;不过,我要是再加小心一些,这本剧就根本无从产生了。
  现在可以谈剧本的本身了。剧分三幕:第一幕谈抗战的现势,而略设一点过去的影子。第二幕谈日本南进,并隐含着新旧文化的因抗战而调和,与东亚各民族的联合抗战。第三幕言中华胜利后,东亚和平的建树。
  剧情很简单。可是它越简单,它所接触的问题便越不能深入,仿佛是一块手帕要包起五斗米似的那么没办法。为什么要这么简单呢?我是怕用人太多,不易演出。可是,象抗战的情况,与日本南进,都要写入,又无法十分简单;于是,我就利用了歌舞。用歌舞是否可以真个简单,明于演出呢?还是不中用!此作法自蔽也!剧中有四支短歌,两个大合唱,大概至少须用三十位歌者,才足振起声势。第二幕中有六个舞踊,至少要用十位舞踊专家——随便一舞,必难曲尽其意。既有歌舞,必有伴奏,又需至少二三十位音乐家。加上演员十数人,共需八九十人矣!也许有人还以为我利用歌舞是有意取巧,我不便驳辩。可伤心的倒是弄巧成拙,依然尾大不掉,难以演出。至于幸而得以演出,而观众只听歌看舞,忽略了话剧部分,才更可伤心!
  最使我担心的是末一幕。没有斗争,没有戏剧,我却写了天下太平!“拚盘”已经不算什么好菜,而里边又掺上甜的八宝饭,恐怕就更“吃不消”了!
  关于第一幕第二节设景在绥西,纯粹是为了绥西有民族聚集的方便;若嫌不妥,请随便换个地方。第三幕设景青岛,亦因取景美丽,无他用意,也可以改换。
  老舍 于昆明龙泉村,三十年双十节
第一幕
  老舍作品集------大地龙蛇第一幕
  大地龙蛇
  第一幕
  第一节
  时 间 抗战第四年之秋。
  地 点 重庆。
  人 物
  赵庠琛老先生——六十岁。幼读孔孟之书,壮存济世之志。游宦二十年,老而隐退,每以未能尽展怀抱为憾,因以诗酒自娱。
  赵老太太——庠琛之妻,五十八岁。侵佛好善,最恨空袭。儿女均已成人,而男未婚,女未嫁,自怨福薄,念佛愈切。
  赵立真——庠琛之长子。专心学问,立志不婚,年已三十五六矣。
  赵兴邦——庠琛的次子,有干才。抗战后,逃出家庭,服务军队。
  赵素渊——庠琛的女儿。因系“老”女儿,故受全家宠爱。家教甚严,颇欲浪漫,而又不大敢。
  封海云——素渊的男友。漂亮,空洞,什么也会,什么也不会。
  
  〔开幕:赵宅的客厅里。这是一间值得称赞的客厅。敌人四年来在重庆投了那么多的炸弹,可是始终没有一枚“正”打在此处的。屋瓦虽已飞走过几次,门窗屡被震落,但是这间屋子决心的抵抗毁灭。屋中的布置显示出些战时气象:壁上的灰黄色的对联,佛像,横幅(赵老先生手题:“耕读人家”),沉重而不甚舒适的椅凳,大而无当的桌子,和桌上的花瓶,水烟袋……都是属于赵老夫妇那一代的。假若没有别的东西窜入的话,这间屋子必定是古色古香的有它特具的风味。可是,因为旁边的屋子受炸弹震动较烈,于是属于立真与素渊这一代的物件,仿佛见空隙就钻进来似的,挤在了“古”物之间。带有镜子的衣柜,动植物的标本,鸟笼与兔笼——并且有活的鸟与白兔啊!和一些与赵老夫妇绝对没有关系的零七八碎儿,也都得到了存身之所。这,破坏了这间屋子原有的气象,使赵老先生颇为伤心,大家也都不好过。现在,赵素渊奉了父命,要把壁上的两个鸟笼摘走,以便匀出地方,挂上老先生新由小摊上获得的一幅“山水”。她不大热心这个工作。不来挂画吧,便是不遵父命。拿走鸟笼吧,又对不起大哥,大哥嘱托她给照料这些小鸟啊。她刚刚把笼子摘下一个,大哥匆匆的跑进来。
  赵立真
  素渊!你看看,又得了一件宝贝!(掏出一个小纸盒来)无意中的收获!你看看!
  赵素渊 又是个什么可怕的毛毛虫?
  赵立真
  一个肚子和头都象毛虫的蜘蛛,在四川很不容易见到。你看看哪!
  赵素渊
  今天没心思看你的宝贝了!连这些笼子,爸爸还教搬出去呢,再弄些蜘蛛来,他老人家就得更不高兴了!
  赵立真 怎么了?怎么了?爸爸又生了气?为什么呢?
  赵素渊 为你,为我,为二哥!
  赵立真
  我知道我的罪过:不结婚,不作官,一天到晚净弄小鸟和毛毛虫!老二的罪名,我也知道。你有什么不对呢?
  赵素渊
  全是这个战争,全是这个战争!要不是这个战争,爸爸不会这么牢骚,二哥也不会偷偷跑出去,到前线打仗。我也不会,不会——
  赵立真 不会什么?
  赵素渊
  不会遇见封海云!我,我不知道怎样才好!大哥,你好办。你抱定了主意,研究生物,只要炸弹不落在你的头上,你就有办法。
  赵立真
  科学要是昌明了,世界上就根本不会再有炸弹。我并不为自己的利益才藏躲在科学里去,而是要给这个不明白不清醒的人类去找出真理来;科学家都是这样。
  赵素渊
  不管怎么说吧,你总算有了办法。二哥呢,也有了办法。他死在前线呢,是以身报国;平安的回来呢,是光荣的凯旋;都是光明磊落的事!只有我,毫无办法!这里是囚牢,我飞不出去。为表示反抗,我只能,只能……
  赵立真 浪漫一下!
  赵素渊 大哥!
  赵立真
  我没有恶意!浪漫是生命延续的催生符,下自蝴蝶蜘蛛,上至人类,都天生来的晓得这回事。可是,渊妹,不要拿这个当作游戏,要长住了眼睛!
  赵素渊
  父母管教咱们是那么严,我没法不长住了眼睛,生怕伤了老人家们的心。同时,他们老人家越要以他们的眼睛当作我的眼睛,我就越想不用眼睛,而象没了头的苍蝇似的,乱撞一气!
  赵立真
  从一般的生物看来,乱撞一气的还很少,连青蛙和小黄鸟都不乱撞!小动物们都晓得“选择”伴侣!
  赵素渊
  大哥,你别拿这种话呕我成不成?我实在太痛苦了!我问你,你看封海云怎样?
  赵立真
  (蹲下去看刚被素渊摘下来的那个鸟笼)有食有水,干吗摘下来?
  赵素渊 爸爸要挂画,匀地方!
  赵立真 这年月还挂画?
  赵素渊 爸爸也会说,这年月还养小兔小鸟?
  赵立真
  噢!那么说,我得让步。(立起来,去摘另一笼)没地方放,我就成天用手举着它们!(想把笼子拿走)
  赵素渊 大哥先别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立真 忙什么?这不是马上能有办法的事。
  赵素渊 爸爸今天早上说了,一切要来个总解决!
  赵立真 总解决?解决什么?解决谁?
  赵素渊
  解决你,解决我,解决二哥!所以我问你,你看封海云怎样,好应付这个总解决。
  赵立真
  对,渊妹!我看得出来,这个战争把老人家的神经给弄得到了——象一张拉满了的弓——不能再紧一点的地步?所以要总解决。我们得同情爸爸,是不是?
  赵素渊 我还敢恨他老人家?我是想解决问题。
  赵立真
  我没有问题。我承认爸爸那一代的文化,所以老想同情他老人家。我也承认我这一代有改进爸爸那一代的文化的责任,而且希望爸爸能看清这一点。假若爸爸看不清这一点,那是时代的冲突,不是我们父子之间有什么来不及的地方。至于老二——
  赵素渊 爸爸要给他打电报,叫他赶紧回来呢!
  赵立真
  这又是时代的冲突。父亲是个有气节的人,你记得他那两句诗吗:“身后声名留气节,眼前风物愧诗才!”多么好的句子!所以,他不能投降日本,而老随着国都走。那么大的年纪,真不容易!可是,你想教这样的一位老人赞成打仗,你就算认识错了人。重气节,同时又过度的爱和平,就是爸爸心中的——或者应当说咱们的文化的——最大的矛盾。到必要时,他可以自杀,而绝不伸出拳头去打!所以,爸爸老以为老二去打仗是大不合理的事。
  赵素渊 爸爸愿意把二哥叫回来,结婚生子,侍奉父母。
  赵立真
  一点也不错,我现在要是已经六十岁,大概我也得那么想。可是,老二有老二的生命和使命,他不会因为尽孝而忘了国家。
  赵素渊 现在该说我的事了吧?你看封海云怎样?
  赵立真 我——
  赵素渊 他很漂亮!
  赵立真 漂亮人作“漂亮”事!
  赵素渊 你看他不大老实?
  赵立真 嗯——还不止不老实,我看他不诚实!
  赵素渊 怎么?
  赵立真
  你看,父亲很诚实,他相信他的思想是最好的,也切盼他的儿女跟他一样的好。老二很诚实,相信要救国非拚命不可,他就去拼命。封海云相信什么呢?他会打扮自己,他会唱几句二黄,他会打扑克,他会发点小小的财,他会……可是他到底相信什么呢?
  赵素渊
  我不知道!我问的是他能不能成个好的伴侣,不管他信什么!
  赵立真 我愿意你,我的胞妹,嫁给个诚实的“人”,不是——
  赵素渊
  有人叫门呢!(看他要出去开门)等等!说不定还许是封海云呢!要是他的话,回头教爸爸看见了,又得闹一场!大哥,你看,爸爸越闹气,我就越感情用事!我不愿意一辈子被圈在这个牢里,可是也不愿逃出牢去,而掉在陷阱里!我简直的没办法!
  赵立真 我看看去!
  赵素渊 听!坏了!他老人家开门去了!
  赵立真 沉住了气,素渊!
  赵素渊
  爸爸要是不准他进来,岂不是——噢,听,他们进来了!我怎么办呢?
  赵立真 先别慌!见机而作!
  赵庠琛 (在门外)封先生请!请!
  封海云
  (进来,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立真兄!噢,素渊!(献花给她)几朵小花,买不到好的,平常的很,倒还新鲜。
  赵庠琛
  封先生,这边来坐!立真,把那些花上洒点水,好教封先生说完话再拿走,咱们这里没有送花的规矩!没这个规矩!
  赵素渊 爸爸!
  赵庠琛
  立真,帮助你妹妹,把那张画儿挂好。我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画儿看,不管日本人的炸弹有多么厉害!封先生,请坐!有什么事?
  封海云 (半坐)赵伯父,立真兄,素渊小姐!
  赵庠琛
  (看兄妹要向封打招呼)你们挂你们的画,我很会招待客人!
  封海云
  (颓然的坐下)我来报告点消息,可喜的消息!兴邦兄回来了!
  赵素渊 噢,二哥回来了!真的吗?
  赵庠琛 素渊,先作你的事!
  赵素渊 爸爸,现在不是古时候了,男女之间总得有点……
  赵庠琛
  乱七八糟!这群小孩子,太淘气了!我说兴邦是个流氓,你们不信。看,他走的时候,没禀告我一声;现在,他回来了,又不禀告父母,而先告诉了别人!孝为百行之先,他既不能尽孝于父母,还能效忠于国家吗?笑话!笑话!
  赵立真 刚才妹妹告诉我,不是你要打电报叫二弟回来吗?
  赵庠琛
  我要叫他回来是一回事,他回来应当先禀告我一声又是一回事!
  封海云 兴邦兄也并没有通知我。
  赵庠琛 你怎么知道的呢?
  封海云 这不是!(掏出报纸来)
  赵素渊 (过来,要接报纸)什么报,我们怎没看见?
  赵庠琛 立真,“你”看!
  赵立真
  (接过报纸来,封指出新闻所在)很短的消息:北战场政治工作人员赵兴邦等十二人来渝。
  赵素渊
  (跑到窗前)妈!妈!二哥要回来啦!……报上说的!……你自己来看呀!
  赵库琛 封先生,谢谢你!(立起来准备送客)这些花——
  封海云
  (也立起来,但并不愿告别)赵伯父,小的时候,我还跟兴邦兄同过几天学呢。老朋友了!我得给他接风洗尘。你看,这二三年来,我颇弄了几个钱;并没费多大力气,大概是运气好!不论天下怎么兵荒马乱,有运气的还是有运气,真的!所以,虽然大家都嚷穷,咱们倒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是的,我得给兴邦兄接风,顺便问问他还回前方不回去。假若他不回去的话——我想他也应该在家里管管自己的事了,一个人不能打一辈子的仗!是的,他要是不想回前方去,我这儿有很多的事情,给他预备着呢!
  赵素渊 什么事?
  封海云 事情多得很!事情多得很!
  赵庠琛 那再说吧。没有别的事了,封先生?
  封海云
  啊!——我想兴邦兄今天必能回到家来,我在这儿等着他好啦!他来到,咱们大家马上就去吃酒。望月楼,我的熟馆子,菜还马马虎虎!地方不大漂亮,价钱也不算便宜,不过,菜还——马马虎虎!
  赵庠琛
  我向来不大下馆子,而且家里也还有些小事,谢谢吧!这些花!
  封海云
  立真兄,要是伯父不肯赏脸的话,你和素渊小姐来陪一陪怎样?
  赵立真 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报上所说的也许是二弟,也许不是。
  赵素渊 我想一定是二哥!
  赵立真 即使是他,也得让他休息休息!这些花——
  赵素渊 大哥!
  赵庠琛 素渊!(去看刚挂好的那张画)挂的稍微低了一点!
  封海云 (赶过来看画)这张画可真好哇!
  赵庠琛 怎样好,封先生?
  封海云 很老啊,纸都黄了!很好!很好!
  赵素渊 (长叹一声,坐下了)
  赵庠琛 封先生,请吧!改天我教立真去给你道谢!立真,送客!
  封海云 再见,赵伯父,立真兄,素渊!
  赵素渊
  (猛然立起来)海云你就这么教他们给赶出去吗?你还象个男子汉!
  赵庠琛 什么话呢,素渊!
  封海云
  我怎么办呢?为了爱情,我,我牺牲一切!金钱,时间,甚至于脸面,还教我怎样呢?我颇有些钱,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
  赵立真
  改天再谈吧,海云!今天,爸爸心中不大痛快,素渊也有点……
  赵素渊 有点什么?大哥,连你也压迫我!
  赵立真 我——?
  封海云 再见吧,诸位!兴邦兄回来,我请客!(立真送他出去)
  赵素渊
  (拾起那束花,赶到门口,用力的扔出)封先生,你的花!
  赵庠琛 这是怎么了?素渊!
  赵素渊
  我不知道!我形容不上来自己的心是什么样儿!别再问我,好不好,爸爸?(颓然的坐下)
  赵老太太
  (捧着小铜菩萨,与香腊纸马,同立真进来)不用你拿;你还没洗过手,就拿祭神的东西?你说,二小子都上了报啦?我说他有出息,你看是不是?阿弥陀佛,佛爷保佑我的二小子!(把香炉等放下,捧着菩萨绕屋而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赵立真 现在已经是雾季了,不会再有空袭,何必还这么念佛呢?
  赵老太太
  (一边绕行,一边说)佛是要天天念的!祸到临头再念佛,佛爷才爱管你的闲事!这三年多了,咱们的房子没教日本鬼子给炸平了,还不都是菩萨的保佑?(绕完屋的四角)素渊,帮着妈妈上香。你们也都得磕个头,二小子顺顺当当的回来,不容易!
  赵素渊 妈!(要哭)
  赵老太太 怎么了?我的乖!我的老丫头!
  赵素渊 妈!
  赵老太太 说话呀,宝贝!
  赵素渊 (把泪阻止住)没什么,妈!
  赵老太太 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老大又欺侮了我的老丫头?
  赵立真 妈,看我这么大的岁数,还会欺侮妹妹吗?
  赵老太太
  没成家的,多大岁数也是小孩子!听着,老大!老二不是快回来了吗?噢,给我看看那张报!你们没看错了哇!
  赵立真 一点不错,是兴邦!(拿报,指给他看)这不是!
  赵老太太
  (揉眼)哪儿?唉,我看不见!是赵兴邦啊?好!菩萨的保佑!老大,你听我说,二小子回来,咱们不能再教他跑出去。好菜好饭的安住他的心;然后啊,有合适的姑娘呢,给他完了婚,这才象一家子人家;我死了——阿弥陀佛!——也就甘心了!
  赵立真 哼!说不定老二会带回个又年轻又活泼的小姐呢!
  赵庠琛
  (好象被新挂的画迷住了似的,可是猛的转过身来)你说什么?立真!
  赵立真 啊!——随便说着玩的!
  赵庠琛
  不能这么说着玩!你弟弟偷着跑出去,已经是不孝,你还愿意看他带回个野——野姑娘来!难道我给你们的教训都是废话吗?一点用处也没有吗?
  赵老太太 先别闹气!先别闹气!
  赵素渊 二哥回来,爸爸可别——
  赵庠琛 别怎样?你还有脸替别人说话?
  赵老太太
  这是怎么了?怎么找寻到我的老丫头身上来了?是不是为了姓封的那个小人儿?我看他不错,又体面,又会挣钱!这年月,当秘书科长的还养不起老婆;姓封的小人儿有挣钱的本事,长的又……
  赵素渊 妈,快别说了!
  赵老太太
  怎么?我说给你爸爸听呀!姓封的那样的小人儿不是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吗?
  赵素渊 爸爸,您不喜欢封海云?
  赵庠琛 更不喜欢你们的办法!
  赵素渊 好啦,从此我再也不跟他来往,一刀两断!
  赵老太太 这又是怎么啦?
  赵立真 这又是怎么啦?
  赵素渊 大哥,你应当明白。
  赵立真 我刚才说错了话,我说他不大诚实!
  赵素渊
  我看他不象个男子汉!我不稀罕他的钱,他的洋服,他的鲜花!都是你们逼的我,我才和他作朋友!
  赵庠琛 胡说!我们逼你?
  赵素渊 一点不错!
  赵立真 妹妹!
  赵素渊
  我!我!我,唉,你们不能明白我!(嘴唇动了一会儿,找不到话)不说了,没得可说!(掩面跑了出去)
  赵立真 (追素渊)妹妹!妹妹!
  赵老太太
  老大,回来!教她哭一会儿就好啦,我明白我的女儿,你来,妈妈跟你说几句知心话!老大,你到底打算怎样呢?
  赵立真 什么怎样?妈!
  赵老太太
  你看,在这个乱乱轰轰打仗年头,说不定哪一阵风儿就把我这份老骨头吹了走,阿弥陀佛!我死了,谁照应着你呢?
  赵立真 我——
  赵老太太
  先等我说完了!你看,二小子快回来了。咱们得给他完了婚,不能再教他野马似的乱跑去。你呢,老大,也该回心转意,也讨份儿家。想想看,假若你和老二在一天办喜事,在同一天我看两个儿媳妇进门,我该多么高兴呢!
  赵立真
  妈!我不能替老二决定什么,至于我自己,你看,我的身体不很强。
  赵老太太 是呀!没个老婆照应着你,身体怎会好呢!
  赵立真 我又没有多挣钱的本事。
  赵老太太 有了家小,你会挣钱也得去挣,不会挣钱也得去挣!
  赵立真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结婚!我不能因为伺候太太,而放弃了科学!
  赵老太太 我老“磕”头,你老“科”学;老大,你太不听话了!
  赵庠琛
  要是为了立德立功,也还可以;就为弄些小狗小兔子而把人伦大道都丢在一边啊,我不能明白,也不能同意!我早就想这么告诉你!
  赵立真
  爸爸,我实在有点对不起您二位老人家!可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您看,我们研究科学的,有的是弄些小猫小狗,有的弄些红花绿草,都是无聊。在我们自己,这是各抱一角,从各角落包围真理与自然。不为名,不为利,我们只把生命插到真理中去。我们多捉住一点真理,人类心灵就多一些光明;我们多明白一点自然,人类就多增一点幸福。我们的贡献足以使人类一天比一天清醒,因为大家借着我们的心与眼,看到了,明白了。我们的态度就是一种教育,我们不图私利,不图享受,而只为那最高远的真理,最精微的知识,而牺牲。世人要都有我们这样的一点风度,我想,大家就都能忘记一些眼前的小利益,而多关心点真理了!
  赵庠琛
  算了,算了,立真!这些话,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可是,你还没说服过我一回!我们作人,应当由修身齐家起首;这是咱们的文化,咱们中国特有的文化!身之不修,家之不齐,真理云乎哉,真理云乎哉!
  赵老太太 老大,你爸爸说的是真话!别以为他是责备你!
  赵庠琛
  立真,我的确不是责备你,而是劝告你!你看,在这乱世,生活是这么困难,性命是天天在危险中。你第一不管家计如何,第二不管有没有儿孙,延续赵氏的门庭,第三不管什么立德立功的大责任,这是修身齐家的道理吗?
  赵立真 您说的很对,爸爸。但是,我怎么办呢?
  赵庠琛
  怎么办?简单的很。去找点正经事作,现在什么地方都缺乏人,事情绝不难找,即使一时不能立德立功,起码也可以修身齐家。至于你爱研究生物,那可以在公余之暇为之——所谓格物致知,须在诚心立身之后,我不反对你去格物致知,可是绝不许你忘记了人生的大道!
  赵老太太
  对啦,老大!我还有个好主意:你要是非养小鸟小兔不可啊,就娶个也爱小鸟小兔的姑娘。你出去创练创练,教她在家里给你看着小动物们,不是挺好吗?家里养些小鸟小兔什么的,总比天天打牌强;我就恨那些年轻轻的男女们,成天成夜的打麻将!
  赵立真
  妈!(轻轻的笑了一下)事情没这么简单!爸爸,您说的那个格物致知是带手儿作的事,所以中国的科学老不发达。科学是一辈子,多少辈子的事业,根本不是带手儿作的事。今天,若没人在前线拚命,国家就得亡;同样的,若没人在后方为科学拚命,新的中国,新的世界,就无从建设起。只养些小鸟小兔并不是生物学,我是要——
  赵庠琛 要故意不听我的话!
  赵素渊 (在门外)妈!有人叫门哪,象二哥的声音!
  赵老太太 是吗?我去开门!老大,搀着我点,我的腿有点发软!
  赵立真 您别动了,妈!妹妹已经去了。
  赵老太太 你去接接呀,老二必定有好多行李!
  赵立真 打仗的人未必带行李!
  赵老太太 (向丈夫)你可不准骂二小子,他好容易回来了!
  赵兴邦 (拉着妹妹进来)妈!
  赵老太太 二——老二!(话说不出了,含泪看着他)
  赵兴邦
  (要和母亲握手,又不大好意思,眼圈也红了;转向兄)老大!(握手,勉强的笑)还解剖小白兔哪?
  赵素渊 新近又下了一窝,都是白的,象些小雪球儿!
  赵立真 老二,你结实了,也黑了!
  赵兴邦 前线上没有雪花膏!
  赵老太太 二,来!妈妈细看看你!噢,先见见爸爸呀!
  赵兴邦 爸爸!你老人家……
  赵庠琛
  (一点一点的往起立)兴邦……回来了!(立不住似的,又坐下)
  赵老太太 老二,我看看你!啊,素渊,去拿高香来,祭菩萨!
  赵兴邦 妈!先别祭菩萨,给我口水喝吧!
  赵立真 我泡茶去!妈,茶叶在哪儿呢?
  赵老太太 我去,我去!你们什么都找不着!
  赵兴邦
  妈!你别去,没关系!在前方,有时候一天一夜喝不到一口水!
  赵老太太
  你看看,你看看!娇生惯养的孩子,一天一夜喝不着一口水!老大,快去呀;茶叶在我屋里的小桌上呢。
  赵立真 (下)
  赵兴邦
  那还不算事。看这里,还中了枪弹呢!(卷起裤口,露出小腿上的伤痕)
  赵老太太
  (同女儿赶过去看)我的宝贝!太大胆了!要是死在外边,不得教我哭死!
  赵兴邦 打死也就算了!打仗吗,还能不死人!
  赵素渊 (去拉爸爸)您也看看哪!这么大一块疤!
  赵庠琛
  不用看了!舍身报国是大丈夫所应作的事。不过,以咱们的家庭,咱们的教育,似乎用不着去冒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要是咱们这样的人都死在沙场,读书种子绝矣!
  赵兴邦
  不,爸爸!咱们读书的人一去打仗,敢情多知道了多少多少事情;在书本上十年也不能领会的,到了真杀真砍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老远去,知道了许许多多!
  赵素渊 二哥,你都明白了什么?说说!说说!
  赵兴邦 多了!多了!
  赵老太太
  好容易回到家,不说些家长里短的,瞎扯打仗干什么呢?素渊,先商议商议吃什么饭吧!到厨房看看去,好孩子,看看还有什么东西!
  赵素渊
  让我再听一会儿,妈!他说的多么有意思呀!二哥简直的成了拿破仑啦!
  赵兴邦
  我,拿破仑?我愿意世界上永远没有拿破仑,而只有明白人,越多越好!
  赵老太太
  你们瞎扯吧,我上厨房!为我自己的儿子操劳,我能抱怨谁呢?(要走)
  赵兴邦
  妈,我出个主意好不好?咱们上饭馆去,大吃,扒拉一顿,好不好?
  赵素渊 我赞成!就是讨厌上厨房去作饭!
  赵老太太
  我吃素,馆子里没有真正的素锅;教他们炒素菜,炒了来还是荤的。不过呢,只要你们高兴,我心里就喜欢;教我吃开水泡饭也不要紧!
  赵素渊
  我们不能看您吃白水泡饭。教张嫂给弄点素菜,我给您提着!
  赵老太太 谢谢你的孝心,姑娘!还有——(看丈夫)
  赵兴邦 爸爸,您也愿意去?一定!
  赵庠琛 嗯!——
  赵素渊 爸爸答应了!
  赵庠琛
  疯丫头!简直不象话!(向妻)你教张嫂去作两样素菜包好。
  赵立真 (提着把很大的锡壶与一个小饭碗进来)
  赵老太太 老大,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不用茶壶茶碗呢?
  赵立真 我想由前线来的人,大概非这么大的壶不会够喝的!
  赵老太太
  唉,这个淘气呀!你们活到六十岁,要是不成家,还是小孩子!(下)
  赵立真 (倒茶)老二,这一壶都是你的!噢,爸爸,你喝不喝?
  赵庠琛 (摇了摇头)兴邦,你都学来了什么?我倒要听一听!
  赵兴邦 嗯——我觉得差不多学“通”了!
  赵庠琛
  学通——了?我读了几十年的书,还不敢说学通;你出去瞎混了三年,就会学通?笑话!
  赵素渊
  看二哥这个样子,大概是真学通了!你看他有多么体面,多么壮啊!
  赵庠琛 “壮”和“通”有什么关系?
  赵立真 由生物学来看,也许大有关系!
  赵兴邦
  您看,我到四处乱跑,看见了高山大川,就明白了地理,和山川之美。懂得了什么是山川之美,我就更爱国了;我老想作诗——
  赵素渊 作了没有呢?
  赵兴邦
  诗作不好,至少我作了几首歌。前方不容易找到文学家,我就胡乱编一气;我现在可以算作四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是三分之一的写家了!
  赵素渊 二哥,你唱一个你自己作的歌!
  赵庠琛 素渊,不要捣乱!
  赵兴邦
  前方是在打仗,可是也需要文学、音乐、图画;它也强迫着我们去关心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卫生、农村、工业……。而且,它还告诉了我们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政治与军事的关系,种种关系;一环套着一环,少了哪一环也不行。我管这个叫作文化之环。明白了这个,你就知道了文化是什么,和我们的文化的长处和短处。
  赵立真 比如说——
  赵兴邦
  啊!听这个,“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军人要按着这个节拍开步走,行不行?起码,你得来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赵庠琛 粗俗!粗俗!
  赵兴邦
  是粗俗呀,可是这个路子走对了。我们几十年来的,不绝如缕的,一点新音乐教育,到现在才有了出路。艺术的原理原则是天下一样的,我们得抓住这个总根儿。从这个总根儿发出的我们自己的作品来,才是真正有建设性的东西。啊,(看着刚才挂好的那张画)就拿这张画说吧。
  赵庠琛 我的画又怎么了?!你还懂得绘画?!
  赵兴邦
  这是张青绿山水,您若题上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有用没有?没有!抗战期间,你得画那种惊心动魄的东西。这,您就得把世界的普遍的绘画理论与技巧,下一番功夫把握住。等到你把握住这理论与技巧,您才能运用自己的天才,自己的判断,创造出世界的中国绘画!
  赵素渊 二哥,你也会画点了吧?
  赵兴邦
  一点点,但是那没关系。我是说,一去打仗,我的眼与我的心都被炮声震开了,我看见了一个新的中国。它有它的固有文化,可是因为战争,它将由自信而更努力,由觉悟而学习,而创造出它自己的,也是世界上最新的音乐,图画,文学,政治,经济,和——
  赵立真 科学!
  赵兴邦 对不起,大哥,忘了你的小白兔子!
  赵庠琛
  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丰功伟业,好象都教你们俩包办了!小孩子!
  赵兴邦
  不过,爸爸,大哥的科学精神,我的清醒的乐观与希望,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爸爸你作了修身齐家的功夫,我们这一代,这一代当然不能光靠着我们弟兄俩,该作治国平天下的事情了。您等着看吧,到您八十岁的时候,您就看见另一个中国,一个活活泼泼,清清醒醒,堂堂正正,和和平平,文文雅雅的中国!
  赵庠琛 倒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赵兴邦
  假若今天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我相信我们年轻人心中的一点光儿会慢慢变成太阳。我知道,我们年轻的不应当盲目的乐观,可是您这老一辈的也别太悲观。您给了我们兄弟生命,教育,文化,我们应当继续往前走,把文化更改善一些,提高一些。此之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怎么来着?
  赵素渊 鲁(滷)一变,至于炸酱!
  赵庠琛 (忍不住的笑了)这个疯丫头,要把我气死!
  赵兴邦 走啊,吃炸酱面去啊!我能吃八碗!
  赵素渊
  等一等,二哥!你说点战场上怎么打仗!你要不说,就不给你炸酱面吃!
  赵庠琛 我不喜欢听打仗的事,已经听够了!
  赵素渊
  爸爸这是听您的儿子怎样打仗啊!难道您不喜欢您的儿子成个英雄吗?
  赵兴邦
  假若仗是我打胜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值得一说的,是百姓们打胜的,这真是想不到的伟大!
  赵立真 也该教老二歇息会儿了吧?
  赵素渊
  爸爸,交换条件:您教二哥说一点,我就不再理封海云!看见二哥,我就觉得封海云是这么点(用小指比)的一个小动物了!
  赵庠琛 一天到晚瞎扯!哪象个女孩子呢?!
  赵素渊 二哥,说呀!除非你是真要歇息一会儿!
  赵兴邦
  我不累!等我想想,啊,说绥远的胜利吧!在这个胜利里,我可以教你们看清楚,我们的百姓,而且是汉满蒙回藏各处的百姓,怎样万众一心的打败了敌人!
  (幕暂闭。若有转台,或将第二节制成电影,自然无须闭幕)
  第二节
  时 间 春天,拂晓。
  地 点 绥西。
  人 物
  赵兴邦——见第一节。
  竺法救——印度医生,在绥西军队中服务。
  巴颜图——蒙古兵。
  穆 沙——回教兵。
  李汉雄——陕西人,在绥远当兵。
  马志远——日本兵,投诚华军,看管马匹——不是俘虏。
  罗桑旺赞——西藏高僧,来慰问祝福军队。
  朴继周——朝鲜义勇兵。
  林祖荣——南洋华侨日报驻绥通讯员。
  黄永惠——南洋华侨代表,来绥西慰劳军队。
  军队——即大歌咏队,数十人。
  
  〔开幕:(距离上节闭幕时间越短越好)远远的是大青山。虽然春已到来,山尖上还有些积雪,山前,一望平原,春草微绿;两三株野桃冒险的绽开半数的花。近处一间土屋,已然颓坏,原为垦荒者休息之所,今仅为路标矣。林祖荣,黄永惠,与罗桑大师坐在屋外,等待前线消息。远处隐隐有炮声。
  林祖荣 炮声远了,我们胜利!(注意:以下的对话都有韵)
  罗桑旺赞 佛的光明,佛的智慧,祝福我们胜利的军队!
  黄永惠
  啊,我们胜利!请吧,请用你的妙笔,描写个详细。把这冰天雪地的胜利消息,传到终年有鲜花绿树的南洋,教那日夜北望的同胞们狂喜!啊,西藏的大师,佛法无边,祝福吧,我们的胜利光辉了正义!听,那是谁?(立起来)歌唱着,走向咱们这里!
  林祖荣 (也立起来)啊,歌声是炮声的兄弟,它的名字是胜利!
  黄永惠
  迎上去,迎上去!迎接中华的英雄!啊,多么光荣,英雄是咱们的同胞兄弟!
  李汉雄
  (上,唱)“我的枪多么准,我的手多么稳!啊,我的心哪,又准又稳!噢,见了敌人,见了敌人,我怎能不向他瞄准?为夺回我们的江山,不能,不能不把敌人踏为齑粉!”
  林祖荣 打胜了吗?同志!
  李汉雄
  摸摸我的枪,这么半天还滚热;你怨我放枪太多么?不,同胞,我每次都瞄准了啊,一枪一个!
  罗桑旺赞 壮士!佛力加持你!
  林祖荣 噢,待一会再见,我去发电!
  黄永惠 你还没问详细,怎好就报告消息?
  林祖荣
  先把“胜利”传到南洋,教同胞们狂欢,教南洋的绿波激颤!然后,然后,我再细细的画描,象春雨似的,每一滴都使他们心里香暖!
  罗桑旺赞
  一同去,善士!我去虔诵真经,祝福凯旋,并超度殉国的烈士!
  黄永惠
  是啊,我也该去预备。把侨胞们由心里献出的,不管是轻微还是珍贵,那点礼物金钱,今天敬献给我们胜利的军队!噢,同胞,同志,先吸一支烟吧,(献烟给李)在这里歇歇腿!我去预备,预备慰劳我们胜利的军队。
  李汉雄 谢谢你的盛情,这一支烟哪,使我要落泪!
  林祖荣
  休息休息吧,同胞?待一会儿我还要详问,你怎样用你的枪你的刀,把敌人赶得望影而逃。(同罗、黄下)
  李汉雄
  (吸烟,坐下,轻唱)“我的枪多么准,我的手多么稳……”
  巴颜图
  (上,唱)“马是蒙古马,风是蒙古风,马快如风,成吉斯汗的后代,都是英雄!”
  李汉雄 巴颜图,你打死几个日本鬼?
  巴颜图
  不用问我,反正你永远是往后退!哼,还有脸吸烟,不怕烧了你的嘴!
  李汉雄 我往后退?你个没有眼睛的,沙漠里的宝贝!
  巴颜图
  什么宝贝?你以为我只会打日本鬼吗?你若不服,我也会照样的打断你的腿!
  穆 沙 (上,见李、巴欲起打)干什么?干什么?
  巴颜图
  干什么?你不管!我不晓得别的地方,我晓得绥远。在绥远作战,我们蒙古人,蒙古的英雄,会站在最前线!我们的马快如飞,刀急如电,要不是我们打退敌人,你们也会还在大青山前作战?
  穆 沙
  我伊斯兰的信徒,假若有个缺点,就是过于勇敢!我刚刚打败了日本强盗,有人愿意,我还喜欢和他再干它一干!(要参加争斗)
  赵兴邦 (上)嗨!汉雄,巴颜,穆沙,你们干什么吗?
  李汉雄 赵主任,(敬礼)我打的胜仗!
  巴颜图 没有我,你打胜仗?
  穆 沙 难道我这最勇的,倒打了败仗?
  赵兴邦
  听着!你们难道忘了我那支歌?在狂风把雪花吹到屋里的时候,那长长的冬夜,马不敢鸣,冰封住大河,我教给你们的那支歌?
  众 人 (相视不语)
  赵兴邦 来吧!(领着唱)
  何处是我家?
  我家在中华!
  扬子江边,
  大青山下,
  都是我的家,
  我家在中华。
  为中华打仗,
  不分汉满蒙回藏!
  为中华复兴,
  大家永远携手行。
  噢,大哥;
  啊!二弟;
  在一处抗敌,
  都是英雄;
  凯旋回家,
  都是弟兄。
  何处是中华,
  何处是我家;
  生在中华,
  死为中华!
  (白)拉起手来!
  众 人 (拉手)
  赵兴邦 (领唱)胜利,
  光荣,
  属于你,
  属于我,
  属于中华!
  竺法救 (负着朴,朴受了伤,上)
  马志远
  (从后面赶来)竺大夫,把他交给我!战场上还有受伤的弟兄,他们的伤疼如火!你去,你去!你的温柔的手指,摸他们一摸;或用你的眼,给他们一点你的温和,他们就会把苦痛变成快活!
  竺法救
  担架队,老百姓,已受我们的指挥,他们将十分小心的把挂彩的弟兄抬回。只有这位朝鲜的壮士,受了伤还要前进,把败敌紧追;我说了多少好话,他才肯给我的脊背一点光辉!
  朴继周
  谢谢你,大夫!教我下来吧,你的慈爱已减去我的痛苦!(下来)
  马志远 我来背你,老朴!
  李汉雄 我来!
  巴颜图 我来!
  穆 沙 我来!
  赵兴邦
  马同志,教他们来招呼老朴,你应当回去,把那些失了主人的战马拉来,那是你的职务!
  马志远
  我已经捉到几匹,交与了马夫,我再去,我再去,噢,我不能让那些可爱的战马在野地上悲叫哀呼!
  李汉雄
  哼,你知道爱马,你们的人,受伤的,半死的,却没有人招呼!
  马志远 什么“我们”的人?
  巴颜图 日本鬼!你俘虏!
  马志远 你知道我不是俘虏!
  穆 沙 那么你是什么?
  竺法救
  赵主任,我还得回去。老朴,我把你交给他们,他们会把你抬到营门,用药物安慰你的不怕死的心身!马同志,一道走?你收集你的马,我救护我的人。
  马志远 竺大夫,先请吧,我得先把话说清!
  竺法救 那么再见,我希望你们不把辩论当作抗战!(下)
  赵兴邦
  马同志,我希望你能原谅他们!他们,打了胜仗,难免就因为欢喜而趾高气扬。没有恶意,只是他们心里的喜悦,要变成嘴唇上的嚣张。
  马志远
  赵主任,你知道:在那风雪的夜晚,我骑着我那相依如命的骏马,抱着我的枪刀,来投诚,来为正义报效。我不再受军阀们的盲目的指挥,不再为他们执行可怕的残暴。忘了我的战死沙场的光荣,我投诚给正义,毫不懊恼!你们的官长,亲手接过我的佩刀,亲手给我披上这抵抗风雪的皮袍。我常想:当正义胜利的时候,我将邀请你们去看我们开满了樱花的三岛;没有战争,只有友好,那时候咱们才会象天真的小儿,在一块儿饮酒欢笑!
  朴继周 到那时候,我的伤痕便是我的骄傲!
  赵兴邦 汉雄,巴颜,穆沙,你们可曾听到?
  李汉雄
  主任,我把老朴背回,作为我说了错话的惩报!(负起朴)
  巴颜图 我也不过是开开玩笑!
  穆 沙 来,握手吧,同志!我知道你不会因几句笑话而苦恼!
  赵兴邦
  汉雄,走!巴颜,穆沙,跟着他,路上你们也要帮一帮手!马同志,去吧,别教那些闲话伤了朋友!噢,听,大队回来了!让我们随着凯歌快活的走吧!
  众 人 (随着唱)
  大 军 (即歌咏队,在后台唱)
  (歌:)
  “绥远,绥远,抗战的前线,
  黄帝的子孙,蒙古青海新疆的战士,
  手携着手,肩并着肩,
  还有壮士,来自朝鲜,
  在黄河两岸,在大青山前,
  用热血,用正气,
  在沙漠上,保卫宁夏山陕,
  教正义常在人间。
  雪地冰天,莲花开在佛殿,
  佛的信徒,马走如飞,
  荣耀着中华,荣耀着成吉斯汗!
  来自孔孟之乡的好汉,
  仁者有勇,驰骋在紫塞雄关!
  还有那英勇的伊斯兰,
  向西瞻拜,向东参战!
  都是中华的人民,都为中华流尽血汗!
  炮声,枪声,歌声,合成一片,
  我们凯旋!我们凯旋!
  热汗化尽了阴山的冰雪,
  红日高悬,春风吹暖,
  黄河两岸,一片春花灿烂!
  教这胜利之歌,
  震荡到海南,
  传遍了人间,
  教人间觉醒,
  中华为正义而争战!
  弟兄们,再干,再干,
  且先别放下刀枪,
  去,勒紧了战马的鞍,
  从今天的胜利,象北风如箭,
  一口气打到最后的凯旋!
  中华万岁!中华万年!”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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