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生活>> 人文学者>> 顾之京 Gu Zhij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6年)
女儿眼中的父亲——大师顾随
  顾随先生身为中国韵文、散文领域的大作家,理论批评家,美学鉴赏家,讲授艺术家,禅学家,书法家,文化学术研著专家,贯通古今,融会中外。这些方面,他都是一位出色罕见的大师,超群轶伦的巨匠顾随先生也是一位哲人。其识照,其思想,其学力,其性情,其胸襟,博大精深,弥沦万有。其治学精神,以诚示人,以真问道。忧国爱民,为人忘己。精进无有息时,树人唯恐或倦。凡此诸端,皆我民族文化之精魂,于先生之立身志学而体现分明。--周汝昌(著名红学家)
第1节:第一章 求学之路(1)
  第一章 求学之路
  一、背负了父、祖两代求学的宏愿
  河北省南部大平原上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庄--清河县坝营集,有一户父子两代都是前清秀才的顾姓人家,这是一个地主家庭--19世纪末有一百多亩田产,几处宅院--却又不是纯粹的"地"主,家里还开着一个银号,资本是一万吊钱。由于当时的家长(我的曾祖父)长于经营,到20世纪初田产已有二百多亩,银号的资本也增至一万元。但他的经营本领没有传给他的后辈,他过世之后,家道就日趋中落。就在这个家庭经济上处于上升趋势之时,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十二(1897.2.11),顾家的长孙出世了。大约是寄望于他能追随前辈人,而取名"随"。辈分在"宝"字。顾宝随,这就是我的父亲,后来改名顾随,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
  我的曾祖父名天祥,他虽经营着田产与银号,却又是一位八股好手,而且他非常之想中举人、会进士,曾几次进京城下"大场",却终于没有考中。由于全家的生计需要他经营照料,只得放弃科考,而把毕生求上进的大愿寄托在我的祖父身上。祖父名金墀,也是八股好手,同时又长于诗赋,但在他二十余岁时,清政府停止了科举,开办了"学堂",这就中断了他的"上进"之路。而他又不愿进"洋学堂",于是又把毕生求上进的大愿转而寄托在他的下一代身上。就这样,我的父亲作为长门长孙,自他出世的那一天起,就背负了父、祖两代人的求学上进的宏愿,再加上他天生好学,禀赋聪慧,这就注定了他必定要走上一条艰苦却又充溢着欢愉、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的求学之路。
  二、祖父是父亲的第一任蒙师
  当父亲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祖父就教他背诵唐人五绝,四五岁时,祖父带他进了家塾,而塾师就是我的祖父。
  父亲后来回忆说:
  自吾始能言,先君子即于枕上授唐人五言四句,令哦之以代儿歌。至七岁,从师读书已年余矣。《稼轩词说·卷首》。
  在家塾里,由我的祖父亲授四书五经、唐宋八家文、唐宋诗以及先秦诸子中的许多寓言故事。祖父课子甚严,凡讲过的书要求我父亲能回讲、能背诵,每天早晨、上午、下午,即农村所谓"三晌",都要在书房读书,不但不许离开书房,甚至不许离开书桌。所以上述那些书父亲在十岁前都已全部读完,且能回讲、背诵。而又不仅只读,还练习写。他从七岁起开始练写文言文,到了八岁,已能做出三五百字的通顺的文章。但祖父毕竟是个旧式的秀才,他没有更好的教学方法,且又望子上进,故而相当严厉。每逢父亲偶有回讲错误或背诵不畅的时候,就会受到责打。这一番苦读,不能不说多少"摧残"了父亲稚弱的身体,但也为他今后的研读、著述、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祖父在当时还可以说是一个较为开明的读书人,他自己爱看小说,并且不禁止我父亲读小说,所以像"三国"、"西游"、"封神"、《聊斋》,等等,甚至二三流的诸如《好逑传》、《粉妆楼》等,父亲在十岁前已经完全在学业之余读过了。父亲后来回忆说:"这也养成了我一生爱读小说的'嗜好',甚至十五岁时,就萌发了自己也要做一个小说家的愿望。"
  也许是先天的禀赋,也许是长于诗赋的祖父不经意中的熏陶,父亲从小就对古典诗歌有着非凡的领悟,甚至可以说是心灵上的感应。因此,每晚听祖父讲唐诗,就成为他一天里最快意的时刻,有时一两句古诗竟能在他眼前演化出一幅幻境。父亲曾记述过七岁时读杜诗而突有领悟的情景:
  会先妣归宁,先君子恐废吾读,靳不使从,每夜为讲授旧所成诵之诗一、二章。一夕,理老杜《题诸葛武侯祠》诗,方曼声长吟"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案上灯光摇摇颤动者久之,乃挺起而为穗。吾忽觉屋宇墙垣俱化去无有,而吾身乃在空山草木莽苍里也。故乡为大平原,南北亘千余里,东西亦广数百里,其他则列御寇所谓"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者也。山也者,尔时在吾,亦只于纸上识其字,画图中见其形而已。先君子见吾形神有异,诘其故,吾略道所感,先君子微笑,已而不语者久之,是夕遂竟罢讲归寝。《稼轩词说·卷首》。
第2节:第一章 求学之路(2)
  祖父是父亲求学之路上的第一位蒙师,父亲十岁前在祖父的教诲下,成为一个学业上的"早熟"者,而且决定了他一生所要走的道路。父亲终生不忘慈父的教诲,他在晚年一份履历表的"自传"栏中曾这样写着:"我很感谢我父亲,他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撒下了文学爱好、研究以及创作的种子,使我越年长,越认定文学是我的终身事业。他又善于讲解,语言明确而有风趣,在讲文学作品的时候,他能够传达出作者的感情;他有着极洪亮而悦耳的嗓音,所以长于朗诵:这一些于我后来做教师、讲课都有很大的影响。"
  三、"与私塾也差不了多少"的县城小学堂
  1907年初,父亲十一岁,在我曾祖父的主张下,他离开了家塾,考进清河县城的高等小学堂。曾祖父的初衷只是为了当时高小毕业,清政府就可以给个"秀才"的头衔,而我的父亲却是从此走上了与旧式家塾越来越不同的求学之路。
  当时的县城高小都是寄宿制,不逢星期日学生连学堂大门口也不许出,而学堂内又是连一个操场也没有的。父亲后来说,每日的生活就是"上班听讲,下班读书"与"私塾也差不了多少"。不过学校开设的外国历史和外国地理课,却打开了父亲这个农村少年的眼界,使他知道了许多过去未曾知道的新事物。而且这所小学还给父亲打下了爱国的思想基础,使他知道作为一个"国民"应当爱国。但是,他在高小期间,已发现自己对科学几乎是个"低能儿","博物"(动植物学)、"格致"(物理学)等课不懂就全凭背,那时的课文全是文言,对于父亲这个从小背惯了文言文的少年来说,根本不成问题,而算术却成了大难题,只有硬着头皮去应付。直到晚年,他还真诚而幽默地自嘲说:"我不识数。"--父亲真的"不识数",他似乎也不需要"识数"。记得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坐在父亲的书房里,随意地翻查着他刚买回的中华书局1948年重版的《辞海》合订本。不知怎么,父亲又说起不识数的话题。我正翻着字典,就有点调皮地问他:"那你查字典的时候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必能查字典数笔画,那我今天就驳倒你的"不识数"了。不料想父亲竟说:"查字典用不着数笔画,一眼看去,不就知道那是多少画了么!"天哪!我当时目瞪口呆,可又觉得别是父亲看透了我的调皮故意哄我吧,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辞海》上专找笔画稠密的生僻字"考"他。父亲果真一眼就看出偏旁一侧的半个字是多少画,根本用不着常人一样一笔一画地去数!多少年后,我把这事说给我的研究生,他们个个也都无不目瞪口呆!
  四、经历第一次巨大的心灵伤痛
  1910年父亲高小毕业,考进广平府(今永年县)中学堂。文科的成绩超群,而数理化几门,他说是"益见不行"。他晚年时曾说:"若是在现在,是决不能升级、毕业的。多亏那时一位老师,看我平时老实、规矩,而且文科一类的功课成绩都不错,每次都奉送我一个及格的分数。"
  在父亲读中学的第二个暑假(1912年),我的祖母去世了。慈母的归天极大地刺痛了我父亲少年的心。这要从我的曾祖母说起。因为父亲曾在自传中写,母亲"完全是被继祖母折磨死的"。我的曾祖母虽是祖父的续妻,却掌握着家庭内部的全部家政大权。在这个家庭里,她有着类似《红楼梦》中贾母一样至高无上的权威,而她本人又有着类似慈禧太后一样专横而暴戾的性格。我的祖母是一位端雅柔弱而又自尊心极强的女子,她和我的祖父感情极好,却得不到婆婆的爱护。平时妯娌们都要在婆母房里做针线活儿,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一天,我的曾祖母不知因了什么不痛快,一肚子气全撒在我祖母身上,她当着众妯娌的面,劈手夺过祖母手里正绱着的一只鞋,挥手用鞋底抽在祖母的脸上,喝令她把刚绱好的线全部拆掉!高雅纤弱而又自尊的祖母实在受不了这无缘无故的当众羞辱,从此,她脸上再没有了笑容,再没有了红润,整天几乎不说一句话,身体一天天瘦弱下去,不久即抑郁而死,年仅三十三四岁。这可以说是父亲一生中所经受的第一次巨大伤痛,甚至对他的性格都有一定影响。直到晚年(大约是1958年),他在写"自传"时,回忆及此仍是伤痛不已:"这在我一向脆弱敏感的心灵上,是一个经受不住的打击。从此,我便总是抑郁而伤感。"这份"自传"写到这里他就再也写不下去,直至1960年去世前再没有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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