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历史>> 超现实小说>> 莫言 Mo 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5年2月17日)
十三步
  《十三步》是莫言在1988年运用荒诞艺术手法描写知识分子和现实生活的一部力作。中学物理教师方富贵累死后,由于得给王副市长让路整容,被塞进冰柜,居然又荒诞离奇地复活了。但以为他已死的妻子屠小英却拒绝他再进家门。殡仪馆特级美容师李玉蝉把死而复活的方富贵改容成自己的丈夫张赤球,让他代替自己的合法丈夫登讲台给学生上课,而让真正的张赤球去做生意赚钱。真正的张赤球则像一个孤魂野鬼,变得无家可归——现实生活中原有的秩序已不复存在。
第一部
    一
    马克思也不是上帝!你坐在笼子里的一根黄色横杆上,耷拉着两条瘦长的腿,低垂着两条枯萎的长臂――模糊的烟雾里时隐时现着你的赤裸的身体和赤裸的脸,铁条的暗影像网一样罩着你的身体,使你看上去像一只虽然饥饿疲惫但依然精神矍铄的老鹰――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说:马克思已经使我们吃了不少苦!
    他的话大逆不道,使我们感到恐怖。他抬了一下脖子,便有一道明亮的光影横在喉结上,使我们怀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脑袋蹭下来――真理就像我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俗话说,“说实话,害自家”,“实话好说,实话难听”。不批判马克思我们都要饿死!不批判马克思我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对你的胡言乱语不感兴趣,你看不到我们在笼子外已经呵欠连天了吗?一簇簇紫竹的硬叶从铁丝的方孔里探进去,宛若成群的利刃。我们把粉笔扔给你吃。我们把野果扔给你你不吃。我们把粉笔扔给你原本是恶作剧因为你连新鲜的水果都不吃让我们感到十分愤怒,在偌大的动物园里的数不清的笼子里关着的动物,无论是哺乳动物还是爬行动物,没有不吃新鲜水果的,但是你不吃。你灵巧地伸爪接过我们扔进去的粉笔,张开嘴露出漆黑的牙齿,咬下一截粉笔,然后说故事。你是关在笼子里的叙述者。你慢慢咀嚼着,然后,用烟头般的红瞳仁盯着我们,滔滔不绝地说:
    星期一上午,市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方富贵站在讲台上讲原子的原理和人类制造第一颗原子弹时的轶闻趣事。学生们都听呆了。讲台上摆着一盒五颜六色的粉笔,你对我们说,他的嘴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手捏着一截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笔画弯弯曲曲,好像用铁丝在编织铁笼。一副大眼镜架在鼻梁上,眼镜腿上缠着白胶布。他是个好人,学校里上上下下都不说他坏。他老婆也挺好,她在学校开办的兔肉罐头厂里做临时工,从事着为兔子们“脱袍摘帽”的工作。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叫方龙,女的叫方虎。两个孩子都是面貌清秀,知书达理,是公认的好孩子――让他们先到一边歇会儿!你说,方富贵让教室里升腾起蘑菇状烟云,让那五十多个学生眼睛发直,脑瓜子发涨。他是我的亲密战友,曾经。我们立即看到一道矫情的口红涂抹在你的嘴巴上。
    “原子弹爆炸时,钢铁都气化啦,沙漠里的沙子都变成了玻璃!”他说――你对我们说――学生的头颅在他描述出来的蘑菇烟云里时隐时现着:一个头一个头又一个头……三个脸五个脸七个脸……头上都竖着一撮撮刚毛,好像一蓬蓬小火苗……好像我右边笼子里那只高傲的羊驼……他感觉自己有点迷糊,晃晃头更迷糊,这些孩子都有些怪模怪样起来,他们在想什么呢?你咀嚼粉笔的声音混合在你叙述的故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艰涩运动的声音,使我们感到十分的牙碜。你说:大家想想看,学生们在想什么呢?你让我们代替方富贵思想?
    可能有十几个学生想上大学读硕士然后做博士然后进原子弹工厂去生产原子弹。可能有十几个学生想考不上大学去贩小猫呢还是贩鸽子呢?可能十几个学生想爱情小说反正也考不上大学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吧。可能有十几个学生脑袋麻木看起来是睁着眼睛其实已经睡着了。进入高三就睡不足觉是普遍现象,你说。这时讲台上出现一点异常情况:
    一上讲台就如踏上舞台,眉飞色舞神采焕发的优秀物理教师方富贵沾着一层粉笔灰的瘦脸上突然大汗淋漓,双眼发直嘴唇发青、喉咙里发出古怪的鸣叫声,两根胳膊挥舞着,就像一只扑棱着翅膀啼鸣的公鸡。学生们正要张嘴欢呼,不好啦!方老师一头栽到讲台上蹬崴了两下腿后便一动不动,好像一根朽木。他成了朽木半分钟后,一大群麻雀奋力撞破玻璃,钻到了教室里。麻雀头上的毛多半撞掉了,好像秃顶的小老头儿,一大群,在教室里飞舞着,还唧唧喳喳地乱叫唤。
    学生们都呆啦。呆了好久……你的声音低沉地说,你的脸上显出了一副十分难过的模样。我们跑到长颈鹿馆附近,捡来一把跌烂在地上的彩色粉笔,慷慨地递给你,让你吃。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味的食品你不吃,为什么要吃粉笔呢?我们很纳闷。你贪婪地咬着粉笔,粉笔末子从你的牙缝里半干不湿地掉下来,沾在下巴上。你用舌尖把下巴上的粉笔末子舔起来,说:方富贵用形象的语言编织的蘑菇烟云袅袅飘散。大家都像做梦。有几个靠近讲台的学生从座位上立起来,探出脖子用双手捂着脸,怕被秃头麻雀啄瞎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观察着方老师。方老师的身体抽搐着,趴在讲台上。
    “方老师,您睡着啦?”
    更多的学生站起来,伸着脖子往前看。我们在笼子外伸着脖子看你。
    有一个大胆的女学生离了座位,到讲台边上,低头弯腰,仔细观看,“哇啦”一声怪叫,然后宣布:“同学们,方老师死啦!”麻雀们呼隆隆飞出教室,教室里弥漫着它们从梁头上扫落的灰尘,灰尘钻进了学生们的鼻孔,于是喷嚏就像枪声一样连成了片。
    你是人还是兽?是人为什么在笼子里?是兽为什么说人话?是人为什么吃粉笔?
    二
    方老师死啦,第八中学里愁云漫漫,连路边的杨树都很悲痛,纷纷地把叶子摇得哗啦啦响,远远听起来好像一片清脆的哭声。学校里的领导很重视,给市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明天就是教师节,市教育局的领导也很重视。给市政府打了一个电话,市长也很重视。市长在电话里擤着鼻涕说我很悲痛。
    方老师的脸磕破了,又被麻雀啄得百孔千疮,送到殡仪馆里,请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修理。李玉蝉看到方老师的破脸很难过,因为她丈夫张赤球也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与方老师是同事,两家同住一排房,只隔一道间壁墙,每天都见面。更为有缘的是方老师和张赤球的面貌有许多相似之处。学校门房里那位负责分报打铃的王大爷,与他们相处了几十年,还经常对着张赤球说:方老师,有您一封挂号信!
    方老师死啦,同事们都无精打采,好像生了重病。
    我们对学校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我们想知道是谁把你放在笼里的?又是谁逼你吃粉笔?难道你肚子里有蛔虫?
    别打岔!
    要不就是有钩虫?
    别打岔!
    那么你再想想看是谁把你放在笼子里的?
    别打岔!
    那么你是自愿地进到了这个笼子里的?我们听人说美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说是有一个哲学家,一日忽然想到,动物园里如果没有人,动物园就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就给动物园园长写了一封信,自愿到动物园里去展览。动物园给他准备了一个笼子,笼子外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人,灵长类,哺乳动物,产于世界各地,分白种、黄种、黑种、红种……这里展示的是一个红白混血种……
    别打岔好不好?你愤怒地瞪圆了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吓了我们一跳,然后你又眯缝起眼睛,继续了你的叙述。你说校长说张赤球老师你去把方老师的课接了吧。方老师死了,但是物理学不能死,物理课更不能停。
    三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还是难以忘记他趴在笼子里边吃粉笔边为我们讲故事的情景:彩色的粉笔末从他破烂的牙齿间纷纷落下,落到他的下巴上,落到铁横杆上,落在锈蚀斑驳的铁笼底上。他的四肢从横杆上悠闲地挂下来,好像被利箭射杀在战车上或是云梯上的爬城甲士。那时,他丝毫不钳制我们的想象力,只管讲你的故事:
    星期三晚上,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张赤球在家里犯了烟瘾。他说你东找西找,连个烟屁股都没有找到。烟瘾像百爪的小虫一样挠着你的心。你走到厨房旁边的小棚里去找。小棚里挤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丈母娘。丈母娘中风不语,半身瘫痪,经常发出怪叫声。人得了恶症就不通人性,她的眼磁溜溜的,好似某种深水鱼类。你对着她笑了笑,退出小棚子,蓝布幔子自动垂下来,遵循着与瀑布垂下同样的原理。我曾经是方富贵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张赤球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所有中学教师的亲密战友,你骄傲地挺起扁扁的肚皮,大言不惭地说。
    桌子上摆着一大摞模拟考试的试卷,你抽出一张,举起红笔去判,卷子上的字迹弯弯曲曲,好像烟圈一样,好像编笼子的铁丝一样。
    三屉桌上有一个抽屉,锁着,里边有钱。你想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孳生着蚊蝇的臭水沟里气味扑鼻,难辨香臭,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跳之前要助跑几步,借以增强惯性,宁愿跳沟也不要去走那道朽木小桥,跳过沟往前运动五十米,快速运动五十米和慢速运动五十米所耗费的热能和所做的功是等值的?在理论上。差别是时间,时间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因此应该快速运动。他对我们说:我告诉张赤球,不管愿不愿意,你已经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了。笑容可掬的老板娘用蛤蜊油擦着手背迎上来。你好张老师,好久不见您,又瘦啦,让嫂子欺负得一脸晦气,你们这些教书匠为什么都怕老婆?是因为挣钱少?没错,女人嘛,总是要有钱才养得服帖。他想她的脸是什么颜色呢?白桦树白得刺眼。铁皮小屋前还有一片柳林。好大的阳光。她的嗓音沙哑,富有感染力,总是让人产生暧昧的联想。好久你才看到她胸前挂着一朵红色的小绒球,兔毛衣上有一个弯弓搭箭的几何图案。沙沙沙,好像收音机出了毛病。张老师,你什么时候帮我把电视修修?她的眼睛弯弯勾勾好像月牙儿,涂了油的嘴唇红光闪闪,宛如两片玫瑰花瓣。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亏待不了你!张老师!跟我打过交道的男人都能从我这里赚到一点便宜,没有一个是吃亏的。你有点怕这个手眼通天的女人,生怕中了美人计。买什么?烟!什么牌子的?玉鸟。最便宜的,四毛七一盒。又涨价啦。你摇摇头。她拿出一条“大重九”扔到你怀里。我不要,太贵啦。赊给你。她狠狠地盯了你一眼。她说,你现在好可怜,那时候你多么神气。你有些哆嗦,历史的味道涌上心头。
    “噢啦啦啦……”偏瘫在床的老岳母大概是要撒尿。她的声音十分可怕,不似狼嗥胜似狼嗥,听到这声音你就心悸。
    他说你叫张赤球。
    你对我们说他叫张赤球。
    这些话都是他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这些话都是你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四
    为了听你讲故事,我们像侍奉亲爹一样,冒着被动物敌视的危险,从头生一撮旋转白毛的羊驼的铁笼旁弄来粉笔喂你。羊驼笼外有一堵短墙,墙上挂了一块黑板,黑板上写了一些歪斜的大字:
    麸皮一百斤谷草十捆三号野驴与缺耳交配成功
    黑板的木槽里,积存着大批的、长长短短的、形形色色的粉笔头。你对粉笔的感情如此深厚,以至于见到它们时眼睛里就会放出夺人的光彩。你的喉结上下移动着,你的嘴里发出啮咬粉笔的“嘎巴嘎巴”的脆响。你啮咬粉笔时眼睛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使我们想到爬行动物馆里的鳄鱼。你说:
    一缕黄光从玻璃洞里透进来。拥挤着六个教师。物理教师办公室,面积十二平方米。涂满了煤灰,苍蝇屎、苍蝇尸体粘在白粉壁上;苍蝇的血迹和肚肠干痂在方富贵老师的备课本上。其实他根本无须备课,那点知识已经烂熟于胸中。张赤球坐在方富贵的对面,两人面貌相似,好像一对略有区别的孪生兄弟。他老婆和你老婆很熟。大球小球也与方龙方虎很熟,两家只隔一堵墙,不养鸡犬,人声相闻,时有往来。阳光。白粉壁上苍蝇煤灰痰迹一片。爱情你在哪里?新从师院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小郭,盯着墙壁双眼发直,诗句从嘴里喷薄而出:爱情你在哪里?
    贮水的大缸,挂着血红的釉彩,能盛六桶水。水压迫缸壁缸不破。力与压力、压强之类公式。总有一天会破,也许是被外力击破,压力点。公式之类。阳光照着缸里的水,水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动。光学之类。公式。入射角与反射角之类。物理眼看到到处都是物理,数学眼看到到处都是数学;化学教师的眼球是塑料的,塑料耳朵塑料嘴,塑料胳膊塑料腿,一走路咯咯吱吱响。语文教师屙汉字拉作文擦腚用报纸,省下了买手纸的钱,买烟、打酱油,哪怕肛门铅中毒。
    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安一口釉彩大缸呢?为了防火?不是,因为二楼上的水龙头从不出水,水塔太低压力不够,流体力学,公式。水房被数学教师于化虎乘机霸占,门口贴上一个大红“x87帧保xAC拉进一个姑娘去,放一串鞭炮,从此水房变成洞房,姑娘成了新娘,小伙子成了新郎。
    “小郭,小于结婚你眼红啦?”
    “我没有资格找老婆,这几个工资刚够我自己开销。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价格如一匹发了疯的野马,或者,如一支插进沸水里的温度计!明天我准备辞职贩虾酱去!”
    “人其实都是为面子所累!”德高望重的祖师爷孟宪德捋着胡子说。他是方富贵的老师,方富贵是小郭的老师,他捋着山羊胡子说,“其实,能去贩虾酱也是好事……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呀其实,您孟老夫子!我活该倒霉中了您的奸计。您说报师范吧报师范,教师这行迟早会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考进了师范,坏运气跟俺攀上了亲缘。当时落了榜才好。瞧人家马鸿星,鸿星高照,开了个马家炸鸡店,早就成了十万元户,我辛苦一月,得洋六十八块二,还不够马鸿星一天赚的……”
    紧接着教师们的牢骚河开了闸,哇啦哇啦官僚主义偷税漏税行贿受贿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二道贩子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出门坐皇冠空调铺地毯假酒假烟坑蒙拐骗人口爆炸……别吵啦停水停电电老虎水豹子车匪路霸停水干渴停电一团漆黑……该把你们通通划成右派……因为没水冲洗,学生们值日不积极,厕所里像沼泽,肥肥的臭气从容不迫地洋溢出来,和着暖洋洋的春风,在走廊里回荡。臭气经过物理与化学,分解与裂变,竟成了油炸小公鸡的香味。它悄悄地进入高一班的教室,进入高二班的教室,进入高三班的教室,进入于老师的新房,滋润着学生们的心灵,营养着教师们的肉体,还有,于老师爱人的腹中胎儿。
    “呜……”
    “是谁在哭?”
    “我受不了啦……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屎尿味……”
    “是于老师的新娘子。”
    “听说要闹离婚?”
    “现如今的年轻人哇!”
    “现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啦?难道吃了屎还不许说屎臭吗?”
    “有本事找校长去!”
    “只要能解决了屎臭气,省长我也敢找!”
    “我们要是植物就好啦,保证快速生长。”
    你咽下一口粉笔,呜呜啦啦地继续说话。
    “我们是园丁,学生是花朵、幼苗,难道园丁还怕臭气?难道幼苗与花朵还不喜欢臭气吗?”
    “他们说,你们第八中学毕业出来的学生连头发里都有厕所味!”
    “何等精彩!”
    又一位教师踮着脚走进来。教师里只有孟老夫子敢大摇大摆地在走廊里走,他穿着高筒雨鞋。小郭说孟老夫子您果然是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孟老夫子根本不生气说小郭年轻人吃亏吃在嘴上,少说话多干事这是列宁风格,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卖啦。这一老一少每天都要无休无止地拌嘴,给这间教师办公室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暂且不提――我们记得说到“不提”时你把身体抽起来,瘦瘦的脊梁弓起,造了一个桥。然后,你手抓着横杆坐起来,极像一只大鹦鹉,缺少的只是斑斓的羽毛。
    还要粉笔吗?
    我们当中的一个问你。
    要!
    电铃爆响,上课啦。哨子吹响,野驴馆里野驴、斑马馆里斑马、盘羊馆里盘羊……全都跳起来,跑过来,把嘴巴从铁的栅栏里探出来,等待着饲养员喂它们。你对我们说,粉笔拿来!
    五
    他告诉我们:你想着全身都沾染着杂草的香味、沾染着小卖部里秀色可餐的老板娘赏给你的暧昧的微笑、温暖,夹着一条“大重九”,快速运动回斗室,点上烟吸着,立刻精神抖擞,像刚施了尿素化肥的小芹菜,俯身书桌,批改模拟考试试卷……但是没有烟。他抖动着垂在横杆下的长腿,钢铁般感觉的嘴角上浅浅地挂着讥讽,他对着我们表露他的嘲讽,就像当面嘲讽你一样。通过他的叙述,我们知道你没有烟抽是因为你没有钱,因为你没有权。钱和权都握在你老婆手里,她掌握着你们家的经济命脉。她的名字叫李玉蝉,殡仪馆的一流整容师,任何死人,一经她的手,都比活着时要漂亮。
    张赤球这个倒霉蛋,他对我们说。你抓耳挠腮坐在书桌前,犯了烟瘾没钱买烟抽,呆呆地望着三屉桌中间的抽屉。抽屉上挂着锁,钥匙在李玉蝉裤腰带上拴着。她的头发上每秒钟都在向外散发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
    你擦擦嘴上的粉末,告诉我们:
    物理教师站起来,小卖部老板娘白色的大脸像云团一样从他的眼前飘过去。他拍了拍那把大铜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前行两步,掀开一条挂在墙上的灰色破毯子,墙壁上立刻露出一个上圆下方的大洞,洞里吊着一根八瓦的灯棍,放着幽幽的绿光。两颗光秃秃的脑袋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做功课。他们同时抬起形状相似大小不一的头来,脸色青白,活像两个小鬼。
    “爸爸!”
    “敬爱的爸爸!”
    这个洞也是他们两人的卧室。洞里塞着五颜六色的碎海绵,碎海绵来自沙发厂,李玉蝉为沙发厂厂长的母亲整过容。还有两条褥子两条被子。穹形的洞壁上,涂鸦着鸟兽虫鱼豺狼虎豹飞机大炮。洞里安静极了,灯管咝咝的叫声像尖细的银丝扎着耳膜。你说这是两个优秀的儿子,学习拔尖,不用操心,令物理教师自豪。还有什么能比生出优秀的孩子更令爸爸自豪的吗?没有啦。你说他拍拍两颗气澎澎的光头,满怀都是愉悦的感情。
    “大球,小球,你们,有钱吗?”
    大球小球对眼一望,斩钉截铁异口同声说:
    “没有,我们没有钱!”
    “爸爸借你们的,下个月就还……爸爸写了一篇科普文章,发表了就会有很多稿费,我付给你们高利息!”
    “你上个月借了我三毛钱还没还!”
    “你还欠我四毛!”
    “爸爸实在是犯了烟瘾,你妈给我的零花钱早光啦……借给我吧,让你们可怜的爸爸去买包烟抽……”
    小球有点心软;大球坚定地说:“你死了心吧!你的信誉已经彻底完蛋啦!”
    “难道我们不是父子吗?”
    “父子归父子,钱归钱,爸爸,请您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别影响我们的学习,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考不进名牌大学考培养穷教师的破师范学院吗?”
    他傻笑着退出洞来,毯子挂帘飞快地垂下来,大球小球突然消逝啦。
    这时候,李玉蝉跨进了屋。
    他对我们说:我说过我是方富贵和张赤球的亲密战友,在“同一条战壕”里呼吸过厕所的臭气。当我们中的一位好奇者问他是否曾经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时,他羞怒交加,鼻子尖红得如同一块火炭,他尖利地叫道:王八蛋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王八蛋才是!――我们又费了一大把粉笔头才哄顺了他,让他继续把李玉蝉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六
    李玉蝉是位勤俭持家、有经济头脑的好女人。她一进屋就皱着眉头,东嗅西嗅,好像一匹警犬,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此时大街上华灯齐放,屋子里有黄色的灯光。
    “你做饭啦?”
    “没有。”他点头哈腰地说,“我必须抓紧每一秒宝贵的时间,把模拟考试的试卷判完。听说马上要评职称啦,不敢马虎。”
    “狗屁!”李玉蝉拧住物理教师的耳朵,死劲一扯,物理教师痛苦地咧开了嘴,你对我们说你认为他虽然皮肉受苦但他的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耳朵吃苦时,就是老婆又得了什么好处高兴时。所以他对温柔和顺的李玉蝉畏之如蛇蝎狼虫,对龇牙咧嘴的李玉蝉一点也不怕。
    他唧唧哇哇地叫着,她的另一只手又拧住了他的另一只耳朵,双手用力扯,把他的嘴都撕大啦。
    一直到他的耳朵与头颅连接的地方裂开了缝隙,渗出了橙色的汁液时,她才松开手。
    物理教师哭啦。
    她踢了他一脚,骂道:
    “哭鼻子抹眼泪,不嫌丢人!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他说:“耷拉着耳朵,你让我明天如何去讲课?”
    “你永远不去讲才好!”李玉蝉咬牙切齿地说着,劈劈啪啪地脱掉了印着“美丽世界”字样的白大褂,又扒掉了衬衣,脱掉了裤子,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戴着一个通红的奶罩,胸脯好像两坨燃烧的炭,照得物理教师眯缝起眼。
    “你看什么?流氓!”李玉蝉说。
    物理教师哼哼唧唧地说:
    “亲爱的,把我的耳朵撕成这样你就不管啦?”
    “我不管谁管?你说,我不管谁管?”李玉蝉说着,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卷殡仪馆专用的、透明的、与人体同样颜色的胶纸,熟练地把物理教师的破耳朵粘好,粘得严丝合缝,像小狼狗的耳朵一样警惕地耸立着,比原先还要精神还要漂亮。
    殡仪馆一流整容师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他看到她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开始累积脂肪的肚皮上有两道皱纹。她的肚皮好像一个巨大的额头。
    他咕嘟着嘴,有点撒娇地说:
    “粘是粘上啦,就是有点痛……”
    “好办!”她满不在乎地凑过来,殡仪馆里的气味毫不客气地涌进他的鼻道,“太好办啦!”她捏住他的鼻子,飞快地一拧,鼻孔眼朝天,酸痛震荡耳膜,白色的粉刺弯弯曲曲地钻出来,蓝色的眼泪淅淅沥沥流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
    “还痛吗?”她冷冷地问。
    “痛……”
    “哪里痛?”
    “鼻子……”
    “耳朵呢?”
    “不痛啦……”
    “这就叫痛点转移!”她颇有经验地说,那神情宛若一个活剥过千张人皮的外科大夫,“人身上总得有点痛,没有痛就是死啦。譬如你耳朵痛,就拧你的鼻子;鼻子痛,就抠你的眼睛;眼睛痛,就剁去你一根脚趾……”
    他哆哆嗦嗦地看着在柔和灯光下遍体茸毛的老婆,一阵巨大的陌生感快把他吓死了。他捂着火辣辣的鼻子,泪眼蒙xB1x80,呼吸细微。等到她转过身去,你说他看到她透明的裤衩上贴着两块黑胶布,好像两只严肃的美人眼,好像两只湿漉漉的风泪眼,才松了一口气。但她猛然一个鹿回头,又把他吓了个半死。
    老婆在水池子那儿搅得稀里哗啦水响。他抓紧时间想:想当年我风华正茂,头上竖着密匝匝乱蓬蓬狗毛一样的黑发,上身穿着印有“师范大学”字样的运动衫,下身穿着99号运动裤,我剃着小平头,在恋爱的季节里,嘴巴刮得绿油油的,好像麦苗,哼着当时的流行歌曲: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忘了词就用“哩格郎格哩格郎”代替,我每天清晨沿着大道跑步。春天里百花盛开,公园里的紫丁香香气毒辣,熏得人直打喷嚏。路边的杨树上垂挂着千串万串小流苏般的、咖啡色的杨花,在流动的空气里索落落地响。几天后杨花谢了,路面几乎不见。一团团从城郊飘来的柳絮翻滚粘连成团,与杨花拌在一起。踏着柔软的杨花和柳絮跑步,我的心里充满柔软的感情,风里有杨树上放出的辣乎乎的味道。
    你说他正重温着旧梦时整容师闯进来,胳膊上挂着一串明亮的水珠,它们在柔软的细毛上滚动着。这家伙身上不沾水,你对我们说――我们看到他怪模怪样的叙述者嘴脸――她恼怒地骂道:“你这个小子,锃明瓦亮两只贼眼,盯着我的抽屉,是不是要撬我的锁,偷我的钱?给你的零花钱花完啦?老兔崽子,告诉你,必须戒烟,我勒令你戒烟!你挣几个工资,也配抽烟?烟是为你们这些喝粉笔末子的家伙准备的吗?瞧瞧你这副德行样子:红墨水蓝墨水,一脸晦气,当年算我瞎了眼,被你运动衣上那几个字迷住了……”
    你心里充满柔情。99号!你想起了初次闻到融化在暖洋洋的春天的空气里的杨树的气味时,肠子忽忽隆隆地蠕动着,对爱情的渴望猝然间涌上你的头颅,嘴唇发痒,你想找个姑娘亲吻。杨树的辣乎乎的气味,毫无疑问地成了成熟你的爱情的催化剂……你的美好感觉被打断,他对我们说你的老婆在吼叫。
    “嫁给你,真是倒了血霉!”整容师用嘹亮的嗓门吼叫着。
    住嘴!你对我们说:他也吼叫,好像要捍卫某种尊严,你说猜测到他的心和肠子一起沉闷地吼叫着,吼声冲到口腔,变成一个响亮而倒霉的嗝,是人就听得见。物理教师骂老婆:你这个臭娘儿们――嗝――不许你侮辱人民教师――嗝――你这个与死人亲嘴给死人涂脂抹粉的魔鬼――嗝――你是个母夜叉――嗝――
    李玉蝉对准物理教师的脊梁打了一拳,心痛地说:
    “别嗝啦,听着,不许你再打嗝,听到你打嗝别人还以为你得了胃溃疡了呢,别人以为你得了胃溃疡还会提拔你当教导主任吗?”
    她从门外提进来一个塑料包,抖开,冲出一股酸溜溜的臭气,显出一大团纠缠在一起、蠢蠢欲动的猪大肠。
    吃红烧猪大肠时,吃清炖猪大肠时,她十分显示了对我的爱情――你蹲在横杆上对我们说他曾对你说过――她说大球二球只许你们喝汤,肠子让爸爸吃,尤其是大肠头也就是猪的肛门必须让你们爸爸吃。爸爸气虚脱肛,猪大肠提肛补气,是你们三姨妈搜求来的偏方,有病乱求医,偏方治大病,一吃就灵。算你运气好,讨了我这样一个嘘寒问暖、疼你爱你的贤惠妻子,要不是我照顾得好,你,早就进了我们的“美丽世界”,化做天空中的一片黑云……
    “别打嗝啦,给你个差事,转移一下脑子,洗猪大肠去!”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洗猪大肠?”物理教师嘟哝着,“难道一位堂堂的人民教师是用来洗猪大肠的吗?”
    “狗屁!”李玉蝉飞过一只脚,差点踢中物理教师的脊背,“你敢不洗?”
    “我偏要洗!”他赌气地说,拖起一根肠子就往外跑,好像扯着水龙管子的消防队员。
    洗猪大肠时,他忘了打嗝。滑溜溜的猪大肠在瓦盆里活泼地游动着,好像池塘里的鳝鱼。你告诉我们他突然想起猪八戒变化成一条鲇鱼在女妖精的大腿间乱钻的故事,扑哧一声笑,惹恼了李玉蝉。
    抓上点碱面!笨蛋!书呆子!糊涂虫!李玉蝉的话由你转述着。
    李玉蝉的话句句是真理但是一句都不能相信,你说。他告诉我们你想到古人云:千里姻缘一线牵,果然是千真万确,比物理学定律还真理。那时候刚脱落了毛虫状花儿的白杨树愉快地抖动着,宛若恋爱中的女人;杨树放出的气味是爱情的气味,犹如利箭射穿了我的心肝。
    “翻过来洗!不翻过来洗你想吃猪屎?再加点碱面!”
    加了碱面猪大肠变得更加狡猾。跑步前进!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人民群众幸福的笑脸。路边住宅小院里有盛开的向日葵。万物生长靠太阳,时间如水流淌,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歌儿每个人都会唱,你说,哑人用心灵唱。小城市的早晨是美好的早晨,是温馨甜蜜略有苦辣味儿的回忆。雨露滋润禾苗壮。高音大喇叭。东方红,太阳升起;清晨像沾满了露水的月季花。跑跑跑,沓沓沓,一闪而过,一闪而过,新刷了油漆的人民公园的铁栅杆,似乎是旋转的辐条,在我的运动中。寂寞的老虎在似旋转非旋转的铁笼子里怒吼着。送牛奶的三轮车嘎嘎吱吱地鸣叫着。新鲜的生动活泼的奶腥味与散着膻气的刚睡醒的小牛犊儿。她的脸红扑扑的,一闪而过,但一个深刻而鲜明的印象生死不怕地刻在了你的胸膛上:她的微微噘起的上唇上有一撮绿油油的小胡子。这撮小胡子使你大吃一惊,你感觉两叶肝像大铜钹一样拍在一起,咣嚓一声巨响,余音袅袅,在胸膜上颤抖。你认定了上唇上生着绿油油小胡子的红脸蛋女人是天下最美好的女人,何况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苹果绿色的绸纱巾……滑溜溜……嚓嚓嚓……
    “该换水啦!”
    嚓嚓嚓……嚓嚓嚓……红太阳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现在才明白,不,没结婚时我就明白唇上生绿胡子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善茬子……你追着她飞驰的自行车奔跑,像小狗一样嗅着她的气味奔跑……哧溜哧溜……金鱼巷十三号……
    “蝉――蝉――”老岳母像知了一样叫着。
    “大球,去看看你外婆要什么?”
    笃笃笃,金鱼巷十三号的门上镶着两个金黄的钌铞,凸鼓着,好像两颗少女的乳房……妈让你去你凭什么让我去……两人一起去,通红的大刀握在通红的大手里剁着通红的干辣椒,啪啪啪啪啪!辣味飞散,好似疯狂的爱情。那时候老太太还年轻……你想揉揉被爱情刺出了眼泪的眼睛,却抹了一脸臭哄哄的猪油……笃笃笃,嘎吱吱,金鱼巷十三号大门往里拉开,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板直溜溜的,梳着光溜溜的飞机头,鬓边插着一朵小红花,颇似旧小说里开野店的老板娘,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她会瘫痪在床呢……老大娘,我、找口水吃……玉蝉,给这同志倒盅凉茶……你是八中的老师?二十六岁?尚未婚配?啪啪啪,剁辣椒……
    “妈,外婆屙了一床!”大球小球欢呼着。我告诉你们:在下边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少了剁辣椒的啪啪声,使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对逝去爱情的回忆变得单纯起来。猪大肠腻滑,有点流氓习气。接凉茶的时候,不,是热茶,还冒着蒸汽呢,她双手捧着茶递给你时,你的手哆嗦不止,一阵犹如要拉屎的焦虑使你跷起一条腿。热茶泼在你手上。我那时只顾看她的绿色小胡子。她哎哟了一声,冰凉的幸福感贯穿全身,你感到差不多要拉在裤子里了……小张老师您的脸色不好看,快进屋躺会去……她的枕头巨大而蓬松,有一股十分奇怪的味儿……以后呀,星期天就来,大娘给你包饺子,三鲜馅,捣烂蒜成泥,加点酱油加点醋,再加点小磨香油……你在什么单位工作?“美丽世界”!她微笑着回答,唇上的小胡子油汪汪的,恰如一片夹竹桃的新叶……她噘着嘴说,我妈到大姨家串门去啦……我为什么意识不到这是一个圈套呢?一枚鲜红的共青团徽挂在乳头上方的格子花布上……让我尝尝绿色小胡子的味道……不、不嘛……其实她是半推半就……“美丽世界”是什么单位?……啊咦!一阵灼热烫了你的心……那两只抚摸过我的手是抚摸死人的手……我们工作时是戴手套的……你想甩了我闺女?我到八中告你……你耷拉着头,好像一个被活捉的伪军……油墨香气的报纸上,大学毕业生与殡仪馆的姑娘喜结良缘,新人新事新社会……我恨不得拔光你的绿胡子!你敢!叫花子咬牙发穷恨!拔我一根胡子,让你竖一根旗杆!让他立一座纪念碑!
    吃红烧和清炖猪大肠时,物理教师的儿子们向物理教师的老婆提出了强烈抗议:
    “妈,你太偏心啦!凭什么他吃肠子我们喝汤?”
    “你爸爸脱肛!”
    “我也脱肛!”
    “我更脱肛!”
    “浑小子们,难道脱肛也遗传吗?”
    七
    夜晚十点半,喧闹的小城开始安静,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机器声鲜明起来,你告诉我们大球二球在他们的洞里打呼噜,物理教师趴在台灯下匆匆忙忙判试卷。即便不评定教师职称也要努力工作。你说他感到脖颈上有一阵瘙痒,回头看时,发现整容师把乳罩扯掉了。你平静地对我们说,整容师用硬邦邦的奶头蹭着伏案工作的物理教师的脖子!这空前的温柔使他周身冰凉,眼里火辣辣的;没嚼烂的猪大肠在胃里翻滚着。你特别强调:整容师有两颗鲜红的、出类拔萃的乳头。说到乳头时我们发现你的眼睛在幽暗的铁笼子里放出两点绿光,好像两只飘荡的萤火虫儿,石膏的鲜味儿催人泪下,从你的黑洞洞的嘴巴里喷出来。工人用手把石膏变成粉笔,你用肠胃把粉笔还原成石膏。你说:
    看到那一抹随着年龄增长愈发茂密的绿色小胡子,他的警惕性被唤起,尽管满嘴猪肠味道提醒他不可忘记她的好处,但他还是说:
    “你严肃点,不要调戏我!”
    整容师羞红了脸,愤怒地道:
    “嫁给你干什么?我有性欲!”
    你麻木地转述着:
    物理教师头顶上一声巨响――我认为他会有这种错误感觉――他伸手去捂她的嘴,却被她在手腕子上咬了一口。
    后来他们就上了床。他强忍着恶心去亲吻她的嘴唇,那股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渗进他最深层的意识里。他知道自己神经过敏,整容师曾当着他的面用上等的香皂洗身体上下所有的地方,连一根毛也不放过,但他还是闻到那股浓烈的、难以用文字表述的气味。而每当此刻,他就变成了废人。
    整容师眼睛里的泪水使他自责,台灯昏黄的光照耀着她虽到中年但因皮肤上生有柔软金毛所以光泽灿烂的肉体。他痛苦地说:
    “球他妈,不是我不想,是因为你身上的味儿毁了我……”
    整容师像鲤鱼一样跃起来,嘟嘟哝哝地说:
    “我身上没味儿……没有……亲爱的……我知道……是工作累垮了你……营养又跟不上……如果说我身上有味儿前几年就没有吗?你是怕影响革命工作,是吗?”
    你让我们看到:
    她沉甸甸的乳房像气锤一样锻打着他的肋条,连他心脏上的肌肉都受到震动。后来他又感到她的乳头像烟头一样烫皮,便弓着腰,意欲坐起。李玉蝉胸膛一挺便把他重新压倒。用竹片绷成的床面在他们身下咯吱咯吱响。你说他在忍受着李玉蝉的迫击时突然看到从墙洞里探出了两颗圆溜溜的头颅。他奋发努力,把正在得趣的李玉蝉掀了个仰面朝天。她恼羞成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抄起了一把扫帚,高高地举起来,对准了物理教师的头颅。但她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她也看到了那两颗从墙洞里抻出的头颅。他们相对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这两个人真是滑稽。”
    她将手中的扫帚对着他们投过去,两个头颅闪电般地消失了。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看样子好像在发狠、在决断,然后她就像老虎一样对着物理教师扑上来。
    “孩子们的妈,饶了我吧!”女人柔软的肉堆在他身上,令他愤怒,但忍气吞声惯了,明明好不高兴,也要用好话求情。
    李玉蝉坐起来,噘着嘴,用一只手,痛惜地抚摸着张赤球瘦骨嶙峋的躯干。
    “方老师也像你一样瘦。”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警觉地问。
    “他躺在我的整容床上……”
    你说他惋惜地说:
    “一个好人死啦……”
    很远的地方有个乡村,公鸡不合时宜地啼叫起来。
    “这瘟鸡,也发了疯!”她仰在床上,不知用什么腔调说。
    张赤球顺利地呼吸着,拍拍妻子的肚子,说:
    “你睡吧,我把试卷改完。”
    李玉蝉翻了一个身。你说,他跳到椅子上。
    鸡又叫了一遍时,夜很静,听得见隔壁方老师的遗孀低声的抽泣。
    李玉蝉坐在床沿上,双腿下垂,脚尖接近地面。
    他打着哈欠,畏畏缩缩地拍拍她的肩膀,说:
    “睡吧,孩子他妈。”
    “睡你妈的屁!”她大吼一声,便无声无息了。
    熟睡后女人的嘴巴里放出牛羊口腔里的热烘烘的青草味儿,殡仪馆的气味掺杂其中,不是绝对不可忍受,似乎又不能忍受,处在可忍又不忍之间的李玉蝉嘴中的蒸汽喷在物理教师骨骼突出的脸上。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方老师……”她的嘴唇上挂着一道黏稠的涎线,唇上的绿胡子十分可爱,“他从我的整容床上站起来,浑身一丝不挂,像个脱了毛的公鸡……他对我说,‘张嫂子,我不想死,我还记挂着老婆孩子……我的心还在跳……’”
    李玉蝉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张赤球甚至都生出几分醋意,他说:
    “又不是你的丈夫死啦,你哭什么?”
    “要是我的丈夫死啦,我就不哭啦,”她说,瞪着眼说,“我连一颗眼泪也不掉!”
    “为什么连一颗眼泪也不掉呢?”他惊讶地问。
    “为什么不连一颗眼泪也不掉呢?”她也惊讶地反问着。
    紧接着开始的便是死一般寂静,一只碧绿的透明小虫好像没有重量,在他和她之间飞舞,联结着两个人的思想,增加着两个人的敌视,还建立了他她与你你与我们的联系。一个女人竟然因为男人满足不了她肉体的渴望而发疯――惊人的发现,物理教师的心脏像铜钟一般发出嗡嗡的巨响。当然,他说,对你们来说这不是什么“惊人的发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为爱而生,为性而死。
    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你貌似平静地说着,但你的十根手指紧紧地箍住横杆,简直就是猫头鹰的爪子。从方富贵死在讲台上那一时刻开始,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吃粉笔的欲望,粉笔的气味勾引得我神魂颠倒,人们都说我得了精神病,说什么,随便,我想吃粉笔。我只有吃粉笔。你眼泪汪汪地向我们叙述着你的感觉,你甚至唤起了我们久已忘却的对粉笔的感情:当我们举起一束鲜艳的粉笔时,我们也曾经唾液大量分泌,肠胃隆隆鸣叫。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粉笔是给你吃呢,还是留下我们自己吃?
第二部
    一
    天虽然将近黎明,但毕竟不是黎明;黎明前的颜色是最黑暗的,这是可怕的真理。远处的公鸡又在啼叫了,敲门声响亮而有节奏,像钟摆一样准确。
    她有点怕。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心中有闲事,害怕鬼叫门。你说她很惭愧地想起了昨天午睡时,在殡仪馆整容室里发生的事情。她还想起了多年之前青年物理教师张赤球敲响自己家的乳房状门钌铞的情景。
    我认定先说物理教师去敲门的事情比较妥当,你说,因为时间随着思想者心境的改变,不断地变幻着颜色,改变着方向。
    李玉蝉的母亲――别看她现在躺在床上,基本上变成一个活死人,想当年却是个风流全城的蜡美人。蜡美人现在臀部生了两个大褥疮,流脓淌血,散发着臭气,灰白的虱子们正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啃着她的皮肉。请注意:有一种女人到了中年比青年时更迷人,就像那名贵茶叶,第一道又苦又涩,谁喝了谁的舌头和口腔就倒霉,喝到后来,才能品尝到美丽的芳香和甘醇。蜡美人绝对是一位这样的女人,绝对是一包名贵的新茶。喝她的第一道茶的是一个行为拘谨的年轻人,她的苦涩把他毒死啦。请注意:有一种男人是专门收获的,他从不付出开垦处女地的汗水。市劳动局的一位科长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姓王,身体和脸形都是方形的,据说是位山东人,老家离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的家乡不远。他的双手很大,李玉蝉经常把他的手幻想成两柄板斧,她曾亲眼目睹过王科长的板斧砍蜡美人的脂油般乳房的情景,那是在夏天的中午,蝉在动物园的梧桐树上烦躁地鸣叫着,王科长双手按住两个乳房;你对我说,粉红的乳头从中指和无名指的夹缝里兴奋地伸出头来,哆哆嗦嗦,犹如某类小兽的尖吻。
    就在那一时刻,我产生了吮吸那乳头的强烈愿望,她痴痴地想着――他告诉我们――敲门声响亮持久,像钟摆一样准确。黎明前的黑暗沉甸甸地压迫世界,但她的心里一片光明――他依然向我们勒索粉笔。他的胃膨胀起来,多棱多角的奇怪,仿佛永远填不满,长颈鹿和野牛已经对着我们这群抢粉笔的强盗瞪圆了眼睛――系着红领巾的李玉蝉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她的嘴巴干燥极了,是因为嘴巴干燥才去思念吮吸乳头呢,还是因为思念吮吸乳头嘴巴才干燥?她糊涂。她记起来了,就从那一时刻起她便糊涂了,脑子里的秩序混乱不堪,两颗红枣般的乳头插在她雪白的脑浆里。她糊糊涂涂地把脸俯到院子里的水缸上,缸里映出一张通红的女孩脸,嘴巴扭呀扭呀,像骆驼在反刍。缸里还倒映着一片石榴花,七八朵含苞待放;七八朵蓬松大放,都是火一般的热烈,酒一般的浓烈。怪不得妈妈嘴里经常哼小调:
    石榴开花红似火
    我爱你来你爱我
    城里的小妞多如细砂
    为什么来磨我这半老婆
    咿哟咿哟我的哥
    王科长还会拉胡琴呢,他拉着二胡唱,像电影里对山歌一样:
    石榴花开一朵朵
    只有一朵红似火
    小妞年少太x86xAA嗦
    有滋有味半老婆
    我的姐,你说说
    不把你磨把谁磨
    他跳出来向我们宣告:我一向讨厌把流氓小调写进文章里:既然如此,“石榴花开红似火”也罢,“石榴花开一朵朵”也罢,就不可能是流氓小调。我向你们第三次郑重声明,我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孙子才是中学教师哩!当时,这小调给李玉蝉的刺激仅仅次于两颗红乳头。不,李玉蝉告诉我,红乳头、红色石榴花、妈妈与王科长搂抱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和气味,等等,都与非流氓小调“石榴花儿开”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有声有色有气味的整体。简直就是艺术!
    那时候是政治开明、经济发展、物价稳定、市场繁荣的黄金时代,这座远离海滨的小城随时都能买到两只半斤的大对虾,半斤一只的海蟹。一指厚肉的鲜带鱼才三角钱一斤,香椿芽上市的季节里,城北鱼市上一片银子的颜色,在艳阳下耀眼,是带鱼在闪烁。鱼市散后,满街都是鳞片,在红色的夕阳下闪烁,在白色的圆月下生辉,如果傍晚有雨,雨后月色朦胧,薄雾如烟,远处河上的石拱桥像煞一条白龙,潮湿的空中,散布着新鲜的鱼腥味。小女孩从鱼市上归来,趴在缸沿上,在石榴花的火红映照下,注视着水缸里的水,缸里养着两只河蟹,海鲜充斥市场,河蟹便显出尊贵,所以呀,蜡美人才买了两只河蟹,养在水缸里观赏。
    它们的大钳子上生着茸茸的绿毛……两只长长的大眼忽而立起来,忽而伏下去……铁青色的螃蟹镶嵌在石榴花和石榴小调的轻软印象里,好像小城里那家工艺品厂里制造的工艺品……她垂在床沿上的丰满的腿上金毛灿灿,悠悠打打,像无聊孩童的把戏,成熟女人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童心童趣统称儿童行为,就像返祖现象一样引人注目――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曾就中国某省一农村妇女生养了一个毛孩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的事与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们进行过讨论。孟老夫子认为物以稀为贵,并不仅仅因为毛孩是返祖现象政府才给予高度重视。譬如头上生了角、一胎产下九个男婴、八十老妪生出新牙等等现象照样受到政府重视,不仅中国重视,外国对此类怪异现象也很重视,可见这是一个超阶级、超社会制度的现象。这说明了什么呢?当时物理教师们正为厕所问题烦恼,对讨论不感兴趣;当时方富贵老师还健在,他对这个问题也不感兴趣。那时他脸色灰白,头发上沾着一层白色的灰尘,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已是满脸死相,典型的猝死预兆。我们为什么大谈特谈毛孩之类无聊的话题而不去关心一下垂死的方老师呢?只有孟夫子一个人嘴角上挂着一朵小泡沫与我说话。他说人是喜欢怪异的动物,为了满足人的心理需要,政府便大力发现和宣传怪异现象,为沉闷的生活增加刺激和因刺激而生发的快感。一个社会可以没有艺术,但不可以没有怪异;假如没有艺术,怪异便应运而生……小郭把一张报纸推到我们面前,第一版上赫然一条消息,用二号黑体字打着标题:毛孩已就读小学,智力水平高于一般儿童。还有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浓眉大眼、满脸细毛的毛孩脖子上扎着一条黑色的红领巾对着我微笑。
    敲门声继续进行,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那个当年的女孩是否注意到自己的细软的金毛呢?她在水面上看到自己唇上生出茸茸的绿毛时精神状态如何?这些几乎等于隐私的问题是不便于向李玉蝉本人提出问讯的。即便她是我的妻子,假如我不是非常爱她,也不会问她这个问题。青春期是神秘而痛苦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悄悄地来临的――你像一个精神病专家一样喋喋不休――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感觉:昨天她还是一个拖着清鼻涕的小妞,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有一个问题:有一些屡遭批评的字眼,如腋毛、阴毛,为什么总让人感到羞耻和肮脏?明明用高级香波洗了一千遍,又洒上了名贵的香水,它不但柔软富有弹性而且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见到实物都感到美好,为什么见到符号就感到亵渎神灵、侮辱母亲呢?他说,这是一种病!很普遍的病。
    基于上述复杂的原因,物理教师绝对没问过李玉蝉的第一根胡须是何时破皮而出的。李玉蝉的胡须腋毛之类与这个漫长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关系密切,而且让人痛心;但时间长久,痛苦已经变成麻木。
    二
    我们还牢牢地记着你为我们描绘过的二十多年前的蜡美人: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板直挺,神清气爽,梳着光溜溜的飞机头,鬓边插着一朵小红花,颇似旧小说里开野店的老板娘。你不嫌x86xAA嗦,对我们重复叙述蜡美人的容貌,并肯定地说:
    蜡美人鬓边的小红花是从庭院里的石榴树上摘下来的。她选择那些蓓蕾半开的石榴花插头。当时还无有高级护发素之类奢侈品,蜡美人用刨花水洗头,用酒浸泡过的猪胰子擦脸,土法上马,既不污染环境也不损害身体,体现了自然经济状态下的质朴之美。
    文学里写裸体不犯大忌讳,问题在于作家描写裸体时,是否那裸着的肉体就在眼前晃动?是否应该嗅到迷人的肉香?或者,更进一步无耻地说――是否应该嗅到性分泌液的气味?如果是这样,那不活活就是“意淫”吗?如果不这样,能进行不俗滥的肉体描写吗?
    对你的这种蛮不讲理的插述,我们无法制止。我们听你说,你继续说,你说:
    现在还必须记住的是:从第一部末尾就开始了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节奏不变,音量也不变,准确程度依然如钟摆的运动,究竟是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敲击着物理教师家的门?只有开了门才知道。
    李玉蝉忘不了她的母亲赤身裸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形象。蜡美人为了保持脚的卫生,穿着一双红缎子绣花鞋,鬓边斜插一朵蓓蕾初绽的石榴花――李玉蝉对我讲述她母亲的光辉形象时,我的脑海里油然滑过《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影子,固然我从来就没见过潘金莲――她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肉。五月的薰风掠过街道;掠过市政府的豆绿色小洋楼,鲜艳的五星红旗时而舒展时而低垂;还掠过白杨树梢,铜板般大、背面生着白茸毛的杨叶xB8OxB8OxB8@xB8@地响着;五月的薰风凝聚在小市民的庭院里,一切都新美如画。李玉蝉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走来走去的母亲。燕子在她家的檐下垒起了白色的新巢。还有,那只耳朵如削断的竹节般的小狼狗跟在裸体女人微微撅起的屁股后,嗅来嗅去,并且连续地打着怪声怪气的喷嚏。
    青春期的羞涩感是如何消逝的呢?难道仅仅依靠红乳头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头来这一细节的力量就能把一个少女的羞耻心剥夺得干干净净――他把挂在笼中横杆上的身体欠了欠,抻了抻脖子,这是他开始发议论的习惯性动作――王科长有一位漂亮温柔的妻子和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那么,蜡美人只能是王科长的情人。无论多么黑暗的时期,情人都是存在的。情人的同义词是“姘头”、“奸夫”之类含着大量贬义的字眼,人为什么要找情人呢?难道只用一句话“道德败坏”就可以回答清楚了吗?我决不在你们面前对王科长进行批判,我同意李玉蝉的看法;她曾经十分真诚地对我说过:他是个好人!我们母女俩多蒙他照顾。
    在这个家庭里,性是不神秘的,性爱表现出美好的容貌,坦荡而真诚。蜡美人建议十五岁的李玉蝉脱光衣服与她一起在院子里行走,进行有利健康的日光浴,母女俩一丝不挂,昂首阔步,可谓志同道合。
    就是那个上午,她一低头,发现了自己的最值得自豪的部位,生出了金色的细毛。她惊讶地大叫起来,“妈呀,我下边长出了胡须!”
    母亲把腰都笑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傻孩子,那不是胡须,那是……眉毛!”
    后来,王科长晋升为市政府的副局长。
    李玉蝉坦率地对我说――好像说白菜萝卜一样坦然:王副局长和我母亲在一起做爱,我听到他们欢乐的呼叫声,心里很忌妒。有一天母亲不在,王副局长来了。他为我买了一双那时还很珍贵的尼龙袜子,红杠杠蓝杠杠,图案很漂亮,我好久都舍不得穿呢!他笑眯眯地说:
    “丫头,连声‘谢谢’都不说?”
    我脱了褂子,脱了裤子,脱了裤头,摘了乳罩,摘一朵石榴花插在头发里,趿拉上母亲的缎子鞋,在院子里走着。王副局长满脸是汗。我笑着,一步步向他逼过去,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后来他说:
    “你还是个孩子……”
    我啐着他。他像个笨手笨脚的大孩子一样。我骑着他,他驮着我满院子爬。母亲一步撞进来,从缸里舀水泼我们,大家一齐笑。母亲也脱光了,我们在泥里打滚,王副局长把猪的动作和猪的叫声摹仿得惟妙惟肖。中午,我们把缸里的河蟹捞出来,用蒜臼子捣成糊,打上鸡蛋,炒了一盘新鲜韭菜,味道鲜美极了……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我感慨地说。
    我的心头始终存在着一个疑团解不开:既然你跟王副局长有如此的关系,为什么不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单位好工作?他是劳动局副局长啊,你为什么偏偏去了殡仪馆呢?
    她鄙视着我,让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十分肮脏,在她清澈目光的注视下,我感到无地自容。粉笔,拿粉笔来!我们渐渐地明白了,你吃粉笔并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恐慌。
    三
    双鬓已沾染上冰雪的王副市长每天午饭后都要小憩半小时。这半小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的家人和部属都尊重他的神圣权利。其实在这半小时里他不可能睡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谛听着忠实的胃肠有条不紊地呼噜着,好像一只蜷缩在沙发上鼾睡着的狸猫,思想着肚里的老鼠和洞里的老鼠以及在墙边悄悄行走的老鼠和抓老鼠的激烈场面。据说,哪怕你跟一个情深意笃的女人做过一千次爱,最终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一到两次。做爱的习惯当然是生活习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敢于赤裸裸地交流――我们不敢!――你强调着,我是说如果敢,你们就会发现,性是支撑我们生活大厦的一根重要的支柱,它的颜色是肉红色的,缠绕着缀满五色花朵的藤蔓,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你们喜欢比喻吗?用男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的桅杆,必然导致用女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桅杆矗立在船中央,又可以简单地比喻为活生生的性交的象征。所有的比喻都是徒劳的,但没有比喻又无法反映世界。所有的性生活都是重复的,花样翻新,万变不离其宗,但没有性生活又无法繁衍人类,而且还不仅仅是繁衍人类的问题。所以,王副市长在午休半小时里反复咀嚼的,只能是他与李玉蝉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用详细的笔法来描述一个漫长的性爱过程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只打算告诉你们他与她的几句对话:
    你是我的爹吗?
    不,我不是你的爹。
    你的毛是黑的,为什么我的毛是黄的呢?
    你是黄毛丫头么!
    我不想读书啦。
    很好,有志气的革命青年应该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实践中锻炼自己,及早投身切实的、平凡的革命工作。
    ……这个丫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王副市长想着,他的习惯告诉他半小时的甜蜜回忆即将结束,但他不想从舒适的沙发上欠起臃肿不堪的身体。皮里积淀的大量脂肪彻底改变了这个山东好汉的体形,肥胖难道仅仅是因为多食鱼肉吗?你好像向我们提问,但你不允许我们回答,你自己也是虚晃一枪又匆匆前进:他等待着比时钟还准确的秘书唤他起来。下午,他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一位物理教师的追悼会。“第八中学”、“物理教师”,都是引起他满口香味的和酸味的字眼,毫无疑问这种生理反应的根源在性爱问题,在于他几十年前与初生柔软黄毛的美丽少女李玉蝉的罗曼史――他在笼中横杆上抻直了脖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们的小说往往把高级领导干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们中无有一个大情种――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政治舞台上,男政治家的情妇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还是一块抹布?中庸的办法、公正的评判是对这两种状况都表示认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妇,有情妇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开的秘密,并不因为我们闭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几十年来,我们的舆论都在强烈地抨击“情人”,但结果如何呢?你们回答!他高叫着。我们嗫嚅着,显得相当木讷。
    在这里,虚伪和诚实的位置是怎样较量着呢?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们聪明地把一束粉笔递上去。想用粉笔堵住我的嘴巴吗?
    我们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情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呢?
    ――他在笼子里手舞足蹈着,柔软的身体缠绕在横杆上,使他不至于因手脚动作摔到笼底跌破脑袋。我们几乎悟到他为什么要待在铁笼里吃粉笔了。我们脑子里转动着把他从笼中拖拉出来的念头,他就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一样高叫:我不出去!你们让我出去,我立即就自己了断!
    四
    在这座小城里,没有秘密。
    在一次全市校长会议上,主管文教的王副市长来作有关学校基建的报告。
    学校里都缺教室,都缺教师宿舍。
    粥少僧多,争夺是激烈的。
    八中的校长在会议休息时,贸然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王副市长睁开眼睛,流露出不欢迎的眼神,热情地说:
    “马校长哎,请坐啦。”
    马校长瘦长身躯,有两扇巴掌大的招风耳,他当然看出了王副市长的厌烦心理,但他胸有成竹地微笑着,龇出了两颗狡猾的黄色门牙,弯了一下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马校长?”
    上面的话是废话。这我知道。请理解。
    马校长说:“王副市长,我们八中最困难,没有比我们第八中学更困难的啦……我可以举个例子给您听:张赤球是六十年代初期的名牌大学本科毕业生,物理教师,从事中学教育二十多年,他爱人是殡仪馆特级整容师,姓李,名玉蝉。原住金鱼巷十三号。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张老师说过。火红的石榴花顿时开放在王副市长的脑海里……自从金鱼巷被推土机推平之后,她就跟着丈夫在八中住。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娘,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五口之家,住着一间半房,惨不忍睹啊!王副市长,两个孩子睡在墙洞里,老人睡在半间厨房里……我这个校长,心里很难过……”
    马校长擤了一下鼻涕,眼圈子通红,只要稍微努一下力,泪水就会盈出眼眶。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是欲流不流的泪水。文明节制不失分寸,只有十足的笨蛋才在政治家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王副市长眯缝着眼睛,神色安详,嘴唇略微有些发白。
    马校长弯着腰,退出了休息室。
    五
    她的腿还是那么可爱地、下意识地、童趣十足地悠来荡去,这动作与坚持如一的敲门声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物理教师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刻的内疚。她的裸体他不敢看,他羞涩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到处都能嗅到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也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她在思想:一切都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倒霉透顶,没有必要再谴责自己。难道把处女膜献给了王副局长就是淫荡吗?难道在那一刻,因为石榴花开、因为鱼市上飘来的腥咸味儿我情欲勃发克制了就高贵吗?在情爱面前,没有理性好讲,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昨天中午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事而内疚呢?处女膜不过是一层皮,比鸭蹼还薄,骑自行车也能颠破它。只有那个可恶的中尉重视它。
    过去的事照样如敲门声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击着她的心头,好像敲打着一块锈蚀多年的铁皮,一层层锈屑剥落,她变得越来越薄,精神与肉体都仿佛透明的蝉翼。
    劳动局副局长本来可以安排她去干一件所谓的体面事,但是他安排她去“美丽世界”当了一名整容师。这是本城所有人的终点站,这个小城市里的体面人物与非体面人物,都要过这道关卡。她对王副市长说: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为你整容。我用丝棉蘸着温水擦净你身上的灰垢,连屁眼和肚脐眼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用剃刀刮光你的络腮胡须,鼻孔里假如伸出两撮黑毛,我决不放过,剪刀伸进你的鼻孔,把黑毛抠得干干净净。我的责任就是用油彩涂抹烂污,让活着的人在美丽的表面现象里得到安慰。上帝自然知道你的肠子已经腐烂,上帝也是个糊涂虫,他只看包装,不看内容。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床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有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情妇,该有多走运,正像俗话所说:还没生下你来,就想到了你的死;左手缝着你的虎头鞋,右手敲着你的棺材盖。
    能否说得到做得到,是考验朋友的生动标准。想起因肥胖症而逝世的王副市长挺着大肚子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的情景,李玉蝉有一丝丝呕吐的感觉在舌尖上颤抖。他的眼睛合不拢,一道眷恋的光芒冷冷地射出来,使我喟然长叹,她说。
    与遗体告别的仪式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市里的头面人物、社会贤达、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来。他们的臂上都缠着一条用一等缎子裁成的黑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麦克风放出千篇一律的音乐,嘎嘎吱吱地响,宛若老鼠在啃着房顶的木板,听着让人发笑。中国人所谓:头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谓也。殡仪馆里的上帝是只老耗子,当人们为王副市长的谢世愁眉不展时,上帝却在吱吱嘎嘎地啃房顶。
    人们把王副市长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瘦得像根柴火棍一样的妻子由他的一双儿女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脚一阵冰凉,愤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锋快的牙齿毫不客气地撕咬着她的盲肠。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无情。但她立即问、逼问、穷追猛打:你爱过王副市长吗?性交与爱情是一回事吗――这个问题也请你们思考。我们感到无聊,不愿思考。
    多年前,当她被留小平头的物理教师跟踪追击的时候,曾在河边见到过携着妻子和儿女散步的王副局长。蓝色的小河从玉莲山上流下来,流经一望无垠的宽广原野,载着稻麦的芬芳和婆娑的树影,穿过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那里,小河弯了一下,把一片银皮的白杨树揽进了怀抱,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茸茸的绿草,怒放的鲜花,一排排长椅,孕育了无数婴儿。每天凌晨,清洁女工从这里清扫起一簸箕透明乳胶制成的避孕套。这是个脾气古怪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进垃圾桶,而是穿过白杨林,踩着潮湿的沙地,让脚印留在沙上并且渐渐渗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进蓝色的河水里。她倒避孕套的动作有点像田径运动员投掷铁饼,可能她在第八中学读书时受过体育教师李长拳的指导。她两脚八字分开,像钉钩一样抓紧地面,上身往后旋转一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块块肌肉紧急收缩,目如闪电,横扫河上旖旎风光,然后,刷啦一声响,犹如一抹瀑布横飞,或者也像独立岸边的渔翁,撒开了一扇银丝线结成的大网。避孕套漂浮在蓝色的河水里,缓缓向东流去。那么好看,好像鱼鳔泡。清洁女工呆呆地立着,犹如聆听着教堂的钟声默默祷告的信女。
    小河载着人类的一夜风流漂向大海,无数的不走运的精虫被分解成蛋白质和水。没有一条河流不是人类的排泄孔道。
    这位清洁女工是谁呢?李玉蝉在凌晨时这样想着。傍晚,蓝色的河上躺着一条金色的太阳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市劳动局王副局长。王携着他清瘦的妻子的手,还拉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妻子还拉着他儿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横队,犹如河中的大蟹横行霸道。水缸里的河蟹与石榴花的颜色和王副局长口腔里的味道一起攻击着她的感觉,使她想念起鱼市上形形色色的鱼儿。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果王副局长不故意扭歪他的铁砧子般的方形大头,如果王副局长不是装作看河里的水鸟而避开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长十分随便而坦然地松开他妻子的手走上前来主动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时再用小手指搔搔她的手心轻轻一调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告诉我们。
    她从东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脸光彩夺目,清瘦女人用完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
    王副局长的儿子是个潜在的大情种,他频频扯动着清瘦女人的手说:
    “妈,妈!你看看这个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这个阿姨的脸!”
    李玉蝉对我说,她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她的脑袋里的齿轮都咬住了,她只是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燥热,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命令她:
    “脱!脱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说她无法抗拒这来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后认为这声音就是把精液射入她母亲的子宫里、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但她固执地断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谁敢违抗在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对我说,再说,我为什么要违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动作把当时流行的半截袖圆领花边绸衬衫撕下来,一甩手,衬衫飘扬,有几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宿命般地落在了王副局长的头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长的儿子开始欢呼。
    王副局长的儿子的阿姨一弯腰两翘腿又把裤子褪下来,扔到了王副局长怀里。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金毛,美丽得让人心惊肉跳。王副局长的妻子吓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
    她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他们前后左右看个够。她只穿一双塑料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稍稍一停,便飞一般向河里冲去。她的肉体在插入河水之后,在河面上闪过一道彩虹,辉煌得犹如火爆爆开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击水面的声音沉重而滑腻地绕着白杨树干旋转。
    王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把李玉蝉扔给他的衣服塞给妻子,走到河边,慢腾腾地脱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强迫隔离的病人剥掉沾染着病毒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蝉彻底:李玉蝉跳河时只穿着一双鞋,王副局长穿着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还穿着一条肥大的大裤衩子。
    他试试探探地把脚伸进河水,河水温暖柔软,咕咕地灌进鞋旮旯里。王副局长是汗脚,它们正在闷热的漆黑一团的鞋旮旯里流汗发胀,着了河水,愉快地咕唧着,好像两条大鲇鱼。好像两条大鲇鱼,他的两只脚都下了河。他xDBx8F着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没大腿淹没大裤衩子漂了一会就粘在屁股上。这时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儿子站在河外的草地上高喊着救人。
    有一条大鱼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着劲儿趴下,往前游动。
    李玉蝉告诉我她一跳到河里就张大嘴巴喝水。河水清洌甘甜。为了喝到没被阳光晒透、更加清洌甘甜的河水,她潜到河底。她说河底的水是透明的,像蓝色的冰块,有好多紫皮的小鲫鱼在咬架,咬得鳞片飞舞,腥味扑鼻。她看到了王副局长的身体。她说王副局长抱住她时她听到空中的父亲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阵做爱般的快感,空前地强烈。空前地强烈。她说: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最有福气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怀抱里比死在婚床上还要幸福。
    现在,精瘦女人完全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李玉蝉发现她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颧骨很高,牙缝里渗出凉森森的气息,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嘴巴是地狱,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长妻子的嘴巴。当年那个高喊“阿姨阿姨多美丽”的小男孩长成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蓬松着一头长发,好像大科学家牛顿先生。酷肖王副市长的黑色方脸上,密密麻麻生着白头粉刺。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八成是结了婚,挺着个大肚子,当然不结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个大肚子。她呼吸粗重,行动滞缓,黑油油的脸上长着蝴蝶斑,好像铁器生了锈。
    精瘦女人被女儿搀扶着来到李玉蝉面前。
    殡仪馆新提拔的年轻馆长说:“夫人,这是我们馆的特级整容师,市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我们让她为王副市长整容。”
    李玉蝉用嘴唇触触口罩然后用牙齿咬住口罩,口罩之上是她的叫做“眼睛”也简称为“眼”古名也为“目”的视觉器官,她用那两个迷荡过王副市长的玩意儿轻蔑地扫着死情人的活老婆,胜利者的轻蔑微笑被大口罩遮住,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着王副市长的儿子和女儿搀扶着王副市长的老婆走出了殡仪馆的大厅。
    市里一位领导人与新提拔的馆长一左一右夹着李玉蝉,好像要把一件重物抬到她的背上。
    领导人说:“李师傅,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哪!几十年来如一日,把死人当亲人,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
    领导人的话让她体验到了人在巨大荣誉压迫下机体发生的变化;她感到胸前那两个被称为乳房的器官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乳头硬邦邦的。她想起了母亲的红乳头在王科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抻出来,红红的,如同燃烧的烟头,在朦胧的夜里闪烁。
    领导人说:“现在市民中流行着一种传染病,这种传染病的主要症状是坐在沙发上、抽着过滤嘴香烟、看着彩电骂市里的领导。第八中学的语文教师把市里的领导统称为‘大肚子’,他们认为我们肚子里装满了民脂民膏。”
    “这纯粹是污蔑!”馆长气愤地说。
    “王副市长生前日夜操劳,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生活朴素,一贯粗茶淡饭,他的肥胖是一种病,他属于那种喝自来水也上膘的人。”
    “是病!”馆长说。
    “明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将出现与王副市长遗体告别的镜头,李师傅,您是特级整容师……”
    她看看领导人,又看看馆长,犹犹豫豫地说:
    “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把他弄瘦一点……”
    领导人一把抓住李玉蝉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
    “李玉蝉同志,您真不愧是市劳动模范,为了减小群众的反感,或者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有责任恢复王副市长的本来面貌,他是市里的老领导,您知道他的本来面貌吧?再说,这也是死者家属的意见,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减轻他们因丧失亲人心灵上承受的重大痛苦……”
    “我不希望有别人在旁边观看我们的工作。”李玉蝉说。
    四个身材健壮的青年人把王副市长的遗体抬到了李玉蝉的工作室。
    然后关掉哀乐,全馆肃静。
    敲门声如前所述,他提醒我们,我们没有忘记。
    六
    “同志们,吭吭。”王副市长你今年比去年更显膨胀,行动更觉笨拙,呼吸愈加急促,与夫人做爱的次数由每周五次减至每周两次,这并非完全是你的原因。他的枯瘦的夫人对这位重型坦克的分量愈来愈难承受,不愿实行。你今天作的是有关城市建设长远规划的报告,大家都从你红彤彤的大脸上发现了死神翅膀上宽大、冰凉的黑色羽毛。为了清除喉咙里不停地分泌出来的黏稠的液体,你说一句话就“吭吭”两声呷一口凉茶。你近来连热茶都不敢喝了,你得了一种奇怪的“嗜凉症”,你的肚子里燃烧着一把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烘烤熟了五脏六腑,包括那条小尾巴般的盲肠。你吃冰糕,喝冰镇汽水,吃冰冻肉、冰冻大白菜;总而言之,你拒绝冰点之上的食物。
    对王副市长得的怪症,市医院最高级的大夫们也搔首踌躇,既下不了诊断,自然也找不到治疗的药方。有人建议他去看中医。本市有位德行高洁的老中医三根指头一放在王副市长的手腕上,就打了个热颤,结果是玄谎了一通天文地理,开了几味芦根陈皮西瓜翠衣之类,草草了事。
    他喝了一口凉茶,拉开了一条蓝色的绸缎帘子,露出了挂在墙上的城市远景蓝图。蓝色是河流,白色是道路,绿色是公园,黄色是楼房。
    后来,一行人跟着王副市长走进一间宽阔漂亮、凉风习习、花香阵阵的大厅。大厅正中有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上镶着玻璃。王副市长一按电钮,只见那些玻璃缓慢而无声地、好像蛤斧一样缩进它们的窝里去啦。我们这座小城的如画的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条蓝色的小河贯穿小城。河边是白杨树林,你在这里拍过照吗?谈过恋爱吗?
    这里是外贸大楼,一九九○年竣工。楼高八十九米,上宽下窄,状如展翅欲飞的蝙蝠,颜色也是蝙蝠翅膀的颜色。
    蝙蝠翅膀的阴影,遮住了第八中学。
    白杨林外的人民公园是绿色的。
    在另一栋美丽的大楼底下,有现在的“美丽世界”的记忆。
    “这栋大楼是我们的婚姻介绍大楼,一九九○年破土动工,二○○○年交付使用,主楼高九十九米,象征着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如果想结婚,就要有付出九十九斤的努力去获得一斤幸福的精神。主楼与附属建筑的造型酷似一把利剑刺入一颗心脏,象征着爱情的残酷和恐怖。主楼的颜色是铁青色的,象征着女人的脸,附属建筑颜色俱为鲜红,象征着流血的心!”王副市长用有机玻璃杆敲打着婚姻介绍大楼,愤愤地说,“我是反对兴建这栋大楼的,爱情是甜蜜的,婚姻是幸福的。这专门生产爱情和幸福的大楼不应该是这样的颜色和这样的造型,但众志成城,民心难违,在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栋大楼的模型得到了全市广大群众、尤其是青年人的疯狂崇拜。”
    即将破土动工的婚姻介绍大楼造型酷似一根香肠,顶端是圆形的,据说是生命的象征。玻璃棒触到白色的“美丽世界”,一阵凉冷的寒流传导进他的心和肺,李玉蝉身穿雪白的大褂,里边赤裸裸的,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美丽世界”的肉味在你的心里像蜜一样漾开。我们仿佛看到你的脸色灰白,毫无热量的汗珠从你的肉里咕嘟咕嘟冒出来。
    玻璃棒掉在地上,响亮地打在铺着人造大理石的地面上,并且弹跳了一下,在离地二十厘米的空中断裂成两段。听到这个消息,物理教师张赤球在思索:是什么力量导致一根有机玻璃棒断裂?王副市长身体前扑,趴在我们这座美丽城市二○○○年时的美丽沙盘上。他的一只肿胀的大手按在婚姻介绍大楼和“美丽世界”之间,造成了一种丑陋但十分和谐的印象。在你们的脑袋里,物质以它的坚硬性征服了它的柔弱性,打上了永远不可泯灭的印象,对不对?
    王副市长死了。
    司机死在方向盘上,战士死在战壕里,教师死在讲台上,售货员死在柜台上,马克思死在书桌上,王副市长死在沙盘上。
    王副市长被一群壮大青年抬进即将被推土机铲平的“美丽世界”,抬到特级整容师、市一级劳动模范李玉蝉的工作台上,时间是早上八点,时间是晚上八点,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因此可以并存。
    七
    敲打门板的声音还在持续进行。据在将来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跃起来、恢复说话能力的现在的物理教师张赤球的岳母过去的风流寡妇蜡美人说:她瘫痪在床上时,与我们一起聆听着那像钟摆一样准确的敲门声。她焦急得死去活来,痛恨女儿和女婿甚至恨及两个光头外孙。她说根据她的历史经验,能够如此耐心地、毫不粗暴地敲打老百姓门板的,只有人民的军队和冒充着人民军队的特务才能做到。要是别的什么军队早就两脚踢破了你的门了。蜡美人的形象发生着重大变化。从前她喜欢穿着红缎子鞋、光着身子、鬓边斜插一朵鲜红的石榴花在院子里漫步;现在她偏瘫在床,以曾经柔软如绵光滑如缎的肉体饲养着一批虱子,不久的将来她要奇迹般地站起来,不但站起来,而且歪斜的嘴巴要回复原位,丧失了的语言能力会得到完全彻底的恢复,就像要把生病期间少说了的话补上一样,她要滔滔不绝地讲话,有人的时候,对着人讲,没人的时候对着狗讲,既没人也没狗的时候对着墙讲。
    现在我们没时间管她,你说,先让她在床上躺着吧。我们希望她回忆着与王科长在一起的浪漫岁月,度过眼下的痛苦生活。那时李玉蝉还是个小姑娘。
    李玉蝉早就许过愿要为王副市长整容,以报答他当年跳到蓝色河水里救起自己的恩情。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从“美丽世界”的工作里得到了乐趣。
    王副市长仰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她的工作台上。这张工作台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一百加一百厘米,如果没有死尸停在上面,我们看到一块雪白的布蒙在台面上,台面上摆着一盆塑料花。工作台的四条腿上,装着四个小轮子,可以把整理好的死尸推到大厅里让死者的亲人或同事之类外姓人瞻仰遗容,然后推到大炉子旁边,用铁钩子把尸首抓到一块安装着弹射机关的钢板上,这时候,死者的亲朋好友应该回避,烧尸工人一按电钮,尸首便像炮弹一样射进炉膛。
    你的工作间很大,这张白色的工作台安放在房间中央,工作台周围,摆着几十盆春夏秋冬都开放的鲜花,有一盆开黄花的仙人掌你最爱。这里的花美丽而茁壮。
    夜晚,殡仪馆大门关闭,由五彩霓虹灯组成的“美丽世界”在招徕着漫步街头的情侣们。你的房间也关了门,为了防止内部特务窥视,你狡猾地用肥皂堵住了钥匙孔。心怦怦乱跳,比偷情还紧张。他吞咽着粉笔对我们说:
    你灭了灯,坐在一把木椅上深深地呼吸,想使心脏恢复常速。王副市长的气味深刻透彻,使几十盆鲜花的气味相比见淡,这里的情景便是“压倒群芳”的铁的证明。没有灯光,屋子里好像仙境,彩色的花瓣在幽暗中窃窃私语,窗玻璃在难以觉察地颤抖着。混凝土搅拌机的夜间轰鸣从窗框上的一条裂缝中钻进来。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过程中。王副市长虽然死了,但您对第八中学的关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心脏恢复了常速,李玉蝉拉开了灯,灯光陡亮,刺得眼睛发花头发晕。她修理死尸的面孔时,还没有过这种窘态,并不因为工作台上躺着的是一个死副市长。那么,当然因为你是我过去的情人也是我母亲过去的情人。
    我说过你无论有多大能耐最终要躺在我的床上听我收拾,你还犟劲,说你死了直接进炉子不需整容,但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她把墙壁上的抽屉拉开,拿出乳胶手套戴好,手套又薄又亮好像没戴手套。你又捏起一把比日光还要亮比窗纸还要薄的手术刀。甜蜜的笑容浮了一脸,你站在了工作台前。
    王副市长肥胖的大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那两片吻过我的芳唇的坚硬的山东嘴唇似乎在哆嗦着。哆嗦什么?难道你也害怕?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一把小小的手术刀?这家伙总是逼我把舌头吐给他,像个贪得无厌的猪崽子。李玉蝉用镊子夹住王副市长的上嘴唇,往上一掀,王副市长的牙齿露了出来,隔夜蒜泥的气味从牙缝里冒出来。你的嘴里当年也有大蒜的气味,但那是新鲜大蒜的气味呀。她又用镊子夹着他的下嘴唇,往下一拉;又用另一把镊子夹住他的上嘴唇,往上一拉。王副市长的嘴巴成了菱形。他的两条胳膊恨不得抬起来,拨拉掉两把镊子,让嘴巴恢复原状。这种危险存在,她把他的嘴巴拉成菱形时隐隐地感觉到那两只胳膊随时都有抬起来的可能性。他的嘴巴里金光闪烁。她感到万分惊讶:我自认为你身上有几根汗毛我都清楚,这耀眼的金光来自何方?人的嘴巴为什么会放金光?她的心又是突突一阵狂跳,连两把镊子都随着心哆嗦。我们看到你的脸苍白啦。你是像秃鹫一样蹲踞在笼中横杆上的叙述者,你是“美丽世界”的整容师,你是被人家用两把镊子把嘴巴拉成了多边形的死者。因为这个中心事件,你的脸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有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完全可能变得苍白。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你的脸,我们通过你的叙述可以间接地看到另一个你的脸,又另一个你的脸。三个你是三个独立的个体,在特别的意义上又可以合三为一。
    物理教师看到整容师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梦幻神情是美女的重要特征,她身上那层细毛金光闪闪,使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变得温暖而明亮。必须不厌其烦地重复:敲门声持续如故,使人怀疑其真实性。
    你什么时候镶上了三颗金牙?她又关了灯,坐在幽暗中思索着。自从你当了副市长,我只能在电视里看你,你开口说话连声音都闪光,我还以为是电视机或摄影机的光芒,根本不知道你镶了金牙。我是你的情人。如果别人是你的情人,见你当了市长,一定要无休止地纠缠你,我没这样做。我知道你每天都怀念我,胜过怀念你的瘦女人,对不对?盛开的鲜花在幽暗中窃窃私语,花瓣像人的舌头。花蕊其实是植物的性器官,赞美花朵就是赞美阴茎和阴道,这并不是我的发现。我们清楚。
    王副市长在工作台上哧哧地冷笑。是真的吗?
    她气汹汹地拉亮灯,用镊子戳着老情人的额头。死鬼,你笑什么?
    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吃我们的醋。
    你嘴馋!
    老牛欢喜吃嫩草!
    我们不失时机地把一把从野驴身边抢来的粉笔头儿送到你嘴边。
    我拔掉你的牙!
    整容师满脸娇嗔,惨白的荧光灯下,那张脸娇羞可爱,像清明节前后,细雨纷纷中的桃花瓣儿。死鬼!你吃嫩草,我拔掉你的牙!
    她用一把镊子撕开王副市长的嘴唇,用另一把镊子把那三颗金牙一颗接一颗拔下来,一颗接一颗扔进酒精碟子里。你浸泡着金牙,你漂洗着金牙,你放到鼻子下嗅金牙,你嗅到了金牙里的隔夜蒜泥味儿。你从墙壁里摸出火柴,点燃了碟子里的酒精,蓝色的火苗熊熊燃烧,你在蓝色火苗里烧金牙,你想起了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看到金牙在火中大放光芒。你又把金牙放到酒精里漂洗,又嗅,你嗅到了一股甜甜的香蕉的气味,是金牙的真味。
    五十年代我们的小城市里流传过一支童谣,那时你们都是小孩儿,一直流传到六十年代,那时你们长大了点,你们都唱过它,它的词儿是――还记得吗?
    妈妈大 爸爸小
    爸爸被打跑
    跑到台湾岛
    爸爸回来了
    穿皮鞋 戴手表
    提着一串青香蕉
    ……
    这支清脆的儿歌当年在大街小巷流传,像一股凄凉的春风走街串巷。因为歌词涉及到台湾岛,并有“穿皮鞋戴手表手提香蕉”的反动形象,引起了党政机关的高度注意,市公安系统派出了大批侦查员,有的化装成邮递员,有的化装成收破烂的小贩,有的化装成戗菜刀磨剪子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每个角落里都耸立着警觉的耳朵。后来,这首儿歌被新的童谣代替,但它的印象留在你的记忆里,就像香蕉的味道留在你的记忆里一样。
    她拉开抽屉,找出一条纱布,把三粒金牙包起来,先塞在抽屉里,抽屉上加了锁;又装进衣袋里,衣袋盖上夹了三根别针;你总是感到有两只警觉的、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在窥视着你。他一会儿穿透墙壁,一会儿穿透门板,一会儿又穿透了窗户的玻璃。所以,你慌慌张张地灭了灯。黑暗猝然降临,花瓣重新坚挺起来,并且窃窃私语。恍惚中有两只黑色的、蝙蝠状的大蝴蝶在房间里飞翔,死去的男人躺在整容床上冷笑,甚至还有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如果不是死去的王副市长在磨牙,就是人民公园里的小老虎在磨牙。窗户外边――直到如今我们才发现,窗户外边不远处就是他曾描述过的那条河流,河面上漂着一层鱼鳔泡般的避孕套儿。城市的灯光照耀蓝色的河水,河水把灯光反射到玻璃上。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当中,玻璃的微微颤抖说明了混凝土搅拌机在轰鸣。
    那天晚上,特级整容师因为憎恨王副市长发出“老牛欢喜吃嫩草”的叫嚣,拔掉了他三颗牙齿后,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便关了灯站在窗前,甚至轻轻地拔起了插销推开了窗户,河上的风轻柔地吹了过来。你听到了河水冲刷着河边裸露着的、弯弯曲曲好似大地胡须的东西,发出的弹拨琴弦的声音。人民公园正中有四棵古老的大槐树,树下有一间绿色的铁笼子,饥饿老虎的咆哮震荡着你的耳膜。老虎在星光下绕着笼子大踏步地徘徊,它威风堂堂的大影子颇为油滑地扑了过来。她的脑袋猝然涨大起来,老虎的影子在穿梭:从鼻孔进去由嘴巴出来;从左耳进去,由右耳出来;由肛门进去,从肚脐眼出来。她习惯先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洁白的工作服,这种着装方式激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狂想:我好像是个洁白的天使,其实连条裤衩都没穿(天使是不穿裤衩的)。因此,河上的风尽管温暖但依然轻易地浸透了她的肉,那三颗沉甸甸的金牙,宛若三颗冰凉的赘疣,附在她的盲肠发炎的压痛点上。潮漉漉的风从敞开的领口灌进去,你感觉到自己的两粒像黑枣一样、硬邦邦的乳头。
    事实证明,并没有人在窥视,人们都在忙碌,已经把死王副市长弃置脑后,更没有人关心死王副市长嘴里的金牙被一流整容师拔走。
    她关闭窗户,开灯照明,开始工作。你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衣服剥掉,就像当年、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他跳到河里把你救上来不久的一个炎热的中午,在蓝色河水边的白杨树林深处,他像一个鲁莽的小伙子一样,毫不客气地把你的衣裙剥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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