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作家评传>> 高尔基 Maksim Gorky   俄罗斯 Russia   苏联   (1868年3月28日1936年6月18日)
在人间 In the World
  《在人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小说描述的是主人公阿廖沙1871 年到1884年的生活。这段时期为了生活,他与外祖母摘野果出卖糊口,当过绘图师的学徒,在一艘船上当过洗碗工,当过圣像作坊徒工。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历尽坎坷,与社会底层形形色色的人们打交道,他有机会阅读大量书籍。生活阅历和大量的阅读扩展了阿廖沙的视野,他决心“要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为环境所屈服”。他怀着这样的坚定信念,离开家乡奔赴喀山。
  
  在小说,作者不只是再现了形形色色的小市民和他们的生活习俗、道德观念和精神境界,而且塑造了一系列体现劳动人民智慧才能的人物形象,广泛深刻地再现了广大下层劳动者的悲惨生活和他们的思想情结,描绘了俄国社会一个时代的历史画卷。
  《在人间》-作品主题
  
  它不仅是作者童年时代的自传,不仅是一个少年的生活史,而且也是一个时代艺术性的史册,反映了俄国工业资本主义成长引起的小资产阶段手工业的瓦解过程。
  
  小说描述了普通俄国人的困苦生活和他们日常的苦闷,显示出这个少年对这种生活的反抗情绪越来越强烈了。从而创造出一个能干、求知欲很强的少年的活生生的形象。书中真实地描写了人民下层的严峻的、阴暗的生活,也描述这个来自下层的少年建立了自己初步的世界观。这部自传小说获得了进步的社会活动家的好评。亚美尼亚作家希尔万扎杰认为这部小说具有全人类的意义。
  
  小说以一个孩子的独特视角来审视整个社会及人生。“我”寄居的外祖父家是一个充满仇恨,笼罩着浓厚小市民习气的家庭,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此外,小说也展现了当时整个社会的腐败、没落而趋向灭亡的过程。小说通过“我”幼年时代痛苦生活的叙述,实际反映了作家童年时代的艰难生活及对光明与真理的不懈追求,同时也展现了19世纪末俄国社会的广阔社会画卷。
  《在人间》-作者简介
  
  马克西姆•高尔基(1868— 1936)是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创始人,也是世界社会主义文学的卓越代表。高尔基原名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于1868年3月28日出生在伏尔加河畔的尼日尼•诺夫戈罗德(即今高尔基城),父亲是细木工。他4岁丧父,随母亲寄居外祖父家,10岁时外祖父因遭火灾而破产,他便被抛到“人间”,开始了自谋生路的流浪生涯。16岁到喀山,原想上大学,结果喀山的贫民窟和码头成了他的“社会大学”。在那里,他接触了进步青年的革命团体,并阅读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
  
  他将自己的一生写入了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中。1901年发表《海燕之歌》,标志着高尔基创作的新发展。主要作品还有《母亲》、《小市民》、《最后的一代》。《母亲》是他最优秀的作品。
  《在人间》-作品评价
  
  高尔基在其自传体三部曲中记录了他充满磨难的成长经历,也展现了一个革命者淳朴而坚韧的灵魂。《在人间》中阿廖沙的爱心、抗争、探索、选择及建设性的人生态度,体现着作者宽广的精神世界,这对身处现代和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生存的人们具有十分重要的精神价值。
  
  《在人间》揭开了当时俄国底层社会的种种现实,读这本书仿佛是跟着主人公去经历底层社会的生活.在无法抗拒的压力下,人们似乎只能选择堕落。每人都有各自的生活经,懂得怎样去敷衍与游戏。在肮脏的环境与低俗的思想里,在狭隘的天地与无聊乏味的日子里,调情与淫荡似乎成了大家唯一有趣的嗜好。“大家都相互欺骗着,这里面没有爱,大家都只是胡闹而已。”爱情已经完全扭曲为一种简单的肉体上的依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大家不都过的很正常吗?谁叫社会所需要的只是他们能够提供简单的劳力而已。
  
  就在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分明有一双犀利的双眼,探寻着智慧的光芒。那就是主人公渴望出路与改变的双眼,他生活在他们中间,,独立着,总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揣测生活的意义。他的思想被书引领着,生活在另一个广阔而自由的天地。书中的世界与现实的强烈反差,也常使他苦恼,外祖母美好的心灵与玛戈尔王后高尚的情操成为日后回忆的主角。
  
  对书籍的酷爱,开启了愚昧的头脑。一个用书籍填补思想贫瘠的人,反抗着周围的种种不协调.主人公,厌恶了身边的丑陋与粗俗,向往一种纯洁,美好的生活,“我必须寻求一种新的好的生活,不然我就会毁灭。”带着一种更高的追求,走上了去学校求学的道路。书籍,始终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让人有所追求,给人崇高的信仰,何时何地最好都别忘了读书。
  
  《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是高尔基著名的三部曲自转体小说。作家通过对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和命运的回顾,展现了实际之交广阔时代背景上一代人的成长。他对自己总是谦逊的不肯多着笔墨,但我们却毫不费力的领略到了多个阿廖沙不断追求的形象。
  
  无论是短篇佳作还是长篇巨著,高尔基始终把普通人的美好品质和深重灾难联系在一起,表达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描绘了他们的无垠的精神世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为什么长久地、永不泯灭地留在人们心田并激发人们为美好的明天去奋斗呢?这里最好用高尔基自己的话来回答:“文艺的任务是要把人身上最好的、优美的、诚实的也就是高贵的东西表现出来,激起人对自己的自豪心和责任感,需要英雄人物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人们要从英雄的灵魂和躯体里汲取力量……。
  
  这个三部曲在艺术上是高尔基成熟时期的作品,作者通过一个逐渐成长的孩子的眼光来描写他的周围世界,高尔基对他自己总是谦逊地不肯多着笔墨,但却给读者一个倔强、富有同情心和不断追求的阿廖沙形象,反映出高尔基对俄罗斯底层人民生活的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以及塑造人物性格的高超才能。
  
  《在人间》虽然是小说,但是描写的都是他自己的生活经历。高尔基从小父亲去世,母亲把他带到了他的外祖父那里生活。结果他的外祖父破产了,所以他不得不走向人间。在人间,他干过了很多事情,当学徒,当洗碗工,等等,生活一直都是受人篱下。当他在他外祖母妹妹家当工的时候,认识了邻家裁缝家的妻子,从而开始了自己的读书生涯。正是在裁缝妻子的引导下,他爱上了读书。但是没几天裁缝搬走了,又搬来了另外一位妇女和她的孩子。高尔基和这个妇女的孩子认识以后,天天和她在一起,给他读书、读诗,慢慢的,他也认识了那位妇女,妇女也给了他很多书看。但是好景不长,他又被外祖父弄到了一条船上做工。没做几天,又到别的地方去做监工。就这样,高尔基领略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不一样的生活,他看到过好人,也看到过坏人,他们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然而那些好人都和他离别,而那些坏人都在他的左右。最后,高尔基对未来的憧憬也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社会的残酷。
  
  《在人间》能看到那种生活的痛苦与黑暗,能看到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区别之大。那种封建落后的社会风气也让人看后难受。但是在这样的生活下,高尔基的生活又给了我们很多的启示,在黑暗之中,他不受黑暗的影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走出了自己独特的生活。
  
  然而高尔基的爱书,也体现的当时学生渴望读书的那种欲望。作者想去上学,可这样的生活条件让他无法去多想。但是他对书的爱恋让我看出了他的坚强,为了看到自己的书他甘愿别人说骂他;我也从他的爱书看出了他的认真,因为他常常会被书中的情节,诗中的含义感动。
  《在人间》-内容分析
  
  《在人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主人公阿廖沙十一岁时不得不到社会上谋生,他先后在鞋店,圣像作坊当过学徒,也在绘图师家,轮船上做过洗碗工时,阿廖沙结识了正直的厨师斯穆雷,并在他的帮助下开始读书,激发了对正义和真理的追求。五年后,阿谬沙怀着进大学的希望准备到喀山去。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广泛地描写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下层的社会生活。
  
  “对人来说,世界是黑夜,每个人都必须给自己点一盏灯。”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为生存而奔波,太多的生活压力,会让我们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这个时候,必须要为自己点一盏心灯,有多大能耐,就为自己创造多大的生活空间。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舒服一点,这是理想,可现实总是不尽人意的,你挣扎也好,你痛苦也罢,一份努力,一份收获,可有时候也会颗粒无收,这时候,你需要的是良好的心态和坚定的意志,才不会被生活所打垮。
   
  “要是我们自个都不爱护自己,还能有谁来爱惜我们呢…….”
   
  身体,是一个人生存的标志。没有良好的体魄,万事难成。身体的健康如否,我们自己最清楚,什么时候该休息,什么时候该奋斗,一定要量力,要是我们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保护,又如何来为其他人创造幸福?一个人的健康,牵动着整个家庭乃至所有的亲人。所以,为了生活,我们必须爱惜自己。
  
  “虽然我过着清苦的生活,但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怎样可以逃避一切呢?况且在我们周围的生活里,还有许多趣的、值得珍视的东西呢。”
  
  我生活清苦,可我却能创造欢乐;我逃避不了生活中给我带来的挫折,可我不能没有生活的目标。我既然来到了这个世上,就要奔着吃苦耐劳的精神,跌倒了再爬起来,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除非生活把你逼上了绝路,即使是那样,我也要再次拼搏一下,因为,我们来一次世上是那么的不容易。生活,本来就以不如意的事居多。
   
  “不知什么原因,我十分喜欢太阳。我爱太阳这个名字本身,喜欢这个名字中优美的声音,以及藏在声音中的声调。”
   
  喜欢阳光,喜欢光明,喜欢欢乐,这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主调。谁喜欢整天愁眉不展,谁愿意永远没有欢笑?生命的短暂,我们无法预测,可歌唱应该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有时候把烦恼放在一边,试着放开喉咙歌唱一下,也许光明就在前面。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吗?
  
  “我十分爱人们,不愿虐待任何人,但我们不能温情脉脉,不能把严峻的现实掩盖在美丽的谎言中。正视生活吧!把我们心灵中的头脑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人性都融化到生活中去。
   
  命运不能阻止我们快乐!即使它把我们百般折磨,我们活着,将只图欢笑。
   
  让彼此相爱的恋人们能像节日般翩翩起舞,让这一生活能孕育出另一种美好、健康、诚实的生活….”
  
  这本书说高尔基为了生活而要在鞋店、东家的房子里和轮船上工作。除了他的外祖母、外祖父、玛尔戈皇后这些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以外,在周遭的都是那些低俗、爱吵架、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小市民。
  
  见识的浅薄,生活圈子的狭小让高尔基周围的人都不懂书籍的好处,总在抑制他看书的欲望。而他就像不屈的小草一样,坚持看书,也有如荷花,不受污泥的沾染。“我来到人间”,仿佛就暗示着这人间的媚俗和可憎可笑的面目;而普希金的诗集、阿克萨夫的《家庭记事》、著名的俄罗斯史诗《在森林中》等书籍构成了高尔基的天堂,这个“人间”里的天堂。


  In the World (В людях), 1916
一-1
  我来到人间,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式鞋店”里当学徒。
   我的老板是个矮胖子,他的栗色脸是粗糙的,牙齿是青绿色的,湿漉漉的眼睛长满眼屎。我觉得他是个瞎子,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就做起鬼脸来。
   “不要出怪相,”他低声严厉地说。
   这对浑浊的眼睛看得我怪不好受;我不相信这种眼睛会瞧得见,也许他只是猜想我在做鬼脸吧。
   “我说了,不要出怪相,”他更低声地,厚嘴唇几乎不动地说。
   “别搔手,”他冲着我干巴巴地直叨唠道。“记着,你是在城里大街上头等铺子里做事!当学徒,就得跟雕像一样站在门口……”
   我不懂什么叫做雕像,而且也不能不搔手。我的两条胳臂,到臂肘为止全是红瘢和脓疮,疥癣虫在里面咬得我难受。“你在家里干什么?”老板仔细查看我的胳臂,问。
   我告诉他时,他摇晃着盖满花白头发的圆脑袋,使人难堪地说:
   “捡破烂儿,这比要饭还糟;比偷东西还糟。”
   我不无得意地说:
   “我也偷过东西呢。”
   于是,他把两只跟猫爪子一样的手撑在账桌上,吃惊地眨着瞎子似的眼瞪着我,低声嘶哑地说,
   “怎—么,你还偷过东西?”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唔,那倒是小事。可是你如果在我铺子里偷鞋子,偷钱,我就把你关进牢里,一直关到你长大……”
   他讲这句话时,语气很平和,可我却吓坏了,也更讨厌他了。
   铺子里除了老板以外,还有亚科夫的儿子,我的表兄萨沙和一个红脸的大伙计,他这个人挺机灵,会纠缠人。萨沙穿着红褐色的常礼服、衬胸、散腿裤,系着领带。他很傲慢,不把我放在眼里。
   外祖父带我去见老板的时候,托萨沙照应我,教我。萨沙神气活现地把眉头一皱,警告说:
   “那得叫他听我的话。”
   外祖父把手放在我脑袋上,按弯了我的脖子:
   “你得听萨沙的话,他年纪比你大,职位也比你高……”
   萨沙便瞪出眼珠向我叮嘱:
   “你可别忘了外公的话!”
   于是,从头一天起,他就趁势摆起老资格来。
   “卡希林,别老瞪着眼!”老板这样说他。
   “我,我没有,东家,”萨沙低下头应了一声;可是老板还是唠叨不休。
   “别老虎着脸,顾客会当你是头山羊的……”
   大伙计满脸陪笑,老板难看地撇着嘴,萨沙红着脸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欢这些谈话,里面好些话我听不懂,有时觉得他们好象在讲外国话。
   每当女顾客进门的时候,老板便从衣袋里抽出一只手,摸摸髭须,满脸堆起甜蜜的微笑,现出无数的皱纹,可是那对瞎子似的眼睛却没有一点变化。大伙计挺起身子,两个胳臂肘贴住腰部,手掌恭敬地摊在空中。萨沙畏怯地眨眼睛,极力想掩盖住凸出的眼珠。我站在铺子门口,悄悄地抓挠着手,留心观察他们做买卖的规矩。
   大伙计跪在女顾客面前,奇妙地张开手指量鞋子的尺寸。他两手直哆嗦,小心翼翼地触着女人的脚,好象害怕把脚碰坏了。其实这位女客的脚很肥,象一只倒放的溜肩膀的瓶子。有一次,一位太太抖动着脚,蜷缩前身子说:
   “哎哟,你弄得我好痒啊……”
   “这个,是我们的礼貌……”大伙计急忙热心地解释。
   他那纠缠女客的样子着实可笑,为了避免笑出声来,我把脸转过去对着玻璃门,可是我总耐不住要瞧瞧他们做买卖的情景,因为大伙计那种动作非常使我觉得可笑,同时又觉得我永远也学不会那么有礼貌地张开手指,那么灵巧地给生人穿鞋子。
   老板常常躲进柜台后面的账房里,同时也把萨沙叫进去,留下大伙计独自跟女客周旋。有一次,他摸了摸一位棕色头发的女顾客的脚,然后把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成一撮,吻了吻。
   “哎哟!”女人叫了一声。“你这个调皮鬼!”
   他鼓起腮吃力地说:
   “啧……啧啧。”
   这时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怕笑得站不稳,手抓住门把子,门被推开了,脑袋磕到玻璃门上,碰坏了一块玻璃。大伙计冲着我跺脚,老板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敲我的脑袋。萨沙要拧我的耳朵。傍晚回家去的路上,萨沙狠狠地说我:
   “你这样胡闹,人家会把你撵走的!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又解释道,大伙计得到太太们的欢喜,买卖就会兴旺起来。
   “太太们为了看看讨人喜欢的伙计,就是不需要鞋子也会特地跑来买一双。可你,就是不明白!叫人家替你操心……”
   我感到委屈,谁也没替我操心,尤其是他。
   每天早晨,病恹恹、爱发脾气的厨娘,总是比萨沙早一个钟头把我叫起来。我得擦好老板一家人、大伙计和萨沙他们的皮鞋,刷好他们的衣服,烧好茶炊,给所有的炉子准备好木柴,把午饭用的饭盒子洗干净。一到铺子里,便是扫地,掸灰尘,准备茶水,上买主家送货,之后再回老板家取午饭。在这个时候,我那个站铺门口的差事,便由萨沙代替。他认为干这件事有失他的身分,就骂我:
   “懒家伙,叫别人替你做事……”
   我觉得苦恼,寂寞。我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从早到晚,呆在库纳维诺区的砂土路上,在浑浊的奥卡河边,在旷野和森林中。可是这里没有外祖母,没有小朋友,没有可以谈话的人,而生活又向我展开了它的全部丑恶和虚伪的内幕,使我愤恨。
   有时候,女顾客什么也没有买就走了,那时他们三个就觉得受了侮辱。老板把甜蜜的微笑收敛起来,命令萨沙说:
   “卡希林,把货物收起来!”
   接着就骂人:
   “呸!连猪也滚进来啦!蠢婆娘,呆在自个儿家里闷得慌啦,到人家铺子里来闲逛。要是我的老婆,我可叫你……”
   他的老婆是个黑眼珠,大鼻子,又瘦又干瘪的女人,常常跺着脚骂他,象对待奴仆一样。
   常常这样,他们见到熟悉的女顾客便殷勤地鞠着躬,说奉承话,送走她们以后,得不干不净地说起这女人的坏话来。那时候,我真想跑到街上去,追上那个女顾客,把他们背后说的话告诉她。
   当然,我知道世上的人,彼此都在背后说坏话,可是这三个家伙谈论人的时候特别令人气愤,好象有谁承认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人物,委派他们来审判全世界似的。他们总是嫉妒人,从不夸赞任何人,无论对谁,他们都知道一点什么短处。
   一次,一个年轻女人走进铺子里来,她的双颊绯红,两眼闪闪发光,她披着黑皮领子的天鹅绒大氅,面孔象一朵鲜花露在毛皮领子上。她脱去外套,交给萨沙,显得更加漂亮。苗条的身材紧裹在碧灰色的绸衣中,两耳上的钻石亮得耀眼。她使我想起绝代美人瓦西莉萨,我认定这女人一定是省长夫人。他们必恭必敬地招待她,象在火面前一样哈着腰,奉承话满口不绝。三个人象妖魔似的,满铺子跑来跑去,他们的影子映在橱窗玻璃上,仿佛四边的东西都着了火,在渐渐消失,眼看着就要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另外一种形状。
   她迅速挑选了一双高价的皮鞋,走了。老板咂着嘴发出哨声:
   “母—狗……”
   “干脆说,是个女戏子!”大伙计轻蔑地说。
   于是,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这位太太的好些情人和她的奢华的生活。
   午饭后,老板在铺子后边屋子里睡午觉,我打开了他的金表,在机件上滴了一点醋。我很痛快,看见他醒了以后拿着表走进铺子来,慌慌张张地说:
   “怎么回事?表忽然发汗了!从来没有见过表会发汗!莫不是要出什么祸事?”
   尽管铺子和家里的事使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好象还是陷进一种百无聊赖的烦闷中。因此,我常常想,得干出一件什么事情来,才能让他们把我撵出铺子呢?
   满身雪花的行路人,默默地从铺门前走过,使人觉得他们好象是送葬到墓地去,因为耽误了时间,忙着去追赶棺材一样。马慢吞吞地拖着车子,很吃力地越过雪堆。铺子后边教堂的钟楼上,每天钟声凄凉地响着——是大斋期了。钟声一下一下象枕头撞着人的脑袋,不觉得痛,却使人麻木和发聋。
   有一天,我正在铺子门前的院子里,清理刚刚送到的货箱。这时教堂里看门的那个歪肩膀的老头儿走到我的跟前。他软得象布片做成的一样,穿着象被狗咬碎了的烂衣服。
   “好小子,给我偷一双套鞋好吗?”他对我说。
   我没有吭声。他在空箱子上坐下,打着呵欠,在嘴上画十字,又说了一遍:
   “你给我偷一双怎么样?”
   “不能偷!”我对他说。
   “可是有人偷呀,给我老头儿个面子吧!”
   他跟我周围的人不同,招人喜欢。我觉得他很相信我愿意替他偷,于是我答应从通风窗里塞给他一双套鞋。
   “那好,”他并不显出高兴,平静地说。“不哄人吗?嗯,嗯,我看出来了,你不哄人……”
   老头儿默默地坐了一会,用长靴底踩着肮脏的泥雪,用土烧的烟斗抽着烟。突然,他吓唬我说:
   “要是我哄你呢?我拿了这双套鞋到你的老板那儿,说是花半个卢布从你那儿买来的,那怎么办?这双套鞋值两个多卢布,可是你只卖半卢布!说你去买好吃的了,那你怎么办?”
   我地望着他,仿佛他已经照他所说的那样做了。而他却依然望着自己的长靴,吐着青烟,轻轻地继续用鼻音说:
   “比方说吧,要是我原来受了你老板的嘱托:‘你替我去探一探那小子,他会不会做贼?’那怎么办?”
   “我不给你套鞋,”我生气地说。
   “现在你已经不能不给了,因为你已经答应了!”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用冰凉的指头敲敲我的脑门,懒洋洋地说:
   “你怎么轻易就说:‘喂,拿去吧?!’”
   “是你要我这样做的。”
   “我要求的多着呢!我要你去打劫教堂,怎么样,你干吗?难道可以相信别人?哎,你这傻小子……”
   说完,他把我推开,站起身来:
   “我不要偷来的套鞋,我又不是阔佬,用不着穿套鞋,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很厚道,到了复活节,我放你到钟楼上去撞撞钟,望望街景……”
   “全城我都熟悉。”
   “站在钟楼上看,它可漂亮多了……”
   他用鞋尖踏着雪地,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后边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暗暗担忧,忐忑不安地想:那老头儿当真只是开玩笑,还是老板叫他来试探我呢?我不敢走进铺子去。萨沙闯进院子,大声吆喝道:
   “你在搞什么鬼?”
   我火了,举起钳子向他一扬。
   我知道他跟大伙计常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一双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炉炕的烟囱里,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便往外套袖子里一塞。我讨厌这种事情,也有点害怕。我还记着老板的吓唬。
   “你偷东西吗?”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郑重地声明。“我只是帮他的忙,他说:你得帮个忙!我只好听从,要不然,他会给我使坏的。老板!他本人也是伙计出身,他什么都明白。可是,你可别乱说!”
   他一边说一边照镜子,学着大伙计的派头,不自然地伸开指头整理领带。他在我面前总是摆架子,耍威风,训斥我。当他吩咐我的时候,总伸出一只手做推开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气力比他大,但瘦削,笨拙。他却丰润、柔软、油光满面。他穿起常礼服、撒腿裤,在我看来很有气派、很威风,可是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他很憎恶厨娘,厨娘确实是个怪娘们,说不准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世上的事情,我顶喜欢打架,”她圆睁着黑亮、炽热的眼睛说。“无论什么样的打架,我都觉得好,鸡斗、狗咬、汉子们相打,我都觉得好!”
   碰到公鸡、鸽子在院里斗架,她就放下手上的活儿,靠在窗口,出神地直望到斗完为止。她每天晚上对我跟萨沙说:“你们这些小子,闲坐着多没意思,打打架多好呀!”
   萨沙生气地说:
   “傻婆娘,谁告诉你我是小子?!我是二伙计啦!”
   “我可不这么看,在我眼里,没有娶老婆的全是小子!”
   “傻婆娘,傻脑袋瓜子……”
   “魔鬼倒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他。”
   她的谚语特别使萨沙生气。他就故意刺激她,但她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
   “哼,你这个蟑螂,真是老天瞎了眼,错生了你!”
   萨沙常常教唆我,要我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脸上抹点鞋油或煤烟,或是在她枕头上插一些针,或者用别的方法跟她“开玩笑”,可是我害怕她。她睡得不死,常常醒过来。她一醒就点上灯,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墙角。有时候,她绕过炉炕走到我身边,把我摇醒,哑着嗓子说:
   “列克谢伊卡,我有点害怕,睡不着,你跟我聊聊吧!”我迷迷糊糊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坐着,摇晃着身体。
   我感觉从她那热呼呼的身上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息。我想,这女人快死了,说不定马上会倒在地板上死掉。我心里害怕,就提高了嗓门说话,她拦住我说:
   “小声点!要是坏蛋们醒了,他们会把你当作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身边,总保持着一个姿势:弓着背,两手放在膝头中间,用瘦稜稜的腿骨夹住。她胸脯平坦,就是穿着很厚的麻布衫,也可以看出一条条的肋骨,象干透了的水桶上的箍子。她沉默了好久,又突然低声地说起来:
   “我还是死了算啦,活着也只是受罪……”
   或者,好象在问谁:
   “这可活到头了,唔,是吗?”
   “睡吧!”不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的话,直起腰,灰色的身影,悄悄地在厨房的黑暗中消失了。
   “妖婆!”萨沙在背后这样叫她。
   我便挑逗他:
   “你当着面这么叫她一声!”
   “你当我怕她吗?”
   但他立刻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我不当面叫,说不定她真是一个妖婆……”
   厨娘瞧不起任何人,看见谁都生气,对我也一点不客气,每天早晨一到六点钟,就拉我的大腿,叫喊道:
   “别贪睡!快去搬柴!烧茶炊,削土豆!……”
   萨沙醒了,恨恨地说:
   “你嚷什么,吵得人不得好睡,我告诉老板去……”她那干枯的皮包骨头的身子,急急忙忙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一双睡眠不足的红肿眼睛朝萨沙瞪着:
   “哼,老天爷瞎了眼,错生了你!我要是你的后娘,我就扯光你的头发。”
   “这该死的家伙,”萨沙骂了一句,并且在去铺子的路上向我小声说:“一定得想法子把她撵走。对啦,在所有的菜里都偷偷放上一大把盐——如果样样菜都咸得要命,她就得滚蛋。要不,就倒上点煤油,你干吗啊?”
   “你怎么不干?”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
   “胆小鬼!”
   厨娘的死我们都看见了。她弯下腰去端茶炊,突然倒在地上,好象被谁当胸推了一把,就那样默默地侧身栽倒,两条胳臂向前伸着,口里流血。
   我们两个当时就明白她死了。可是吓得直,久久地瞧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萨沙从厨房里奔出去。我却不知道怎样才好,把身子靠在窗边有光亮的地方。老板走进来,担忧地蹲下,用指头触触她的脸,说:
   “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走到屋角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祷告之后,在前室里命令我:
   “卡希林,快去报告局!”
   来了一个,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拿了一点小费,就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厨娘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前室里探进头来吩咐我:
   “把地板擦干净!”
   可是老板却说:
   “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从来没有那么温和地说:
   “别熄灯!”
   “你害怕?”
   他拿被子蒙住脑袋,躺了好久不作声。夜很静,仿佛正在倾听着什么,等候着什么。我仿佛觉得:钟声马上会响起来,全城的人会乱跑、乱叫,乱作一团似的。
   萨沙从被窝里探出鼻子轻声地说:
   “到炉炕上一块儿睡好吗?”
   “炉炕上太热呀!”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真没想到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死人怎样从坟墓中出来,在城里溜达到半夜,寻找自己的故居和亲人所在的地方。
   “死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可是他记不清街道和房子……”
   四周愈加静寂,也似乎愈加黑暗了。萨沙扬起脑袋问:
   “要瞧瞧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瞧他箱子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平常他用锁锁上,每次开箱子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要是我想望一下,他就粗暴地问:
   “你要干什么?啊?
   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坐起来,并不下床,用命令口气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脚跟前。钥匙跟护身的十字架一起拴在一条带子上,挂在他脖子上。他先朝厨房暗角那边望一眼,神气活现地皱着眉头,把锁打开,吹了吹箱子盖,似乎它很热似的,然后打开来,从里面拿出几套衬衣和衬裤。半只箱子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这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伏在上面,轻轻地念道:
   “愿上帝……”
   我以为里边一定有玩具。我不曾有过玩具,因此表面上虽然装作不希罕的样子,可是瞧见人家有,还是不能不羡慕。象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虽然他害臊藏起来,但我很理解这种害臊的心理。
   打开第一个盒儿,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严厉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也没有关系,本来就是这种眼镜。”
   “让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咳嗽一声,马上就害怕地向厨房扫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装满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说明:“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捡的。已经攒了三十七颗了……”
   在第三个盒子里,也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上破的和完整的扣子、铜的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姑娘使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同样价值的东西。
   我捡破烂的时候,象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月就可以不费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萨沙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气恼,并且怜悯起他来。可是他却一件一件地仔细欣赏着,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又郑重地撅起厚嘴唇,他那凸出的眼睛流露出深情和发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眼镜,使这张孩子气的脸成了非常滑稽的样子。
   “你收着这些干什么?”
   他从眼镜框里向我瞅了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道:
   “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
   “不,我不要……”
   显然,由于我的拒绝和不重视他的宝物他有些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地跟我商量:
   “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擦,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东西抹干净,搁好以后,钻进被窝里,脸对着墙。外边下雨了,雨点从屋顶上淌下来,风不时地打着窗子。
   萨沙没回过身子向我说:
   “等园子里干一干,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准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作声,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两手抓着墙,非常恳切地说: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低着头,额角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儿,活象她生前瞧鸡打架的模样。
   萨沙放声大哭,手抓挠着墙,两腿乱蹬。我象踩着火堆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吃力地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我们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买卖,回到家里吃过午饭,饭后,老板家里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马上会瞧见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黑色的赤裸的枝条呆呆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老鸦窝也没有,树干简直象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丛。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坚硬,而且黑得象生铁。露出隔年腐叶下的地面,也跟漂在积水中的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
   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两手拔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把砖掀开,下边是屋顶上使的烂洋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树根子穿下去的一个大窟窿。
一-2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头,探进窟窿里去,然后对我说:
   “你瞧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有点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脸色发青,嘴唇撇得很难看,眼睛湿汪汪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背到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树根成了这个洞的屋顶——萨沙在洞底里点上三支蜡,满洞发出蓝色的光。洞身相当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嵌满小片的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盖上一片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一块小布片,跟棺材罩一样,布片边沿底下翘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嘴。棺材后边搁一张灵台,台上搁着一个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的周围,蜡台上贴着包糖果的黄的和白的锡纸。
   蜡头的火苗偏向洞口,洞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瞧着这一切,引起难受的惊奇,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许它会变成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吗要扑死它?”
   “不干吗……”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于是他马上对着洞口弯子,很快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嵌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头上的泥,严厉地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声骂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说不喜欢。你以为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好吗?”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坚决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
   “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瞧着表哥这副气恼的脸,我很不舒服。
   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骑在我的身上吆喝道:
   “要活还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地趴着,两手抱着脑袋,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动了。我慌了,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手脚乱抓乱蹬,我更害怕了,走到一边,不知怎样才好。他却抬起脑袋来说:
   “怎么,打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瞧见,我要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撵走的!”
   他骂着,吓唬着。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那边,揭开砖头,把那装小雀儿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洞里的东西一古脑儿搬出来,用脚将洞踩平。
   “瞧见了吗?”
   萨沙对我的捣乱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张开,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撩,很沉着而又很恶毒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哼!……”
   我好象被他的话伤害了,我蹲子,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镇定更把我压倒了。
   我决定明天就溜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无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脸,怎么啦?……”她叫唤起来。
   “魔法来啦!”我心里懊丧地想着。
   可是厨娘捧着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镜子一照,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安放得很巧,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地泼了他一脑袋。
   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要发射虹彩而又发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烁。棺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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