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言情>> 張賢亮 Zhang Xianli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6年十二月~2014年九月27日)
初吻
  《初吻》是張賢亮的一部短篇小說。
第一節
    暑假結束以後的新學期,我換了一所學校。同學我都不認識,而且沒有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我感到陌生和孤獨。
    所幸,衹是換了一條路去上學。新的路途就是我新的天地,在我心裏激起對種種不同景物的新鮮感。
    沒有一座大城市比南京市更像鄉村了。從傢裏出去,經過一段街道,就立刻投身在一片緑油油的菜地中間。油菜花正開,有一股熏人欲醉的春天的氣味,使人感到莫名的刺激,從而騷動不寧起來。走過油菜地,爬上一道不高的土坡,就到了平整的柏油馬路上。嚮左一拐,順着馬路走上一條略微傾斜的坡,街道兩旁都是花園洋房。
    我不喜歡這條街,對一個已經破落了的世傢子弟,它似乎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第一傢花園洋房的墻頭上嵌着密密麻麻的碎玻璃,門口的鐵柵欄上挂着一塊大木牌,寫着:“內有猛犬,切勿靠近!”我急急地經過那大門,往前沒走多遠,驀地聽到一個清脆的嗓音喊:“小孩,小孩,你過來。”
    我停住腳步嚮後看了看,那聲音發自“切勿靠近”的隔壁,那是一座完全由鐵柵欄圍着的房屋,裏面有一個修剪得很整齊的花園。花壇後面紅色的洋房開着許多扇長窗,在一株棣棠樹旁邊的窗口裏,一個姑娘正嚮我招手:“喂,來呀!”
    她的口氣和手勢是急不可耐的,我以為她現在一定是需要人幫助。一個行俠仗義的“瞎想”闖入了我的心頭,我激動得心怦怦地跳:“我怎麽進來呢?”“喏,你數到第三根鐵柵欄,對,你往上拔……”原來這根鐵柵欄和水泥臺基早已脫離,可以上下活動。
    我先把書包扔了進去,頭隨後往裏一鑽。她說:“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不是需要人幫助。她好端端地坐在窗子裏,要給我看個什麽東西,這又刺激起我的好奇心。窗臺並不高,我一縱身,用手一撐,側身坐在窗臺上。她面容蒼白,有一對大而亮的眼睛和很長的睫毛。她的嘴極小,卻輪廓分明,鮮紅鮮紅的,如同一隻玄武湖裏的菱角。
    她看起來不比我大多少,我頓時減少了對她的敬畏,開始探頭探腦地嚮屋裏張望:她有個什麽好玩的東西給我看呢?
    “你叫什麽名字?你傢住在哪裏呀?”
    我心不在焉地作了回答,屋子裏沒有什麽稀奇的玩意兒,除了沙發、茶几和挂的許多楹聯外,就是一架很大的鋼琴。我涎着臉問:“你不說要給我看個東西嗎?”
    她不停地絞着手中的小手帕,抱歉地笑笑,說:“我騙你的,我衹是想跟你玩。”
    我興味索然,想跳下窗臺去上學,她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既興奮又神秘地說:“你猜我怎麽知道那根鐵柵欄可以拔出來?”她竪起一根手指頭,又神經質地回頭嚮空蕩蕩的房間看了看,“每天一大早,我都看見一個小孩兒從那裏鑽進來,到我傢門口的奶箱裏偷牛奶。這事誰都不知道,他們每天都奇怪,可我裝作沒看見。”
    這時,不知放在哪個角落的一座自鳴鐘猛地敲了一下。我吃了一驚,趕緊從窗臺上跳下來:“下次來陪你玩,今天要遲到了!”
    這天,我真的遲到了五分鐘,老師罰我站在墻角。在衆目睽睽之下,我反省自己,下定决心以後再不去了。
第二節
    但是,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我免不了要從那扇臨街的窗口過去。第二天,我聽見她在那扇窗子裏叫我,還喊我的名字。我笑笑,又急匆匆地走了。
    第三天早晨,她手裏晃着一本畫報招呼我,又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趴在鐵柵欄上朝她喊:“不行,我要遲到了。那天我就遲到了。”
    “那麽,你放了學來,我這裏有好看的東西。”
    下午放學,我又鑽進了她傢的花園,爬上了窗臺。她旁邊的茶几上放着一摞美國電影畫報。她把畫報捧到窗臺上,殷勤地說:“這些都是我媽剛從上海叫人帶來的。”
    我津津有味地看起來。她並不和我一起看,而是在一旁嘮嘮叨叨地說:“那天,我把那個偷牛奶的小孩叫住了,想讓他來跟你一起玩。可是那小孩卻跑掉了。今天早晨他也沒有來。”
    沒有人來偷牛奶,她似乎感到很惋惜,我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陽光從棣棠樹的枝葉間斜照過來,亮斑灑在她有網眼的薄毛衣上,在我眼裏織成了一幅恍惚迷離的圖景。這圖景中又裹着她的實體:她的脖頸、她的肩膀、她兩肩中間微微隆起的胸脯,這一切和跟我結伴的男孩子的形象是那麽截然不同,我心中突然萌動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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