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乡土风情>> 莫言 Mo 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5年二月17日)
天堂蒜薹之歌
  十九年前,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件極具爆炸性的事件--數千農民因為切身利益受到了嚴重的侵害,自發地聚集起來,包圍了縣政府,砸了辦公設備,釀成了震驚全國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創作着的傢族小說,用了三十五天的時間,寫出了這部義憤填膺的長篇小說。
第一部分
  第1節:自序
  ●自序
  莫言
  十九年前,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件極具爆炸性的事件--數千農民因為切身利益受到了嚴重的侵害,自發地聚集起來,包圍了縣政府,砸了辦公設備,釀成了震驚全國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創作着的傢族小說,用了三十五天的時間,寫出了這部義憤填膺的長篇小說。在初版的捲首,我曾經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語錄:
  小說傢總是想遠離政治,小說卻自己逼近了政治。小說傢總是想關心"人的命運",卻忘了關心自己的命運。這就是他們的悲劇所在。
  小說發表後,許多人問我:這段話,是斯大林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說的?為什麽查遍《斯大林全集》,也找不到出處?
  我的回答是:這段話是斯大林在我的夢中、用煙斗指點着我的額頭、語重心長地單獨對我說的,還沒來得及往他的全集裏收,因此您查不到--這是狡辯,也是抵賴。但我相信:斯大林是能夠說出這些話的,他沒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文學終於漸漸地擺脫了沉重的政治枷鎖的束縛,贏得了自己的相對獨立的地位。但也許是基於對沉重的歷史的恐懼和反感,當時的年輕作傢,大都不屑於近距離地反映現實生活,而是把筆觸伸嚮遙遠的過去,盡量地淡化作品的時代背景。大傢基本上都感到纖細的脖頸難以承受"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桂冠,瘦弱的肩膀難以擔當"人民群衆代言人"的重擔。創作是個性化的勞動,是作傢內心痛苦的宣泄,這樣的認識,一時幾乎成為大傢的共識。如果誰還妄圖用作傢的身份幹預政治、幻想着用文學作品療治社會弊病,大概會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是寫了這部為農民鳴不平的急就章。
  其實也沒有想到要替農民說話,因為我本身就是農民。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蒜薹事件,衹不過是一根導火索,引爆了我心中鬱積日久的激情。我並沒有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秘密地去那個發生了蒜薹事件的縣裏調查采訪。我所依據的素材就是一張粗略地報道了蒜薹事件過程的地方報紙。但當我拿起筆來,家乡的父老鄉親便爭先恐後地擠進了蒜薹事件,扮演了他們各自最合適扮演的角色。
  說起來還是陳詞濫調--我寫的還是我熟悉的人物、還是我熟悉的環境。書中那位慘死在鄉鎮小官僚車輪下的四叔,就是以我的四叔為原型的。也許正因為是人物和環境的親切,纔使得這部小說沒有變成一部紀實文學。當時在書的後記裏我申明:這是一部小說,我不為對號入座者的健康負責。現在我還是要申明:這是一部小說,小說中的事件,衹不過是懸挂小說人物的釘子。事過多年,蒜薹事件已經陳舊不堪,但小說中的人物也許還有幾絲活氣。
  在剛剛走上文學道路時,我常常嚮報界和朋友們預報我即將開始的創作計劃,但《天堂蒜薹之歌》使我明白了,一個作者的創作,往往是身不由己的。在他嚮一個設定的目標前進時,常常會走到與設定的目標背道而馳的地方。這可以理解成職業性悲劇,也可以看成是宿命。當然有一些意志如鐵的作傢能夠戰勝情感的驅使,目不斜視地奔嚮既定目標,可惜我做不到。在藝術的道路上,我甘願受各種誘惑,到許多暗藏殺機的斜路上探險。
  在新的世紀裏,但願再也沒有這樣的事件刺激着我寫出這樣的小說。
  2005年4月12日
  ■第一章
  尊一聲衆鄉親細聽端詳
  張扣俺表一表人間天堂
  肥沃的良田二十萬畝
  清清的河水嘩嘩流淌
  養育過美女俊男千千萬
  白汁兒蒜薹天下名揚
  --天堂縣瞎子張扣演唱的歌謠
  一
  "高羊!"
  那天中午,陽光十分強烈。久旱無雨,天空和大地之間遊走着混濁的塵埃,彌漫着腐爛蒜薹的臭氣。一群藍色的烏鴉疲憊地從院子上空掠過,地上閃過灰淡的陰影。已經收穫的大蒜沒來得及編成辮子,散亂地堆在院子裏,被炎陽曝曬着,發出陣陣惡臭。在堂屋裏,他蹲在一張矮桌前,耷拉着兩撇倒運的掉梢眉毛,端起一碗蒜薹湯,剋製着從胃底泛上來的惡心,剛要伸嘴強喝,就聽到從虛掩的破舊院門外,傳來一聲焦灼的吼叫。他聽出這是村主任高金角在呼叫自己的名字,便匆忙放下碗,大聲應着,往院裏走。
  站在堂屋門口,他說:"是金角大叔吧?來傢裏坐坐?"
  院門外的聲音柔和了些:"高羊,你出來一下,有要緊事跟你商量。"
  他不敢怠慢,回頭囑咐了一句:"杏花,你別亂摸,別燙着。"飯桌旁,他的八歲的雙目失明的女兒杏花睜着兩衹光彩奪人兩團漆黑的眼睛呆坐着,好像一截黑木頭。在院子裏走着,灼熱的土地烙着腳,熱氣上衝,他感到雙眼正在分泌眼眵。他搓着胸脯上的灰泥,聽到新生的嬰兒在炕上啼哭。身有殘疾的老婆似乎在炕上咕嚕了一句什麽。總算生了個男孩!他望望黑洞洞的窗戶,欣慰地想着。西南風颳來了成熟小麥的焦香,就要開鐮收割了。他的心突然感到十分沉重,冰涼的感覺從背後緩緩升起。很想收住腳,但腳卻帶着他嚮前走。蒜薹和蒜頭的辣臭,熏得他眼淚汪汪。擡起赤裸的胳膊擦了一把眼,他知道自己沒有哭。
  拉開大門,他問:"大叔,有什麽……哎喲娘--"眼前一片翠緑的綫條晃動,好像千萬根新鮮的蒜薹飛舞。右腳踝子骨上遭了一着打擊,非常遲鈍,非常沉重,仿佛連心肝都被扯動了。他閉着眼,恍惚中覺得嘴裏發出一聲慘叫,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右傾斜,而這時,左腿彎子又挨了一擊。他慘叫着,身體一羅鍋,莫名其妙地跪在了門前的石頭臺階上。他想睜眼,眼皮沉重,蒜薹和蒜頭的辣臭氣刺激得眼珠疼痛難忍,眼淚亂紛紛涌出來。他知道自己沒有哭。正想擡頭揉眼,兩件冰冷刺骨的東西卡到了手脖子上,雙耳深處輕微地脆響了兩聲,好像有兩根鋼針紮在了腦袋上。
  好久他纔睜開眼,透過朦朧的淚水--他想,我沒有哭--他看到兩位白衣緑褲,緑褲上鑲着紅綫條,身材魁梧的警察。他先是看到他們的腰膝:緑褲上端沾着一些發白的污跡,白褂下襟上沾着一些發黑的斑漬,寬寬的棕色人造革腰帶上,挂着手槍和黑色的棒子,腰帶的鎖口鐵閃閃發亮。他仰了一下臉,看到了兩張冷冰冰的、毫無表情的臉。沒及他開口,左邊那個警察把一張蓋着紅印的白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輕輕地、略微有點口吃地說:"你--你被捕了。"
  第2節:沒幹壞事
  這時,他纔發現紮眼的鋼圈箍在了自己漆黑的手脖子上。兩道鋼圈之間,垂着一根沉甸甸的白色鏈條,他一擡手,那鏈條就很慢地悠蕩着。一陣徹頭徹尾的寒冷幾乎使他的血液凝固;冰涼的血緩慢地、凝滯地流動着。他全身緊縮,兩衹睾丸提上去,拉扯得小腸發緊,一股涼尿淌出來,他感覺到自己在撒尿。他想控製住自己的尿。他聽到了瞎子張扣那悠揚的、哭泣般的鬍琴聲,從不知何處傳來,全身的肌肉一下子鬆弛了,癱瘓了。冰涼的尿流到了大腿上,濡濕了屁股,沾染了生滿胼胝的腳掌,因為他跪着。他聽到了尿在自己褲襠裏簌簌的噴射聲和汩汩的流動聲。
  警察伸出一隻冷冰冰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提着,依然有點口吃地說着:"起--起來。"
  他迷迷糊糊地,想用手去抓住警察的胳膊,手脖子上的鋼圈咯咯吱吱地鳴叫起來。它一邊鳴叫着,一邊往肉裏殺。他驚恐萬狀地鬆開手,胳膊平托着,雙手裏好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寶,雙臂如同兩支木棒。
  "起--起來。"耳邊又響起警察的催促聲。他雙腿用力,站起來,腳一着地,踝子骨那兒爆發了一股火苗般的疼痛。他身體一歪,又一次跪在石頭臺階上。
  兩個警察從兩邊架着他的胳肢窩,把他擡起來。他的腿像彈簧一樣縮着,瘦小的身體像挂鐘的擺吊在警察的手臂上。
  右邊的警察麯起膝蓋在他的尾骨上的短促一擊分散了踝骨上的痛苦。他猛一顫抖,雙腳着地,站住了。警察鬆開了手,那個略微口吃的警察低聲對他說:"快--快往前走。"
  頭眩暈着,雖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哭,但熱辣辣的淚水卻泉水般往外涌,使他看起東西來模糊不清。警察又一次催促他嚮前走。那咬住手腕的銬子的沉重,使他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鼓足了勇氣,運動着僵硬的舌頭,不敢問警察,可憐巴巴地盯着萎縮在槐樹下的村主任高金角。
  "金角大叔……為什麽抓我……我沒幹壞事……"
  哀號着,他知道自己哭了,卻並無眼淚流出來,雙眼又幹又辣。他詢問着騙他出院的村主任。村主任背靠在樹上,像受到大人盤問的小孩子一樣,機械地用脊梁撞着槐樹,臉上的肌肉都橫七竪八地挪動了位置。"大叔,我沒犯罪,你騙我出來幹什麽?"他叫着。村主任半禿的腦袋上凝着一片大汗珠子,遲遲不往下流,滿嘴齜出黃牙,好像隨時要拔腿逃跑要咧嘴號哭。
  警察又用膝蓋頂他的尾骨,催促他往前走。他轉回身,望着警察的臉,說:"同志……首長……你們抓錯了吧?我叫高羊,你們一定抓錯了……"
  口吃的警察說:"抓的就是你!"
  "我叫高羊啊……"
  "抓的就是高羊!"
  "我犯了什麽罪你們抓我?"
  "你在今年5月28日中午,帶頭砸了縣政府!"口吃的警察流利地說。
  他眼前一陣黑,一頭栽到地上。警察把他架起來時,他翻着灰白的眼珠,膽怯地問:"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走吧!"
  "可不光我一個人,有好多好多人都衝進去了……"
  "一個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頭,心想着一頭撞在房墻上死了利索,但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挾持着他,使他動彈不得。他恍惚聽到瞎子張扣那激動人心的、凄涼的歌唱聲:
  說話間到了民國十年,
  天堂縣出了熱血兒男,
  憑空裏打起紅旗一桿,
  領着咱窮爺們抗糧抗捐。
  縣太爺領兵丁圍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義要把頭斬,
  高大義挺胸膛雙眼如電,
  共産黨像韭菜割殺不完。
  他的肚子裏一陣熱,雙腿上有了些力氣,嘴唇哆嗦着,心裏竟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妄想喊句口號,一側臉,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鮮紅的國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頭,平端着雙手,跟着警察往前走。
  一陣篤篤的聲響在身後響起,他扭回脖子,看見女兒杏花握着一根燙着焦黃花紋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門口的石頭階上,聲響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熱淚忽忽地流出來。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說句什麽,喉嚨卻被一團滾燙的東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腳上穿一雙紅色的塑料鞋,鞋帶斷了幾次,用醒目的黑綫連綴着。她的肚皮上、脖頸上布滿斑斑點點的灰塵,剪了一個男孩式樣的小平頭,兩衹白色的耳朵警覺地竪着。他用力吞咽着那團哽住喉嚨的東西,卻總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擡起腿--他從來沒有註意到,女兒竟有一條這樣長的腿--邁出門檻,站在適纔他跪過的石頭臺階上,輕輕地扶着花竹竿--竹竿高過她的頭頂一尺--他驚訝地發現,女兒偷偷地長得有半根門框那麽高了--他用力吞咽着那團稠黏的東西,看着女兒抹着鍋門灰的臉龐上那兩衹漆黑的眼睛。這雙眼裏幾乎沒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氣。她把頭微微傾斜着,臉上挂着一種類似成熟老練的表情,她先是輕聲地、探詢性地叫了一聲爹,然後便哭咧咧地、放開喉嚨高叫了一聲:"爹!"
  他用力吞咽着堵塞住咽喉的異物,同時咽下流到嘴裏的眼淚。警察畏畏縮縮地搡搡他,小聲地說:"快--快走吧--沒準幾天就會放回你來。"
  他盯着結巴警察那張有幾分討好的臉,胃部同喉頭一陣痙攣,上下牙自動分開,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淺藍的涎腺,嗓子通暢,他抓緊時機叫了一聲:"杏花--!告訴你娘……"一語未了,又有一團異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着腰走到石頭臺階前,對女孩說:"回傢告訴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兒一腚坐在門檻上,因坐得太猛,身體後仰,但她立即一手撐着地,一手撐着竹竿,從門檻上一躍而起。他衹能看到女兒大張着嘴好像吼叫什麽,耳朵裏滾動着一陣陣雷聲,除此之外什麽也聽不到。他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女兒像衹被皮鞭抽打着被鐵鏈牽扯着的小猴子,無聲地、狂暴地跳躍着。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頭臺階,敲打着朽腐的門框,敲打着幹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現了一層蒼白的斑點。
  妻子的號叫聲也從院子裏傳來了。兩個警察吼一聲:"高村長,你在前邊帶路!"然後,不由分說,每人架住他一隻胳膊,像挾持着一個瘦弱的頑童,拖拖拉拉,飛快地往村子後頭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氣喘,滿身臭汗,定下腳,一擡眼望見一片黑黑的槐樹林。槐林西側,有三間紅磚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後來,弄不清這是誰的傢。警察把他架到槐樹林子裏,直着腰喘氣。他看到他們肩膀周圍和腰帶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心裏生出了對警察的敬仰和憐憫之情。高金角彎着腰踅進槐樹林子,低聲說:"在屋裏……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覺呢……"
  第3節:手脖子上的鋼圈
  "怎--怎麽抓?"結巴警察看着同伴問,"還讓高村長把他騙出來?這小子當過兵,怕不好對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們要抓誰。高馬,他們一定要捉高馬!他鄙夷地看着禿頭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衝上去咬他一口。但轉瞬間那怒氣便消了,心裏竟奇怪地盼望着警察多抓些人與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會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馬抓到,蹲監獄也應該有個頭領,而高馬正是最好的頭領。
  "不要了,衝進去抓就是,實在不行就用電棒放倒他!"警察說。
  "首長,沒我的事,我走啦。"高金角說。
  "怎--怎麽沒事呢?你看着他!"
  他恨恨地盯着高金角。
  "首長,不行,我可看不住他,萬一跑了,我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結巴警察擡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問:"高羊,你敢跑嗎?"
  他一時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齒地說:"敢!"
  結巴警察嘻嘻地笑起來,齜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聽到了沒有,他--他還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結巴警察從腰裏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鑰匙,隨便摸着鐐銬的中間,咔嚓咔嚓替他開銬。警察笑眯眯地對着他。摸着手脖子上被鐐銬咬出來的紫色槽印,一陣巨大的感激的浪潮包圍了他。他又一次流了淚。他執拗地對着自己的心說:淌眼淚歸眼淚,我沒有哭。
  他滿懷希望地仰望着警察的臉,問:"同志,俺可以回傢了嗎?"
  警察說:"回傢?早晚要送你回傢,但現在不行。"
  結巴警察對同伴使了個眼色,那人轉到了他背後,猛力一推,把他擁到了一棵槐樹上。在他鼻子被粗糙的樹皮撞酸的一瞬間,雙手又被結巴警察抓去,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兩個鋼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他懷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手銬把他跟樹連在了一起。他惱怒地用額頭撞樹,樹上的葉子瑟瑟抖,蟬驚飛,冰涼的蟬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聽到結巴警察說:"你不是要跑--跑嗎?跑吧,有力氣拔出樹來,你--你抱着樹跑吧!"
  他扭動着身體,一根堅硬尖利的槐針紮進了肚皮,仿佛連腸子都紮着了,因為他感到腸子猛烈地抽動一下。為了讓槐針從肚皮上拔出來,他不得不把雙臂死勁往後拉--忍受着彈簧鐐銬咬進手脖的痛苦。他弓着背,垂着頭,看到黑紅色的槐針已從肚皮上拔出來,針尖上挂着一縷白色的纖維。肚皮上的孔裏慢慢地滲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紅色,跟槐樹針的顔色一樣。他在低頭的時候,還看到自己被尿浸濕的褲衩已經半幹了,尿漬的邊緣麯麯折折,好像天邊的雲團。他還看到了右腳的踝子骨腫脹起來,發着青,破爛的皮膚退到腫包的旁邊,翻捲着,有清楚的紋理,宛若白色的蛇蛻。
  他把身體旋轉了一下,避開了那根槐針,用仇視的、膽怯的目光跟蹤警察的腳。那四衹腳上套着黑色的皮鞋,鞋面雖然積滿了塵土,但還能閃爍出亮光。他想,如果他們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絶不會腫得這樣高。他動了一下腳,像裂開了一條骨縫般的尖辣痛苦放射出來。他眼裏盈滿了淚水,但他還是認真地提醒自己:"高羊,你流了淚,但你沒有哭!"
  兩個警察躡手躡腳,一個握着槍,另一個擎着黑棒子,往高馬的院子逼近着。
  高馬院落的東墻倒了半截,衹剩下半米高的磚基,警察一擡腿就跨了過去。院子裏的景物一目瞭然:兩棵耷拉着葉子的臭椿樹立在西墻根,幾衹雞臥在樹陰下喘氣,陽光銀子一樣灑在地上。灼熱的銀箔般的陽光鋪疊在當院裏堆着的那些腐爛的蒜薹上。蒜薹堆上冒着若有若無的白氣。高羊惡心,直想嘔吐。自從上個月裏蒜薹跌價後,他就把這些細長光滑的玩藝兒跟糞便裏的蛔蟲聯繫在一起,越是惡心越是這樣想。一隻破了底的鐵鍋反扣在窗前。他辨認出了,那個提着黑棒的是結巴警察。結巴警察伸長了脖頸,往窗戶裏張望着。窗戶裏是炕。高馬躺在炕上。村主任高金角又用背靠住了一棵樹,一下一下地撞擊着。幾衹白色的髒雞在陽光下的一堆亂草裏躺着,伸展着翅膀,奓煞着羽毛挨曬。"雞曬翅膀,三日內必有大雨",他的心感到安慰,歪着頭,去看交叉的槐枝分割破天。天似乎是湛藍的,紫色的陽光飛雨般下射着,連一片雲也沒有。雞又動了動,用爪子把一些草蹬開。另一名警察立在結巴警察背後,平端着藍汪汪的槍,大張着嘴,似乎連喘氣也沒有。
  他低了一下頭,把額上的冷汗往樹皮上蹭了蹭。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你推我搡,好像在推讓着什麽。高羊馬上猜到了他們推讓什麽。他們好像决定了。結巴警察把腰帶往上提提,另一位警察閉上嘴,遠看已無嘴唇,衹有一條緊張的發亮的細綫。高金角對準槐樹放了一個很長的屁。警察的身體緊縮起來,好像要嚮老鼠發起衝擊的狸貓一樣。
  "高馬!快跑啊!警察抓你啦!"他高叫着。把話喊出來後,他全身發冷,牙齒嗒嗒地撞擊着。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後悔了,便在抖顫中緊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結巴警察回了一下頭,腳被那口暗紅色的破鍋絆了一下,趔趄,但沒有摔倒在地。另一個警察舉着手槍衝進了房門。結巴警察緊隨着同伴衝了進去。房門發出破裂的咯吱聲,又發出撞在墻上的咣嘡聲。
  "舉起手來!"
  "舉起手來!"
  高羊滿眼是淚,他對自己說:"我沒有哭……我沒有哭……"他仿佛看到兩個明亮的鋼圈套到了高馬粗壯的手脖子上,那鋼圈與自己手脖子上的鋼圈一模一樣。雙手發脹,發沉,隔着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能感覺到,像氣體一樣在手內膨脹了的鮮血,隨時都會脹破皮膚噴射出來。
  屋子裏一陣亂響,窗戶嘩啷一聲開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過,他看到衹穿着一條草緑色大褲衩子的高馬跌在破鍋上。但高馬一翻身就爬了起來。高馬翻身爬起的動作又笨又拙:屁股撅得高高的,四個爪子着地,很像剛會爬行的嬰孩在"支鍋"。他咧了咧嘴,他聽到腦子深處一個似自己非自己的人在說:"你沒有笑,知道不知道,你沒有笑。"
  沒有哭,也沒有笑,他披着一件簑衣,光着頭,像個大刺蝟,赤着腳站在街上。大雨過後,厚重的破雲裏射出一道金色的陽光,陽光從西邊天射出,東邊天出現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嘩嘩響,水上漂浮着雞毛蒜皮死耗子。一群光腚的男孩子站在一堆黑色的糞肥旁,手持柳條和柴棍,輕輕地撣打着一隻青蛙的背,在撣打過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漸膨脹,眼睛緊閉,四肢綳直,肚皮高高支起。"支鍋"啦,"支鍋"啦。快抽快打,快抽快打!嘭!青蛙爆炸。
  第4節:拒捕的反革命
  你沒哭,也沒有笑,高羊!
  彩虹消逝,天空瓦藍,陽光如火。
  嘭!
  結巴警察從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鍋上,跺出了一個大窟窿。他一條腿站在鍋裏,一條腿在鍋沿上摩擦着,一隻手還緊握着黑棒子,一隻手扶着地。"支鍋"啦!"支鍋"啦!另一位警察從門口跑出來,一隻手端着槍,口裏高喊:"站住!站住!再跑就開槍了!"他並不開槍。高馬已敏捷地跳過殘墻,幾步躥過鬍同,驚飛了躺在亂草中曬翅膀的老母雞,它們咯咯地叫着,跟在高馬身後跑。結巴警察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臺上,又掉到結巴警察腚上,又落在地上滾動,滾動着,被持槍警察踢了一腳。
  持槍警察一腳把同伴的帽子踢出五米遠,聳身躍出殘墻。結巴警察高舉起黑棒子,敲打着鐵鍋,鐵片迸飛,鐵鍋響。高羊看到他小心翼翼把腿從鍋裏拔出來。高羊很短地一想:警察的腿。結巴警察拾帽子扣在頭上,也跳出殘墻來。
  高馬在槐樹林子裏奔跑着。高羊用力把頭往回扭,看着高馬跑。高馬笨手笨腳。高馬好像瞎子一樣。他跌跌撞撞,還邊跑邊回頭,撞得細槐樹搖搖晃晃粗槐樹啪啪地響。他替高馬着急,高馬你怎麽跑得這樣慢!你快跑呀!警察在追你!高馬你長腿大胳膊為什麽跑不動!他焦急地看着,在斑駁的刺槐陰影裏,高馬棕色的皮膚上緩慢地滑動着一些白色與黃色的光點,他的雙腿間好像有什麽連扯着,好像一匹上了絆索的高頭大馬。他的胳膊甩得很笨,好像拉鑽一樣。你回頭幹什麽?你這個笨蛋!高馬齜着牙,臉拉得很長,真像一匹馬。
  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在槐林裏跑。結巴警察的右腿有點瘸,叫鐵鍋咬的,活該!他的踝子骨又像裂開了縫,滲出了尖銳的痛苦,活該!活該!他聽到在耳道的深處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響。
  "站住!他媽的,站住!再跑就開槍了!"端槍的警察高喊着,但他到底不開槍。他彎着腰,持着槍,從一棵樹空跳到另一棵樹空,一躥一躥地,像一匹機敏的野兔。
  槐林的盡頭是一道一人高的土墻,墻頭上覆蓋着麥稭草編結的遮雨苫。高羊扭動着身體,看到高馬跑到墻根,似乎愣了一下。兩個警察逼近了,這兩人都舉着槍,高叫:"不許動!"高馬把身體靠在墻上,牙縫裏流着血,右手腕子上套着一個鋼圈,鋼圈下是鏈子,鏈子下挂着又一個鋼圈。警察衹鎖住了高馬的一隻手。
  "站住,不許動!你這個拒捕的反革命!"
  兩個並着肩,一步步逼上前,結巴警察的腿還是有點瘸。
  他哆嗦起來,所有槐葉都跟着他哆嗦。他不敢看高馬那張越來越遠的臉。警察白色的背影與高馬棕色的臉與黑色的槐葉都被擠扁了,印在了一個黃色的平面上。
  後來發生的事令他猝不及想,令警察猝不及防--高馬閃電般彎下腰,從地上挖起兩把塵土,猛地打在兩個警察臉上,黃塵飛散猶如硝煙,警察下意識地擡臂護眼,身子歪斜後仰後退,從那平面裏凸出來。高馬轉過身,雙手扒住墻頭,身體聳起來,整個人上了墻。兩聲槍響,墻上飛起兩股煙,高馬叫一聲娘,跌到墻那邊去了。
  他也叫了一聲,頭碰到樹幹上。
  一個女孩尖利的哭叫聲從高馬傢房屋後的槐樹林傳來。
  槐林後是一條幾乎頽平的沙堤,沙堤外是一叢叢的紅柳長在沙灘上,沙灘外是幹涸的河床,河床外又是紅柳長在沙灘上,再往外,就是鄉政府的被白楊掩映着的大院和一條直通縣城的柏油大道。
  ■第二章
  天堂縣的蒜薹又脆又長
  炒豬肝爆羊肉不用蔥薑
  栽大蒜賣蒜薹發傢致富
  裁新衣蓋新房娶了新娘
  --瞎子張扣1986年某夏夜演唱歌詞斷章
  一
  蒜薹全部賣光,蒜頭也成辮成串地挂在了房檐下。小麥收割完畢,脫粒翻曬,入甕的入甕,入缸的入缸。四嬸傢門前的打麥場,傍晚時就掃得幹幹淨淨,幾垛麥稭草,在晶亮的星光下,黑黢黢地蹲着,散發着持續不斷的香氣。田野裏颳來了六月的清風,雖然隔着玻璃燈罩,馬燈的火苗還是搖曳不定,緑色的飛蟲往燈罩上碰撞着,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發出。沒有任何人註意這些,衹有高馬註意了。圍着馬燈的光或蹲着或站着的人們,都把眼神集中起來,註視着端坐在馬燈背後一條方凳上的瞎子張扣。金黃燈光塗在張扣漆黑的瘦臉上,使那兩塊高聳的顴骨上閃爍出兩片釉彩。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抓住她的手!高馬激動地想着,身上泛起一陣陣幸福的涼意。他側目直視着離他三步遠的地方,那裏站着四嬸的女兒金菊。我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就像於連·索黑爾在那個乘涼的夜晚裏,等待着教堂的鐘聲,等鐘聲敲過九響,就大膽地、不顧死活地抓住市長夫人的手一樣。等張扣的琴聲一響,等張扣唱出第一句歌詞時,我就要抓住她的手,要狠狠地抓住,狠狠地捏住,把她的每一個手指頭都捏遍!她的臉,圓圓的,像葵花盤子一樣圓圓的臉上塗着一層葵花瓣兒般動人的金黃。她身材不高,身材健壯,活像一頭小牛犢子。她已經二十歲了。我該行動了。她身上的熱量已經輻射到我的身上。張扣咳嗽了一聲。高馬嚮金菊的方向移動了一步。他悄悄地移動,他的眼與衆人的眼一樣,緊盯着張扣。但張扣唱的什麽詞兒他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一股馬糞的清新香味從打麥場上掠過。打麥場的邊緣上,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子嗒嗒地奔跑着。它有時還調皮地打響鼻。星光閃爍,天幕深厚柔軟,毛茸茸的,田野裏正在努力生長的玉米嚓嚓地響着。人們都看着張扣,有的還說一句含混的話。張扣挺直腰板伸出一隻手擰着二鬍上的旋紐,另一隻手抽動着馬尾弓子,馬尾摩擦絲弦,發出喑啞幹澀的聲響,緊接着,聲音漸漸圓潤明亮起來。人心都緊縮着,好像在等待着什麽。張扣凹陷的眼窩裏睫毛眨動着,脖子伸直,瘦臉往後仰着,好像眺望滿天繁星。
  高馬又朝着金菊的方向挪動了一步。他聽到了金菊細微的呼吸聲,更加清楚地感覺到了她的豐腴的肉體上放出來的熱量。他的手像一隻膽怯的小獸的尖吻,試試探探地伸出去。坐在金菊面前高凳上的四嬸咳嗽了一聲,高馬打了一個冷戰,遍體涼透,把那衹手趕緊插進褲袋裏,好像不耐煩地聳了聳肩,同時避開燈光,把臉隱蔽在一個粗壯中年漢子頭顱的暗影裏。
  張扣的二鬍像哭聲一樣響起來,但這哭聲是柔軟的,像絲綢一樣光滑流利,輕輕地擦拭着人心上的積垢,擦拭着肌膚上的塵土。大傢看到張扣的嘴誇張地張開,一句沙啞的、高亢的歌唱從那大張着的嘴巴裏流出來:
  第5節:該死的瞎張扣
  表的是(這個"是"字高揚上去,又緩緩地降下來,降下來,好像要衆人都隨着他走,隨着他滑到一個與人間隔絶的地方去閉着眼幻想)--表的是三中全會颳春風--天堂縣人民不再受窮--二鬍重複着簡單的旋律,人群裏發出竊笑聲。都在笑張扣因歌唱而咧得極大的嘴,能楦進個餑餑去。這個瞎雜種不知道自己這張嘴有多大。他聽到金菊也在哧哧地笑,他想像着她的笑臉。因為笑她的睫毛顫抖着,因為笑她的牙齒露出,像碎玉一樣閃爍。他剋製不住自己,脖子扭動,頭順便歪了。金菊聚精會神地聽着張扣演唱,睫毛不眨動,雙唇緊綳着,一粒牙也未曾露出。她十分嚴肅,這嚴肅的臉在他心裏激起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受辱感。
  縣政府號召咱齊把大蒜種--供銷社收蒜薹安磅設秤--斤蒜薹一元挂零--收購了蒜薹放進冷庫--春節時拿來賣生意興隆……張扣並不因群衆的竊笑不敢張嘴,群衆對張扣的大嘴也習以為常,都不笑了,好像在認真地聽着張扣的唱詞。賣蒜薹賺了錢傢傢歡樂--炒豬肉擀單餅捲上大蔥--張大娘撐得肚皮像甕--夾白:懷孩子啦!群衆怪笑不止,有女人駡:該死的瞎張扣!李大姐脹得熱屁崩哽--啊哈哈哈,女人們有一半彎下了腰。
  金菊也彎下了腰。死張扣,說點正經的吧!你彎下了腰,你把渾圓結實的屁股撅了起來,你的薄薄的褲子分明地顯示出你的褲頭的形狀,白天,你在田野裏彎腰鋤豆時我就看到了。你接着說《紅岩》吧張扣!我一定要抓住你的手,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你二十歲了,我要娶你做老婆。白天,你在鋤豆,我在給玉米噴藥。天旱,玉米生了蚜蟲,噴霧器噝噝地響着,好像我的心響。田野遼闊無邊,小周山在正南立着,山頂開了一個口,口中罩着一團白雲。我多麽想跟你說句話,可是你的兩個哥哥一左一右挾持着你。你的兩個哥哥赤腳赤背,是黑色的,你穿着衣服,你的汗溻了衣服,你是什麽色的,金菊?你是黃色的,你是紅色的,你是金色的,你有金子一樣的顔色,你有金子一樣的光芒。二鬍宛轉悠揚,張扣頓喉高唱:
  江雪琴行走在大街上,
  對面走來了警察局長。
  金殼的手錶手上戴,
  蒜薹脖子一丈多長。
  這小子還是個蝦米腰。
  這小子是中國爹美國娘,
  做出了一個活閻王。
  這小子斜斜着母狗眼,
  手裏提着二把匣子槍,
  他截住了江姐一聲姦笑,
  哼哼……
  匣子槍頂在江姐胸脯上。
  ……你的小模樣長得這麽強,嫁給劉勝利,好比鮮花插在牛糞上,又好比花蝴蝶嫁給屎殼郎。我一定要抓住你的手,今晚上,就是今晚上!高馬又往左移動了一步,這時他已經和金菊並肩站着,他感覺到自己的褲子已經和金菊的褲子接觸在一起。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着張扣一張一合的嘴,這張嘴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周圍一片噝噝的聲響,玉米葉在微風中摩擦着,好像我的心髒在跳動。我仰面朝天躺在玉米地裏,透過刀劍般的玉米葉,看着天上的雲。沒有雲,雲飄走了,陽光熾烈,滾燙的浮土燙着我的背,白色的藥液凝成珠子,挂在玉米葉的絨毛上,欲滴不滴,像挂在她睫毛上的眼淚……麥浪滾滾,風停止時,沒有了麥浪。成熟的小麥微微低垂着頭,兩衹喜鵲掠着麥穗飛,一前一後追逐着,後邊的一隻總想咬住前邊一隻的尾巴,它們喳喳唧唧地叫着。一隻麻雀好奇地跟隨着它們飛,也喳喳唧唧地叫着。空氣裏充滿蒜薹拔過從蒜稭深處放出來的味道。金菊一個人彎腰割着麥,她把麥子一把把塞進兩腿之間,麥穗沉甸甸地晃動着,高高地翹在她的屁股後,好像粗大的金尾巴。我的麥子割完了,一捆捆擺在地上,麥茬縫裏一行行瘦弱的玉米見到陽光,它們是套種的,被麥子欺侮得又細又黃。我是光棍一條,二畝地不夠種的。自從我前年復員回鄉,就註意到了這個姑娘。她長得不漂亮。當然我也不漂亮。當然她也不難看。當然我也不難看。記得我當兵走時她是那麽小,那麽細,現在她這麽大這麽粗。我喜歡粗大。我的麥子下午運回傢。我擡手看看表,上海産寶石花牌手錶,每天註定要比標準時間快跑二十秒,現在11點零1分,前天跟着收音機對過表。每天扣去二十秒,現在11點零20秒,回傢不着急,這是去年的事情。
  高馬心裏懷着深深的憐憫,提着鐮刀,站在金菊身後。金菊不知道身後有人,彎着腰衹顧割麥。那時喜鵲又從遠處追逐着飛回來,麻雀依然跟着。袖珍錄音機裝在衣兜裏,耳機堵在耳朵上。電池的電量不足了,放到耳朵裏的音樂有點怪聲怪氣,但還是挺好聽就是。姑娘好像花一樣。她的背又寬闊又平坦,頭髮上一片水光。她沉重地喘着氣。小夥子胸懷多寬廣。他把耳機摘下來,耳機卡在脖子上,還能聽到變調的音樂。
  "金菊。"高馬低聲說。耳機的兩團海綿卡在喉上,音樂刺激喉頭,麻酥酥地發癢。他用手撥拉了它們一下。
  金菊慢慢地直起腰來,滿是汗水和灰塵的臉上呈現着麻木呆滯的表情。她右手提鐮刀,左手握着一把麥子,看着高馬,沒有說話。
  高馬看着她那件破舊的男式藍布製服褂子,和那兩個凸起在兩衹口袋處的乳房的輪廓,一時也沒話。
  金菊扔下鐮刀,把手裏的麥子分成兩撮,擰成了一根靿子,放在地上,然後劈開雙腿,把夾在襠裏的麥子抱出,放在靿上。
  "金菊……怎麽就你一個割?"
  "噢,俺哥趕集去了。"她低聲說着,擡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然後半握着拳頭,捶打着左右兩邊的腰眼。
  她的臉被汗水洗得有些發白,幾綹頭髮粘在鬢角上。
  "腰痛吧?"
  她無聲地笑笑。她的兩衹門牙上有些青色的斑點,其他的牙齒白得耀眼。褂子缺扣,脖子下一大段胸脯襢露着,他看到了她的鬆軟的乳房邊緣,心裏很緊張。那裏,布滿了被麥稭的銳利茬口戳出來的紅斑點,還沾着些白色的麥殼和焦黃的麥芒。
  "你大哥也趕集去了?"他問過了就有些後悔。她大哥是個跛子,行走不便,趕集的事都是她二哥的。
  金菊平淡地回答:"沒有。"
  "那他也該來幫幫你。"
  金菊不說話,擡頭望望太陽,陽光刺得她把眼眯縫起來。
  他突然感到她很可憐。
  "幾點了?高馬大哥。"她問。
  高馬看表,說:"11點15分。"說完了又緊接着補充:"我的表有點快。"
  金菊側過臉,望望那一片麥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還是你好,高馬大哥,一個人無牽無挂,就那麽點活幹完了就耍。"
  第6節:犯過錯誤
  她又嘆了一口氣,轉回身去,撿起鐮刀,說:"俺不能陪你說話。"說着便彎下腰去,揮動鐮刀割起來。
  高馬站在她身後怔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我幫你割吧!"
  金菊忙直起腰來,說:"不用不用,哪能勞動您吶。"她的臉一剎間漲得通紅。
  高馬看着她的臉,說:"我閑着也是耍。鄰墻隔傢,誰不用着誰?"
  金菊低着頭,吭吭哧哧地說:"那,就讓您跟着受纍啦……"
  高馬從衣兜裏把錄音機掏出來,關上電源,從脖上摘下耳機,放在地上。
  "您這個東西裏唱什麽?"金菊問。
  "放音樂。"高馬緊着帶說。
  "挺好聽?"
  "還可以,電池快用完了,趕明兒換上新電池,你拿去聽聽。"
  "俺可不敢,給您戳弄壞了,俺可賠不起。"金菊笑着說。
  "這東西一點不嬌氣,特別簡單,"高馬說,"就是弄壞了我也不會讓你賠。"
  說着話,兩人都彎下腰,嚓嚓地割起來。金菊在前,高馬在後。金菊割兩行,高馬割三行。金菊打靿子,高馬拾靿子。
  "你爹也不是七老八十拖不動,到地裏來幫幫你也好!"高馬不滿地說。
  金菊手裏的鐮刀停頓了一下,說:"今日俺傢裏有客……"
  高馬聽出她的話語裏有憂心忡忡的、凄苦的味道,便不再問,更敏捷地割麥。金菊襠裏竪着的麥穗不時掃着他的肩膀和臉,他有些煩躁,便說:"快點割,我割三行,你割兩行,還擋我的路。"
  金菊說:"高馬哥,我已經沒勁了。"聲音裏帶着哭的味道。
  高馬說:"也是,這活兒按說就不該讓女人幹。"
  "人沒有遭不了的罪。"金菊說。
  "我要是有個媳婦,就讓她待在傢裏做做飯,縫縫衣裳,喂喂雞鴨,地裏的活一點也不讓她沾手。"
  金菊看了高馬一眼,吭哧了一會兒,纔說:"那一定是個有福氣的人。"
  "金菊,你告訴我,村裏人對我有什麽反映?"
  "俺沒聽說。"
  "你別怕,我這個人能擔住話。"
  "有的人說……你可別生氣……他們說你在部隊裏犯過錯誤……"
  "是犯過錯誤。"
  "聽說你和團長的老婆……被團長碰上了……"
  高馬苦笑一聲,說:"不是團長的老婆,是團長的小姨子,不過我可不愛她,我恨她,恨她們。"
  "您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金菊嘆息着說。
  "狗屁也不是!"高馬大聲駡了一句,放下鐮刀,捆緊一個麥個子,他直起腰,踢了那麥個子一腳,又駡一句:"狗屁也不頂!"
  高馬想到,就在那時候,金菊的瘸腿大哥來了,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髮已經花白,滿臉都是皺紋,左腿又細又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金菊的哥吼叫一聲:"金菊,你打算死在地裏,不回傢吃飯了?!"
  那人舉起手罩在眼上遮着陽光,往這邊張望,高馬悄悄地說:"你哥對你這麽兇?"
  金菊用牙一咬嘴唇,兩顆大淚珠子滾到面頰上……
  就是從你哭了開始,我的心再也沒有片刻安寧,金菊,我愛你,我要娶你做老婆……一年了,金菊,我每次想跟你說話你都避開我……我要救你出火坑。張扣,你再唱十句我就抓住她的手……哪怕她當場叫起來,哪怕她的娘站起來,轉回頭,回過臉,駡我一頓,扇我一個耳光。她不會叫,她絶對不會叫,她不滿意這門倒黴的婚事,就是她哥叫她那天就是我幫她收割小麥那天她的爹娘與劉勝利的爺爺與曹文的爹娘一起簽訂了三傢條約,把三男三女像拴螞蚱一樣拴在一起,編織成了一個連環套。這倒黴的換親!她不反感我,她對我有好感,每當我與她單獨相遇的時候,她總是一低頭就閃過去,但這一閃的空隙裏,我就看到了她的眼裏夾着淚。我的心痛肝痛肺痛胃痛腸子痛我滿肚子裏都痛……司令員呀司令員你快下令--從華鎣山裏發大兵--救咱江大姐一條命--黃黃的馬燈罩上已經撞死了無數緑色的飛蟲,江姐被捕了,群衆都在為她的生命擔憂。同志們呀要冷靜--抓走了江姐我比你們更心疼--老太婆一拍雙槍,白發飄飄,雙眼落淚,張扣說。張扣唱:到今天我的丈夫還關在集中營--剩下了孤兒寡婦也要鬧革命--張扣你再唱兩句,再唱兩句我就抓住她的手,她的體溫我親切地感受着,我聞到了她腋下發出的汗酸。鬧革命就不能犯盲動--要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一瞬間他的腦子裏轟轟地響着,眼前的燈光彌漫成一團旋轉的彩雲。他猛地伸出了手,他的手仿佛生着眼睛,也許她的手早就在等待着他。他把她的手緊緊捏住,眼睛什麽也看不見,周身發冷,心裏一片灰白。
  二
  第二天晚上,高馬站在金菊傢打麥場旁邊的麥稭垛後,焦急地等待着。依然是繁星滿天,一鈎細眉般的新月,懸在很高的樹梢上,閃爍着比星星還要微弱的銀光。那匹棗紅色的馬駒子在打麥場的邊緣上嗒嗒地跑過去,又嗒嗒地跑回來。打麥場的南邊是一條寬溝,溝漫坡上栽着紫穗槐,一叢一叢的。小馬駒有時跑到溝底又從溝底躥上來。它穿過樹叢時,樹叢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金菊傢亮着燈,金菊的爹--方四叔正在院子裏大聲說着什麽,四嬸也不斷插話。高馬聳着耳朵聽,也聽不出他們在說什麽。金菊傢隔壁是高直楞傢,數百衹鸚鵡在他傢院子裏叫,叫得人心煩意亂。他傢院子裏一定是點着瓦斯燈,燈光升得很高,又白又亮。高直楞傢養鸚鵡發了財,全村衹有高直楞傢不靠種蒜薹賺錢。
  鸚鵡們用很難聽的聲音叫着。棗紅小馬駒搖着尾巴走過來,雙眼在朦朧的夜色裏閃閃發亮。它從麥稭垛上叼了一口麥稭草,半真半假地吃着。高馬聞到麥稭草稍稍帶一點黴氣的甜味。他轉過一半草垛,望着金菊傢的大門。大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微黃的燈光從門縫裏透出來。他舉起腕子來看表,手錶不帶夜光,看不清楚。他估計總有9點了,高直楞傢的挂鐘嘡嘡地打起點來,他避開鸚鵡們的嘈雜叫聲,數着,果然是9點。於是他想起昨天晚上想起的當兵時看過的內部電影《紅與黑》裏,那個窮孩子於連·索黑爾數着教堂鐘聲抓住市長夫人手的故事來。
  昨天晚上,他用力捏着她的手,她也用力捏着他的手,一直到深夜,張扣的演唱完畢,纔戀戀不捨地鬆開。趁着散場的亂勁兒,他悄悄地說:"明天晚上,我在麥稭垛後等你,有話跟你說。"
  說話的時候,他沒看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白天,他鋤地時心神不寧,好幾次把青苗鋤掉留下了野草。半下午時,他就回了傢。找了一把剪刀剪了剪鬍子,擠出了鼻子邊上的兩個粉刺,又用剪刀把牙齒上的煙垢颳了一遍,後來又用香皂洗了頭和脖子,吃過晚飯後又找出多日不用的牙膏、牙刷刷了一遍牙。
  第7節:換了媳婦
  鸚鵡的叫聲令他心煩意亂,他幾次踱到金菊傢門前,又悄悄離開。
  金菊傢的大門嘩啷一聲響,他心跳如急鼓,一隻手深深地插進麥稭垛裏尚不自覺。紅馬駒興奮地飛跑起來,馬蹄彈起的泥土打在麥稭垛上,發出的響聲把他驚嚇得很厲害。
  "你又要去哪裏?深更半夜的?"高馬聽到方四嬸在吼叫。
  "纔黑了天,什麽深更半夜?"是金菊的聲音。聽到金菊的聲音,他突然感到罪疚爬上了心頭。
  "你要去哪兒?"四嬸還在吼叫。
  "我到河堤上涼快涼快去!"金菊毫不示弱地說。
  "快點回來。"四嬸說。
  "跑不了!"
  金菊,金菊……高馬低聲呻喚着,眼睛熱辣辣的。昨天晚上一握手,你就讓我牽腸挂肚呵,金菊,你太受委屈了。
  大門很響地帶上了。高馬貼在垛後,望着金菊模模糊糊的身影。他盼望着她。她卻果真沿着鬍同嚮北走,嚮那道低矮的沙堤走去。他失望了,剛想跑上去,又怕金菊在跟她娘耍心眼。
  金菊……金菊……他把頭觸在草垛上,眼睛裏濕漉漉的。馬駒在他身後嗒嗒地跑着,鸚鵡們還在啼叫。在很遠的南方的田野裏,那個被烏黑的臭薄草包圍着的水庫裏,虎斑蛙一呼一應地叫着,叫聲又悶又甕,聽着極不順耳。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溜出兵營與團長的小姨子--一個鼻子很小滿臉雀斑的女人約會的情景。那女人撲在他懷裏,嬌聲嬌氣地笑着。他摟着她,聞到了她身上的狐臭味。他不愛她,但摟着她。他在心裏痛駡着自己:你這個卑鄙的傢夥,你假意跟她好,是想跟她姐夫沾光。後來,我就倒了血黴,這就叫現世報應。
  但對金菊我是真愛,哪怕她要我去死我也不會猶豫。金菊,金菊。
  馬駒飛跑,歡欣鼓舞。金菊貼着墻根,沿着打麥場的邊,躲避着星光,走過來了。高馬的心髒顫抖着,寒冷襲來,牙齒碰撞,咬都咬不住。
  金菊轉到麥稭垛後,離高馬兩步遠,立住了,說:"高馬哥……你找我有什麽事……"她的嗓子也在哆嗦。
  "金菊……"高馬感到嘴唇僵硬,說話睏難。他聽到了自己不規則的心跳聲,也聽到了自己緊張得像女人一樣的嗓音。
  他極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金菊被他的咳嗽聲嚇壞了,連連倒退幾步,求饒般地說:"你,你別出聲……"
  馬駒調皮地在麥稭垛上磨擦着肚皮,還用嘴巴從垛上叼出一束麥稭草,甩在他們面前。
  "這裏不好說話,我們到溝裏去。"高馬說。
  "俺不去,你有什麽話快說吧……"
  "這裏不好說話。"高馬貼着場邊往南走。走到溝邊上,他站住了,看到金菊還站在垛後。他正要走回去拉她,她已經小心翼翼往溝邊走來,於是他伸出胳膊分撥開紫穗槐,走到平坦的大溝底下,回頭站定,等着金菊。金菊走到溝漫坡上時,他跨上去一步,拉着她的手把她接下來。
  她試圖抽出手,但高馬緊握着她不放。高馬的另一隻大手蓋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夾在高馬的兩衹大手中間,聽任他揉搓着。
  "金菊,我愛你……"高馬說,"你嫁給我做老婆吧!"
  金菊輕輕地說:"高馬哥,你難道不知道,我給俺哥換了媳婦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並不情願。"
  金菊用另一隻手使勁掰開高馬的手,把那衹被捏扁了的手抽出來,說:"我情願。"
  "你不情願,劉勝利四十五歲了,還有氣管炎,連擔水都挑不了,你願意嫁給個棺材瓤子?"
  金菊嗚咽了一聲,很響,緊接着便低沉下去。她抽泣着說:"我沒有辦法……俺哥也三十多歲了……又是瘸腿……曹文玲纔十七歲,比我長得俊……"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憑什麽為他葬送你自己!"高馬大聲吼起來。
  "高馬哥……這就是我的命……你不愁找不到個好人……我……下輩子吧……"金菊捂着臉,往紫穗槐叢中衝去。高馬一把拉住她,用力一拽,金菊身子一趔趄,跌在高馬的懷裏。
  高馬緊緊地摟住她,感覺到她柔軟的腹部像火一樣燙人。他嘬着嘴去找她的唇,她的雙手緊緊地捂着臉,嘴唇被遮得嚴嚴實實。高馬把嘴觸到金菊的耳朵上,咬住耳垂吮着,她的毛茸茸的頭髮拂亂着他的臉,他身上的寒冷消失,內心深處一團火苗燃燒起來。她扭動着,好像癢得難受。她的手突然鬆開,摟住了高馬的脖子,哭咧咧地說:"高馬哥……別咬耳朵,難受……"高馬的嘴移到她的嘴上,用力吸出她的舌頭,她哼哼着,兩行熱淚流出來,濡濕了兩張臉。一股熱氣從金菊胃裏衝上來,高馬聞到了大蒜的氣味和青草的氣味。
  他的手在她身上粗野地抓着。
  "高馬哥……輕點……痛死了……"
  兩人坐在溝漫坡上,摟抱着,撫摸着,從稀疏的紫穗槐枝葉縫隙裏望着深藍天幕上金色的星鬥。那鈎新月沉下去了。一顆人造衛星在銀河裏遊動着,空氣中突然充滿了紫穗槐的怪味道。
  "你愛我什麽?"金菊仰着臉問。
  "什麽都愛。"高馬說。
  夜氣漸涼,他和她平靜了,悄悄地說着話。
  "我可是有主的人了,"金菊打了一個哆嗦,說,"咱倆這樣,是不是犯罪?"
  "不是。我們沒有犯罪。我們是戀愛。"
  "我訂婚了啊。"
  "衹有登記了,纔算法定夫妻。"
  "那咱倆還能成?"
  "能,你回傢就跟你爹說去,不同意,不同意換親。"
  "不,不,"金菊囁嚅着,"俺爹和俺娘會把我打死的……他們養我這麽大也不容易……"
  "那你就打算嫁個半老頭子氣管炎?"
  "我怕,"金菊又哭了,"俺娘說,衹要我不答應,她就喝毒藥……"
  "她是嚇唬你!"
  "你不知道俺娘的脾氣。"
  "她就是嚇唬你!"
  "高馬哥,你要是有個妹妹多好,把她給俺哥,換我給你做老婆。"
  高馬嘆一口氣,摸着她的涼森森的肩,鼻子酸溜溜的。
  "高馬哥,要不咱倆偷着相好吧,等他死了,我再改嫁給你。"
  "不!"高馬說,他又親她的嘴,又感覺到她的腹部發起燒來。
  一隻毛茸茸的大嘴伸到他們的頭上,粗重的喘息和青草的味道噴到他們的脖頸上。
  兩個人嚇得半死,定了神,纔發現是那匹棗紅馬駒在搗亂。
  三
  後來,金菊把那張决定了她的命運的婚約拿給高馬看。地點在高馬傢裏,時間是中午--他和她在紫穗槐樹叢裏幽會之後一個月的一個中午--從那天晚上之後,他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幽會,起初在大溝邊裏,後來轉移到田野裏,躲在鬱蔥的莊稼地裏,看着圓的月亮和缺的月亮在有雲的天空中遊走,莊稼葉子上像塗了銀粉,蟲鳴唧唧,一滴滴涼涼的露水從莊稼葉上滾下,潤滋着幹渴的土地。她哭,他笑,他哭,她笑,愛情之火使兩個年輕人形容枯槁,但那眼睛,卻像燙人的炭火一樣閃爍着。金菊受到了嚴厲的斥駡,高馬也接到了方四叔托人傳過來的話:"告訴高馬,俺傢和他近日無仇,遠日無冤,別幹拆散人傢婚姻的缺德事!"--金菊閃進門來,急急忙忙像一陣風,躲躲閃閃往身後看着,好像背後有人追着。
  第8節:國傢的法律
  高馬迎着她。扶她在炕沿上坐着。她哆嗦着問:"不會有人來吧?"
  "不會。"高馬倒了一黑碗開水給她,她接了,用嘴唇沾了沾碗沿,就把黑碗放在桌子上。高馬說:"不會有人來,你別怕--有人來也不怕,我們是光明正大的。"
  "我帶來了。"金菊說着,從衣兜裏摸出一張疊着的紅紙,扔在桌子上。她的身體一歪就趴在了炕上,臉埋在臂彎裏,嗚嗚地哭起來。
  高馬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勸她,勸也無效,便從桌上拾起那張紙,一折一折剝開,見紅紙上寫着數十個黑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初十日黃道吉日劉傢慶長孫劉勝利與方雲秋之女方金菊、曹金柱次女曹文玲與方雲秋長子方一君、劉傢慶次孫女劉蘭蘭與曹金柱長子曹文訂立婚約三傢永結秦晉之好河幹海枯不得悔約。立約人劉傢慶、方雲秋、曹金柱。
  還有三個烏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個立約人的名字上。
  高馬把婚約摺叠後,裝進兜裏。他拉開抽屜,翻出一本小册子,說:"金菊,你不要哭,聽我給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條:'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第四條:'結婚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願,不許任何一方對他方加以強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這是國傢的法律,比這張破紙管用,你根本不要發愁。"
  金菊從炕上坐起來,撩起衣襟擦着眼說:"我不敢對俺爹俺娘開口……"
  高馬說:"這有什麽為難的?你就說,爹,娘,我看不中劉勝利,不願意嫁給他。"
  "你說得倒輕鬆!你有本事你去說說看!"
  "你以為我不敢去說!"高馬怒衝衝地說,"今天晚上我就去說,你爹和你哥還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雲,沒有風,悶熱,高馬胡亂吃了幾口剩飯,走到房後沙堤上站着,心裏突然感到十分空虛。太陽正在下落,像半塊紅瓤的西瓜,天邊的碎雲和槐柳的梢頭都塗上一層紅,微風也無,炊煙裊裊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纔擴散開,混合成一團。他猶豫着,去金菊傢還是不去金菊傢?去了怎麽開口?方傢兄弟那張惡狠狠的黑臉在他眼前浮動着,金菊的淚眼在他眼前浮動着。他走下沙堤,沿着鬍同往南走,平日很長的鬍同這時變得很短,好像幾步就跨到了頭,他心裏希望這鬍同長一點,盡量長一點。
  站在金菊傢門前,他立着,心裏更加空虛,幾次擡起手又都放下來。黃昏時分,高直楞傢的鸚鵡們叫瘋了,好像它們在為他鳴叫。那匹棗紅小馬駒在打麥場上跑着,馬脖子下新拴了個小鈴鐺,丁丁當當地響着,遠處傳來了老馬的嘶鳴,棗紅馬駒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鈴聲在場上迴旋。
  他咬住牙關,頭眩暈着,敲響了方傢的大門。
  開門的是金菊的二哥方一相,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他惡狠狠地看着高馬,問:"是你?幹什麽?"
  高馬對他笑笑,說:"來耍耍。"他繞過方一相,往院子深處走。方傢的人正在院子裏圍着桌子吃飯,沒有點燈,桌子周圍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擺着什麽飯食。高馬走上前去,心裏畢竟有點怯,問道:"四叔、四嬸,纔吃飯?"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聲,四嬸不冷不熱地說:"纔吃,你吃了?"
  高馬說吃了。這時四嬸惡聲惡氣地吩咐金菊點燈。
  四叔更惡地說:"點什麽燈!還能吃到鼻子裏去?"
  金菊進了屋,點亮罩子燈!端出來,放在飯桌中央。
  高馬看到桌子上擺一個柳條笸籮,笸籮裏放着一摞單餅,一碗醬。一把蒜薹,凌亂地擺在桌子上。
  "你不吃點了?"四嬸問。
  "吃飽了。"高馬回答。他看到金菊低着頭,呆坐着,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則每人揭了一張單餅,抹塗上醬,放上蒜薹,捲成一個筒,雙手拤着,咔嗤咔嗤吃起來,兩張臉上都凸起一條條肌肉。方四叔叼着旱煙袋,吧嗒吧嗒抽煙,兩衹冷眼斜看着高馬。
  四嬸瞪着眼,衝着金菊嚷:"你不吃了?呆坐着幹什麽?要修煉神仙?"
  金菊說:"我不饑。"
  四叔說:"你那點鬼心眼子我知道,連門都沒有。"
  金菊看看高馬,大聲說:"我不願意,我不嫁給劉勝利。"
  "反了你啦,雜種!"四叔用煙袋鍋子敲着飯桌,駡。
  "你要嫁給誰?"四嬸問。
  "高馬!"金菊說。
  高馬站起來,說:"四叔,四嬸,《婚姻法》規定--"
  一語未了,就聽到四叔高叫:"給我打這個雜種!欺負到門上來了!"
  方傢兄弟扔下單餅,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撲上來,對着高馬沒鼻子沒臉地砍起來。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響。高馬招架着,說:"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說:"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菊哭着說:"高馬,你快跑吧!"
  高馬頭上流着血說:"你們打吧,我不會告你們,我和金菊的事,你們是擋不住的。"
  四嬸隔着桌子,掄起一根擀餅杖,戳着金菊的額頭,駡:"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娘氣死了!"
  四叔高聲駡道:"高馬,我操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會讓她給你做老婆。"
  高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說:"四叔,你們打我,我情願挨着,要是敢打金菊,我就去告你們。"
  四叔掄起煙袋鍋子,敲在金菊頭上。金菊噢了一聲,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馬!"四叔說。
  高馬欲撲上去扶金菊,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馬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鬍同裏。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自己面前站着,是那匹棗紅馬駒。幾顆星在雲層裏閃爍着可憐的光芒。高直楞傢的鸚鵡們喳喳地叫着。他把一隻手舉起來,終於觸到了小馬駒光滑得像綢緞一樣的脖子。馬駒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銅鈴鐺清脆地響着。
  挨打後的第二天,高馬到了鄉政府,找到鄉政府的民政助理員。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張破沙發上,呼嚕呼嚕地喝着茶,看到高馬進來,也不打招呼,衹用那兩衹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馬一眼。
  高馬說:"楊助理,方雲秋破壞《婚姻法》,強迫女兒嫁給劉勝利,金菊不從,被他用煙袋鍋子敲破了頭。"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發旁的方桌上,冷笑一聲:"高馬,金菊是你的什麽人?"
  高馬吭哧了半天,說:"她是我的對象。"
  "我衹知道方金菊是劉勝利的對象。"民政助理說。
  "那是強迫的,金菊並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來告啊!"民政助理說,"方金菊來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關起來了。"
  第9節:無數毒刺
  "去去去,"民政助理揮着手,好像轟趕蒼蠅,"我沒工夫跟你叨叨。"
  高馬還想爭辯,一個佝僂着腰的中年人閃了進來,這人面色蒼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馬閃到一邊,看到那人從一個黑革包裏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魚罐頭,放在桌子上,說:"八舅,聽說方傢鬧了亂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話,走到高馬跟前,用手指着高馬的頭,笑嘻嘻地問:"你的頭是怎麽啦?"
  高馬頭上的傷口一陣發緊,痛疼被喚起,腦袋木木的,耳朵裏嗡嗡響,他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像個娘兒們--"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傢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着說。
  "不是。"高馬說。
  "方傢兄弟是兩個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換了一張惡臉,狠狠地說,"要是我,就打斷你的狗腿,讓你爬回傢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噴了高馬一臉。高馬擡手抹臉,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門口,然後"砰"一聲,關上了門。高馬在水泥臺階上跳躍着,揮舞着胳膊,維持着身體平衡,沒有跌倒。他扶着墻壁,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良久,眩暈稍緩。他擡頭看着那扇緑門,像一團糨糊般錯亂的腦袋裏慢慢閃開了一條縫,他用力擴大着這縫隙,用力,用力……耳朵裏嗡一聲響,縫隙合攏,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無體,一股溫暖的液體從頭蓋裏往下滑,滑,集中到兩個鼻腔,滑,滑,他控製,控製不住,液體從鼻腔裏噴出來,流到了嘴裏,腥腥鹹鹹的,他一低頭,紅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蒼白的水泥臺階上。
  四
  高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已記不清是怎樣從鄉政府大院回到傢裏,衹記得那些鮮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臺階上的情景……圓的血珠滴到白臺階上,跌破,濺起……紅的血珠像小櫻桃一樣落在臺階上,跌破,濺起……那個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緑門裏咕咕嚕嚕地訴說什麽,聲音顯得非常遙遠。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着血珠在臺階上跌破,濺起的美景。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熱都匯集在一起,從鼻腔裏往外奔涌,水泥臺階上已凝集了一大攤血。在血的腥甜味裏,他的舌尖觸到了冰涼的嘴唇,腦子裏又裂開了一條縫,棗紅馬駒在鄉政府院子裏那片盛開着黃花的葵花地裏,用兩衹水晶般的亮眼望着他。他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往那裏走。葵花的臉都旋轉過來,憂鬱地望着他。溫暖的憂鬱。這裏陽光燦爛。他扶着一棵葵花生滿硬芒的粗莖,他感覺到了葵花沉重的頭顱在他頭上顫動。他想仰臉看它時,陽光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葉子,揉成兩團,堵住了鼻孔。熱血在鼻腔裏淤積着,頭髮漲,一股腥鹹在口腔裏散開,他知道血倒流進了喉嚨。七竅相通。
  他很想用拳頭打碎那扇緑門,但沒有了力氣。他後來猜想:鄉政府大院裏的五十多個人--當官的、打雜的、管水利的、管婦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稅的、管通訊報道的、喝酒的、吃肉的、喝茶的、抽煙的--五十多個人,都悠閑地看着他晃晃蕩蕩的,像一根草,像一條被打傷的狗,走出了鄉政府的大院。他扶着大門的水泥門垛喘息着,把滿手的血抹在一塊寫着白底紅字的大木牌子上。正當他抹着血的時候,看守大門的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小青年,從背後踢了他一腳。他恍恍惚惚地聽到花格子襯衫在駡: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裏?混蛋!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嗎?"
  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長木牌上的一溜紅字,心裏怒火燃燒,明知道自己確實不該把血抹在這木牌上,但心裏依然怒火燃燒。他飽含着一口血唾沫,對着那花格子啐去。花格子身體矯健,動作敏捷,好像練過武功--他輕輕一跳,就避開了。
  花格子襯衫逼上來。
  他又飽含了一口唾沫,瞄準了那張瘦小的臉。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鄉政府大院裏升起:
  "李鐵,你幹什麽?"
  他看到花格子襯衫溫順地垂着胳膊。
  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不理花格子襯衫,往前走去。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放着藍光橫在眼前,路邊上賣西瓜的老頭的眼睛像磷火一樣閃爍着。
  他在過路溝時滑倒了,在生滿葛蘿蔓子的溝底上,他望着低矮的溝坡,心裏發着愁,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樣立着走上去,衹能像狗一樣手腳着地爬上去。
  後來就像狗一樣地爬上去了。爬行過程漫長而艱難,沉重的頭顱好像要自行脫落,滾到溝底下去。茅草的錐兒紮着他的手,背上仿佛被射進了無數的毒刺。
  爬上溝坡,直起腰,為了那些毒刺憤怒地回頭,卻看到花格子襯衫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蘸着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鮮血。柏油路邊賣西瓜的老頭背對着他。他回憶着賣西瓜老頭磷火般的眼睛,懵懵懂懂中,聽到一聲高亢凄涼的叫賣聲:
  "西瓜--沙瓤的西瓜--"
  賣西瓜老人一聲高叫,把他的心都叫痛了。這時,他最希望回傢,回傢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像死去一樣……
  房門響了,他想坐起來,頭沉得動不了,努力睜開眼,看見鄰居於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正憐憫地看着他。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聽到她問。
  他想張嘴,一股酸水衝上來,把喉嚨和鼻子都堵住了,他聽到她說:
  "高馬,你發了三天昏,把人都快嚇死了。你閉着眼叫,'小孩,小孩,一群小孩在墻上',你還說,'馬駒!小馬駒!'你於大哥叫來桂枝,給你打了兩針。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他掙紮着坐起來,於傢嫂子拉過一條髒被子讓他靠着。看着她的臉,他知道她什麽都知道了。
  "謝謝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淚流下來。
  於傢嫂子說:"哎,兄弟,算了吧,別癡了,你和金菊的事,篤定成不了的。好好養傷,等幾天,我回俺娘傢村裏去看看,幫你找個不比金菊差的嫚。"
  "金菊怎麽樣了?"他着急地問。
  "聽說天天在傢挨打呢。方傢一出事,曹傢和劉傢也慌了,這幾天都來幫着說話呢!其實,強扭的瓜不甜,金菊這輩子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衝動起來,手忙腳亂要下炕,被於傢嫂子按住了。
  "你要幹什麽?"
  "我找金菊去!"
  "你去找死啊!曹、劉兩傢都有人在,你去了,他們合起夥來不打死你纔怪了。"
  "我……我把他們全殺了!"他揮舞着拳頭,尖利地喊着。
  "你別犯傻,兄弟!"於傢嫂子嚴肅地說,"什麽時候也不許起這樣的念頭,再說,殺了他們,你也要挨槍斃。"
  第10節:紅褲頭
  他疲乏地仰倒在炕上,嗚嗚咽咽地哭着,淚水沿着骯髒的臉往耳朵裏流。
  "反正……反正是我也活夠了……"
  "至於嗎?天無絶人之路,衹要你和金菊鐵了心,愛誰阻攔也不中用,捆綁不成夫妻,畢竟是新社會,總能找到個說理的地方。"
  "嫂子,煩你給金菊帶個話去……"
  "這幾天正在火頭上,不行。你沉住氣,好好養傷,熬過這一陣。"
  ■第三章
  鄉親們種蒜薹發傢致富
  惹惱了一大群紅眼虎狼
  收稅的派捐的成群結隊
  欺壓得衆百姓哭爹叫娘
  --1987年5月,瞎子張扣行走在縣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謠片斷
  一
  兩個警察垂頭喪氣地從槐樹林裏鑽出來,都是渾身髒污,右手提着瓦藍的手槍,左手拿着又圓又大的帽子,往臉上扇着熱風。結巴警察的腿已經看不出瘸了,緑褲子被鐵鍋剮開了一個大口子,忽忽打打的,像耷拉着一塊死皮。兩個警察繞着樹,走到了高羊面前。他們都留着小平頭,結巴警察的頭髮烏黑,頭顱像個圓圓的排球,另一位警察頭髮淺黃,前額凸出,後腦也凸出,像一個腰鼓形狀。高羊脖子歪着,看到瞎眼女兒杏花手持竹竿,敲打着左右前後的槐樹,在高馬傢房後那一片槐樹林裏摸索着,旋轉着,哭叫着:"爹--爹--我的爹--"像一匹陷在淤泥裏的小馬。
  "真他媽的,你怎麽搞的?"結巴警察說,"竟讓他跑了。"
  "你的動作稍微快一點,把他那衹手就銬起來了!"腰鼓頭警察說,"兩衹手都銬起來,他還能跑了?"
  "都是這小子!"結巴警察把帽子扣在頭上,騰出手來,好像撫摸一樣,對準高羊的光頭,扇了一巴掌。
  爹--爹--你怎麽不答應……女孩嗚嗚地哭着,用竹竿敲打着槐樹,用手摸着槐樹,槐樹撞上她的頭顱。她留着一個男孩子一樣的小分頭……雙眼一團漆黑……營養不良的臉黃裏透着白,像發了熱的蒜薹……她赤裸着上身,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褲頭的鬆緊帶已經失去彈性,褲頭鬆鬆地挂在胯骨上……她穿着一雙斷了帶的紅色塑料涼鞋……爹--爹--你怎麽不答應--那一片槐樹林,像一團黑森森的烏雲,女孩的紅褲頭在烏雲中顯出刺目的感覺。高羊早就想大聲呼叫,但喉嚨緊鎖,不能出聲。我沒哭,我沒哭……
  結巴警察又在高羊的光頭上扇了一巴掌,高羊渾然不覺。警察看到他狂怒地扭動身體,聽到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悶氣,聞到他身上的半透明的黏稠汗水裏,有一股特別的、令人膽寒的味道。這是一股苦艾般的味道。兩個警察搐動着鼻翼,嗅着那味道,臉上都顯出癡癡呆呆的神情。
  爹--爹--你怎麽不答應--
  小弟弟,小妹妹,快把手伸給我,唱個歌,跳個舞,轉個圈兒很容易……杏花手扶竹竿,站在街上--後來移到鐵柵欄門前,一手扶着竹竿,一手把住鐵柵欄,聽着小學校裏的孩子們在一個女教師的率領下跳舞歌唱。校園裏一片片菊花,盛開着。他伸手捏住她的胳膊,把她牽回傢去。她晃着身體抗拒着。他憤怒地吼了一聲,又,踢了她一腳……他發不出聲,焦急地啃着槐樹的皮……好爸爸,好媽媽,快用手拉住我,唱個歌,跳個舞,跳個高兒很容易……槐樹皮磨破了他的嘴唇,血塗在槐樹皮上。他絲毫不感覺到痛。苦澀的槐樹汁液和着口水進入喉嚨。一陣奇異的清涼感在喉部發生,他的喉嚨鬆弛,痙攣解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再丟失了說話的能力--杏花--爹在這裏--一句話出口,淚水就滿了臉。
  "怎麽辦?"結巴警察問。
  "回去唄,"腰鼓頭警察說,"回去發通緝令,跑不了他!"
  "那個村主任呢?"
  "早溜號了。刁民潑婦。"
  "爹--我走不出去了,你快來把我領出去……"
  杏花在槐樹林裏團團旋轉着,那一點鮮紅令他心痛欲裂。他想起不久前還用腳踢過那一點鮮紅,那鮮紅的小屁股,其實並不是她的錯。她被踢倒院子裏,一隻手像雞爪子樣叉開,按着一攤醬色的薄雞屎。她爬起來,身體縮着,往墻角上退。後來她靠在了墻角上,嘴巴扭着,卻不敢哭出聲。他現在記起來了:她的一團漆黑的雙眼裏,汪着兩大朵淚花。他感到極度的愧疚,便把頭拼命往槐樹上撞着,一邊闖一邊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
  腰鼓頭警察抱住了他的頭,不許他再往槐樹上撞。結巴警察轉到槐樹前,替他開鐐銬,隔着樹,結巴警察說:
  "高、高羊,你老實點。"
  與樹一分開,高羊拼命掙紮,拳打腳踢帶嘴咬,結巴警察臉上被他用指甲剮出三道血口子。正當他掙脫了腰鼓頭的摟抱,欲嚮那一點鮮紅跑去時,眼前金光一閃--緊接着又是緑光交叉飛舞,他恍惚地看到結巴警察把一個噴吐着緑色火焰的東西觸到自己胸脯上。似有一萬根針同時紮在了身上。他哀號一聲,晃兩晃,栽到地上。
  等他醒來時,發現手銬又亮晶晶地箍在手脖子上。它深陷進皮裏,好像把根紮到骨頭上。他的頭腦沉重,什麽事也記不清楚。結巴警察把那個物件晃了晃,威嚴地說:
  "好好走,少給我調皮搗蛋!"
  二
  他跟隨着腰鼓頭警察,乖乖地爬上沙堤走進沙灘上的柳林,穿過柳林,又跋涉在河床上。細沙陷過腳踝,燙着腳面和腳上的傷處。他一瘸一拐,背後跟着結巴警察。那個厲害的傢什就握在結巴警察的手裏。在柳林裏,杏花的哭叫聲拉轉了他的脖子,結巴警察把那傢什往他背上一觸,一陣涼氣直貫腦門,他把脖子縮起來,滿身都是雞皮疙瘩。他等待着忍受那滾雷般的巨痛襲來,卻聽到身後一聲厲喝:
  "好好走!"
  走着,漸漸把女兒的哭叫聲忘卻,全部心思用來想像結巴警察手裏物體的形狀。最後斷定:這就是聽人說起的電棒子,電棒子的開關一定在結巴警察的大拇指下,衹要他一按,電棒子就放電。
  越想越感到背後涼氣逼人,仿佛連脊梁骨裏的骨髓都哆嗦。
  又穿過一片柳林。又過了一道沙堤。走五十米開闊地。過一條柏油馬路。警察把他押進鄉政府大院。鄉公安派出所的朱鬍子跑出來,迎着結巴警察和腰鼓頭警察,連聲道辛苦。
  高羊見到熟人,心存一綫希望,問:
  "老朱,他們要把我抓到哪裏去?"
  "讓你去個吃飯不收糧票的地方。"老朱嬉笑着回答。
  "您給說說情,讓他們放了我吧,俺老婆剛坐了月子。"
  第11節:國法無情
  "你娘坐月子也不行,國法無情!"
  高羊沮喪地垂下了頭。
  "小郭和老鄭他們回來了沒有?"腰鼓頭問。
  "小郭回來了,老鄭還沒回來。"老朱說。
  "犯人關在哪裏?"腰鼓頭又問。
  "關在辦公室裏。"老朱說着,頭前帶路,兩個警察押着高羊跟在後邊。
  高羊被推進派出所辦公室,看到一個馬臉的青年戴着手銬蜷坐在墻角上。那青年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高羊看到他左眼腫得衹剩下一條縫,圍着眼一圈青紅皂白。那一綫眼縫裏射出的光芒冷冰冰的,睜大的右眼卻流露出一種絶望的、可憐巴巴的神情。兩個年輕的漂亮警察坐在一張板條長椅上抽煙。
  他被一把推到墻角上,與馬臉青年靠在一起,兩人互相打量着,馬臉青年撇着嘴,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感到這個青年十分面熟,便用力回憶着,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他悲哀地想:毀了,我的腦子被電毀了!
  他聽到四個警察在議論着:這小子夠淘氣的,衹好先放倒再說,天大的奇事,他絶緣--高馬這小子跳墻跑了--你們兩個笨蛋--回去發通緝令吧--老鄭和宋安妮活兒最輕省,怎麽還不回來--那老婆子有兩個兒子--老鄭和宋安妮來了。
  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悠揚極了的哭聲。他看到屋裏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哭聲。那個姓郭的青年警察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搓碎,鄙夷地說:"女人就是不行,哭天抹淚的,煩人!"他用下巴指指那個馬臉青年,又說:"看我們這條好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掉一滴淚。"
  馬臉青年突然大聲說--竟然也是結巴:
  "哭、哭,哭給你們看?"
  警察們愣了,突然又大笑起來。腰鼓頭警察對同伴說:
  "老孔、孔,抓了你的兄弟來來來了!"
  結巴警察有些惱怒,說:
  "去、去,去你娘的,老腰!"
  馬臉青年的口吃使高羊猛然省悟,逝去的記憶像流水般註入腦袋:終於想起來了,這個馬臉青年就是那位把縣長辦公桌子上的電話機砸得粉碎的"愣頭青"。
  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把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女人推進來。老女人一腚坐在地上,雙手拍打着地面,哭着,叫着:
  "天哪--我的天--活不下去了啊我的個老天--老頭子啊你好狠心一個人撇下我就走了你顯神顯靈把我叫了去吧我的天--"
  女警察有二十出頭年紀,留着短發,大眼睛,長睫毛,挺俊,一個鵝蛋臉熱得紅彤彤的,她大叫一聲:
  "別哭!"
  女警察橫眉竪目的樣子把高羊嚇得夠嗆,他可從來沒想到女人會這樣厲害。她穿着一雙棕紅色的皮鞋,鞋頭尖尖的,跟兒高高的,腰裏也紮着一根皮帶,皮帶上也挂着一把手槍。
  高羊和馬臉青年好奇地看着女警察。她似乎不高興,斜着眼盯着他們。高羊趕快低下頭去。等他擡起頭時,女警察已經把一副墨晶眼鏡架在了鼻梁上,遮住了眼睛。她踢了老女人一腳,說:
  "還哭,老刁婆子,老反革命!"
  老女人挨踢,尖哭一聲:
  "哎喲--狠心的大嫚--你把俺的腚踢破了--"
  青年警察掩口而笑,逗樂道:
  "小宋,把腚都給人傢踢破了!"
  女警察的雙耳發紅,對着逗樂者啐了一口。
  老女人還在哭,老朱說:
  "方大嬸子,別嚎了,能做就能當,哭有什麽用!"
  "再哭把你的嘴縫死!"女警察威脅道。
  老女人仰起臉,瘋子般尖叫着:
  "縫死吧!你這個'劈叉'子,年紀輕輕就這麽狠,等以後生個孩子也沒腚眼!"
  警察們大笑起來。女警察又要去踢那老女人,被老鄭攔住了。
  高羊早就認出了,這個大哭大鬧的女人是方四嬸。
  四嬸想擡手擦臉上的淚,擡手時纔知道手被銬住了,看着那亮晶晶的銬子,她又號哭起來。
  老朱說:"同志們辛苦了,吃飯吧!"
  附近的個體戶飯店裏那個專管送酒菜的小夥子一手提着大食盒,一手提着一捆啤酒,自行車大撒着把,飛一般騎到派出所門口,一腳踩住車閘,提着食盒和酒跳下來。
  "真好車技!"老鄭說。
  "天天送,練出來啦!"老朱說。
  小夥子提着食盒進來,老朱不高興地問:
  "怎麽纔來?"
  小夥子說:"喝酒的太多了,光你們鄉裏就是五桌,供銷社一桌,銀行一桌,醫院一桌,光鄉直部門就夠我送的了,還有下邊村裏。"
  "發了大財啦!"老朱說。
  "掌櫃的發財,我一個跑腿的,死活都是這麽幾個錢。"小夥子揭開食盒,高羊看到滿食盒的雞鴨魚肉,聞到撲鼻的香氣,饞得直咽唾沫。
  老朱說:"夥計,先蓋上,等我把屋子先拾掇拾掇。"
  "你快點,我還要去北村王支書傢送,來了好幾次電話催了!"小夥子說。
  老鄭說:"把犯人找個空屋關起來。"
  老朱說:"哪有空屋?"
  結巴警察說:"把他、他們關到車上!"
  "跑了找誰?"
  腰鼓頭說:"把他們鎖到樹上,正好樹下有陰涼。"
  年輕警察說:"都起來!"
  高羊最先站起來,馬臉青年也隨着站起來,方四嬸坐在地上哭着:
  "我不起來,我死也要死在屋裏--"
  老鄭說:"方孫氏,你要是繼續放刁,可別怪我不客氣啦!"
  四嬸叫着:"不客氣你能怎麽着?你還敢打死我?"
  "不敢打死你,但你拒絶服從命令,搗亂破壞,妨礙我們執行公務,"老鄭冷笑一聲說,"我有權對你采取強製性措施。你大概還不知道電棒子的滋味吧?你那個二兒子知道。"
  老鄭從腰裏摘下高壓電棒,在手裏舞弄着,說:
  "我數一二三,數到三你要是還不站起來,我就叫你嘗嘗滋味。"
  "一--!"
  "你電吧!電吧!畜生!"
  "二--!"
  "你電吧!"
  "三--!"老鄭喊着,同時把電棒對準四嬸的臉,四嬸怪叫一聲,就地打了一個滾,雙手按地,飛快地爬起來。
  衆警察都笑起來。
  姓郭的年輕警察指着馬臉青年說:
  "這小子絶緣,高壓電棒觸到身上,連感覺都沒有!"
  "可能嗎?"老鄭說。
  "你不信就試試。"小郭說。
  老鄭把電棒子撳了一下,電棒子頭上噼噼地噴射着緑色的火花。
  "我不信!"老鄭把電棒子觸到馬臉青年的脖子上。
  馬臉青年臉上挂着輕衊的微笑,端坐不動。
  "喲,真是怪事!"老鄭喊,"是不是電棒出毛病啦?"
  小郭說:"你自己試試嘛!"
  "這怎麽可能呢?"老鄭把電棒子往自己手脖上一觸。他幹叫一聲扔了電棒子,抱着頭坐在地上。
  警察們哈哈大笑起來。
  小郭說:"老鄭,這叫以身試法。"
  第12節:最大幸福
  結巴警察押着高羊,馬臉青年被青年警察押着,老鄭和女警察拖着方四嬸,走了約有五十步,是鄉政府大院正中的一條寬路,這條路與那條直通縣城的柏油馬路相接,路邊長着十幾株碗口粗細的鑽天白楊樹。
  警察們打開犯人的銬子,把他們的雙臂剪在背後,猛地往後一拖,讓他們背靠楊樹,雙臂拉到樹後,再用銬子鎖住雙手。高羊聽到四嬸叫苦連天:
  "哎喲--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斷啦--"
  結巴警察眨眨眼,對女警察宋安妮說:
  "萬、萬、萬無一失。"
  宋安妮張嘴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
  警察們擁到屋裏喝啤酒去了。三個犯人起初是靠樹站着,一會兒,就慢慢羅鍋,坐在了樹根,雙臂別在背後,緊緊地夾着樹幹。
  三
  他們被鎖在樹上時,樹下還有些稀疏的陰涼。一會兒,陰涼轉到了東邊,西斜的太陽曝曬着他們的頭皮。
  高羊眼前一陣陣發黑,胳膊好像不存在了,衹有火辣辣的感覺在肩上挂着。他聽到右邊那個馬臉青年哇哇地嘔吐着,雖然自己本命不顧,但還是歪頭去看。
  馬臉青年低垂着頭,脖子往前伸,兩塊肩胛骨高高竪起,胸肋劇烈地起伏着。地上,有他嘔吐出的一攤黏黏糊糊的東西,紅的,白的,緑的,一群群紅頭蒼蠅從厠所裏飛來,麇集在上面。高羊趕忙扭回頭,他的腸胃翻攪着,哇的一聲,嘴巴張開,吐出了一股黃水。他好久不敢去看馬臉青年,心裏卻在想:那些嘔吐物裏,紅的是西紅柿,白的是饅頭,緑的是蒜薹。能吃這樣的東西,看樣子日子過得很好。他還想起,方纔歪頭時看到,馬臉青年手脖子上戴着一塊很大很厚的手錶,能戴得起手錶,絶對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碼也是個鄉村教師,或是村子裏的幹部。像他這樣的人,怎麽會和一群農民攪和在一起,去幹那些粗野的事情呢?
  左側的四嬸起初大哭大叫,吵得人心煩,但哭叫很快就變成了呻吟,再一會兒,連呻吟也聽不到了。四嬸死了?高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急忙歪頭去看。四嬸沒死,呼呼地喘着氣,雙臂拉得很直。如果不是有雙臂拉住她的身體,如果不是手銬拉住她的雙臂,她早就紮到地上去了。四嬸的一隻鞋脫掉了,一隻尖尖的黑腳伸在一邊,一群螞蟻在那腳上爬。四嬸的頭沒觸到地,但她的像亂麻一樣的白發垂在了地上。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重複着,我沒哭。
  他強打着精神站起來,脊背盡量往後靠,想讓反剪的胳膊輕鬆一下。女警察宋安妮過來轉了一下,她摘了帽子,挺着一頭黑油油的頭髮,但還戴着墨鏡,嘴唇上油汪汪的。她用花手絹擦着嘴唇,看到馬臉青年的嘔吐物,就用手絹捂住了嘴,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都沒事吧?"
  高羊不想說話。四嬸一聲不吭。馬臉青年卻頑強地說:
  "肏、肏、肏你娘,都、都沒事!"
  高羊很害怕馬臉青年挨打,便轉臉去看着他。女警察沒有打馬臉青年,邊往回走邊捂着嘴說:
  "小子,不怕你嘴硬,還有好果子等着你吃呢!"
  高羊掙紮着說:"兄弟……少說兩句吧……好漢不吃眼前虧……"
  馬臉青年咧嘴笑了。高羊看到他的臉蒼白得跟封窗紙一樣。都這樣了,還笑。高羊心中對馬臉青年好生佩服。
  女警察又帶着老朱和老鄭回來。老朱提着一個空水桶,老鄭提着三個空啤酒瓶子,女警察握着一把水舀子。
  三個警察走到水竜頭前。老朱扭開水竜頭,往桶裏放水。水柱很急很硬,雪白的顔色,打得鐵皮桶咣咣地響。水桶滿了,水花濺出來。老朱提開水桶,卻不關水竜頭,水柱直瀉到碎磚爛瓦上,新鮮的水味彌散開。高羊用力吸着清涼的水氣,好像肚子裏有個怪物在替他喊叫:
  "水……政府……行行好……給口水喝……"
  老鄭把啤酒瓶子觸到水柱裏,瓶口立即涌出泡沫。老鄭灌滿三個瓶子,提着走過來,先問高羊:
  "喝水嗎?"
  高羊用最大的力量點着頭,表示着對水的渴望。嗅着水的氣味,看着老鄭厚墩墩的臉,他感動得衹想哭。
  老鄭握着瓶子底,把瓶嘴戳到高羊嘴裏。
  他迫不及待地咬住瓶嘴,猛力一吸,一大口水進入喉嚨也進入氣管。他噢噢地喘息着,連白眼珠子都翻出來了。老鄭扔下酒瓶,轉到一側,捶打着他的項窩。
  一股水從他的鼻子、嘴裏噴了出來。
  "急什麽?慢點喝!"老鄭說,"水多着呢,夠你喝的。"
  他一連喝了三瓶水,還是感到渴,喉嚨裏像有火苗燃燒,但老鄭的臉上分明已有不愉快的神色,便不敢再要了。
  馬臉青年也站了起來,老朱侍候他喝水。高羊眼饞地看着馬臉青年一口氣喝幹了五瓶。他不高興地想:比我多喝了兩瓶。四嬸大概昏了,女警察用水舀子舀着水往她頭上澆着。那些水澆到她身上時是清亮的,流到地下時就是渾濁的了。
  四嬸穿着一件用蚊帳布縫成的半袖小褂,長久不換洗,白色蚊帳布早失去了本色,着水一澆,竟發了一些白。褂子貼在四嬸的背上,顯出她瘦骨嶙峋的背和兩塊高高支起的肩胛骨。她的頭髮粘在了頭皮上,污水沿着發梢滴在地上,形成了閃亮的水窪。
  高羊嗅着衝洗四嬸的臭味,肚子裏咕咕嚕嚕響着。他疑心四嬸已經死了,正膽寒着,卻見四嬸的頭顱慢慢地擡了起來。那顆花白的頭似有千斤重,她的瘦脖子舉頭吃力。四嬸的頭髮着水一澆,更顯出稀疏來。他想:女人要是禿了頭比男人禿了頭不知要難看多少倍。由此他突然想起自己禿頭的老娘,禁不住咧嘴想哭。
  禿頭老娘原來也是白發飄飄,很有些神氣,經了半個"文化大革命",神氣半點也不剩,那飄飄的白發也被村裏的貧下中農們撕扯得幹幹淨淨。這也是活該倒黴,爹是地主,娘就是地主婆,不撕她撕誰?……郭傢的秋良,一個身高馬大的中年人,揪住娘的頭髮,用力往下一按,怒駡着:老白毛,彎下腰!……當年他遠遠地看到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在腦子裏……他聽到白發的老娘像個小女孩一樣嚶嚶地哭起來……
  四嬸被水澆醒,缺牙的嘴扭過來扭過去,嚶嚶地哭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
  他的眼裏沁出了鹹滋滋的淚,他對自己說:
  "我沒哭……我沒哭……"
  "喝水嗎?"他聽到女警察很和氣地問四嬸,四嬸衹哭不說話,她的嗓音沙啞,又尖又細,絶沒有了適纔號哭時的洪亮和清脆。
  "砸玻璃時的本事呢?燒縣長辦公室時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涼水很快地澆到四嬸頭上,便不再管她,提着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鏡遮掩着,高羊看不到她的眼,衹見她的雙唇緊閉,抿成了一道綫。高羊不禁顫抖起來,他油然想到了一條被颳淨了毛的豬。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說話,盛起一舀子水,潑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識地聳肩縮頸,嘴裏發出怪聲。女警察咧嘴一笑,兩排白牙晶亮,十分整齊,十分漂亮。她又盛了一舀子水澆到他頭上。有了精神準備,他不再顫抖,涼水從頭頂四散下流,流到背上、胸上,漸下漸緩,在腿上衝出一些灰道道。他精神振奮,頭腦空前清醒,似乎這涼水灌頂是他平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他感激地望着女警察美麗的嘴。
  第13節:苦命的孩子
  女警察衹澆了他兩舀子,便提着桶移到馬臉青年面前。馬臉青年面色蒼白,腫着一隻眼,睜着一隻眼,嘴角翹着,對着女警察冷笑。她似乎受了侮辱,端起一舀子水,用盡全力潑到那張蒼白的長臉上。馬臉青年竟然也是聳肩縮頸,樣子十分不好看。
  "怎麽樣啊?"女警察狠狠地、咬着牙根問。
  馬臉青年晃晃腦袋,依然冷笑着說:
  "好涼快!好舒服!"
  女警察很快地舀水,沒鼻子沒臉地潑着馬臉青年,嘴裏嘈嘈雜雜地嚷着:
  "叫你涼快!叫你舒服!"
  "好涼快好舒服好涼快好舒服……"馬臉青年扭着腰,踢着腿,晃動着腦袋,尖利地高叫着。
  女警察把水舀子扔到一邊,搬起水桶,把剩餘的水猛潑到馬臉青年頭上。她好像還不解恨,又把水桶的邊沿放在馬臉青年頭上磕打了幾下,似乎要把水桶裏殘存的水珠控幹淨。
  她扔掉水桶,卡腰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喘息着。
  高羊聽到水桶磕打馬臉青年的頭顱時發出又悶又濕的嘎唧聲,感到牙磣。
  馬臉青年把長長的頭靠在樹幹上,咻咻地喘氣。他的臉突然間全部腫脹起來,變成了醬的顔色--高羊聽到他肚裏呼嚕嚕響着--脖子盡量抻出,頸上青筋暴跳,嘴巴欲閉還張,欲閉還張,突然大張開,一股污濁的水柱噴出來,女警察躲閃不迭,被污水噴濕了胸脯。
  她嗷嗷地叫着,跳着。
  馬臉青年哇哇地嘔吐着,顧不上看女警察的胸脯了。
  老鄭擡腕看看表,說:
  "行嘍小宋,快吃飯去,吃了飯趕回去交差。"
  老朱提起水桶和舀子,跟在老鄭和宋安妮身後。
  四
  高羊聽到老朱在辦公室裏打電話催飯店快來送餃子,頓時感到一陣惡心。他緊緊咬住牙關,生怕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三啤酒瓶子水嘔出來。
  馬臉青年還在那兒嘔吐,但肚裏已無東西可吐。看到他嘴角上挂着的血絲和涎綫,高羊不由得可憐起來這個嘴硬的小夥子。
  太陽西斜,光綫已不如剛纔那般毒辣,加上肢體已麻木,所以,他的心裏感覺很好。後來又起了一陣風,涼颼颼地吹過,吹得炎陽曝曬過又被涼水澆灌過的腦袋瓜子有點發木發漲,但心裏的感覺還是不錯。他甚至産生了說話的願望。馬臉青年的幹嘔令他很不愉快。他歪着頭,勸道:
  "夥計,你非要嘔嗎?忍着點嗎。"
  馬臉青年還是一聲緊似一聲地幹嘔着,並不回答他的話。
  鄉政府大院的盡頭,停着兩輛卡車和一輛藍色的面包車,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車上擡着東西,有擡箱的有擡櫃的有擡桌椅板凳的,車旁站着幾個人指揮着。他猜想可能有大幹部搬傢,直着眼看了半天,被那衆多的財産撩撥得心煩意亂,便扭回頭不再去看。
  四嬸不出聲了,跪在地上,垂着頭,頭髮披到地上,嗓子裏剋嚕剋嚕響着,好像睡過去了。他的眼前又閃過"文革"初起時自己的老娘跪地挨鬥的情景……他搖着頭,驅趕着被馬臉青年嘔吐物招來的紅頭蒼蠅……娘膝蓋下墊着兩塊磚,雙手背在身後……她把手按到地上,想減輕些痛苦,一隻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腳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聲……那衹手就像老雞的爪子一樣勾勾着,再也伸不直啦……
  "四嬸,四嬸……"他輕輕地叫着。
  四嬸哼了一聲,好像在答應。
  個體戶飯店裏那個車技高超的小夥子又飛車而來,這次是一手扶車把一手提食盒,從兩棵白楊樹的縫隙裏一閃而過,遺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擡眼望望太陽,太陽又下滑了一截,熾烈白光消逝,簡直是有些和氣溫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經開始就着醋、蒜吃餃子啦。這件小事背後好像隱藏着什麽,使他驚懼不安。警察們吃完飯,就會把我從樹上解下來,然後裝上那臺漆得通紅的汽車,拉到……拉到哪裏去呢?拉到哪裏去也比鎖在樹上好,是不是?他詢問自己,卻得不到回答。後來他想死活都隨便吧,"民心似鐵,官法如爐",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陣風颳過,白楊樹的葉片嘩啦啦響着,遠處傳來驢的叫聲,聽到驢的叫聲,他的脖頸後涼颼颼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個女人輓着一個包袱蹣跚進鄉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門口與一個小夥子爭辯着什麽。那小夥子攔着她不讓她進院。她愣往裏闖,每次都被小夥子推出去。
  後來,她還是進來了。她直奔白楊樹下來了。
  高羊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金菊歪歪斜斜一陣風般颳了過來。她嗚嗚咽咽地哭着。小包袱裏包着一個圓圓的東西,好像一顆人頭。走近了纔看到是一顆西瓜。高羊不敢看金菊那張臉,長嘆一聲,低下了頭。想想金菊,他覺得自己的命並不是太苦,人應該知足。
  "娘--娘--"他聽到金菊就在自己身旁哭着,"娘呀--我的親娘--你怎麽啦--"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說,我沒哭哇我沒哭……
  金菊跪在四嬸面前,用雙手捧着那顆骯髒的花白頭顱,像個大嫂子、像個老娘們一樣絮絮叨叨地哭着。
  高羊抽着鼻子,閉上眼,用力去聽遠處田野上男人們使喚牲口的吆喝聲。毛驢的抑揚頓挫的高叫鑽進他的耳朵。他怕聽毛驢的叫聲,就看着金菊和四嬸。
  陽光黃澄澄的,照着四嬸被金菊雙手托起的臉。
  "娘--都是女兒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嬸慢慢睜開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閉上了。兩滴焦黃的大淚珠子從四嬸眼裏滾出來。
  高羊看到四嬸伸出生滿白刺的舌頭舔着金菊的額頭,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犢。他有點反感,但想到四嬸的雙手如果不被鎖在樹後,絶不會用舌頭舔女兒,心裏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菊從包袱裏解出西瓜,用拳頭打破,然後,抓出紅瓤來,往四嬸嘴裏塞着。四嬸呼嚕呼嚕哭着,呼嚕呼嚕咽着,像個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腸胃痙攣,心裏又産生了對這對母女的鄙夷:你也該讓一讓我,我也不會吃你的。
  馬臉青年什麽時候停止了幹嘔?高羊衹顧看金菊啦,竟然不知道。
  馬臉青年身體滑下來,團簇在樹根上。他那顆頭耷拉着,上身往前傾着,也是一個下跪磕頭的姿勢。
  兩個女人又大哭起來。吃完了西瓜,有勁哭啦!他想。又禁不住扭頭去看,那個西瓜連個尖都沒吃下去。金菊抱着四嬸的頭,哭得渾身打戰。
  "菊兒……苦命的孩子……娘不該打你……娘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找高馬……好好過日子去吧……"
  那兩輛汽車滿載着傢具,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開過來。
  警察們吃完飯,吵吵嚷嚷地走過來,高羊聽着他們沉甸甸的腳步聲,頓時又緊張起來。
  第14節:土匪
  汽車開過來了。嘎嘎吱吱地響着。車玻璃反射着金光,司機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膛。
  後來發生的事到死也不能忘記。
  鄉政府院子路不寬,也許是司機喝多了,也怨馬臉青年頭長,也是他命該如此--裝滿傢具的汽車在路過馬臉青年時,車廂上露出來的一塊三角鐵在他的腦袋上剮了一下,裂開了一個白乎乎的大口子,白了一霎霎,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樣的東西。馬臉青年哼了一聲,身體往前一栽,頭顱雖長,也沒觸到路上--反鎖在楊樹上的雙臂拉住了他的身體。他的血噴在路面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
  警察們呆了一會兒。
  老鄭破口大駡紅臉司機:
  "肏你的媽!你這個王八蛋!怎麽開車的?"
  結巴警察急匆匆脫下警服,包住了馬臉青年的頭。
  ■第四章
  黑土裏栽蒜沙土裏埋薑
  楊柳枝編簍蠟條兒編筐
  緑蒜薹白蒜薹炒魚炒肉
  黑蒜薹爛蒜薹漚糞不壯
  --蒜薹滯銷時張扣對縣府辦公人員演唱片斷
  一
  四叔把滾燙的銅煙袋鍋子掄起來,打在金菊頭上。她聽到頭蓋骨響了一聲,一陣刺痛,一陣憤怒,一陣委屈,使她做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動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撒嬌的女孩子一樣踢蹬着腳,把飯桌上的水碗都踢翻了。她哭叫着:
  "噢--你們打我--你們打我--"。
  "該打!"四嬸惡狠狠地說,"打死你這個不正經的東西!"
  "你纔不正經……"金菊叫着,"你們這些土匪……"
  "菊!"大哥方一君威嚴地說,"不許你這樣對咱娘說話。"
  方傢兩兄弟把高馬打翻在地,站在燈影裏,模模糊糊的身體,顯得分外高大。額頭上熱乎乎的,金菊擡手一摸,摸到一掌血,她尖叫了一聲:
  "哎喲,把我的頭打破了呀--"
  方一君在燈影裏晃動着,他的殘疾的腿使他無法不晃動,他晃動着說:
  "菊,咱們做子女的,第一條就是要聽爹娘的話。"
  金菊啐了一口,說:
  "我就不聽,就不聽,就不給你換老婆……"
  方一相咬着牙根說:
  "打得輕了!慣的!"
  金菊端起一個碗扔到她二哥身上,喊着:
  "打吧!土匪,你來打吧!"
  "你還真瘋?"四叔歪着頭說。他的臉被煤油燈照着,像青銅的顔色。
  "就瘋!"金菊對着飯桌踢了一腳。
  四叔像頭老獅子一樣跳起來,掄起煙袋,對着金菊的頭一頓亂鑿。金菊雙手抱着頭,哀號着,滾到一邊去。
  高馬在方傢兄弟背後,手按着地,慢慢地爬起來,嚷着:
  "不許打她,你們打我。"
  金菊望着高馬晃晃蕩蕩的高大身材,心裏一陣冰涼。
  方傢兄弟聞聲回頭,大哥晃蕩着,二哥身體筆直。高馬往前一撲,撲到籬笆上,籬笆響着,和他一起倒了。方傢院子裏闢出一塊菜地,種了幾架黃瓜。很久以後,高馬回憶起他隨着籬笆倒下時,感受到的愉悅和倒地時聞到的黃瓜的味道。
  "快把他弄出去!"四叔說。
  大哥和二哥踩着倒地的籬笆,把高馬架起來,拖拖拉拉地往門外走。高馬身體高大,身體沉重,壓得大哥弓腰圈腿,身體矮了一大截子。
  金菊在地上打着滾,哭着,聽着娘的教訓:
  "從小就慣你吃,慣你穿,把你像個寶貝疙瘩一樣侍弄着,你說說,你還要怎麽樣……"
  大哥二哥一定是把高馬扔到街上去了,她聽到墻外"呼通"一聲響,緊接着是關大門的咣嘡聲。大哥和二哥一高一矮兩條身影長長地印在地上。她厭惡這身影,尤其厭惡大哥的身影。這奇怪的影子橫躺在她的胸膛上,使她産生了一種涼森森、黏糊糊的感覺,好像有一隻癩蛤蟆伏在胸脯上。她的心抽緊,打了個滾,坐在倒地的籬笆上,哭着,哭着,心裏的懊悔感情由涓涓細流變成洶涌的狂潮,淹沒了委屈和悲痛。她眼睛裏淚水幹涸,想毀掉一切的願望促使她跳起來,但她的頭暈得很厲害,衹好又跌坐在籬笆上。她的手伸進黑暗中去,摸着一根黃瓜的生滿硬刺的藤蔓,用力拔出來,拔出來之後又用力拽,把藤蔓拽斷,揚起來,對着蹲在桌子旁吧嗒吧嗒抽煙的爹擲過去。黃瓜藤蔓在燈影裏打着滾飛行,好像一條死蛇。
  它並沒有落到爹身上,落在了亂七八糟的飯桌上。爹跳起來,娘爬起來,動作都十分迅速。
  "反了你啦……小畜生!"爹狂叫着。
  "氣死了……氣死我了……"娘哭叫着。
  "金菊,你怎麽能這樣呢!"大哥誠懇地說。
  "狠揍!"二哥氣衝衝地說。
  "你揍吧!你揍吧!"她暈頭漲腦地跳起來,對着二哥闖過去。
  二哥一撤步,身體側立,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咬牙切齒地揪了幾下子。然後用力一搡,就把她送到黃瓜地裏去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用力號叫着,雙手亂揪,撈到什麽就揪什麽,揪斷了身邊的黃瓜又揪自己的衣服。
  她聽到大哥訓斥二哥:
  "老二,你怎麽能打她?爹娘在,她無論有多少壞處,也該讓爹娘管教,咱們當哥的衹能勸說。"
  二哥嗤哼了一下鼻子,說:
  "哥,你少來這一套!老婆給你換了,好人讓人賺了!"
  大哥也不反駁,瘸着腿,踩着籬笆走過來,半羅鍋着腰,伸出兩衹冰涼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這兩衹冰涼的手捏着她的胳膊,又使她産生了深深的厭惡,她搖着肩膀,掙脫了。
  大哥直起腰,愁苦地說着:
  "妹妹,聽你哥一句話,起來,別哭啦,爹娘都這麽大年紀了,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咱們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兒女的,不能惹他們生氣。"
  金菊哭着,心裏的火稍稍平了些。
  "都怨哥不爭氣,生了個瘸腿,自己沒本事討老婆,卻要親妹妹去換……"大哥一邊說着,一邊不停地倒動着腿,高粱稈紮成的籬笆在他腳下咯咯吱吱地響着,"我窩囊啊……"大哥突然蹲下,用兩個拳頭捶着頭,嗚嗚地哭起來。
  她看到大哥痛苦欲絶的樣子,心一下子軟了,嗚嗚的號哭變成了低聲的抽泣。
  "妹妹,你過你的好日子去吧……老婆我不要了……光棍一條……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娘走過來,說:
  "都給我起來,你們這些冤傢……又哭又嚎的,讓鄰親百傢聽着像什麽事……"
  爹也走過來,威嚴地說:
  "起來!"
  大哥順從地爬起來,咯咯吱吱地踩着籬笆,抽抽搭搭地說:
  "爹,娘,我聽你們的話。"
第二部分
  第15節:一個大閨女
  金菊呆坐了一會兒,也爬了起來。
  二哥早溜進屋裏去了,把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收音機播放着地方戲,一個女人在噢噢地唱,拿腔拿調的,跟哭也差不多。
  大哥搬了一條小凳子,放在金菊背後,按着她的肩膀說:
  "坐下吧,妹妹。'大風颳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到了要緊的關頭還要靠親哥熱妹,外姓旁人,是萬萬靠不住的。"
  金菊一時軟弱得站不住,在大哥手掌的壓迫下,她坐下了。
  爹和娘也坐下了。爹抽旱煙,娘東村西村的找例子開導她。
  大哥進屋去調了一碗粉子水,蹲在她面前,要替她敷頭上的傷。她看不慣大哥這種低聲下氣的樣子,一揮手,把他推開了。
  "聽話,讓哥給你抹抹。"大哥說。
  "你管她幹什麽?不要臉的東西!"爹說。
  "就你要臉!"金菊又叫起來。
  "還敢強嘴!"娘咋呼着。
  大哥也找了個小板凳,四個人坐着,都不吭聲。
  一顆大流星窸窸窣窣地響着,把天河都劃斷了。
  "爹,諸葛亮臨死時是不是也隕了一顆星?"大哥討好地問。
  收音機裏正放着評書《三國演義》。
  爹輕衊地說:
  "謅書咧咧戲!哪有點真事。"
  "菊兒,你還記得嗎?你兩歲的時候,我背着你,領着你二哥,到南小河裏去撈魚,把你放在河邊。撈了半天,想起你來了,一看,沒了,可把我嚇壞了,到處找找不到你,可把我嚇死了,你二哥眼尖,喊:'大哥,在這裏',我一看,你正在河裏翻筋鬥哩,我扛着網跑出去,一扒網子,就把你給扒上來了。你二哥說:'好大一條魚!'……那會兒,我的腿還好好的,第二年就得了'貼骨疽',成了這個樣子……"大哥嘆息一聲,低聲笑起來,"一轉眼快二十年了,你長成一個大閨女啦。"
  大哥連聲嘆息着。
  金菊沒有哭也沒有笑,她聽着門前場上那棗紅馬駒響亮的蹄聲和高直楞傢成群鸚鵡的啼叫聲。
  爹在鞋底上磕磕煙袋,咳嗽一陣,吐一口痰,站起來說:
  "睏覺吧,明天還要起早下地。"
  爹進了屋,拿出一把黃銅大鎖,走到大門口,搭上門環,咔嚓一聲捏上了門。
  二
  第二天晚上,方傢院子裏很熱鬧,大哥和二哥擡出去一張舊八仙桌子,又到小學校裏藉來了四條長板凳,擺在桌子周圍。娘在竈上炒菜,鍋裏嗞啦嗞啦響着。
  金菊躲在自己屋裏--她住在套間,外間住着大哥和二哥--聽着外邊的動靜。她一天沒出屋,大哥白天也沒下地,不時地走進來和她搭訕幾句。她用被單子蒙着頭,一聲也不吭。
  娘和爹在堂屋裏議論着:
  "都蔫蔫了,黃了,用塑料袋子包着也不行。"娘說。
  金菊聞到了一股蒜薹味。
  爹說:"你沒紮緊口。紮緊口,進不去空氣,不蔫蔫也不黃。"
  "人傢公傢也不知怎麽放的,放到寒鼕臘月也是緑緑的,像剛從蒜苗地裏拔出來的一樣。"娘說。
  "人傢公傢有冷庫!"爹說,"六月天進去都要穿棉襖棉褲,還有個瞎?"
  "到底是公傢有辦法。"娘感嘆着。
  爹說:"還不是老百姓的錢!"
  鍋裏又嗞啦嗞啦響起來了,蒜薹味撲鼻。
  "再讓老二去鄉裏叫叫楊助理員?"娘問。
  "別去了,叫煩了人傢或許就不來了。"爹說。
  "他不會不來,"娘說,"不為咱還為着他外甥呢。"
  "也不是個親舅!"爹低沉地說。
  掌燈時分,金菊聽到院子裏來了好幾個人,從爹娘與來客的對話中,金菊知道來了自己未來的公公劉傢慶,還來了自己未來的嫂子曹文玲的爹曹金柱,還來了自己未來的小姑子的女婿的遠房舅舅--鄉政府的楊助理員,幾個連環套的親傢寒暄着,後來就喝開了酒。
  大哥拿着一個白饅頭端着一碗蒜薹炒豬肉走進屋裏,悄悄地說:
  "妹妹,快起來吃,吃了就洗洗臉,換換衣裳,出去見見親戚。你老公公纔剛還打聽你來。"
  她一聲不吭。
  "妹妹,你別犯傻,"哥悄聲說,"劉傢富着呢,你老公公不會空着手來,見面錢是少不了的。"
  她一聲不吭。
  大哥把飯菜放在炕沿上,無趣地走了。
  院裏猜拳行令,喝得很是熱火,楊助理的嗓門最高。
  一會兒,金菊聽到娘和大哥在外間裏低聲說話。
  大哥問:"還有多少酒?"
  娘說:"還有大半瓶,七兩多吧,不夠?"
  哥說:"怎麽能夠,楊助理和劉老頭都是一斤的量。"
  "去藉?"娘問。
  "半夜三更的去誰傢藉!"哥說,"找個空瓶子來,倒開,加涼水將就着吧。"
  娘說:"別讓人傢嘗出來,嘗出來就丟大了人啦。"
  哥說:"嘗出來個屁,都喝麻了嘴巴子啦!"
  娘說:"這總是不好……"
  "這有什麽不好,"大哥說,"這年頭哪有不騙人的?不騙人瞎衹眼!連國傢的買賣都騙人,何況咱莊戶人傢。"
  娘不吱聲了,外間裏傳來大哥往酒裏兌水的聲音。
  "娘,'敵敵畏'呢?"大哥問。
  "鱉種!"娘低聲駡着,"你要做什麽孽?"
  哥說:"人傢說往白酒裏滴上點'敵敵畏',那酒就有一股茅臺酒的香味。"
  "你別闖出禍來啊!"
  "沒事,一瓶加一滴,頂多把他們肚裏的蛔蟲毒死。"
  "還有你爹哪!"
  "俺爹過日子,捨不得多喝。"
  她感到心裏一陣陣發慌,掀掉被單子,坐起來,倚着壁子墻,直呆呆地望着墻上那張年畫,畫上畫着一個穿紅兜肚的胖小子,胖小子雙手捧着一顆紅嘴兒的大桃。
  "哎,楊助理,大爺爺,爹(她知道大哥叫的是曹金柱,她感到肉麻),嘗嘗我傢兄弟剛從馬集裝來的好酒,人傢說像茅臺哪,咱也沒喝過茅臺,也不知茅臺是什麽味。"大哥說。
  曹金柱囔囔着鼻子說:
  "喝過那麽一兩次。一次在耿書記傢喝的,一次是在張雲端傢喝的,那小子,有錢,花高價買的,八十多塊錢一瓶。"
  "八舅,你快嘗嘗,是不是有茅臺的香味。"大哥說。
  楊助理一定是呷了一口酒,她聽到他吧咂着嘴品滋味。
  "怎麽樣?"
  楊助理一定是又呷了一口酒,她聽到他吧咂着嘴品滋味。
  "嗯,別說,還真有點茅臺味嘞!"楊助理說。
  "好酒好酒,親傢們多喝點!"爹說。
  墻上的胖娃娃望着她,好像要從畫上跳下來似的。
  劉傢慶咳嗽一陣,說:
  "親傢,聽說咱的孩子鬧脾氣了?"
  "小孩子傢,沒有主心骨,風一陣雨一陣的。"爹說,"衹要我喘着一口氣,就撇不了大把。"
  第16節:毀了三傢婚事
  "小孩傢,心眼活,也不算稀罕事,"曹金柱說,"文玲也是一樣,聽說這頭菊子不幹了,回傢跟我鬧彆扭,被我和她娘一頓好打!"
  "爹,你再喝一杯。"大哥說。
  "喝中啦,不喝了!"曹金柱說,"這酒有點上頭。"
  "好酒勁都大,"楊助理說,"姐夫,閨女大了,可不能隨便打!現在是新社會,打閨女犯法。"
  "犯個屁的法!"曹金柱說,"自傢的閨女,不聽說就得打,誰能管得着!"
  "姐夫,你就是嘴硬!喝醉了吧?"楊助理說,"共産黨什麽都怕,就是不怕你這種嘴硬的人。打人犯法,閨女也是人,打閨女就是打人,打閨女也犯法,犯了法照樣用小繩繩起你來,沒看電視?省長犯了法,照樣上手銬銬起來,你比省長還大?臭種蒜薹的一個!"
  "臭種蒜薹的怎麽啦?"曹金柱氣哄哄地說--聽動靜好像站了起來--"沒有這些臭種蒜薹的,你們這些大老爺喝西北風去?還不是我們納稅養活你們,養着你們喝酒吃肉,變着法颳老百姓的油。"
  "老曹,"楊助理一定站了起來,一定用筷子指着曹金柱的鼻子尖,"你對共産黨意見不小啊!你們養活我們?屁味!老子們是國傢幹部,躺在樹影裏看螞蟻上樹,工資照發,一個子兒都不少,你們的蒜薹爛成醬我也照拿工資。"
  爹說:"好嘍,好嘍,都是親戚,互相擔待一些,別傷了和氣。"
  "這是原則性!"楊助理說。
  "聽我老頭一句話,"劉傢慶說,"親戚們聚頭,不容易,國傢大事與咱不沾邊,不去管它,咱的事是--喝酒!"
  "喝酒喝酒!"大哥說,"八舅,您多喝點。"
  楊助理說:"老大,我警告你們哥倆--老二呢(出去耍了,大哥說)?噢,你們把高馬打得可是不輕!"
  "打死這個雜種都不解恨!"爹說。
  "四叔,"楊助理說,"您也是個沒腦袋的人!打人犯法!"
  "他欺侮到我傢門上來了!"爹說,"菊兒鬧彆扭就是被他調唆的。"
  "毀人傢婚事,也真是可惡!"劉傢慶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傢婚。他這一插腿,差點就毀了三傢婚事。"
  楊助理說:"高馬去告你們了,被我給咋唬住了。不管怎麽說'是親三分嚮',要是別人傢,我可不管。"
  "八舅,虧您照應。"大哥說。
  "告訴老二,今後不要輕易打人!"
  "八舅,您知道,俺兄弟倆從小老實,實在是被那小子欺負狠了,纔動了手。"
  "要打也不能打頭,往腚上打,打暄肉!"
  "八舅,您看……他還會怎麽樣?"
  "這個嘛……"
  他們都低語起來,金菊爬到窗臺上,耳朵貼在窗戶紙上,仔細聽着。
  "文玲纔十七歲,登不上記……"曹金柱說。
  "能不能走走後門?"
  "你們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楊助理說。
  "蘭蘭纔十六,更不行。"
  "文玲的戶口簿能改,可是蘭蘭的就改不了,我們不是一個鄉,我手大捂不過天來……"楊助理說。
  "讓孩子出來,俺跟她說幾句話!"劉傢慶高聲說。他的舌頭有點發硬。
  "去叫她!"爹說,爹的舌頭也有點發硬。
  她趕緊從窗臺上下來,躺下,扯過被單子,蒙住了頭。
  踢踢沓沓腳步聲愈來愈近,她躲在黑暗裏,渾身顫抖着。
  三
  轉眼就到農歷的八月底,爹娘和兩個哥哥對她的監視漸漸鬆了,晚上大門不上鎖了,白天也讓她出門了。大哥對她加倍地好,不久前,還為她買了一雙豬皮鞋。她連看都沒看就把鞋扔到炕頭上。
  八月二十五上午,大哥說:
  "妹妹,你別在傢憋着啦,跟我去割豆子吧,你二哥今日給楊助理傢打煤球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金菊想了想,找了一把鐮刀,跟着大哥走了。
  兩個月沒出屋,田野裏大變了樣。高粱穗子正在曬米,呈暗紅的顔色;玉米幹了纓;豆葉一片蒼黃。天藍地遠,小周山宛若一柄殘缺的倒扇,黛青在田野的盡頭。窩來鳥在半天裏呼哨着,聲聲凄涼,使她心口痛疼。
  大哥彎腰割豆,那條瘸腿怪模怪樣地拖拉着,她不忍心看。這條瘸腿與她的命運緊密相連,在兩個月的禁閉生活中,她多次夢到這條瘸腿壓在自己胸脯上,使她呼吸緊迫,從夢中驚醒,醒來就滿眼是淚。
  與她傢豆地毗鄰着的,是高馬傢的玉米地。玉米已經成熟了,還沒有收。高馬!高馬你到哪裏去了……她想起去年夏天的情景:高馬身材健壯高大,吹着口哨,大大咧咧地走過來,說了幾句話,就幫助自己收割小麥。他的聲音模樣如在眼前。想着想着,她的心髒又哆嗦起來。大哥和二哥用小板凳打擊高馬腦袋時發出的沉悶而潮濕的聲響在耳邊迴旋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無法想像一貫和顔悅色的大哥竟會那般狠毒。
  "妹妹,你要是嫌纍,就到地頭上歇着去,哥一個人慢慢幹。"
  大哥的臉抽搐着,眼角上布滿深皺紋,眼珠是灰白的,顯得又呆又鈍。但他的呆鈍表情後隱藏着一種她能夠感受到但用語言表達不出的東西,就像他拖拉着的那條瘸腿。它布滿傷疤,發育不全。它是不幸的,不幸使人憐憫;它又是醜陋的,醜陋令人厭惡。她對待大哥的感情就像對待大哥的瘸腿的感情一樣,時而憐憫時而厭惡。憐憫加厭惡,厭惡加憐憫,她被這矛盾的感情糾纏着。
  高馬的玉米田裏的玉米葉子嚓啦嚓啦響着,一陣清涼的風襲過來,先吹拂着她的頭髮,繼而又灌進衣領,涼爽了她的全身。
  對高馬的思念使她不敢看那塊玉米田。對高馬的思念使她迫切地想看那塊玉米田。風不停息,玉米田喧囂不安,已經枯萎了的玉米纓和半枯萎的玉米稭稈已經不能像它們年輕時那樣隨風起伏。那時,碧緑的葉片像柔軟的綢帶飄揚着,匯成一方清涼的緑浪;那時,她和高馬躺在地上,仰臉看着頭上的葉片和葉片縫隙中的藍天白雲,心中有幸福又有憂傷……想到這情景她就想哭。現在它們筆直地站着,風衹能使它們的身體顫抖,而不能使它們起伏搖擺了。
  枯黃的豆葉也刷刷地響着,有幾片還在地上翻滾。幹硬的豆莢紮得她的手痛。她看看因兩個月不幹活而變得細嫩了的手,嘆了一口氣。這嘆氣的宗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感覺到大哥斜着眼看過來,對大哥的厭惡增加,對高馬的思念也增加了。她機械地割着豆子,鐮刀下蹦出一隻灰黃的野兔。它衹有拳頭般大,有兩衹漆黑的眼珠。小野兔跑得很慢,她扔下鐮刀,跑兩步,小野兔龜縮起來,耳朵緊貼在背上,好像害怕。她蹲下,用一隻手捂住它。當她的手捏住它的耳朵時,一種極其溫柔的同情心衝擊着她。它的耳朵是那樣嬌嫩,好像兩片半透明的花瓣,她擔心捏碎了它的耳朵,便把它捧在手裏。它的溫暖柔軟的肚皮接觸着她的手掌,它的笨拙的嘴巴畏畏縮縮地嗅着她的手掌外側,她被深深地感動了。
  第17節:我們跑
  "找根繩拴起來吧,沒準能養活。"大哥在身旁說。
  她在兜裏摸着,想找塊東西拴它,沒有,她失望地往地上看。大哥從鞋上解下一根鞋帶,也不說什麽,就拴住了野兔的腿。拴得很緊,野兔的腿蹬崴着。她出神地看着連結在大哥瘸腿上那衹腳,腳背上覆蓋着黑灰,像塗了一層漆般發亮。大哥拿走野兔,把它拴在高馬傢地邊上的一株粗壯的玉米上。大哥還用鐮砍了一根沒有棒子的"孤寡"玉米稭子,剝掉青皮,嚼着稭稈,吮吸着甜汁。
  她不時地回頭去看那衹野兔,每次都發現小野兔在那裏掙紮。它用力往前拽,好像要撕下一條腿用三條腿逃跑。她跑過去,把鞋帶割斷,解開,放走了野兔。她目送着它,見它一瘸一拐地鑽到玉米田深處了。她怔怔地望着一株株愁苦不堪的玉米,心中似有所期望,又不知期望什麽。玉米田裏仿佛躲藏着無窮無盡的秘密。
  "妹妹,你有一顆菩薩一樣的善心,"大哥站在她身邊說,"好心必有好報,妹妹,你會有好日子過的。"
  大哥嘴裏噴出一股蒜薹的味道,令她十分厭惡。中午吃飯時,全家人都對她很熱情。她猜想一定是大哥把她上午的表現匯報給了傢人。三秋大忙,一個人恨不得分成兩半用,其實也沒有力量日日監視她。
  午飯後,她主動地去井上挑水,爹和娘都註視着她,但沒有說什麽。挑回一擔水,倒進水缸裏。她又去挑第二擔,爹和娘長出了一口氣,憑感覺她知道自己被信任了。
  她期望着能在井臺上碰到高馬。
  她在井臺上沒碰到高馬,碰到了幾個鄰居。他們對她打着招呼,眼睛裏似乎有異樣的神采,但仔細看又覺得正常。她想:也許是我心驚。
  挑第三擔水時,她碰上了高馬的鄰居於秋水的老婆。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體高大,胸脯很高,兩個奶頭在褂子裏哆嗦着。
  她們對着面彎腰從井裏打水時,於秋水老婆低聲說:
  "高馬讓我問你,變沒變心。"
  她心裏一怔,悄聲問:
  "他呢?"
  "他沒變。"
  "那我也不變。"
  "那就好!"於秋水老婆說着,擡頭往四下裏望望,然後,把一個小紙團扔在她的腳下。
  她彎腰打水,順手把那個紙團撿起來,裝進衣兜裏。
  下午,她說肚子痛,不想下地去了。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大哥寬厚地說:"在傢歇歇吧。"
  她躲進自己那間屋,插上房門,把小紙團掏出來--即使在與爹娘說着話的時候,她的全部心思也集中在這個小紙團上。現在她輕輕地伸展開它。她的手有點發抖。她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很大,門縫外好像有冷冷的風吹進來。她趕緊把紙團攥緊,猛地拉開門。大哥和二哥的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院子裏噗噗通通地響着。她悄悄地走到堂屋,往院子裏看去:在明媚的秋陽下,娘舉着一根光滑的紫紅色棒槌,敲打着一堆𠔌穗。娘的背上洇出汗水,蚊帳布褂子粘在背上,上邊沾着一層黃澄澄的𠔌殼。
  她終於剝開了那紙團,抻平,仔細地辨認着那上邊的字:明天下午,我在玉米地裏等你,我們跑!
  字是用圓珠筆寫的,紙團着了汗水,字跡都模糊了。
  四
  有好幾次,她走到了玉米田的邊緣,又退了回來。秋風豪爽,風幹着成熟植物的水分。高馬的玉米焦躁地響着,而她傢的大豆,已經開始噼噼啪啪地爆裂了。大哥和爹在她前邊收割着。大哥不斷抱怨着楊八舅,不該在這大忙季節裏把老二拉去給他傢做煤球。爹心煩地說:
  "你嘟噥什麽?親戚傢的事,不幫忙行嗎?再說,那可是你丈人傢的親戚,又不是老二的丈人舅!"
  大哥理虧,不再吱聲,回頭瞅一眼金菊,好像要從她這兒尋求支持。
  她看到爹跪在地上,用膝蓋往前爬着割豆,大哥拖着腿,嚮前蹭着割豆。爬着,蹭着,他們的衣裳都被汗溻透了,沾滿了黃土。父兄艱難的勞動姿勢使她心軟弱起來,一時竟不忍離去。高馬的玉米抖着,響着,她知道他一定蹲在玉米地裏,焦灼地望着自己。她越想念他越記不清楚他的模樣了。她回憶着紫穗槐的氣味和他身上的氣味。她决定幫爹和哥把豆子割完再跑。
  她奮力割豆,很快就超過了爹和哥。這天下午,她幹的活比爹和哥兩個人幹的都多。當剩下最後一個邊角時,三個人都直起腰來喘氣。爹的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神情。大哥說:
  "妹妹,你今日出了大力了,回傢讓咱娘煮倆雞蛋給你吃。"
  她沒有吱聲,心裏又有些發酸,這時她想起了娘的好處,也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了一些童年往事,瘸腿的大哥確實是背過自己的。爹和大哥又跪着爬着割那點豆子了。太陽偏西,滿天彩霞,爹的頭和哥的頭都是黃光燦燦的,呈現着一派溫暖色彩的田野此時也好像格外親切,在正北的方向,是生活二十年的村莊,那裏炊煙裊裊,娘一定開始燒火做飯了。要是我跑了……她不敢往下想了。東邊的車路上,有一輛滿載着豆棵子的牛車緩緩地移動着,趕車的男人高唱着:"六月裏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騎驢奔走陽關--"她感到一絲力氣沒有了。
  一群麻雀飛過,像一片殘雲,飄到了高馬的玉米田裏,玉米棵子微微晃動着,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閃了一下便消逝了。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了腳。這時她感到有兩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爹的一句話打破了均衡。爹說:
  "你站着幹什麽?快割,割完了早回傢!"
  爹的臉上沒有一絲絲溫暖。
  她的心一下子鐵了。她扔下鐮刀,往高馬的玉米田裏走去。
  "你幹什麽去?"爹不滿地問。
  她繼續往前走。
  "妹妹,你不割就回傢去吧!"大哥說。
  她猛回了頭,高聲說:
  "我去撒尿!你們不放心就跟着來吧!"
  說完了,也不看爹和哥的臉,扭轉身,幾步就跳進了玉米地。
  "金菊!"高馬用力摟着她,衹摟了兩秒鐘,低聲說,"彎腰,快跑!"
  他攥着她的手,沿着玉米的壟溝,半弓着身體,飛快地往南跑着。幹枯的玉米葉子拉着她的臉,她本能地閉了眼,隨着那衹手,往前跑,往前跑,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在臉上流,她想:我再也不回來了。我再也回不來了。身後那條絲綫被徹底地扯斷了。她聽到玉米葉子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巨大的響聲。她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玉米地的盡頭,是一道栽滿紫穗槐的河堤,在慌亂中,她還是聞到了紫穗槐令人心醉的怪味。
  高馬一把將她拉上河堤。她在河堤上不由自主地回了頭。她看到,一輪古銅色的大太陽正在緩緩下落,還是滿天彩霞,田野一片輝煌,爹和哥,揮舞着鐮刀,跌跌撞撞地追上來。又有兩股淚水涌出來。
  高馬一把將她拉下河堤。這時,她已經軟弱得站不住了。這是條兩縣交界處的小河,河南是蒼馬縣,河北是天堂縣。河名順溪。順溪河裏有淺淺的黃水流動,黃水裏搖擺着一些枯黃的蘆葦。高馬背起金菊,不及脫鞋輓褲腿就衝進河去。她伏在他背上,聽着蘆葦的嚓嚓聲和河水的嘩嘩聲。從他沉重的喘息聲中,她知道河裏淤泥很深。
  第18節:挂着手銬
  爬上河堤,進入了蒼馬縣境,這是一片巨大的窪地,全部種植着粗大的黃麻,黃麻晚熟,此時還是蒼翠鬱青,生機蓬勃,好像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浩渺大水。
  高馬背着金菊衝進了黃麻地,就好像魚兒遊進了大海。
  ■第五章
  八月的葵花嚮着太陽
  孩子哭了送給親娘
  老百姓依賴着共産黨
  賣不了蒜薹去找縣長
  --蒜薹滯銷時瞎子張扣演唱歌詞片段
  一
  手忙腳亂的警察們把馬臉青年擡到漆成紅黃二色的囚車上去。高羊看不到馬臉青年的臉,衹看到血洇透了白色的警服,急促地往地下滴落。馬臉青年的手銬鬆開了,但另一個圈還是套在一隻手腕子上的。警察們擡他上車時,他的一隻胳膊--就是那衹戴着手銬的胳膊蕩浪着,手掌和手銬劃着地面。卡車司機嚇得渾身打顫。年輕警察沒收了司機的駕駛證,還踢了他好幾腳。
  "小高,快把犯人弄上車去!"老鄭喊着,"回頭再收拾這個小子!"一位警察在樹後打開了高羊的鐐銬,命令他站起來。他聽到了警察的命令。他想收回胳膊,意念到了,但胳膊卻收不回來。他用思想去調動自己的胳膊時,痛苦地意識到,它們已經不存在了,它們完全麻木了,衹有沉重的發脹的感覺在背上馱着。警察兩腳把他的兩衹胳膊踹回了位。他看到自己的胳膊。它們還完整無損地挂在肩上,他心裏感到欣慰。
  警察毫不客氣地把高羊的兩衹胳膊又鎖在一起。馬臉青年已被擡到囚車上去了。兩個警察架着高羊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命令他往囚車上走。他也想好好走,不給警察同志增添麻煩。他知道警察同志也十分辛苦,能省他們一點的力氣就省他們一點力氣。但他十分難過地發現,自己的雙腿也不聽使喚了。他羞紅了臉,從內心深處感到愧疚。
  警察把他拖到囚車跟前,命令他:
  "上去!"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警察,想說話卻張不開口。
  警察好像理解了他的心情,也就不再咋呼,兩衹鐵臂挾着他的胳肢窩用力往上一挑,他努力配合着他們,身體往上一聳,蜷麯的雙腿就離開了地面。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趴在馬臉青年橫躺在車廂裏的身體旁邊了。
  又有一個蜷縮着的大物扔上車,這是方傢四嬸。從四嬸的一聲號叫裏,他知道她的屁股被跌痛了。
  囚車後邊的鐵擋板被推上,兩個警察跳上來,坐在車廂兩側的坐位上。
  車前摩托轟鳴,囚車開動了。
  車駛出鄉政府大院時,高羊望着那株拴過自己的白楊樹,心裏竟生出一些古怪的留戀之情。這畢竟是家乡的樹啊,什麽時候還能見到你們哪。白楊樹沐浴在下午的陽光裏,樹幹呈咖啡色,本來是深緑的葉子,現在都宛若一枚枚古銅色的硬幣。樹下有一攤紫紅色的血,那是馬臉青年流的。運傢具的卡車還停在那裏,一群衣冠燦爛的人物圍着司機站着,好像在開批鬥會。
  金菊挺着大肚子站在樹下,一動不動。他忽然記起適纔四嬸讓金菊去找高馬過日子的話,不由地嘆息一聲。高馬要是能知道這個消息該有多好啊,但高馬已經跳墻逃跑了,一隻胳膊上還挂着手銬。
  囚車一駛上馬路,立刻就加了速。車頂上的警笛發出了狼嚎般的嘶叫聲。這響聲初起時把高羊嚇得不輕,一會兒也就習慣了。
  金菊跟在車後邊跑着,跑得非常慢,一會兒就變得很小。汽車一拐彎,不但金菊,就連鄉政府大院也看不見了。
  四嬸縮在車廂角上,大睜着兩衹昏昏沉沉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麽。
  馬臉青年的血在車底板上流着,車廂裏一股子血腥味。他的身體抖着,包紮在白警服裏的頭滾動着,從那裏,間或發出一陣噗噗的聲響。
  囚車像飛一樣奔馳,他微微有些眩暈。他從車後的空隙裏,可看到塵土飛揚,路邊的樹木成排倒下,廣大的田野緩慢旋轉。所有的車輛都為發出怪叫的囚車讓路。他看到一臺無篷的小拖拉機膽戰心驚地往路邊竄去,車頭撞在一棵疤痕纍纍的柳樹幹上。騎自行車的人都臉色蒼白地從囚車旁閃過去。一種自豪感在高羊胸膛裏爬動着,他問自己:你坐過這麽快的車嗎?沒有,你從來沒有坐過這麽快的車!
  二
  在飛馳的囚車上,高羊突然聞到,車廂裏流動着的馬臉青年的血裏,有一股新鮮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驚,努力嗅着,辨別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鮮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剛從蒜苗裏拔出來、蒜薹嫩黃的斷處沾着一滴晶亮的汁液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液舔了。舌上漾開涼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頓時輕鬆起來。他打量自傢的三畝蒜地。大蒜長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彎麯着,有的筆直地挑着。蒜壟裏濕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草芽從濕土裏鑽出來。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邊,跪着拔蒜薹。老婆臉色發烏,眼眶下有幾塊蝴蝶斑,好像鐵器上生了銹。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蓋上沾滿濕泥。老婆有點先天的殘疾:左臂短小,活動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動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衹短小的手,持着兩根新竹筷子,夾着蒜苗的根部,她每夾一下都咬一下唇。他有些可憐她,但又不得不讓她幫忙,他聽說供銷社已在縣城設點收購蒜薹,每市斤價格五角,比去年最高價還高,去年的最高價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縣擴大了大蒜種植面積,蒜薹比去年長得好,要趕早,趕早收,趕早賣。村裏傢傢戶戶都是老婆孩子齊上陣,他可憐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問:
  "你,要不就到地頭上去歇會兒?"
  老婆仰起濕漉漉的臉,說:
  "歇什麽,不纍,她爹,我就怕這些日子生。"
  "到日子啦?"他憂慮地問。
  "就這三兩天了,"老婆說,"哪怕晚個五六天,讓我幫你把蒜薹拔完。"
  "到日子一定就生?"
  "也有懶月的,"老婆說,"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妻倆都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着老老實實地坐在地頭上的瞎眼女兒。她坐在那兒,大睜着雙眼,好像在註視着什麽。她的雙手扯着一根蒜薹,捋過來,捋過去。
  他說:"杏花,你別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幾分呢。"
  女兒把蒜薹放在了身邊,大聲問:
  "爹,拔完了嗎?"
  他笑了笑,說:
  "要是這麽快就拔完,可就毀了,那能賣幾個錢?"
  "早嘞,纔拔了一點點。"老婆說。
  第19節:跟着遭罪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撫摸着她身邊的一堆蒜薹說,說:
  "咦,這麽多,這麽一大堆!要賣好多錢!"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錢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塊。"高羊說。
  "還要交稅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稅。"高羊說,"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塊,今年漲到了二十九塊九毛九啦。"
  "還趕不上收三十塊,差那一分錢!"老婆說。
  "國傢的買賣,都帶零頭。"高羊說。
  "哎,錢毛得都還不當錢用了,"老婆嘆息着,"豬肉年初一塊一斤,上集到了一塊八。雞蛋年初一塊六一把,還是大個的,上集兩塊錢買把蛋,像杏那麽大。"
  "人們都有錢了,工商所老蘇傢蓋了五間房,聽說花了五萬六千塊!把人都嚇死啦。"高羊說。
  "那些人來錢容易,"老婆說,"在地裏刨食吃的,萬輩子也是窮。"
  "該知足啦!"高羊說,"想想前幾年,吃都吃不飽。這兩年天天吃白麵,老輩子也沒過上這日子。"
  "你傢老輩子是地主,還沒過上這日子?"老婆嘲諷他。
  "屁,空挂着個地主的名!嘴裏不捨得吃,腚裏不捨得拉,積攢了點錢買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輩子的罪。聽俺娘說,解放前俺傢過年時買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兩。"
  "吃出神來了?"
  "不是吃出神來了。聽俺娘說,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裏一沾,再插到油瓶裏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裏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兩!"
  "過去的人會過日子。"
  "過成了地主,連兒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說,"還是虧了鄧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過來戴着。"
  "老鄧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說,"天保佑着他多活幾年。"
  "這個人精神頭好,能有大壽限。"
  "我就老是納悶,你說像國傢那些大官,吃着雞鴨魚肉,穿着綾羅綢緞,生了病有那麽多高級藥吃着,按說還有個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說死就死了。你看咱莊門老頭,幹了一輩子活,兩個兒子也不孝順,吃撈不着好的吃,穿撈不到好的穿,九十多歲了,還整天下地幹活呢!"
  "那些當大官的勞神費心呢,咱這些農民,幹活吃飯睏覺,不動腦子,活得長。"
  "那也沒願意當農民的,都想當官。"
  "當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錯誤,還不如個農民。"
  老婆拔壞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聲。
  高羊有些生氣,訓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幾分錢!"
  "你看你那副兇相,"老婆委屈地嘟噥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壞的。"
  "我也沒說你是故意拔壞的。"
  ……囚車開進一個紅漆大門,嘎吱一聲停下來。急剎車,高羊一頭栽到馬臉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聞到了腥血味道。
  ■第六章
  滅族的知府滅門的知縣
  大人物嘴裏無有戲言
  您讓俺種蒜俺就種蒜
  不買俺蒜薹卻為哪般
  --蒜薹滯銷後張扣在仲縣長傢門前演唱歌謠片段
  一
  金菊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馬背上,緊緊地摟住他粗壯的脖子。一過了兩縣交界的順溪河,她就感到,與過去的聯繫與故鄉的聯繫與傢裏親人--如果還算得上親人的話--的聯繫都一齊扯斷了。爹和哥的喊叫聲她的耳朵沒有聽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聲宛若挂着金鈎的絲綫,在她身後飛舞着,飛過河來,糾纏在了密密匝匝的黃麻的梢頭上。她閉着眼,聽着高馬的身體衝撞開密不透風的黃麻時,黃麻們發出的柔軟的波波聲響。
  黃麻動蕩不安,像水一樣分開像水一樣合攏。她有時恍若坐在一葉小舟上--從來就沒坐過什麽小舟--她試圖睜開眼,眼前五彩繽紛,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睜眼。她閉着眼,感覺到建立在極度疲乏基礎之上的舒適。高馬像牛一樣喘息着,奔跑,衝開無窮無盡的黃麻柔軟的、富有彈性的羈絆,踉踉蹌蹌,綫條舒緩不帶棱角地奔跑,這全是她的感覺。在她的腦海裏,巨大的古銅色太陽正在緩緩下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幾個陌生的字眼跳出來,她不理解它們,也記不清在什麽地方見過它們。它們消逝啦。天和地竟是這般的堂皇。一望無際的黃麻被清涼的黃昏風吹拂着,輕輕搖擺,緩緩起伏,好像一片暗紅色的大海。她覺得自己和他變成了兩條遊不動的魚。
  黃麻,黃麻,黃麻們,你們阻攔他,你們阻攔我。你們抿着青緑的嘴,眯縫着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們嘻嘻地怪笑着,你們伸出腿,你們臉上挂笑腳下使絆子。
  高馬一頭栽到地上,儘管有他的身體墊底,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黃麻的彈性。
  無窮無盡的黃麻,像洶涌的浪潮一樣涌上來,覆蓋了他們。她不敢睜眼,她衹想昏睡。她沉浸在夢幻般的意境裏,所有的物體都把發出的聲音推出去很遠很遠,衹有溫存的黃麻,衹有清涼的溫暖,盛滿了她的感覺器官……
  二
  她被一陣浪潮的喧嘩喚醒了。聲音一點點地紮着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濃厚的橘黃光綫照耀着高馬枯幹的臉。他的臉是紫紅色的,他的唇上裂着幾塊幹皮。他的眼眶子烏黑,亂糟糟的頭髮像狗毛一樣奓煞着。她的心一陣顫慄。這時她纔發現他的一隻大手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從來就沒有見過面。而這個陌生人卻攥着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裏竟隱隱地升起犯罪的感覺,這感覺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掙脫出來,把身體往後縮了縮,一排高大堅韌的黃麻倚着她的背,她往後一仰身體,倚在這排高大堅韌的黃麻上。金黃的光綫在黃麻的縫隙裏流動着,雞爪形的黃麻葉片微微顫抖着,好像對她暗示着什麽。
  是爹的聲音,蒼老喑啞:
  "金菊--金菊--"
  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馬的手。
  "金菊--金菊--"是大哥的聲音,尖利,焦灼,氣急敗壞。
  大哥的聲音和爹的聲音貼着黃麻梢頭滑過來,又嚮遠方滑去。高馬睜開眼,折身坐起來。他的眼瞪得溜圓,像一條被逼到墻角上的狗。
  他們屏住呼吸聽着,黃麻之聲和從北邊河堤上傳來的呼喚使傍晚顯得異常寂靜,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金菊--金菊--金菊--金菊--你這個雜種,這不是成心毀我嗎……"是爹的聲音。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馬的手站起來,眼睛裏盈滿淚水。
  第20節:用意識擁抱
  爹的呼叫聲愈發凄涼起來,她答應了一聲。高馬伸出一隻大手把她的嘴捂住了。高馬的手上有一股蒜薹的味道。她掙紮着,嘴裏嗚嚕着,雙手胡亂抓撓着。高馬伸出一隻手,攬着她的腰,拖她嚮前走。她抓撓着高馬的頭,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氣,捂住她嘴巴的那衹手鬆了,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甲颳掉了高馬頭上的什麽東西,一股金紅的細血從高馬的頭髮裏流出來,流到了他的眉毛上。
  她撲到他身上,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哽咽着問:
  "你……你怎麽啦?"
  高馬用手掌擦了擦額頭,說:
  "你把頭上的痂摳掉了,你那兩個好哥哥用小板凳砸的。"
  她把臉貼到他的肩上,低聲抽泣着說:
  "高馬哥……都是我不好……連累你遭罪啦……"
  "不怨你,是我自己找的。"他說,"金菊,我想明白了……你回去吧……"
  高馬蹲在地上,雙手捂住了頭。
  "不……高馬哥……"她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膝蓋,仰着臉說,"哥……我鐵了心了……就是拖着棍討飯吃,我也跟着你!"
  三
  太陽落下地,天上的顔色淡漠,黃麻的梢頭上籠罩着稀薄的青氣,透過這青氣,他們看到了淡藍色的天上出現了十幾顆金光燦燦的星辰。
  金菊腳崴了一下,身體隨勢倒下,她哼哼唧唧地說:
  "高馬……我走不動了……"
  高馬拽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高馬說:
  "快走,你爹和你哥會找人來抓咱們的!"
  "我走不動啦……"金菊哭着說。
  高馬鬆開她的胳膊,到周圍轉了轉。
  黃麻地裏秋蟲唧唧鳴叫,模模糊糊的狗叫聲從遙遠的村莊傳來。
  她迷迷瞪瞪地躺着,腿和腳又脹又痛。她聽到高馬說:
  "你放心睡吧,這片黃麻少說也有五千畝,除非他們到公安局裏牽條狼狗來,否則找不到我們,你放心睡吧。"
  半夜時分,她醒了過來。睜眼就看到滿天繁星,所有的星星都神秘地眨眼。一大滴一大滴的露珠沉重地落下去,打在那些脫落的枯黃黃麻葉片上,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響。秋蟲的鳴叫聲更加響亮,好像有人在用竹片撥弄金屬的琴弦。黃麻地裏滾動着類似潮水涌流的沙沙聲--她在很小時到北海去討飯,曾在海灘上走過,那些舒緩的灰白色浪花舐着沙灘,發出神秘的沙沙聲。她想起海上聳立着幾塊黑色的礁石,幾片潔白的船帆漂在海上。好像動,又好像不動。她看海看得頭暈了。她仰望着深藍色的厚重天幕,竟發現它在旋轉。躺着,躺在黃麻地裏,她體驗到了坐船的滋味。坐船一定也是這般滋味,她想。黃麻散發着苦澀的氣味,返潮的土地也把腥氣放上去。有兩衹夜遊的鳥兒在半空中飛旋着,清晰的扇動翅膀的聲響和怪聲怪氣的鳴叫,鋒利箭鏃般穿透縹緲的薄霧,下達到黃麻地裏。她想翻個身,但身體異常沉重,腿和胳膊都是僵硬的。黃麻地裏有許多細微的聲音,好像無數神秘的小獸在蹺腿躡腳地行走,在黃麻的深處亮着一片又一片磷火般的眼睛。她感到了恐怖。
  她用盡全力纔爬起來,秋天的後半夜,涼氣襲人,她的肢體被潮氣侵襲,變得麻木不仁。她突然想到娘曾經說過,在野地裏睡覺,遭到霧露的打擊和地氣的侵襲,會得麻風病。娘的臉在眼前晃動。她後悔了,沒有了滾熱的炕頭,沒有了老鼠跳梁的聲音,沒有了墻角上蟋蟀的啼叫,也聽不到外屋裏大哥的夢囈和二哥的呼嚕,她六神無主。她現在最想的就是那個散發着煙灰味的熱炕頭。
  白天的事涌上腦中的幕,過去的事也全都回憶了起來,她對夜恐怖對明天恐怖,她感到自己荒唐,她恨高馬。
  高馬坐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眼睛習慣了黑暗,星光燦爛,黃麻的葉片和主稈上都反映着星的緑幽幽的光。她看到高馬坐着,雙臂放在屈起的膝蓋上,頭又放在雙臂上。他一動不動,連喘息聲都沒有。他好像一塊石頭。她感到這個人現在離自己十分遙遠。她感到自己十分孤單。而四周那些緑的眼睛正在步步逼近過來,連尖利的趾爪踩破枯葉的聲音也大得震耳了。背後一片冰涼,那些毛茸茸的尖吻已經觸着了脖子,她忍不住發出尖叫聲。
  高馬猛地跳起來,像一隻被打懵了的雞一樣轉了兩圈,黃麻欻欻啦啦地響着,一片細小活潑的緑色光點在他的身體周圍閃爍着:
  "怎麽啦?怎麽啦?"
  這是個男人,不是一塊冰冷的礁石。高馬驚恐的詢問聲喚醒了她,她想。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量,背後寒冷的浪潮催着她從地上彈跳起來,撲到了他的懷裏。
  "哥……我怕……我冷……"
  "金菊,別怕,別怕。"
  他的雙臂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他臂上的力量呼喚着她的肉體的記憶力。一年多前,他緊緊地摟着自己,那時候他的紮人的嘴巴就是這樣紮在我的嘴上,然後我們就親。現在,她卻沒了興趣。她沒有力量去響應他的嘴唇的召喚。他的唇是滾燙的,他的口腔裏有股黴變蒜薹的味道。
  她扭着僵直的脖頸,用意識擁抱着他。
  "我冷……我全身都麻了……"
  高馬鬆開她,她的腿軟軟地塌下去。在晦暗的夜色裏,他周身上下跳躍着緑色光點,一些圓的、橢圓的光點。高馬從她剛纔躺着的地方撿起了一件上衣,抖抖,連這件上衣上也是緑色的光點,它們濺出來,濺到黃麻上,就附着在那裏,膨脹着,收縮着,一明一暗着。
  高馬把衣服披到她肩上,衣服濕口答口答的,很沉重,有一股狗皮的鹹腥味鑽進她的鼻道。
  他坐下了。我坐在了他的的腿上--她後來經常回味這一段情景:他嘴裏哈出來的熱氣噴到我的臉上,他嘴裏的氣味令我厭煩,蒜薹的氣味。在不黑的黑暗中我能看到的紫色的臉,緑色的光點碰撞着他的紫臉。我說:
  "我的腿、胳膊……都麻了,全身都麻了。"
  高馬把金菊平放在地上,用兩衹粗糙的大手,揉搓着她的腿、胳膊、十根手指頭、十根腳趾頭,每條肌肉都被他按摩遍了,每個關節都替她捏遍了。他的手捏到哪裏,哪裏就有觸電般的麻酥酥,他的手捏到哪裏,哪裏就如被烘烤般的熱乎乎。溫熱的感覺從腳流到頭又從頭流到腳。她眯縫着眼,捕捉那些緑色的光點。他赤裸着背,竟然是瘦骨嶙峋,兩顆男人的豌豆大的黑乳頭誘惑着她,她産生了捏一下那東西的願望。後來她就捏了它一下。
  他繼續按摩着她,她心裏為他的勞動所感動。他的手時重時輕,時緊時鬆。她的呼吸粗重了,心跳也加快了,她把適纔想到的好多事都忘光了。她燥熱,這時她感到他的身體是冰涼而潮濕的,他嘴裏呼出的氣涼森森的,有一股薄荷葉子的氣味。她期待着什麽。
  第21節:緑光點
  他的手指在摸她的皮膚,她有些恐懼又有些好奇。她本能地擡臂去保護什麽時,卻好像在有意地引導他。現在他的粗糙的手掌在撫摸她的乳房了,一陣寒熱襲來,她周身的皮膚都緊張,電浪一波波在身上滾。
  ……他的身上全是那緑幽幽的光點,周圍的黃麻上也沾滿了緑光點,它們跳着,飛着,畫出密密的、搖擺不定的優美的弧綫……這些緑光點籠罩着他,連他的牙齒上也有。
  她聽得到自己的呻吟。
  ……這麽多緑光點,這麽多螢火蟲。緑光點在飛行中窸窣有聲。
  她有時候把身體用力弓起來,去捕捉緑光點,她的手抓撓着他的背,好像要捉它們。它們不是一味的緑,瞧它們變幻顔色了,變成暗紅了……又緑了……又紅了……又緑了……最後是一片金子般的輝煌。
  等他們再次醒過來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她感到衹有被他摟在懷裏纔是實在的,一離開他的懷抱,什麽也變得有影無形。也衹有在他懷抱裏,她才能看得到那些美妙的緑光點。
  "哥……你纍壞了吧?身子不要緊吧……"
  他的嘴裏有一股薄荷味,他把這些氣味吹她的耳朵裏。
  星星都是碧緑碧緑,星光斷斷續續。霧氣加重,泥土的腥氣也加重。秋蟲們都纍了,歇了嗓子睡覺去了。黃麻沉默了,凝着臉,浪潮聲滾滾而來,她把臉放在他的胳肢窩裏,眼睛黏黏澀澀的。浪潮聲使她産生安全感,便摟着他的脖子,沉沉睡去。
  四
  天亮時,群鳥在天空裏噪叫着,黃麻葉片上挂着晶瑩的露珠,深緑的葉片十分精神,尖削的葉尖都上指着天。黃麻的稈有深紅的顔色,也有淡黃的顔色,每一棵都筆直,每一棵都高挺,初升的太陽把鮮紅的光綫斜刺裏射進來,照耀着高馬的臉。他的臉清癯爽朗,兩衹眼睛裏流露着掩飾不住的歡愉。現在她感到一刻也離不開他了。他身上發出的力量緊緊地吸引着她,使她的眼睛跟隨着他旋轉。想起夜裏的事,她心裏怦怦地跳,血往臉上涌。她情不自禁地再次撲到他身上,用牙齒輕輕地咬着他的脖子,並且貪婪地地吞咽着被他脖子的灰垢污染成鹹汗味的口水。她咬住他脖子一側那根粗大的動脈時,感到它強有力地搏動着。這澎湃的搏動令她心醉神迷,難以自持。她咬着它,舔着它,用兩片嘴唇夾着它。她感到內部的器官像鮮花般開放了。這時她說:
  "高馬哥……高馬哥……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
  黃麻葉片上的露珠撲簌簌地跌落着,濕漉漉的黃麻莖稈像塗了一層油,光彩奪目,地上的潮氣上升,蒸發,金紅的陽光逐漸增添着白熾的成分,在他們背後有一隻花臉鵪"哞哞"地叫着,叫聲很長,很沉悶,好像那神奇的鳥兒是把嘴巴紮在泥土裏鳴叫。邊也有一隻花臉鶉在鳴叫。很長,很沉悶,好像那神奇的鳥兒是把嘴紮在地裏鳴叫。在他們前面不遠處也有一隻花臉鵪在鳴叫,與後邊那衹遙相呼應。清晨時空氣停止了流動似的,黃麻們凝固着,宛若浸泡在靜止的紅海水裏的珊瑚。
  他把她推開了,說:
  "我們吃點東西吧。"
  她微笑着,仰着身體,望着臉上密麻麻、亂紛紛飛動着的緑光點和金色的光點,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頭腦深處的一個微妙的地方,那裏響着潮的涌動聲,遙遠而神秘。她希望永遠沉浸在這種境界裏,身體一動不敢動,呼吸也被屏住,那地方有一顆喜動活潑的水銀珠,停在那裏,抖抖顫顫,隨時都準備滑走。
  "起來吧,吃點什麽。"高馬捏着她的手腕子搖動着。
  水銀珠飛快地滾走了,她看到了眼前的黃麻和陽光,心裏感到很煩躁,但又找不出責怪高馬的理由。
  高馬從一個藍包袱裏摸出幾張白麵單餅和一把蒜薹。蒜薹的根部已經枯萎,梢兒也枯萎了。他掐掉蒜薹的根和梢,單剩下中間緑緑的一截。他把六根蒜薹捲到一張餅裏,遞給金菊。
  她搖搖頭,她還沉浸在剛纔那種幸福的感覺裏,並試圖捕捉到它。刺鼻的蒜薹味幹擾着她,她早就討厭蒜薹的氣味了。
  "快吃,吃了我們就趕路。"高馬說。
  她猶猶豫豫地接過單餅,拿着,卻不吃。一直等到高馬咬了一口夾蒜薹的單餅後,她纔試探地咬了一口。單餅硬得像在冷水中浸泡過的麻布一樣。高馬腮上的肌肉抽搐着,滾動着。她聽到了生冷的蒜薹在他口腔裏又滑又膩地響着。她也咬住了蒜薹,它們冷冷地、像刀子颳竹般響着,她的口水滿了嘴,心裏有無法忍受的生、冷、滑、澀。
  高馬還在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粗重地喘息。他還放了一個很響的屁。她厭惡地把臉別過去,把那張餅扔到藍包袱上,單餅散開,蒜薹暴露出來。
  "你怎麽啦?"高馬着急地問着,他的白牙縫裏夾着一絲蒜薹的緑筋絡。
  "沒怎麽啦,你吃吧!"她低聲說着,這個男人滿嘴的蒜薹味又使她感到和他之間有了距離。
  高馬匆匆嚼完一張餅,又把她扔掉的那張餅捲好,說:
  "你不吃也罷,等到了蒼馬縣城,買可口的給你吃。"
  "高馬,我們去哪裏?"她迷茫地問。
  "我們先去蒼馬縣城,坐長途汽車去蘭集,再坐火車去東北。你哥他們現在一定在天堂火車站等着我們呢!"他有些陰鷙地說,"讓他們的陰謀徹底破産。"
  "去了東北怎麽辦?"她依然迷茫地問。
  "我們去黑竜江省木蘭縣,我有個戰友在那裏當副縣長,求他幫我們找個工作幹。"高馬胸有成竹地說。
  他又大口吃起餅來。他又放了一個響屁。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笑了。
  高馬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說:
  "我一個人過慣了,你別見笑。"
  她立刻就原諒了他,就像對一個小孩子說話,她說:"人人都一樣,吃着五穀雜糧,還有不放屁的?"
  "女人呢?女人也放屁嗎?"高馬說,"我怎麽也想像不出像你這樣的漂亮女人也會放屁。"
  "女人不也是人麽!"她說。
  黃麻上的露水幹了,北邊的原野上,有一頭毛驢在"勾兒嘎兒"地鳴叫着。
  "大白天,我們敢走?"金菊問。
  "敢走,我們越是大膽越是沒事,這裏離蒼馬縣有三十裏,三個小時就能趕到,等到你哥他們回過頭來蒼馬追我們時,我們早就到了蘭集啦。"
  "我不願意去啦,"金菊說,"我成了你的人,俺爹和俺娘也許就回心轉意啦!"
  "你別做夢啦,金菊!"高馬說,"你爹和你娘不打死你纔怪!"
  "俺娘還是疼我的……"她含着眼淚說。
  "她疼你什麽?她疼你哥,把你當個傢什一樣跟人傢交換。"高馬說,"金菊,你真的甘心跟那個劉勝利去過一輩子?金菊,別癡了,聽我的話,跟我走,我那個戰友是副縣長,你想想,一個副縣長,權有多麽大!安排咱倆還不是他說句話的事,在部隊裏,俺倆好像親兄弟一樣。"
  第22節:快樂的青年
  "高馬,我可是把什麽都給你了。我就像條狗一樣,你一召喚,我就跟着你跑啦……"
  "金菊,"高馬抱住她的肩膀,說,"高馬即便是賣血,也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哥……我們就這樣摟抱着死了吧……你把我弄死吧……"
  "不,金菊,我們不死,我們要闖過這一關,闖出個人樣來讓你爹和你娘看看。"
  她看着情人臉上那堅毅得有些殘忍的表情,不由得擡起手,去撫摸他額頭上那些疤痕,她憐愛地問:
  "還痛嗎?"
  "這裏痛。"高馬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她把臉伏在他那怦怦跳動的地方,說:
  "哥……你為我吃苦啦……我哥他們,是些黑了心的狼……"
  "也不要這樣駡他們,"高馬寬厚地說,"他們也活得不容易。"
  "是的,他們也不容易,"金菊說,"我這一跑,他們就完了……"
  "哎,想起來了,金菊,"高馬故意地打斷了金菊的話,神采飛揚地說,"還記得去年那天嗎?我幫你割麥子那天,我說把錄音機換上新電池後藉給你聽,一直沒撈到機會,現在,它是你的了,你聽吧。"
  高馬解開包袱,把收錄機從紙盒裏拿出來。他撳了一下鍵,錄音機沙沙地響着,一個女孩子嬌滴滴地唱起來: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
  "這是新磁帶,董文華唱的,"高馬說,"董文華也是個當兵的,瀋陽軍區的,個子不高,胖乎乎的,模樣挺恬靜的。"
  "你見過她?"她問。
  "在電視上看過。"高馬說,"孫寶傢新買了彩電,他傢裏今年種了六畝蒜,光蒜薹就賣了五千多元……不是到了這一步,我也真不割捨離開家乡,種蒜賺錢,明年縣裏還讓擴大種植面積。"
  高馬把耳機插到錄音機上,聲音突然消逝,金菊有些惶惑,高馬把耳機挂到她的頭上,大聲說:
  "這樣更好聽!"
  她看到高馬從包袱裏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裏裝着一沓子十元的錢。
  "我把能賣的都賣了,房子讓於連水大哥給照望着……也許,在東北待幾年咱還要回來……"
  她聽到耳機裏一個女人在吼叫:
  "阿裏巴巴!嗨!阿裏巴巴!嗨!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第七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月過十六缺半邊
  賣了蒜薹傢傢歡喜
  賣不了蒜薹心如湯煎
  --張扣對賣蒜薹群衆演唱片段
  一
  高羊被關在縣公安局臨時看守所的一間很大的監室裏。他當時並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但那兩扇通紅的大門留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來賣蒜薹時從這紅漆大門外走過。他記得大門外是一條溝,溝裏有一些污黑的水,水裏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草。縣城裏處處喧鬧不止,惟有這裏冷冷清清。溝中的污水裏孳生了很多紅色的小蟲子,他第二次來縣城賣蒜薹時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綢褂的老頭子操着一根竹竿--竹竿頭上套着蚊帳布縫成的兜兜--在水邊撈那些紅蟲,同行者說是撈了喂金魚的。
  警察打開了他的手銬,摘走了。他的雙手解放,雖然手脖子上那兩道深槽紫紅難看,他還是感動得想哭。警察同志把手銬挂在皮帶上,推他一把,說:"進去!"他往前一撲,也就進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戶那塊床板,說:"睡這兒,從今以後,你就是九號。"
  同室的一個年輕小夥子從木板上跳起來,拍着手叫喚:
  "歡迎新戰友!歡迎新戰友!"
  鐵門咣嘡一聲關上了。那個小夥子用嘴巴模仿着鑼鼓傢什鏗鏘聲,身體在狹窄的空間裏轉動着,跳躍着。高羊怯生生地看着這個年輕人。他推着光頭,但由於頭上坑窪太多,理發推子無法深入到那些坑窪裏,所以他的頭青一塊白一塊的,很是難看。他跳着轉着。高羊時而看到他幹瘦幹瘦的、沒有一點血色的臉,時而看到他生滿了黑痦子的背。這小夥子瘦得幾乎沒有腚。他跳着,高羊就想起了用紙殼剪成,一捏連桿就翻跟頭的牽綫紙偶。
  有人在門外用什麽東西搗着鐵門,搗幾下,喊幾聲。片刻,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出現在高高的鐵窗外,就是這張臉在吼叫:
  "七號!你搗什麽亂!"
  小夥子停止跳躍,翻弄着灰白的大眼珠子看着鐵窗外那張臉,說:
  "報告政府,俺沒搗亂!"
  "你跳什麽!?你叫什麽!?"鐵窗外的方臉嚴厲地說。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鍛煉身體。"
  "混蛋!這是你鍛煉身體的地方嗎?"
  "噢!"年輕犯人怪叫一聲,幾步衝到鐵窗前,尖叫着:"政府,政府還興駡人哇,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打人駡人'!找所長來,問問你憑什麽駡人!"
  被呼做政府的崗哨高舉起槍托來,搗着鐵窗欞子,生氣地說:
  "你老實點!要不我就叫看守來,給你戴上手銬腳鐐!"
  年輕犯人抱着頭逃回自己的床上,誇張地叫着: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饒了!"
  "他媽的,混賬東西!"崗哨駡了一句,臉從鐵窗口消逝了。
  高羊聽到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當當地響着。
  這條走廊長得好像沒有盡頭,那響聲也就沒有盡頭。高羊想起從囚車裏出來後,就被警察同志架到一間鐵灰色的屋子裏,一個老警察問了他許多話,還對他說:"從今之後你就是九號!"後來他就走在這條長長的走廊上了。他越過了一個個鐵門,一眼眼鐵窗,鐵窗裏晃動着一些灰白的臉,那些臉都像薄薄的白紙剪成的一樣,似乎一口氣就能吹破。
  他還恍惚記得馬臉青年被兩個警察同志從囚車上拖下來,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終包住他的頭。後來好像來了一副擔架什麽的,把馬臉青年擡走了。他用力想像着馬臉青年的下場,越想越糊塗,便不去想他。
  監室裏灰暗得很,地面是灰色,墻壁是灰色,床是灰色的,一隻衹飯鉢子也是灰色的。一綫西斜的陽光從鐵窗欞裏射進來,塗在灰墻上,呈現出紫紅的顔色。從窗欞裏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藍色的起重機上。起重機的頂端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玻璃鑲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陽光照耀着,一閃一閃地亮,一群被陽光塗抹成金紅色的白鴿子緊擦着小房子飛過去,鴿哨吱吱地響着,聽後讓高羊膽戰心驚。那群鴿子飛走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哨子依然吱吱地叫着,照樣使他膽戰心驚。
  正在高羊發愣的時候,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兒撲上來,痙攣的手指急促地摸着高羊,尖聲尖氣地問:
  "煙……煙……新來的,有煙沒有?"
  第23節:強姦犯
  高羊赤腳,光背,衹穿一條大褲衩子,老頭兒又黏又滑散着惡臭的手指觸到了他的皮膚,他遍體爆起雞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頭兒摸了他一陣,毫無收穫,便悻悻地走了,龜縮到床上去。
  一個中年人坐在他對面,甕聲甕氣地問:
  "夥計,犯了哪條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問話人的面孔,他衹是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個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顆碩大的頭顱靠在灰床上。他有些膽怯,囁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條律令……"
  "你是說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說。
  "我沒說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辯解着。
  "瞎扯!"中年人竪起一個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惡狠狠地說,"你瞞不了我,你是個強姦犯!"
  高羊羞慚地說:"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麽能幹那種醜事呢?"
  "你一定是個偷盜犯!"中年人又說。
  "我沒偷!活了四十歲,我連人傢一根針都沒拿過!"高羊生氣地說。
  "那、那你是殺人犯!"
  "你纔是殺人犯!"
  "我是殺人犯,"中年人說,"沒殺死,我對準他的頭打了一棍,把他的頭打破了。他們說他腦震蕩,狗屁,腦子還能震蕩?"
  一陣尖利的哨聲在走廊裏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開飯啦!"一個沙啞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來!"
  那個摸索過高羊的老頭子從床下拖出兩個灰色的搪瓷盆,從鐵門下邊一個四方的空洞裏推出來。這時候,監室裏一片光明耀眼,但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變成昏黃的、霧一般的氣體,在監室裏流動着。他這時纔發現監室是這般高瘦,一個小小的,蒜錘子形狀的電燈泡安在同樣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裏的一顆星。天花板是那樣的高,兩個高個子疊着羅漢也摸不着頂。他不明白為什麽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這要給安裝燈泡的工人製造多少睏難啊!在電燈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裝着一層壓一層的鐵片。燈亮了,有十幾衹龐大的蒼蠅在飛舞,嗡嗡的聲音使他心煩意亂。他看到,監室的四壁上還伏着一些沒有飛動的蒼蠅。
  那個自稱殺人犯的中年漢子--果然是個中年漢子--從床頭上拿起一個搪瓷鉢子來,用手掌擦着鉢子裏的食物殘渣。擦幾下,就一手捏着鉢子沿,一手持兩支紅筷子,有節奏地敲打着瓷鉢子的邊沿。幹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從床下拖出來,扔到鋪上,他不敲飯碗,卻用力伸着懶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輕犯人一腳。中年犯人穿着一雙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褲管上的破洞裏露出黑的皮膚和黃的毛。他一腳踢中了年輕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輕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聲,身體跳了幾下,就跌坐在床上,捂着腿問:
  "殺人犯,你憑什麽踢我?你這個狠種!"
  中年犯人齜着結實的黑漆板牙,猙獰一笑,說: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纔早死了!"年輕犯人說。
  "俺爹是早死了,這個老雜種!"中年犯人說--高羊很納悶:這人,怎麽駡自己的爹是老雜種--"我是問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輕犯人說。
  "那你爹也不是個好爹,也是個老雜種!他沒教育你,不能對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嗎?"中年犯人說。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麽啦?"
  "你對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會給俺帶來壞運氣!"中年犯人一本正經地說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腳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腳踏那唾沫三下。
  "你這麽多毛病!"年輕犯人揉着腿骨,低聲駡着,"該槍斃的殺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着,說:
  "俺還不該槍斃,該槍斃的都住着單間房!"
  老犯人把兩個大鉢子從鐵門下的方洞裏推出去後,就不停地伸出舌頭舔嘴唇,像一條吞食了煙油子的蜥蜴一樣,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蝕得不像樣子的破牙齒,還怕他那兩衹淚汪汪的、爛了邊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裏很安靜,衹有勺子碰着鐵桶的聲響,那聲音離這間監室還很遠。老犯人佝僂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鐵窗邊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個子矮小,大概是什麽也看不見。他踱到鐵門邊上,抓耳撓腮,一副猴急的樣子。後來,他趴在地板上,側着臉往外看,大概除了鉢子外,什麽也看不見。他爬起來,繼續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願看他,他厭煩的回過頭去。
  鐵勺碰着鐵桶的聲音終於響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頻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輕犯人也提着鉢子靠到門口來。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對面墻壁上一條爬行的蜈蚣。
  鐵桶被蹾在鐵門外的聲音,還有好像是適纔駡人的哨兵的聲音:
  "韓師傅,這室裏剛關進一個,九號。"
  可能是那個韓師傅吧,用鐵舀子什麽的敲着鐵門,說:
  "九號聽着,每人一個饅頭,一勺子湯。"
  鐵勺碰響了幾個鐵桶。一個盆子從門下方洞裏推進來,又一個盆子緊挨着前邊的盆子被推進來,第一個盆裏盛着四個饅頭,饅頭也是灰色的,上面還挂着一層磁光。第二個盆裏盛着半滿不淺的一盆湯,湯是暗紅色的,湯面上漂着幾朵大油花,還有幾根發黃的蒜薹。
  一股黴爛了的蒜薹味猛撲進他的意識裏,引逗得他牽腸挂肚,直想嘔吐。他中午喝進肚子裏的三瓶涼水好像還都瀦留在胃袋裏,現在它們咣嘡咣嘡地響着。他的肚子陣陣絞痛,頭也有些發漲。
  三個犯人各把一個饅頭搶在手裏,盆裏剩下一個饅頭,孤零零的,有拳頭般大,灰色,閃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這個饅頭是屬於自己的,但他沒有一點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鉢子擺在盛湯的盆子旁邊,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鉢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兩衹令人作嘔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說:"哎,夥計,你看樣不想吃?滿肚子的山珍海味還沒消化吧?"
  高羊緊咬着牙關,止住一陣陣激烈上衝的呃逆。
  "老流氓,你來分。給他留點。"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老年犯人操着一把油膩膩的鋁勺子,伸進盆裏,把湯攪勻,然後,小心翼翼地盛滿一勺,慢慢地端起來,端得是那樣平,那樣穩,令高羊吃驚。老犯人把第一勺湯倒進中年犯人的鉢子裏。老年犯人討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沒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湯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穩又不平,他把這勺子湯倒進年輕犯人鉢子裏。
  "老流氓!"年輕犯人駡着,"你盡給我撇清湯。"
  第24節:蒜薹湯
  老犯人說:"你喝清湯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輕犯人把臉轉嚮高羊,好像爭取同情似的說,"你知道嗎?這老畜生是個老'扒灰',他兒子在市裏當大官,撇下老婆在傢守活寡,這老畜生,竟和他兒媳婦睡到一個炕上去啦……"
  言猶未了,老犯人就把鋁勺子扣到年輕犯人的頭顱上去了。
  這一下打得很重,小夥子抱頭哀鳴,滿臉都是菜湯。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鋁勺子的邊沿都被小夥子的堅硬頭骨碰捲麯了。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筆直,挑着一個頭臉,臉上兇相畢露。
  年輕犯人不想罷休,攥着那個饅頭,瞅一眼,然後舉起來,猛地擲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頭上。老流氓的頭禿得十分古怪:兩側的頭髮還健在,從額頭到脖頸亮開了一條寬寬的溝。那個饅頭就打在了這條亮溝上。老流氓晃晃蕩蕩地後退着,退到了鐵門前。背倚鐵門站定,不停頓地搖晃腦袋,好像要把腦袋裏的什麽東西甩出來一樣,那個灰饅頭反彈回去,恰好落在年輕犯人眼前。饅頭落在地板上,彈跳起來,沒及它再落地,就被小夥子凌空捉住,他端詳着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損了沒有。
  中年犯人駡道:"你們這兩個混蛋,一天不打就發癢!"
  "老畜生,醜事都幹過了,還怕人傢說?"年輕人對高羊說,"告訴你吧,他和他的兒媳婦還合夥生了個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個孩子,被他兒媳婦告了。"
  年輕犯人刻毒地笑着。
  中年犯人說:"老鴰笑話豬黑,兔唇笑話齉鼻!小偷!你是個好東西到這兒來幹什麽?"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貴!"年輕犯人說。
  "高貴你媽啦個屄!"中年犯人駡着,踢了老犯人一腳,說:"快分湯,你發什麽愣?想你兒媳婦啦?"
  老犯人嘟噥着,蹲下,繼續分湯。
  這一幕讓高羊毛骨悚然,過度的驚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裏的水仿佛一下子漏進了腸道,又從腸道裏滲進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衹鉢子裏舀了兩勺菜湯,湯盆裏還剩下一點湯。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說:"給這夥計留點吧!"
  "你的鉢子呢?"老犯人問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麽話也沒有說。
  中年犯人彎腰從高羊床下拖一個臉盆來,臉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個紅"9"。盆裏套放着一個灰鉢子,一雙筷子。盆裏和鉢裏都是白色的蛛網和黑色的灰塵。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墻上,這樣,尿迫感減輕了些。
  三個犯人吃起飯來,中年人狼吞虎咽,青年人細嚼慢咽,老年人卻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饅頭一點點掐下來,捏成一個個葡萄大的面團,扔到口腔深處,然後端起鉢子呷一口湯,一抻脖子,連湯帶面團,咕咚一聲咽下去。他的手始終哆嗦着,好像興奮,好像激動,好像緊張。在吞食的過程中,他那兩衹爛邊的、沒有睫毛的眼睛裏汩汩地流淌着渾濁的淚。
  高羊發現,灰饅頭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經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變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饅頭時的喘氣很粗。
  年輕犯人吃饅頭時嘴唇吧唧吧唧地響着。
  看起來他們吃得有快有慢,但實際上速度差不多。當中年犯人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時,老犯人也把最後一個葡萄大的黑面團扔進了喉嚨,年輕犯人嘴唇的吧唧聲也停止了。
  高羊發現,三個犯人中,衹有中年犯人敢當着他的面吃饅頭,老犯人和年輕犯人都把頭逼到一個墻角上,弓着腰,縮着頭,雙臂肘子奓出來,雙手貼着腹部,緊緊地攥住饅頭,好像它是個活物,一鬆手就會跑掉似的。
  吃完了饅頭,老犯人和小犯人幾乎是同時轉回了頭。三個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齊低頭喝湯,喝得湯和嘴呼嚕呼嚕地響。
  這帶着水音的喝湯聲引起高羊的條件反射,湯聲一呼嚕,他就感到有一個無形的閥門被衝動了,滾熱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後的關頭,衹要再有一點點鬆弛,便會噴射出來。
  這時他已經聞不到腐敗的蒜薹味了,他衹聽到那水嗞嗞的呼嚕聲。他的耳朵裏都灌滿了蒜薹湯,它們呼嚕呼嚕響着,呼嚕呼嚕翻騰着,呼嚕呼嚕地對耳膜、對膀胱、對尿道施加着壓力。在一剎間,他甚至聽到了喇喇的水聲,大腿上似乎也感覺到了熱尿的浸淫。
  犯人們把湯喝完了。老犯人雙手哆嗦着,捧在雙手裏的鉢子也是哆嗦着。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條紫紅色的又厚又肥的長舌頭舔着灰鉢上殘存的湯跡。他把鉢子旋轉着,他的舌頭也旋轉着舔。
  三個犯人都端着鉢子,驚訝地看着高羊,高羊滿臉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轉念一想:我的臉一定沒有人樣啦!
  "夥計,病啦?"中年犯人粗魯地問。
  高羊已說不出話來,他把全部力量都運到一點,控製着那個無形的、意念中的閥門。
  "監獄裏有醫生,夥計!"中年人說。
  高羊彎着腰,雙手捂着小腹,艱難地挪到鐵門前,頻繁地打着尿戰,蹺着腿--好像蹺腿就能托住那閥門一樣。他騰出一隻手來,用力捶打着鐵門。他繼續敲打着鐵門。
  崗哨在鐵窗外大聲問詢着:"怎麽回事?"
  中年犯人說:"有人得急病啦!"
  "幾號?"
  "九號!"年輕犯人說。
  "不……不是病……"高羊回過頭,窘急地對同室犯人們說,"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聲吵嚷遮蓋高羊的話音:
  "快開門,人都要死了!"
  鑰匙響着,鐵栓豁喇一響,鐵門被推開,崗哨左手持槍,右手扶着鑰匙,問:"九號,你怎麽啦?"
  高羊弓着腰說: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崗哨臉都氣歪了,飛起一腳把高羊踢進監室,駡道:
  "混蛋!誰是你的同志!"
  鐵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高羊用頭撞着鐵門,哀嚎着: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監室裏有便桶!混蛋!"崗哨在門外大聲說。
  高羊捂着肚子跳轉身,東一頭西一頭亂撞着尋找便桶。三個犯人都發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裏?便桶在哪裏?"高羊嗚嗚地哭着,彎着腰去床下尋找着。每次彎腰都有一撮尿滋出來。
  犯人們看着他笑。
  高羊哭着說: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閥門一下翻轉,一股灼熱的流體奔涌而出,他什麽都不想了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鬆了。雙腿灼熱,它在那兒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來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圖案。中年犯人忽然說:
  第25節:往桶裏尿
  "小偷,快拿便桶給他!快,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衝上前幾步,把鐵窗下墻壁上一個同樣漆成灰色的暗門一拉,拎出一個黑膠皮便桶來,一股臭鱢味彌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說:
  "快往桶裏尿。"
  高羊急不擇路地掏出來,對準尿桶,衹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惡心。現在他聆聽着嘩嘩啦啦的水聲,好像聆聽着美妙的音樂……他輕鬆地閉着眼,希望嘩啦啦的水聲永不間斷。
  有人對準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從迷惘中清醒,發現尿已排完,皮桶裏滿是泡沫。
  "快提到墻洞裏去啊!"高羊聽到中年犯人說。
  他把皮桶提到墻裏去,然後關上了木板的小門。
  現在他聞到了滿室都是鱢味,三個犯人都怒氣衝衝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對着三人點頭,點着頭,畏畏縮縮地坐到九號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虛。被尿濡濕了的大褲頭子緊貼在大腿根上,十分難受,腳踝上的傷處被尿水漬了,也放出難忍的刺痛來。腳踝的刺痛喚起了他對這一天的回憶,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傢門就看到一隻土黃色的野兔從槐樹林裏跳出來,它似乎還特別地看了他一眼。他當時就犯嘀咕:老人說,早晨出門碰上野兔,一天沒有好運氣。後來,後來,警察就來了……他想得非常吃力,這些事好像都是幾年前發生的,都被塵土蓋了一層又一層。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湊上來,細聲細聲地問:
  "你,你不吃?"
  高羊搖搖頭。
  老流氓見高羊搖頭,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動作,撲跪在地上,把盆裏屬於高羊的那個饅頭抓起來,雙膝移動到墻角上,肩膀和頭都顫抖着,嘴裏發出貓拿住耗子那種愉快的嗚嚕聲。
  中年犯人對年輕犯人使了一個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樣飛到了老犯人背後。這小夥子終於尋到了報一勺之仇的機會,他掄着瘦拳,頻頻敲擊着老犯人奇怪的禿頭,小犯人一邊打一邊駡:
  "老'扒灰',你吃獨食!叫你吃獨食!"
  兩個犯人在地板上翻滾着,廝打着,發出的聲音很大,驚動了崗哨,鐵窗外又出現了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國字臉用槍托搗着鐵窗欞,怒駡:
  "混蛋,你們活夠啦!吃飽了撐的你們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們三天的草料!"
  崗哨駡一陣,紮紮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崗樓裏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視,好像一隻褪光了毛的公雞和一隻尚未紮全毛的小公雞,搏鬥暫停,揚頸亮相的樣子。那個饅頭,還緊緊地攥在老犯人顫抖的手裏。正是因為保護饅頭,他的怪狀禿頭上,被小犯人的瘦拳頭鑿出了好多青紅的慄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嚴地說:
  "老賊,把饅頭交出來!"
  老犯人的雙手抖顫得厲害,那個饅頭被他的雙手捂在肚臍眼上。
  "你不交出來,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裏灌死!"中年犯人說,即使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滿眼流淚--他的眼淚不是一滴滴流出來的,他沒有睫毛,眼淚從爛眼瞼上,一下子漫了出來,這一點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兩衹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釐米的樣子,他慢慢鬆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個手指裏有七根插進了那饅頭裏。饅頭不像個饅頭,但也說不清像個什麽東西。老犯人哭着,嘟噥着,忽然發了狂,撕了一塊饅頭塞到嘴裏,同時一嗤哼鼻子,將兩攤緑鼻涕噴到饅頭上。他又一揚手,把這塊饅頭扔在高羊適纔忍耐不住撒出來的尿上。
  "讓你們吃!讓你們吃!"老犯人嘶鳴着。
  中年人冷笑一聲,說:"狗雜種,弄這個?"他走到老犯人身邊,伸出鐵鉗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聲說:"你要麽就把這個饅頭吃了,要麽就把這顆狗頭紮到尿桶裏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說,選哪樁?"中年犯人低聲說。
  老頭兒哮喘着說:
  "吃……吃饅頭……"
  中年人鬆開老頭,惡狠狠地對高羊說:
  "夥計,看你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對手。那麽,在這個號裏,你要聽俺的,俺讓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來,我們比賽,看誰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縣木溝公社高疃村高級小學校六年級學生王泰站在厠所裏說。王泰家庭出身貧農,爹是高疃村第二生産隊的隊長。
  正是課間休息--每逢課間休息,男女學生們便一窩蜂地跑出來,他們和她們剛出教室時合成一群,跑到操場上逐漸分成兩群,東邊一群是男學生,西邊一群是女學生。操場上雜草叢生,木製的籃球架上生着木耳,籃圈上紅銹斑斑。操場的東邊,釘着一根木樁,木樁上拴着一隻生着花鬍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藍眼看着這群瘦得像猴一樣的孩子。
  厠所在操場的南邊,共有兩大間,是露天的,東邊是男厠所,西邊是女厠所,男女厠所之間有一道碎磚壘成的墻,高羊記得墻比他稍高一點。王泰是班裏年齡最大、個子最高的學生,男女厠所之間用碎磚頭壘成的墻跟王泰一樣高。王泰在腳下墊上兩塊磚頭,就能看到墻那邊的情景。
  高羊記得王泰踏着三塊磚頭偷看過女厠所裏的情景,高羊記得男厠所裏情景,中間一個磚砌的大方坑,一群學生站成一個正方形,往方坑裏撒尿。
  高羊記得厠所的方坑四周有寬敞的地皮,他們把這空場叫"圈崖",圈崖的裏圈被學生們的腳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邊角上,生長着黑油油的水糝草和紅芯的灰菜,還有開黃色小花的馬齒莧。
  "哎,大傢都先別尿,憋着,看誰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說。
  一、二、三、四、五年級的小學生們擠不到裏圈來,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草上,滋得野草撲啦撲啦響。
  "誰先來?"王泰問。
  沒人吭氣。
  王泰說:"你先試驗試驗,高羊。"
  高羊與王泰是一個生産隊。王泰的爹是生産隊長,高羊的爹是受貧下中農管製勞動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興地說:"我先試試!"
  他記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衹有十三歲,傢裏儘管缺吃少穿,但還是省吃儉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級,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這樣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衹有一條:回高疃第二生産隊勞動,受王泰的爹領導,很快了。我估計我考不進中學,就算各門功課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進中學,何況我也考不了各門功課一百分。王泰讓我喝尿,我很興奮,那時衹要有人註意我,無論怎樣註意我我都很興奮。
  第26節:比賽喝尿
  我說我試試。我估計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來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雞扳得朝了上,然後用力,一股焦黃的水柱幾乎是筆直地射上來,射得比我的頭還高,我抓緊時機探過頭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來,問我:
  "什麽味?夥計,什麽味?"
  我回憶着尿的味道,撒謊說:
  "茶葉水味!"
  "誰還能喝到自己的尿,誰還能?"王泰問着。
  學生們都說不能。
  低年級的小學生在操場裏喊:
  "快來看,六年級的比賽喝尿啦!"
  王泰對一個學生說:"李栓柱,去打那些小屄養的。"
  王泰壓低聲音,神秘地問:
  "哎,夥計們,知道女生怎樣撒尿嗎?"
  學生們都說不知道。
  王泰劈開腿,半蹲着,嘴裏發出嗤嗤的聲音,說:
  "就是這樣。"
  男生們怪叫起來。
  王泰讓學生們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說:
  "現在我們比賽尿高,看誰尿得最高,二爺我有奬。"
  十幾個學生排成一隊,王泰站在排頭,都用足了勁,十幾根黃的白的清的濁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厠所之間的隔墻上,有兩股尿越過了那堵隔墻。那股最洶涌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厠所響起了一片尖叫,尖叫過後是怒駡。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這件事安在了我頭上。
  校長把我揪到辦公室裏,當着好多老師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校長說:
  "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校長對一個年輕老師說:
  "劉要華,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來!"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為我又要吃大苦頭。
  老年犯人從高羊的尿裏把那個饅頭撿起來,放在雙手之間,用力擠着,饅頭在老犯人的手裏咕唧咕唧地響着,黏黏糊糊的尿液從這犯人彎麯骯髒的手指縫裏冒出來,擠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褲子上擦擦,撕開饅頭就吃起來。
  "夥計,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髒!"中年人獰笑着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崗哨絶對聽不到。
  高羊憤怒地盯着這個殺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殺人犯!你,小偷!你,偷兒媳婦的老畜生!貧下中農子弟讓我喝尿,我喝;紅衛兵讓我喝尿,我喝;你們這些罪犯讓我喝尿?他憤怒地說: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問。
  "我不喝!"高羊說,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過的饅頭,一陣惡心又在咽喉裏翻滾。
  "喝了吧,夥計,他的話不敢不聽。"年輕犯人說。
  "政府讓我喝,我沒有法子,"高羊說,"可你們,我也沒得罪你們哇。"
  "你是沒得罪我們,"年輕犯人勸高羊,"可這是規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勸他,"人嘛,就得學會受委屈,你看,我不是連你的尿都吃了嗎?"
  中年犯人誠懇地說:
  "夥計,俺也不是那號霸道人,俺這也是為你好。"
  高羊猶豫起來,中年人的誠懇使他深受感動。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嚨裏塞着饅頭,嗚嚕嗚嚕地說。
  "喝了吧,好大哥!"年輕犯人眼淚汪汪地勸他。
  高羊鼻子發酸,直想哭,他看着三個犯人,好像看着三個勸自已吞咽苦口良藥的親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發緊,話都不成句啦。
  "這就好了,真聽話。"中年犯人輕輕地拍着他的肩頭。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剛纔漏出來的那攤尿裏。尿裏有一股難聞的蒜薹味。他閉上眼,腦子裏出現了爹和娘的形象,爹頭戴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雜毛從鬥笠頂上鑽出來,爹佝僂着,咻咻地哮喘着。娘歪扭着尖尖的小腳,在雪地裏拉車上坡。他把臉一下了貼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觸到了涼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來,說: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着,半袋煙工夫不言不語,嗓子眼裏咯嚕咯嚕響着,響一陣就不響了。靜了又有半袋煙工夫,他嘴一咧,哭着說:
  "爹……娘……兒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頭戴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雜毛從鬥笠頂上鑽出來,爹佝僂着,咻咻地哮喘着,雙手持着一根木棍,站在小學校辦公室裏,可憐巴巴地望着怒氣衝衝的校長:
  "校長,校長,孩子不懂事……"
  "什麽不懂事?"校長用力一拍桌子,說,"簡直是個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學頭上啦!"校長說,"是你要他這樣幹的嗎?"
  "校長……校長……我飽讀詩書……仁義禮智信……男女授受不親……"爹哀叫着。
  "收起你這套封建主義的古董吧!"校長說。
  "我不知道他幹這種丟人的事啊……"爹渾身顫抖着,舉着那根大棍,那根剝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說,"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爭氣的東西……沒出息的雜種……你爹的事就夠啦……你還來鬧亂子……"
  爹戴着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雜毛從笠頂上鑽出來……爹佝僂着……咻咻地哮喘着……雙手舉起那根……剝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對準我的頭砸下來……我歪了一下腦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幹什麽?"校長嚴厲地說,"你來玩這一套?"
  校長把爹手裏的大棍撥拉到一邊去,說:
  "我們决定,開除高羊的學籍。你把他領回傢去吧,領回傢去打死我們也不管。"
  "校長,別開除我,別開除我……"我心裏很難過。
  "留下你耍流氓?"校長白了我一眼,說,"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長……"爹彎着腰,雙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當厲害,爹哆嗦着,眼裏流着淚,說,"校長……求求您啦……讓他畢了業吧……"
  "別囉嗦啦!"校長說,"王隊長來囉?"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輪子來了。六輪子隊長領導了我二十年,我給他當了二十年社員。他身體高大,赤着背,赤着腳,一身紅肉,他從不紮腰帶,一條白布肥襠大褲衩子,褲腰上結了一個結,腰裏插一把鐮刀。我叫他六爺,他不用腰帶的技術我們都學不會。六爺的腿上、背上都生過很多毒瘡,結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爺粗嗓門裏有銅音:"校長,叫俺來幹什麽?"
  第27節:不準裸體睡覺
  校長說:"王隊長,說了您可別生氣。您傢王泰把尿滋到女生頭上啦……這事嗎,不好,教育孩子,傢長要和學校配合。"
  王六輪子說:"這鱉蛋,他在哪裏?"
  校長對一個教師努嘴示意。
  教師把王泰推到辦公室裏來。
  六輪子問:"鱉蛋,你往女生頭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頭,剝着手指甲,不說話。
  六輪子說:"誰教你幹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猶豫地說:
  "是他!"
  我吃驚地看着王泰,腦子裏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幹壞事,還教唆貧下中農子弟幹壞事!"校長對我爹說,"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傢門不幸……傢門不幸……出此敗類……敗類……"爹原地踏步走。
  "你從小就這麽壞,什麽時候能壞到死?"王六輪子質問我,又責問爹,"你怎養出這種可惡的東西來?"
  爹戴着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號叫了兩聲……舉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腦袋上了……我喊出了聲?二十年過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沒喊出聲,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衹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別難受啦。"中年犯人開導着高羊,"過了這一關,什麽就都好了!你是個能忍的好漢子,忍着,熬着,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你的好日子就來了,你從這兒出去,就再也不用到這兒來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饅頭,又喝光了湯盆裏的湯,一節黃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摳起來,塞到嘴裏去。湯盆邊沿上沾着一層泡沫和油,他伸出長舌頭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條老狗。
  一串長長的哨音吹過,一個細細的的嗓門在走廊裏響起:
  "各監室註意啦!馬上熄燈睡覺啦!夜間紀律是:一、不準交頭接耳;二、不準調換床位;三、不準裸體睡覺。"
  黃黃的燈光突然消失,監室裏一團漆黑,一片寂靜,高羊聽到三個犯人咻咻的喘息聲,高羊看到六衹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聲下嗶嗶地閃着磷光,他疲乏無力地坐在床上,聞到那條灰被子發出一股蒜薹氣味。成群結隊的蚊蟲飛出去,在黑暗中鳴叫。
  漫長的一天終於到達了黑暗的終點,他把頭仰到被子上,閉了一下眼,兩滴淚水毫無意義地流下來。他輕輕地、不被任何人聽到
  ■第八章
  翻臉的猴子變臉的狗
  忘恩負義古來有
  小王泰你剛扔掉鐮刀鋤頭
  就學那螃蟹霸道橫走
  --蒜薹滯銷後張扣在街上演唱歌謠,痛駡新任縣供銷社主任王泰
  一
  囚車遠去,黃塵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奪目,一隻不知何年被車碾死的癩蛤蟆,幹結成一張蛤蟆皮,貼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畫。金菊從路上爬起來,行走至路邊,腿顫,汗流,腦子裏空空蕩蕩,坐在路邊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廣阔的原野,近處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遠處是金黃的麥浪。收穫後的蒜地裸露着黑色的肚腹,等待着大豆的種子或玉米的種子,天旱,日頭毒,地已經幹透了。西斜的陽光金黃,照耀萬物,萬物也金黃。鄉政府裏更金黃,那裏葵花開放。
  她癡坐了一會兒,日頭下沉,霧氣從地上升起,田野裏歌聲蒼涼。每當夏日傍晚時,涼風習習,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們便歌唱,歌唱是他們解除疲勞的秘方。他們赤裸的身上蒙着厚厚的塵土,日光削弱,人身體都顯大,牛身體更顯大。一頭黃牛拉着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遠裏看着,黑土從雪亮的犁鏵上滾下來,滾下來,源源不斷,犁杖後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着田野裏的景,扶犁老人開口一唱,金菊潸然淚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漢揚起鞭來一甩,鞭梢在牛頭上彎麯着飛舞--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扶犁老人就閉了嘴。隔了一會兒,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來,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懶洋洋地往傢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個月前被鄉黨委書記的車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麽罪被公安局的囚車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時,大肚子直往前墜,她後仰着身體,踩着滑溜的緑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進入生滿垂柳的沙地。沙地很軟,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長着一些黃緑色的茅草。她手扶住一棵茶碗口粗的垂柳,看着光滑的、褐色與緑色間雜的柳樹皮。一群大個的紅螞蟻在絡繹上樹。她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她腦子裏還是空空蕩蕩。後來,她感到腿發脹,又感到腹中的胎兒在拳打腳踢她的五臟六腑。她吸了一口涼氣,彎着腰,屏住呼吸,緊緊地抓住柳樹的幹。
  她額上流汗眼窩裏流淚,肚裏的孩子繼續拳打腳踢着,好像對她有着深仇大恨,她很委屈。她仿佛聽到了胎兒的哭聲和駡聲,仿佛看到了胎兒的模樣,他,他是個男孩子,在肚子裏圓睜着眼睛……
  孩子,你要出來嗎……她試探地坐在沙地上,擡起一隻手摸着脹得像皮鼓一樣堅韌的肚皮……孩子,你還不到日子,別急着出來啊……她哀求着腹中的胎兒。胎兒被徹底激怒了,拳打腳踢,雙眼圓睜,大聲號哭……從來沒見過睜着眼哭的孩子啊……孩子,你不能急着出來啊……她的手指甲掐破了柳樹的皮……一綫溫熱的液體從雙腿之間流出來……孩子,你不能出來啊……
  金菊號哭着,柳林裏的黃鸝被她的哭泣聲驚嚇,"沙沙"地叫着飛到不知哪裏去了。
  "高馬哥……高馬哥……快來救救我……"她哭叫着,柳林寂靜,衹有她的哭叫。
  胎兒毫不客氣。胎兒殘酷無情。他圓睜着兩衹血紅的眼,嘶叫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着樹幹,睏難地站起來,牙齒咬進下唇。胎兒的每一拳腳都使她失去自製地哀鳴一聲,彎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動着這個可怕的小東西的模樣。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嘴裏生着兩排堅硬的牙齒。
  孩子……別咬我……你鬆開嘴……別咬我……
  她弓着腰,腳掌擦着地面,一點點往前蹭着。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葉上沾着一層蚜蟲。柳枝和柳葉被她的頭頸和肩膀碰動着,蚜蟲沾在她的臉上、脖子上、頭髮上和肩膀上,那綫溫熱的液體已經流進了她的鞋裏,與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腳像泥鰍一樣在鞋旮旯子裏鑽動。她從這棵柳樹挪到那棵柳樹,柳樹們無可奈何地忍受着她的折磨。無數的蚜蟲在暮色裏熠熠生輝,柳枝柳葉上仿佛塗着青油。
  第28節:血案一場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別這樣瞪着我……別這樣……我知道,你在我肚子裏……憋屈得夠嗆……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來……
  金菊摔倒了,胎兒大聲啼哭着,用牙齒狠狠地咬着她的子宮壁,一陣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雙腿弓起腰,在地上爬。她的十指像鐵鈎子一樣抓進沙地裏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啊……
  她手腳並用地爬着,肚皮磨擦着沙土,汗珠和淚水點點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煙裊裊。她禁不住慟哭失聲,這個調皮搗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她特別懼怕這個滿臉兇殘表情的小子。她看到他像蠶一樣蠢動着,用力擴展空間,但包裹着他的是一層膠皮樣東西,彈性極好,他擴展開的地方總是隨着他的一鬆勁又縮了回去,他惱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腳踢還加口咬,他駡着: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孩子……哎喲我的孩子……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娘給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動,鬆開了咬住子宮壁的嘴,拳腳也暫時不做大幅度運動。疼痛驟然減緩。她把濕漉漉的臉猛伏在沙土上,心裏彌漫着被兒子的寬容喚起的感激之情。
  夕陽將下,柳梢上熔着一層金。金菊擡起臉,臉上沾滿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裏已有乳白色的炊煙升起。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生怕驚動了腹中那個憤怒的嬰兒。他蜷縮着,小心兒像雀兒一樣跳躍着。
  金菊移動到高馬傢門口時,紅日已沉下柳梢,村內的大道上,牛鞭脆響,一陣陣被????水浸透了的歌聲把天都唱紅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黃泉路上,
  撇下了你衆姐妹凄凄惶惶。
  沒娘的孩子就像那馬兒無繮,
  你十四歲離傢門青樓賣唱。
  自古笑貧不笑娼,
  你不該當了婊子硬立牌坊,
  鬧出了這血案一場!
  二
  擁擁擠擠走出黃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時分,薄霧消盡,天地澄澈,隔着一條蒼白的土路,早望見蒼馬縣農民們種植的數千畝辣椒,遍地流火,紅彤彤一片。
  一鑽出黃麻地,金菊就感到像在衆人面前赤身露體一樣,羞得死去活來。她又退到黃麻地裏。高馬跟進來,催她:
  "快走啊,縮回來幹什麽?"
  她說:"高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這是蒼馬縣境,沒人認識咱們!"高馬有些着急地說。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麽辦?"
  "不會的,"高馬說,"就是碰到又怎麽了,咱們是光明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馬,你讓我成了什麽人了……"金菊一腚坐下,哭起來。
  "好啦,祖宗奶奶!"高馬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女人,前怕狼,後怕虎,一分鐘就變一個主意。"
  "我腿痛,走不動啦……"
  "又放賴了。"
  "我睏啦……"
  高馬搔搔頭,搖搖頭,說:
  "咱也不能住在這黃麻地裏一輩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裏走。"高馬把金菊拉起來,說,"往深處去,這裏太危險。"
  "我……"
  "我知道你走不動了,"高馬蹲在金菊面前,說,"我背着你。"
  他把小包袱遞給金菊,伸手至背後,攬住了她的腿彎子,她順從地伏到了他的寬寬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黑脖子往前探着,她有些憐愛起來,便用雙膝碰碰他的髖骨,輕輕地說: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馬不語,卻把手往上移了移,一隻巴掌捂住了她一隻屁股瓣兒,輕輕地捏着。那種全身所有內部器官鮮花般開放的感覺又悄悄襲來。她呻吟着,用拳頭捶打着高馬的脖子。高馬腳下被絆,兩個人便隨着黃麻倒下去。
  黃麻不安地搖晃着。起初是十幾棵黃麻晃動,後來起了風,千萬棵黃麻一起搖晃起來,所有的聲音都被黃麻們的葉片和莖稈磨擦發出的巨大、但十分溫柔的聲音淹沒了。
  三
  第二天凌晨,金菊和高馬沾着滿身的露水和塵土,走進蒼馬縣長途汽車站。
  這是一幢外觀很漂亮的高大建築物,大門上的彩燈尚未熄滅,輝映着紅漆的標牌大字與淡緑色的水泥"拉毛"墻面。夜裏營業的小攤販們沿着進入大門的通道兩側擺開貨攤,形成一條走廊。小販們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滿臉的疲倦。她還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攤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兩眼裏盈着淚水,被礦石瓦斯燈吱吱叫着的長長的藍色火舌映照着,那姑娘浸泡在淚水裏的雙眼像兩衹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樣,膩膩的、懶懶的。
  "甜梨--甜梨--買甜梨嗎?"女攤販招呼着。
  "葡萄--新疆無核葡萄--買葡萄嗎?"男攤販招呼着。
  攤販們興致勃勃地招徠着顧客,各色水果都散着腐臭氣,遍地廢紙、爛果皮和人的糞便。
  金菊感到那些攤販們眼睛背後都隱藏着一些什麽,他們嘴裏在叫賣,心裏卻在駡着或是笑話着我。他們都知道我是誰,都知道我這兩天裏幹了些什麽。那個女攤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爛的黃麻葉子。還有那個老頭,像個老畜生一樣盯着我,他把我看成那種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壓迫得全身緊縮,連腿也不會邁了,連嘴唇都不會動了,她死死地垂着頭,緊緊地抓着高馬的衣角。
  她又一次後悔,感到眼前無路,對未來感到恐懼。
  她跟着高馬走上臺階,站在骯髒的水磨石地面上,鬆了一口氣,小販們不出聲了,都在低頭打盹。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他們並沒有看出什麽破綻。這時,從大門內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擡起烏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頭又一陣發顫,發顫未止,卻見那老女人走下臺階北側,尋一個墻犄角,褪下褲子撒起尿來。
  大門把手上沾滿油膩,不知被幾千幾萬人摸過,她看到高馬的大手抓住了門把手,心裏又莫名其妙地發顫。大門吱扭吱扭地響着被拉開了一條縫,一股惡濁的熱氣涌出來,撲到金菊的臉上,她幾乎要跌倒。
  她還是跟隨着高馬進了汽車站的大廳。有一個服務員模樣的人打着哈欠在行走。高馬拉着金菊迎上去,擋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個女的,腆着大肚子,臉上有七八個黃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蘭集的汽車幾點開?"高馬問。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着眼打量着高馬和金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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