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伊迪絲·華頓 Edith Wharton   美國 United States   世界大戰和冷戰   (1862年元月24日1937年八月11日)
老處女
  在五十年代的老紐約,屈指可數的幾傢人在單純和富有方面居統治地位,其中就有羅爾斯頓傢。
  
  強健的英國人和面色紅潤、身體笨拙的荷蘭人合為一體創造出一個繁榮謹慎,卻又揮金如土的社會。“辦事要辦得漂亮”一直是這個謹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項基本原則。這個世界全是由銀行傢,與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廠傢和船具商的財富建造起來的。這些吃喝講究、行動遲緩的人生活在一種斯文而單調的環境裏,這種環境的表面從來沒有受到不時在地下演出的啞劇的幹擾。這些人在歐洲人眼裏顯得性情暴躁,衹不過是因為反復無常的氣候剝去了他們過剩的肌肉,紮緊了他們的神經罷了。那些年月,敏感的人兒就像弱音鍵盤,命運之神在上面彈奏,卻沒有聲息。
  
  這個針插不進的社會是由焊接得結結實實的部件建造而成的。在這個社會的一個最大的區域裏。住滿了羅爾斯頓傢的人以及他們的旁支。羅爾斯頓傢族原來是英國的中産階級家庭,他們到殖民地來,不是為了一種信條而死,而是為了一張存折而活。結果已經超出了他們的希望,他們的宗教也染上了成功的色彩。一種純化了的英國國教,在“美利堅合衆國主教派教會”的調和旗號下,剔除了婚禮中的粗俗暗示,回避了亞大納西信經 ① 中的恐嚇性章節,認為在“主禱詞”裏說“我們的父,他……”比“它”更表示崇敬。這種教會正符合羅爾斯頓傢立身處世的那種妥協精神。全宗族見了形形色色的新派宗教和來歷不明的人物,都出於本能,退避三捨。他們不越雷池半步,因此成為一種保守勢力的代表,這種勢力把各種新的社會團體團弄到一起,如同海草纏住海岸一樣。
  在五十年代的老紐約,屈指可數的幾傢人在單純和富有方面居統治地位,其中就有羅爾斯頓傢。
   強健的英國人和面色紅潤、身體笨拙的荷蘭人合為一體創造出一個繁榮謹慎,卻又揮金如土的社會。“辦事要辦得漂亮”一直是這個謹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項基本原則。這個世界全是由銀行傢,與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廠傢和船具商的財富建造起來的。這些吃喝講究、行動遲緩的人生活在一種斯文而單調的環境裏,這種環境的表面從來沒有受到不時在地下演出的啞劇的幹擾。這些人在歐洲人眼裏顯得性情暴躁,衹不過是因為反復無常的氣候剝去了他們過剩的肌肉,紮緊了他們的神經罷了。那些年月,敏感的人兒就像弱音鍵盤,命運之神在上面彈奏,卻沒有聲息。
   這個針插不進的社會是由焊接得結結實實的部件建造而成的。在這個社會的一個最大的區域裏。住滿了羅爾斯頓傢的人以及他們的旁支。羅爾斯頓傢族原來是英國的中産階級家庭,他們到殖民地來,不是為了一種信條而死,而是為了一張存折而活。結果已經超出了他們的希望,他們的宗教也染上了成功的色彩。一種純化了的英國國教,在“美利堅合衆國主教派教會”的調和旗號下,剔除了婚禮中的粗俗暗示,回避了亞大納西信經 ① 中的恐嚇性章節,認為在“主禱詞”裏說“我們的父,他……”比“它”更表示崇敬。這種教會正符合羅爾斯頓傢立身處世的那種妥協精神。全宗族見了形形色色的新派宗教和來歷不明的人物,都出於本能,退避三捨。他們不越雷池半步,因此成為一種保守勢力的代表,這種勢力把各種新的社會團體團弄到一起,如同海草纏住海岸一樣。
   ①亞大納西信經——亞大納西(Athanasins,293—373)主教所主張的三位一體的教義,認為聖子由聖父所生,而不是被聖父所創造;聖父與聖子同性、同體。就得這樣子光耀門庭,不能出敗傢子。我們一直就是這麽幹的。”
   跟羅爾斯頓傢比較起來,甚至像洛弗爾傢、哈爾西傢和範德格雷夫傢這樣因循守舊的人傢也顯得對金錢滿不在乎,他們時而心血來潮,時而優柔寡斷,沒有定準。創立傢業的鐵腕人物者約翰·弗雷德裏剋·羅爾斯頓已經發現了這種差異,並嚮他兒子弗雷德裏剋·約翰進行了強調,因為老子已經在兒子身上聞出了一絲乳臭未幹、無所作為的傾嚮。
   “你讓蘭寧傢、達戈奈特傢和斯彭德傢冒風險、開空頭支票去。他們身上流的是郡裏老戶的血。與我們毫不相幹。看看他們已經怎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指的是那些男人。叫你的兒子娶他們傢的姑娘當媳婦吧,如果你願意的話(他們個個長得健壯漂亮);不過我寧肯看見我的孫子娶洛弗爾傢或範德格雷夫傢的姑娘當媳婦,或者任何一傢門當戶對的都行。可是千萬別讓你的兒子跟他們傢的小子浪蕩,什麽賽馬呀,跑到南方那些該死的泉水旁去呀,到新奧爾良去賭博呀,以及幹其他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你
   弗雷德裏剋聽了,服了,娶了一個哈爾西傢的姑娘,對父親亦步亦趨。他屬於紐約紳士當中的謹慎的一代、他們尊重漢密爾頓,又替傑佛遜 ① 效力,“他們想把紐約設計成華盛頓的樣子,實際上卻設計成了鐵蓖子的形狀,以免被他們私下裏瞧不起的民衆認為“不”。他們骨子裏都是些開鋪子的,因此櫥窗裏擺的是最暢銷的貨色,而把個人的見解存在鋪子後面,’由於不常用,這些見解逐漸變了質,褪了色。
   ①漢密爾頓(1757—1804),美國聯邦黨領袖,曾任財政部長等職。傑佛遜(1743—1826)反聯邦黨創始人,曾任美國第三任總統。
   羅爾斯頓在信念方面已蕩然無存,衹在私人事務和商業事務方面留下了一點兒敏銳的榮譽感。在社區生活和國傢生活方面,他們從報紙上接受日常觀點。而這些報紙他們已不屑一顧了。羅爾斯頓傢對國傢命運的形成貢獻甚微。衹有在“事業”變得十拿九穩的時候提供一點兒經濟資助。他們跟許多開國偉人都一有親戚關係;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羅爾斯頓的表現堪稱偉大。正如老約翰‘弗雷德裏剋說的,滿足於三釐利息的公債比較安全:他們把英雄主義看成一種賭博。不過,他們人數又多,氣質又相近,光靠這一點,就已經在社會上舉足輕重了。人們在想援引先例的時候就說:“羅爾斯頓傢”。這種權威性逐漸使第三代人對他們的集體重要性確信無疑,而迪莉婭·羅爾斯頓的丈夫所屬的人,卻具有一種統治階級的悠閑和單純。
   羅爾斯頓傢在全面謹慎的範圍之內,盡了他們作為有錢而受人敬重的公民的義務。他們在所有的老牌慈善機構的董事會裏都挂了名,他們為興旺發達的機構慷慨解囊,他們有紐約最好的廚師,他們出國旅行時在羅馬定購已經成名的美國雕刻傢的雕像。把一尊雕像帶回傢的第一個羅爾斯頓被看成一個野小子;但得知這位雕刻傢已經完成了英國貴族的幾項定貨後,全家都感到這也是一項百分之三的投資。
   跟荷蘭人範德格雷夫傢的兩次聯姻已經鞏固了這種節儉而大方的生活特點,小心翼翼培養成的羅爾斯頓性格已經成了與生俱來的了,所以迪莉婭·羅爾斯頓有時候自己問自己,如果她要讓自己的小子撒點兒野,難道他就不會在那兒創造一個小紐約,不會參加所有的董事會?
   迪莉婭·洛弗爾二十歲上就嫁給了詹姆斯·羅爾斯頓。婚事於一八四○年九月舉辦,按當時的風尚結婚儀式是在鄉下新娘傢客廳裏舉行的。那個地方俯瞰着桑德灣,就是現在A馬路和三十九號街交叉的地方。她丈夫從那裏給她趕着馬車(坐的是洛弗爾奶奶金絲雀色的四馬車,車夫座位上有加緣飾的布篷),穿過廣阔的市郊和亂七八糟的榆樹林蔭道,到了格拉默西公園的一幢新居裏。年輕的一代開始在這一帶打開局面了;在那裏,她二十五歲上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攢了一大筆丈夫給的零用錢,;而且被公認為當時最漂亮、最招人喜愛的“少奶奶”(當時就是這麽叫的)之一。
   一個下午,她坐在格拉默西公園自己漂亮的寢室裏,懷着坦然而感激的心情思忖着這些事情,她太接近原始的羅爾斯頓了,因此對他們沒有一個明確的觀點,而她那剛纔提到的兒子也許有一天會具備這種觀點。她在他們的統治下生活着,不動腦筋,就像一個人在本國的法律支配下生活着一樣。然而那弱音鍵的顫動,那偷偷的探問,有時候像翅膀一樣在她的心裏拍打着,不時把她和他們分開。倏然間,她能夠根據他們同別的事物關係來審視他們了。這種時刻總是轉瞬即逝;她很快就墜落下來,上氣不接下氣,面色還有點兒蒼白,又回到她的孩子、她的傢務、她的新裝和她體貼人的吉姆那兒去了。
   今天,她帶着一抹溫存的微笑想到了他。回想起他對她講過買新帽子時不要怕花錢。雖然她二十五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的模樣兒仍然水靈靈的,令人驚嘆,當時認為身上十分得體的豐腴,把那根灰絲帶綳緊在她的胸脯上,致使她那沉重的黃金表鏈——離開別在剪得低低的剋拉尼式領口上的鑲嵌細工的聖彼得胸針後——在束着一條天鵝絨腰帶裏的纖細的腰肢上面危險地晃蕩着,裹在開司米羊毛圍巾下面的肩膀仍具有青春的坡度,她的一舉一動輕盈飄逸。宛如一個少女。
   吉姆·羅爾斯頓太太贊賞地端詳着嵌在帽子的金黃色褶邊裏的紅撲撲的鵝蛋臉,這頂帽子正是按照丈夫的意思,不怕花錢買下的。帽子像一架白天鵝絨的篷式馬車,紮着寬寬的絲帶,羽飾是一根點綴着水晶片的鵝毛——這是一頂專為她的堂妹夏洛蒂·洛弗爾定購的結婚時戴的帽子,婚禮定於該星期在布威裏的聖馬可教堂舉行。夏洛蒂的婚事跟迪莉婭的一模一樣;嫁給一個羅爾斯頓,屬於威弗裏街羅爾斯頓傢的一支。沒有什麽比這更保險,更安全或者更——唔,平常的了。迪莉婭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字眼會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因為很難設想,就連她那樣的小傢族裏的大姑娘竟會“平平常常地”嫁給羅爾斯頓傢。然而,這種安排的保險、安全、合適,倒的確使這樁婚事成為上流社會裏上流姑娘安安靜靜。羞羞答答地為自己預測的那種典型的姻緣。
   是的——可是後來呢?
   嗯——什麽?這個新問題是什麽意思?後來,哎,當然是驚慌失措地屈從於小夥子那些不可思議的要求,從前,”她充其量衹伸給他一張玫瑰色的臉蛋兒作為對一隻訂婚戒指的回報;有寬大的雙人床,第二天早上通過梳妝室的門看見他衹穿着襯衫在泰然自若地颳鬍子時産生的恐懼、推倭、暗示、順從的微笑,媽媽的教誨,婚禮上含含糊糊的“聽從”這個字眼的餘響;一周或一斤的羞澀的惆悵、迷惘、狼狽的歡樂;然後就是逐漸習慣,不知不覺地安於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大白床上兩個無夢的酣睡者,清晨通過梳妝室門進行的計議,那門一度看上去好像是通嚮炙烤純真的眉頭的火坑呢。
   然後,就是孩子,被認為“彌補了一切”的孩子,而沒有——不過他們都是恩愛夫妻,一個人拿不準他所失去的是什麽,他們要彌補的又是什麽。
   是的。夏洛蒂的命運將會跟她的非常相似。喬·羅爾斯頓絶像他的二哥吉姆(迪莉婭的詹姆斯),因此迪莉婭看不出為什麽威弗裏街的矮磚房裏的生活捨不完全像格拉默西公園裏高大的褐色石屋裏的生活。衹不過是夏洛蒂的寢室自然比不上她的漂亮罷了。
   她洋洋自得地瞥了瞥那仿波紋綢的法國壁紙,上面有一道“飾有短帷的”邊兒,波環與波環之間點綴着流蘇。桃花心木的床架上蓋着白色的綉花床罩,床映在跟它配套的衣櫥的鏡子裏,兩相對稱。一組一組的全家銀板照相鑲在深凹的鍍金像框裏,上面挂着萊昂彼爾·羅伯特的彩色石版印刷的“四季圖”。鍍金鐘展現的是一個牧羊女,坐在一根倒下的樹幹上,腳下放着一籃子鮮花。一個牧童悄悄兒地爬上去,偷偷兒地吻了她一下,使她大吃一驚,這時,她的小狗在玫瑰花叢中對他狂吠。從這一對情侶的麯柄拐杖和帽子的形狀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職業。這個輕佻的計時工具就是迪莉婭的姨媽曼森·明戈特太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一她是一個闖勁十足的寡婦,住在巴黎,並在土伊勒利王宮受過接見。這件禮品由明戈特太太交給了年輕的剋萊門特·斯彭德,他正好在迪莉婭結婚後不久從意大利回到紐約度一段為時不長的假期;如果剋萊姆·斯彭德能夠養活一個老婆,或者他同意放棄繪畫和羅馬。回到紐約過那種循規蹈矩的生活,就不會有那樁婚事了。這位青年(他已經看上去怪模怪樣。洋裏洋氣的,說起話來總帶刺兒)嚮新娘笑呵呵地擔保說,她姨媽的禮物是“皇宮裏最新鮮的玩藝兒”;這一傢人雖不贊成曼森·明戈特的“洋氣”,卻很贊賞她的趣味,因此批評迪莉婭不該把鐘放在自己的寢室裏,而應該擺到客廳的壁爐臺上。然而,她早晨一睡醒,就看見那個大膽的牧童偷吻牧羊女的樣子,心裏就樂滋滋的。
   夏洛蒂的寢室裏當然不會有那麽漂亮的一個鐘了;不過當時她還不習慣漂亮的玩藝兒呢。她那三十歲上就害肺熱死去的父親還是“窮洛弗爾”傢的一員,他的遺孀挑着養育傢小的擔子,一年到頭生活在“逆水行舟”的境地裏,因此不能為她的大女兒盡多大的力;夏洛蒂進入社交界時,穿着她母親的衣服改做的服裝和一雙從一位過世了的姑母那裏傳下來的緞子鞋,這位姑母還曾經跟華盛頓將軍一起“領過舞”呢。那老式的羅爾斯頓傢的傢具,迪莉婭已經發現自己在把它淘汰,但對於夏洛蒂來說還挺豪華;很有可能,她會認為迪莉婭華麗的法國鐘有點兒輕佻,甚至還不“太順眼”。可憐的夏洛蒂自從停止參加舞會,開始訪貧問苦以來已經變得非常嚴肅,幾乎有點兒古板了!迪莉婭經常無限驚奇地想起她身上的突然變化:一傢人私下認定夏洛蒂‘洛弗爾要當一名老處女的那一時刻。
   她初入社交界時,他們並不這樣想。雖然她母親充其量才能給她買得起一件新薄紗連衣裙。雖然她的相貌幾乎處處都令人遺憾,從鮮紅的頭髮到淡褐色的眼睛——再別提她顴骨上。圈又一圈的紅血絲了,這幾乎(多麽荒謬的想法!)使她看上去好像塗過胭脂似的——可是這些缺陷都被她纖細的腰肢、輕盈的腳步、歡樂的笑聲彌補了。她去參加晚會時,頭髮上好了油,再經過一番精心梳理,看上去幾乎成了褐色的,它滑溜溜兒地順着那紅白山茶花環下面的嬌嫩臉蛋兒垂下來,此時此刻,據說好幾個有資格做郎君的青年(其中就有喬‘羅爾斯頓)說她蠻漂亮的。
   後來她生了病。她在一次月夜滑雪晚會上着了涼,那一圈又一圈的紅血絲兒加重了,她還咳了起來。傳說她要“走她父親的路”了,於是她匆匆忙忙離開了傢,到佐治亞的一個遙遠的小村裏去了,在那兒,她跟一名老家庭女教師一起孤孤單單地呆了一年。她回來時,人人立刻感到她變了。她面色蒼白,比以前瘦了,可是由於臉蛋兒顯得玲瓏剔透,眼睛就顯得黑了一些,頭髮更紅了一些;她那教友派款式的樸素服裝使她更顯得怪模怪樣兒的。她把各種小小的裝飾品和表鏈都搞去了,老披着一件灰鬥篷,戴着一頂又小又緊的帽子,突然對訪貧問苦表現出一種極大的熱忱來。傢裏人解釋說,她在南方呆了一年,對“窮白人”及其子女的不可救藥的墮落深感震驚。這種苦難給她以啓迪,使她不能再過她年輕的朋友們的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了。大傢帶着意味深長的目光,一致認為這種不正常的心境會“及時過去”的;就在這時候,夏洛蒂的祖母洛弗爾老太太也許比別人更瞭解她,就給了她一點救濟窮人的錢,並把洛弗爾傢馬廄裏的一間房子(在默西街老太太住宅的後面)藉給了她,在那兒,她在爾後稱之為“托兒所”的地方收留左鄰右捨的一些窮孩子。其中甚至有一個小姑娘。兩三年前,她的來歷曾引起過強烈的好奇心,當時,一個穿着漂亮鬥篷的、帶面紗的太太把她帶進了一個打雜的黑人賽勒斯·華盛頓住的小屋,他老婆傑賽明在傢替蘭斯蓋爾醫生洗衣服。蘭斯蓋爾醫生是當時的頭號醫務人員,據說通曉從貝特裏到聯邦廣場的每一傢的秘史。雖然遭到好奇的病人的圍攻,他自始至終都宣稱:他無法弄清傑賽明的“戴面紗的太太”的身分,也不能妄加猜測別在孩子圍嘴兒上的一百元鈔票的來歷。
   那一百元鈔票再也沒有得到補充,那位太太再也沒有露過面。然而,小姑娘卻跟傑賽明的黑孩子一起生活得健康而快活,她一會蹣跚邁步,就被送到夏蒂的托兒所裏來,在那裏,她(像她的窮夥伴兒一樣)穿着用夏蒂的舊衣服改的小衣服和她那雙不知疲倦的手編織的短襪。迪莉婭雖然把心血完全傾註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竟然也光顧過一兩次托兒所,離開時還祝願夏蒂的母愛本能會在婚姻中找到正常的出路。這位已婚的堂姐不無迷惑地感到:比起夏蒂在洛弗爾奶奶馬廄裏對棄兒們的強烈熱情來,她對自己漂亮的寶寶們的愛則是一種溫和持重的感情。
   接着,使大傢都感到吃驚的是,夏洛蒂·洛弗爾同喬·羅爾斯頓訂婚了。衆所周知,她一進入社交界,喬就“愛慕她”。她的舞跳得美極了,喬身材高大,動作靈活,跟她跳過許多次蘇格蘭舞和逍蒂絮舞。鼕天一過,媒人們都預言事情會有個眉目了;然而迪莉婭嚮她妹妹進行試探時,這位姑娘閃閃爍爍的回答,和火辣辣的前額似乎在說,她的求婚者變了心,再就不好嚮下問了,現在事情已一目瞭然。他們之間真有過一段豔史,隨後就是那激動人心的事變’一種“誤會”;可是終於萬事如意了,聖馬可教堂的鐘聲準備為夏洛蒂報喜了。“啊,當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羅爾斯頓傢的母親們異口同聲地說……
   “夏蒂!”迪莉婭一看見她堂妹的身影兒映在她肩膀頭兒上的鏡子裏,就把椅子往後二推,嚷了起來。
   夏洛蒂·洛弗爾在門口停住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所以我就趕來了。”
   “當然啦,寶貝。你穿上毛葛,模樣多俊啊!我老說你需要穿鮮豔的料子。謝天謝地,我總算看見你把灰開司米鬥篷脫掉了。”迪莉婭舉起手來,把白帽子從她梳得油光光的黑頭髮上摘下來。輕輕地抖動着,使水晶片光芒耀眼。
   “你喜歡它嗎?這是送給你的結婚帽子,”她放聲大笑起來。
   夏洛蒂·洛弗爾一動不動地站着。她穿着她母親的舊灰色毛葛衣服,上面新加了一條又窄又小的天鵝絨飾帶,一條貂皮披肩圍在胸脯上,一頂河狸皮的新帽子飾有一根下垂的羽毛,儼然初具一位新媳婦的自信和威儀了。
   “你知道你的頭髮肯定黑一些了,寶貝。”迪莉婭接上說,依然眼巴巴地打量着她。
   “黑一些了?白了,”夏洛蒂深沉的嗓音突然衝口而出,她把框住她臉龐的塗了香膏的發帶往後一撥,露出鬢角上的一綹兒白絲來。“你不用把帽子存起來了;我不結婚了。”她加上一句,莞爾一笑,兩排細小的白牙忽閃一亮。
   迪莉婭總算還有一點心思先把帽子擱下,鸛毛嚮上竪起,然後就撲到她堂妹的懷裏。
   “不結婚了?夏洛蒂,你完全發瘋了嗎?”
   “為什麽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就是發瘋呢?”
   “可是你進入社交界的那一年,人們就說你要跟他結婚了。誰也不明白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現在——這樣做怎麽會正確呢?你就是不能這麽做!”迪莉婭語無倫次地嚷道。
   “好一個人們!”夏洛蒂·洛弗爾不耐煩地說。
   她結了婚的堂姐吃驚地望着她。她聲音裏有些發顫的成分,這是迪莉婭從前在她的聲音裏沒有聽見過的,甚至在別的任何人的聲音裏都沒有聽到過。它的回聲似乎使她們熟悉的世界搖晃起來。阿剋明斯特地毯真的在迪莉婭緊縮着的便鞋下起伏着。
   夏洛蒂·洛弗爾站在那裏,眼皮兒緊巴巴地盯着前方,在她那淡褐色的眼睛裏,迪莉婭註意到有緑色的斑點,每逢她生氣或激動的時候,這種斑點就浮現出來了。
   “夏洛蒂——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她一邊問,一邊把姑娘拉到沙發上坐下。
   “從哪兒來?”
   “是的。你看上去好像見了鬼——一大群鬼。”
   同樣令人惶惑的笑容浮現在夏洛蒂的唇邊。“我見過喬了。”她說。
   “嗯?——啊,夏蒂,”迪莉婭恍然大悟。喊了起來,“你該不是說你要吐露喬過去的每一件小事——我並沒有聽到過一頂點兒暗示;從來都沒有。可是即便有……”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要鋌而走險了。“即便你聽說他已經是……他有了一個孩子——當然他會供養的……”
   姑娘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要再往下說了。‘男人總歸是男人’;可是問題不在這裏。”
   “那給我講講是怎麽回事。”
   夏洛蒂環顧着那陽光充足、堂皇富麗的房間。仿佛這就是她的世界的縮影,仿佛這個世界是一座她非衝出去不可的監獄。她低下頭來。“我要——離開,”她氣喘籲籲地說。
   “離開?離開喬?”
   “離開他的觀念——羅爾斯頓觀念。”
   迪莉婭把頭一揚——她畢竟是羅爾斯頓傢的一員!“羅爾斯頓觀念?我還沒有發現它討厭得難以接受;”她冷笑了一聲。
   “是的。不過你的情況不同。;他們沒有要你放棄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可憐的夏洛蒂到底有什麽(迪莉婭直納悶兒)別人要她放棄的東西呢?她總是處在接受的地位,而不是非放棄不可的地位。“你不能給我解釋一下嗎,親愛的?”迪莉婭催促她。
   “我的可憐的孩子們——他說我得放棄他們。”姑娘用一種倒黴的耳語嚷道。
   “放棄他們?不要幫助他們?”
   “不要見他們——照顧他們。把他們完全放棄。他叫他母親來嚮我解釋。在——在我們有了孩子以後……他怕……怕我們的孩子會染上什麽……他要給我錢,當然,掏錢……顧一個人。來照顧他們。他認為這樣做體面,”夏洛蒂嗚咽着說。她扔掉了帽子,把自己的悲泣捂在坐墊裏。
   迪莉婭尷尬地坐着。在一切預見不到的復雜情況裏,這當然是最想象不到的了:由於羅爾斯頓的特點已經在她身上養成,所以她情不自禁地看到了喬反對的力量,幾乎身不由己地贊同他的做法了。在紐約,誰也沒有忘記可憐的亨利·範德呂登的獨子的死,一個沒有傢教的保姆偷偷兒地把他領到廣場上去,染上了天花。自從有了這一先例,做父母的都覺得預防傳染病是有道理的。窮人都是稀裏糊塗的,當然,他們的孩子一年到頭面臨着一切可傳染的東西。不行,喬·羅爾斯頓當然沒有錯,夏洛蒂簡直腦子不清楚了,沒有一點兒道理。不過現在給她講這些毫無用處。出於本能,迪莉婭妥協了。
   “畢竟,”她湊着伏在下面的耳朵悄沒聲兒地說,“如果衹是在你有了孩子以後——你就可以不要——等一晌再說。”
   “啊,不,我要!”痛苦的回答從坐墊上傳上來。
   迪莉婭帶着少奶奶的優越感笑了。“真的,夏蒂,我不大看得出你怎麽會知道。你不懂。”
   夏洛蒂·洛弗爾支撐起來。她那綉着布魯塞爾枕結花邊的領子鬆開了,一成了一股兒,挂在皺皺巴巴的緊身胸衣上,在那亂糟糟的頭髮中,那一組白絲閃出憔悴的微光。在她淡褐色的眼睛裏,那小小的緑斑漂浮着。宛如鮭魚塘裏的片片落葉。
   “可憐的姑娘,”迪莉婭想道,“她看上去多麽老多麽醜呀!比過去更像一個老處女了;她好像絲毫意識不到她再也不會有別的機會了。”
   “你得放明白一點,親愛的夏蒂。畢竟,自己的孩子有優先權呀。”
   “那就對了。”姑娘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我怎麽能放棄我自己的孩子呢?”
   “你的——你的——?”迪莉婭的世界又在她的腳下搖晃起來了。“在那些可憐的流浪兒中間,你把哪一個叫做自己的孩子呢?”她耐着性子追問道。
   夏洛蒂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就把自己的孩子叫做自己的孩子”
   “你自己的——?當心——你要把我的手腕捏斷了,夏蒂!”迪莉婭掙脫了,強裝出一副笑臉。“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小姑娘。就是傑賽明和賽勒斯——”
   “啊——”迪莉婭·羅爾斯頓張口結舌了。
   兩個堂姐妹坐在那裏,默然相對;然而迪莉婭把目光移開了。她深惡痛絶地哆嗦起來,覺得這類事如果非說不可,也不應當在自己的寢室裏說,這裏離純潔無瑕的兒童室衹隔着一條走廊。她機械地抹平了她那綢裙子上風琴似的皺褶,那是她的堂妹擁抱她時壓出來的。她又望望夏洛蒂的眼睛,她自己的淚水盈眶了。
   “啊,可憐的夏蒂——我可憐的夏蒂!”她嚮堂妹把雙臂伸過去。
  
  牧童繼續偷吻着牧羊女,倒下的樹幹上的鐘繼續滴滴答答,報着分秒。
   迪莉婭,呆若木雞,坐在那裏,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她的堂妹妹緊緊偎依着她。知道自己的血竟在那不明身份的棄兒——那個“百元仔”——的血管裏奔流,她驚恐交集,目瞪口呆了。關於這個“百元寶寶”紐約的人們早就偷偷兒地開玩笑,瞎猜測了。這是她與光滑的社會表面的下側的第一次接觸。事情竟然是這樣,她,迪莉婭·羅爾斯頓,竟在自己傢裏聽到了這種事,而且還是受害者親口講的,她一想到這裏,就感到惡心!因為夏蒂當然是受害者了——然而,是誰害的?她不說名字,迪莉婭就沒法兒問了,對這件事的厭惡情緒封住了她的嘴。她的思緒頃刻間奔嚮夏蒂的過去;然而,除了喬·羅爾斯頓之外,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一個男人的影子。可是,把喬與這件事聯繫到一起顯然是不可思議的。那麽就是南方的什麽人了?不過,且慢,夏洛蒂離開這裏的時候病着一邊莉婭靈機一動,明白了那次害病的真情。明白了姑娘失蹤的真情。然而,她的思緒又從那一類推測中退縮回來’本能地盯住她仍然能夠把握的事情:喬·羅爾斯頓關於夏蒂的窮孩子們的態度。當然喬不能讓她的妻子冒險把傳染病帶進傢來——這是站得住腳的理由。她自己的吉姆也會這樣想的;她當然也會同意他的做法。
   她的目光又轉移到鐘上,她看鐘的時候總要想起剋萊姆·斯彭德的,她突然感到納悶——如果易地相處——如果她像復格蒂嚮喬提出要求那樣,也嚮他提出要求,他會說什麽呢。這事難以想象,然而閃念之間,迪莉婭把自己看成剋萊姆的妻子,”她把她的孩子看成他的,她想象自己求他讓她繼續照料默西街馬廄裏的可憐的棄兒,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哈哈大笑,輕率地回答:“你到底為什麽要問,你這小笨蛋?你把我看成那樣的一個法利賽人 ① 了?”
   ①法利賽人:古代猶大教一個派別的成員,該派標榜墨守傳統禮儀。教《聖經》中稱他們是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是的,剋萊姆·斯彭德就是這種脾氣——寬容,莽撞,不顧後果,一時興起盡幹好事,卻常常叫別人去墊背。“剋萊姆有些賤,”吉姆曾經一字一板地說、迪莉婭·羅爾斯頓振作起來,把堂妹貼得更緊了。“夏蒂,告訴我,”她悄聲地說。
   “再沒有了。”
   “我是說,談談你自己的事……這件事……這……”剋萊姆·斯彭德的聲音仍然在她的耳邊繚繞。“你愛過什麽人,”她屏住氣說。
   “是的,這已經過去了——現在衹有孩子……我可以愛喬——用另一種方式。”夏蒂·洛弗爾把身子挺直、面色蒼白,眉關緊鎖。
   “我需要錢——為了我的孩子。我必須要有錢。要不,他們會把她送到孤兒院去的。”她停頓了一下,“不過不光是這一點。我想結婚——做一個妻子,像你們大傢一樣。我該疼喬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生活並沒有停止……”
   “是的,我想沒有。可是你講起話來,好像……好像……欺騙了你的那個人……”
   “誰也沒有欺騙我。我是個孤苦伶{T的人。我又遇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人。人們不見得都像你那麽走運。我們倆窮得結不起婚……再說母親也决不會同意。就這樣。有一天一…他告別前的某一天……”
   “他告別了?”
   “是的。他要出國了。”
   “他出國了——知道嗎?”
   “他怎麽會知道呢?他又不在這裏住。他衹是回來——回來看看傢——衹有幾個星期……”她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薄薄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把秘密封住了。
   一陣沉默。迪莉婭茫然凝視着那大膽的牧童。
   “從哪兒來的?”她終於低聲問道。
   “啊,那有什麽關係?你又不懂。”夏洛蒂停住了,用的正是她結了婚的姐姐用憐憫的口氣針對她的童貞的話。
   迪莉婭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潮。她感到那種反唇相譏給了她一種奇異的羞辱。她覺得自己羞愧難言,八點兒也不中用,就像一個無知的姑娘一樣無法對付夏洛蒂強加給她的可惡事件。然而突然之間,某種兇猛的女性的直覺掙紮着在她的心裏蘇醒過來。她硬着頭皮瞅着堂妹的眼睛。
   “你不願告訴我他是誰嗎?”
   “那有什麽用處呢?我給誰都沒有講過。”
   “那你幹嗎到我這兒來呢?”
   夏洛蒂石板似的面孔突然被淚水溶解了:“為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迪莉婭沒有留意她。“要是我不知道,我怎麽能夠幫助你呢?”她以幹澀的聲音堅持說道。她的心跳得異常猛烈,似乎把窒息人的手伸到了她的嗓子眼兒上。
   夏洛蒂沒有回答。
   “從哪兒來的?”迪莉婭固執地重複着這一問題。姑娘一聽,長嚎一聲,雙手一揚,捂住了眼睛。”他總認為你會等他的,”她泣不成聲地說,“可是後來,他發現你沒有……你反而要嫁給吉姆了……他正好在坐船出發前纔聽到……直到明戈特太太要他把鐘捎回來送給你當結婚……”
   “住口——住日,”迪莉婭嚷道,忽地一跳站了起來。她一直逼着叫妹妹坦白,現在已經坦白了,她卻感到這種坦白是無緣無故、不成體統地強加給她的。難道這就是紐約,她的紐約,她的安全友好偽善的紐約?難道這就是詹姆斯·羅爾斯頓的傢,這就是他的傾聽敗露醜事的妻子?
   夏洛蒂·洛弗爾也站了起來。“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現在你不但不另眼看待我的孩子,反面更加瞧不起她……那你幹嗎要逼着我說呢?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懂,自從我進入社交界後,就一直喜歡他;這就是我不願意跟別人結婚的原因。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希望……除了你,別的人他連瞧都不瞧一眼。後來,就在他四年前回來的時候,卻再也沒有你等他了,於是開始註意起我來,對我獻殷勤,給我講他的生活,他的繪畫……”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好像我既不恨他,也不愛他。現在衹有孩子——我的孩子。他連知道都不知道——他為什麽該知道呢?這不的事;除了我,與誰都不相幹。可是你得想想辦法,不能讓我拋棄自己的孩子。”
   迪莉婭·羅爾斯頓站在那裏,一聲不吭,越來越感到可怕,便把目光從她妹妹身上移開。她已經失去了現實感,失去了安全和自我信賴的感覺。她一時衝動,對別人的要求充耳不聞,就像一個孩子把頭捂起來,驅除半夜的恐懼一樣。最後她把腰桿兒一挺,舌敝唇焦地說道。
   “可是你打算怎麽辦呢?你為什麽到我這裏來呢?你為什麽把這一切都要告訴我呢?”
   “因為他愛過你!”夏洛蒂·洛弗爾結結巴巴地說;兩個女人站着,面面相覷。
   淚水慢慢地涌上迪莉婭的雙眼,滾下了她的面頰,濕潤了她的焦唇。她的淚眼看見妹妹憔悴的面孔搖晃着,低垂着,活像一張水下快要淹死的人的臉。大致猜得出、隱約覺得到的事情,從她心裏深不可測的地方涌起。有一陣子,幾乎好像是這另外一個女人在給她講她自己秘密的過去,把自己顫動的默默的心聲訴諸於粗魯的言詞。
   正如夏洛蒂所說,最糟糕不過的就是,她們現在就得采取行動,一天都不能耽擱了。夏蒂是對的——如果與喬結婚就意味着拋棄孩子的話,那是絶對辦不到的。可是,無論如何,如果不把事實告訴他,她怎麽能跟他結婚呢?他會不會在聽到這些情況後把她遺棄呢?這些問題都令人痛苦地在迪莉婭的腦子裏旋轉,中間卻不停地閃現出孩子的影像——剋萊姆·斯彭德的孩子——在一個黑人小屋裏靠施捨長大,或在人們稱為孤兒院的災難之傢裏群居。不:孩子第——她身體上的每根纖維都能感覺到她。然而,她該怎麽辦呢?應當跟誰去商量?應當怎樣勸說這個以剋萊門特的名義到她這裏來的可憐蟲呢?迪莉婭絶望地掃了周圍一眼,然後轉嚮她的堂妹妹。
   “你得給我時間。我得想一想。你不應當跟他結婚——可是一切都要安排停當;結婚禮物……會有一場醜聞的……那可要洛弗爾奶奶的命了……”
   夏洛蒂低聲說:“來不及了。我現在就得决定。”
   迪莉婭把雙手壓在胸脯上。“我給你說,我必須想一想。我希望你回傢去。要不,就呆在這兒,可不能叫你媽看見你的眼睛。吉姆很晚纔回傢;你可以呆在這間房子裏,等我回來再說。”她已經把衣櫥打開了,正在伸手取一頂便帽和一條粗厚的面紗。
   “呆在這兒?可你上哪兒去呀?”
   “我不知道。我想走一走——吸點新鮮空氣。我想我要一個人走走。”迪莉婭像患了熱病似的攤開了佩茲利細毛披巾,係好了帽子和面紗,把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往皮手筒裏一戳。夏洛蒂一動也不動,坐在沙發上像個啞巴似的瞪着她。
   “你要等着,”迪莉婭在門檻上再次叮嚀。
   “好的,我等着。”
   迪莉婭關上門,匆匆下了樓梯。
  
首頁>> >> 现实百态>> 伊迪絲·華頓 Edith Wharton   美國 United States   世界大戰和冷戰   (1862年元月24日1937年八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