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同志小说>> 曼紐爾·普格 Manuel Puig   阿根廷 Argentina     (1932年十二月28日1990年七月22日)
蜘蛛女之吻 Kiss of the Spider Woman
  《蜘蛛女之吻》是普伊格的第四部小說,這無疑是他的小說中影響最大的一部。在1976年發表後,幾次再版,被譯成多種文字,並改編成電影。
    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的一間牢房裏關押着兩個囚犯,一個是政治犯瓦倫丁,另一個是同性戀者莫利納。小說以他們兩個人的對話為主綫索,逐步展現出他們的內心世界,撥動了埋藏在他們意識深處的心弦,從一個側面剖露了阿根廷社會的現實。作者以主人公敘述電影故事的方法,一方面揭示了力圖改變社會的革命者的復雜的內心世界,另一方面又從社會、心理和生理諸方面多層次地剖析了同性戀這個日益引起人們重視的社會問題。
    對於同性戀的産生與存在,作者以嚴肅的態度進行了具體的分析。他采用新穎的表現手法,頗具匠心地將許多藝術技巧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精心構築了小說的結構,一部部異彩紛呈的電影故事,與小說正文相互呼應的理論柱石,穿插在對話當中的意識流,還有簡潔明快的行書公文,讓人讀起來興味盎然,餘絲不斷,真可謂集嚴肅文學與通俗小說於一身,既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又有對社會學和性心理學等問題的深刻探求, 還有耐人琢磨的文學魅力。這種將文學性、趣味性、社會性、科學性融合在一起的特點是這部小說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這部小說中運用得最為突出的手法就是在兩個人的對話中敘述電影故事。深諳電影藝術的普伊格巧妙地將六部電影的情節貫穿於整部小說的始末。這些電影故事的構思巧妙,安排得當。每部電影雖然都獨立成篇,卻有着共同的深邃的內涵,即從不同的角度隱喻同性戀的不同的表現方式及其心理特徵。作者采用蒙太奇的手法,將電影與電影,電影與兩個囚犯的現實生活剪切對比、明敘暗喻,像多棱鏡一般折射出一幅幅既有情趣又耐人思索的畫面。


  Kiss of the Spider Woman (Spanish: El beso de la mujer araña) is a novel by the Argentine writer Manuel Puig. It is considered his most successful. The novel's form is unusual in that there is no traditional narrative voice, one of the primary features of fiction. It is written in large part as dialogue, without any indication of who is speaking, except for a dash (-) to show a change of speaker. There are also parts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hat is not written as dialogue or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s written as metafictional government documentation. The conversations that the characters engage in, when not focused on the moment at hand are focused on films that Molina has seen, which act as a form of escape from their environment. Thus we have a main plot, all of the subplots that are involved in that, and four additional mini stories that comprise the novel. The author includes a long series of footnotes on the psychoanalytic theory of homosexuality. These act largely as a mini representation of Puig's political intention in bringing an objective opinion of homosexuality. The footnotes end up including both factual information with that of the fictional Anelli Taub. The footnotes tend to appear at points of the greatest misunderstanding between both Molina and Valentin.
  
  The novel can be read as an indictment of a disengaged aesthetic perspective in the context of a world where people have to take sides. Valentin, the Marxist protagonist, has risked his life and willingly endured torture for a political cause and his example helps transform his cell-mate into a citizen, someone who will enter the world. Likewise, the other protagonist, Molina's love of aesthetics and cultural life teaches Valentin that escapism can have a powerfully utopian purpose in life; escapism has the potential to be just as subversive and meaningful as actual political activity.
  
  The novel was adapted into a stage play by Puig in 1983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llan Baker). It was also made into a film (1985) and a Broadway musical (1993).
第一章 莫利納與瓦倫蒂
  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長助理遞呈阿根廷共和國內務部長的報告:
   “3018號囚犯路易斯·艾伯托·莫利納因犯有腐蝕青年罪,於1974年7月20日被布宜諾斯艾利斯刑事法庭高級法官賈斯托·喬斯·達爾皮埃爾宣判八年徒刑。1974年7月28日關押在監獄B區第34號牢房,與三名性罪犯貝尼托·賈拉米洛、馬裏奧·比安奇、大衛·馬古利斯同室關押。1975年4月4日,莫利納由於行為規矩,轉押至D區第7號牢房,與犯瓦倫蒂·阿雷古·帕茲同押一室。”
   “16115號拘留者瓦倫蒂·阿雷古·帕茲於1972年10月16日在5號高速公路被拘捕,罪行是:企圖在公路旁的兩傢汽車裝配廠發動罷工,製造混亂。他由政府行政官員扣押,聽侯審判。1974年11月4日關押於A區第10號牢房,同室犯伯納多·賈本蒂。兩人一同舉行絶食活動,當局將犯鬍安·文森特·阿普裏西奧審訊致死,受到禁閉十天的懲處。1975年4月4日轉押至D區第7號牢房,與性罪犯路易斯·艾伯托·莫利納同押。該犯行為不規,謀反之心不死,不僅帶頭絶食,而且挑起其它事端,例如指責監獄缺乏衛生設施、私人通信沒有保障等等。”
   命運把莫利納和瓦倫蒂拴在一起了。在D區第7號牢房,瓦倫蒂斜倚在陰濕的墻壁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鐵柵。坐牢的日子是難熬的。為了消磨幾乎停滯了的時間,讓光陰打發得更快一些,他希望莫利納能講些有趣的事來消消煩悶。
   莫利納細聲細氣地說:“瓦倫蒂,我看過許多電影,或許你有興趣。”
   瓦倫蒂贊許道:“好哇”。
   莫利納很想討好瓦倫蒂,也更想瞭解這個英俊而令人動心的男子漢。他說:“得有個條件,你也該談談你自己。”
   “行”。瓦倫蒂懶洋洋地應着。
第二章 《豹女》的故事-1
  “她外貌年輕嫵媚,約摸25歲,長着一張嬌小的圓臉。光潔的寬額、小巧的翹鼻,臉頰豐潤,下巴尖尖的,有點兒象貓。她正在埋頭畫一幅畫,並且不時地擡起頭來註視着畫的‘模特兒’:動物園鐵籠子裏的一頭黑豹。起初,那頭黑豹還沉靜地呆臥在籠裏。但是當姑娘移動畫架,搬動椅子時發出了一陣聲響後,黑豹突然發現了她,便開始躁動不安地來回急促走動,接着朝她怒吼起來。它那一臉怒氣,不知是想把她撕成碎塊美美地飽餐一頓,還是懷着什麽更的天性,驅使它想幹些什麽。要知道,這是一頭雄豹!
   “此時正是鼕天,天寒地凍。公園裏的樹木光禿禿的一片,看不到一片樹葉,園內遊客稀少。離黑豹稍遠一點的長頸鹿鐵籠前,原先有一位教師領着幾個小男孩站在那兒觀看。天實在太冷了,他們凍得受不住,早早地離去了。衹有姑娘毫不在意這天氣,獨自一個人坐在隨身攜帶來的摺叠椅上,全神貫註地畫着黑豹。她的兩條腿交叉着,一雙黑色高跟皮鞋的前端露出了塗過黑指甲油的腳趾。她戴着手套,但是為了畫畫的方便,她脫掉了右手套,那長長的手指甲,也塗上了黑色的指甲油,修長的手指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發紫。她衹得停下畫筆,將手塞進長毛絨的大衣裏捂着。她身上穿的大衣很象波斯貓的皮,衹不過厚實點罷了。
   “突然,她聽到身後‘嚓’地一聲,有人劃了根火柴,使她着實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背後直挺挺地站着一個年輕小夥子。他長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他隨意用手碰了碰帽沿,似乎是自我介紹,又似乎在表示歉意。姑娘放下了心,因為從他的臉相來看,他屬於文質彬彬、能夠諒解別人的那一類人。他開口說了聲‘對不起’。姑娘答這話時,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不料手一鬆,畫夾上的紙掉了下來,一陣狂風捲走了畫紙。小夥子二話沒說,緊追不捨,把那幾張紙撿了回來,他局促不安地嚮姑娘道歉。姑娘告訴他,她叫艾琳娜,是個難民,戰前在布達佩斯攻讀美術,大戰爆發後纔逃到紐約。小夥子問她是否思念家乡?一層烏雲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神情陰鬱起來。姑娘說,她並不是城裏人,她生長在山村,家乡遠在喀爾巴阡山脈。
   “聽了這番話,小夥子表示很想能再見到她。
   姑娘告訴他,明天下午她還會來畫畫的。最近一段時間,衹要有太陽,她都來這裏。這小夥子是個建築設計師。
   “第二天下午,小夥子和他的同事以及女助手一起在搞設計。8點一過,太陽就西斜了,他迫不及待地丟下羅盤和直尺,準備出門往動物園趕去。年輕的女助手問他去哪兒?為什麽這麽興奮?原來,女助手已深深地愛上了他。建築師沒說什麽徑直走了,女助手有些心煩意亂。但她不願讓人看出她的失望,自顧自埋頭幹起活來。
   “當建築師氣喘籲籲地趕到動物園時,天還沒暗。動物園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清晰:黑色的鐵柵欄,籠子裏的白色瓷磚墻,就連礫石路也顯出了耀眼的白色,那些虎豹猛獸都圓瞪着血紅色的眼睛。可他唯獨沒見到艾琳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建築師怎麽也忘不了她。一天,他偶爾路過社會名流聚居的大街,一傢美術館的櫥窗吸引住了他的視綫,櫥窗裏陳列的全是豹畫,一眼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建築師跨進門去,看見艾琳娜正在接受來客們的祝賀。建築師急忙迎上去嚮她道賀。他發現艾琳娜已經變了,眼睛裏再也沒有上次那種陰鬱的神色。建築師邀請她去餐館吃飯,艾琳娜一口答應了。她扔下那些賓客,與建築師雙雙翩然外出。
   她好象是頭一回走在街上,好象她剛從監獄裏放出來,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行走了。
   “建築師在一傢餐館前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傢匈牙利式或是羅馬尼亞式餐館,他以為她一定喜愛這樣的地方,期待着在這裏遇見她的同胞。
   可是事與願違,艾琳娜沉下了臉,建築師忙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姑娘騙他說,她想起了戰爭。在那時,確實進行着一場戰爭。建築師建議換一傢餐館。艾琳娜知道這可憐的小夥子過一會兒還得返回工作室去,於是她剋製着自己,勉強跟着建築師走進了那傢飯店。這地方確實不錯,清潔、寬敞。面對着美餐佳餚,艾琳娜重又感到了生活的快樂。
   “建築師也動了情。他告訴她,剛纔闖進美術館完全是出於偶然,他出來是想買件送人的禮物。艾琳娜笑着說,願意陪他一塊兒去。
   “一路上,艾琳娜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她說,今天下午真怪,儘管三點鐘還不到,天卻快黑了。建築師好奇地問,為什麽黃昏會使她心煩意亂,是不是害怕黑暗?艾琳娜點了點頭說,是的。建築師在一傢商店門前停了下來。艾琳娜有點兒不自在,原來這是一傢專門出售鳥類的動物商店。從櫥窗望去,店裏挂滿了鳥籠,各種鳥兒歡樂地在棲木上飛上跳下。
   “建築師和艾琳娜纔擡腳走進店裏,鳥兒好象見到了魔鬼似地一下子驚恐不安地飛來撞去,振翼撲嚮籠柵。店主呆呆地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衹見小鳥嚇得發出了禿鷲般的粗厲叫聲。艾琳娜拉着建設師的手臂,把他拖出了動物商店。等他們一走,鳥兒立即安靜了下來。她問他是否介意她這就走開,他笑了笑。兩人約好明晚再見就分手了。建築師衹身返回動物商店,那些可愛的鳥兒一如既往地唱着歌,好象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顯得十分安寧。他買了衹金絲雀,準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女助手。
   “打那以後,建築師經常與艾琳娜約會,他倆相愛了,愛得如癡似醉。他覺得艾琳娜是那樣地奇特,又是那樣地柔情,她總在默默地註視着他,撫愛着他,擁抱着他。但每當他想緊抱、吻她時,她就掙脫開去,衹肯讓他的嘴唇稍稍擦過。她央求他不要吻她,而讓她來吻。她吻起來很溫柔,象嬰兒一樣,嘴唇充滿着肉感,但不知為什麽總是緊閉着。
   “一天晚上,建築師與艾琳娜第二次光顧了那傢餐館。這傢餐館算不上一流,但非常古雅,臺布是一式花格子,店內所有傢具都是深色的。
   四周點着煤氣燈,每張桌上放着蠟燭。建築師舉起了酒杯,深情地說,今晚一個熱戀中的男人等着他心上人的答復,就準備結婚了。艾琳娜熱淚盈眶,幸福的淚水緩緩地淌下來。倆人碰了碰酒杯,什麽話也沒說就幹完了這杯酒,隨後四衹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突然,她鬆開了他的手:她看到有個人正朝他們的餐桌走來。來的是一個女人,長得很妖冶,但有些怪模怪樣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可怕。
   這是一張女人的臉,同時也是一張貓臉。她那斜視的雙眼完全是緑色的,衹有眼中央的瞳孔是黑色的。她的皮膚十分蒼白,好象塗了很多白粉。
   從她的服裝款式來看,她顯然是個歐洲人。她穿着一身長得拖到地板的衣服,款款地走到建築師的餐桌邊。一隻狐狸冷不防跳上了她的肩頭。她停在桌前,緊盯着艾琳娜,眼光裏流露出既仇恨又恍惚的神情。她用一種使人難以置信的奇怪語言同艾琳娜講起話來。作為一個紳士,建築師看到那女人走來,連忙禮貌地起身。但那瘋女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又與艾琳娜說了一通話。衹見艾琳娜用相同的方言回答着,但是顯得恐懼不已。她們究竟在說些什麽?建築師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那女人最後對艾琳娜說的話,他卻明白:‘我一看到你就認出來了,這原因你知道。
   見到你……。’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開了,艾琳娜嚇得發呆,雙眼噙着熱淚,她的淚水發黑,象是水坑裏的髒水。她默默無語地站起身,把一條長長的白圍巾裹在頭上。建築師急忙往桌上扔了幾張鈔票,輓着艾琳娜走出了餐館。路上,他倆誰也沒開口,但他看得出,艾琳娜已被嚇得魂不附體。往中央公園望去,雪下得小些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淹沒了任何聲響,一輛輛轎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滑過大街,街燈在徐徐下落的雪花裏閃閃發亮。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野獸的咆哮聲,原來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就是動物園。艾琳娜似乎邁不動腳步,她哀求建築師將她抱得緊一些。雖說建築師把她緊緊抱在懷中,遠處的嚎叫聲似乎也漸漸平息了,但她仍在顫抖着。她用近似耳語的輕聲對他說,她害怕回傢,怕一個人單獨過夜。一輛出租汽車開過身邊,建築師打了個手勢讓它停下。兩人不聲不響地鑽進了汽車。一路上。誰也沒講話。
   “他倆來到了建築師的公寓大樓。這幢公寓大樓管理得井井有條,地上鋪着地毯,高高的屋頂,清一色的手雕木樓梯,樓梯腳下是一個種着一株巨大棕櫚的花壇,棕櫚映現在對面一面高大的鏡子裏。文琳娜在鏡中打量着自己,仔細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臉蛋,好象要從五官中找出什麽東西來。大樓內裝有電梯,當然這無關緊要,反正建築師住在底樓。他的房間寬敞無比,房內所有的擺設放置得十分得體,顯示出世紀交替時期的風格。這套房間原是他母親住的。
   “建築師準備幹什麽呢?他什麽也沒幹。他知道,姑娘內心一定隱藏着某種折磨她的東西。
   他倒了杯酒和一杯咖啡給艾琳娜,艾琳娜什麽也不想喝。她請他坐下,說是有話要對他講。建築師點燃了煙斗,嚮她投去溫暖如故的目光,但她無法正視他,衹是將頭擱在他的雙膝上。隨後她開始講述起在她家乡山區裏的一個可怕的傳說,這傳說故事使她即使在孩提時代都感到驚恐。
   “那是在中世紀。大雪封山,村子常常一封就是幾個月,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村民們快要餓死了。男人都去打仗了。森林裏饑餓的虎豹豺狼全都匯集在村民的傢門外。這時,魔王撒旦出現了,他說如果人類想從他那兒得到糧食,就必須放出一個女人來。結果,村裏一位最勇敢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衹見撒旦身旁站着一頭饑餓貪婪到了極點的黑豹。女人同它達成一個協議,以此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反正後來女人生了一個長着貓臉的女兒。十字戰士結束了聖戰回傢來了。那個女人的丈夫也回到了自己的傢。當他抱住妻子接吻時,女人將他撕得粉碎,就象黑豹撕碎人的肉體一樣。丈夫死後,他的一位生死戰友猜想這一定是他妻子殺的,於是他開始跟蹤她。那女人在雪地裏拼命地奔逃。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起先是女人的腳印,但快到森林時,突然變成了黑豹的腳印。戰友緊緊追蹤着腳印,走進了密林深處,這時天早已黑了。在夜幕下,他看到有個東西臥在地上,一對賊亮的緑眼睛正盯着他。戰友用手中的長短劍做成了一個十字架,那臥着的東西又變回了女人,她正處於半睡眠狀態,象受了催眠術。戰友連忙後退,因為他聽到一種吼叫聲臨近了,原來野獸聞到了女人的氣味,準備前來美餐一頓。戰友嚇得象個死人一樣回到了村莊,他把這一切統統告訴了村民,從此,這個故事流傳了下來。據說,豹女的人種從未斷絶過,她們仍活在世界上。她們的外表與普通女人一樣,但是男人如果吻了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那女人就會變成一頭猛獸。
   “艾琳娜從小就被這個故事嚇壞了,她一直擔心自己就是這類女人所生。當建築師問起餐館裏那女人嚮她說些什麽時,她撲進了他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起初她還不肯說實話,衹說那女人是來打招呼的,後來還是鼓起勇氣說出了實情。那女人要艾琳娜記住她是誰。當然衹要一看那女人的臉,就能判斷出她倆是姐妹。她要艾琳娜提防着男人。建築師聽罷哈哈大笑。‘你沒有意識到,’他說,‘她衹是看出了你們來自同一地區。如果我在中國看到了一個美國人,我也會主動同他打招呼的,也許她是個老派女人,所以她就叫你提防男人,這一點難道你不明白嗎?’建築師這番話足夠使艾琳娜平靜下來。她感到太平無事了,竟然在他懷中睡着了。建築師將地抱到沙發上,把一隻枕頭塞在她的頭下,還從他的床上抽出一條毯子替她蓋好。見到她已在酣睡之中,他纔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破曉時分,籠中金絲雀的啼鳴聲吵醒了艾琳娜。艾琳娜起初不敢走近它,但小鳥的婉轉歌喉,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她小心地瞧着鳥兒,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心滿意足了,因為小動物見到她已不再害怕。她走進廚房,做好了奶油吐司,燒好粥,把早餐端到了建築師的床邊。建築師醒來,異常興奮地看到艾琳娜能輕鬆自如地呆在他傢。他問她是否想永遠住下去,並想吻她,但她不讓他靠近。他又問,她是否還願意嫁給他。艾琳娜說她願意,並且是出於真心實意的——她不想再離開他的傢了。她四處打量了一下屋子,拉開了遮住陽光的深色天鵝絨窗簾,漂亮的傢具都坦露在明亮的光綫下。艾琳娜問建築師是誰挑選了這些可愛的傢具。建築師告訴她,是他母親。她是一位慈樣的母親,要是她還活着,一定會象愛自己的女兒那樣疼愛艾琳娜。艾琳娜走上前去,崇敬地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哀求他永遠也不要離開她,她要和他永遠生活在一起。她畢生最大的看望是早晨醒來就能看到他近在身旁。至於要當好一個妻子,希望能給她一段時間,等到那種恐懼的心情最終消失的時候。
   “建築師說行,於是倆人幸福地結了婚。新婚之夜,她睡在床上,他則躺在沙發裏……”
   莫利納的故事講不下去了。他很想把自己喜歡的這部影片的原因告訴瓦倫蒂。但是瓦倫蒂聽故事時不是插嘴就是嘲弄,惹得莫利納很生氣。
   瓦倫蒂見他生氣了,心裏也不好受,他連忙說:
   “別生氣,莫利納,我生來就不是靜靜聽故事的人。一坐幾個小時,象傻瓜似地一動不動地聽着,我不習慣。不如邊聽故事邊討論討論,比如,談談那個建築師的母親。”
   莫利納見瓦倫蒂在安慰自己,便高興起來,他接上話頭:“瓦倫蒂,我猜想,她一定是個愛幹淨,穿着帶花邊高領衣服的老太太,象所有受尊敬的老太太一樣,身上還有種媚態。儘管年紀大了,她們還想做個真正的女人,讓人一見就感到高興。”
   瓦倫蒂不以為然地說:“哼,那種老太婆準得雇傭人,讓傭人來服侍她。這是剝削”。
   莫利納對瓦倫蒂的話覺得有些莫明其妙。瓦倫蒂不理他,自顧自說着:“假如她和丈夫在一起感到幸福,那麽丈夫必然也會剝削她,丈夫強迫她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把她象奴隸一樣地束縛在傢中,等着他從法律事務所或診療所工作歸來。這種類型的母親完全贊成這一套社會體製。
   她非但不反抗,反而把自己的兒子也撫養成一丘之貉。現在她的兒子偏偏碰到了一個豹女,真是活該。”
   莫利納張着嘴還想講講故事中的母親,可瓦倫蒂偏偏打破他的美好幻想,他真不知道瓦倫蒂在想些什麽?他對瓦倫蒂的所作所為絲毫不感興趣,他想睡覺了。
   《豹女》的故事直到第二天晚上纔得以繼續講下去。
   “那天夜裏,建築師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他安排艾琳娜去看一位精神分析醫生,艾琳娜同意了他的請求。她第一次去找醫生時,就發現醫生長得異常英俊,高大的個子,寬闊的額頭,眉宇間透出與衆不同的氣概,蓄着的鬍子是那樣的幹淨漂亮。他是屬於性感的那一類男人。可是,艾琳娜的感覺恰恰相反。她強抑着自己的厭惡,坐在長沙發椅上,談起了自己的煩躁和睏擾。這時她感到渾身不舒服,絲毫沒有與醫生在一起的安全感,她害怕了。她衹說自己擔心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至於她的那些夢,尤其是有一次夢見自己變成黑豹的惡夢,她矢口不提。第一次會診就這樣結束了。第二次會診時間到了,但是不見艾琳娜露面。她嚮丈夫撒謊說她去了,事實上她去公園看那頭黑豹。她站在鐵籠邊上,似乎着了迷。那天她依舊穿着那件黑色的厚長毛絨大衣,在日光照耀下,黑色大衣閃閃發光,而那頭黑豹的皮毛也是同樣地閃耀着黑色的光澤。黑豹在籠子裏激動不安地來回走着,眼睛始終不離姑娘。
   “飼養員走過來,打開了籠邊的門鎖。門衹開了片刻,他把肉食扔進了籠子後,又重新關上了。由於他衹顧忙着整理拋肉的鈎子,竟忘了取下鎖上的鑰匙。艾琳娜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裏,她沒有吱聲。飼養員撿起一把掃帚,開始打掃豹籠周圍的碎紙、煙蒂。艾琳娜悄悄地走近鐵鎖,她拔出了鑰匙,看了看。這是一把很大的鑰匙,上面長滿了鐵銹。她站着沉思了一會兒。幾秒鐘之後,她走到飼養員跟前,將鑰匙遞還給他。老人感謝不已。
   “艾琳娜回到傢裏,焦慮地等着丈夫歸來,但久久不見他的人影,艾琳娜慌亂起來,心裏感到一陣壓抑不住的躁動。當丈夫推門進來時,她撲上去緊緊摟抱着他,差一點去吻他,此刻她極想吻他的嘴唇。丈夫也激動起來了,他想,這可能是精神分析治療見效了,過真正的夫妻生活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然而他做錯了一件事,他問她下午的會診怎樣。這一下又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她掙脫了他的雙臂,騙他說,她去過了,一切都很好。建築師眼睜睜地看着她溜走,毫無辦法,衹得咧嘴苦笑,強忍住滿心的不快。
   “第二天,建築師與他的同事們正在設計室埋頭工作。那個至今還在關心着他的女助手察覺到了他的煩惱,嚮他建議說,下班後請他喝一杯,提提精神。建築師拒絶了,他推說道,‘也許這些天活幹得太多,太纍了’。女助手癡情地表示,她願意留下來幫他的忙。下班時間己過,兩人接連忙了好幾個小時。工作室很大,每個建築師都有自己的工作臺。現在別人回傢去了,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淹沒在黑暗之中,唯獨他的桌子上方亮着一盞帶玻璃罩的電燈,他和女助手的身影投在墻上,使人看了産生不詳之感。每當他或女助手拿起畫尺來劃綫時,那尺的影子就象一把劍在朝另一個人的身影比劃着。室內靜悄悄的,她不時地瞥他一眼。即使她萬分想知道他內心受折磨的原因,但衹要建築師不開口,她絶對不會主動去問。
   “這時,艾琳娜在傢正等着建築師。她給他辦公室打電話,是女助手接的電話。艾琳娜聽到女人聲音,嫉妒得要死,但是又竭力掩飾着。丈夫告訴她,下班前他曾往傢裏打過電話,想對她說他要晚些回來,但她不在傢。顯然,那會兒她還在動物園裏。他抓住了艾琳娜的短處,使她有苦說不出、衹得保持沉默。從這一天起,建築師開始晚回傢了。先前,他總是滿心喜悅地回到自己傢中,因為他知道艾琳娜不會和他同床,但她接受精神分析治療後,他知道有了這種可能。衹要艾琳娜還是保持着最初的孩子般的天真狀態,他倆就會每天廝守在一起。也許日子久了,他們可以在性生活方面有所進展。如今他苦惱着,結婚了,可什麽也沒發生。女助手也不會同他睡覺,因為光妻子一個人已足夠叫他費盡心思了。
   “有一天晚上,艾琳娜準備好了晚餐,丈夫還沒有回傢。桌上擺好了餐具,還點起了蠟燭,然而她並不知道,這天下午建築師早早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就到精神病分析醫生的診所外去等她,因為這一天是他們的結婚周年。直到此時,他纔發現艾琳娜已好久沒去那兒治療了,他急忙打電話給艾琳娜。當然她不會在傢,她每天下午都遏止不住自己,到動物園去了。建築師滿臉沮喪地回到了辦公室。他需要嚮女助手和盤托出他心中的苦惱。於是兩人離開辦公室,走進了附近一傢酒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需要的是能單獨談一會兒的機會。
   “再說艾琳娜見時間越發晚了,開始象關在籠裏的動物一樣急躁地在房間裏來回地走着。她嚮辦公室挂了電話,但沒人接。她想找些事幹來打發時間。她剛走近鳥籠,小鳥竟絶望地拍着翅翼亂飛亂撞,不一會便掩斷了雙翅。艾琳娜忍不住打開了鳥籠,將手伸了進去。她的手剛一挨近,鳥就跌落在地上死了,象是被什麽東西擊倒似的。艾琳挪萬分絶望,所有的幻覺都在她的記憶中重現了。她奔出傢門去尋找丈夫,因為他是唯一能幫助她、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在去辦公室的路上,她必須經過酒吧,不料在那裏她發現了丈夫與女助手在一起。她不由得呆往了,再也邁不動腳步。憤怒和嫉妒交織在一起,使她顫抖不已。過了一會兒,他們起身離開了,艾琳娜藏在一棵樹後,註視着他們分手吻別。
   “艾琳娜緊緊地跟蹤着女助手。女助手筆直穿過中央公園內的近路回傢。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是既高興又耽心,高興的是方纔建築師告訴她,妻子不願與他同床,老是做變成豹女的惡夢,不知不覺地原先自己早已放棄的愛情幻想重又復蘇了。但她也耽心這衹不過是自欺欺人,結果也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天氣奇冷,周圍杳無人跡,衹有風聲和瑟瑟索索的樹葉聲。女助手清晰地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而且所得出是女人的高跟鞋在篤篤地敲擊着路面。她猛地轉身,發現遠處有個黑黑的人影,光綫很暗,她一時看不清究竟是誰。篤篤的聲音加快了速度,女助手開始驚慌起來,不由得聯想起關於豹女和所有可怕的事來。她想走得快些,無奈自己纔走了一半路程,還得走約摸四個街區,才能走出公園,看到大街邊上的大樓。她開始拼命奔跑,但結果更糟,篤篤皮鞋聲立時換成了貓的輕盈步子。女助手飛快地轉身,看到的不是一個婦女,而是一個古怪的影子,影子快速地掠過,隨即在視綫中消失了。同時她聽到有一種腳步在踩着公園灌木的聲音,一頭動物正發着聲響直朝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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