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作家评传>> 高尔基 Maksim Gorky   俄罗斯 Russia   苏联   (1868年3月28日1936年6月18日)
童年
  《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是高尔基著名的三部曲自传体小说,写出了高尔基对苦难的认识,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见解,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生生不息的热望与坚强。它内涵丰厚,耐人寻味,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精彩纷呈的精神世界。这部世界著名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通过一个渐渐长大的孩子的眼光来观察和了解他周围的世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倔强、富有同情心和不断追求的青少年形象青少年在成长期所遇到的种种问题、所经受的各种心理考验。
  
  《童年》是高尔基以自身经历为原型创作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两部分别为《在人间》《我的大学》)。他讲述的是阿廖沙(高尔基的乳名)从三岁到十岁这一时期的童年生活。小说以“我”随母亲去投奔外祖父写起到外祖父叫我到“人间”混饭吃结束,生动形象的在线了19世纪七八十年代俄罗斯下层人民的生活状况。
第1节
  昏暗昨小的房子里,我的父亲摊手摊脚瑗际躺在地板上。
   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
   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了,成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她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
   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他肿大了的眼泡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她要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愿意去,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
   我不明白姥姥反复给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任何一句话。尽管现在穿一身黑衣服,她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
   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是后来,我姥姥来了,他来照顾我了。
   “你是哪儿的呀?”
   我问。
   “尼日尼,坐船来的,不能走,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她答。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
   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我怎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
   她笑嘻嘻地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我希望她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
   因为我在这儿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
   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地;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套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嘁嘁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
   “行啦,快点收拾吧!”
   不耐烦地吼叫着。
   窗户用黑披肩遮着,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一声。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地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着,把牙咬得山响。
   姥姥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圣母保佑!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留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都又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点着了蜡烛。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在墓坑。
   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姥姥,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
   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
   下着命令。
   姥姥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捂着脸。
   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来,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
   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黩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给刮走了。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
   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远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说。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
   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
   我本能地跳了起来。
   “噢,别怕!”
   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
   她脸色铁青,双腿紧闭,一声不响。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姥姥常常对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胆怯似的。
   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更亲近了。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
   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奇怪。
   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
   姥姥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
   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
   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
   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棺材,她俩走了。
   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你是谁?”
   “水手。”
   “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姥姥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
   汽笛呜呜地响了。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光。
   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谁的孩子啊,这是?”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我呆坐着。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把我惊桓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
   “年青的时候,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点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年青。
   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
   她的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
   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着。我们坐了好01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像只土鳖。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啊,多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着了!”
   她一震。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
   “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他们夸赞姥姥讲得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还说:
   “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来给你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的,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说:
   “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21得像个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
   “你看看,啊,太美了!”
   “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几乎流出泪来,央求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看看啊?”
   “你可能把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泊在了河当中。
   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
   “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
   “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①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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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哈洛的昵称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硫酸盐。”
第2节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
   我不是单单在讲我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的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人曾经有过,直到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吵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立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
   “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拚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鞭格妮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了:
   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
   “你们可是亲兄弟啊!
   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
   姥姥痛心地说:
   “野种们,该清醒清桓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叫道: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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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别是米哈伊尔和雅可夫的蔑视称呼。
   ②共济会:是18世纪产生于欧洲的一个宗教团体。其成员多自由派人物,不拘礼节与习俗,独树一帜。遂演变成骂人的话。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指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
   “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
   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奇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钉。
   就是他这么一身,比其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作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非常嘉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看头,悄没声地说:
   “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姥爷问我:
   “阿辽会卡,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来吧!”
   “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
   “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然地说:
   “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
   “那就得挨揍了!”
   他又问:
   “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我母亲说:
   “马克辛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凑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
   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
   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
   “星期六吧,我要抽萨希加③一顿!”
   ----------------
   -----③萨希加:是萨沙的蔑视称呼。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
   姥爷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
   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打波斯人。
   可我还没见过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着包的地方,又去玩。
   我问:
   “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
   “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了弹。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达,一边吼着:
   “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了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
   “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
   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
   “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
   “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
   “不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了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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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少,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和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念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档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
   “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顿了顿,他又说:
   “你就记着,郐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了挤眼:
   “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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