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小说选集>> 高爾基 Maksim Gorky   俄羅斯 Russia   蘇聯   (1868年三月28日1936年六月18日)
高爾基中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
  ·譯序
  作品目錄:
  長篇小說
   ·童年
  ·母親
   ·在人間
  中短篇小說
    ·一本令人不安的書
  ·馬卡爾·丘德拉的故事  ·伊澤吉爾老太婆
    ·聖誕節的故事
  ·加那瓦洛夫
  ·在草原上
   ·奧爾洛夫夫婦
  ·滄落的人們
  ·春的旋律
  ·戈爾特瓦的集市
一本令人不安的書
  戈仁權 雪影譯
  我不是一個小孩子,我40歲啦,的確是這樣。我知道生活,正像知道自己手掌上和兩頰上的皺紋一樣,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教導我,也沒有什麽人可以教導我。我有家庭,為了使得這個家庭幸福,我彎腰麯背了20年,的確是這樣,先生。
  彎腰麯背——這可不是一件特別輕鬆的、而且還是一件最不愉快的職業。但是,這是過去的事,並且早已過去了。現在我想擺脫開生活的操勞好好休息一下——這就是我要您瞭解的。我的先生。
  休息的時候,我喜歡讀書。讀書——對於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來說,是種高尚的享受。我珍視書籍,讀書是我的癖好。但我决不因此就屬於那些古怪的人物之列,那些人好像饑餓的人搶面包一樣,可以嚮任何一本書撲過去,他們想從每本書裏找到某些新的詞句,盼着從中得到如何生活的指示。
  我知道應該怎樣生活,我知道,先生……我是有選擇的,衹讀那些寫得非常熱情的好書。我喜歡作者善於顯示生活的光明面,並且把不愉快的事情描寫得那麽出色,使你在享受着調料的美味時,不會再去想到燒肉的美質。書籍應該使我們這些勞碌終生的人感到慰藉,它應該安撫我們。這就是我要嚮您說的,我的先生。安靜的休息——這是我的神聖的權利,——誰敢說不是這樣的呢?
  喏,先生,有一次,我買了一位新近大受贊賞的作傢的書。
  我買了這本書,懷着喜愛的心情把它帶回傢。晚上,我小心翼翼地裁開書邊,就開始閱讀。應該說——我是帶着提防的態度去讀這本書的。我不相信這些年輕的、討人喜歡的和異樣的天才。我喜歡屠格涅夫——這是一位沉靜的、溫和的作傢。讀他的作品,就像喝濃牛奶,讀着讀着就會想到:“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這一切都早已過去,早已經歷過了。”我也喜歡岡察洛夫——他寫得平心靜氣,內容充實而又令人信服……但是,我讀着讀着……這是怎麽一回事。美麗、精確的語言,公正的態度,還加上寫得那樣平穩——真是好極啦。我讀了一篇短小的短篇小說,合上書本,就開始思考起來……印象是凄切的,但是讀起來倒用不着擔驚受怕。您知道,沒有什麽對富有的人講的生硬的、模棱兩可的話,沒有什麽想把小兄弟當作一切美德和理想化身的典範來描寫的意圖,也沒有什麽粗魯無禮的地方,一切都很撲素,都很親切……。我又讀了一個短篇,真好,真好。好極了。還有……是說,當一個中國人想要毒死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麽而使他討厭的好朋友時,這個中國人就請他吃生薑做的糖醬。他懷着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快樂,一個勁兒地吃着那種好極了的美味的糖醬,直到某一個時刻到來為止。當這“某一時刻來到時,這個人就突然倒下去,於是一切也就完結了。他永遠不,並且什麽都不想吃了,因為他本人已經準備去做墳墓裏蛆蟲的食糧了”。
  這本書寫的就是這樣一些情形——我不停地讀着它。上了床我還在讀,等到讀完了,我就熄燈,準備睡覺。我靜靜地伸直身子躺着。周圍是一片黑暗、寂靜……突然間,您知道,我感覺到有某種異常的現象——我開始覺得好像有幾衹秋天的蒼蠅,帶着輕微的嗡嗡聲,在黑暗中,在我的頭頂上飛着,轉來轉去,——您知道這些糾纏不休的蒼蠅嗎?它們有時會突然停在你的鼻子上,你的兩耳上,你的下巴上。它們的腳爪,特別刺得皮膚癢呵呵的……我睜開眼睛——什麽都沒有,但在我的心裏面——好像有着某種模糊的和不愉快的東西。我不禁回想起我剛讀過的東西,那些人物的陰暗的形象就呈現在我的眼前……這都是些萎靡的、靜靜的、沒有血色的人,他們的生活——是不合理的、無聊的。
  我睡不着……
  我開始想:我活了40年,40年,40年。我的胃消化不良。妻子說我——哼。——說我已經不像五年前那樣熱烈地愛她了……兒子是個笨蛋,學業成績糟糕透了,人又懶惰,衹喜歡溜冰,讀些愚蠢的書……應該瞧一瞧,這是些什麽書……學校,這是個折磨人的機關,把孩子教得都不成樣子了。妻子的眼睛下面已經有了皺紋,她也是那一套……至於我的差事,假如正確地加以論斷的話,那就是全然的愚蠢。總之,假如正確地加以論斷的話,那麽我全部的生活就是……這時,我抓住了我想象的繮繩,又重新睜開我的眼睛。這是怎麽一回事呀?
  我一看——又一本書站在我的床邊。它那樣幹枯、消瘦,用細長的兩腿站着,搖晃着小小的腦袋,似乎對我所想的表示贊同,並且藉着翻動書頁的輕微的窸窣聲嚮我講道:“你正確地加以論斷吧……”它的面孔那樣長,狂暴而又憂愁,兩衹眼睛明亮地閃着苦痛的光芒,穿透着我的心靈。
  “你好生想想吧,想想吧:你為什麽活了40年?在這段時間當中,你給生活做了什麽貢獻?在你的頭腦裏面就從沒有産生過一個新鮮的思想,在這40年當中你也沒有講過一句有獨到見解的話……你的心胸裏面從來沒有充滿過健康而有力的感情,甚至當你已經愛上一個女人之後,你也一直還在這樣想着:她對於你是不是一個合適的妻子呢?你一半的生活是在學習,另一半生活——就隨之忘記掉你所學到的東西。
  你永遠衹關心着生活的舒適、溫飽……你這個微不足道的平庸的人,你是個誰都不需要的多餘的人。你死了以後,將留下什麽呢?就好像你從來沒有活過一樣……這本該詛咒的書,就嚮我闖過來,撲在我的胸口上,緊壓着我。它的書頁戰抖着,擁抱住我,並對我細語道:“像你這樣的人,——在世界上有成千成萬。你一生就像蟑螂一樣蹲在自己的溫暖墻縫裏,因此,你的生活就這樣無聊而平凡。”
  我傾聽着這些話,感到好像有誰把細長而又冰冷的手指伸進我的心裏,在那裏面挖着,我感到悶氣、難過、惶惶不安。在我看來,生活對於我從沒有特別明朗過,我看着它,就好像看着已經成為我習以為常的義務似的……可是講得更正確一些,我從沒有看着它……我活着,——這就行了。可是現在這本荒謬可笑的書,卻把生活塗上了一種無聊得難以忍受、灰暗得令人不勝煩惱的色彩。
  “人們在受苦受難,他們有所要求,他們有所嚮往,而你卻在當官差……你幹嗎要當差?所為何來?當這種官差有什麽意義?你自己既不能從中找到什麽滿足,它也不能給旁人什麽好處……你為什麽活着?……”這些問題咬着我,啃着我,我無法入睡。而人是必須睡覺的啊,我的先生。
  書中的那些人物又從書頁裏看着我,問道:“你為什麽活着?”
  “這不關你們的事。”我本想這樣講,但我又不能這樣講。
  這時,一陣陣沙沙聲、細語聲在我的耳朵裏響着。我覺得,這是生活海洋的巨浪托起了我的床,把它和我一齊帶到一處無邊無涯的地方;並且還搖晃着我,對以往歲月的回憶,引得我患了一種類似暈船的箔…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不得安寧的夜,我嚮您發誓,我的先生。
  “我還要問您。書這樣煩擾人,不讓人安眠,這樣的書對人有什麽好處呢?書應該使我振奮精力;假如它把尖針撒在我的床上,——請問,這樣的書我要它幹嗎?這一類的書應該禁止發行,——這就是我要說的,我的先生。因為人需要愉快,而不愉快的事情人自己也會創造的……。
  這一切是怎樣結束的呢?簡單之至,先生。您知道,清晨,我兇神惡煞地從床上爬起來,拿着這本書,把它帶到裝封面的工人那裏去。
  他為我裝——了一——個——封面。這封面是堅固而又沉重的。現在那本書放在我的書櫃的最下一層上,我高興的時候,就用皮靴的尖頭輕輕地踢踢它,問它道:“怎麽樣,你勝了嗎,啊?”
馬卡爾·丘德拉的故事
  戈仁權 雪影譯
  本篇小說最初發表在1892年9月12日至24日的《高加索報》上,是高爾基的處女作。
  從大海上吹過來一股潮濕的寒冷的風,把衝撞着海岸的波濤的拍擊聲和沿岸灌木叢的簌簌的響聲混合而成的沉思般的旋律,散布在草原上。有時一陣陣的勁風,捲來了一些枯黃的落葉,並把它們投進篝火。火焰扇旺了,包圍着我們的秋夜的黑暗在顫抖着,並且像害怕似地嚮後退縮着。而在我們左邊展開來的——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在右邊——則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和正對着我坐的老茨岡人馬卡爾·丘德拉的身影,——他在看守着距離我們有50步光景遠的他那群流浪者的營地的馬匹。
  他全沒有註意到那寒風無情的吹打着他,吹開了他的高加索的上衣,露出了他毛茸茸的胸脯。他用一種優美的強健的姿勢在斜躺着。他的面孔正對着我,悠閑地吸着他那支大煙斗,從嘴裏和鼻孔裏吐出濃密的煙圈,他那雙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穿過我的頭頂直凝視着草原的死寂的黑暗中的某個方向。他同我說着話,既沒有片刻的停息,也沒有做任何一個動作,更沒有防禦銳利寒風的侵襲。
  “那麽你就這樣到我們這兒來了嗎?這很好!雄鷹啊,你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很好的命運。就應該是這樣:到處走走,見見世面,等到看夠了的時侯,就躺下來死掉——就這麽一回事!”
  “生活呢?其他的人呢?”當他帶着懷凝的神情聽完了我對於他的“就應該是這樣”一句話的反駁時,他繼續講道,“哎嗨!這和你有什麽關係?難道你自己本身——這不就是生活嗎?其他的人嘛,他們沒有你也正在生活着,他們沒有你還會繼續生活下去。難道你以為有人需要你嗎?你既不是面包,又不是手杖,什麽人都不需要你。”
  “你說,去學習和去教人?而你能夠學會能使人幸福的方法嗎?不,你不能。你首先得等到頭髮白了,那時候你再說應該去教別人。你教什麽呢?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所要的是什麽。那些聰明點的人,有什麽就拿什麽;那些蠢點的人呢——他們什麽都沒有拿到。而每個人自己都會學習的。”
  “你們的那些人啊,他們真是可笑。他們擠成一堆,並且還互相擠壓着,而世界上有着這麽多的土地。”他用手指着那廣阔的草原,“他們老是在工作,為了什麽?為了誰?誰也不知道。你看見一個人在耕地,你就會想着:這個人把他的精力隨着一滴滴汗水都消耗在田地上,後來就躺進地裏去,在那兒腐爛掉。什麽東西也沒有在上面留下來,他從他自己的田地裏什麽東西也沒有看到就死掉了。這和他生下來的時候一樣,——真是一個傻瓜。
  “那麽,他生下來難道就是為了去挖田地,甚至連為自己準備的墳墓都來不及掘好就這樣死掉了嗎?他知道自由嗎?他曉得草原的廣阔嗎?大海的浪濤所傾訴的話語使他的心愉快過嗎?他是一個奴隸,生下來就是奴隸,他一輩子都是奴隸,僅此而已!他能把自己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即使他稍為聰明一點,也不過是把吊死而已。“而我呢,你瞧,58年來我看見過多少事情,假如要把這一切都寫在紙上,那麽就是一千個像你那樣的旅行袋也裝不下。呶,你說吧,什麽地方我沒有去過?你說不出來的。其實你也不知道我所到過的那些地方。應該這樣生活:走啊,走啊——總是在走。不要久呆在一個地方——那有什麽意思?你瞧,白天和黑夜怎樣圍繞着地球奔跑着,彼此追逐着。那麽你也應該逃避開關於生活的思慮,為了不會討厭它。如果你愈想着生活——你就會愈加討厭生活,事實常是這樣的。我也有過這樣的情形。哎嗨!有過的,雄鷹啊。
  “在加裏西亞我坐過監牢。為什麽我要活在世上呢?——由於寂寞的原故,我曾經這樣想過,——在監牢裏寂寞得很,雄鷹啊,哎,多麽寂寞!而憂愁更緊抓着我的心,當我從窗口看着田野的時候,它緊抓我的心,像用鉗子緊夾着似的。誰能說出為什麽要活着呢?誰也說不出來,雄鷹啊!而且也用不着拿這個題目來問自己。生活下去,這就行了。你衹管不慌不忙地走着,看看你周圍的情形,這樣憂愁就永不會抓住你了。我那時候幾乎用腰帶把自己吊死,真是這樣的!
  “嘿!有一次,我和一個人談話。他是你們俄羅斯人當中的一個嚴肅的人。他說:‘不應該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去生活。而應該按《聖經》中上帝所說的話那樣生活着。服從上帝,他就會把你嚮他要求的東西全都給你。’而他自己呢,穿了一身滿是窟窿的破衣服。我就對他說,他應該為自己嚮上帝要一件新衣服。他發起脾氣來,駡着我把我趕開了。可是在這之前他還說過,應該寬恕人和愛他們。假如我的話有傷他的好意,那麽他應該寬恕我呀。這也是一位導師!他們教別人少吃一些,而他們自己一晝夜都要吃上十頓。”
  他嚮篝火裏吐了一口痰,就沉默不語了,重新把煙斗裝滿。風在哀怨地呼嘯着,馬匹在黑暗裏嘶叫着,從流浪者的營地裏飄來一陣溫柔而又熱情的抒情歌麯來。這是馬卡爾的女兒,美人儂卡在唱着。我知道她出自胸間的沉厚的音色,不管她在唱歌,還是說一聲“你好”,總是帶着有些奇怪的,充滿着不滿和嚴厲的聲調。在她那淺褐色的沒有光澤的臉上,像一個女皇的傲慢的態度雖已經消失了,而在她那雙籠罩着暗影的深褐色的眼睛裏,還閃耀着她的美麗的不可抗拒的自信和她對她自身以外的一切東西的蔑視。
  馬卡爾把煙斗遞給了我。
  “抽吧!這個姑娘唱得好吧?是吧!你想有這樣的一個姑娘來愛你嗎?不要吧?那好極啦!就這樣,是這樣——別相信女孩子們,並且要離開她們遠一些。親一親姑娘的嘴,當然比抽我這支煙斗好得多,愉快得多,但你一親吻了她的嘴,你心裏面的自由就死掉了。她用一種你看不見的什麽東西把你縛在她的身旁,而要掙脫開——卻不可能,你就把你整個的靈魂都給了她!真的!謹防着女孩子們吧!她們經常撒謊的!她說‘在世界上我最愛你’。喏,要是你用針刺她一下,她就會扯碎你的心。我知道的!哎嗨,我知道的要多少就有多少呀!喏,雄鷹,你要我講一段真實的往事給你聽嗎?但你要記住它,衹要你記住,——你一輩子都是一隻自由的鳥兒。
  “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佐巴爾,是個年輕的茨岡人,他叫洛伊科·佐巴爾。全匈牙利,還有捷剋,還有斯拉伊尼亞以及所有沿海的地方,大傢都知道他,——他是一個勇敢的小夥子!在那些地方,沒有一個村莊沒有五個十個居民不嚮上帝發過誓要殺死洛伊科,但他還是依舊活着。衹要他一旦看上一匹馬,即使派一團兵士來看守這匹馬——佐巴爾總會把它騎跑掉的!哎嗨,難道他還怕誰嗎?就是撒旦帶了他的全部人馬到他面前來,他依然是這樣;假如刀子沒有刺在他的身上,他就會認真地狂駡起來,而且朝魔鬼們的嘴臉踢上一腳——一定會是這樣的!“所有茨岡人的流浪群都知道他,或者是聽過關於他的事情。他衹愛馬,其他的東西什麽都不愛。但他愛得並不久——騎一陣子,就又把它賣掉了;至於錢呢?誰要,他就讓誰拿去。他從沒有一樣珍貴的東西,——假如你要他的心,他也會從胸膛裏把它挖出來交給你,衹要這是對你有點好處的話。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雄鷹啊!
  “那時候,我們這群人正在布科維納一帶流浪,——這是十多年以前的事啦。有一次——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們大傢正坐着:我,那個曾經跟科蘇特一齊打過仗的士兵丹尼洛,老努爾,還有其他的幾個人,丹尼洛的女兒拉達也正在那兒。
  “你知道我的儂卡嗎?她是個女中皇后!喏,要是拿她來和拉達相比是不行的,——那就擡高了儂卡的聲譽了!關於她,關於這個拉達,簡直是沒有什麽話可以形容的。也許我們衹能在提琴上奏出她的美麗,但也衹有那熟悉這把提琴如熟悉自己的心靈一樣的人才能奏得出來。
  “她曾經燒幹了多少青年人的心,噢嗬,好多個人呀!在摩拉瓦,有一位年老的留着額發的大財主,一看見她就呆若木雞了。他騎在馬上,瞧着她,周身像在發高燒似的抖起來。他很漂亮,打扮得像節日的魔鬼,短上衣是用金綫綉的,腰間挂着一把佩劍。這把佩劍全部嵌滿着珍貴的寶石,衹要馬蹄頓一下它就像電光在閃耀着,而他帽子上的藍天鵝絨又像一塊青天,——這真是一位神氣的老王公呀!他瞧着,瞧着,就對拉達說道:“嗨!親一個吧,我就會給你一袋子錢幣!’而她卻把身子轉到一邊去,這樣就完事了!‘原諒我吧,假如我得罪了你,你也該親切地看我一眼呀,’——這個老財主馬上降低了自己的傲氣,把一口袋錢扔到她的腳旁——那是滿滿一大袋呀。雄鷹啊!而她卻好像滿不在乎地用腳把它踢到污泥裏去,這樣就完了。
  “‘哎,你這個女孩子!’他哼了一聲,就給馬抽了一鞭——衹看見塵土像烏雲一樣的揚起來。“但是第二天他又來啦。‘誰是她的父親?’他雷鳴似的叫聲響徹了營地。丹尼洛走了出來。‘把你的女兒賣給我吧,你要什麽就拿什麽!’而丹尼洛嚮他說道:‘衹有地主們纔什麽都賣,從他自己的豬一直到他自己的良心;而我曾經和科蘇特一起打過仗,我什麽也不賣!’那位大財主狂吼起來,馬上拿起他的佩劍。這時不知道我們當中的哪一個人,把燃着的火絨塞到他的馬的耳朵裏去,於是馬就把他載着跑掉了。我們也就收拾起帳篷,往前流浪。我們走了兩天,一瞧——他又趕上來了!他說道:‘喂,你們,在上帝和你們之前,我的良心是純潔的,把那個女孩子給我做妻子吧:我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和你們平分,我是很有錢的!’他周身在發燒,正像在風中的羽茅草一樣,在馬鞍上搖晃着。我們大傢就考慮起來。
  “‘喏,女兒,你講吧!’丹尼洛透過鬍須這樣問道。
  “‘要是一隻雌鷹甘願飛進烏鴉的窩,那它變成一個什麽東西呢?’拉達反問我們道。
  丹尼洛笑了,我們大傢都和他一同笑起來了。
  “說得好,女兒!聽見了嗎,王爺?事情毫無辦法!你還是去找些母鴿子吧,它們倒是比較更順從得多。”於是我們又嚮前走。
  “而這位王爺取下他的帽子,往地上一擲,就打起馬走了。他跑得那樣快,連大地都震動起來。你看,拉達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雄鷹啊!
  “是的!這樣有一天晚上,當我們坐着的時候,我們聽到有一陣音樂聲在草原上飄蕩着。多麽好聽的音樂呀!由於這音樂的優美,我們血管裏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並且感到是召喚着我們到什麽地方去。我們大傢還感覺到,從這個音樂聲裏好像是渴望着某種什麽東西,有了這種東西之後就用不着再活下去了,或者,即使要活下去,那就得做全世界的帝王。雄鷹啊!
  “這時候,從黑暗裏浮現出了一匹馬。馬上坐着一個人,他拉着提琴在嚮我們走過來。他在篝火旁邊站住了,停止拉琴,微笑地看着我們。
  “哎嗨,佐巴爾,原來是你啊!’丹尼洛快活地嚮他叫道,‘這就是他,洛伊科·佐巴爾。’
  “他的鬍須一直垂挂到肩頭上,和鬈發混纏在一起;那雙眼睛像明亮的星星在燃燒着;而他的微笑呢,像是整個太陽。我的天哪!他和他的馬,好像是用同一塊鋼鐵鑄造出來的。在篝火的光照之下,他全身像塗滿鮮血似地站立着,露出閃光的牙齒在微笑着。即使他先前沒有嚮我講過一句話,或者他簡直沒有註意到我也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定會像愛自己一樣地愛他,否則我纔該受到詛咒呢!
  “你瞧,雄鷹啊,竟然有這樣的人呢!他衹要看你一眼,就抓住了你的心靈,你一點也不覺得這是恥辱,反而更覺得這對於你值得驕傲。同這樣的人在一起,你自己也會變得好起來的。朋友,這樣的人是太少了!喏,即使是太少啦,這也是可以的。如果在世界上好的人太多,那麽大傢就不會認為他是那樣的好了。是這樣的!那麽你再聽下去吧。
  “拉達說道:‘洛伊科,你拉得真好!誰為你做了這樣一把響亮而又靈敏的提琴?’可是他笑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不是用木頭做的,而是用一個我熱愛過的年輕姑娘的胸膛做的,琴弦也是我用她的心做成的。這把提琴的音還不怎樣太好。但是我知道怎樣運用手裏的弓去拉它!’
  “大傢都知道,我們這位弟兄想一下子就把女孩子的眼睛給蒙蔽起來,免得它的光芒會燒灼着他的心,同時也免得它們因他而蒙上一層哀愁。洛伊科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他卻看錯了人。拉達把身子轉到一邊去,打了一個呵欠,說道:‘大傢還說佐巴爾聰明、伶俐,——原來人們都是在撒謊!’她說完就跑開了。
  “‘哎嗨,美人兒,你的口齒好利害!’洛伊科的眼睛裏閃着光,跳下了馬,‘弟兄們,你們好!我到你們這兒來啦!’“客人請!”丹尼洛回答他道。我們大傢親過吻,閑談了一陣兒,就都躺下來睡了……我們都睡得很熟。但在早上,我們看見佐巴爾的頭上紮着一塊布。這是怎麽回事呢?他說這是當他在睡夢時被馬踢了一腳。
  “哎,哎,哎!我們都懂了,誰是這匹馬。我們大傢都在透過鬍須暗自微笑着,丹尼洛也微笑起來了。怎麽,難道洛伊科配不上拉達嗎?喏,絶不是這麽一回事!女孩子不管她長得多漂亮,她的心靈還是狹窄而又淺薄的。即使你在她的頸子上挂上一普特黃金,還不是一樣,她怎樣都不能變得比她本來更好一點。喏,算了吧!
  “我們就在那個地方住了下來,那時候我們的事情都很好,佐巴爾也和我們在一起。這是一個好夥伴!他像老年人一樣地聰明,他通曉一切事情,並且懂得俄文和馬紮爾文。常有這樣的情形,要是他講起話來,你衹想聽他講話,可以一輩子不睡覺!當他拉提琴的時候,如果世界上還有什麽人拉得這樣好,那我寧可給雷打死!有時候當他把弓在琴弦上拉過的時候,你的心禁不住要顫抖起來;當他再拉一次——你的心就陶醉了。你聽着,而他卻在拉着和微笑着。當你聽着他拉,你真想同時又哭又笑。這時候你聽到好像誰在痛苦地呻吟着;嚮你求援,又像一把刀子在割着你的胸膛;還像是草原在嚮天空講故事,講的是一些悲傷的故事。或是一個姑娘在送別年輕的情人時的悲泣!更像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在呼喚姑娘到草原上來。忽然間——嗨!那自由的生動的歌聲正像一陣雷鳴,這時就是太陽,也會隨着歌聲在天空裏跳起舞來!就是這麽樣的,雄鷹啊!
  “你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懂得這支歌,你整個的人都變成了它的奴隸。假如這時候洛伊科高叫一聲:‘拿起刀子來,夥伴們!’——無論他指嚮誰,我們大傢都會拿起刀子來對準那個人。他能隨意叫人做各種事。大傢都愛他,深深的愛他,衹有拉達一個人瞧也不瞧這個小夥子一眼;如果衹是這樣,也罷了,可是她還時常取笑他。她狠狠地刺傷佐巴爾的心,真是狠狠地呀!洛伊科把牙齒咬得發響,扭着鬍須,他的那雙眼睛裏閃着一種光,使得你心裏充滿了恐怖。夜裏,洛伊科走到草原遠遠的地方去,他的提琴一直嗚咽哭訴到天亮,為佐巴爾的自由唱着送葬的歌。而我們大傢躺着,聽着和想着:‘這怎麽辦呢?’我們深知,當兩塊石頭互相在滾撞着的時候,站在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兩敗俱傷。事情正是這樣的。
  “有一次,我們大傢圍坐在一起,東拉西扯地聊着。大傢都覺得無聊。丹尼洛就請求洛伊科:‘佐巴爾,唱支歌兒吧,讓我們大傢開一開心!’他嚮拉達看了一眼,這時候她正仰臥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凝視着天空。於是他就撥動琴弦提琴就這樣開始訴說了,就好像這是一個少女的心。洛伊科唱着:
  嗨一嗨!胸膛裏燃燒着火焰,
  而草原啊是那樣的遼闊寬廣!
  我的駿馬像風一樣飛快地奔馳,
  而我的手臂啊是那樣堅強!
  “拉達轉過頭來,把身子支起,用眼睛嚮這位歌手微笑了一下。他的面孔,就像朝霞一樣紅了起來。
  嗨,嗬普——喏!喏,我的夥伴!
  我們再嚮前飛馳過去,你看怎樣!?
  草原籠罩在嚴峻的黑暗裏,
  而在那裏等待着我們的是黎明的曙光!
  嗨——嗨!我們要飛去迎接朝陽。
  一直升上高山之頂!
  衹要不讓鬃毛碰到
  那美人似的月亮!
  “他就這樣唱着!如今已經沒有人這樣唱啦!而拉達卻像過篩水似的慢慢地說道:
  ‘你別飛得這樣高呀,洛伊科,你會跌下來的,把鼻子栽在水潭裏,弄髒了鬍須,你瞧着吧。’洛伊科像野獸一樣地看着她,什麽話也沒有講——這個年輕小夥子忍着氣又在唱下去:
  嗨——嗬普!突然間白天來到這兒啦,
  而我們還沉睡在夢鄉。
  哎,嗨!那時候我們兩個人
  要在羞恥的火焰中被燒傷!
  “‘這纔是歌呀!’丹尼洛說道,“我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這樣的歌;假如我撒謊,那就讓撒旦把我拿了去做他的煙斗吧!’“老努爾摸着鬍子,聳着肩頭:‘勇敢的佐巴爾的歌聲,都正合我們大傢的心意!衹有拉達不喜歡。’
  “‘拉達,也許你想要吃一頓鞭子吧?’丹尼洛嚮她伸出手來。而佐巴爾把帽子摔在地上,臉色黑得像泥土一樣,說道:
  “停住,丹尼洛!一匹烈性子的馬——應該套上一副鋼鐵的馬勒纔行!把你的女兒給我做妻子吧!’
  “‘現在話已經講出口了!’丹尼洛微笑道,‘假如你能夠的話,你就把她娶走吧!’
  “‘好極啦!’洛伊科回了一聲,就對拉達說道:‘喏,姑娘,請稍為聽我說幾句話,不要那麽驕傲!我見過你們很多的姊妹們,哎嗨,很多個!可是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打動過我的心。哎,拉達,你俘虜了我的心靈啦!但這又怎麽辦呢?要來的事,它終會要來的,而且……世上也沒有這樣的馬,你可以騎着它奔馳而逃開自己的心的!……我以自己的真誠,在上帝的面前,在你的父親和所有的人們的面前,求你做我的妻子。但你得留意,不要妨害我的自由——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我想怎麽活着,就怎麽活着!’他咬緊牙齒,兩衹眼睛閃閃發光,嚮她走過來。我們看見他嚮她伸出手,——同時我們大傢都以為拉達會把馬勒套在這匹草原上的駿馬的嘴上!突然間我們看見他雙手一揚,撲騰一聲後腦勺着地仰倒在地面上!……“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就像一顆子彈打中了這個小夥子的心似的。原來這是拉達用一根小皮鞭纏住他的兩腳,然後往自己身邊一拖。——於是洛伊科就這樣跌倒了。“這女孩子又重新躺下去,動也不動地,一聲不響地在微笑着。我們等着,看會發生什麽事情。而洛伊科卻坐在地上,用兩衹手緊抱着頭,好像害怕它會爆裂似的。後來他悄悄地爬了起來,走進草原,對誰也不看一眼。努爾嚮我低聲說道:‘去瞧着他!’於是我就走進草原,在夜色的黑暗中,跟在佐巴爾後面爬行着。就是這麽一回事,雄鷹啊!”
  馬卡爾敲出了煙斗裏面的煙灰,又重新把煙絲裝滿。我把外套裹得更緊些,躺着,看着他的因為風吹日曬而弄黑了的蒼老的面孔。他嚴峻而又嚴肅地搖着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些什麽;灰色的鬍須顫動着,風在吹拂着他的頭髮。他好像是一株被閃電燒焦了的老橡樹,但他還是很健壯的,結實的和因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着。大海還是像先前一樣和海岸私語着,風還是把它的絮語聲帶過草原。儂卡已經不再唱了,而聚集在天上的烏雲使得秋夜變得更加黑暗。
  “洛伊科一步一步地走着,低着頭,垂着兩手,好像兩根鞭子一樣。他走到峽𠔌的小溪旁,坐在石頭上嘆息着。他那樣的嘆息使得我的心也因為憐憫而充滿了血,但我始終沒有走近他身邊。用話語是幫助不了一個人的悲傷的——是不是?!就這樣——就這樣!他坐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絲毫不動地坐着。“而我在不很遠的地方躺着。夜是明亮的,月亮用它的銀光灑滿了整個草原,就是遠處什麽也都看不見
  “忽然間我看見拉達從營地的帳篷裏急速地走來。
  “我變得高興起來了!哎嘿,好極了!——我這樣想着,拉達真是個勇敢的姑娘!這時候她走近他,可是他並沒有聽見。她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上;洛伊科戰慄了一下,放開雙手擡起頭。一下子跳起來,就拔出刀子!嗚嘿,我看見他把刀嚮這個姑娘刺過去。當我想嚮營地叫喊,一邊想嚮他奔過去的時候,我突然聽見:
  “‘放手!我會打穿你的腦袋的!’我看見拉達手裏有一支手槍,他正嚮佐巴爾的額頭瞄準着。這真是個魔鬼撒旦似的姑娘!喏,我想這兩個人現在是勢均力敵,再下去不知要發生什麽事?
  “‘聽着!’拉達把手槍插進腰帶就嚮佐巴爾說道,‘我不是來殺你的,而是來講和的,把刀子丟下!’他就丟下了刀子,陰沉地看着她的眼睛。老弟啊,這真是怪事!兩個人站着,像野獸一樣互相看着,而他們又是兩個多麽好的,多麽勇敢的人!看着他們的,衹有明亮的月亮和我——就這樣罷了!
  “‘喏,聽我說,洛伊科,我愛你!’拉達說道。他衹聳了一聳肩頭,就好像手和腳都被綁住似的。
  “‘我看見不少的年青人,而你的心靈和面孔比他們都更勇敢更漂亮。他們當中的每個人衹要我用眼睛瞟他一下,就會剃掉自己的鬍須;衹要我想要的話,他們就會在我的面前跪下來,但這又有什麽意思呢?他們本來就不夠勇敢,而我會把他們都弄成沒有男子漢骨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勇敢的茨岡人剩下得實在太少啦,少得很,洛伊科,我從沒有愛過誰。洛伊科,我是愛你的。但我更加愛自由!洛伊科。我比愛你還更愛自由。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正像你沒有我也活不下去一樣。因此,我希望你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都是我的,你聽見了嗎?’他微笑起來了。
  “‘我聽見了啦!聽你講的話,我的心真是愉快!再講下去吧!’
  “‘還有就是,洛伊科,不管你怎麽回避我,我會徵服你的,我要成為你的人。這樣就不要再白費時間了,——我的熱吻和愛撫在前面等待着你呢……我要熱烈的吻你,洛伊科!在我的親吻下,你將會忘記你勇敢的生活……還有你的生動活潑的歌聲;這些歌聲使年輕的茨岡人愉快,但它絶不會再響遍草原,——你將要嚮我,嚮拉達唱戀愛的溫柔的歌……別再白費時間啦,——我說這話,意思就是說你明天要像服從你年長的英雄一樣服從我,你要當着全營地的人跪在我的腳前,而且要吻我的右手——那時候我纔會成為你的妻子’。”“這就是那個魔鬼似的姑娘想要的!這種事情簡直聽都沒有人聽說過;據老年人說,這衹有古時的門的內哥羅。人才有這樣的事,而我們茨岡人是從來沒有的!喏,雄鷹啊!不管你怎樣想,還有比這種更可笑的嗎?就是你成年的想破頭腦,你也想不出來呀!
  “洛伊科跳到一邊去,就像胸膛受了傷似的,嚮整個的草原狂叫着。拉達戰慄了一下,但卻不露聲色。
  “‘喏,就這樣。明天再見,可是你明天要做我吩咐你的事。你聽見了嗎?洛伊科!’
  “‘我聽見啦!我一定會做。’佐巴爾呻吟了一下,就把手嚮她伸過去。她並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可是他卻搖搖晃晃地,像一株被風颳斷了的樹一樣跌倒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該死的拉達把這個年輕人折磨成這個樣子。我費了很大的勁纔使得他清醒過來。
  “哎嗨!是什麽樣的魔鬼要叫人們這樣受苦呢?誰愛聽着人的心因痛苦而碎裂時的呻吟聲呢?你想想這件事吧!……我回到營地裏,把這件事告訴了所有年老的人。大傢都考慮了一下,决定等待着,看這件事會變成什麽樣子。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晚上當我們大傢都聚集在篝火周圍時,洛伊科也來了。衹一夜的工夫他就變得那樣心神不定,並且消瘦得可怕,眼睛也陷了進去;他垂下兩眼,沒有擡起來,就嚮我們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夥伴們!今天夜裏我看了自己的心,那兒再也找不到地方能容我過去自由的生活了。那兒衹有着拉達,——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她,美人兒拉達,她像女王一樣地微笑着!她愛她自己的自由更甚於愛我,而我愛她也更甚於愛我的自由。我已决定跪在拉達的腳前,正像她吩咐的那樣,讓大傢看見她的美麗怎樣徵服了勇敢的洛伊科·佐巴爾。——而在以前,這個佐巴爾曾經是像鷹鷲玩弄小鴨一樣地玩弄着女孩子們的。然後她就成為我的妻子,她要愛撫我和吻我,因此我不再想為你們唱歌了,我也不憐惜自己的自由!對嗎,拉達?’他擡起眼睛,陰沉的嚮她看了一眼。她一句話也不講,衹是嚴肅地點了一點頭,並且用手指着自己的腳。我們大傢看着,什麽都不懂。甚至想跑到什麽地方去,衹要不看見洛伊科·佐巴爾拜倒在這個姑娘的腳前,哪怕這個姑娘就是拉達吧。這真是有些羞恥,令人惋惜而又憂傷。’
  “‘喏!’拉達嚮佐巴爾叫道。
  “‘哎嗨,別忙,來得及的,夠叫你厭煩……’他笑着。就好像是鋼鐵在發出響聲一樣,他在笑着。
  “‘夥伴們,所有的事就是這樣的!還剩了什麽呢?剩下來的,就是要試一下我的拉達的堅硬的心,是不是像她嚮我所表示出來的那樣。我要來試一下,——原諒我吧,弟兄們!’當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猜出佐巴爾要做什麽的時候,拉達已經躺在地上了。佐巴爾的那柄彎刀竪插在她的胸膛上,一直到刀柄。我們大傢都驚呆了。
  “而拉達抽出刀子,把它丟到一邊去,用自己的烏黑的絲發堵住傷口,微笑着,大聲地而清楚地說道:
  “‘永別了,洛伊科!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接着她就死啦……
  “你懂得了這個姑娘吧,雄鷹?!這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就讓我永遠被詛咒吧,這的確是一個魔鬼似的女兒!
  “‘哎,我現在跪倒在你的腳前,驕傲的女王!’洛伊科聲震全草原似地叫道,同時也倒在地上,用嘴貼着死了的拉達的腳,昏厥過去了。
  “對這樣的事情你能說什麽呢?雄鷹啊!對的。努爾說道:‘應該把他綁起!……’但大傢都不願舉起手來綁洛伊科·佐巴爾,誰都沒有舉起來手來,而努爾也知道這一點。他揮了一下手,就走到一邊去了。而丹尼洛把拉達扔在旁邊的刀子撿起來,嚮它看了很久,抖動着灰白的鬍須,刀子上拉達的血還沒有凝結起來,而刀子又是那樣彎、那樣尖。接着丹尼洛就走到佐巴爾身邊,把刀子嚮他的背上刺進去,正好對着他的心。這位老兵丹尼洛,畢竟是拉達的父親呀!
  “‘做得對!’洛伊科轉嚮丹尼洛這樣清楚的說道。接着也就追隨拉達去了。
  “可是我們還是看着。拉達躺在地上,手中握着一綹絲發緊壓在胸口,她的兩衹張開的眼睛凝望着蔚藍的天空。而在她的腳旁躺着的,就是勇敢的洛伊科·佐巴爾。鬈發蓋在他的臉上,他的面孔完全看不見了。
  “我們大傢站着想着。老丹尼洛的鬍須在抖動着,濃眉也緊皺起來。他一聲不響地看着天空。而頭髮白得像亞麻的努爾,俯伏在地上,哭泣着,他的雙肩也在抽搐着。
  “這是值得一哭的,雄鷹啊!
  “……你走吧,喏,你要走自己的路,不要彎到一邊去。你要一直走。也許,你不會白白死掉的。這件事就是這樣的,雄鷹啊!”
  馬卡爾靜默不語了,把煙斗塞進煙袋,再把高加索式上衣蓋住胸口。雨一滴一滴地在下,風颳得更強烈了,大海震耳欲聾地憤怒地狂嘯着。馬一匹跟着一匹地嚮着快要熄滅的篝火跑過來,用着大而機警的眼睛看着我們,一動也不動的站着,像一個緊密的圈子把我們圍繞起來。
  “嗬普,嗬普,哎嗨!”馬卡爾嚮他們親切地叫道,用手掌摸着他最心愛的黑馬的頸子,並且轉過頭來嚮我說道,“是該睡的時候啦!”接着他把頭裹在高加索式上衣裏面,使勁的在地面上伸直身子,就一聲不響地睡着了。
  我不想睡。我看着草原的黑暗,好像拉達的有如女王一樣美麗而又驕傲的影子在眼前的空中漂浮着,她把一綹黑色的絲發,緊壓在胸前的傷口上,而鮮血穿過她淺褐色的纖細的手指,像火紅的星花一滴一滴地滴到地面上。
  而在她後面緊貼着她的腳邊的,是勇敢的年輕人洛伊科·佐巴爾;一縷縷的濃密的鬈發挂在他的面孔上,而在它們下面,不斷地滾流着大顆的淚珠……
  雨下得更厲害啦,大海在為這一對驕傲的美麗的茨岡人——洛伊科·佐巴爾和老兵丹尼洛的女兒拉達,在唱着深沉而又莊嚴的贊歌。
  而他們兩個人在夜色的黑暗中輕快地和無聲地飛翔着、追逐着。但是美男子洛伊科怎麽都趕不上那驕傲的拉達。
首頁>> >> 小说选集>> 高爾基 Maksim Gorky   俄羅斯 Russia   蘇聯   (1868年三月28日1936年六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