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现实百态>> 张贤亮 Zhang Xianli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12月~2014年9月27日)
浪漫的黑炮
  张贤亮的小说《浪漫的黑炮》讲述的是由象棋子黑炮引发了一联窜的诙谐和荒诞的故事。
    有人以为写小说很困难,以为这种脑力劳动一定有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诀窍,或是绝对地需要天才,需要灵气,需要超于常人的想象力。其实不然。生活中随时随地都是故事,几乎能俯拾即得。你看看,这条大马路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走着的芸芸众生,有的悠闲自在,有的兴致冲冲,有的东张西望,有的目不斜视地埋头赶路,有的成双成对地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遛达……还不说那些骑自行车的、坐在电车上的、站在公共汽车上的和靠在小轿车舒适的沙发上的许许多多人了。你只要盯住这成千上万人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你有一股钻劲,有一股韧性,有一副不刨到根、不盯到底决不罢休的执拗脾气,那么,你一定会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一个甚至若干个有趣的故事。你把他的事和围绕他展开的事原原本本地照实记录下来,就是小说了。
    困难的是,你要学会钻到这个人心里去的本领,就像孙悟空能钻到铁扇公主的肚皮里去一样。铁扇公主心里的念头一动,孙悟空马上就能知道,不上她的当。当然,写小说的人和被描写的人之间不存在什么上当不上当的问题,但这个道理却有相同之处。一则是,没有心理描写,你的文章就不叫小说,而是新闻报道了;并且,写人物的行为却不写行为的动机,有时会使读者莫名其妙。你把人物那最隐秘的心理,那一霎间的闪念写出来,才会使你的小说较有生动,较有情趣。二则,你要是钻到他或她的肚皮里去,你就会发现,那里面隐藏的东西要比他或她外表表现出来的东西丰富得多,有趣得多。老实说,故事多半是从那里开始的,而不是从你眼睛能看到的表情行为上开始的。
    比如说吧……好!我们就从那家电影院门口的青年男女中找出一对做例子。你看,那人群里穿着打扮得最时髦的一男一女,亲亲热热的,看样子还没有结婚。现在,他们出了电影院,女的主动地挽起男青年的胳膊,把全身重量的一半靠在他的身上,朝旁边的水果店走去。他们的面孔也像那水果店里的苹果,成熟的幸福全部洋溢到外表上来了。但是,且慢,如果我们钻到他们心里去,你就会发现:那女的痴痴呆呆地什么都没有想,只一个劲儿地沉浸在毫无逻辑的快感里;而那男的却一门心思地想着刚刚看的那部电影中的女演员。他心里说:“假使靠在我身上的不是她,而是她,那该多么好!”对他身边这位傻姑娘的亲昵,他已经感到有点不舒服了。
    这还是看得见的一对。现在我们再把目光转到别处去。好,我们就在公共汽车里来找吧。幸好这趟车不挤,人人都有座位。你看,坐在左边位置上的那个男人,和坐在右边位置上的那个女人,年纪都有三十多岁。他们隔着通道分开坐着,显然并不认识。女的打扮得很朴素大方,像个机关干部;面庞清秀,有一对颇能传情的大眼睛,但眉间有几丝不易觉察的细纹,看来她的婚姻遭遇过不幸。那男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教员或技术人员,外表斯斯文文,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他们俩在汽车的摇来晃去中不时地相互瞥那么一眼,每一瞥不超过一秒钟。好,让我们这时钻到他们心里去吧。原来,他们两人此刻都非常渴望认识对方;他们两人在不时的一瞥中,从外表表现出的内在气质上,都发现了他是她以及她是他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人。他们之间有种无形无影的生物电的磁场,有一种歌德称之为“亲和力”的东西,有一种心灵的感应,使他们彼此都觉得他们能非常和谐、非常亲密地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是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暗暗地企盼的仅仅是一件事――幸福的艳遇。”流亡巴黎的俄国作家、后来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的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就写过许多在路上、在餐馆里、在轮船上偶然相识,而演出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短篇小说,如《中暑》、《三个卢布》、《在巴黎》等等。上面那句话就摘自《在巴黎》这篇绝妙的小说。然而,这可怜的一对却没有能继续演下去,公共汽车在一个站上停下了,女的站起来,用一种很坚定的步子,绝没有一丝顾盼地走下汽车。其实她这种坚定正掩饰着内心深沉的惆怅与惋惜。正如蒲宁写的:“可结果呢,却空等了一场……”而他和她的面容,将长久地印在她和他的脑海里。
    你看,这有趣没有趣?
    好,现在我们再把目光投向那些坐在小轿车里的人物。就说这辆从我们身边飞驰过去的“丰田”吧。那后面的沙发上坐的是一位省级干部,身躯微胖,四方脸盘,眉宇之间都显出一派“汉官威仪”。他要去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讨论重新划分几个专署的行政区。如果我们钻到他心里去,你就会发现他这时的心思并不在那个什么会上,而是在想一个古老的笑话。这个笑话是这样的:过去有两个毗邻的县官,为了划分自己的管辖范围,约定好第二天早晨从自己的衙门开始,不坐轿,不骑马,徒步相对而行,他们在哪里碰到,哪里便是他们的县界。一个县官天没亮就爬起来跑,另一个县官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等他穿好衣裳急急忙忙出了衙门,正好在县城门口迎面碰上那个赶夜路的县官。于是,这个睡懒觉的县官的权力只能到他的城门口为止,城关以外的大片土地、众多百姓都由那个县官统治了。这位领导干部在想:用这种办法来解决行政区域的划分倒不错,省得旷日持久地在会上争争吵吵。他虽然是那个会议的主持人,却对那个会厌烦了。
    我们再看另一辆小轿车,就是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坐在里面的是一位外贸部门的高级干部。他从这个城市一家最大的饭店出来。那家饭店是一般人有钱也不能问津的。他刚宴请完几位外商。吃的菜,喝的酒,席面的规格和服务的质量,我们用“高级”两个字来概括就行了。可是你要钻到他的肚皮里去,你就会知道,他表面上虽在剔牙,仿佛陶醉在酒足饭饱里,但心里想的既不是昨天签定的那项合同,又不是刚吃的那桌酒菜,却是他妈妈在他上中学时每个星期天给他烙的锅盔。在本世纪四十年代初,县城的中学没有食堂,住校的农村学生每星期要往学校带一包袱干粮,在六天当中顿顿就着白开水吃。他在想,要是时光能够倒转,让生活重新开始一次多么好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人了,可以少犯甚至不犯错误,抓住许多别人不能发现的时机,到他这个年纪,至少当上党中央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了!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假如你有兴趣,我们不妨实验一下。你就在这条大街上随便挑选一个人,不要挑我们刚刚看见的红男绿女,也不要选那些坐在小轿车里的人物,因为实验必须用最一般的材料来进行,所以你最好挑一个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人来,让我们盯住他,试试看能不能随着他的行踪写出一篇有趣的小说。
  以上是写小说的基本方法,也是我们写这篇小说的缘由,可作为这篇小说的“序”或“引言”。好,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嗯,你挑的这个人倒是符合我们的要求。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从相貌到衣着都毫无出奇之处。这个人有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皮肤暗黄,身材瘦小,略微有点驼背,看来他是个从事案头工作的人。如果你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人的神情有种萧索之气;他不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一辈子也没有神采飞扬过。因为这种萧索之气会使人联想到腌制的酸菜,是在盐水里长期浸泡过的。于是,我们可以推测到,他不是个多年来受着家室之累的人,就是从未被爱情滋润过的老光棍,两者必居其一――这就是对立面统一的辩证法。他似乎对这个城市,至少是对这条大街并不熟悉。你看,他下了电车以后起初东张西望,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停了一会儿,他才向东走去,拎着他那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那种皮包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里面既可以装馒头,又可以装书籍,物质和精神都能掺和在一起,碰到什么处理品之类也能往里面塞。现在,他走上人行道了,一面走,一面很注意地浏览沿街的铺面。这样,我们又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外地来出差的干部。如今出差办事开会的人非常多,因而他也不算是什么特殊人物,我们不用换别人,仍然继续盯着他吧。这当儿,他已经进到一家大邮电局里去了。来,让我们看看他在邮电局里干些什么。
    邮电局里挤满了人,收寄包裹的、领取汇款的,打电报、打长途电话的柜台前都排着长长的队。长椅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等长途电话的顾客,衬着玻璃板的斜面桌趴满了写信的人。大厅里有股很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是由油墨、纸张、胶水、木器、人造革和人身上的香味与臭味混合起来的,在任何一个家庭中都闻不到,所以倒带有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性。我们跟踪的这个人犹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但不知怎么,他还是停下了,四处张望一番,终于排进了打电报的队列。
    前面有一个人不知和邮电局的姑娘为什么争吵起来。后面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微微冷笑,有的趁乱跑出队列,装着看热闹,却在前面夹了一个塞。但我们这位主人翁毫不为之所动,连眼皮都不眨,仍然像列兵一样规规矩矩地排在他的位置上,抱着他鼓鼓囊囊的提包思忖着什么。我们完全能够确定,他是个性格拘谨的、不易冲动的、感情内向的人了。
    他在想什么心思呢?这时,就需要我们钻到他肚皮里去了。“……我是炮二平五,老钱是马八进七,”原来,他在想一局残棋,脑海里映有一幅非常清晰的棋局的图影。“这时候,我卒七进一。我先进这步卒而不出马,是为了后来使用七路马作准备。如果先走马二进三,老钱肯定是兵三进一,那么我的计划便不能实现了……”
    他微张着血色不足的嘴唇,用一种冷漠的、略带沉郁的目光视而不见地望着前面。“象一进三吃他的兵是平稳的着法。”他继续想,“唉!如果我当时改成车八进五封锁河头,就能成为更剧烈的对攻局面了……”
    队伍总算慢慢地向前移动起来。后面的人用一个什么硬东西在他腰眼上戳了一下,他才好像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两步。“最糟糕的是我马三进四那步走错了,操之过急!”他已经想到战局的最后阶段了。“我本来应该走后炮七平四,老钱不论怎么走我都会占优势:他如果帅六平五,我马三进四,他车四进一,我马四退二,他车四平八,我炮四平二……假如他不那么走,而是前车八进一,我就车八平二,他马七进八,我车二退五,他马八退六,我象一进三,还可以吃掉他一子。可是,我没这样……真所谓‘棋错一步,满盘皆输’!”
    “喂!”后面的人又戳了他腰眼一下,他方才醒悟过来。眼前的棋局不见了,只看见那位刚和人争吵过的邮电局女营业员用愠怒的眼光瞪着他。“哦……我买张电报纸。”
    他慌忙掏出一分钱。那位姑娘板着面孔把一张电报纸劈面向他摔来,宛如郎平的猛叩。他本能地用两手护着脸,闪了两下才把电报纸接着。随后,他慢条斯理地在玻璃板的斜面桌上找到一个空档,挤了进去,拧开一支高级英雄金笔,写下这样几个工整的字:L市东环路胜利宾馆四楼301号房间钱如泉丢失黑炮一枚请在室内寻找赵信书
    请注意,这里的地名、人名我们全部都要改换。当然,我们盯着的这个人并不姓赵,收报人也不姓钱。因为我们在实录真人真事,免得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什么麻烦,这种防范措施还是必要的。人名我们按《百家姓》的顺序来起,地名用英文字母来代替。这是写小说常用的方法。
    写完电报稿,他端详了一下,脸上忽然展开一丝调皮的微笑。这种微笑使他的神情蓦地开朗起来,带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俗话说“老小老小”,你从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经常能发现一闪即逝的幼稚,如秋日晴空中突如其来的电光。那一瞬间的电光会使秋日的田野更显现出成熟季节的绚丽和即将进入寒冬的萧瑟。这时,我们在这位赵信书脸上看到的就是这般情景。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即使是像他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心里也有自己奇特的憧憬。幸亏人心里的幻想、理想、向往、希望,各种荒诞不经的、毫无道理的、愚蠢可笑的念头和圣洁的、崇高的、仁慈的、美好的情怀没有重量,不然,地球就会被形形色色的此类东西压得粉碎――人心里面装的东西要比人的肉体多若干若干亿倍!
    这真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他写好电报稿,本来可以直接交给那女营业员的,但他却又去排了一次队。在队列中,当他意识到手中的提包的分量时,脸上突然出现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原来,他刚刚从新华书店科技门市部里买了一大摞书。他掏了掏上衣的四个口袋和裤子的两个口袋,连钢嘣儿在内还没有凑足一块钱。他是个谨慎的,旅费都锁在宾馆的小柜子里,出门身上很少带钱。怎么办呢?这九角钱既要打电报,又要做回宾馆的车费……
    “喂!”这次是那姑娘用呵斥的口气招呼他。
    “哦,哦……我再买一张电报纸。”
    他又向柜台里递去一分钱。姑娘啪的一声把电报纸拍在水磨石台面上,同时用俗话说的“卫生球眼”翻了他一下。
    他又从物质的现实飞到虚无缘渺的精神世界中去了。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就不像平时那么呆板,那么拘谨,那么惶悚,脸上又浮起调皮的、甚至是略带自满自足、自以为是的笑意。他重新拟了电报稿,按最经济、最简明的原则,写了如下几个字:L市东环路胜利宾馆四楼钱如泉失找第三次排队也挨上了他。他带着极不好意思的表情递进电报稿,仿佛他省了几角钱而使姑娘减少了收入似的。姑娘在电报稿上用圆珠笔点了一遍,惊讶地抬起头来,以一种很特别的眼光审视了他一番,似乎脾气又要发作。他的脸更红了,在柜台前忸怩不安。但不知怎么,姑娘终于隐忍住了,冷冷地告诉他要多少钱。在姑娘埋头开发票的时候,他连连摆手,用深感抱歉的口吻说:“不用了,不用了。”他不像有些出差的人,连八分钱邮票也要开张单据回去报销。这份电报纯属私人通信,要什么发票呢?他付了电报费,就拎起他一包沉甸甸的书,挤出人群,推开弹簧门走上大街,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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