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Culture & Life>> 都市生活>> 王朔 Wang Shu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8年1月8日)
千万别把我当人
  这几本书都是十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写的,那时我很自以为是,相信很多东西,不相信很多,欲望很强,以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这些书里的人、情景和一些谈话是那时我经历过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别,仅仅因为我不知道更多的东西,才认为有趣,虚张声势地写下来。这些情景不在了,这些人也散了,活着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么说话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写作的能力。
  作者:王朔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一章
  “今天的会议有四个议程。第一由中赛委秘书处秘书长赵航宇同志向各位股东汇报前一阶段中赛委秘书处的工作情况;第二鉴于股东中流传着一些对秘书处几个牵头人不信任的议论,为了打消股东们的顾虑,证明此次大赛确有其事确有必要我们特意搞到了一盘札晃大赛的录相带,会议休息期间将为各位股东播放;第三个议程是关于中外自由搏击擂台赛组织委员会及其常设机构秘书处易名一事;第四个议程是为使大赛各项工作顺利进行,第三次筹款认捐活动——请各位股东不要提前退席。”这是个可容纳上千人的剧场,剧场座位上空空荡荡。舞台摆着一张大圆桌,与会者紧紧挨着坐成一圈,一束追光斜射在会议主持人脸上,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追光移动,打在坐在主持人身边的夹发蓬乱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的男人脸上,他的眼镜反着光使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从他吐字飞快近乎剧烈咀嚼的嘴部动作看他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就是中赛委秘书长赵航宇。
  “关于中赛委秘书处的工作我讲四点。讲完请股东们提问,当面,递条子也可以,我将一一作答。我回答不了的由秘书处的其他同志解答。首先我要说秘书处的班子是好的,工作是有成绩的。第二我要说秘书处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在这里我有几个数字要讲给大家听,从秘书处工作开始从来我们上上下下所有工作人员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累计跑过的路相当于从北京横跨太平洋跑到圣佛郎西斯科。共计吃掉了七千多袋方便面,抽了一万四千多支烟,喝掉一百多公斤茶叶。帐目是清楚的一笔笔都有交代,没有一分现金是塞到自己腰包里的。第三可能有个别同志煮方便面时卧了几个荷包蛋,熬夜时除了喝茶还喝了些蜂王精,对这种超标准花钱的现象我们应揭发。下面我谈谈我们秘书处近一段的工作情况,也就是最后一点。上次股东大会我们做出了寻找大攀拳似人的决议。会议一结束,我们立即派出了九路人马奔赴五湖四海。截止昨天午夜,九路人马已经回来了八路。这八路人马访遍了三出五岳,全部空手而归。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第九路了。这一路是由我们秘书处最粗干的女将白度率领,出发前,我们也对她下了死命令,不找着大梦拳传人别回来见我!我相信白度同志的能力,只要人在,就是走遍天涯海角白度也能搜出他。但严峻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不能不考虑大梦拳传人已经绝了后的问题。毕竟我们最后一次听到大攀拳传人的消息是九十多年前,是当时拍摄的义和团壮士被押赴刑场的照片上我们辨认出了大梦拳那时的掌门人。”赵航宇从桌下举起一只黑皮包,打开,拿聘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拳民在翱腰刀的巡捕押送下排队走向刑场。其中一个袒胸露怀辫子盘搭脖子上的黑胖子头侧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箭头。
  “这是我们的情报人员在巴黎卢浮宫翻拍下来的,图中箭头所指的汉子妈是当时的大攀拳掌门人,姓氏籍贯一切无考。”赵航宇把照片递给身边的人依次传看,所有人都打直精神感兴趣地端详着照片上那个粗鲁的汉子。
  “象杀猪的是不是?”赵航宇点起一支烟,问正在看照片的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西服的公司经理模样的瘦男人。“你得懂这个,真人不露相。”
  “你们是怎么认定他就是大攀拳掌门人的?”瘦男人问。
  “我们从四个渠道证实了这一点。”赵航宇掸掸烟灰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我们查了清室档案,又翻况了大量记载义和团在京津一带活动、战斗的外传野史。所有记载都表明在当年义和团闹得最厉害的天津静海曹福田手下有员大将善使大攀拳,借力制人,洋枪洋炮不能伤其毫发。打紫竹林租界和西什库教学他都去了,杀死洋人无数。京津地区沦谄后有人还以高家村刘十九的队伍里见导他。后来,这位好汉在北京和大刀王五一同被擒,斩于菜市口。此其一、二,我们通过这张照片找到这张照片上领头的那个巡捕的后人,这个巡捕已经在文化大革命中畏罪自杀了,但在他家里我们找到了《大攀拳谱》以据其后人现在天津市河东区小郭庄大街泰来里125号居民桂雷清讲,这拳谱是当年他先人处斩义和团俘虏时得来的窨是哪位不得而知。被俘的义和团拳民不报姓名,只口口声声:‘过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先人只参加过一次杀害义和团壮士的娅,还是被洋枪顶去的,并被拍了下来。因而这拳谱必是照片上这队人里的。接下来我们又找到了拍摄这张照片的法国传教士波尔佩尔先生的后人,现在在法国驻华使馆随员小波尔佩尔先生。小波尔佩尔先生非常热情为我们开列了他祖父的朋友中那些到过中国的人的名单。最后我们在法国南部的图卢兹找到了仍然健在的前法军军士长拉杜,就是照片上站在队尾的那个穿军服的欧洲人。这老家伙已经一百多岁子,身子骨仍然硬朗,对上个世纪末远征中国的事情记忆犹新,那当然他现在对中国人民已经非常友好了。拉杜先生知道我们的来意后,立即将简明头所指的汉子指给我们看,说他就是那个‘能改变子弹飞行方向的奇人。’据拉杜先生追述,他曾和大梦拳师打过交手仗,当时他们一排人瞄准他齐射但射出动的子弹竟全齐刷刷地掉头飞了回来当场死了一片洋后,慌乱中他冲天放了一枪,没想到这枪倒把大攀拳师打个正着,于是他们蜂拥而上将他擒获,穿了锁骨捆起来。”“可惜,可惜。”一干人齐叹。
  “顺便说一句,拉杜先生对其年轻的所作所为深感愧悔,再三要我们向中国人民转达他的歉意。”
  “我有四点问题要问秘书长同志。”一个面色黝黑,模样儿精明的农民企业家冲赵航宇发话;“第一,既然时梦拳传人有无尚难定谇,我们是否还要继续劳民伤财地寻找?我国平面林门类齐全,难道就无可与大攀拳媲美的拳种?阁下死咬着大梦拳不松嘴莫非其中有什么私人关系?第二,既然洋人已和我国重修旧好,为世界和平计,我们是否一定要再启虞端?第三,秘书处工作人员统统包圆才十余人,工作开始方一周便吃掉七千人生袋方便面喝掉一百公斤茶叶实在过于糜费,如此下去我等实难再降低标准也应裁撤一些胃口过于好的烟瘾过于大的,我们毕竟不是招人来暴吃的。第四,你们去法国外调,为何安排股东代表领队?”
  “我来回答这位代表的提高。”赵航宇严肃地说。“也是四点。第一,我们并没准备吊死在梦拳一棵树上,在寻找大梦拳传人的同时,我们也与大鹏拳、鹰爪猴拳等各派传人进行了联系,一旦证实大梦拳确已断根儿便请他们出山。另外关于我个人对大梦拳的兴趣纯系出于克敌制胜的考虑其中并无任何私人动机。大梦拳借力制人实乃我千年国粹出神入化之硕果,待会儿看过录相大家就知道了,若拼体力比凶猛我食草民族万难制胜食肉种族——我梦人上溯十代均为书香第。第二,老洋人是熨贴了,小洋人仍咄咄逼人。纵观当今世界,我等于事难与人争,打架再打不出个金牌,祖宗的脸就算让咱们这些不肖子孙丢尽了。”
  “国家整个搞上去难。”主持人插话。“十亿人侍侯出一个尖子还是可能的。”“我还没设完呢。”赵航宇不满地白了主持人一眼,对大家说。“不这么干不行了,这一百多年的恶气不找个人替咱们出就出不来了。我是豁出动了,谁能帮咱出这口气我把心窝子掏给他,你没听人外国说:‘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一群中国人是窝虫。’”“这是夸咱们呢。”“我说你怎么回事?开头你讲话时我可一次没打断你。”
  “对不起对不起,您接着说。”主持人抱歉地低眉含笑让赵航宇:“我只是有点激动。”
  赵航宇亢奋地对大家说:“这说明外界也了解咱中国人的厉害,所以咱们推出这个人能不慎重么?”
  “我们都明白了,这意见我们已经听得很透彻了。”众人一起说。“说下一个问题吧。”
  “下一个问题,既然这个人对我们如此之重要,我们为找这个人多吃几袋方便面又有什么了不起?别说吃你几装方便面,跟我们说实话,我要把这话襄襄出动,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要钱。”“我收回,我刚才说的那话收回。”农民企业家说生“吃吧,该吃只要能吃出个道理来,吃多少我都不心疼。”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咱们也不能那么干。我这人也就嘴上说点气话,真要把民脂民膏端到咱跟前,咱还真咽不下肚。”
  “我们相信你。”大家抚慰赵航宇。“要不相信你们敢把血汗钱交给你去使,眼儿都不带眨的?”
  “不是。我就是听着这话难过、揪心。”赵航宇脸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眼镜片情真意切地望着农民企业家。“好事我什么进修忘过你们?你说去法国没叫上你们你真冤枉了我。谁去了?谁也没去至今我也不知道法国国门朝哪边开。都是听说,中赛委法国分会的同胞传话回来。”
  “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行?”农民企业家拉着赵航宇的手诚恳地说,“你还不了解么?咱们多少年了?我就是一个粗人。”“了解。”赵航宇轻轻拍着农民企业家的手背说,“我不是冲你,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个,这么点事我也办不利索。”“你也别气了。”主持人说,“既然大家把话说开了,那也没事了。咱们还是抓紧进行会议的下一议程吧,否则演出开始前就完不了啦。”大家这才注意到后台已经进来了一些乐队人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乐队的乐手们纷纷找了椅子坐下。开始调试乐器,条慕两侧响起一片吱吱呀呀琴弦声,舞台工作人员也开始装景片,打开大灯往天幕上投射。天幕上忽而出现白羊遍地的划原,忽而出现高楼林立的城市。坐在舞台上开会的人都扭过头去看。主持人拍着手说:
  “注意了注意了,咱还是认真开会,如果谁对演出有兴趣,会后可以留下来观看。现在进行下一个议程。”
  主持人俯首对赵航宇说:“时间比较紧,我看会议休息时间是不是取消?我们一边看录相一边讨论第三个议题关于中赛又和秘书处更名一事?”
  “可以。”赵航宇叫站在幕边前工作人员,“把机子架起来,准备播那盘录相。”工作人员摆机器接电源的空档,赵航宇对大家说:
  “通过前一阵的工作,我们发现中赛委和秘书处这两以机构的名称有一些问题,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不便,有必要重新命名。”“中赛委这名字不是可以么?”一个烫着卷花头个体户模样的年轻股东说。“听着挺‘侃’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赵航宇说。“我们去印章社刻公章没人敢接活儿,说中央的委员会到我们这儿刻章没有过有明文规定车玺不能乱刻。怎么说都没用,非要大员的手谕。后来我们一琢磨,也是,这名称成官方了,容易引起误会,不好,咱别找麻烦。我相咱们这个机构还要突出民间色彩自发色彩。我们秘书处的同志想了几个名字,又都觉得不合适,譬如‘醒狮馆’、‘猛龙堂’。名字是很响亮,但没把咱那意思全表达出来,也容易被人当反动会道门取缔。这事还得麻烦大家动动脑子,取好名,要雅俗共赏,一听名就全扑上来。”
  众人作沉思状。“不好起。”农民企业家说,“起名最难了。”
  “我想了个上半句,”公司经理说,“你们听听合适不合适,全国人民总动员……”“忠义救国?”农业企业家说。“全国人民总动员忠义救国?”“不好,”赵航宇斟酌了片刻严肃地说,“隶什么国?救哪个国?国家很好嘛,蒸蒸日上,你这么危言耸听。记住,咱们是民间自娱,国家好了,老百姓吃饱了,才有这份闲心。你如此慷慨是出资认股难道不是因为你不但吃饱了还有很大的富裕?”“走向世界怎么样?”个体户说,“全国人民总动员走向世界委员会?”“也不好,含糊。”主持人看关赵航宇的脸色说,“好象已经有个什么二十一世纪委员会了。”
  “我看这样吧。”赵航宇豁然开朗,微笑着对大家说,“既然咱们主题表达不清,索不要它了,就叫全国人民总动员委员会,总动员什么不知道。
  含糊就含糊点,含糊有含糊的好处,一是别人不好判断斧好歹,二是含义丰富外延无限你说什么都能给归进来会利于团结各阶层人士。”“还有悬念。”主持人笑嘻嘻地说,“这样好,我同意老赵的意见。”众人一致表示同意,于是通过了“中外自由搏击赛组织委员会”更名为“全国人民总动员委员会”的决议,简“全总”。重新组建“全总”主任团的决议。“全总”的一切日常事务。主任团将采取聘任制,设常任主任一人,非常任主任三十人至五十人,由常任主任视工作需要聘任,主任团向股东代表大会负责。首届主任团常任主任由原中赛委秘书长赵航宇担任,大家一致以热烈的掌声予以通过。
  “谢谢大家。”赵航宇点头向冲他鼓掌的各位股东代表致意。“我一定用百倍的热情投入工作以不辜负诸位的重托。下面请看录相。”赵航宇点起一支烟和主持人起立退席。
  “你不看吗?”个体户拧着脖子问他。
  赵航宇摆摆手:“我看过了不忍再看。”
  “架在会议桌一旁的电视闪了一下出现赛车疾驰的画面,接着是一群沿跑道奔跑的赛马,骑师们在马背上撅着屁股;然后画面突然中断,闪了一阵“雪花”,画面再次出观就是万众欢腾的拳击场,无数的男女在发狂地吼,挥舞着手。黑鸦鸦的人头之上聚光打照耀下的拳击台上,一个足有四、五百磅重的留着金色连鬓胡子的白种巨人两手攥拳,一走向一精瘦的同样两手提拳在他面前跳来跳去的黄种汉子。黄汉子灵活地围着白汉子转圈,双手比划着各种将欲出拳的假动作就象一只猴子在虚张声势地恫吓一头步步逼进的狮子。黄汉子出周了,划着拳冷了飞脚踢中白汉子的脖子,白汉子被踢得顿了一下,浓密胡须中的鲜红嘴唇咧开微笑继续逼向黄汉子。黄汉子连连飞脚踢向白汉子,白汉子的巨大头颅象拨浪鼓似地被踢得左右忸摆,但微笑始终挂在嘴边,他对时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嘴唇和嘴周围的胡须在炮酒下闪闪发亮。黄汉子雨点般地对白汉子拳脚相加,台下观众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蓦地,喊声骤停,随即以一种更高是颇率再次爆发,拳击台上,黄汉子已经昏健康在地地刚才他吃了黄汉子的一击重拳。白汉子高高举起肥硕的双臂向欢呼的群众致意。
  拳击台上又上来一位黄汉子,无论身高还是体重都是白汉子不相上下,但过于迟钝,被白汉子连连击中,双手捂脸摇摇欲坠几乎被被打任务了。终于,坚持了几回合后,象根截断的木桩轰然倒地。白汉子连连痛击不同身高、体重的黄汉子;有个机灵的黄汉子攥住白汉子的一只手腕,拱背蹲身,意欲来个大背翱,但黄汉子上背后就抡不动了,被白汉子在背上猛擂地时,趴倒放平。白汉子举手向欢呼的观众致意。
  白汉子缩小成为一个光占、流逝,屏幕变暗,电视关了。
  赵航宇和主持人众幕后走了出来,圆桌旁的人一个悲愤地望着他。舞台上一片静寂,连正在调弦的乐手们也停了下来。“气人不气人?”赵航宇脸色严峻地望着桌旁的所有人。“气死人了。”个体户难过地说。
  农民企业家脸憋得猪肝一样:“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这么欺负中国人。舞台上中国人包括那些乐手和舞台工作人员,一个个全都黯然神伤。“这个毒打我们同胞的胖子是阿乐文·凯勒马戏团的大力士,我们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向他发出邀请,请他到中国来旅游。”赵航宇严肃地说。“我们计划是,只要他一踏上中国领土,就把他扣下,由我们的武士轮番上阵,跟他玩车轮战,直到失瘫为止。为此我们准备牺牲一批武士。”
  “不这样不行。”主持人解释,“你们也看到了,这个胖子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们要保证我方主将出马时稳操胜券。”
  “你们的意思就是主将由大梦拳传人担当?”公司经理部。
  “是的以。”赵航宇说。“非大梦拳拳不能制胜。”
  “我同意这样的安排。”公司经理年脸对大家认真地说,“和这样强大的敌人作虎,不能硬拼,只能智取。要形成围歼的局面我方力量必须十倍于敌同时要保持一只最硬的拳头敌人最疲惫的时候打出。”“就是这个意思。”赵航宇说,“诱敌深入,关门打狗。”
  “你们能保证把他骗进来吗?”个体户说,“据我产品验,现在的人也不好骗着呐。”
  “没有不来的道理。”赵航宇说,“他不知道咱们这热情请他来干嘛,他还以为咱们好客呢,包在我身上,一切没有问题,成问题的只是钱。”
  赵航宇温和地扫视大家,被他看到的人都低下头。“不是我向诸位哭穷。”赵航宇说,“列位想呵,组织这么大的活动,又要接待外国人,咱礼数不能亏了。再有培训本国选手,主任团这些人会了要吃要喝,哪处不得花钱?头两次募集的四万多块钱早花光了,踹儿起我们已经揭不开锅了。”“不是我们不肯出钱。”公司经理说,“这种事关民簇感情的事谁要舍不得出钱还不得叫人指着脊梁骨骂成汉奸?问题的这,既然是全民族的事就该全民族出血,你不能光指着我们几个派粮派捐,这民族也不是光我们几个的民族。搞光了我们几个倒无所谓,问题是这么吃一顿奔一顿不是事儿。我也看出来了,往后这钱花起来更没个底,我们连箭带皮全剁了馅能蒸几屉包子?”“说真格的,”农民企业家说,“出多少钱我倒不在乎,大不了就是这几年白干了,你们要看我能卖个好价钱把我卖了也成。条件也有一个,你们真得把事办成。”
  “我保证。”“保证什么?大梦拳传广你们不是还没找着?这位爷找不着,你就是把那个外国胖子骗来不也没招?咱们别干在家门口下好套儿再让人家给打了的事儿。那可现大了,十亿老少爷们儿的脸可就真没地儿搁了。”
  “咱可全指着他了。”个体户认真地说,如果这人找不着,我看咱们最好也趁早收摊子,别瞎耽误工夫,认栽。”
  “我保证,最迟后天让你们见着这大活人。”赵航宇说,“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个体户说。“反正不乜就一两天的事么,你们先对付着,家吃两天。”
  “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呀……”赵航宇急出一脑门子汗。
  这时,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蹑手蹑脚走到主持人身边,低声说了两句。主持人偏头对赵航宇说:“赵主任咱得快点了,人剧场经理催了,下面这场演出快到点了。”
  “这就完这就完。”赵航宇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这会怎么开了这么长时间?我把这两句话说完就完。不知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呀?我并没想让你们承担比赛的全部费用,只让你们赞助些开办费,又不是白要你们的,肉包子打狗。算你们入的股,将来事业搞起来了,肯定还要盈利,不但本会还给你们,还能让你们赚上一笔。你想呵,今后夏天没有任何重大国际比赛,咱们这个肯定热门,加上比赛的性质,肯定全社会瞩目。不说门票这种小收入,光广告就能弄个满天飞。我们还有一些组织义卖募捐、发行奖券的大型计划,在全社会集姿。那时各位拿回去的恐怕就不止拿出来的这区区小数了。眼光要看得远一点,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剧场里响起第一遍入场铃,一些吃着蛋卷冰激凌的观众稀稀拉拉走进场,看到舞台上的人立刻就找了空坐下,全神贯注地看起来。有的飞跑出去叫正在剧场休息室徜徉的同伴。
  “咱真不能再耽误了,请各位赶快拿主意。”
  “我们还是不见句子不撒鹰。”
  “先少点,少点行不行?一人一百,让我们选过去今天。”
  一被女友飞跑关拉进剧场的小伙了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大声诧异地说:“不对呀,卖的明明是歌舞票,怎么改话剧了?”
  后台,赵航宇一边点着手里寥寥无几的钞票,一边对主持人破口大骂股东们:“这帮小人,把咱们当叫花子打发了。
  “咱们今儿这会的议程上有毛病。”主持人恭敬地含笑说,“应该上来就放录相,借着那劲儿就侃钱的事。而且你也太老实了告诉他们大梦拳传人找着了又怎么啦?”
  “惹急了我,我改替外国人反打中国人。”赵航宇恨恨地说,“走,你跟我一起去找白度,看她回来没有,事情成败现在全靠她了。”“我走不开”。主持人说,“一会儿这儿的演出就开始了,我得上场,我当主持广,没谁也不能没我。”
  “告诉我,”赵航宇眯着眼睛盯着主持人,“你每天往这儿一站,一场接一场地这么主持下来挣多少钱?”
  这不是需要么。”主持人说,“我看你也别往白度家跑了,大热的天,打个电话不就完了,打个电话一样。”
  “不是我着急,我不踏实,费半天劲再功败垂成……”赵航宇哮哝着随主持人往后台电话处走去。
第二章
  月光如水的北京郊外的原野上,一列炮光通明的列车正缓缓驶向已近在咫尺的灯回繁星的庞大城市。
  列车中部卧铺车厢的一个窗口前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文雅女子,车厢里的其他旅客正忙着从行李架上取下沉重的行李,而她则一动不动,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凝眸注视着窗几上的什么东西。窗几上摆着几封电报,电报上的句子依次简短下来,可以看出发电报的人的急迫和窘境。
  “务必找到大拳拳传人,速带其返京。”
  “速带大梦拳传人返京。”
  “速带大梦拳归!”“大梦束归!”“救命!”“白度,咱们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准备下车了?”一个魁梧高大的小伙子走进铺间,双肘搭在中铺对女子说。
  “啊,收拾吧。”白度站了起来,看看窗外,对一个坐在下铺,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一本装订简陋的马粪纸小册并比划着各种拳拳的瘦小个男人说:这顺明,把我的包拿给我,在你屁股底下。”瘦小个刘顺明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女振包眼儿也不抬地递给白度。“刘顺明!”孙国仁,那个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冲瘦小子喊,“你也干点活儿,别老捧着那迭擦腚纸看个没完。”
  “着什么急呀?”劁顺明不耐烦地说,“到了再搬行李也不晚,看完这段。”“甭废话,来帮把手。”孙国仁把刘顺明揪了出来,“你还以为你读了这破拳谱就立刻成精了?”
  “其实没什么难的,”刘顺明在帮着孙国仁从行李架上抬下一个沉重的走轮包,“不就是四两拨千斤么,要领我都掌握了。”“你叫家里来接咱们了么?”孙国仁产顺白度,“这车晚点了八个小时,到车站准汉车子。”
  “我还有脸叫家里来接?”白度说,“我正考虑咱们是不是还有必要再见赵航宇。”“不见怎么办?”刘顺明愣愣地问。
  “该干吗干吗?”白度瞟了刘顺明一眼,“过去咱也干吗还干吗去。“可我过去什么都没得。”刘顺明说。
  “那就随你便了。”白度说:“这事要黄了咱也就谁也顾不上谁了,只当这辈子没见过面。”
  “别黄了呀。”刘顺明说,“咱好容易捏在一起,又挺对脾气,我不忍和你们分手。”
  “实在没办法也只能这样。”白度说。“找不着主角,咱这台戏也没法往下唱。”列车驶进站台,“哐堂”一声停住,车厢里的旅客纷纷往外走。“能不能这样?”三人往车下走时,刘顺明突然说。“问题不就出在这大梦拳传人身上,我当这个传人怎么样?”刘顺明两手拎着箱子绷起于巴块儿。“动作我全背下来了。”
  “我怕你让洋人打死。”白度径直向前走。
  车站广场上,尽管四周建筑上的霓虹灯和其他照明灯闪炼明亮但一片静寂,走动的人很少,在广场上过夜的旅客大都蜷伏着熟睡了。远处看上去灯火辉煌的一条条大街也都空空荡荡,没有车驶过。整个城市象一个已经开场但没有演员登的大舞台。三人走到亮着“出租车站”霓虹灯招牌的停车场。调度室灯亮着,但没有人,一排排停在场内车顶闪闪发亮的出租车内也全没司机。“看来咱今儿得拐着回家了。”孙国仁说,把弟弟有包背上肩。“再找找,”白度不甘心地依次往每辆车里年,城停车场里穿行。“没准碰巧能赶上一辆。”
  “我发觉这女人全是死心眼儿。”孙国仁对刘顺明说。又冲白度嚷:“别找了,我送你回家完了。”
  “不用”。白度找了一圈失望地往回走。“你走你的,咱们不是一个方向。”“我送她。”刘顺明对孙国仁说,“我们正好走一路。”
  “你也不用送。”白度走回来对刘顺明说,“咱们一个西北一个西南生你也太绕。”“没关系,我姥姥家在西北,我上我姥姥家睡去。”
  “顺路么?顺路可以。”
  “不用我送我可走了。”
  “你走吧。”白度对孙国仁说,“回头咱们电话联系。”
  “路上碰见坏人,别忘了跟他使大梦拳。”孙国仁笑着对刘顺明说,肩背手提大步沿着马路向前走去。
  这时,一个穿着背心的小伙子蹬着辆三轮车从暗处驶出来,滑行到白度和刘顺明跟前,用脚踩住斜梁上的链闸刹住,露出微笑。
  孙国仁大步流星在洒了水后黑油油的马路上走,一辆三轮车从他身后轻矢般飞快地驶过,车上和白度并排坐着的刘顺明扭过脸笑着朝他招手:
  “哥们儿,慢慢走着。”
  “喂!”孙国仁负重跑起来。“把我也捎上。”
  “没地儿了。”刘顺明得意洋洋地喊。三轮车在前面十字路口向东拐去不见了。孙国仁停住了跑,喘吁吁蹒跚地走:
  “真孙子,没法和他们丫的共事。”
  宽阔明亮的建国门大街上,三轮车疯子似地冲上立交桥,顺着大坡往下驰去。“不对呀,师傅,你这是奔通县了,可我们住八宝山。”刘顺明看着马路边林立的外交公寓嚷。“拧了。”
  “不早说,”蹬车的小伙子说,“这会儿说我这车也刹不住了。”“它怎么刹不住?”“不听使唤呗,一跑起来就撒欢儿,非跑够公里才踹气。”蹬车的小伙子回对过头来一脸为难地说。“这车有魔症,一条道跑到黑的路子。甭着急,前面大北窖工交桥我调动试能不能把它拧过个。”上了大北窑立交桥小伙子风驰电掣地蹬着车,作竭力拐把状:“不成了,不成了,跟我较上劲了,只能拐九十度了再拐就跟我急了。”三轮车阻奔东三环。“你这车也够王道的。”呼呼吹过耳边的风声中刘顺明嚷,“还带自转的。”“前面三元桥我再给您拐一回。”蹬车的小伙子说。“头天亮肯定让您到家。”“不是,你要制不了这车,你下来,我替你收拾收拾。”
  “别价,哥们儿,黑更半夜地咱还是顺着点它,回头说不走真不走了,咱仨大活人上哪儿再找车去?”
  “我这还是头一回让三轮给欺负了。”刘顺明悻悻地说,“万没想到。”刘顺明看了白度,白度微微生笑,稳稳地坐在车座上:
  “咱坐车的着什么急?又不费咱力气,由他去,他还能跑出北京城去?”“这话在理儿。”蹬车的小伙子回头欣赏地看了眼白度。“还是人女同志明白。多好的夜色,可大街你随便敲人家门去,问问可有一个乐意拉着你们满北京兜风的——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不多收钱。”“什么?”蹬车的小伙子一机灵,回过头瞅着白度。”这我可没说。“你想多收也没有,”白度微笑地说:“我们俩身上拢共包圆也不过十来快钱。”“十来块钱您就敢坐我这车?”小伙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胆儿够大的。”“所以我说你还是管管你那车,为我们让您白跑路不值当。”“唉哟。”小伙子抚胸笑着,扪心自问。“我这是跟谁呀?使这么大劲?得,我嫩了,看走眼了,您三位这么风度翩翩愣是不趁千儿八百的?”“早知道会碰见你,我们就省着点花了。”
  “早知道会碰见你,我们就省着点花了。”
  “心里没我?得!”小伙子猛蹬几下把车“滋”地刹住,回头伸手一请。“你二位下车吧,到了。”
  “工来哪儿了这是?”刘顺明在车上顾右盼,“这儿的房子我怎么全没见过?”“到哪儿了我也不知道。”蹬车的小焓子说。“我就知道这是十块钱能到的地方。”“别这样,师傅。”白度婉言规劝。“你不能把我们扔在这荒郊野外。”“我怎么不能?我太能了。出门不带钱您还想上哪儿?”小伙子跳下车,往下搬白度的行李。“别害怕,这儿没狼,全打光了,还是咱北京城的地界。
  “这样行不行?”白度对小伙子说,“你要嫌太亏,你上后边坐着来,我们拉你。”“甭废知,赶紧下来,别等看我揪你。”小伙子歪着上唇支着单面鼻翼说。“你一个大姑娘深更半夜赖在男人车上不下来,传出去也不好听,正扫着黄呢。”
  “咱可把话说在前头。”白度双手拿包一步从车下来,仰脸看着小伙子。“你要把我们扔在这儿,那十块钱我们也不给了。”“唉哟,”小伙子象被扎着似的皱着脸原地转一圈,看着白度说。“你真惹我生气,我还真不信这个!”
  “信不信随你便,这钱我们是不给了。”白度对仍坐在车上的刘顺明说,“下车,顺明,我看他能怎么着。”
  “别别,你们二位都先别急。”刘顺明下车劝白度。“我觉得是你没把话说明白他还不知道咱是谁,知道了准不这样。”
  “我管你们是谁呢。”“你这人怎么这样?”刘顺明被驳了面子,批评蹬车小伙子。“好赖话不懂,我这话是向着你说的。”
  “你甭向着我,我用着你向着么。”小伙子挡有白度面前。“痛快点,钱给还是不给?”
  “不给!”白度凛然说。
  “好好,你厉害。”小伙退后几步,摩拳擦拳,大幅度地扭着腰,活动周身关节。“看来今晚上你是非想在房上过了。”
  “光天化夜,朗朗乾坤,你也放肆!”白度厉声呵斥小伙子,毫不畏惧。“也是,”小伙子一琢磨,“我打你这女的也不合适,我收拾这小瘦猴吧。”小伙子横着膀子向刘顺明走去作着各种恫吓的手势和嘴脸,从牙缝里龇出话来:“自个选个楼生想上哪个房任选。”
  “流氓打人了。”白度尖声冲还远处一盏路灯下的西瓜摊喊。西瓜摊上闻声坐起一个光膀子的小伙了,对另一个仍躺着的光膀子的小伙子说:“流氓打架了,咱去不去看热闹?”
  “不去,”躺着的小伙子说,“流氓打架有什么可看的?没准是流氓的调虎离山计,要抄咱瓜摊。”
  这边刘顺明已经和那位“板爷”走起场子,双方拱背猫腰,两手狷似地伸张着,棋迈着弓步,互相叫骂着。
  “还不定谁上房呢,别看哥哥瘦,称砣虽小压千斤,工夫在这儿呢。”“你不老实挨打,还敢乍尸?今儿我不让你房上蹲一夜我对不起你。”“你是真没碰见过高人,只可惜你爹妈生养你一场心血全白搭了。”“少废话,接招儿吧你——起!”
  两人交起手来,你一拳我一拳,打得花园锦簇,边打边唠着。“嗬,你还了不起?哥哥劳神?”
  “好好瞪大眼睛看仔细,跟矮哥几手。你瞅我这拳,你再瞅我这拳,别让我挨着你,挨着就没轻的。”
  两人打得兴致勃勃,大汗淋漓,白度在一旁看得也渐渐入迷,连声赞叹:“好拳脚!”不再四下嚷嚷。
  慢慢的,两人打成一顺了,满头大汗费了牛劲可永远谁也打不着谁,知道的是真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师兄弟在面对面地练拳呢。“不是你怎么跟我学呀?这么打下去咱可就打不出个结果来了,不带这样的。”“谁跟谁学呀?我还纳闷呢,你也成不局脊,现场偷招儿。”
  白度先是困惑,再是忍俊不禁,最后十分震惊,不由断喝:“二位且住。”小伙子和刘顺明分头跳出圈了,徐徐收势,喘成一团,兀自嘴硬:“我正要将他打翻,为何叫停?”
  “莫不是想要跟我玩打打谈谈?”
  白度走到小伙子跟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能告你么?我头里告诉你,你后手叫警察去掏我。你倒不傻。”
  “请别误会,决无缉捕之意。我只是看你这路拳脚奇怪,此拳江湖上已失传多年,你怎也会使?我的天!你莫不是大梦拳当代传人?”“是又怎地?不是又怎地?休要罗唣,拿出钱来,万事皆休,若于有个‘不’字,打下你们半截来!”
  “给钱给钱。”白度且惊且喜,忙掏出钱来递给小伙子,“英雄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给一也不能告你。”小伙子攥了钱,摇摇摆摆地向三轮车走去。白度碎步赶上,喊:“有用!”作揖打千。“我这厢有礼了。”
  “家住瑶池,姓混名蛋。”
  “神仙?”待白度定眼再看,小伙子已蹬车扬长而去。
  “决不快跑着盯上他!”白度回头对正抖着衣襟扇风消汗的刘顺明嚷,“要是你打算有所作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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