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专栏>> 释家类>> 南怀瑾 Na Huaij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8年3月18日2012年9月29日)
中国佛教发展史略
佛教与印度固有文化的关系
  第一节 印度文化的发展
  一、印度文化的背景
  任何一个宗教的成长,必然有它的文化背景。今日世界,说到具有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文化,如所公认,只有东方的中国、印度,和西方的埃及、希腊,所谓世界的四大文明古国。希腊的光荣史,已成过左,但其文化遗存影响所及,却交融流布而形成了现在的欧美文化。埃及文化,已如冥鸿雾豹,只存吉光片羽。印度文化,尤其是震烁天地,照耀古今的佛教文化,后历汉季而宋世,已经全盘融会于中国文化的领域中了。希腊文化代表西方,初由宗教而展开为哲学(philosophy),再由哲学而衍化为科学(science),它带给西方文化的现代文明,可谓枝繁叶茂。今日世界人类,如要研究各大宗教文化的起源,很显然地,归根结底,都肇迹于东方。尤其佛教文化,早已与中国文化结缘而为一体,其影响的普遍,自不待言。但印度文化中,忽然产生佛教,而传入中国后,又形成了光芒四射的巨流,追溯其来源和寻求其背景,必然有它的前因后果。所以要了解佛教文化诞生,和其前期文化的孕育,对于印度传统文化,先须有一简单认识。
  人生于天地之间,无可避免的天然气候,和地理环境两者,是形成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因素。印度位居南亚半岛,地理气候,有南北东西及中央地区的明显差别。南印接近热带,北印靠近喜马拉雅山,气候稍冷,中印度为温带气候。古代印度人的年节,为适应气候,一年只分三季,每季四个月。因地近温、热带,人们的身心动态,大率思想多于行动,尤其接近南印度地带的,更富于神奇的幻想。自古至今,他们的文化的语言,一直没有统一,古代印度所有文字,约有五十以外至六十四种之多,我们以前笼统叫它梵文,其实梵文只是所有印度文中的一种。现在印度通行的语文,也还有几十种。中国因为有了秦、汉以来的大统一,所以能够做到“车同轨,书同文”。而印度却不然,虽其自古至今都号称为一国,其实,还是部族分领,各据一方,它的文化,并未真正统一。当我国周秦之际,它也像我们的春秋列国,据地称王者,约有二、三百个小邦。当时学派林立,思想学说,各自言之成理、统率一方的,约有百家之多。人文生活,有一特点,就是阶级区分,非常严格,因此贵践异等,苦乐悬殊,虽在二十世纪自由平等的新思潮冲击下,其观念的深固,可谓自古已然,如今不改。
  印度人的四种种姓制度,形成传统的四种阶级:
  (1)婆罗门:为世袭而职司祭祀的专业僧侣,是宗教文化教育的中心,位居上品,受人尊敬,为精神及思想领导的高阶层。举凡军国政治,也都为其所左右。
  (2)刹帝利:即王侯武士,集军政权于一族,为世袭的统治者。
  (3)吠舍:为从事农工商的平民阶级。
  (4)首陀罗:为地位卑下、生活艰苦的世奴贱民。
  上述古印度的四种姓及阶级制度,一直牢不可破,经过三千多年以来,其观念的残存,还未完全泯灭。
  复次,因为婆罗门阶级掌握文化教育,依据“四吠陀”经典而崇尚“神人”“神我”的思想,形成印度历史文化中心的“婆罗门教”,渐次普及影响到印度人三种姓,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等三阶层的思想意识,始终倾向于出世的沙门(修道人)生活。他们思想的人生历程,概分四个时期:
  (1)净行时期:即青少年时代的教育生活时期。他们到达一定年龄(婆罗门弟子,从八岁到十六岁之间。刹帝利的弟子,从十一岁到二十岁之间。吠舍的弟子,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便出家就学,学习吠陀等学问。经过规定年限,便有十二年、二十四年等,期满学业成就,便可回家还俗。
  (2)家居时期:也就是壮年的生活时期,可以结婚生子,负担家庭生活,善尽一家之主的责任。
  (3)林栖时期:即是中年的栖隐山林,潜心修道的生活时期。因在壮年时代,已经完成人生家居的义务,从此深隐高蹈,勤修苦行,学习各种禅定思维的方法,以求“神我”的升华。
  (4)遁世时期:由中年的修行,进入衰老岁月,修行生活,经告一段落,身心绝对净化,道果业已圆成,从此便遁迹山林,脱屣尘境,再不参预世事了。
  这种理想的人生,除了婆罗门本身的倡导和享受以外,其余刹帝利和吠舍两阶级,也可效法。但贱民阶级的首陀罗,却永远无法分享,这种宗教生活,根本就被禁止。因此,有了刹帝利的反感,逐渐不满婆罗门所领导的思想旧规,他们脱颖而出,对于宗教、哲学、文化、教育等等,都有新思潮的鼓荡。从而寻究真理世界的真谛,研求“神我”灵魂的究竟,乃至探究宇宙万象的根源,以与婆罗门的传统精神互相抗衡。但婆罗门的地位依然屹立不动,婆罗门的思想,仍是深入难变。
  以上简介,可以了解古代印度人的思想渊源和文化背景:由于(1)地理环境和天然气候的殊异,喜欢醉心思惟,骋志高远。(2)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婆罗门教和普及的宗教思想。(3)有史以来,便倾向于出世思想,以求净化身心,并以林栖遁世为人生最大的享受。(4)思想高远偏身虚幻,由“神我”而回到平实的人生,中间缺乏人本主义的思想体系,致使阶级划分綦严,贵贱等位悬殊,连宗教的信仰,都不能得到平等自由。因此有了释迦牟尼的应运而兴,他以慈悲宏愿,创立佛教,截长补短,存优去劣,应化众生的美善精神,综理百代的文化传统,破除人间的阶级观念,指示人性的升华成就。
  二、印度上古文化的宗教哲学
  印度文化,从公元前大约二千年,到公元后大约一千年间,绵亘三千年之久,它以特殊的思想形态和丰富的思想内容,在世界文化史上,确实占有极端重要的崇高地位。
  上古时期的文化思想:
  1.《吠陀》经典:通称吠陀文化,也就是婆我门教的文化中心时期。他们传播教育,确定民族文化意识,完全依据《吠陀》经典做为中心思想。所谓《吠陀》经典,也有韦陀、毗陀等等多种译名。汊文义解,则相当于“智论”或“明论”。换言之,即求了知宇宙人生的智慧。它包括了三部大典:《赞颂》(曼怛罗Mantra or Sāmhita本集)《净行书》(婆罗哈摩拏Brahmana 婆罗门书、梵书、神学书)、《奥义书》(优婆尼沙陀、优婆尼沙昙Up-antsad秘密书、哲学书)。
  《赞颂》有四种,也叫做四吠陀:
  (1)《梨俱吠陀》(Rig-Veda),赞诵。
  (2)《夜摩吠陀》(Yajur-Veda),祭祀。
  (3)《娑摩吠陀》(Sama-Veda),歌咏。
  (4)《阿闼婆吠陀》(Arharva-Veda),祈禳。
  《吠陀》的《赞颂》,为印度宗教哲学的滥觞,它由宗教多数神祇,崇拜天地日月风云雷雨,以及山川庶物等自然万象,作为歌咏赞颂,可以说是原始文化的泛神主义。它的宗教哲学意义,不说地狱,不说过去,也没有因果报应的观念。认为人类的灵魂不灭,躯壳死后,灵魂依旧回到夜摩天(yamanm vaiv asvatam)去。凡是祭祀神祇,禳灾祈福等事,都用《吠陀》赞颂来歌咏它,就可得到感应。相似中国上古文化的巫祝之类,也与世界人类任何民族原始的宗教意义相同。
  渐次为了满足形而上的要求,由此而生起原人的认说。原人就是造化一切的主神,他是至高无上的一尊,他是宇宙人类的原始者,宇宙万物的形形色色,也就是原人的分化。这些也与世界人类任何民族原始的宗教意识,并无二致。
  2.《净行书》:时代渐次进步,吠陀的哲学理论,不能尽合人们的要求,于是才有《净行书》的兴起,促使婆罗门阶级而形成巩固的婆罗门教。《净行书》的要义,大部分仍然承受《赞颂》的祭祀歌咏、祈福禳灾的方式。在它的宗教哲学方面,对于吠陀哲学中造化一切主神的原人论,加以蜕变,崇奉一个造物主宰的神,它是梵我不二的。这个主神,便是‘梵’。梵,就是绝对清净至真的意思。人性的我,与梵我不二,相似于后世儒家的天人合一,和其他宗教的神我合体的意义。后来这个大梵的宗教意识,与梵我不二的哲学,一直深植印度哲学思想之中,直到现在的印度教和瑜伽术等,他们的最高目的,还是企求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但由崇奉《净行书》形成的婆罗门教,同时仍依循吠陀传统,崇拜自然伟大,采取下层阶级普遍敬奉的阿修罗、恶鬼、罗刹等神怪,一律加以尊敬。
  《净行书》比较婆罗门教的唯一的特点,就是加上宗教哲学的因果报应。众生业力流转生死轮回,由于宿世不同善恶的种因,便有今生各别苦乐的果报。因此还有所谓“上天堂”与“下地狱”的说法,这就是业果报应的最初来源。
  3.《奥义书》:继《净行书》之后所兴起的,就是《奥义书》。《吠陀》是印度上古传统宗教哲学的渊源。一变而有《净行书》,包罗丛博,为印度原始宗教婆罗门教的哲学宝典。再变而有《奥义书》,为印度宗教哲学,与知识分子和平民普遍的哲学总汇。当《净行书》的末期,印度人对于宗教和哲学的探索,已达到热情横溢,上下普及的阶段,无论男女老幼,大家都对于心灵的解脱,灵魂的追究,世界生成等问题,竭尽心力去研究。《奥义书》的音译“优婆尼沙陀”,含有师弟对坐,秘密传授的意义。内容丰富,思想幽玄,全部概括有两百种以上。德国哲学家叔本华,醉心欣赏《奥义书》,他的哲学思想,受其影响很大,他再三赞叹《奥义书》:允满神圣与热情,每章读起来,都会使人引起高洁的幽思,全世界所有书籍的价值,都难比得上它的卓越与深邃。他认为这部书是他生前的安慰,死后的寄托。
  《奥义书》思想的特质:
  (1)它确定梵我不二:无论在形而上的造化主的本质,与形而下的自我的本质,本来就是一个整体,世界万象,本来就与我同根所生。《净行书》的哲学,由肉体的生命说到心灵的生命,但到此为止,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奥义书》却把潜在身心内部的自我,分成五藏与四位。所谓四位,便是:醒位、梦位、熟眠位、死位。所谓五藏,便是:食味所成我、生气所成我、意识所成我、认识所成我、欢喜所成我。这个“欢喜所成我”,就是灵魂自我的至高无上,绝对快乐的境界。
  总之,《奥义书》的梵我哲学,它的最终目的,就是把个人的小我,超脱升华而归到大我的大梵里去,如百川汇海,点滴归宗,整个宇宙群牛,森罗万象,无非就是一个大我的变化而已。
  (2)大梵化生万象:这个世界的万象,包括天人动植飞走等生物,都是大梵的化生,它由地、水、火、风、空五大种子,化生卵、胎、热、湿、马、人、象,动植飞走等物类。好像大海扬波,变幻生出群象。它并无目的,只是游戏性地在变魔术,所以一切现象都是虚幻的,只是一个梵我是实存的。自大梵生起世界万象的程序,约可纳为四段过程:
  第一,先由名色的我(可以说是抽象观念的主观作用),开展这个世界。
  第二,再有太初的我,生起欲望,由于欲望的想象,才流出水、火、大地等三大原素,做成人我。
  第三,由人我的化合,进入其他群象。
  第四,由我再造世界,才有海和风,生命和死亡。梵我从生命类的顶门进入,做成人我。
  人我也就是“有情”的中心。所谓“有情”,概括很广,天人的群类,和世界上的各种生物。梵的自性有两面,一面可以始终保持本体的本位。一面发展做成一个生活的人我。换言之,一面有力量组织成人我的身体(似肉体的);另一面又变做一个生命的力量,进为有情物命(类灵魂的)。肉体的部分,有五种风与三德,五种风相似道家所谓的气机,有呼、吸、介风、死风、消化风等。三德就是喜、忧、暗。梵我被肉体和心识所包围,不得解脱,犹如禁闭在牢狱中一样,它水远在心脏内底的小空处。永久禁闭着我的有关机能,便是生气(呼吸)根、意等作用。眼、耳、鼻、舌、皮,名为知根,是认识的泉源。手、足、舌、排泄器官、生殖器官等,名为根,足意志的泉源。中间联络的主管,就是意。醒时,由五风与根等,全部都在活动。梦时,只是五风和意在活动。睡眠时,意也休止,只有五风在活动。觉位,便是解脱的境界,正是那个无喜、无忧、无痛苦、无快乐的梵我的欢喜地。
  (3)轮回与解脱:人我有情的命运,只有两条路。一是跟着现象在继续变化,便是轮回。一是返还到大梵的本位,便是解脱。有情界不得解脱,便都有天、地、空三界中轮回五道四生。五道,便是:天道、祖道、人道、兽道和地狱道。四生,便是:胎、卵、湿、化四类生命。《奧义书》最终的目的,便是求得解脱,脱离罪恶和烦恼,就是悟得人性中唯一不二的梵净。人之所以不能还到梵净,是因为无明的障碍,反之,明了就可觉得梵净。人们怎样才可以返还梵净呢?只有修习禅定和瑜伽,抑制感觉和表象的活动,念诵梵的表征唵(嗡Om)字的密语(密咒),念念相续,就可以渐渐把握身心,进入真净的梵我和大梵重新合一不二的境界。
  第二节 各派哲学的兴起
  一、六派哲学与宗教的后先辉映
  印度的宗教哲学,由《吠陀》经典到《净行书》,再变而为《奧义书》,探讨宇宙人生的态度与方法,愈米愈加严密,內容也逐渐充实而包含广博,但《奧义书》的思想,矛盾百出,仍然不能摆脱婆罗门教的范围。求真的精神,也是人类潜在的根性,于是从宗教哲学脱颖而出、自求真谛的各派哲学,当释迦牟尼创建佛教的先后期间,纷纷独立,都自有它的哲学系统,和思想组织的体系。依照一般研究印度哲学的习惯,都叫它为正统六派,异宗三派。所谓“正统六派”,指数论(Samkhya)、瑜伽(Yoga)、胜论(Vaisesika)、正理(Myaya or Naiyaya ka)、弥曼差(Puarra Mimansa)、吠檀多派(Vedanta)。这六派仍然承认《吠陀》以来哲学的权威,可以说是婆罗门教的“正统派”。所谓“异宗三派”:指佛教、耆那教、顺世派。这三宗是“反正统”,不承认吠陀思想的权威。数论派的世界观是二元论,说宇宙的根元,有物质原理的自性,与精神原理的神我,由这两种的发展,而用大我慢、五知根、五作根、心根、五唯、五大、二十三谛等来说明群象。瑜伽派依数论派思想,成立瑜伽哲学。胜论派对于现实世界,立足于多元论,主张物理的世界观,用实、德、业、同异、和合、根本六句义的六种范畴,说明一切。正理派以胜论思想作背景,发展因明的正埋,确定认识的价值。弥曼差派,继绍《净行书》的仪式。吠檀多派,祖述《奥义书》的哲学。实质上,都是祖述《吠陀》,稍加修整,另换一番新的面目。
  1.数论派:印度所有宗教的特点,哲学睿智的研究,往往超过绝对信仰的主观。数论派的哲学,首先便是确定这个现实世界,纯苦无乐,要求解脱,必须先了解苦因,但认为生天、祭祀、祈祷等方法,并非究竟解脱。这个世间,为三苦所逼:(1)依内苦,包括病苦(风、热、痰等)和心苦(可爱别离、怨憎聚会、所求不得、有生就苦)。(2)依外苦,不能摆脱物质世界的迫害等。(3)依天苦,不能脱离自然界的束缚等。
  他们建立因中有果论,立自性神我二元的根本原理。同时又建立二十五谛为宇宙人生的真谛。立三种量论:(1)证量(又名现量,不含推比的直觉经验)。(2)比量(由推理而得的知识)。(3)圣言量(以圣者的教说为依据量知事物)。正理派在这三种量以外,又加比喻量。因此认为神的存在,不能证明,就是不可知数,所以接近于无神论者。所谓二十五谛,如附表:
  非能造
  非所造者
  神我
  能造者
  自性
  能造所造者
  大(觉)我慢
  五唯---色、声、香、味、触。
  所造者
  五 大---空、风、火、水、地。
  五知根---耳、皮、眼、舌、鼻。
  五作根---舌、手、足、男女根、大遗根。
  心 根
  数论派的哲学思想,显然由婆罗门的宗教意识脱颖而出,倾向于理性的探讨和生命的研究,要求解脱轮回而证道果。中国《大藏经》中数论派的典籍,有真谛所译的《金七十论》,可资研究。但整个思想系统,和理论的条理,仍然缺点很多,不能自圆其说。
  2.瑜伽派:瑜伽派的哲学思想,本来与数论派如出一辙。只是数论的宗旨,大有倾向无神论的成分;瑜伽派却建立超然一尊的神“大自在天”。瑜伽(Yoga)的意思,有冥想观行,天人相应的作用,所以有的译为“相应”,有的意译为禅、禅思、禅观。《瑜伽经》立为四品:一、三昧品(禅定中的觉受Samādhi Pāda),阐述三昧的本质。 二、方法品(Sādhana Pāada),阐述入三昧的修炼方法。三、神通品(Vibhūti Pāda),阐述神通的原理和它的种类。四、独存品(Kaivalya-Pāda),阐述最高的目的,达到无系缚,绝对自在的神我境界。
  瑜伽派的哲学,大体与数论派相似,只把“自性”改作第二十四谛,把“神我”作第二十五谛,立大自在天(伊湿伐罗Mahlsvara)为第二十六谛。自在天是无情、无想、无业,不受业果,超然于苦乐业报以外,扩展至超时空的大神我。它是一切天人师,它的表记密语是梵文的唵(嗡Om)字,念诵它就可以得到相应。但瑜伽派所立的神,与人我的身心,又是不可分开的,所以他们的修炼方法和原理,又都从心理与生理入手,绝欲清心,自求解脱。
  瑜伽的修炼方法,由八支行法而达到神通解脱的境界。所谓八支行法,便是禁制、劝制、坐法、调息、制感、执持、静虑、等持。(1)禁制,就是行为的戒律,要守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不贪的五戒。(2)劝制,就是清净的行为,要知足、苦行、学习念诵和记诵,虔敬大神的五事。以上两支,无论修道与在俗,都应共同遵守。自第三坐法以下,就只宜修炼瑜伽行者的特别修行。(3)坐法,共有八十四种至九十六种之多,有莲花坐、狮子坐、鸡坐、拜坐等等。还有双手十指结成的手印(有许多种),这些都是达到神通成就的秘密表记。(4)调息,练习呼吸气功的各种方法。(5)制感,控制身体的感觉,有收摄六根的龟缩法等,可以达到如动物冬眠的状态。(6)执持,使令此心不动,断绝一切妄想,制心一处。(7)静虑,由持心不动,可使境与心冥,得浑然合一的禅定。(8)等持(即三昧,或称为三摩地),终使心如虚空,境照万象。由执持到静虑和等持三支,是瑜伽的中心行法。由此而获得不可思议的神通和智慧。换言之,最后达到启发自我不可思议的潜在力量,从自性而获得解脱,进入智慧的境界。但三摩地也有深浅的不同,大体分有想(有心)、无想(无心)两种。无想就是无想定的最高境界,由有心到达无心的妙境,可以使神我超然独照。修习瑜伽,能够成就神通。据《方便心论》所记载,瑜伽外道有“八微”和“八自在”说法。“八微”就是四大(生理变异)和空、意、明、无明。“八自在”就是能小、能大、轻举、到远、随心所欲、分身、尊胜、隐没(隐身)。
  瑜伽派的哲学,与其说它是学术思想,毋宁说它是实证主义,它的理论,也由于上古以来《奥义书》的层层蜕变,尤其注重禅思与观行,用身心求证宗教哲学的真谛,所用的方法,是近于科学的。印度任何宗教与学派,求证的方法,都离不开瑜伽的禅观,佛教也不例外,只是求证所得的,有程度深浅,与见地正确与否的差别。
  3.胜论派:梵语“吠业史迦”(Vaisesika),又译作“卫世师”,有差异、特性等意义。初以六句义立宗,后又演为十句义。中国《大藏经》中收藏有玄奘法师译、慧月论师著的《胜宗十句义》,约如:
  (1)实,梵语“陀罗标”的意译,说宇宙万有实体的本质包括时间和空间(体)。
  (2)德,梵语“求那”的意译,说宇宙万有的现象(相)。
  (3)业,梵语“羯磨”的意译,说万有的作用(用)。
  (4)同,说万有群象不同中有共同的原则。
  (5)异,说万有同中有各各差异的特性。
  (6)和合,说实德、能所等,全体与部份等类之间的关系。
  (7)有能,说万有实德业本身的功能。
  (8)无能,说自果自生,不涉他果。
  (9)俱分,说同体中互通,例如人和人。非同体中互异,例如人非禽兽。
  (10)无说,说万有群象毕竟的不存在。
  十句义的胜论派的总纲,由十句演绎分析,内容包含心理、生理、物理、精神、时、空等理论。对于物质世界,他们认为是客观的存在。同时建立极微的学说,分析物质大种,相似于现在通行的微细物理学、原子核物理学、以及素粒子物理学等等的学说。认为极微无数而常住,由不可见力,集合离散。分析到无可分处,就是极微,并无别有所造的主宰。极微不可见,不可再分析,它永恒不变不灭,无始无终,它的形状是圆体的。它如光尘(日光中的飞尘)的六分之一大小。但是地水火风四大的极微,又各自不同,它们有色、味、触,犹如液体,极微互相拥抱,成二重极微,名为“子微”。三个二重极微相合,成三重极微,名为“孙微”,它的大小就和光尘相同了。四个三重极微相合,成四重极微等等,这样辗转相依,形成三千大千世界。这与希腊初期哲学的原子论、唯物论、与中国《易经》的阴阳之说,有些地方有异曲同功之妙,近于自然科学。但这种学说因发生在印度,而印度文化的传统精神,最后的宗旨,都是要求超脱人间世界,所以胜论派最终的目的,仍然为求精神的解脱,并不向物的方面上研究发展。胜论派的特点,便是因中无果论,而且趋向解脱之道是求真知灼见,等于是纯朴的知识论。理论太多,裁定到此为止,姑且略作论介。《大藏经》中,有《百论疏》、《唯识述心》等可资参考。
  4.正理派:梵语“尼夜耶”(Nyāya),有推理和标准的意思,通常译成“正理”,就是印度因明学的宗祖学派。正理派开创的目的,仍然在求真知,达到智慧的解脱,后来演变成为因明,有五支因明的宗、因、喻、合、结。及三支因明的宗、因、喻。严谨的推理体系,都只是正理派求知的一种方法论,并非正理派的大目的。有人认为西方逻辑(Logic)的发展,与印度因明大有耐人寻味之处,此是题外之事,暂不置论。
  5.弥曼差派:梵语“弥曼差”(Mimamsa)有思维考察和研究的意思。弥曼差的哲学,可以说是研究婆罗门教仪的教义,阐扬吠陀思想的宗教哲学。他们发挥阐扬《吠陀》的祭祀和教法的正统解释,思维考察《净行书》的内义。因此创立“声常住论”,认为《吠陀》经典的文字语言,除了“语意”以外,它的文字“语性”,还是永恒、共同、常存而不变的。《吠陀》的文字,就是天启的经典,不容否认就是真理,而字声都有极神秘的力量,《吠陀》为最高无上的原理,所以梵文字声,也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这种哲学的基础,启后期佛教——密教咒语的理论根据,非常有力。至于建立理论的方法,并不是法定的盲目迷信,它也以因明论理方法为依据,建立量论。有经验实证的现量,推测而知的比量,还有比喻量和义准量。它完全维持古典的婆罗门教思想,反对佛教的非仪式主义。但却不能建立唯神存在的理论,所以才有吠檀多派的兴起,来补救这个缺憾。
  6.吠檀多派:继弥曼差派之后兴起,也反对佛教哲学,极力维护《吠陀》和《奥义书》的真理,以建立一个一元论的梵为究竟。顾名思义,就是《吠陀》的演绎。这两派虽然时代较后,但因为它是印度宗教哲学的大系,学说影响人心很大,所以通常都与前述四大派相提并论。
  二、佛教的产生与外道的异同
  由以上的简介,对于印度上古以来的历史文化和宗教思想,以及各个哲学学派,先后林立的形态,已略有认识。从我们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恰如东周末期,
  百家争鸣,流派繁兴,思想的紊乱,和信仰的意念,因冲突而生动摇,加上政治因素,社会经济贫乏,和种族诸侯间的战争和矛盾,所谓“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于时代的要求,就有澄清天下或解救世人的非常人物应运而生了。但历史昭示我们,这种非常人物,必然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寻求武力解决,实行统一天下,安定民生,这是英雄的行径;一条路是传播文化思想,实行其言教与身教而作圣人,使其教化行之于天卜,传之于万代。英雄是征服一切人,使天下人臣服于自己,但不能征服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以及生前死后的悲哀。圣人是征服自己,有替天下人负但起长期烦恼,解除别人痛苦的勇气。释迦牟尼的佛教在印度当时的环境中应运而生,自然是有它的时代背景和历史因素。至于佛教的哲学,和行持的成果,留待后面专章论断,这里只在举出释迦牟尼出现前后,以及与其同时存在,而且对立以行教化的,并非绝无其人,用以认知释迦牟尼佛教的真义和精神之所在。
  1.顺世派:这一派的学说,相似于近代的唯物论,又近于现代新兴的存在主义。因为他们的主张,都是依循现实世间,执着情想而建立理论,所以叫做顺世派。
  顺世派否定一切宗教的权威,认为除了直接感觉以外,没有可以相信的东西,用推理所得的结论,也是靠不住的。这个世界,除了可以看得见,触得着的地、水、火、风四大物质以外,没有一物是真实的存在。四大互相集合,构成一切生物和人们的身体牛命,产生感觉和知识,像发酵的物体,自相变化一样,精神的现状,也是物理的作用。总之,离开物质,就没有什么叫做精神的存在。所以人们只须凭自己的感觉所欲,猎取快乐。在有此身体存在的期间,满足自己的欲望,便是人类究竟的目的。快乐世界以外,不会另有什么理想世界。他们充满着浪漫情调,和物质主义、享乐主义、消极主义等思想很相同。他们主张自然无因论,唯其无因,所以无果。他们歌唱说:无天堂,无解脱,无精神存在,无他界此方,因此也没有业果报应。其实,这种思想,在人类的矛盾心理中,永恒而普遍的存在着,众生常在梦夜中,虽有晨钟暮鼓,又奈之何!可是在释迦牟尼传教的当时,这个学派,也是很有力量的。因此,可以想见印度当时社会不安,趋向没落的情势。凡在动荡的社会,悲凉的吋代里,或文化历史趋向下坡路时,不产生积极奋发的作为,便走向消极而沉醉在现实的享受,这种思想和主张,纵使不成其为学派,也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人们普遍的意识中,何况一经人提倡,言之成理,见之于行事之间,当然会变成一派的力量了。
  2.耆那派:耆那派的开创祖师,是伐弹摩那大雄(Vardhamana Mahaviry),他和释迦牟尼同一时代,出生在吠舍离近郊的刹帝利族,二十八岁出家求道,修行十二年,自认为已大彻大悟,得胜者就为“耆那”等称号。在他后半生的二、三十年间,便组织沙门群众,游化摩揭陀、吠舍离两国之间,最后死在摩揭陀的波婆村。死后不久,他的弟子们分为两大派,一白衣派;二裸形派(天体派),或名为空衣派。佛经中称他为尼乾子。当摩揭陀国有大饥馑,僧统婆陀罗(Bhadrabahu)率领他的一派,移往南印度。其余留在摩揭陀的一派,结集经典。但另一派,不承认这个结集,而且认为南方主张裸形(天体)派的才是正行。摩揭陀派穿白衣,因此就酝酿白衣派和裸形派分裂的运动,到了公元一世纪时,实际分裂。后来更又分出许多支派,直到现在,南印度若干修道的人,还是如此。
  耆那教的哲学思想,大抵和数论“心物对立”说相同,认为精神性的生命,是有命有灵魂的。物质性的生命,是无命非灵魂的。他们是纯粹的二元论,但又认为精神性的生命,也不外乎物质。他们又立七谛的学说,就是年命、非生命、漏(非生命漏入)、系缚、制御、寂静、解脱,再加善、恶二谛,又成为九谛了。在哲学的基本立场上,是二元,或多元说,始终自相矛盾的。他们以生命和非生命二谛,作为生死业果与解脱的要素,其余都是由此二谛划分。他们认为生命是本来自性清净的实体,因被非生命(物质)所掩蔽,才丧失它本来的光明。一切生活行为就是业(羯磨),有业渗透到生命里去,便叫做漏入。所谓业,又是微细的物质,身体运动时,便流出微细的物质,所以这个身体,就是业身。业身又系缚生命,和非生命结合,轮回诸道,受苦受乐。要脱离轮回,便需修苦行,制止业流进入生命,就是制御。制御达到旧业灭了,新业不生,就是寂静。再进而灭了一切业,生命和物质分离,上升到超越世间,才是解脱。
  另一方而,他们又有类似现在物理学的磁场说法,非常有趣。那就是把生命分做虚空、法、非法、物质四种。四种生命统一,叫做实在体,构成宇宙全体的便是它。虚空,是大空处,是万有群象成立和活动的场所。这个场所给予一切以原则,虚空本身是唯一、无限、常住、无作。们又说虛空,是概念上的空间。法,是运动的条件,也就是运动可能的空间。非法,是静止的条件,也就是静止可能的空间。法和非法,都是常住、唯一、无作的独立实体。物质,便是色、香、味、触、声等组合或分离的粗细形状,包括暗影和光热的物体。细物质就是微,微就是原子;粗物质便是复合物。原子不一定是不可分割的,然而它微细地占有空间当中的一点,运动极速,好像干和湿的互相结合,便成复合物,因此就构成事物了。生命、法、非法、物质,升存在虚空中的,就是世间现象。超过这个虚空(物质虚空),就是出世间。他们认为涅槃是流转的解脱。佛教有佛、法、僧三宝,他们也说有三宝,那就是正信、正智、正行。他们赞成修苦行,承认四姓的阶级,有的教法和婆罗门教一样。但排斥《吠陀》,禁止祭祀,戒除杀生,这些精神又和佛教相同。
  3.六师外道与其他:其次与释迦牟尼同时并还的六师外道,虽然各持异说,互相争鸣,但当时与后世,仍然各有他们的影响力量,都拥有部分的信众。在佛教经典中,随时都有提到他们,加以批判。但除了尼乾子一系还有文献可徵外,其余各系,都只有一鳞半爪,隐约可以窥见他们学说的内容,虽然存留无多,而立义又偏身荒谬,不过,能自成一家之说的,当然也具有部分足以自圆其荒谬的理由,约述如次:
  一、富兰那迦叶说:一切没有善恶,也没有罪福的果报,也没有上下等业力的分别。这种思想,似乎因顺世派的观念而来。
  二、末伽梨拘舍梨蜕:一切众生,身有七分,即地、水、火、风、苦、乐、寿命。这七分法,是不可能毁害,永恒安住不动的,所以投之利刃,也无伤害,因为没有受害者及能死者的原因。这种思想,近于唯物观念,似乎因胜论派的极微论的观念而演变。
  三、珊阇耶毗胝罗说:有两个要点,第一推崇世间现实的权力。笫二存有宿命的观念。他们认为王者所作自在,物死又可重生,人死也可重生,犹如草木的秋杀冬藏,春来还自重生,所以人死命终,还来生此世间。至于一切苦乐等级,并不由于现在世的造业而来,都因为过去的关系。现在是无因的,未来是无果的。但现在的行为,若持戒勤修,努力精进,遮盖现世的恶果,可以得到无漏。因得到无漏,可以尽了过去的业力,能够使苦都尽,众苦尽了,便是解脱。这种思想,似乎因数论的因中有果论成来。
  四、阿耆多翅舍钦婆罗说:也是认为无善恶,尢祸福,否认因果报应的理论,似乎是由顽空的观念而来。
  五、迦罗鸠驮迦旃延说:认为人若杀生,心理如果无惭愧,结果就不会堕在恶道。犹如虚空,不受半点尘水一样。如果有惭愧,就入地狱,犹如大水,渗透滋润大地一样。一切众生的生命,都是自在天所造作。所以人没有罪福可言,人类的行动,都是机械的,造就这个机械的巧匠,便是自在天。这种思想,似乎因瑜伽派的理论而来,每况愈下,愈来愈偏差了。
  六、尼犍陀若提子(尼乾子)说:认为无布施、无善、无父无母、无今世后世、无阿罗汉,无修无道。一切众生,经八万劫,于生死轮,自然得脱。自罪无罪,悉亦如是。如四大河(印度大河流),所谓信渡、恒河、博叉、利陀,恶入大海,无有差别。一切众生,亦复如是,得解脱时,悉无差别。这种思想完全是偏空的理论,佛教善于说空,但空并非如唯物观念的断灭思想,研究佛学,如果没有彻底弄清楚,所说之空,往往近于外道的空见,这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毫厘之差,千里之失,对此应该有所警惕。
  又,据《维摩经注》所传:一、富兰那迦叶,说一切法无所有,如虚空,不生灭。二、末迦梨拘舍梨,说众生罪垢,无因无缘。三、删阇耶毗胝罗,说道不须求,经生死劫数,苦尽自得。如缚缕丸于高山,缕尽自止。四、阿耆多翅舍钦婆罗,说今生受苦,后身常乐。五、迦罗鸠驮迦旃延,说亦有亦无,随问而答,其人应物起见。若人问言有耶?即答言有。问言无耶?答言无也。六、尼犍陀若提子,说罪福苦乐,尽由前世,要当必偿,今虽行道,不能中断。此六师尽起邪见,裸形苦行,自称一切智。
  关于印度哲学思想的派别,普通都以述六大派及外道六师等为对象,如据翻译佛经的记载,派系纷繁,还不止此。通常称说有九十六种之多的外道见解,《瑜伽论》列举十六计(十六种主观成见的理论)、六十二见(六十二种观念的不同)等。他如外道,《小乘涅槃论》列为二十种、《大日经·住心品》列为三十种。有的说时间为生成宇宙万有的基本,有的以空间或四方,或自然宇宙为主要的成因,洋洋洒洒,各自成一家之言。如要研究世界上的哲学思想与宗教哲学,单以印度来说,已可涵盖古今中外的各种思潮,可以叹为观止了。但历来研究印度哲学,除了注意他们各个派系不同的思想和理论外,大多忽略了他们都有实验求证的一套方法,只言学而不言术,对于印度哲学,无疑是一种缺憾,所以也不能窥见他们的全貌。总之,印度哲学,除了顺世派一系是注重现实的享乐主义以外,其他各派的宗旨,大都趋向出世主义,而且都以瑜伽禅思为修证的轨则,至于瑜伽禅思方法的差别,各派有各派的理论和心得,因此又形成印度哲学修证方法上的大观,此事不属本文范围,姑且从略。但佛教求征的方法,也和禅观及瑜伽脱离不了关系,所以必须在事先有一说明。
  结 论
  以上简介印度固有文化,到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先后时期为止,对于印度宗教和哲学的情形,大体已有概略的认识,综合来说,可以得到两个结论:
  一、印度文化:凡是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他们所积累的文化思想,都不简单。印度上古的学术思想,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可惜他们的历史,过去没有经过一个大统一的时期,文化思想的流派,也就庞杂不清了。印度宗教哲学,从《吠陀》、《净行书》《奥义书》的发展,演变成各派的哲学,以及与释迦牟尼同时并存的六师外道的学说等。这不但是印度上古文化思想的形态,一直到现在再变成为印度教,或各个地方自由信仰的各种教派,或多或少,仍然保留着过去传统的观念和形式。因为几千年的传统,它已经和日常生活融合成一整体。换言之,这些也已经成为他们的民族意识了。所以我们若不深切了解印度文化,但如浮光掠影,从表面上观察一番,或只依某一角度去研究一遍,就认为已经了解佛教的渊源,那就有群盲摸象,各执一端的可能了。而且假如我们不从印度固有文化哲学着手去了解研究,即使以一个佛教徒来解释佛经,有时也很容易误入婆罗门教,或其他各派哲学思想的范畴里去,何况教外人士的隔膜之谈呢!因此在叙述佛教之先,先需对印度文化的宗教哲学,有穷源探本的必要,同时也使研究佛学者,提高一分警觉,免得缠夹不清。
  二、佛教的兴起:从人生的立场来看,人类文化的发展,和思想的演变,以及出世或入世等伟大人物的产生,和他的学术思想的建立,必然有一前因后果的线索可寻,任何一个宗教教主和大哲学家,也都不能例外。
  我们先得了解印度固有文化的宗教和哲学,由此可以发现释迦牟尼慈悲救世的动机和目的,他所创立的佛教,和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精神所在。倘使我们暂时离弃宗教的特性,放开排除异己的胸襟,仅从学术观点立论,那么,释迦牟尼在印度上古史上,与中国孔子的用心,并无多大的差异之处。仲尼惧王道不彰,人心陷溺,邪说横行,于是删诗书、定礼乐、著《春秋》,以明经世宗旨,存道统以续文化精神。他和释迦牟尼的斥外道、说正法、存平等、行教化、正思维、伸智慧,彼此用以救世救人的存心和精神,虽然稍有出入,但距离并不太远。至于释迦牟尼与孔子的哲学义理,高深浅近的区别,平心而论那是各有所长,殆不可强作比拟了。
  释迦牟尼虽然有心闲邪存正,删繁就简,但是佛教本身,却未能在印度本土长久植根或滋长,结果还靠中国将他的全部教法与学说,一概承受下来,并加以融会贯通,建立起一个耀古铄今的中国佛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世界上几个伟大宗教的教史,大体都不例外,凡是产生教主的所在地,当时都是不肯珍视他的施予,必须等到外人崇敬,才会视如拱璧,慢慢地倒流回来。古今中外人们的共同心理,大概都是贵远而贱近,祟古而薄今,好秘而恶显,拒亲而爱疏,俗话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今后的中国佛教,是否还须等待有更远的和尚来念经,那就足以发人深省了。
教主释迦牟尼的事迹
  第一节 释迦牟尼的家世
  一、薄王业而不为的大丈夫
  前述一个宗教的成长,必然有它的义化背景,但开创这个宗教的教主,以他个人的历史,与所建立的宗教,关系更为密切。所以研究一个宗教之先,必须要了解教主的生平,这足不可忽略的事。无论哪个宗教,说到教主的生平,大抵都要加上一层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传说,否则,便不足以衬托他的崇高伟大似的。时至二十世纪,因为科学知识的普及,所有传统的观念,都要加以新的仲裁,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也势所难免。与其依据神奇传说,不能被普遍意识所接受,毋宁从人本的立场,以研究教主的生平,如何发现宇宙人生的真谛,如何由人格的升华而至于超凡入圣,反而容易被人信赖,而且对于宗教本身的地位,自亦不会有所贬损。
  但正当这新旧观念交变的时代,介述一个教主的生平,既不能一味的墨守陈说,也不能纯粹的弃旧从新,只有折衷两存,尽量做到比较客舰的平实,留待识者去鉴定。
  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Sakyamuni),他的生平经历,正如举世皆知,出身于印度贵族阶级,家庭地位,历历可凭,不必另加衬托,就已极尽人世的光荣显赫了。他父亲是国王,他本人为太子,这也是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二千年来人所共知的事。其实,当释迦牟尼诞生时的印度,恰似我们的春秋时代,那时候的中国,周天子高高在上,诸侯分封割据,邦国互相侵凌,正是封建制度快要崩溃的时期。当时五印度,并没有一个强力统治的中央政权或共主,地方仍然停留在酋长分领的邦国状态,整个印度约分为两三百个国家。根据中国传统历史的说法,释迦牟尼的父亲,并不是统一全印度的共主或皇帝,而是一位国王。释迦牟尼的种族地位,是属于掌握军政的“刹帝利”阶级,据有世统的贵族权威。在这世界各大宗教所有教主的行列里,他以帝王的家业,显赫的身世,并非因为出身微贱,从艰难困苦中体验到人生的悲哀,而超然自拔于尘俗之外。与众不同的是他在与生俱来安寓尊荣的境遇中,却翻然觉悟,不仅为了自已,同时更发愿而为一切众生,寻求永恒解脱之道,并且毅然决然地弃王业而不为,以慈悲济度众生的宏愿,为觉行万有的应化,终于创建了代表究竟真理的伟大佛教。这种圣哲精神,真是难能可贵,所以值得我们的赞叹和崇敬!
  二、生卒年代
  研究释迦牟尼的历史,有一难题首当其冲,但都无法解决,那就是印度人素来缺乏历史传承的观念,和准确的时间观念。印度人自己,过去谈到历史,全靠婆罗门教的神话赞颂,缺乏过去和现世的严格划分。印度人现在的历史,是靠十八世纪以后,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研究,重新确定而采用的。况且在印度的历法中,上古的年月季节,和现代有长短的出入;五印度——即印度全国东西南北中的区分,又有地方气候寒温的不同,因此日月年节又都略有出入。所以要确定释迦牟尼的生卒年月,就成为中外学者的论争关键了。现代人自信科学的方法,有时推陈出新,难免惊世骇俗,把几千年以来的事物,重新加以确定,往往大胆假设,未能小心求证,常有流于臆说或武断的,所以不敢苟同,在此只好折衷两存,依据客观的信念,以求平实的论断。
  首先提出我们的资料:有关释迦牟尼寂灭年代的参考文献,举如《法显传》、《历代三宝记》、《破邪论》、《西域记》、《释迦方志》、《鹫岭圣贤录》、《僧史略》、《翻译名义集》等。从这些流传于中国、缅甸、斯里兰卡等的记述,及欧西学者的著论中,以推知其最早的一说,谓释迦入灭是在公元前二四二二年。最近的一说,则在公元前三二零——前三三零年之间,两说年代,差距如此之大,这真是一宗值得研究发掘而有趣的古史事件。
  可是,根据西洋历史,和世界的史料,由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侵入印度的史实,可以确定当时印度最有光荣的史迹,因为亚历山大无敌的常胜军,遭到了印度战士们的顽抗,和哲学家的辩难。而亚能山大入侵印度的时候,正是一位佛教大护法阿育王的出世年代。现在用举世皆知的阿育王年代为中心,由此推寻考订其事迹,倒数到释迦牟尼入灭的年代,就会发现两个事实,一是北传的佛教经论,大多说相隔百年或百余年;南传的佛教经典,则说为二百十八年。其中相差百年,可能是因为南北印度的历法年月不同,才导致百余年的悬隔。其中南传佛教经典的年代,与隋代费长房的《历代三宝记》中所说的“众圣点记”的年代数字,比较符合。又据《大唐内典录》、《开元释教录》及《贞元释教录》的记载,也都近于此说。由此上溯九百七十五年,可以确定释迦牟尼寂灭的时代,正当周敬王三十四年间。再上溯八十年,则释迦牟尼出生之年,正当周灵王七年,也就是公元前五六五年,距今已有二千五百三十一年。至于他生时月日,据传正是中国纪年的四月初八。不过,这是中国夏历(阴历)的日期,并非当时印度的历日,究竟释迦牟尼的牛日,合于现行历法或夏历的何年何月何日,就很难说了。不过传统习惯说是四月初八,已经有二千余年的历史,似乎不需要为此事去辨证它。
  三、族系传统
  释迦牟尼的生辰,如前引述,我们既已认定为相当于中国周灵王七年的四月初八。他出生在中印度的迦毗罗卫城,又称“迦毗罗皤窣都国”(Kapiavasth)。这个地方,在印度地理上,即波罗奈——或称“班拿勒斯”(Benares)的东北,普特罗——或称“巴特拿”(Patna)的西北,哥罗克堡(Gorakhpur)的近傍,尼波罗——或称“尼泊尔”(Nepal)的南境,恒河支流的柯哈河(Ko-hana)——古称“卢呬尼"(Rohini)流域。释迦牟尼的诞生处是在迦毗罗卫城东的蓝毗尼园(Lumbini)。
  释迦是他的姓氏,汉文意译便介“能仁”。牟尼是他的名号,汉文意译就是“寂默”。他这个族姓另外还有瞿昙(Gautama)、甘蔗(iksvaku)、日种(Suryavarnsa)、舍夷(sakya)等四种称呼,是属于军国武士阶级,“刹帝利”种的一族。据后世人类学者的研究,这个种族,最初系由中亚细亚移来,定居在印度中央平原西部的印度河滨。世系传承,极其高贵,而释迦这一宗,便是迦毗罗卫城的城主,依据印度上古的习惯,也可称之为国王。当时迦毗罗卫城位于卢呬尼河的西边,河东同时有拘利城(Koli),也同属于“刹帝利”种,因此两族互通婚嫁,以维持其血统的亲近。
  当迦毗罗卫城贤主净饭王(Suddodana)五十多岁时,佛母摩耶夫人(Maya)年已四十五岁,怀孕十月,她因为爱好清静,喜欢在自然风光的郊园去散步。一天,正当春末夏初的四月初八,一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好晨朝,她悠游于蓝毗尼园,看到一株清荫的无忧树,枝叶繁茂,便想举手攀折,不意释迦牟尼就从她的右胁自然诞生下来,并有种种殊胜瑞相,举国欢庆,这便是有名的佛诞故事。传说释迦牟尼生后七日,佛母摩耶夫人不幸辞世,由其姨母摩诃波阇波提(Mahapraiapati汉译为“大爱道”)夫人扰养长大,他受到姨母的爱护,如母无异。
  历史记载,关于命世人物,如宗教教主或开国帝王的降生事迹,大都剿袭附会,不是说赤电绕枢,就是说红光满室,如此类例,无非表明其生有自来,旨在予以神格的装点,或偶像的塑造,颇可耐人寻味。前引释迦佛诞生的故事,诚属不可思议,使人无法相信。可是在这段事迹里,也有几点,值得注意:(一)净饭王晚年得子,其心期于子嗣的绵延和王业的传承,殷切之情,自不待言。释迦牟尼出身贵胄,环境优裕,而长大成人后,却毅然舍弃王位,出家修道。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胸襟?(二)母亲胁下生子,确是匪夷所思,但根据其生后七日,母命告终的传说,可以想见其为破腹而生,或系特别生产,殆无可疑。(三)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夫人,抚育释迦牟尼长大,也是净饭王的另一贤妃,后来也从释迦牟尼出家学道为比丘尼。由此可见她也真是一位慈辉永耀的伟大女性,和上善知识的护法尊者,想来也非偶然,值得我们崇敬。
  四、生有自来的神异传说
  就佛教言,依据佛经典籍,我们知道关于佛的世界,并非仅在这个世界与这个时期,及现有的时空中,是由释迦牟尼佛所手创。据说,我们所依存的这个世界,由成住到坏灭,历劫无数。其小焉者,譬如地球上已有若干次冰河时期或洪水时期,真是沧桑多变,但佛法的存在,却绵延不绝。我们现在正在“贤劫”中,所谓“贤劫”,是指此一宇宙万亿年的时间里,会有很多的圣贤,陆续诞生,由于修习大乘佛教的菩萨道,已证十地菩萨果位,此生命终,即上生于天众中的“兜率天”或“兜率内院”,名为“一生补处菩萨”。待此世界中另一劫数到来,人类历史变更,世上佛法衰息,然后这一生补处菩萨,便又重经人道而降生、出家乃至成佛,于是佛教大兴,佛法因以住世。现存的一生补处菩萨——弥勒,也就是未来世界的候补佛,一说释迦牟尼,住在他方世界,由来成佛已久,这次降生递补为我们“娑婆世界”过去劫以来的第七佛(或说贤劫以来的第四佛)。至于释迦牟尼的宿世善行和万德因缘,在各种经典中的记载,多至五、六百件。总之,都是一些无上功德的妙胜事迹,不必一一细说。综合他在世的一生,通名释迦牟尼佛的“示现八相”,也就是说他一代的事迹,可以分为八个阶段:
  八相内义 一、降兜率:先住于兜率天,见时机已熟便下降人间。
  二、托胎:乘六牙白象,降神母胎。
  三、出生:四月八日,于蓝毗尼园,由摩耶夫人右胁出生。
  四、出家:年二十九岁(诸经中亦有云十九岁),
  观世无常,出王宫,入山学道。 五、降魔:经六年苦行,在菩提树下降伏魔军。
  六、成道:十二月八日,明星出时,豁然悟道。
  七、转法轮:成道以后,四十五年间说法度生。
  八、入涅槃:世寿八十,在娑罗双树下,入于涅槃。
  此外,为了研究佛教教义,和研究释迦史传所最宜注意的,便是经典所载释迦牟尼诞生不久,即能步行,并有七步偈语说道:“无数劫来,这是我的最后受生。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此生利益天人,普愿救度众生。”也就是佛教传入中国以来所传述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两句话头。由此可以启发我们必须加以研讨的,计有如下两点:(1)假定仅从宗教的立场来看,释迦牟尼当时所说,只是使人觉得这是极端具有教主权威的独特表象,对它不是绝对信服,就是非常反感。(二)我们推勘到底,“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却是佛教的精义所在,因为它说明了人生的真价,表露了人性的尊严:我们要有自发的精神,做天地间第一等人;我们要以自奋的勇力,做天地间第一等事。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谓“天人合一”的最好引申。由人至于生天成佛,为神为主,或由人而堕落沉沦,一切都决定在自我的一念善恶之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此“我”并非释迦牟尼一人的“我”,也正是“舜何人也,我何人也”人我一如,人性自觉的“真我”。释迦牟尼,生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为圣。乃至一代佛教的精神,就在他生而能言的这两句话语中,已经透露消息了。如果纯从感情观点,视同放诞,未免厚诬佛语。
  五、允文允武的天生神童
  释迦牟尼既生,他的父王便邀请了很多有名的婆罗门学者,为他举行命名典礼。大家认为他降生时具有种种瑞相,所以就定名为“悉达多”,汉文译义,那便是“一切义成,具足吉祥”的意思。他的妙相庄严,特别美好。当时印度婆罗门中有一位最具权威的智者阿私陀仙,住在香山修道,远离爱著,常入禅定,知道释迦牟尼降生,自动前来祝贺,他对净饭王说:“我看太子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如此相好之身,若是在家,年二十九岁,便为转轮圣王;若是出家,可成一切种智,广济天人。但观大王太子,必当学道,得成正觉,转大法轮,利益人天,开世间眼。”净饭王晚年得子,极切盼望他能继承王位,开张国势,听说他会走上出家学道的路上去,所以极为忧闷,就留意保护,设计防范。凡是可以陶悦情志,流连光景的声色之娱和人间享受,他都打算加以运用,企使太子不致生起出家的念头,使阿私陀仙的预言不致于成为事实。
  释迦牟尼七岁时,开始接受宫廷教育。净饭王为他遍请名师,令就学问。最初延聘一位文学修养特优的婆罗门,名毗奢密多罗(Visvimitra汉译“选友”)授以文学。一日,释迦牟尼提出当时印度的文字,计有六十四种之多,例如梵文、佉留文、护文、疾坚文、龙虎文、犍泴和文、阿须轮文、鹿轮文、天腹文、转数文、转眼文、观空文、摄取文,等等。究竟以何种为标准文字?因此使毗奢密多罗受窘异常。而且他能够找出书中的阙字,诘问于师,最后反使教者赞叹折服,自惭而辞去。同时又为他延请释迦种族中一位擅精武术的名师羼提提婆(Ksantidiva汉译“忍天”),教其武功,包括兵戎法式与二十九种武艺工夫。所以他在十四、五岁之间,便能驯服大象,只手举象掷出城外,立即还以手接置地,大象任其摆布,不会损伤。挽弓射箭,可以直穿百里之鼓,力透射击鹄的七重铁猪。
  他由七岁从学,经过七年之问,凡属天文、地理、典籍、议论、祭祀、占察、声论、书数、乐舞,文章、图画,乃至一切技艺、方术,无不娴习通晓。
  总之,他作为王位的继承者,既然有了良好的宫廷教育,加上他的天生智慧和资质,在十五岁时,已经完成文事、武功所有的学问了。因此净饭王,便择定当年的二月初八,为他举行灌顶授职大典,延请邻国诸王、大臣、婆罗门J众等来观礼,用四海水为他灌顶授印,立为储君。
  六、悲天悯人的至性至情
  释迦牟尼以天纵睿智,出生在帝王宫廷,对世间一般的学问知识,无所不通,自然具有超人的智慧。也正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智慧,他自有生以来,对宇宙生命的探究,和世事人生的怀疑,始终无法使他安于现实。加以当时印度诸侯邦国之间的互相侵凌,种姓阶级的苦乐悬殊,无一不使他触目惊心,因此他对这个世间的芸芸众生,时常抱有一种不可把捉的无常之痛,他以大悲的慈心寻求彻底解决人世间的痛苦和烦恼,更使人性得到升华,人生得到解脱。所以他便经常陷入沉思定默之中。一天,他外出郊游,息歇于大树之下,看到田野里耕种的农人,烈日炙背,挥汗苦作。耕牛力挽重犁,被驱使鞭打着,备受虐待,结果弄到人牛皆因,饥渴交迫。又见犁田翻土,地下虫豸,无法藏身,群蚁纷纷爬起,似已感知大祸将临,寻觅它们生命的安全所在,结果飞鸟翔集,资为口粮,看来无一幸免。这种弱肉强食,众苦熬煎,残酷无情的世间相,使他发生更大的惶惑和更深的痛苦。人生为了什么?为什么有了这个悲惨世间的存在?宇宙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因此,他在树下坐定,心生厌离,想到世间、出世间等问题,又陷入沉思的禅默中,历时很久。
  他的少年生活,并不因为安富尊荣而欢娱快乐,却经常为了寻求解脱人世间的烦恼和痛苦,在禅思寂默中过日子。这使净饭王记起阿私陀仙的预言,怕他要出家学道而黯然流泪。所以在他十七岁那年,便同时为他娶纳第一美人耶输陀罗(Yasodhara)和瞿毗耶(Gopka)两位做妃子。而且还为他建三时之殿(中印度无寒冬,年分三季,所以只建三时之殿)。使他在春夏秋的季节里,各有极其舒服的适宜住处。但是他对美丽的妃嫔,和豪华的享受,并不感觉兴趣,毫无贪着留恋。据佛典记载,他和二妃原来没有夫妇之道的行为,所以使宫人都怀疑他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大丈夫。他也了解她们的怀疑,在某天熟睡中特别显示他的丈夫相,使她们相信他非不能也,实不为也的伟大特异之处。
  释迦牟尼为了解决整个人生问题及寻求宇宙间的究竟真理,一心要想出家学道,这使他的父王和家族更加担忧,因此便下令限制他外出宫门,以免引起他更大的悲世思想。而且特别挑选了一名学问渊博,能言善辩的婆罗门,名优陀夷(Udayin),终日侍从陪伴,做为他的朋友,希望能够劝导影响,挽回他的心意,对现实世间和现实人生,增加情趣,但又终于失败了。他曾经请求过父王,放他一度外出郊游,又一次体会到人生的无常,谁也免不了生、老、病、死的侵夺!准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的牢笼!这种人生的无常,究竟有无主宰?究竟有无真我。倘使绝无主宰,那生命的意义基本上是没有价值和日的的,这就等于后来佛学中称的“断见”,是绝对错误的。倘使有主宰并有真我的存在,它又是个什么形态?如果说它是超越于人和万物,而且能够加以控制把握的,这也是人们自己心理的臆测或观念的形成;何况,它既能有控制把握的主宰权力,何必又使这个世界和人生,造成如此悲惨的现象呢?这在后来佛学上,就名为“常见”。实际上,离心以外,观察世间和超世间,一切都是诸法无常,没有永恒存在的。
  于是他出家求道的意念,愈来愈加迫切了。他正式向他父王提出这个要求,他父王认为他和妃子耶输陀罗有了身孕,生出孩子,不使其国断嗣,再谈此事。据佛典记载,他就用左手指在耶输陀罗的腹上,立即使她感觉已经怀孕。这和释迦牟尼生而能行七步,又能开口说话,同样神奇异常,同样使人难以置信。不过释迦牟尼因为父王忧心缺乏子嗣,而为父王生子出家,这是善尽孝道,也不违背情理。况且正因为他尽了人子之责,然后一心以行超越人天之道,更足以见其崇高伟大和稀有妙胜的特点。那么神异之辩,只是多余的事,我们可以存而不论了。
  第二节 出家与悟道
  一、逃世入山求道的太子
  释迦牟尼出家的年代,因无信史可征,我们只好说他二十九岁那年二月初八日,他自付因缘成熟,便趁他的妃嫔、警卫等人在夜深熟睡时,起身唤起侍仆车匿,备乘骏马犍陟,告诉他就要一同出城,去饮甘露泉水。车匿已经知道他的本意所在,一时劝阻不住,只好拚命拉住马尾,释迦牟尼也只好不开宫门,奋勇跃马,连带车匿,飞越北城而去。这一幕的展现,也正是释迦牟尼一生发挥大雄大勇大慈悲的开始,拿它和带甲百万,战无不胜,投鞭断流,叱咤风云的英雄们来相比较,无疑地,这跃马出城出家修道的一举,以视前者的胸襟气概,自有天渊之别。英雄事业,可以征服天下,绝难征服自己。唯释迦则不然,他以大无畏的精神征服自已,摧心贼于无相,充匡下如敝屣,所以能够转凡成圣,足为人灭师表了。
  他们一出北城,便向东驰行,犍陟快足如飞,到了跋伽仙人(Bhargaua)的苦行林中,这时黑夜已过,光明就在眼前,他决定要入山问道了,便命车匿还宫。并脱髻发中明珠,以奉父王;身上璎珞,以奉姨母;其余庄严服具,给予耶输陀罗。一切交待清楚,他又自行拔剑,薙除须发,改装袈装,以示决心前行修道。同时自誓说:“我若不了生死,终不回宫。我若不成佛道,终不回见父王。我若不尽恩爱之情,终不回见姨母和二妃。”当时弄得车匿惶恐悲泣,以致闷绝昏倒,醒来时,只好回城报命。太子出家,它带来了满城的悲哀,也带给了举国的嗟叹!
  二、遍学各派道法
  从此,他以云游之身,到处参学。他曾经见过跋伽仙人的修行场所,看到许多离尘绝俗苦行修的人,有的穿草衣,有的著树皮。他们都吃些花果允饥,或日食一顿,或二日一食,或三日一餐,企苦行成道。他们崇奉庶物,或拜水或拜火,或敬祠日月,或卧尘污土中,或睡荆棘丛上,或长年居于水火之侧,备受蒸炙之苦。类似这些印度文化传统中的宗教生活和修道方式,无论婆罗门、瑜伽术,乃至印度教等,在释迦牟尼出家的前后,显然普遍地盛行着,直到如今,还是流传不衰,释迦牟尼当时看到这些情形,他与跋伽仙人曾经交换意见,作过严谨的讨论,他问他们那些形形色色的苦行者,究竟目的何在?跋伽仙人的答复是,刻苦自身,可以赢得升天的福报。释迦牟尼却认为苦乐对立,罪福相乘,仍然还在轮回往复的樊篱中,并不能解脱生死,苦行诚然可以洁清心志,离绝牵累,但是未必就能真正了生脱死,成无道。因此他留此一宿,便立即辞去。
  后来他又去学习当时印度著名的禅定工夫,修习“无想定”。所谓“无想定”的禅定工夫,是以泯灭思想为最高方法。通过修习,他实际做到了无思无虑,但最后认为这也不是真道,便舍弃而去。因为这种境界,也是自心造成的,至于此心主宰的根本为何?毕竟仍无所知。
  因此他又到阿罗暹仙人(Aratakalama)处,学习“非想非非想定”。所谓“非想”,乃非一般普通心理活动的思维妄想。所谓“非非想”,就是做到虽无普通的妄想思维,但还能了然于一切。许多人认为禅定工夫,到此地步,已属高不可攀,其实,正是落在微细烦恼的见思惑中。他提出了问题:非想非非想定处,是有我耶?是无我耶?若说无我,不应说非想非非想;若言有我,便非解脱。斟为众生正因为有我,方生诸苦。非想非非想定中,虽然可以使粗的妄想烦恼暂停,但微细的烦恼,依旧存在。若不能舍除我相与我想,何以能达到真正的解脱?所以他又舍此而去。
  三、雪山林下苦行
  在释迦牟尼入山修行的时光中,他已遍访著名道者,但因没有真正明师,所以毫无收获。然于当时各种修道方法,无论如何难行苦行,他都已经一一修习做到,而且极为精通。在这期间,他的父王曾经打听到他的行踪,派遣王师大臣前来劝说,仍然不为所动,只好留下大臣等的公子憍陈如等五人,追侍太子修行,慎加保护,这就是后来释迦牟尼弟子中著名的先期五大弟子,其中以憍陈如为首座。同时他因历访诸师,始终不得究竟解脱之道,便暂行栖止在槃荼婆山中,常入王舍城(Raijagriha)乞食度日。但城主频婆娑罗王很快地就知道了他的行踪,亲来劝请还俗,甚至愿以王位相让,可是他也婉辞谢绝了。频婆娑罗王最后只好与他约定:“若成道时,愿先见度。”所以,后来释迦牟尼成道,就常常住在王舍城,弘宣他的佛教。
  此后,他又到尼连禅河(Noiranjana)附近,迦耶山(Gayasirsa即象头山)的南端,邻近雪山,即优娄频螺(Mrnvela)聚落的苦行林中,静坐思维,修习苦行,或日食一麻,或日食一米,或复二日食一麻米,乃至七日食一麻米。由于他趺坐苦修,不经行散步,目不瞬睛,心无恐怖,变得形销骨立,须发卷乱犹如蓬蒿,被喜鹊错认作草丛,就此在他头上做起窠来。地上芦苇,盘绕过膝。此时的释迦牟尼,非常孱弱,俨然如衰朽垂死的人。他长时间地修此种难行的苦行,后来忽然想到这和一般认为苦行修身就是真道的作风,又有什么差别?所以他又舍此而去,独自南行。
  四、豁然顿悟而成佛道
  在过去的岁月里,释迦牟尼苦其心志地禅静思维,毫无疑问地,因为缺乏营养,而弄得衰弱不堪。但其金刚的信念和坚定的精神,就连净饭王所派出追寻他的王师大臣,也都深受感动,无不肃然起敬,所以随来的憍陈如等五人,都愿留在那里,伴随太子学道,就在附近觅地专修。自从他觉得这种修行,并非正道,便独自离开苦行林中,接受牧女难陀波罗的乳糜供养,恢复到少壮的体力。憍陈如等五人见到这种情形,便认为他受不了苦行的考验,以致道心退堕,非常失望,就离他而去,到达波罗奈国(varanasl)的鹿野苑(Mrgadava)自修苦行去了。
  释迦牟尼既已恢复体力,便自入尼连禅河淋浴,洗过去劳形苦志的积垢,身心异常愉快,独自走到距离尼连禅河十里的毕波罗树(Pippala佛成道后,更名为菩提树)下,自敷吉祥草座,双足结跏趺坐,并发誓说:“我如不证菩提(菩提,汉译“自性正觉”之义)不起此座。”由于他过去曾遍学各种禅定,功力已深,这一坐经过了四十八日之久,便深入到禅思的妙境。当十二月七日的夜间,他在禅思坐中,受到种种魔境的显现和干扰,如声色货利、生死恐怖,他都不为所惑,所谓“魔军”、“魔女”等等,都被他的定力所降伏。就在这一夜中,他逐步证得了神境智证通(神足通)、天眼智证通(天眼通)、天耳智证通(天耳通)、他心智证通(他心通)、宿住随念智证通(宿命通)、漏尽智证通(漏尽通)等六种神通境界,身心自放大光明境。到了初八日的晨朝,忽然看到明星出现(应是太阳初出,因印度以天文习俗的惯语,通常称太阳为明星),就此廓然大悟,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汉译“无上正等正觉”),因此爽然叹道:“异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求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按:释迦初悟道时这一段说法,各种佛经译语都稍有出入,现在依照历代禅宗相传的意译,采用以上的话,比较明白易晓。
  我们回溯此一大事因缘:释迦牟尼自二十九岁出家学道,经过六年来的普遍参学,备历艰辛。到了三十五岁,始证得各种神通境界,洞见人类身心潜能的无比妙用,和生命的根本。同时睹明星而悟道,了彻宇宙人生的其谛,爽然叹息:原来如此。当下他就想进入涅槃(寂灭圆明),懒得说法了。因此震动天人,纷纷请求他留形住世,广化众生,他曾经对天人们说过:“止止,我法妙难思。”也正因为他有些一说,使我们可以了解佛法的奥义所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不可思议”。通常一般人,便认为佛法是学不到,摸不着,看不见的。那知“小可思议”正如“我法妙难思”这句话一样,只是一种方法沦。因为任何宗教或哲学,一般的习惯,都是用思想去推测,或凭情感去信奉它,讨论它。思想推测就是“思”,情感信奉或讨论就是“议”。如果只从思想或情感议论来求证宇宙人生的真谛,那无异中背道而驰,真有“妙难思”之感了。“妙难思”和“不可思议”这一句话,下是指出一般人们在方法上的错误,并非说是“不能思议”!只要我们拿身心去实证,小用思议去推测,就可到达我们自性本来具备的正觉佛境了。
  笫三节 教化创建的情形
  一、开始教化及其主要弟子
  悟道后的释迦牟尼,因为接受人天的殷情劝请,决心宣教济世。他首先到达自古相传的圣地鹿野苑,为昔年追随雪山林下,专修苦行的憍陈如等五人,开始宣说苦、集、灭、道的四谛圣法。五人先后都得悟解,便在佛的教法中出家修道,名为比丘(汉译相当“乞士”,上乞法于佛,下乞食于众生),这就是释迦牟尼行教的开始,佛语名为“初转法轮”,也就是佛教有“佛宝”“法宝”“僧宝”等三宝的开始。同时波罗奈斯城的长者子耶舍,又名“宝称”,因感觉人生的苦痛,生起正法的信念,闻风来到鹿野苑依佛出家,并且带来他的朋辈,五十位长者的子弟,也皈依了释迦牟尼。同时耶舍的父母妻子,跟着也都依信而为在家修行的优婆塞、优婆夷。释迦牟尼第一次住在鹿野苑的三个月中,已收得虔信弟子五十六人,从此分遣他们到四方游行教化。他自己却单独来到尼连禅河边摩揭陀国的王舍城中,施展神通,教化了专门拜火的婆罗门优楼频螺迦叶、那提迦叶和伽耶迦叶等兄弟三人。使他们率领门下的弟子一千人,都诚心地皈依了释迦牟尼。其次又摄服了属“六师”外道的珊阇耶毗胝罗的弟子、以聪明智慧著称的学者舍利弗和目犍连,两人又各率领门下弟子一百人,一齐皈依佛教。于是释迦牟尼,便以三十多岁的年龄,开始拥有基本的出家众弟子一千二百五十人,他们追随着游方教化,听闻佛的说法,是佛的常随众等。后世结集的佛经中,每每提到“比丘千二百五十人俱”,就是指这般资历老到、根器深厚的贤弟子。后来又有一位聪明才智、威德出众的摩诃迦叶(即大迦叶),也来皈依,便是后世相传承受佛教禅宗的初祖。其实当时的舍利弗与迦叶三弟兄,年龄比释迦牟尼还要大得多,当他开始外出行教,许多不知道的人,起初都认为这位年轻的释迦牟尼,还是他们群众中的弟子呢。在当时印度的教派中,释迦牟尼一出山,便拥有基本弟子一千余众,这种声势的影响,可能相当惊人了。
  后来四十多年的说法行教,所有皈依他的出家、在家的弟子,不分种族贵贱,男女老幼都有,在名义和事实的区分上,便形成了佛的四众弟子。出家的男子,名为比丘;出家的女子,名为比丘尼。在家的男子,名为优婆塞;在家的女子,名为优婆夷(汉译通称男居士、女居士)。再以后的出家众或在家众,无论男女老幼,凡有心存佛境,身在尘世,具足离尘拔俗、特立独行的佛家思想和行持,乃至永远无尽,不受时空限制,弘愿广度众生者,一律称为“大乘菩萨”。“菩萨”就是梵语“菩提萨埵”的简称,具有自觉觉人、自利利他的殊胜妙义。
  当时在佛弟子的比丘众中,又有十大弟子,各以独有的专长而见称。举如:舍利弗,智慧第一;目犍连,神通第一;大迦叶,头陀(苦行)第一;阿那律,天眼第一;须菩提,解空第一;富楼那,说法第一;迦旃延,论议第一;优波离,持律第一;罗睺罗(佛的独子),密行第一;阿难(佛的堂弟),多闻(博闻强记)第一。这就是佛嫡传成就殊胜的十大杰出弟子。
  二、说法的情况与说法的时地
  释迦牟尼率领了一群新兴学派的弟子们,渐次游行教化到了王舍城,因昔年初弃尊位,入山修道的时候,曾与频婆娑罗王有约,成道以后,当先来度化,所以就如约前来,安住在频婆娑罗王为他特建的“竹林精舍”,上自国王,下至庶民,无不钦诚归仰。这就是佛教在印度初有寺院的开始。不久,因舍卫国波斯匿王治下,有一名门巨室的富翁须达长者,乐善好施,信奉释迦牟尼的佛教,用金叶铺地来论价,为他购买了憍萨罗王太子所特有的“祇陀园林”,于是感动了王太子的同意合作,和举国上下一致的信仰,乃在舍卫城中特意为佛建立一座“祇园精舍”,又叫做“给孤独园”。这是因为须达长者乐善好施,以救济孤独贫苦的善行而得名。当时这座精舍的建筑,内有十二级浮图(佛塔),七十二间讲堂,三千六百间房舍,五百间楼阁,供养容纳佛教的僧俗弟子们,这可说是佛教在印度最早的一座学院。从此以后,释迦牟尼便常往来居住在摩揭陀国王舍城的“竹林精舍”,或舍卫国给孤独长者的“祇园精舍”,它们成了经常宣扬教化的两处道场。
  摩揭陀国,在当时的印度,是一政治安定、经济繁荣的安乐国土,所以人们的生活,也过得非常舒服,据称是一个饮食作乐,倡伎常欢,不废夙夜游戏的国家。自从释迦牟尼常川住此行教后,王舍城中昼夜寂静,诵声济济,舍世俗乐,斋戒读经,不舍三宝,唯佛是尊。同时舍卫国的风气,也因钦奉佛教,孜孜为善,从此邻国相望,教化大行。由此可见佛教净化人间国土的教育力量,其影响之巨和收效之广,可谓盛极一时。释迦牟尼现身说法,十余年中,竟有如此成就,足以令人向往!
  释迦牟尼自成道以至开始传布佛教期间,因为他父王的想念,曾传命要他回国,他就先遣弟子一人,回国显现神通,然后亲自回来,为他父亲净饭王说法,使他心得解证。同时又感化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和他的妻子耶输陀罗,使得他们后来也都从佛出家。同时又感化了从兄弟阿难陀、提婆达多、阿睺楼陀;和他自己的儿子罗睺罗;以及首陀罗(印度阶级观念中的贱民氏族)种姓的优婆离等,都相继归佛出家。他在本国的时候,仍然依照佛制,自行外出,平等乞食。这件事使他的父王深感不安,结果他说服了他的父王,还是依照出家人平等的规矩,实行乞食。后来大约在他开始传教的五、六年间,他的父王因老衰而病重垂危,很想见他一面,他又率领了阿难陀和罗睺罗等回国,亲行饰终大典,于父王临终时,随侍在侧,以手抚心,使其平安逝去。同时并依礼与堂弟难陀,从弟阿难及儿子罗睺罗等,分秩肃立在父王遗体的头足两旁,恭谨护灵。父王梓宫出殡,他也亲为舁举,以表哀念。最后,奉父王梓宫到王舍城的灵鹫山,在他自己安居清修教化之地,火化起塔,一切遵礼如仪,以教示为人子者,应该善尽养生送死之道。这是何等至情至理的表露。
  此后,从成道到涅槃,这四十五年间,经常在摩揭陀、舍卫国,做南北两处的行教中心,并且随时游化于恒河沿岸的中印度各国,不拣僧俗贤愚,不分贵贱贫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随机说教,凡是接触过他伟大圆满的人格、听闻过他高深微妙的教理者,无一不被感化。后来皈依他的弟子,究竟到达多少人数,确实无法统计。他以数十年来的教化,弟子众中人数增多,智贤愚不肖兼收并蓄,在这样一个精神领导团体教育的生活中,个人与团体,外界与内部,以及团众之间的种种关系,不免发生许多事故。因此随时间的推展,和经验的教训,除了基本道德的人格教条:戒杀、盗、淫、妄以外,渐渐订立许多规矩,以后便成为佛教的戒律了。
  释迦牟尼行年八十左右,也正是他成道后第四十四、五年间的一个夏天,便在吠舍离城附近的波梨婆村(竹芳村Beluvana)度过雨季。他曾宣示不久当入涅槃,因此就向北作最后的游行。在拘尸那揭罗城(Kusi-nagaya)郊外的娑罗双树下,为老婆罗门须跋陀罗说法既竟,并收他作最后的弟子后,就示疾不起,以右胁卧而入涅槃。这时约当公元前四百八十五年之间二月十五日的夜半。弟子中的摩诃迦叶,最后由灵鹫山赶到,主持丧礼。临入涅槃时,因弟子们请问后事,他便谆谆告诫:以后以戒为师。所以后来佛教对于戒律,与他所说的经教,都同等重视,一直奉行不迭。
  三、佛经的结集与部派的分化
  释迦牟尼既入涅槃,佛弟子们觉得导师已去,茫然无所依怙,人家商量,当前最重要的事业,就是结集佛的说法,汇为经典。所谓“结集”,便有记诵和编纂的意思。于是由十大弟子中的大迦叶领导,遴选出亲受佛说教义,确已证得佛法中道果的人,诵出多年来佛住世时所闻遗教,立为经典。当时由已证阿罗汉(意为杀贼,灭除烦恼心贼)果位者共五百人,集中在王舍城外的七叶岩窟,从佛示寂灭后第一个雨季的二月二日,就是六月十七日,开始结集。当时大迦叶被推举为众中上座(犹如现在会所主席团的首座),先行结集毗尼(调伏身心烦恼的戒律),由大迦叶提出戒律的各条目,质询佛弟子中持戒第一的优波离,由他答问,依次诵出戒律的制时(制作时间)、制处(制作地点)、因缘(为什么原因而制定这条戒律)、对机(由何人何事而开始定律)、制规(确定应守的规戒)、犯戒(怎佯才叫做犯戒)等等。其次宣读记载的戒律,由五百比丘大会合诵通过,永远定为佛制,才算完成了结集毗尼的工作。跟着由佛弟阿难诵出达磨(汉译“法藏”、“经藏”)之后,也由大迦叶提出质询,阿难答出说时(说法的时间)、说处(说法的地点)、因缘(是何原因)、对机(对何人何事而说)、说法(说的什么法)、领解(听众当时的领悟程度),再由大众合诵通过,确认是佛所说的法,并无错误,才算完成了经教的结集。这是佛涅槃后第一次的结集,所以也叫“第一结集”,又叫做“王舍城结集”。可是这次参加结集的人选条件,是以已经证得圣果的五百罗汉为标准,又因不曾参加这次结集的弟子们,约有数百至千人左或,他们就自开局面,以比丘之一的婆师波为上首,存距离五百结集并不太远的西面,另作佛经的结集,后来就叫它为“大众结集”,又称“界外结集”。同时有说当时结集的佛法,就有经、律、论等三藏,乃至又有加上杂集、梵咒,共为五藏的的说法。
  总之,释迦牟牟已一生说法,但以身教言教为止,虽然他也是擅长语文而最会演说的高手,但他从来没有动手写作,留下片楮只字。他不想以藏之名山的事业而留得后世的盛名,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给予后人的启示很大,而且富于哲学教育的真精神。另一方而,我们也可以看到,凡是世人所崇奉的教主和圣哲,大多不亲著述。在中国,古代的老子虽曾著作《道德经》五千言,但是究竟有多少出自他的手笔,那就很难定论,可是他何尝不会感到璞散为文,是引以为憾的呢!扎子至圣,删诗书、定礼乐,但他也曾自我表白,说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这不是很好的例证吗?释迦牟尼的说法,后求成为经典,那当归功一般具有高深修养,长于道德文学的佛弟子,他们全心集结,凡所亲闻,胥归载笔,加以文字富丽,义理精湛,对佛教的弘扬,乃因此而开展。这可以说:“他本无心为教主,谁知教主迫人来!”而帅门谊重,尤足钦羡,我们只有低首膜拜了。
  以上佛藏,“王舍城结集”以后,约有百年,又因东方僧伽(佛教僧团)所行十条规则,有人认为非法非律,乃由西方僧伽长老耶舍比丘领导,在吠舍离,重新结集一次,会众有七百人,会期八月之久,会中将正统派的达磨(经藏)和毗尼(戒律)部重新诵读。因正统派的比丘众,多数为长老耆宿,后世就称之谓“上座部”,内含有德者的意思。而东方僧伽以其人众,后世就叫他们“大众部”,称他们的学说为“轨范师说”(含有师资学者的意思)。两派互不相下,这是当时印度佛法分派的先河。
  此后又百余年,阿诵王大护法当政,笃信佛教,即位十八年后,遴选学德兼备的圣僧一千人,以帝须为上座,在华氏城,又有一次佛经的集结。这是南传佛教记载,但其经本无存。
  后来迦腻色迦王朝,又选拔圣众五百人,假座迦湿弥罗的环林寺,再行结集一次,以世友为上首,所集佛典,先造优婆提舍十万颂,注释经藏。次造毗奈耶毗婆沙十万颂,注释律藏。后造阿毗达磨毗婆沙十万颂,注释论藏。前后经过十二年的时间,这才功德圆满,结集完毕。中国《大藏经》中,尚保留有前述经典的译本《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
  又据西藏佛教的传述,在迦腻色迦王时代,于阇烂达罗寺。召集五百罗汉、五百菩萨、五百学匠,重令结集三藏。因百年以来,佛学分派的十八部之间,各有所持的主见,其中六十三年来,争议尤烈,由于此次的结集把十八部异执都承认为真正佛教,并且辑录了从来没有记述的三藏经典,已经记录的,又重加校订。
  自佛弟子结集佛教经典,经、律、论等三藏,成为佛教学说的法库总汇以来,在三藏经典中,其实也已大部分包罗收藏了印度教哲学,和一般学术上的思想体系。我们如果认定《大藏经》为纯佛法或佛学的,那就未免太过拘囿或小见了。不管佛经三藏的结集,在佛教史上有如何的争议,我们至少可以确信自佛灭度一百年后开始,直到四百年之间,佛的遗教弟子,因所执持的学说,及量承或见解的异同,渐已分化而有派别,初由大众、上座两部,经过三、四百年来的演变,就形成了当时印度佛教的部派,归纳起来约有十八至三十余部之多,其学派名称有如下列:
  大众部
  一
  一说部
  说出世部
  鸡胤部
  二
  ——多闻部
  三
  ——说假部
  四
  制多山部
  西山部
  北山部
  上座部
  一雪山部
  说一切有部
  二—犊子部——三
  法上部
  贤胄部
  正量部
  密林山部
  四—化地部——五—法藏部
  六—饮光部
  七—经量部
  《大藏经》中有《异部宗轮论》,较有详说。但此二十部派的佛学,相传皆指为小乘佛教的范围。玄奘大师尝予归纳,判为六宗。以后或多或少,代有损益,我们无可否认中国佛教的分宗,无论直接间接,难免也要受到印度各部派学说的影响,那是必然的事。此外,佛教学说,又有大乘、小乘、显教、密教之别。主小乘者,认大乘为非佛说。主大乘者,认小乘亦同外道。南传佛法,力护小乘。北传佛教,大、小并重,但以大乘为主。尚显教者,认密教为魔说。重密教者,谓显教非究竟。余如性宗主般若,相宗主法相,学派不同,传承各异,以致纠缠不清,争端时起。譬如太阳黑子,虽有周期的活动,无损本来的光明,但是终归有美中不足的遗憾。
  佛教兴于印度,但是到了公元八世纪的中叶,中印度的佛教,业已式微。唯南、北印度,尚有传承。此时东土佛教所盛行于中国者,则又根基稳固,其全部佛经的迻译,十之八九已成汉文了。印度佛教既衰,固亦予其原有的婆罗门教以复兴的新机;其他异说,又似复萌。公元十二世纪,因回教的入侵,佛教寺院多被摧残,教徒又多退避,去到南印及西藏等地。于是印度本土,佛教完全绝迹,仅有史迹的残留,聊供后人的凭吊。至现有的印度佛教,则又为十八、九世纪以后,由输出于他国的佛教文化,倒流极少部分还于本土,自然已非昔日的真面目,而且神佛不分,夹杂许多邪说。二十世纪中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已有中国僧人前住印度,专为建立佛教寺院的,这就可见一斑了。唯现代史中独立前的印度,其国运的遭遇,为帝国的侵略,殊与佛教无关,特为附带提出,以资辨证。有人推到佛身上,那是历史知识的错误,非常可笑。
  结 论
  世人以言宗教哲学或宗教历史者,如所周知,佛教是释迦牟尼所创立,从宗教的立场来说,他当然是教主。从哲学或学术的观点来说,有许多人认为他是一位救世主义者、大哲学家、大教育家,并不只是狭义宗教的教主。而且一般观点,认为佛教是无神论者,或泛神论者,各种异说,矛盾得相当有趣,在此不须讨论。依据佛学本身的立场,梵文所称的“佛”,全称应该是“佛陀”,汉文意译“觉者”,它具有自觉(得大智慧解脱的自利之道)、觉他(觉世牖民的利他内涵)、觉行圆满(自度度人福德两皆圆成)的诸义蕴,所以不能单用意译简称“觉者”,为了涵摄全义,故用音译统称为“佛”。在佛教经典上,释迦牟尼有世尊、如来、天人师、一切智、佛等等,通常十个或更多的别号,但除“世尊”一名外,大部分的称谓,都充满了慈悲救世,和师道尊严的格调,的确少有唯我独为万物主的观念。以上简介,大致已将印度文化的背景,和释迦牟尼住世的史迹,有所交待。兹就其时代环境、人格思想及修道弘化等公案,试作客观的研判,并为如下的结论:
  一、纵观人类历史,凡是具备大仁大勇、聪明智慧的人物,他们所抉择的人生道路不外两条,那就是不为英雄,必为圣贤。即生完成赫赫事功,名扬千古的便是英雄,英雄事业,充其量作到一个拨乱世反之正,登生民十衽席,可予人类社会一个短暂时期的安定或升平,因而为王称帝,俨然一世之雄。但历史的兴亡,朝代的更迭,所谓帝王事业往往遗患无穷,因为权势移转,看似热闹的序幕,实系反为悲哀的下场,到头误人误己,毕竟无一是处。反之,圣贤事业,也许寂寞一生,却能永远赋予人们以身心的安泰。而且整个人类问题,种种纷纭复杂,如果仅从政治权力以求安定治平,那只是世俗的观点和天真的想法,因为人心的臧否,关涉政治的兴衰,一治一乱,循环往复,似是历史的定则,永无究竟的答案。何况除了“民吾同胞”,还有“物吾与也”的宇宙众生,其问题的存在,也应一概解决。所以从哲学的立场看,我们必须荷担如来的家业,寻求真理的归趋,以求彻底解决整个人生社会的问题,并了解宇宙生命的真谛,这才是弘济万世,普被众生的基本事业。
  释迦牟尼在世时的印度,_由于文化思想的紊乱,政治社会的不安,以及战争的扰攘,人切的悲哀,在在处处,无不触目惊心。他以天纵的睿智,和英雄的雄姿,大可继承王业,开张国运,成为一代雄主。但他看清了人性的症结所在,要求对治解救,不在事功的凭恃,而在德业的化被,所以毅然薄王业而不为,离尘出众,任道求真,成为众生的教主,具足人生的光辉。他以舍弃小我,成全大我的救世精神,现身说法。大声疾呼“众生平等,佛我一如”,极力破除古印度顽固的阶级制度,和人类唯我自私的观念,这是何等的怀抱!何等的气度!可是他毕生的行教说法,似求众生自性自度,并非“好为人师”,企以教主自尊。与其不取,人皆予之,他寂灭后,佛弟子众,竟也尊之为导师,奉之为教主,这与他“无我”的初衷实在不相干,也是实至名归。虽然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因为他只有施予,无所企求,所以千秋万代之后,决无时间空间的限制,凡日月光临的地方,永远有他慧命的子孙,为之顶礼膜拜以至无穷。从他个人出身的环境来说,在英雄与圣人的分界线上,他永远是先知先觉的前驱者!
  二、以师道自任,启示众生皆具佛性。从宗教的立场来说,经典记载的教主释迦牟尼,如何累劫修持,如何万德庄严,以致受生成佛。种种神奇,历历如在,诚有不可思议者。若以现在世纪或未来世纪的眼光来看,除非把他永远范围在宗教门墙以内,供人崇拜,否则,反而堵塞人们进入佛门的通道,难免种种隔碍。我们研究佛的生平,便知他也是人,不是神。他由人至于超人而成佛,也从人位许多前因后果的教养完成,并非生知之圣,不待学而后能。而且他的断爱出家,弃王位以求道,也是经过娶妻生子的人生历程,他对父母,也力行人子应尽的孝道,甚至他也说过,孝顺父母,等于供养诸佛而无异。中国佛教,更着重“报四恩”,即报父母恩、国恩、众生恩(社会恩)、佛(师)恩。释迦牟尼以师道自任,揭示由人性的升华而至于超凡入圣的成佛作祖,要从人本位做起,如果人位的品格不备,希望一入佛门,便可得道证果,永为天人师表,那是非愚则妄,决非佛教本分。他揭示一切众生,皆具佛性,迷则为凡,悟则成圣,圣由自悟,不从他得,故必以彻悟的觉性,求证本际的真如,然后可与宇宙心物的生命根源,同具寂静,到此可了生死,可齐物我,这便是无上妙胜的如来佛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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