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儒家类>> 钱穆 Qian M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
湖上闲思录
  我这一本《湖上闲思录》,是今年春天因着一位友人的一番怂恿而触机开头写起的,经过了约莫四个月的时间,积成这三十篇文字,把它汇集成册。我的生活,其实也算不得是闲散,但总是在太湖的近边,时时见到闲云野鸥风帆浪涛,总还是有一些闲时光的。我的那些思想,则总是在那些闲时光中透逗,在那些闲时光中酝酿。而且我之所思,实在也于世无补。我并不是说我对于当前这些实际的人生,漠不关心,不想帮忙。但总觉得我自己无此智慧,无此精力,来把捉住这些当前的实际人生之内里的症结,而试加以一种批导或斡旋。因此也只能这般躲在一旁,像无事人模样,来思考那些不关痛痒不着筋节的闲思虑。我也并不说我的那些闲思,便在此二十篇中告一段落。只因为我的闲思,总算是在此三四个月的闲时光中闲闲地产生,实际则只还是闲闲地记录写出。而我想,读我书的人或许只想在三四日或三四钟点中匆匆读完。若我把这些稿子久藏不出,积压得多了,我又怕更引起读者的忙迫,要在几天或几个钟点的短时间里,匆忙地一口气来读我的太多的《闲思录》。忙读是领略不到闲思的情味的。因此先把此三十篇发表了,也好减轻读者们忙读的压迫。将来若使我续有闲思的机会,好络续地写出,再汇成续集三集,也让读者们好分集的闲闲地来读。
  我这一本《闲思录》,并不曾想如我们古代的先秦诸子们,儒墨道法,各成一家言,来诱世导俗。也并不曾想如我们宋明的理学先生们,程朱陆王,各各想承继或发明一个道统,来继绝学而开来者。我也并不曾想如西方欧洲的哲学家们,有系统、有组织、严格地、精密地,把思想凝练在一条线上,依照逻辑的推演,祈望发现一个客观的真理,启示宇宙人生之奇秘。我实在只是些闲思,惟其只是些闲思,在我写第一篇的时候,我并没有预先安排如何写第二篇。在我写第二篇的时候,也并没有设法照顾或回护到第一篇。在我只是得着一些闲,便断断续续地思而写,这是些无所为的,一任其自然的,前不顾后,后不顾前。而且在我开始写这《闲思录》之前,怂恿我的那位友人,他早已给我一限制,不希望我长篇累犊地写,字数上他希望我不超出二三千字的篇幅。我开始既如此写,以后也便照样写。而且我觉得,篇幅有了限制,也好省得我转成忙迫。心下预定了只写这些字,因而不致失却我开始写时的闲情。写了二三千字,我便戛然而止,我也并不曾想一定要把我当时的一番闲思像模像样地造成一理论。有时上面多写了些,下面便少说些,有时上面少说了些,下面便多写些。而且我每一篇在写的时候,也没有预定题目,有时想到较复杂较深邃的,也只在此三四千字中交卷。有时想到较简单较平浅的,也在此三四千字中交卷。写完了,随便拈篇中一两字作为题目装成一牌子安上。有些是上一篇未说完的,又在下一篇乘便补出。有些是上一篇已说到的,又在下一篇重复说及。有些是某一篇只当是某一篇之一隅举例,有些则两篇之间又好像有些冲突不一致,有些是尚多言外之意,也懒得再申说。篇目的前后,全照动笔的次序,没有再编排过。中间有一两篇是宿稿,因为文言白话的体裁关系,而把来略略地改写的。然而这些总还是我一人之所见,而且近在四个月中间写出,应该是仍还有一个体系的。这些则只有让读者们自己去认取。我只请求读者们在临读时,也先把自己的心情放闲些,则一切自易谅解,一切自易愿恕。
  怂恿我的那位友人,使我触机开头写这一本《闲思录》的是谢幼伟先生。他为《申报》馆的副刊《学津》讨稿,我的稿开始了,但《申报》的《学津》停刊了。我引起了兴头,终于有此一册小书。让我乘便在此感谢谢先生的一番怂恿。
  一九四八年夏钱穆识于无锡荣巷
人文与自然
  宇宙之大,只须稍读几本近代天文学的书,便不难想像。当你在夜间仰视天空,虽见万千星座,密布四围。但那些星与星间距离之辽阔,是够可惊人的。群星之在太空,恰应似大海上几点帆船,或几只鸥鸟。我们尽可说,宇宙间是空虚远超过了真实。虽则那些星群光芒四射,灿烂耀人,但我们也可说,宇宙间是黑暗远超过了光明。
  在宇宙间有太阳,在太阳系里有地球,在地球上万物中有了生命,在生命里有人类,人类在整个宇宙间的地位,实在太渺小了。譬如在大黑深夜,无边的旷野里有着一点微光,最多只照见了他近旁尺寸之地,稍远则全是漆黑,全是不可知。人类生命历程中所发出的这一点微光,譬喻得更恰当些,应该如萤火般,萤虽飞着前进,他的光则照耀在后面尾梢头。人类的知识,也只能知道已然的,凭此一些对于已然的知识与记忆,来奔向前程,奔向此无穷不可知之将来。
  你若太过注意到自然界去,正如行人在大黑深夜的旷野里,老把眼睛张望到无边的深黑中去,将会使你恐怖,使你惶惑。但有些人又太过看重他个人的生命,当知个人的生命依然是一个自然,一样的虚空胜过真实,黑暗胜过光明,一样在无边深黑中。人类的心智,则偏要在虚空中觅真实,黑暗中寻光明,那只有在人类大群已往历史文化的累积里面去寻觅。这些经人类大群已往历史所累积着的文化遗产,我们称之曰人文,用来与自然对立。这是真实的,光明的,但这些也只是萤尾梢头的一点微光。
  人类已往生活中所积累的一些历史文化遗产,如何得与整个大自然界长宙广宇相抗衡,相并立。但就人而论,也只有这样,这是所谓人本位的意见。在中国传统见解里,自然界称为天,人文界称为人,中国人一面用人文来对抗天然,高抬人文来和天然并立,但一面却主张天人合一仍要双方调和融通,既不让自然来吞灭人文,也不想用人文来战胜自然。
  道家也有天人不相胜的理论,(见《庄子》)但道家太看轻历史文化的群业,一个个的个人,只能说他天的分数多,人的分数少,一面是謷乎大哉,另一面又是渺乎小哉,如何能天人不相胜呢。所以荀子要说庄子知有天而不知人,但荀子主张人类性恶,这也没有真认识人类历史文化群业的真相。你若一个人一个人分析看,则人类确有种种缺点,种种罪恶。因为一个个的人也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但你若会通人类大群历史文化之总体而观之,则人世间一切的善,何一非人类群业之所造,又如何说人性是恶呢?西方耶教思想,也正为单注意在一个个的个人身上,没有把眼光注射到大群历史文化之积业上去,因此也要主张人类性恶,说人生与罪恶俱来,如此则终不免要抹杀人生复归自然。佛教也有同样倾向,要之不看重历史文化之大群业,则势必对人生发生悲观,他们只历指着一个个的个人生活来立论,他们却不肯转移目光,在人类大群历史文化的无限积业上着想。近世西方思想,由他们中世纪的耶教教义中解放,重新回复到古代的希腊观念,一面积极肯定了人生,但一面还是太重视个人,结果人文学赶不上自然学,唯物思想泛滥横溢,有心人依然要回头乞灵于中世纪的宗教,来补救目前的病痛。就人事论人事,此后的出路,恐只有冲淡个人主义,转眼到历史文化的大共业上,来重提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老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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