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情与欲>> 王朔 Wang Shu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8年1月8日)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王耀曾經是一個無情的皮條客和敲詐犯,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女招待麗川。王耀原本以為,麗川就像其他女孩一樣,可以任由他的擺布,但是麗川的倔強遠過錯超乎他的想象。在互相折磨中,兩人人漸漸迷失了自我。他失去了自由,而她失去了生命。服刑八年後,王耀走出監獄的大門。他持槍闖入麗川母親的住所,想要了結自己的心願……
第一章
  “喂,兩對都進房了。房間號927、1208,還有一隻野的,進了1713。”“知道了。”我放下電話,馬上穿上西服外套,提起書包,招呼正在看電視的方方,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我那輛花四千元買來的舊“白茹”車停在街角便道上。我們坐進車裏,把汽車迅速地開上馬路,直駛遠處燈火輝煌的“燕都”大飯店。在飯店旁邊的一條林蔭道上,我招手停在一溜轎車的後邊,下了車“乒乓”關好門,快步加入一群剛從一輛大旅行車下來的日本遊客中間,走進“燕都”飯店富麗堂皇的大廳。彬彬有禮地站在總服務臺裏的衛寧不易察覺地給我們使個眼聲:一切正常。我和方方走進盥洗室,打開皮包,拿出兩套警服換上,走出盥洗室,沿安全樓梯爬上去。爬到第九層,我們都是氣喘籲籲,待呼吸均勻了,我們走嚮服務臺,坐着的服務員擡頭詫異地看我們。“我們是局的,請開927房間。”
   服務員順從地拎起一串鑰匙領着我們走嚮長廊盡頭的一間客房。“裏邊有客人。”服務員看到門上挂的“請勿打擾”的小牌,回頭對我說。“知道,打開鎖。”我命令道。
   服務員鈕開鎖,站在一旁。
   “你回去吧。”方方粗魯地揮手避開服務員。
   服務員消逝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方方立即開門衝了進去……我和方方帶着亞紅出來,皮包裏塞着幾千嶄新的鈔票,神情嚴肅地走服務臺進了電梯間,方方和亞紅忍不住笑起來。
   “你們笑什麽,真他媽沒勁。”我說着也忍不住笑了,對亞紅說:“你在樓下酒吧等會兒,我們還得上去收拾12層那小子。”我們把電梯開到底層,讓亞紅出去,又開上12層。
   十五分鐘後,我們換下警服帶着另一個姑娘在酒吧找到亞紅,一起喝了杯酒,亞紅輓着方方先出去。我給總服務臺的衛寧打了電話,告訴他事已辦完,十七層那衹野鴿讓她舒舒服服睡一宿,早晨報警。我輓着另一個姑娘坦然走出飯店。方方已經把“白茹”發動了,我們一上車就開走了。
   早晨,我被電話鈴吵醒,睡在我旁邊的亞紅接了電話,告訴我,衛寧說那兩個受到我們訛詐的倒黴蛋已經結了房錢走了,那衹野鴿也被在大門等着的塞上車抓走了。亞紅翻身又睡了。我卻睡不着,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煙。陽光從厚重的窗簾後傾泄出來,我輕輕走到窗前,從窗簾縫隙看了會兒外面車水馬竜,陽光明媚的街道,把窗簾拉嚴。我不喜歡晴朗的早晨,看到成千上萬的人興衝衝地去上班、上學,我就感到形孤影單。白天我沒有什麽事可幹,也沒什麽人等我,我的朋友們都在睡覺。我又抽了五支煙,看了看日曆,然後穿衣服,洗臉刷牙,走出我住的這套公寓。我走過街角停放的“自茹”車,徑直走嚮公共汽車站。儘管上班高峰已過,車內還是十分擁擠。一個坐着的中年男人下車,我剛要坐下,看到一個抱小孩的年輕婦女,便呼招她過來。
   “謝謝。”年輕婦女坐下後,又逗弄着小孩說:“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我衝小孩笑笑,小孩從衣兜裏掏出一塊彩紙包裝的巧剋力,剝開紙剛要往嘴裏填,看我瞅着他,舉起巧剋力給我。
   “不要,叔叔不吃。”“吃吧,沒事。”“真的不吃,叔叔要下車了。”
   我擠下車,沿街走了一站,到單位醫務室要了張“三聯單”,打電話約了一肝不太好的朗友去醫院替我抽了一管血。又在商業區的兩個儲蓄所把我昨晚掙的那筆錢分別用我去世父母的名字存了進去,然後去郵局給一個交錢即可註册入學,不須考試的函授大學匯了報名款和一年的學費。我報的專業是法律。辦完這些事,我到一傢人不太多的豪華餐廳吃午飯。這傢餐廳菜做的十分講究,我看着漂亮的圖案喝了不少紅酒,又吃了幾個澆了巧剋力汁的冰淇淋,下午纔走出餐廳,在報亭買當天所有的日報和晚報,坐在電報局等長途電話的排椅上細細測覽。黃昏時我給傢裏打了個電話,方方接的。我們聊了會兒,他正在和衛寧下圍棋,衛寧一早前來了,他們下了一天棋,他四勝三和五負,晚上準備湊人撞麻將。我告訴他我晚點回去,就挂了電話。
   暮春時節,樹木草地都緑遍了,花叢怒放。我走進一個舉辦晚間音樂會的公園,在音樂亭前等退票。一個老人送了我一張,我又轉送給一對衹有一張票的青年伴侶,堅决不要他們加倍的票款。在高大、油漆剝落的廊柱間,我看到一美麗少女坐以漢白玉石臺上看書,懸在空中的兩條長腿互相勾着腳,一翹一翹。她一手棒書,一手從放在身旁的一個袋袋中抓瓜子磕,吐出的皮兒攏成一堆,嘴裏哼着歌,間或翻一頁書,悠閑自在,楚楚動人。我悄悄走到她身後,踮腳看那本使她入迷的書。是一本很深奧的文藝理論著作,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會兒,索然無味,正要轉身走開,忽聽女孩說:
   “看不懂吧。”她仰起臉,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臉紅了,感到不知所措,因為我還會臉紅。片刻,我鎮靜下來,說:“就是學生,這會兒在公司看書也有點裝模作樣。”“我在這兒坐了一下午了,你瞧,我看了多少。”
   她快速地把看過一頁數捻了一遍,我捏捏那厚厚的一迭,聯想到書的內容,懷疑地問:“你看這麽快”
   “我也看不懂唄,就看得快。”
   我們都笑了。“不看了。”女孩把書撂到一旁。“你有事嗎”她問我。“沒有。”我說:“沒人約我。”“聊聊?”“聊聊。”我在她旁邊坐,她把瓜子袋推給我。我不大會磕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塗。
   “瞧我。”女孩示範性地磕了一個瓜子,潔白的貝齒一閃,我下意識地閉緊自己被煙熏得黑黃的牙齒。女孩倒沒註意,晃悠着腿四處張望。“你是哪個學校的”我註意到她裏面毛衣上別着一枚校徽。女孩齜齒咬着瓜子看着我笑起來。
   “這就叫‘套瓷’吧。”女孩說:“下邊你該說自己是哪個學校的,我們兩校挨得如何近,沒準天天能碰見……”
   “你看我象學生嗎”我說:“我是釋放犯,現在還靠敲詐勒索為生。”“我纔不管你是什麽呢。”女孩笑着瞅着自己的腳尖,似乎那兒有什麽好玩可笑的,“你是什麽我都無所謂。”
   我半天沒說話,女孩也沒說話,衹是美滋滋地看着天邊夕陽消逝後迅即黯淡下來,卻又不失瑰麗的雲彩:“那塊雲象馬剋思、那塊象海盜,象嗎,你說象嗎”
   “你多大了”女孩轉過頭看我,仔仔細細打量了我一遍:“你,過去沒怎麽跟女孩接觸過吧。”“沒有。”我面不改聲色心不跳地騙她。
   “我早看出來了,小男孩!剛纔我看書時就看見你遠遠地,想過來搭訕又膽怯,怕我鱢你一頓是不是”
   “我和一百多個女的睡過覺。”
   女孩放聲笑起來,笑得那麽肆無忌憚,那麽開心。
   “你笑起來,”我說:“跟個傻丫頭似的。”
   女孩一下不笑了,悻悻地白了我一眼:“我不說你,你也別說我了。實話告訴你,我已經談了一年多戀愛了。”女孩又笑了,有幾分得意。“是你的傻冒同學吧?”
   “他纔不傻呢,是學生會幹部。”
   “那還不傻傻得已經沒法練了。”
   “哼,你這種衹被爸爸媽媽吻過的小毛頭也配說他。”
   “我要是他,就敢跟你睡覺。”我微笑地說:“他敢嗎”
   儘管天色已經很暗了,我也察覺得出女孩的臉排紅了:“他很尊重我。”我哧笑:“嘁,尊重,別說了,咱甭說了。你也別裝傻了。”
   女孩悶了半天沒吭聲。我吹起口哨,叼起一支煙,把煙盒遞給她,她搖搖頭。“又完了不是”我取笑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書,不會抽煙,時髦半截。”“你別來勁。”女孩不服地說,“給我一支!”
   我把嘴上的煙給她,她抽了一口,“呼”地全吹了出去。我伸胳膊搭在她肩上,她哆嗦了一下,並沒拒絶。我把她摟過來,她近在咫尺地看看我,拔拉掉我的胳膊,強笑着說:
   “我有點兒信你和一百多個女人睡過覺了。”
   “幹嗎有點信,就應該信。知道我外號叫什麽嗎老槍!”
   我聽到完完全全收拾書的聲音,惡意地笑着說:“我叫你害怕了。”“纔沒有呢。”女孩站起來:“我衹是該走了。”
   “敢告訴我你叫什麽,住哪兒嗎”
   女孩跳下石臺,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笑着說:“啊哈!我還以為你能始終不同凡響,鬧了半天,也落了俗套。”
   “好,我俗。你走吧。哎,”我叫住她:“咱們要是再見了,就得算朋友了吧”“算朋友”女孩笑着走了。
   我笑眯眯地在石臺上坐了一會兒,也跳下石臺走了。
第二章
  我和方方開着車在大街上兜風,看到路邊漂亮姑娘就把車靠過去嬉皮笑臉地搭訕汕,挨白眼便哈哈大笑,在後面挖苦奚落人傢一番。兩個女孩子從一傢食品店出來,拌着一紙袋果汁加應於,邊說邊笑邊走邊吃。方方把車開到她們身邊停下,我搖下車窗叫她們:“嘿!”兩個女孩子停下腳看我。
   “不認識了。”我說。“是你呀。”其中一個女孩子綻開笑容:“真巧,你幹嘛去”“找你。”我說:“那天分手後我一直挺想你。”
   “喲,”女孩笑着說:“臉皮真厚。”
   “你認識他”另一個女孩子小聲問女伴。“不認識。”和我一起在公園裏聊過天的女孩子含笑看着我;“他怕你是個老流氓。”
   我們一齊笑了。我欠身推開後車門,對她們說:“上車吧,我帶你們一段。”兩個女孩子鑽進車裏坐好,方方換擋駛上快車道。
   “認識一下吧,我叫張明,他叫方方。”
   方方回頭衝兩個女孩笑笑。和我有一面之交的女孩說:“她叫陳偉玲,我叫吳迪。”
   “迪,噢,美好的意思。”
   “是。”吳迪笑着點頭。
   “你們去哪兒”“前面拐彎那個禮堂。”
   “什麽電影”方方不回頭地問。
   “不是電影,”吳迪說:“是‘五四青年讀書演講會’。”
   “那是什麽玩藝兒”“大概是她們學生搞的什麽時髦東西。”方方撇撇嘴。
   “你們是學文科的吧”
   “你怎麽知道”吳迪快活好奇地問。
   “很簡單,醜姑娘纔去學理工。”
   “誣衊。”吳迪哈哈笑個不停,挺欣賞我的恭維:“我們是學英語的。”“你們是幹嘛的,司機”有着一雙冷冷的大眼睛陳偉玲問。
   “我告訴過吳迪,釋放犯。”
   吳迪笑,陳偉玲皺眉頭,不屑地把臉扭嚮車窗外。看得出來,她不信我的話,認為我們至多是無所事事的,所以不屑一顧。“他跟我說,”吳迪看着我笑着對陳偉玲說:“他和一百多個女的睡過覺。”陳偉玲幾乎是輕衊地瞧我一眼。我知道她對我不會有對好印象了,她和吳迪不是一路子人。不過我不在乎,我對她也不感興趣。汽車停在那個禮堂前,很多男女學生仨一群,倆一夥地聚在門前臺階上說話,走來走去。我叫吳迪湊過頭來,咬着耳朵小聲說:“明天下午四點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等你好嗎?”她光笑不置可否。方方試圖跟陳偉玲聊聊,被她噎得直背氣。“你怕你朋友吃醋是嗎”
   “他不管我和別人來往,他很開通。”
   “那怕什麽”“嗯,你也去聽演講會吧,散了會我再告你去不去。”
   “我纔不聽這褲檔裏拉鬍琴的扯蛋呢,聽他們的還不如聽我的。”“你要不聽,我就不去!”
   “你說去嗎”我問方方。
   “去就去吧。”方方無所謂地說:“反正也沒事,哪兒呆着不一樣”“好,我們去。”我跟吳迪說:“你也得來。”
   “到時候再說。”她笑着推開車門下去。陳偉玲問她:“他叫你去哪兒”“沒叫我去哪兒,叫我找他們玩去。”“你去呀”陳偉玲嚴肅起來。
   “我沒說要去。”吳迪含糊其辭。
   我和方方下了車,跟在吳迪和陳偉玲後面走進禮堂。她們倆碰見同學站住說話,我們倆先進去在邊上找了兩個坐。一會兒,吳迪和陳偉玲走過來,我把旁邊空座上的兩個書記扔開,幫同學占座的一個女孩嘟嘟囔囔衝我們翻白眼。吳迪一坐下就給我們打預防針,說演講如何如何好,如何有教育意義,能打動人的心靈,百聽不厭。
   演講會一開始,第一個女工一上臺,我和方方就笑起來。演講者工農兵學商都有,全部語調鏗鏘,手勢豐富。也不乏聲嘶力竭,青筋畢露者。內容嘛,也無非是教育青年人如何讀書,如何愛國,是一些盡人皆知、各種通俗歷史小册子都有的先哲故事,念幾首“吼”派的詩,整個一個師傅教出的徒弟。等到一個瀟灑的男大學生講到青年人應該如何培育澆灌“愛情之花”時,尖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已明顯異於聽衆不時發出的會意的笑聲。陳偉玲生氣地瞪我,吳迪則開始用指甲悄悄卻十分使勁地掐我。
   “你們註意點。”陳偉玲不客氣地說我:“自己沒受過什麽教育,就該好好聽。”“實話跟你說。我也故意使人難堪地大聲說:“我受這種教育的時候,你還是液體呢。”
   陳偉玲氣得滿臉通紅。吳迪又羞又不知怎麽辦好,為了回避四處投來的目光,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全神貫註地盯着臺上演講的人。“瞧你那操行!”方方也駡陳偉玲:“還他媽愛教育呢,膠鞋腦袋,長得跟教育似的。”
   “走走,咱走。”我推方方:“甭跟她廢話,擠兌起咱們來了。”我跟方方走到休息室,點上姻,抽了兩口,又嘻嘻笑起來。“嘿。”方方,心一轉身,見吳迪走進休息室,看到我們,快怯地、紅着臉走過來。
   “你們生氣了吧”“沒有,這點事我們哪會生氣,沒生。”
   “你那個同學太不客氣了。方方說。
   “她被你駡哭了。”吳迪看看我們說:“正在座位上哭呢。”
   “你替我們跟她道個歉吧。“我說:“我們可不是成心想得罪她。她是你的好朋友嗎”
   “還可以,同學咀,也不是什麽特別的好朋友。”
   “吳迪”。”“噯。”吳迪倏地轉過身。那個演講的男大學生笑着嚮我們起來。“這是我朋友。”吳迪輕聲給我們介紹說,看到我們眼中的笑意,臉緋紅了。“你們是吳迪的朋友”那個小夥子熱情地說:“演講得不好,讓你們笑說。”“哪裏哪裏,挺好挺好。”我客氣地說。
   “比前幾個好”連方方有些過意不去。
   “應付差使,準備得也不充分。”小夥子挺實在。
   “韓勁。”很多人擁進休息室,一群男學生別吳迪男朋友。
   “你們聊吧。”這個叫韓勁的小夥子匆匆走開。“你朋友不錯。”我欣賞地看着到召一邊去的小夥子。
   “我知道,你們看不起他。”吳迪一臉沮喪,一臉委屈。
   “哪兒的話,”我由衷地說:“我們鬍說你別認真。我們敢看不起誰呀勞動人民,粗鄙不堪。”
   “得了吧,這會兒又踩乎起自己了。”吳迪斜了我一眼,嗔道。“史老師。”吳迪和一個走過我們身邊的三十多歲的男人打招呼。“噢,吳迪。”那個三十多歲男人停住腳,笑着跟吳迪說話,看看我和方方,不笑了。
   “史老師。”方方嘲諷地叫他。
   史義德不自然地笑:“你好,張明、方方。”同我們握手。
   “當老師了,人模狗樣的。”我跟史義德開玩笑,“到底成了專職團幹部,有志者,事競成。”
   我對愣愣地站在那兒,摸不着頭腦的吳迪說:“我們是同學,都沒念到畢業。他加強到校團委去了,我們哥兒倆是勒令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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