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化思考>> 钱穆 Qian M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
中國思想通俗講話
增訂版補記
中国思想通俗讲话 增订版补记
  《中國思想通俗講話》成於1955年,此書限於講演,共分“道理”、“性命”、“德行”、“氣運”四題,其他不及稱引。目盲以來多瞑想,十年前欲重印此書,又撰《中國思想通俗講話補篇》一文,內涵“自然”、“自由”、“人物”、“心血”、“味道”、“方法”、“平安”、“消化”八題。後因故未及重印。1987年應《動象雜志》索稿,又檢拾積年隨筆札記十二條附入此補篇一文內。先後體例雖有不同,要皆有助讀者自為引申思索。今此書即將重版,特此說明。1989年9月錢穆補記於外雙溪之素書樓
自序
  思想必然是公共的,尤其是所謂時代思想,或某學派的思想等,其為多數人的共同思想,更屬顯然。凡屬大思想出現,必然是吸收了大多數人思想而形成,又必散播到大多數人心中去,成為大多數人的思想,而始完成其使命。此少數之思想傢,正所謂先知先覺,先得衆心之所同然。然後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以彼少數思想傢之心靈,發掘出多數心靈之內藴,使其顯豁呈露,而闢出一多數心靈之新境界。某一時代思想或學派思想,其影響力最大者,即其吸收多數人之思想者愈深,而其散播成為多數人思想者愈廣,因此遂成其為大思想。  若思想脫離了大衆,僅憑一二人戛戛獨造,縱或深思密慮,窮搜冥索,或於書本文字上闡述陳說,或於語言辯論上別創新解,或就個人會悟提出獨見,或從偏僻感觸引申孤詣,衹要是脫離了群衆,既非從大多數人心裏出發、又不能透進大多數人心裏安頓,此等思想,則僅是少數人賣弄聰明,炫耀智慧,雖未嘗不苦思力探,標新懸奇,獲得少數聰明智慧、喜賣弄、愛炫耀者之學步效擎,但其與大多數人心靈,則渺無交涉。則此等思想,仍必歸宿到書本上,言語上,流行於個別偏僻處,在思想史上决掀不起大波瀾,决闢不出新天地。  餘居常喜誦《中庸》,尤愛玩誦其如下所說:“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緻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竊謂惟德性乃大衆之所同,人人具此性,人人涵此德,問者即當問之此,學者亦當學於此。衹有在大衆德性之共同處,始有大學問。衹有學問到人人德性之愈普遍處,始是愈廣大。老子曰:“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亦衹有在愈廣大處,纔見得愈精微。若所見粗疏,則據於一隅,不能盡廣大之量。不能盡廣大之量,則彼此之間不能無異同。於是則敵論競起,互相角立,僅足以相爭,而不足以相勝。大則如吳晉爭城,小則如滕薛爭長。各有所見,亦各有所蔽,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其病在於不能緻廣大。若求緻廣大,則必盡精微。惟有精微之極,始是廣大之由。誠使大多數人心靈同歸一致,盡以為是,此必無多言說,無多疑辨,無多創論,無多孤見。當知能如此說,雖若粗疏,而實盡精微之能事。凡求於言說中樹孤見,於疑辨中闢新論,貌若精徽,而實則粗疏。  南宋陸復齋所謂“留心傳註翻榛塞,着意精徽轉陸瀋”,即對此等離開廣大心靈,拘泥文字言說
    ,而刻意求精微者施針砭。惟緻廣大而盡精微者,乃始為高明。此高明乃得學問之極於精徽來,而此學問之所以極於精微,則從體悟到廣大德性之玄同中來。故真高明者,必轉近於廣大之德性,更易為廣大心靈所瞭解,所接受,而後此高明之思想,遂易領導群衆於實踐,故曰“極高明而道中庸。”人人能知,人人能行,此始為中庸之道,此乃本於廣大德性內在之所同趨,所以得成其為高明之極。而此則必其人之學問,到達於極精微處,而始可得之。决非弄聰明,炫智慧,好為孤明獨見者所能。  然則學問即學於此群衆,問於此群衆,而群衆所同,則遠有承襲,自古已然。故必溫於故而可以知新,非離於古而始可以開新。不離於群衆,斯不離於往古,此之謂敦厚。敦厚故不炫孤知而崇於禮,禮即大群之習俗公行,自往古一脈相傳而積襲以至於今。雖有變
    ,而不失其常。雖有歧,而不失其通。惟此乃廣大心靈之所同喻而共悅,亦廣大德性之所同趨而共安。《易大傳》則曰:“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禮以卑為用,所謂卑之毋甚高論,使為易行。若論高則與世俗相違,人人驚竦,認為高論。然論高而難行。難行則與衆何涉。與衆無涉則决非敦厚之道。若使人鶩於知而不相敦厚,則風薄而世衰。社會大衆共受其苦,然則又何貴而有此大知識,有此大思想?故天之崇,非以其隔絶於萬物,乃以其包涵有萬物。聖知之崇,亦非以其隔絶群衆,乃以其即學問於群衆,以其包涵有群衆之廣大德性而又得其共同之精微。故《中庸》之崇禮,乃崇於群衆,崇於習俗,崇於往行,乃以高明而崇於卑暗者。  群衆乃指夫婦之愚,若不知有所謂思想,不知有所謂理論,不知有所謂疑辨,不知有所謂發明。然群衆雖卑,飲食男女,蹈常襲故,而共成其俗,共定於禮。禮由群衆來,由群衆之蹈常襲故來,由群衆之德性之所好所安來。聖知特達,不當忽視於此。聖知特達,則必薄於德性,緻其廣大,以此為學問,於此獲精微,乃以躋於高明,而終不違於中庸,此之謂溫故,此之謂崇禮。故得日新其知,而終以成其敦厚。故曰:“舜其大知也歟!舜好問,而好察邇言。”又曰:“君子之道,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又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聖人雖有大知,而群衆亦可以前知。此所謂前知,乃前於聖人之知而即己知。群衆非真有知,特群衆有誠,其誠出於天,本於性,故聖人出於群衆中,此即自誠而明,屬天道。聖人尊群之德性,緻極於群之廣大,而學問焉,而造於精微,成於高明。高明之極,而仍不離於中庸,仍不違於夫婦之愚。而聖人之知,則可以通天心,達天德,而還以成其天,此之謂由明誠,屬人道。大哉此道,此則所謂中庸之道。  惟其中國傳統,特重此中庸之道,故中國傳統思想,亦為一種中庸思想。此種思想,則必尊德性,緻極於人性之廣大共通面,溫故而崇禮。明儒王陽明所倡“知行合一”之學,殆為真得中國傳統思想之精義。此亦可謂之中庸之學。中庸之學,造端乎夫婦,而察乎天地。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極其所至,既知天,又知人。聰明睿知,而又寬裕溫柔。何以故?道不離人,亦學不離人。  竊嘗本此意,研尋中國傳統思想,知其必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考諸三王則治史。徵諸庶民,則潛求博求之社會之禮俗,群衆之風習。本諸身,則躬行體驗,切問近思。乃知中國傳統思想,不當專從書本文字語言辯論求,乃當於行為中求。中國傳統思想乃包藏孕藴於行為中,包藏孕藴於廣大群衆之行為中,包藏孕藴於往古相沿之歷史傳統,社會習俗之陳陳相因中。此行為而成為廣大群衆之行為,而成為歷史社會悠久因襲之行為,則惟以其本於天性,通於天德,故可以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故可以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聖人固非生而知之,乃好古敏求以得之。聖人無常師,三人行,則必有吾師。大群衆之中庸,即聖人之師。大群衆之思想,即成為聖人之思想。惟大群衆不自知,而聖人則學問於大群衆而知之。亦惟此乃成為大知識,亦惟此乃成為大思想。  去暑在臺北,曾作為係統講演凡四次,初名“中國思想裏幾個普泛論題”。原意在拈出目前中國社會人人習用普遍流行的幾許觀念與名詞,由此上溯全部中國思想史。由淺入深,即憑衆所共知共喻,闡述此諸觀念諸名詞之內在涵義,及其流變沿革,並及其相互會通之點,而藉以描述出中國傳統思想一大輪廓。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誠使一時代,一學派之思想,果能確然有其所樹立,犁然有當於當時之人心,沛然流行而莫之能禦,則雖其人與言而既往矣,而其精神意氣之精微,殆必有深入於後世之人心,長留於天壤間,而終不可以昧滅者。以人事冗雜,越秋至於鼕杪,始獲少閑暇。乃就當時講演錄音,重加整理,粗有潤色,易以今名為《中國思想通俗講話》,集成一册,先刊以問世。  然我不知,我此書所講,其果能有所窺於人群德性之大同之深在者有幾,其果能有所當於廣大人群之所共喻而共悅者又有幾。其自所學問之途轍,果能由以達於精微之境,而稍可以冀於高明之萬一者又有幾。此皆我個人學力所限,不敢自知。然我終不敢違越於往古聖人敦厚崇禮之教,終不敢鄙衊於往古聖人所示溫故學問之功,雖曰未逮,亦我私志日常之所勉。  此四次講演之所及,則仍限於抽象理論之闡發。至於具體落實,更就歷史社會種種實象,作更進一層之發揮與證明,以求盡竭乎吾胸中所欲說,則當俟生活有閑,精力有剩,別舉論題,繼此闡釋,續撰第二第三編,以足成吾意。故此册則暫名第一編,先以呈請於當世通人君子之教正。舊歷甲午歲盡前兩日錢穆自序於九竜嘉林邊道新亞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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