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专栏>> 中国话剧>>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张自忠 Zhang Zhizhong
  张自忠
  写给导演者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写给导演者
  首先我要说明:对于话剧的一切,我都外行,我之所以要写剧本是因为(一)练习练习;(二)戏剧在抗战宣传上有突击的功效。因此,我把剧本写成,自己并不敢就视为定本,而只以它为一个轮廓;假若有人愿演,我一点也不拦阻给我修改。
  导演者改动剧本,我想,大概有两个理由:(一)著者对舞台技巧生疏,写出来的未必都能适合于舞台条件,或未必发生效果;(二)著者在某一处的设意遣配混含不清,导演者有设法使之强调明晰的必要。前者事微,只要导演者不是处心要以低级趣味博观众的欢心,就无所不可。后者,却不这样简单;因著者的混含,颇足引起误解;不幸,导演者而误解了剧本原意,则难免驴唇不对马嘴,越改越不象样子了!
  按理说,剧本根本就不应有混含之处,使人为难。可是,在实际上,这却很难避免。剧著者未必都技巧纯熟,百发百中,难免不东摇西摆,自陷迷阵。还有,客观上必要的顾忌,不许写者畅所欲言,遂尔隐晦如谜。
  我这剧本,因为缺乏舞台的经验与编剧的技巧,自然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必须改正,而且欢迎改正,不在话下。我最不放心的倒是那些不甚清楚,容易引起改正的善意,而未必不改错了的地方。所以我觉得有写出几句来的必要。
  从一方面说,这是个历史剧,虽然我不大懂戏剧,可是我直觉的感到,从问题与挣扎中来表现历史的人物,一定比排列事实,强加联系更有趣味与意义。以中心问题烘托中心人物,自然是如鱼得水。但是,我不能这样作;以中心人物逝世未久,人与事的切近反倒给我许多不方便。问题,足以使人格逐渐发展的问题,的确能找到,但不便采用。比如说,在抗战开始的时候,许多的误会把张将军遮在黑影里,这里很有“戏”。可是我不敢用。我把这黑影点化成了墨子庄先生。这里虚拟,不是事实。因此,墨先生这个人,与他所代表的一切,好象是可有可无;而且第二幕仿佛与其他三幕殊少调谐——它似乎要提出问题,而刚一提出就自行结束了。假若第二幕完全是写临沂之战,我想一定较好,至少也有四幕一致的好处——都写事实,根本不许问题露面。可是,临沂之战的写出,以我这点才力,必与第四幕相同;两幕同调,恐怕不易写好,故弃而不取。
  从另一方面说,这是个抗战宣传剧。在实际抗战中,我们有许多困难与问题。这时代的英雄无疑的就是能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的人。假若我沿着这条路走,也许能使剧本更生动深刻一些。打一个胜仗绝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专靠主将勇敢是办不到的,张将军打过许多次胜仗;他的确是勇敢,可绝不会单凭勇敢。他一定是克服了许多困难,解决了许多问题。可是,我又不能写!一谈困难与问题就牵扯到许多人许多事,而我们的社会上是普遍的只准说好,不准说坏的。
  因此,我的手既不能自由,到了非有衬托不可的地方,我只好混含。因此,我既没把张将军表现得象个时代的英雄,又没能从抗战的艰苦中提出教训!我希望导演者勿以为我把问题都可惜的混含过去,而须细细考虑一下,我之混含自有理由。除非你有既能使之明显而仍能不失含蓄的手段,千万莫轻易改动。
  张将军在抗战中几乎是每战必胜,按照他的战功来说,应当纳入剧本的至少有(一)临沂之战,(二)徐州突围,掩护退却,(三)随枣之役,(四)殉国。以此四题分入四幕是个很不错的办法,可是四事皆为战争,即使每战各具特色,恐怕在舞台上也难免过于单调,我没敢这样办。
  战争而外,他的治军方法,对百姓的态度,和他自己的性格,自然也都须描写,否则只有“开打”而无人物。
  有这么两层——战功与人格——都须顾及,所以我取了交织的办法:第一幕写他回军,表现他怎样得军心。第二幕写临沂之战及徐州掩护撤退。这两件大事可是全没由正面写,为是给第四幕留地步,使各幕情调不同。第三幕写他自己由徐州撤退,好把他怎样对部下对百姓,和与士卒共甘苦等等,略事介绍。第四幕正面写战争,他战,他死。这样布置的好坏,我不晓得;我只觉得第一二两幕中有不少墨先生的戏,使全剧站立不稳!而且,二幕中由侧面写临沂之战与掩护撤退,也嫌纤弱无力!有了第二幕便使人弄不清著者到底是要干什么!可是,我没法子再改,因为一丢开墨先生,就必定要以一个战争——临沂之战或掩护撤退——或一些问题——关于友军的联络或某种困难——来代替。用战争,则与第四幕雷同。用问题,则极易惹起反感。顾及与避免单调,逼我取了一条不甚好走的道路,而且是劳而无功的乱跑一遭!
  全剧既显着杂乱无章,我只好希望在演出的时候每一幕都有个情调,以免乱上添乱——假若导演者忽略了这一点,而专注意到小的动作上,一定非大乱不可!第一幕,在我的设计上,是由苦闷而狂喜,等张将军一露面,即立刻显出严肃与紧张。苦闷与狂喜都是烘托,严肃与紧张才是正笔;假若前者表演得太火炽,则后者即变为沉闷,失其重心矣。第二幕是平列的三件事:临沂之战,接受徐州掩护退却的命令,及结束墨先生。由事实上说,前二者宜占重要地位;由我的写法上说,末一项倒很有“戏”。假若太注意了“戏”,则不但破坏了事实的正确,而且也破坏了全剧的调谐。我不晓得怎办好,我只能对导演者放“警报”,这幕不大好办!第三幕和第一幕在情调上很调谐,是老老实实的表现事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这一幕也许要大失败,假若各场的角色找不到适当的人来演。有好几位角儿只在这一幕里露一场就完,恐怕好演员不肯来担任;而这几场若无好手扮演,则全幕等于虚设。还有一件该注意的,就是必须表现出士兵是怎样的疲惫。在那么疲惫残缺之中,还能那样守纪律,才能暗示出治军的有力,并补释了第二幕接受掩护任务的勇敢沉着!第四幕最难写,因为许多事都得“混含”。要混含,所以不能一开幕便把困难摆出来——假如先说困难,而后以殉国作结,有多么顺当呢!因此,我只能由静而动,慢慢的紧上去;自然,我也就只写了英勇,而放弃了克服困难!我希望导演者别再特别加重英勇这一点——那样,就是表现了一位猛张飞,而不是屡建奇功的大将军了。还要注意:张将军是越到险境越从容,可是不许因从容而失去严肃。后半部紧张,可也勿显出慌乱。
  真的材料,因为小心,未能采用。表现出些“意思”,人物与事实乃不惜虚构。真的人只有张将军,张高级参谋,与贾洪马三副官,他们是与张将军同时殉国的。在事实上,张高级参谋是新任的,应在第二幕就出来;为了人物的不都出没无常,故违背了事实。丁顺实有其人,可是今犹健在,所以未使用真的姓名。胖火夫也是真的,可是我觉得写出姓名,不如“胖火夫”有力。这些真人物的性格事迹,除了张将军,都是多半出于虚拟,便易于作“戏”。
  可是,谈到作“戏”,这剧本著作又碰到了个难以克服的困难:军队中只有服从,不许质问辩论。不错,一位军长或司令对他的秘书或顾问是可以随便的谈谈;可是对他的师长旅长便要保持个相当的距离了。他说怎样,便是怎样,别人不能随便开口,也就没有了“戏”!所有的“戏”几乎都在无所表情的服从里,即等于没有“戏”!在初稿中,我甚至连一个勤务兵都给了表情的机会,可是在修改的时候不能不勾去十之七八!越改越单调,这剧本直象一株枯树!
  以上所述,都是我自己在写作时所感到的困难,和怎样因为困难才取了明知笨拙而无法避免的路子。此外,大概还有我未曾想到的许多缺欠与漏隙,都请指正!
  剧中重要人物说明
  张自忠将军——山东人。年近五十,无须,右腮下有痣,痣上生数长毫,时以指弄之。身高,不胖。鼻目皆阔,眼极有威。语声稍粗,不喜多言,但时有妙语。记忆力甚强。性烈如火,疾恶如仇;作战时则镇静异常,面带笑容,且稍喜讲话。遇事必详为考虑,而后与部下商议,择善而从;主意既定,绝少更改,见客时衣装整齐,然不尚修饰;遇战事,衣上生虱,一如士兵。自奉甚俭,尤不择食。遇下极严,而共甘苦,故受部下畏爱。袋中多小纸簿,随时记事。
  张敬高级参谋——广东人。三十多岁。身小,勇敢活泼。曾为十九路军团长。作战时,与张将军来往最前线,督励士兵。与张将军同时殉国,身已受伤数处,仍发枪毙敌。
  洪上校副官——河南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稍胖,性忠厚。原为团长,因事离职,抗战后复归军,为副官。自请随张将军赴战,死于难。
  马副官——河南人。四十多岁。身高,办事认真,为主任副官。与张将军同殉国。
  贾副官——山东人。二十多岁。身高,整洁。与张将军同殉国。
  尤师长——河北人。四十岁。忠勇有幽默感。
  范参谋——广西人。三十岁。性烈而多智。
  墨先生——天津人。五十八岁。精神很好,不胖不瘦,穿西服而走方步。心地卑鄙,而自诩多才,与张将军有旧,与一切有势力的地方都多少有关系,连东洋势力亦不忽视。
  葛敬山——十九岁。河南人。富感情,愿学习;虽幼稚而有出息。
  戚
  莹——十八岁。河南人。天真喜动,不怕吃苦。可作摩登玩物,亦可作英勇女兵,视环境如何耳。
  丁
  顺——河北人。五十多岁。性忠诚,曾单身冒险入北平探视张将军。服装古怪,有创造性,言行如一。
  杨柳青——二十多岁。江苏人。很勇敢的青年记者。
  王得胜——二十九岁。山东人。壮如熊。
  第三幕中之难妇,茶馆女主人,小兵,老驴夫,招弟,虽只露一场,而有相当重要的“戏”作,其面貌年龄服装可依剧情决定。其他人物,看着办吧。
第一幕
  老舍作品集------张自忠第一幕
  第一幕
  时 间
  二十七年初春,天气还很冷。
  地 点 河南道口附近某村。
  人 物
  张自忠将军 尤师长 范参谋 洪进田团长后改任副官
  贾玉玢副官 马孝堂副官 老勤务丁顺 勤务栗占元 记者杨柳青
  农民邬老四 墨子庄先生 投军青年葛敬山 投军女青年戚莹
  景
  一明两暗的三间民房,右间与中间新近打通,作师部一部分的办公室,原来隔断的痕迹还未尽灭。左间原样未动,挂着布帘,有师部的人员住在里面。办公桌是两张八仙桌拚成的,上覆白纸,没有椅子,只有板凳方凳,都笨劣难看。墙壁久受烟熏,虽经扫除,依然黑暗;上面挂着地图及一二图表,怪不顺眼。桌上香烟筒的光彩,电话的明亮,簿册的白净,都与屋子的灰暗不相调谐。可是,在这不调谐中却能分明的看出一种既不敢多破坏原有的一切,而又设法使之清洁整齐的努力。墙角甚至还挂着成串的红辣椒与老玉米,既作装饰,又不失本地风光。由窗门望出去,可以看见两株小树,一段篱笆,开门时还看见一座磨盘。
  
  〔开幕:洪团长无聊的轻敲着香烟筒的盖子,如行军的鼓点。墨先生若有深思的吸着香烟。栗占元无聊的给他们倒水。
  墨子庄 占元。
  栗占元 有!
  墨子庄 王高级参谋病了,是不是?
  栗占元 是。
  墨子庄
  去告诉他,就说有位老朋友墨子庄墨先生来看他,问他什么时候合适。
  栗占元 是。(下)
  墨子庄
  (随栗至门口,看他确是走了,才回来;坐得与洪靠近了些)别敲了,老洪,谈点正经的!你是在这里等着军长,他回来吗好派你点差事?
  洪进田
  对了。我是他的老部下,我离开军队一些日子,现在抗战了,我还愿意跟着军长去打仗,所以又回来了。
  墨子庄 噢,你以为他还叫你官复原职,还给你个团长?
  洪进田
  那倒不在乎!以我这点经验,到哪里也弄个团长。不过,我是他的老部下,我愿意跟着他去打仗。他给我营长也好,副官也好;只要跟着他,我就心满意足!
  墨子庄 可是我问你,他回得来回不来呢?
  洪进田
  没看见这一军人盼他都快盼疯了吗?他去带什么军队,他都有办法。可是这一军人不归他带着就没办法。这一军人由谁带着都能打仗,可是非由他带着不能打“胜仗”。
  墨子庄
  你们盼他回来,不错;他能回来不能回来可不在乎你们盼望不盼望呀!中央,权在中央!据我看,中央就不会放他回来!
  洪进田 怎么?
  墨子庄
  难道他没在平津闹出乱子来吗?现在国内还有人看得起他吗?中央会再派他出来?笑话!
  洪进田
  你老先生是从事情的表面“看”一个人,我们是从心里信服一个人!我相信中央一定会教他回来,他要是真不回来呢,我就上山东打游击去!
  墨子庄 老洪,咱们是老朋友?
  洪进田 ——啊!
  墨子庄 军长,师长,参谋长也都是我的老朋友?
  洪进田 ——嗯!
  墨子庄 我跟这一军人有多年的关系?
  洪进田 ——对!
  墨子庄
  我是个名流,在党政军学四界,四界,都有个地位,名望?
  洪进田 ——你什么意思?
  墨子庄 (笑了)你自己想好了!
  洪进田 (摇头)我想不出!
  墨子庄 (立起来,来回的走)慢慢的想好了,慢慢的!
  洪进田 (也立起来)墨先生,我是个军人,没有多少心眼!
  墨子庄 慢慢的想,我总不会叫你吃了亏!
  洪进田
  (往前赶了一步)你是不是来倒我们的军长?说!你敢倒他,我就敢杀了你!
  墨子庄 (笑着)先别杀人!老洪,你今年三十几?
  洪进田 干吗?
  墨子庄 (端详洪)气色可不好!
  洪进田
  我出来就是为打仗的。只要军长回来,我就愿意跟他死在一块儿!
  墨子庄 你以为他还活得长吗?我早给他相过面了,相貌凶得很!
  洪进田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子庄
  慢慢商议!慢慢商议!我是一片好心,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有门路,门路很多,你没事作,而有团长的资格。咱们俩慢慢商议。
  洪进田 我告诉你,你要敢倒张,我就敢——
  墨子庄
  我倒他干吗?我是说,中央不会放了他,与我全不相干。他要是万一能回来呢,你我还应当特别负一点责任,保全这一军人!
  洪进田 保全这一军人?我不懂!
  墨子庄
  (走近洪,恳切的)咱们打不了日本!告诉你八个字,你慢慢的想去,“明哲保身,另辟途径”!
  栗占元 (上)报告!王高级参谋病很重,不能见客。
  墨子庄 好,去吧。
  栗占元 报告团长,邬老四,房东邬老四要见师长或者范参谋。
  洪进田
  以前我是团长,现在我还没有事;为什么不去报告马副官?
  栗占元
  我教他去见马副官,邬老四说当初是师长跟参谋来看的这个房,所以不见别人,乡下人死心眼!
  洪进田 那么,就去请范参谋吧。
  栗占元 是。(下)
  墨子庄
  这就是你们的错误,看一所房吗,还得师长亲自来,不给自己留点身分!
  洪进田 军长常说:一个百姓比一个师长还大!
  墨子庄
  中了张荩忱的迷!唉,真叫我没法办!老洪,我问你,假若张军长“能”回来!
  洪进田 你不是说他回不来?
  墨子庄 “假若”的话!他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洪进田 (微怒的坐下)那还用问?
  墨子庄 噢!一将成名——万骨枯!
  洪进田
  墨先生,我现在还没有职务,所以——假若我还是个团长,我可就不这么客气了!
  墨子庄
  假若你是个“军”长,你也得对我客气。就是张荩忱回来,也不能不听我的!你们是军人,我是军人兼政治家!别怪我说,你们既少着点心路,又没有远大的眼光。(看范进来)啊,范参谋!今天精神好点了吗?不要烦闷,不要烦闷!心广而后能体胖!
  范参谋
  (没很注意墨的话,对洪)一天一天的,老在这个鬼地方窝着,这么结实的军队,不痛痛快快的去打一场!
  洪进田 哼,军长再不来,我就不等了,上山东打游击去!
  栗占元 (上)报告。邬老四来了。
  范参谋 进来。(坐,和善的看邬进来。墨亦坐下)
  邬老四 参谋大人!
  范参谋 老四,告诉你几回了,不要叫大人!你偏——
  邬老四 是,参谋——老爷!
  〔大家都笑了,连栗也捂上了口。
  范参谋 也不要老爷!说,有什么事?
  邬老四
  (走到原来有隔断的地方,指点着)参谋——参谋,你老知道这是隔断,那是一铺大炕,都拆毁了。
  范参谋
  一点不错!(也走过去,指点着)这里还有个灶火呢。可是,我们都给了你钱,并没白拆。
  邬老四 是呀,赏过了钱,清官,都是清官!
  墨子庄 这样的一个傻蛋也比师长大,我的天!
  邬老四
  (啐了口吐沫)那,那可是“拆”的钱哪,赶明儿你们老爷打了败仗——
  墨子庄 老四!
  邬老四
  (很勇敢的没理会墨的警告)打了败仗,一跑,我怎么再把炕砌起来呢?
  洪进田 还得要点钱,是吧?
  邬老四 (傻忽忽的笑了)随便赏,苦人!苦人!
  范参谋 占元,请马副官来。
  栗占元 是。(下)
  范参谋 老四,马副官一定可以再给你俩钱。
  邬老四 参谋还是说个准数儿吧,准给多少?
  范参谋
  副官给你多少是多少,我不能拿主意,我们决不会叫你吃了亏!以后有什么事都去见马副官。
  邬老四 是!清官!清官!(要走)
  范参谋 等等!告诉我(坐下)你怎么看出来,我们要打败仗?
  邬老四
  大人!(又向洪)大人!我糊涂!钱,我不要了,洪大人,给我说句好话!我是粗人,糊涂!求参谋大人别把我枪毙了!我,我不该说你们打败仗,我糊涂!我的大儿子阵亡了,别再枪毙了我!
  范参谋
  (笑着)不用害怕,我是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或是谁告诉你的,说实话!
  邬老四 有人告诉我的!
  范参谋 谁?
  邬老四 (看着墨)啊!
  墨子庄 我告诉他的!
  〔马副官上。
  范参谋
  马副官,邬老四为将来砌炕,还要点钱,再给他点,可以吧?
  马孝堂 可以!(坐)
  范参谋 老四,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就找这个副官。
  邬老四
  (对墨)老爷,你害了我,倒是给我说句好话呀!(要跪,被栗拉了走,还叫着)老爷们,别和糊涂人一般见识呀!
  墨子庄
  滚你的蛋!(看栗、邬出去,要对范解释,但范似不欲说话,乃改向洪)昨天晚上无聊,赏给这傻家伙个脸,跟他闲扯淡,谁知道这个小子心眼儿更多;愚而诈,愚而诈!你们一来就说民众,二来就说民众,这就是你们的民众代表!你退一步,他推十步!把奴隶释放了,奴隶马上就作你的主人,你爱信不信!
  洪进田
  先不用管老百姓怎样,你干吗说我们打败仗呢,这样大的年纪,何苦呢!
  墨子庄 难道你们在天津没打败仗?谁不知道?
  洪进田 那——
  墨子庄 完啦,问住了吧?
  洪进田 我简直没法儿明白你的意思!
  范参谋 (没好气的立起来)马副官,师长在哪儿呢?
  马孝堂 大概在东屋里呢。
  洪进田 干吗?
  范参谋 辞职去,我不干了!
  洪进田 那何必呢?参谋!
  范参谋 (喊)我受不了这个!这么好的军队,随便叫人污辱!
  〔范刚要出门,尤师长来了。尤也不大精神,一边走一边伸懒腰。
  尤师长 上哪儿去,参谋?
  范参谋 看师长去!
  尤师长 就在这里谈吧,好不好?
  〔范同尤进来。大家都起立。尤懒懒的用手式请大家坐,看大家都落座,他才懒懒的坐下。马仍立。
  范参谋 师长,我想请长假!
  尤师长 (惊异的)怎么了?
  范参谋
  (假笑)没意思了!这么结实的军队,弄得在这里窝着,还老背着个坏名声,有什么意思呢?
  尤师长
  范参谋,你不能走!有咱们这个底子在,只要军长一回来,咱们马上就有办法。你看,我又派了人,到中央去打听消息,我相信中央会派他回来!
  范参谋
  一个作军人的,在这国际战争里不露露脸,还有什么味儿呢!
  尤师长 不要急!不要急!军长一定会回来!
  墨子庄
  不是我爱多说话,大家呢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有话不说就对不起人。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愁,想办法,细细的想想办法。张军长回来该怎办,不回来该怎办!
  尤师长 回来就都好办了,还想什么呢?
  墨子庄 也并不然,回来也该想办法。比如说,是打呢,还是——
  尤师长 墨先生,我看你是军长的朋友——
  墨子庄 大家的朋友!
  尤师长
  才留你在这里住几天,你要是——就——我们这里只讲打仗,不谈不打仗!
  墨子庄
  就是打仗,也有个打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到过东洋,我晓得日本军队是什么样子,荩忱也到过日本,他当然也晓得。所以我说,就是他回来,也还该想一想;况且他未必能回来。我上了几岁年纪,我有我的身分地位,我又不忍看着你们随便教人家给牺牲了,所以我才来看你们;我是一片真心善意!
  尤师长 墨先生,咱们再谈上一年,大概谁也不能了解谁!
  墨子庄
  慢慢的你们就明白了!我是为大家好!我在这里住几天总可以吧?
  洪进田 万一军长这两天回来呢?
  墨子庄 没有那么快!就是他回来,也正好,我正要跟他谈谈!
  范参谋 见了军长,你也敢说“打呢,还是不打呢”?
  墨子庄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朋友!
  洪进田 军长的脾气可是那么暴!
  墨子庄 那,我还不知道?可是我也更知道他的底细!
  范参谋 军长回来,还能,不——
  尤师长 你听他的!
  墨子庄 听我的,大家不吃亏!哈哈!你们的经验还不够啊!
  〔墨先生一言未了,院中吵起来。栗占元扯着记者杨柳青,不许进来,而杨是非进来不可。
  杨柳青
  我告诉你两次了,我是记者,我认识你们军长!撒手,别误了我的事!
  马孝堂 (赶过去)怎回事?
  杨柳青 (摆脱开,闯进来,喘嘘嘘的)军长到了吗?
  尤师长 怎回事?什么军长?
  杨柳青
  (匆忙的掏名片,象散讲义似的每人一张)记者杨柳青,第一个发现了张军长回军的消息!由郑庄赶来的,四十多里!原谅我这样慌张,消息太可宝贵!
  范参谋 什么张军长?
  杨柳青 张自忠,张将军!
  大 家 怎么知道的?
  杨柳青
  难道你们就不晓得?(看大家的神气表示不晓得,越发高兴)昨天夜里接到社里的电报,叫我到这一带来截住张将军,(拍了拍像匣)一张像片,(指了指袋中小本)一段访问记,值多少钱!
  墨子庄 瞪着眼造谣!
  尤师长
  占元!(占元站在门外听着呢)快!我的帽子!(看占元跑去,问杨)真的呀?
  杨柳青
  (已坐下,抬起脚来,指着)假的,我还能一气跑四十里?连头驴都找不到!你是——
  尤师长 师长!(走到门口,回头对范)参谋,集合队伍!
  范参谋
  (精神百倍的)用不着吧?师长!他既不事前通知咱们,就是不愿教咱们去迎接,而先来看咱们,准是这个意思!
  尤师长 也对!随你的便!(下)
  范参谋
  (问洪)看我怎样?是不是该换上我的唯一的,连结婚都舍不得穿的,那身华达呢的制服?
  洪进田 对!我呢?
  范参谋
  就这样,就这样!你越随便越好!(转向马)你怎样,我看看!
  马孝堂 去穿上三个月没有穿过的皮鞋!(下)
  范参谋
  (已走至门口,又回过身来)老洪,啊,咱们行了,军长回来了!(想表示心中的快乐而找不到话)啊,回来了,咱们行了!拍,来了胜仗!拍,又一个胜仗!嘿!(无意中看到记者正往小本上写什么呢)我说,杨,可不准把这些——
  杨柳青 兴奋与狂喜……
  范参谋 不管是什么吧,不准写上!
  杨柳青
  我没写那个。我是先预备好访问记的头几句。你听着:“那是一个晴美的初春的早晨……”
  范参谋 “大地上没有一丝儿风”!好不好?哈!哈!
  杨柳青 (怪失望的关上小本)访问记都得是这样!
  洪进田 (赶过范去)握握手,啊,咱们行了!
  〔范下,洪归原位。
  墨子庄
  (老气横秋的)啊,你是记者?不错,有出息的事!二十年前,我也干过几天报馆;告诉你个诀窍:要敲得巧,敲得老,准发财!告诉你,小兄弟,到处都有好财,就看你有法子敲没有!
  杨柳青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先生,如今的记者恐怕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敲人!好!我们冒险到前方来,来敲人?笑话!就是敲人,谁敢敲张剥皮呢!(读剥如八)
  墨子庄
  老洪,怎样!连这位小兄弟都知道他叫张剥皮!我劝你另觅途径,你不听,早晚是叫他剥了你的皮!
  洪进田 哼!也不是怎么回事,我们越怕他,也就越爱他!
  杨柳青 等等,我可以记下这一句来吧?(又打开小本)
  洪进田
  随便,杨先生。我说,墨先生,你说话可小心一点啊,他的脾气是那么暴!
  墨子庄 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回来!
  杨柳青 难道我说的是谎话?
  墨子庄
  你有你的消息,我有我的计算!老洪,你始终不能明了我这份儿热心!不敢说是诲人不倦哪,我可总愿把生平的心得告诉别人。你看,我并不认识这位小兄弟,可是一见面我就把二十年前办报的心得告诉了他。听呢,必有好处;不听呢,我是尽心焉而已!老洪,你还没有把差事弄到手,也未必能弄到手,你跟着我的脚步走,听我的,总教你吃不了亏!
  洪进田
  军长收下我呢,我一切听军长的。他没地方安插我呢,我上山东打游击去!
  墨子庄
  唉!事情非完全教你们闹糟了不可!我等着跟荩忱谈谈吧,假若他真回来的话!他要是也不听我的良言,我只好回家,眼不见心不烦,你们糟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管了!(非常难过的样子,闭上了眼)
  栗占元
  (上)报告!马副官问,到底教大家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暂时不说出去?
  洪进田 马副官呢?
  栗占元 自己擦皮鞋呢。
  洪进田
  不教大家知道吧,不合情理!教大家知道就得排队去接;军长最不喜欢讲排场,还是请示师长吧!
  墨子庄
  (闭着眼,不想说话,而又不能不说)老洪!老洪!多么不讲排场的人也欢喜有人摆队相迎噢!作事情要把心眼多转上两转!这是心理学!
  洪进田 反正我做不了主。还是请示师长去!
  栗占元 师长已经走了,接军长去了。
  洪进田 问范参谋,(立起来,步到门口)范参谋!范参谋!
  范参谋 (一边扣着钮子,一边走来)怎样?军长来了吗?
  洪进田 没哪!喝!真漂亮,真象过年!
  范参谋 咱们应当杀两口猪!
  洪进田 两口猪够谁吃的?这么多人!
  范参谋
  表示个意思!哪怕叫大家闻一闻味儿呢!杨先生,见完军长可别走,有你四两肉!
  杨柳青 谢谢参谋!
  〔范看墨闭目养神,努了努嘴。
  洪进田 (轻轻的)没办法!
  范参谋 随他的便吧!
  墨子庄
  (睁开眼)大家都讨厌我?唉!势在人情在!假若现在我还是作着大官,敢保你们不敢慢待我!
  范参谋 老洪现在没有事,可是我们都欢迎他!
  墨子庄
  哼!我太聪明,聪明招妒,一点不错!我又知道的事情太多!
  洪进田 副官问,到底教大家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
  范参谋 大家都等疯了他了,怎么不教他们知道呢?
  洪进田
  知道了就得排队去接,军长是不喜欢排场的,不拉出队伍去吧,乱七八糟,又不象话呀。
  范参谋 就来个乱七八糟!
  洪进田 可是咱们的队伍向来不乱七八糟呢!
  墨子庄 在天津你们就打个乱七八糟。
  范参谋
  (恨不能一口把墨吃了)怎么——(又管束住自己,还向洪)在天津,因为官长没跟着咱们,咱们打了个乱七八糟。今天,欢迎他回来,再来一次乱七八糟。以后,共存亡,共荣辱,永远不再乱七八糟!是这样不是?
  洪进田 对!
  范参谋 占元!告诉副官们去,乱七八糟!哈哈哈!
  栗占元 官长们呢?
  范参谋
  在哪就在哪儿,不用动!(看栗出去)我会猜,他准是先去看参谋长。
  墨子庄 先到军需处去哟!
  洪进田
  我看他准是先看弟兄们,然后看村长,到了这里,必先拜房东。对不对?
  范参谋 老洪你猜的对!他是张飞的脾气,诸葛亮的办法!
  杨柳青
  (很快的把小本合起来,起立)参谋,为快快的发出电报去,我不等了!
  范参谋 怎么?你还没有见到军长呢!
  杨柳青
  (笑了)刚才你们谈的这些,还不够我写十篇访问记的?我还有四十里路跑呢!
  范参谋 像片呢?
  洪进田
  算了吧,你等等。他最喜欢见记者。见完了,我们起码会给你找一匹驴;再说,还有四两猪肉呢!
  杨柳青
  谢谢!不过,我也真有点“怕”见他!见面,他不定问我什么呢!上次,在北平访问他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土耳其有多少人口?你看僵不僵!
  洪进田
  他可是真有好记性,你这回不用通姓名,看他记得你不记得!
  墨子庄 (凑过来)给我也写上了吧?
  杨柳青 没有,对不起!
  墨子庄
  添上就是了!(掏)拿我张片子去!墨子庄,名流墨子庄!写上去,大家有面子!
  〔马副官穿着一只皮鞋,手中提着一只,一拐一拐的跑来。
  马孝堂 来了!来了!
  范参谋 是吗?
  洪进田 听着——
  〔远处有欢呼声,越来越近。大家都往屋门口跑,墨独在屋中徘徊。
  马孝堂 (穿好了鞋,声音有点发颤)我出去看看吧?
  洪进田 简直沉不住气了!
  范参谋 进来,履行原来的计划!
  〔大家都回来。可是不住的住院中望。
  墨子庄 (对范)参谋,这我才相信,他确是回来了。我想一一
  范参谋 有话,请待会儿跟军长说好了。
  墨子庄
  当然,当然!不过,在和军长谈谈之前,我希望你们都明白我,我是你们“大家”的朋友。我来,不是为谋事,而是为你们大家好!
  范参谋 好了,墨先生!(躲开了。外面仍有呼声)
  洪进田 你老先生有儿有女,又有些财产。何苦还在外边奔驰呢?
  墨子庄
  正因为有儿有女,才得乘这个抗战的机会,多活动活动!至于我那点财产,还能算数?我常说,人要活到老,活动到老!你看,拿你们军长说,就凭他能由中央出来,不定花多少钱运动的呢!我是他的老朋友,我明白他!
  洪进田 好——吧!(躲开)
  〔外面欢呼声已到极近,有人喊“敬礼”声。
  范参谋
  (跑出屋门)欢迎张军长!(又不知所以然的跑回来)杨,预备照像!
  杨柳青 磨盘那溜儿是好地方!(立在门口对光)
  〔外面忽然没了声音,屋中亦随之极静。在难堪的一两分钟内,外面似有人讲话,士兵们间断的喊:“知道,明白——”最后又是一大阵欢呼。范等极严肃的走到门口,排成一行。邬老四领路,张将军、尤师长、贾副官、丁顺、葛敬山、戚莹依次进至院内,后面跟着一群男女老幼。范首先迎上去,敬礼,张与之握手。杨照了像。众人依次迎上去敬礼,张与之一一握手。进至屋中,张往四处看了一眼,才发言。
  张自忠 都辛苦了!随便坐!
  〔都不肯坐。墨先生凑到张的身边,张见墨一楞,旋即转视他人。杨很自然。葛敬山与戚莹,特别是戚莹,显出疲乏的样子,想随便一点,又不好意思,颇感痛苦,丁顺老气横秋,居然敢和洪握了握手!
  墨子庄 欢迎军长,军长辛苦了!
  张自忠
  (好象没听见,对邬)八口人,大儿子阵亡,媳妇守寡,地又不多!
  邬老四 苦命,苦命人!
  张自忠 儿子阵亡是为国尽了忠!
  邬老四 (点头)知道!
  张自忠 将来我们也都跟你儿子学!二儿子十几了?
  邬老四 十九了。
  张自忠 叫他来跟我当兵不好吗?
  邬老四
  我要是年轻,我就跟你们去,你们真是好人!二孩子——大孩子刚死了!
  张自忠 你要是愿意呀,我教他作勤务兵,少点危险。
  邬老四 (楞了半天)好!跟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张自忠
  先去吧,等有工夫再说话儿。(邬怪僵的走出去,到院中把看热闹的闲人们赶了出去)大家坐!
  〔张坐下,丁顺倒上水来。师长、参谋、墨,都坐下,其余的还立着。戚要坐,被葛拦住。
  杨柳青 (凑上去)张将军,还记得我?
  张自忠
  坐!(微微一笑)试试我的记性,(想)在北平见过,叫——象个什么地名儿?杨村?
  杨柳青 杨柳青!可以问军长几句话?
  张自忠 请!
  杨柳青 不多问,还有四十里路走!请告诉我回军的感想D巴。
  张自忠
  (想了想)在抗战以前,乱嚷抗战而不认真去准备,是幼稚;既战而后,怀疑就是无勇无耻!中央派我回来,我带着部下去死拚!完了!
  杨柳青 很够了,赶紧上路,好早点发稿!
  张自忠 贾副官!
  贾玉玢 有!
  张自忠
  给杨先生带上点干粮,找匹老实的牲口,派个弟兄送去,好把牲口带回来。(对杨)常来呀,我们多谈谈!
  〔贾下。
  杨柳青
  谢谢军长!祝你胜利!师长,参谋与诸位,都谢谢!再会!
  墨子庄 (赶过来)稿子写好,给我们寄一篇来啊!
  〔张送杨到屋门外。张回来,墨故意的轻咳,张仍不理。
  张自忠 (向葛)你是来投军,为什么?
  葛敬山 (迟迟顿顿的)念不下书去了!
  张自忠 (向戚)你呢?
  戚 莹
  (大着胆,装出很自然的样子)跟他一样。你到底是谁呢?在村子外边碰到,看你这件破大衣,我还以为你是——(低声的笑)一进了村里,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官了。到底是谁呢?军长?什么军长?
  墨子庄 莫乱讲,小孩子!(又找张的眼)
  张自忠 (没有理墨)我,我是张自忠。
  戚 莹
  (向葛)呦,敢情是他,咱们走吧!(对张)对不起,我们——(又笑了一下)请告诉我们,哪里还有军队呀?
  张自忠 (非常感觉趣味)干什么?
  葛敬山 莹!
  戚 莹
  (故作大胆)人家都说你不抗战!(大家都似乎闭住了气)所以,我们到别处去;虽然我们已经很疲乏了!
  张自忠
  (仍极自然的)好吧,我抗战不抗战,我自己知道。我看你们还是念书去吧。军队里的苦处,你们吃不了!
  葛敬山 我能吃苦,我愿意在这里!
  戚 莹 你不是说老听我的主意吗?
  葛敬山 你也就在“这”儿好了!
  张自忠 你为什么愿意在这里呢?
  葛敬山 我看这里的人都有精神,和气!
  戚 莹 你看着他们好,我也得说好吧?
  张自忠 (又微微一笑)你们都会干什么呢?
  葛敬山
  我可以写点,抄公文,办壁报,都行!我希望成为一个文艺家!
  戚 莹
  我会唱歌,会九十多个曲子!我可以教给士兵们唱,唱歌和抗战关系大极了!大极了!
  张自忠 尤师长,咱们能收容女兵吗?
  尤师长 已经有了三个,从天津一路跟咱们下来的。
  张自忠 她们怎样?
  尤师长
  都很好!弟兄们都很敬重她们。大家常说:看,姑娘们还从军呢,咱们还不好好去打仗?
  张自忠
  你俩在我这里试一星期。一星期后,愿意,在这里嘛,不愿意,我派人送你们走。
  戚 莹 试试也好!
  张自忠
  戚莹,你要是老这么随随便便,就是你愿意在这里,我也不能留你!
  〔戚红了脸,低下头去。贾副官上。
  贾玉玢 报告军长,杨先生走了。
  张自忠 谁送去的?
  贾玉玢 王得胜。怕马不好骑,有危险,找了匹驴。
  张自忠 没告诉王得胜天要晚了,不必往回赶,明天早上再来?
  贾玉玢 告诉了。可是他愿意赶回来的。
  张自忠 干吗?
  贾玉玢 怕回来晚了听不到军长训话。
  张自忠
  好!把这位男同学交给李营长;女学生送到三位女工作员那里。这一星期内,不许他俩见面。
  戚 莹 那——
  葛敬山 莹!
  张自忠
  你们俩若是因为恋爱而逃学,这就算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惩罚!
  〔戚垂头丧气,葛勉强挺着。贾刚要同他们走,又被张叫住。
  张自忠
  等戚小姐休息一会儿,就先挑一排人跟她学个歌子。(看他们出去)马副官。
  马孝堂 有!
  张自忠 你的腿怎样?
  马孝堂 报告军长,完全好了!
  张自忠 好!你还跟着我好了。尤师长,可以吧?
  尤师长 是!
  张自忠 洪团长,你怎样?
  洪进田 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月了!请军长还得派我点事作!
  张自忠 团长已另派了别人,你先到副官处来吧。
  洪进田 谢谢军长!
  张自忠
  尤师长,咱们明天点验军伍,要快!越快越好。我好早到刘村看那一部分去。(掏出小本来,看了看)范参谋,刚才见到王高级参谋,他的病不轻,我想送他到医院去。你和原先十九路军的张敬是同学?
  范参谋 同班!
  张自忠 心地怎样?
  范参谋 血性汉子!
  张自忠
  好,用你私人的口气,打电报给他,约他来暂代高级参谋,话要说得恳切!你的电报出去,我再发电。
  范参谋 是!
  尤师长 咱们的服装军械马匹都急待补充。
  张自忠
  把所有的问题马上写好交给我,咱们下午一点开会议。马副官,下午一点开中级长官以上会议,下午四点我对初级长官讲话,记下来!(看马往小本上记)尤师长,这几个月,士气怎样?
  尤师长 还不错,只是因为军长不回来,未免都有点失望!
  张自忠
  只要士气好,别的都好办!(楞了一小会儿)还是老规矩,咱们一块儿吃饭;快吃,吃完好干活!(要往起立)
  墨子庄
  军长,从天津一别,直到如今!我可以单独的跟军长谈几句话吗?
  张自忠
  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啊,还用不着对我说,告诉马副官好了。
  洪进田 墨先生,军长很忙!(直使眼神)
  墨子庄 荩忱,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张自忠 (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是谁的主意,留他在这儿的?
  尤师长 (立起来)我!
  张自忠 尤师长,为什么?
  尤师长 看他那么大的岁数,又是大家的朋友,不好意思!
  张自忠 啊!
  墨子庄 荩忱,我是诚心诚意的看你来了!
  张自忠 洪团长,他是来宣传我不能回来了,是不是?
  洪进田 是!
  张自忠 墨先生,请吧!
  墨子庄
  荩忱,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呢!我确实说过你也许不能回来,那是——因为我的消息不甚灵通,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
  张自忠 那么你还有别的话?(问大家)他还说什么来着?
  范参谋 他要知道军长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张自忠 噢,洪进田,把他扣起来!
  墨子庄 啊?怎么了?荩忱,我是为你好啊!为这一军人好啊!
  张自忠 扣起他来!
  洪进田 (走过来)墨先生!
  墨子庄 好!好!好!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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