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艺术在线>> 载记>> 连横 Lian 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78年1936年)
台湾通史
  连横的《台湾通史》,仿司马迁《史记》体例,时间从隋朝大业元年至清光绪21年(1895年),横跨1290年的历史时空,将包罗万象之内容纳入88篇之中。是台湾历史上第一部按通史体例撰修的史书。连横积数十年之力,搜集有关台湾的中外文献、档案和传闻,其突出的特点,一是典据精深,记述详明,因立足奠基台湾史,故史料编撰宁详勿略,宁取无弃。无论是旧籍疏略之岛内抚垦拓殖的情况、故纸未载之相逼而来的外交兵祸,还是岛内动植矿物等天然资源的种类及分布情况、稻米糖茶等诸种作物乃至食用方法,或据资料详细系统地载录下来,或依耳闻目睹据实列述,内容扎实,使《台湾通史》成为文献大宗。二是较以往修史注重兵、刑、礼、乐者,凸显“民贵”史观,对岛内民生之丰啬、民德之隆污,特别是攸关国民生计之官方奏疏一律详细载录,以供后人借鉴。三是对以往史书以“岛夷海寇”视之而一笔代过之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以及其后率领大陆同胞迁台拓台的事迹给予重新矫正定位;对台湾人民介乎以卵击石、艰贞抵御日侮的历史详情,更是重笔彩墨,致意再三。四是全书既体现了台湾与祖国大陆在政治、经济、法律、典仪、文化、宗教等方面一脉相传的历史渊源,又突出了台湾的地方特色,安排有序,相得益彰。
  
  全书内容起于隋大业元年,终于清光绪二十一年,时间横跨1290年,有纪四、志二十四、传六十。从最早到达台湾的开拓者,到清中后期抵抗日本侵略的志士将领,凡有关台湾的政治、军事、经济、物产、风俗、人物等等,均有论列。对大陆人民开拓台湾与台湾人民抗击荷、英、法、日等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叙述尤详。《台湾通史》郁“自戕其身,至于短折。余甚哀之。顾余则不然,祸患之来,静以镇之,横逆之施,柔以报之。而眷怀家国,凭吊河山,虽多回肠荡气之辞,绝无道困言贫之语。故十年中未尝有忧,未尝有病。岂天之独厚于余,盖余之能全于天也。”民国十五年春(1926),连横携眷游杭州西湖,欲了却其“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的宿愿。不久,北伐战争开始,于是又返回台湾。这时期日本人在台湾禁止学习汉文,且不许学生使用台语,连横为保存故国文化始作《台湾语典》四卷。本书曾由作者于1920~1921年在台湾分三册出版,内地流传极少。商务印书馆于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曾将其重新出版,此后亦有重印,但读者现在也不易找到当时版本。
  林序
  
  台湾背归墟而面齐州,岂即列子之所谓「岱舆、员峤」耶?志言台湾之名不一,或曰「大宛」,或曰「台员」;审其音,盖合「岱舆、员峤」二者之名而一之尔。其地自郑氏建国以前,实为太古民族所踞,不耕而饱,不织而温,以花开草长验岁时,以日入月出辨昼夜,岩居谷饮,禽视兽息,无人事之烦,而有生理之乐。斯非古之所谓仙者欤?抑亦因生齿未繁,乃得以坐享天地自然之利尔!
  
  闻之故老言,吾族适此之先,尝佣耕于诸番,为之诛荆榛、立阡陌,终岁勤动,不遑宁处,所赢者即节衣缩食之余也。彼坐收十五之税,而常苦不足,终且货其产于我;则我劳而彼逸,我俭而彼奢也。故观夫草衣木食之时,天之福诸番不可谓不厚矣。使其闭关自守,无竞于人,虽至今啸傲沧洲可也。一旦他人入室,乘瑕蹈隙,月进而岁不同;乃彼昏不知,犹懵焉无改。夫因陋就简之习,则其得于天而失于人也固宜。
  
  抑又闻之,吾先民之垦草此土也,其葬于蛇豕之腹、埋于榛莽之墟者,不知凡几,故又呼之曰「埋冤」。然卒底于成者,则前仆后继、惨淡经营之力也。讫于今,休养生息数百年,取益多而用益宏,食者众而生者寡。虽然,微大力者负之而走,吾知乔木先畴犹将易主,而况巧拙相悬、强弱异势乎?彼深山穷谷中雕题凿齿之遗,固已窃笑于旁而议其后矣。世之读此书者,其亦念筚路蓝缕之勤,而怃然于城郭人民之变也哉!
  
  丙辰夏五,东宁林资修序于雾峰之麓。
  徐序
  
  左丘明作春秋传,以三十卷括二百四十年之事,于会升贤之。司马迁作史记,叙三千年事,仅五十万言;班固作汉书,叙二百四十年事,至八十万言。其烦省之异若是。张世伟乃谓班不如马;刘知几则言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不得斥近史为芜累。然哉!然哉!今珂读连君雅堂台湾通史,见其烦省适中,而三复叹美之者以此。通史者,通贯古今之史,与断代史异,则尤易烦不易省者。雅堂为是,凡一千二百九十年之事,悉具于八十八篇,而乃巨细毕举,无漏无蔓。盖为纪四、为志二十四、为传六十,踵龙门之例而变通之,附表于志中,取便观览,为今之学者计也。其所纪载,始隋大业元年,终清光绪二十一年。台湾文献,于是不坠。
  
  抑珂尝闻之,知几谓作史须兼才、学、识三长。雅堂才、学伟矣,其识乃尤伟。知民为邦本,非民则国曷以立,故于民生之丰啬、民德之隆污详言之,视昔之修史从重兵、刑、礼、乐者何如耶?珂不敏,比亦粗有撰述,于民事辄致详,犹雅堂之志也。既卒读,爰书此以归之。
  
  中华民国十四年仲夏,杭县徐珂谨书于上海。
  章序
  
  伟哉!郑延平之启台湾也。以不毛之地、新造之国,而抗强胡百万之众,至于今遂为海中奥区焉。余昔者闻其风烈,以为必有遗民旧德在也。直富有票举兵,余与其人多往复,为有司所牵,遁而至台湾。台湾隶日本已七年矣,犹以郑氏旧事,不敢外视之。逾十年,汉土光复。又十四年,遗民连雅堂以所作台湾通史见示。
  
  台湾故国也。其于中国,视朝鲜、安南为亲。志其事者,不视以郡县,而视以封建之国,故署曰通史,盖华阳国志之例也。郑氏多武功,政治阔略,清人得之,从事亦尚简,故所言不能如华阳国志详备。若其山川、邑落、物产、谣俗之变,则往往具矣,然非作者之志也。作者之志,盖以为道土训者必求其地建置之原。台湾在明时,无过海中一浮岛,日本、荷兰更相夺攘,亦但羁縻不绝而已,未足云建置也。自郑氏受封,开府其地,孑遗士女,辐凑于赤崁,锐师精甲环列而守,为恢复中原根本,然后屹然成巨镇焉。郑氏系于明,明系于中国,则台湾者实中国所建置。其后属清、属日本,视之若等夷。台湾无德于清,而汉族不可忘也。余始至台湾,求所谓遗民旧德者,千万不可得一二。今观雅堂之有作也,庶几其人欤?
  
  豪杰之士无文王而兴者,郑氏也。后之豪杰,今不可知。虽然,披荆棘、立城邑于三百年之上,使后世犹能兴起而诵说之者,其烈盖可忽乎哉?雅堂之书,亦于是为台湾重也!
  
  中华民国十六年一月,章炳麟。
  徐序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连雅堂先生所著之台湾通史第一次在国内印行。六月,排版将毕,其哲嗣连定一先生命余作叙。余与定一先生十余年故交,谊不敢辞,乃秉笔而言曰:
  
  凡住居于此员舆上之民族,苟能不安僿野,黾勉前进,均必能在文化上有所贡献,以传遗后世,以沾溉人类。惟因时地不同,环境差殊,故每民族所创造之文化均必押有其环境之印记,于大同之文化体中有特异焉。此特异点与创造民族之盛衰分合有密切之关系,籀绎古史者不可不慎思而明辨之也。
  
  我中华民族所创造之文化为世界巨大文化之一,殊无疑义。其特异点,依吾人之所探寻,盖有三端:一曰缓,二曰久,三曰稳。自人类学者证明吾民族为中华之土著而外来之说绌,其奠居于斯土也已不知其绵历几万年。从有传说计起,炎、黄、羲、皞以后盖已超过五千年。其同时之文化民族,若埃及人、若两河间人,其进入历史皆比中国较早。埃及之第十二朝(西元前二十与十九两世纪)与将来第十八朝之阿门诺斐斯四世时(西元前十四世纪),其声名文物盖已灿然大备。巴庇伦之哈莫拉比王(西元前二十二世纪末),文治武功烜赫当时;其详备法典所刻之原石尚在,为历史家之异珍。希腊民族脱游牧而进农事已当我商代后期,其传说历史晚于我国者一、两千年;然其文化突飞猛进,至我国春秋、战国之交,已足冠冕群伦。我国炎帝族之肇始农业,当在距今四千年之前。然夏、商古史,犹复唵昧;周代蹶起,文化始渐可与哈莫拉比时相比;及孔、老、墨诸子勃兴,而哲学思想始得与后进之希腊诸贤哲并驾。经历奕世,始跻于高度文化之林,则其缓也。埃及及两河间之古代文化,至西元前二、三世纪已完全泯灭。希腊高尚文化,至后六世纪茹斯底年大帝封闭雅典学校后亦薪尽火绝。而中国之文化独迢遰四、五千祀,未尝中绝。自秦始皇至今二千余年,史事之载于正史者无一年之缺逸,尤为世界各国之所无有,则其久也。埃及前有希克索诸王之残掠,后有亚叙里人之蹂践。两河间前经赫底特人之横扫,后经迦塞特人之潜入。亚叙里大帝国兴勃亡忽,拟迹秦、隋。迦勒底后起,数十年而灭,盖无足述。此诸国者,其兴也驰骛震耀,举世駴眩;其颓也昏昧黤黮,永永长夜。希腊人思想文艺之所诣,腾踔高跻,匪惟超前,抑几绝后,其末叶之所遭尚不致如前二方之惨凄;然在中世纪,其鸿文玄着不过匿迹于修道院蛛网尘封之间。比赞庭帝国文人名延一线之传,然亦不过尚能寻章摘句,作盲目之景行而已。我国三代、秦、汉二千余年,止有朝代之嬗易,却无浅化人民入撼文教之础石。南北朝、五代、金、元及明清之交,虽或禹域云扰、或异族篡统,而仁人义士当兹八方同昏之际,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独握天枢以争剥复之运,卒能使旧有文化不惟不因离乱而致萎苶,反因思想之奋厉而愈启光芒。结果异方侵入之浅化人士因仰羡而同化,历阽危一次而我中华民族增庶增强一次。即至近百年来,我兵力、经济、文化皆受西方人严重之压抑,而终受有广土众民以备此八、九年独立抗战之潜能,则其稳也。缓近于绌而稳毗于优,久介其间而斡其运。微久无以补缓之缺,微稳亦无以奠久之基。然微缓,则其于政也,多强迫急制之音,少优柔餍饫之趣,故亦终难收可大可久之效。则缓与稳虽似优绌相反,而实系一事的两方,去此一则彼一亦失。斯义对庶政或非显著,而惟异族相遇,俗遗化殊,急若束湿,虽亦偶获近效,而欲其雍容涵育,久且镕为一体,绝不可得。一旦束断,凌乱溃散,或返其故,或且有甚于故者。我国数千年来,与四周浅化人民之相处,毫无奇策,亦惟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渐渍之以文化,而不束缚之以政刑。只注意于风俗习惯之渐由异而之同,绝不设法加强各民族间之此疆与被界。无迫促同化之意,而潜移默化,皆可袌孕镕合于不自觉。以视十九世纪东西列强所用之禁用语言、迫抑习俗之政策,大异其趣。不急同化者终得同化,急于同化者卒难同化,自然演进之迟速与人意中之迟速常多睽违。天下事大抵然哉!
  
  台湾与我闽疆一苇可通。其通中国也自隋,至今日千余年,即至明季郑氏与荷兰人之互争,亦千有余年也。此千余年间,我闽、广人民与斯地土著逐渐融合之陈迹,虽史缺有间,而用近一、二百年间我侨民在南洋诸岛与土民融合之经历相比较,固不难想象以得。我国侨民在台湾者经历久远,至郑氏时与土人盖已融为一体。虽高山深谷之中,因地势之限隔,小有流遗,未尽同化,而全局固无大殊异。明季之争,非郑氏与荷兰人之争,乃吾中华民族与少数侵入之西洋人相争,故其胜败之数不待蓍蔡。此后斯土虽随全国之后由清廷征服,而我民族同化之伟业固仍继续进行。清末,日本人窃据,以数十年之力即欲攫为己有。其施政也,又徒暴力以压,迫切以求。四、五十年中,未尝念及土著之应有选举权与否。及迫于丧失,始思开放一小部分不平等之应得以为钓饵。所施极狭,所愿奇奢,多见其不知量也。
  
  今日故土恢复在即,吾国人对于斯土千余年之经历,亟宜有所研讨以备来日之鉴戒。而有关之典籍文献殊未丰富,识者憾之。雅堂先生为吾国者民党,邃于史学,积数十年之力,成台湾通史巨著。余尝读其书,吾先民千余年艰辛缔造之遗迹罔弗覶陈。且斯时正值日本人压迫唆削之际,故先生对于民族之痛褱之至深。于割地后诸英杰毫无希望,而犹艰贞力争自由之逸事再三致意。且搜罗弘富,于岛中动植矿物之蕴藏,亦皆据耳目之所睹闻,据实列述,不作浮光掠影之谈。乃叹邦人君子,如尚不愿将祖先之所惨淡经营者完全置诸脑后,则对此书允宜人手一编。惟前仅印行于日本,国人得之非易。今幸商务印书馆主人不顾抗战八年后印刷之困难,勉力排印,已可与邦人君子相见。又喜胜利在望,父老兄弟归祖国之褱袌有日。斯书印成正值其时,故不辞愚陋,略书数语以志欣感。又希望国人鉴于我民族及荷兰人、日本人在斯土盛衰递嬗之往事,葆吾所长、勉吾所短,以绵续吾先民之丰功伟烈于无穷也!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十五日,徐炳昶敬叙于云南昌谷县络索坡之适然居寓斋。
  张序
  
  自开罗会议决定台湾复归我有,举凡台湾历史、地理、政治、经济,益成为国人研究之对象。然有系统之著述,尚不多觏,学者病焉。
  
  台湾通史者,史家台湾连雅堂先生之遗着也。忆初刊于二十年前时,余得先读。以子长、孟坚之识,为船山、亭林之文,叙述自隋代以至甲午千余年间之事,纲举目张,巨细靡遗,且包藏人类生存为历史进化重心之奥义,洵为近世中国史学之伟作也。余曾代乞章太炎先生为之作序。近者商务印书馆闻雅堂哲嗣震东君存有是书,欲其重版以饷国人。且以著者抱失地之痛,抒故国之思,激发正气,非斯人不能作也;因征诸震东。震东亦以是书如流传宇海,不特彰先人之精忠,亦且发潜德之幽光,欣然许之。乞序于余。
  
  雅堂先生平生著作丰富,台湾通史而外,如台湾诗乘、台湾语典及诗文集等书,无不充沛民族精神、爱国热诚。尝以台湾所失者土地,而长存者精神;民族文化不灭,民族复兴亦可期。民国二十二年,震东返国,赉雅堂致余书曰:『昔子胥在吴,寄子齐国;鲁连蹈海,义不帝秦。况以轩辕之冑,而为异族之奴,椎心泣血,其能无痛?且弟仅此子,雅不欲其永居异域,长为化外之民,因命其回国,效命宗邦也』。真挚沉痛,大义凛然,感动之深,历久难释。今胜利到临,台湾收复,指日可待。余向以雅堂存台湾于文化者,今竟重光台湾,虽雅堂不及目睹,而震东克绍先人遗志,服务祖国,且已实际参加收复台湾之工作,而其呕心之作,又得随乡邦重光而重刊之,永垂不朽,雅堂有知,亦可含笑于九泉矣。今后台湾历史,应如何发扬光大之,深有赖于读是书者,而于震东君尤殷殷属望焉。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倭寇正式无条件投降日,张继。
  自序
  
  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郑氏作之、清代营之,开物成务,以立我丕基,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矣。而旧志误谬,文采不彰,其所记载,仅隶有清一朝,荷人、郑氏之事阙而弗录,竟以岛夷、海寇视之。乌乎!此非旧史氏之罪欤?且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台、凤、彰、淡诸志虽有续修,局促一隅,无关全局,而书又已旧。苟欲以二、三陈编,而知台湾大势,是犹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夫台湾固海上之荒岛尔,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于今是赖。顾自海通以来,西力东渐,运会之趋,莫可阻遏。于是而有英人之役、有美船之役、有法军之役;外交兵祸,相逼而来,而旧志不及载也。草泽群雄,后先崛起,朱、林以下,辄启兵戎,喋血山河,藉言恢复,而旧志亦不备载也。续以建省之议,开山抚番,析疆增吏,正经界、筹军防、兴土宜、励教育,纲举目张,百事俱作,台湾气象一新矣。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是以郢书、燕说犹存其名,晋乘、楚杌语多可采。然则台湾无史,岂非台人之痛欤?
  
  顾修史固难,修台之史更难,以今日而修之尤难。何也?断简残编,搜罗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参,则征文难;老成雕谢,莫可谘询,巷议街谭,事多不实,则考献难。重以改隶之际,兵马倥偬,档案俱失,私家收拾,半付祝融,则欲取金匮石室之书,以成风雨名山之业,而有所不可。然及今为之,尚非甚难。若再经十年、二十年而后修之,则真有难为者。是台湾三百年来之史,将无以昭示后人,又岂非今日我辈之罪乎?
  
  横不敏,昭告神明,发誓述作,兢兢业业,莫敢自遑。遂以十稔之间,撰成台湾通史,为纪四、志二十四、传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图附焉。起自隋代、终于割让,纵横上下,巨细靡遗,而台湾文献于是乎在。
  
  洪维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为子孙万年之业者,其功伟矣。追怀先德,眷顾前途,若涉深渊,弥自儆惕。乌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义勇奉公,以发扬种性,此则不佞之帜也。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中华民国七年秋八月朔日,台南连横雅堂自序于剑花室。
  凡例
  
  一、此书始于隋大业元年、终于清光绪二十一年,凡千二百九十年之事,网罗旧籍,博采遗闻,旁及西书,参以档案,而追溯于秦、汉之际,故曰通史。
  
  一、此书略仿龙门之法,曰纪、曰志、曰传,而表则入于诸志之中。
  
  一、前人作史,多详礼乐兵刑,而于民生之丰啬、民德之隆污,每置缺如。夫国以民为本,无民何以立国?故此书各志,自乡治以下尤多民事。
  
  一、舆地一志,或曰地理、或曰疆域。夫地理属于自然,山岳、河川是也;疆域由于人为,府、县、坊、里是也。故此书仅志疆域,而地理别为撰述。
  
  一、台湾地名多译番语。如宜兰未入版图之时曰「蛤仔难」、或作「甲子兰」,设厅之际称「噶玛兰」,改县之后又称「宜兰」。故必照其时之名以记,庶免误会。
  
  一、台湾虞衡之物多属土名,著者特为考证,释以汉名。疑者则缺。
  
  一、宦游士夫,仅传在台施设之事;若台湾人物,则载其一生。
  
  一、作史须有三长;弃取详略,尢贵得宜。顾台湾前既无史,后之作者又未可知,故此书宁详毋路、宁取毋弃。
卷一·开辟纪
  台湾固东番之地,越在南纪,中倚层峦,四面环海。荒古以来,不通人世,土番魋结,千百成群,裸体束腰,射飞逐走,犹是游牧之代。以今石器考之,远在五千年前,高山之番,实为原始;而文献无征,搢绅之士固难言者。按史秦始皇命徐福求海上三神山,去而不返;又曰:『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乃使人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或曰,蓬莱、方丈为日本、琉球,而台湾则瀛洲也;语虽凿空,言颇近理。盖以是时航术未精,又少探险海外,飘渺虚无,疑为仙境,陋矣。台湾与日本、琉球鼎立东海,地理气候大略相同,山川美秀,长春之花、不黄之草,非方士所谓仙境也欤?徐福有来台湾,今虽无可确证,而五百男女之散处日本、琉球者,后嗣不绝;然则秦时男女或有往来台湾者,未可知也。或曰,澎湖则古之方壶,而台湾为岱员;于音实似。列子夏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维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虚。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相去七万里,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怒,流于西极,失群圣之所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夫澎湖与台湾密迩,巨浸隔之,黑流所经,风涛喷薄,瞬息万状,实维无底之谷,故名落漈;又有万水朝东之险,而言「风辄引去」也。台湾之山有高至海拔一万三千六百余尺、为东洋群山之特出者,长年积雪,其状如玉,故曰「望之如云」也。或曰,台湾为古之东鳀。后汉书东夷传曰:『会稽海外有东鳀人,分为二十余国。又有夷洲、澶洲。传言秦始皇遣方士徐福将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蓬莱神仙,不得,徐福畏诛,遂止此洲。会稽东冶县人有入海行、遭风流移至澶洲者,所在绝远,不可往来』。然则台湾之为瀛洲、为东鳀,澎湖之为方壶,其说固有可信,而澎湖之有居人,尤远在秦、汉之际。或曰,楚灭越,越之子孙迁于闽,流落海上,或居于澎湖;是澎湖之与中国通也已久,而其见于载籍者则始于隋代尔。
  
  海防考曰:『隋开皇中,尝遣虎贲陈棱略澎湖地。其屿屹立巨浸中,环岛三十有六,如排衙。居民以苫茅为庐舍,推年大者为长,畋渔为业。地宜牧牛羊,散食山谷间,各牦耳为记。棱至抚之,未久而去』。是为中国经略澎湖之始,而亦东入台湾之机也。当是时,宇内既平,南北混一,声灵所布,讫于南蛮。而澎湖地近福建,海道所经,朝发夕至。漳、泉沿海之黎民早已来往,耕渔并耦,不侵不!,几为熙皞之世。唯是书所言,颇有错谬。陈棱之拜虎贲,事在大业三年,而此为开皇中,相去几十余载。岂为追述之辞?若其经略台湾,则详于隋书之琉球传也。其传曰:『流求国在海中,当建安郡东,水行五日而至。土多山洞。其王姓欢斯氏,名渴刺兜,不知其由来,有国世数也。彼土人呼之为「可老羊」,妻曰「多拔荼」。所居曰波罗檀洞,堑栅三重,环以流水,树棘为藩。王所居舍,其大一十六间,雕刻禽兽,多斗镂树,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之下垂。国有四、五帅,统诸洞,洞有小王。往往有村,村有鸟了帅,并以善战者为之,自相树立,主一村之事。男女皆以白纻绳缠发,从项后盘绕至额。其男子用鸟羽为冠,装以珠贝,饰以赤毛,型制不同。妇人以罗纹白布为帽,其形正方;织斗镂皮并杂毛以为衣,制裁不一;缀毛垂螺为饰,杂色相间,下垂小贝,其声如佩;缀珰施钏,悬珠于颈;织藤为笠,饰以毛羽。有刀弰、弓箭、剑铍之属。其处少铁,刃皆薄小,多以骨角辅助之。编纻为甲,或用熊豹皮。王乘木兽,令左右舆之,而导从不过数十人。小王乘机,镂为兽形。国人好相攻击,人皆骁健善走,难死而耐创。诸洞各为部队,不相救助。两阵相当,勇者三、五人出前跳躁,交言相骂,因相击射。如其不胜,一军皆走,遣人致谢,即共和解,收取斗死者聚食之,仍以髑髅将向王所。王即赐以冠,使为队帅。无赋敛,有事均税。用刑无常准,皆临事科决。犯罪皆断于鸟丫帅,不服,则上请于王,王令臣下共议定之。狱无枷锁,唯用绳缚。决死刑以铁锥,大如箸,长尺余,钻项杀之。轻罪用杖。俗无文字,望月盈亏以纪时节,候草木荣枯以为年岁。其人深目长鼻,颇类于胡,亦有小慧。无君臣上下之节、拜伏之礼。父子同床而寝。男子拔去髭须,身上有毛皆除去。妇人以墨鲸手,为虫蛇之文。嫁娶以酒肴珠贝为聘。或男女相悦,便相匹耦。妇人产乳,必食子衣。产后以火自炙,令汗出,五日便平服。以木槽中暴海水为盐,木汁为酢,酿米曲为酒,其味离薄。食皆用手。偶得异味,先进尊者。凡有宴会,执酒者必待呼名而后饮。上王酒者亦呼王名衔杯。其饮颇同突厥,歌呼蹋蹴,一人唱,众皆和,音颇哀怨,扶女子上膊摇手而舞。死者气将绝,轝至庭前,亲朋哭泣相吊。浴其尸,以布帛缠之,裹以苇草,衬土而殡,上不起坟。子为父者,数月不食肉。其南境风俗少异,人有死者,邑里共食之。有熊、罴、豺、狼,尤多猪、鸡;无牛、羊、驴、马。厥田良沃。先以火烧,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为刃,长尺余,阔数寸,而垦之。土宜稻、梁、禾、黍、麻、赤豆、胡黑豆等。木有枫、栝、樟、松、梗、楠、枌、梓、竹、藤。果、药同于江表。风土气候与岭南相类。俗祀山海之神,祭以酒肴。战斗杀人,便将所杀之人祭其神。或倚茂树起小屋;或悬髑髅于树上,以箭射之;或累石系幡以为神主。王之所居,壁下多聚髑髅以为佳。人间门户上必安兽头骨角。大业元年,海师何蛮等言:「每春秋二时,天清风静,东望依稀,似有烟雾之气,亦不知几千里」。三年,炀帝令羽骑尉朱宽入海访异俗,何蛮言之,遂与蛮俱往。因到流求国,言不相通,掠一人而返。明年,帝复令宽慰抚之,不从,宽取其布甲而还。时倭国使来朝,见之曰:「此夷邪久国人所用也」。帝遣虎贲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周率兵,自义安浮海至高华屿,又东行二日至鼊屿,又一日便至流求。初,棱将南方诸国人从军,有昆仑人颇解其语,遣人慰谕之,流求不从,拒逆官军。棱击走之,进至其都,焚其宫室,载军实而还。自尔遂绝』。其陈棱传曰:『大业三年拜虎贲中郎将,后三岁,与朝请大夫张镇周发东阳兵万余人,自义安泛海击流求国,月余而至。流求人初见船舰,以为商旅,往往诣军中贸易。棱率众登岸,遣镇周为先锋。其主欢斯渴剌兜遣兵拒战,镇周频击破之。棱进至低没檀洞,小王欢斯老模率兵拒战,棱击破之,斩老模。其日雾雨晦冥,将士皆惧。棱刑白马祭海神,既而开霁。分为五军,趋其都邑。渴剌兜率众数千逆拒。棱又遣镇周为先锋,击走之,乘胜逐北,至其栅。渴剌兜背栅而阵,棱尽锐击之,从辰至未,苦斗不息。渴剌兜自以军疲,引入栅。棱遂填堑,攻破之,斩渴剌兜,获其子岛槌,虏男女数千而归』。闽书亦曰:『福州之福卢山,当隋之时,曾掠琉球五千户置此,尚有其裔』。是琉球者,台湾之古名;今之琉球,古曰冲绳。蓉洲文稿曰:『台湾、海中番岛,考其源则琉球之余种,自哈剌分支,近通日本,远接吕宋,控南澳、阻铜山,以澎湖为外援』。哈喇之音似为渴剌,而波罗檀之地今在何处,或以为葫芦墩,于音相近,或以为琅琊之部落。当隋之时,大安、大甲两溪汇合一流,浊水以北,犹巨海也,波罗檀为海滨高原,王都于是,以固险也。故自隋书以至宋、元所言之琉球,多属台湾。
  
  先是大中七年八月,商人钦良晖归自日本,与倭僧圆珍同船,为北风漂至琉球,见岸上数十人各执刀戈,良晖大惊,圆珍力祈不动尊,既而风回,乃至福建;是为日人发见台湾之始,其后遂不往来也。
  
  唐贞观间,马来群岛洪水,不获安处,各驾竹筏避难,漂泊而至台湾。当是时,欢斯氏遭隋军之后,国破民残,势穷蹙,马人乃居于海澨,以殖其种。是为外族侵入台湾之始。故台湾小志曰:『生番之语言,出自马来者六之一,出自吕宋者十之一,迤北十七村多似斐利宾语,说者谓自南洋某岛迁来』。其言近似。而统一之者为卑南王。王死之后,各社分立,以至今日。及唐中叶,施肩吾始率其族迁居澎湖。肩吾、汾水人,元和中举进士,隐居不仕,有诗行世。其题澎湖一诗,鬼市、盐水,足写当时之景象。而终唐之世,竟无与台湾交涉也。历更五代,终及两宋,中原板荡,战争未息,漳、泉边民渐来台湾,而以北港为互市之口;故台湾旧诗有「台湾一名北港」之语。北港在云林县西,亦谓之「魍港」。当是时,马人之在台湾者族强势大,遂攘土番而分据南北焉。淳熙之间,琉球酋长率数百辈,猝至泉之水澳、围头等村肆行杀掠。喜铁器及匙筋,人闭户则免,但刓其门镮而去。掷以匙筋,则俯拾之。见铁骑,争刓其甲,骈首就戮而不知悔。临敌用镖槍,系绳十余丈为操纵,盖惜其铁而不忍弃也。不驾舟楫,缚竹为筏,急则群舁之,泅水而遁。与那国者,冲绳之一岛也。昔有长耳国人渡来,掠人为害。与那国人谋防御,造巨屦,投之海;长耳国人见而惊去。是为台湾番族侵掠外洋之始,而此为马人也。其黠者且乘艋舺渡大海至吕宋,以物交物,转贸于高山之番,至今犹有存者。故宋史曰:『流求国在泉州之东,有海岛曰澎湖,烟火相望。旁有毗舍耶国,语言不通,袒裸盱睢,殆非人类』。蒙古倔起,侵灭女真,金人泛海避乱,漂入台湾。宋末零丁洋之败,残兵义士亦有至者。故各为部落,自耕自赡,同族相扶,以资捍卫。
  
  元世祖既宅区夏,余威震于殊俗,南洋诸岛悉入帡幪。至元十八年,元师伐日本,至九州海上,遇飓熸焉。诸将各择坚舰遁,至澎湖及台湾西岸,再遇风,乃归福建。二十三年,整兵造舰,谋再举,未发而止。二十八年秋九月,命海船副万户杨祥、合迷、张文虎并为都元帅,将兵征琉求,置左右两万户府,官属皆从祥选辟。既又用福建吴志斗言祥不可信,宜先招谕之。乃以祥为宣抚使,佩虎符,阮鉴兵部员外郎,志斗礼部员外郎,并银符,赍诏往琉求。明年,不得达琉求而还。夫元之谋伐琉球,盖欲以扼日本也。故元史曰:『琉求在南海之东,漳、泉、兴、福四州界内。澎湖诸岛与琉求相对,亦素不通。天气清明时,望之隐约,若烟若雾,其远不知几千里也。西、南、北岸皆水,至澎湖渐低,近琉求则谓之落漈。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凡西岸渔舟到澎湖已下,遇飓风发作,漂流落漈,回者百一。琉求,在外夷最小而险者也,汉、唐以来,史所不载;近代诸番市舶,不闻至其国者。世祖至元二十八年九月,海船副万户杨祥请以六千军往降之;不听命,则遂伐之。朝廷从其请。继有书生吴志斗者,上言生长福建,熟知海道利病,以为若欲收附,且就澎湖发船往谕,相水势地利,然后兴兵未晚也。冬十月,乃命杨祥充宣抚使,给金符,吴志斗礼部员外郎,阮鉴兵部员外郎,并给银符,往使琉求。诏曰:「收抚江南已十七年,海外诸番罔不臣属,唯琉求迩在闽境,未曾归附,议者请即加兵。朕维祖宗立法:凡不庭之国,先遣使招谕,来则安堵如故;否则必致征讨。今止其兵,命杨祥、阮鉴往谕汝国,果能慕义来朝,存尔国祀,保尔黎蔗;若不效顺,自恃险阻,舟师奄及,恐贻后悔。尔其慎择之」!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九日,自汀路尾澳舟行。至是日巳时,海洋中正东,望见有山长而低者,约去五十里。祥称是琉求国,鉴称不知的否。祥乘小舟至低山下,以其人众,不敢自上岸,命军官刘闰等二百余人,以小舟十一艘载军器,领三屿人陈辉者登岸。岸上人众不谙三屿人语,为其杀死者三人,遂还。四月二日至澎湖,祥责鉴、志斗已到琉求文字,二人不从。明日,不见志斗踪迹,觅之无有也。先是志斗尝斥言祥生事要功,欲取富贵,其言诞妄难信。至是疑祥害之。祥顾称志斗初言琉球不可往,今祥已至琉求而还,志斗惧罪逃去。志斗妻子诉于官。有旨发祥、鉴还福州置对,后遇赦,不竟其事。成宗大德元年,福建省平章政事高兴言:「今立省泉州,距琉求为近,可伺其消息。或宜招宜伐,不必它调兵力,兴请就近试之」。九月,高兴遣省都镇抚张浩、福州新军万户张进赴琉求国,擒生口一百三十余人而还』。是为中国再略台湾之事。当是时,澎湖居民日多,已有一千六百余人,贸易至者岁常数十艘,为泉外府。至元中,乃设巡检司,隶同安。澎湖之置吏行政自兹始。
  
  明初宇内未平,桀骜之徒聚为海寇,出入澎湖,以掠沿海。洪武五年,信国公汤和经略海上,议徙澎民于近郭,以绝边患。廷议可之。二十年,遂废巡检,尽徙其人于漳、泉,而墟其地。自是澎湖遂为海寇巢窟。永乐中,太监郑和舟下西洋,诸夷靡不贡献,独东番远避不至。东番者,台湾之番也。和恶之,率师入台。东番降服。家贻一铜铃,俾挂项间。其后人反宝之,富者至掇数枚。是为中国三略台湾之事。初,和入台,舟泊赤崁,取水大井。赤崁,番社名,为今台南府治,其井尚存。而凤山有三宝姜,居民食之疾瘳,云为郑和所遗。则和入台且至内地,或谓在大冈山也。嘉靖四十二年,海寇林道干乱,遁入台湾。都督俞大猷追之至海上,知水道纡曲,时哨鹿耳门以归,乃留偏师驻澎湖,寻罢之。居民又至,复设巡检;已亦废之。道干既居台湾,从者数百人,以兵劫土番,役之若奴。土番愤,议杀之。道干知其谋,乃夜袭杀番,以血衅舟,埋巨金于打鼓山,逸之大年。
  
  万历二十年,日本伐朝鲜,沿海戒严。哨者谓有将侵淡水、鸡笼之议,明廷以澎湖密迩,议设兵戍险。二十五年,始设游兵,春冬汛守。于是澎湖复为中国版土。四十五年,日人入龙门港,遂有长戍之令。初,日本足利氏之末叶,政乱民穷,萨摩、肥前诸国之氓相聚为盗,驾八幡船,侵掠中国沿海,深入闽、浙,而以台湾为往来之地,居于打鼓山麓,名曰高砂,或曰高山国。高砂为日本播州海滨之地,白沙青松,其境相似,故名;或曰是番社之名也。当是时,日本征夷大将军丰臣秀吉既伐朝鲜,谋并台湾。二十一年十一月,命使者原田孙七郎至吕宋,途次赐书高山国,劝其入贡。书曰:『夫日轮所照临,虽至海岳、山川、草木、禽虫,莫不受他恩光也。予际欲处慈母胞胎之时,有瑞梦。其夜日光满室,室中如昼,诸人不胜惊愕。相士相聚占卜之,曰:「壮年辉德色于四海,发威光于万方之奇异也」。故不出十年之中,而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异邦遐陬向风者,忽出乡国,远泛沧海,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争先而服从矣。朝鲜国者,自往代于本朝有牛耳盟,久背其约。况又予欲征大明之日,有反谋。此故命诸将伐之。国王出奔,国城付一炬也。闻信已急,大明出数十万援兵,虽及战斗,终依不得其利,来敕使于本邦肥之前州而乞降。繇之筑十个城营,收兵于朝鲜域中庆尚道,而履决真伪也。如南蛮琉球者,年年献土宜,海陆通舟车,而仰予德光。其国未入幕中,不进庭,罪弥天。虽然不知四方来享,分为其地疏志,故原田氏奉使命而发船。若是不来朝,可令诸将攻伐之。生长万物者日也,枯渴万物者亦日也。思之不具』!是为日本经略台湾之始。三十二年,山田长政赴暹罗,途次台湾。于时日本人在台日多,或采金于哆啰满,或寄居小琉球。既复攻鸡笼番,胁取其地。明朝忧之,乃增澎湖游兵。秀吉死,德川家康嗣大将军,戡平内乱,图远略,奖励海外贸易,其船之出洋者给朱印状以保护之。四十三年,村山等安受高砂渡航朱印状。等安,肥前人,奉景教,家康委以经略台湾之事。欲利用其教以收服土番,乃率其子来。家康以兵三千与之,欲取为附庸。然以无援,故不成。先是中山遣使于明曰,日本有取台湾之议,明廷命警备沿海,及是而罢。
  
  天启元年,海澄人颜思齐率其党入居台湾,郑芝龙附之;事在其传。于是漳、泉人至者日多,辟土田,建部落,以镇抚土番,而番亦无猜焉。居无何,思齐死,众无所立,乃奉芝龙为首。芝龙最少,才冠其群,陆梁海上,官军莫能抗。朝议招抚。以蔡善继习芝龙,为书招之。芝龙感激归命。及降,善继坐戟门,令芝龙兄弟泥首,芝龙屈意下之,而一军皆哗,竟叛去。复居台湾,劫截商民,往来闽、粤之间。六年,泊于漳浦之白镇,与官军战胜,遂趣中左所。中左所者,厦门也。督师俞咨皋与战败,又佚之。中左人开门纳之。崇祯元年九月,率所部降于督师熊文灿,而其党有留台湾者。当是时,海寇曾一本、李魁奇先后据澎湖,以侵掠福建,嗣为官军所灭。
  
  先是万历初,有葡萄牙船航东海,途过台湾之北。自外望之,山岳如画,树木青葱,名曰科摩沙,译言美丽。是为欧人发见台湾之始。越三十余年,而荷人乃至矣。荷兰为欧洲强国,当明中叶,侵夺爪哇,殖民略地,以开东洋贸易之利。万历二十九年,荷人驾夹板,携巨炮,薄粤东之香山澳,乞互市。粤吏难之,不敢闻于朝。当是时,中国闭关自守,不知海外大势,而华人之移殖南洋者已数百万,政府且欲禁之。海澄人李锦久居大年,习荷语。其友潘秀、郭震亦贾于南洋者。锦见荷酋麻韦郎曰:『若欲通商,无如漳州。漳州之南有澎湖,南北交通之要地也,诚能踞而守之,则互市不难』。麻韦郎曰:『守土官不许,奈何』?曰:『税使高采嗜金钱,无远虑,若厚贿之,必奏闻。得天子一报可,而守土官谁敢抗哉』?锦乃为作书,一移采及兵备守将,令秀、震赍往。守将陶拱圣大骇,亟白当事,系秀于狱。震惧不敢入。而荷人俟之久,三十七年秋七月,驾二巨舰抵澎湖。时明兵已撤,遂登陆,伐木筑屋,为久居计。锦潜入漳州,诡言被获逃归。守吏知其事,并下狱。遣使说荷人去澎,不谐。高采亦令密使周之范往见荷人,说以三万金馈采,即许互市。荷人喜,与约。事垂成矣,总兵施德政侦其事,檄都司沈有容将兵往谕。有容负胆智,大声论辩。荷人心折,曰:『我从未闻此言』。索还所馈金,以货物赠采。寀不答。福建巡抚徐学聚亦严禁国人下海,犯者诛。锦等旋论死,而荷人亦去澎湖。
  
  天启二年,荷人再乞互市,不许,遂侵掠沿海。冬十月,荷将以船舰十七艘再至澎湖,据之。澎民数千谋拒守。荷人劫以兵,夺渔舟六百余。筑城妈宫,役死者千三百人。复于风柜尾、金龟头、莳里、白沙、渔翁诸岛各造炮台,以防守海道。初,荷人撤退澎湖之时,巡抚南居益上疏请修防备,未举而荷人再至,复上疏请逐。天启三年夏六月,以兵二千入镇海港,破炮台,进攻妈宫城。荷人恐,潜结海寇,以八船窥福建,出没金、厦间。四年春正月,居益复遣总兵俞咨皋伐之,荷人大败,禽其将高文律,斩之。八月,荷人请和,许之,与互市,乃退澎湖,而东入台湾。先是,海澄人颜思齐居台湾,郑芝龙附之。既去,而荷人来,借地于土番。不可。绐之曰:『愿得地如牛皮,多金不惜』。许之。乃剪皮为缕,周围里许,筑热兰遮城以居,驻兵二千八百人。附近土番多服焉。
  
  六年夏五月,西班牙政府自吕宋派远征军,以朗将之,率战舰入据鸡笼,筑山嘉鲁城,驻兵防守。而台之南北遂为荷、西二国所割据。当荷人入台之前,日本人已先在此;以台湾为南洋所经之地,往来频繁。及荷人至,课丁税;日人以先来之故,不从,法令亦不能强其奉行。于是始与台湾领事有隙。爪哇总督嘉尔匾芝欲挫日本贸易,擢其子俾敕尔卢为台湾领事,且命至长崎理交涉之案。俾敕尔卢莅任未久,而滨田弥兵卫之事起。初,长崎代官末次平藏受幕府命,航海往福州,途次澎湖,为荷人所苦。归大愤,欲雪耻,谋诸长崎市人滨田弥兵卫。弥兵卫素负勇侠,慨然许之。与其弟小左工明子新藏率市中壮士十二人,以崇祯八年春三月二十日至台。同船华人某告荷人。荷人验其船,搜夺兵器及楫,留之。牒报爪哇总督,请处分。弥兵卫淹留四月,不得归,罄售货物,久之无所得食,愤甚。六月二十九日,率众三人至领事厅,预伏援兵,面求解缆。不听。弥兵卫大怒,直前劫之,左右愕眙,伏兵尽起。有执兵入卫者,新藏挥刀斩之,诸皆畏惧莫敢动。乃拉领事归旅馆。领事告其属,示媾意。若日人果有复仇之心,则以兵拒之。弥兵卫亦虑有变,乃与立约。曰:以领事之子及官一、荷人三为质,而日本亦以末次平藏之侄及五人交质。曰:荷兰领事须放前捕土番十一人及华人通译,并归其财产。曰:应以相抵之物赠弥兵卫,以洗前耻。曰:日本人所失华丝二万斤,须以八万六千盾赔偿之。凡约五日而成,七月初四日交质。明日,囚荷人于长崎。既而领事之子瘐死狱中。其后七年,始放荷人归国。自是日人之势力始震于台湾。及锁港之令行而后绝迹。
  
  二年,西人复入淡水,筑罗岷古城,为犄角,驻领事,辟土田,以镇抚土番。当是时,鸡笼、淡水均为荒秽之地,华人亦少至者,草茀瘴毒,居者辄病死,故西人亦大费经营也。五年,西船遭飓至蛤仔难海岸,为土番劫杀,发兵讨之。六年,西人始至大浪泵,南讫竹堑,谋殖民,而神甫辄遭番害,乃止。
  
  当荷人入台之时,福建沈鈇上书巡抚南居益曰:『红夷潜退大湾,蓄意叵测。征兵调兵,殊费公帑。昨僭陈移檄暹罗,委官宣谕,约为共逐。未知可允行否?澎湖虽僻居海外,实泉、漳门户也。无论红夷湾泊,即日本、西洋吕宋诸国亦所必经,地最险要,山尤平坦。南有港门,直通西洋,红夷筑城据之。北有港门,名镇海港,官兵渡澎居之。中间一澳,从南港门而入,名曰暗澳,可泊舟数百只。四围山地,可开作园,栽种黍稷瓜果,牧养牛羊牲畜,未可遽垦为田,以山多顽土,无泉可灌也。今欲使红夷不敢居住澎湖,诸国不得往来澎湖,其策有六:一曰专设游击一员,镇守湖内;二曰招募精兵二千余名,环守湖外;三曰造大船,制火器,备用防守;四曰招集兵民,开垦山荡,以助粮食;五曰建设公署营房,以妥官兵;六曰开通东西洋吕宋商船,以备缓急。此六议似当斟酌举行者。夫澎湖险地,什倍南澳,地在海岛,夙盗薮也。万历初年,抚台刘凝斋公祖移会广东制台,题设副总兵坐镇于中,抵今兵民完聚,田土开辟,屹为海邦重镇,俾夷不敢窥伺,漳、潮赖以安枕,信明验矣。今澎湖可仿而行之;请设游击一员,坐镇湖内,仍设左右翼把总哨官,为之辅佐,择闽中惯历风涛、谙练水路者充之;无事则演艺守汛,有事则料敌出奇,俾诸夷不得复窥中土。并议久任责成,凡兵之进退、粮之出入,咸游击是赖,三载加衔,六载成绩,特升大将。每岁或委廉干佐贰,不时查点。如兵士有虚捏、月粮有克减,参处查究,追出银两以充兵饷;庶知劝惩,永奠沃壤。殆与南澳一镇,并为闽中屏翰矣。此议设游击之策一也。夫有官守,必有兵戍。戍守哨探之兵,非二千余名不可。每名月粮九钱,此定例也。其粮饷或出自漳、泉二府,或支自布政司库,原有定议。沿海捕鱼之民,慎择以充之。或拨出洋远探若干名,遇贼则攻击之;或拨港内守城若干名,有警则应援之。游击标下亲兵与把总哨官人役,各自另设,不许占用水陆戍兵一人,不许虚冒戍兵月粮一分。其月粮按季开支。该道委海防馆照名数凿凿包封,逐名唱给,不许将官总哨代领,以防克减;尤不许防馆吏书需索常例,以夺兵食。此游兵营堡宿弊,亟宜申明禁革之。凡汛地之守探,具数总报院道,以便查考。夷情之缓急,飞报院道防馆,以便调度。一或误事,自有军法。庶水陆并进,犬牙相制;澎岛一带,可保无虞。此议戍兵之策二也。夫各寨游船,每板薄钉稀,委官制造,价银十不给半,一遇海涛,便自溃裂,安可出战?今宜令驾船者领价监造。每船历几汛方许修理,载几汛方许改拆,而拆造仅给半价,则造船驾船均出一手,或不敢以敝漏之舟,自试蛟龙之窟耳。若火药,尤红夷所惧者。中左所火攻,已破其胆。火舟四集,自尔宵遁,则火舟当多备明甚。而大铳大船尤不可少者。宜造大船十余只,安置大铳十余门,布列港口,俟贼至夹攻之。夷酋惮我长技,不惟不敢侵我疆土,且远遁无敢再出矣。此议造船火器之策三也。澎湖山地,虽云顽土,不堪垦田,而遍度膏腴之区,或可播种禾谷者。即黍、稷、麻豆、甘蔗、果木,均可充兵民口食之需。须广招同安、海澄滨海黎庶乏田园可耕者,多四、五百人,少亦二、三百人,俾挈犁锄种子以往。就居拨地,听其垦种。每人量给二、三十亩,仍带妻子,方成家业。并畜牛羊,捕钓鱼类,少资糊口。仍禁游击总哨各官,不许索租粒食。各戍兵下班之日,有能用力种植者亦听之。明示十年以内,决不抽税。俟十年以后,田园果熟,酌量每亩抽银二、三分,以为犒赏官兵之费用。务使民兵相安,永远乐业。此议招民开垦园地之策四也。夫官既守海,必有公廨居之。戍兵、寓民,亦须藉营房、寮舍为藏身计。今议盖游击府公署,或在镇海港口,或在娘妈宫前,当查旧基扩充之。标兵量拨百名,环列左右。仍设仓廒数间,为贮粮之所。择宽广为较场,以备操练。而暗澳口相对二铳城及东北面大中墩,各量置营舍,以为守御,方免各兵暴露。船兵营兵轮流拨用,少均劳逸。即招募种植民居,就今自盖房舍,或官量给房价,咸附兵营居住,相依为命,守望相助。此议设官廨、兵营之策五也。夫澎湖大湾上下,官兵船只把港,则番船不许出入,红夷不许互市,无待言者。然泉、漳二郡商民,贩东西两洋,以代农贾之利,比比然也。自红夷肆掠,洋船不通,海禁日严,民生憔悴。一伙豪右奸民,倚藉势官,结纳游总官兵,或假给东粤高州、闽省福州及苏、杭买货文引,载货物出外海,径往交趾、日本、吕宋等国买卖觅利。中以硝磺器械违禁,接济更多,不但米粮饮食也。禁愈急而豪右出没愈神,法愈严而衙役卖放更饱。且恐此辈营生无路,东奔西窜,如李旦、黄明佐之俦仍走夷乡,代为画策,更可虑也。故不如俟澎湖岛设兵镇后,红夷息肩,暂复旧例,听洋商明给文引,往贩东西二洋。经过澎湖,赴游府验引放行,不许需索阻滞。回船之日,若有夷人在船,即拿送上司,以奸细论。庶可生意饱商民之腹,亦可以夷增中国之利。俟澎湖设官建城之后,可徐议为之。此议通商便民之策六也。以上迂议六款,似可为澎湖善后之一助。而通商一款,亦聊备后日变通之微权。伏望宪台不弃迂朽,仍会藩、臬、巡海、守巡司道洎总兵、副、参等衙门。面议停妥,一面题请,一面举行。非但澎湖一岛堪与南澳并称重镇,而八闽士民永有攸赖矣』。居益不从。
  
  八年,给事中何楷奏陈靖海之策,其言曰:『今欲靖寇氛,非墟其窟不可。其窟维何?台湾是也。台湾在澎湖岛外,距漳、泉止两日夜程,地广而腴。初,贫民至其地,窥渔盐之利,后见兵威不及,往往聚而为盗。近则红毛筑城其中,与奸民互市,屹然一大部落。墟之之计,非可干戈从事,必严通海之禁,俾红毛无从谋利,奸民无从得食,出兵四犯,我乘其虚而击之,可大得志。红毛舍此而去,然后海氛可靖也』。不听。
  
  十年,荷人犯粤东,乞互市,不许,归而整理台湾。先是东印度公司经营爪哇,及据台湾,更增势力。数年之间,地利日辟。厥土黑壤,一岁三熟。而华人来者日多,凡有一万五、六千人,以与中国、日本互市。守吏俸禄薄,不足用,亦各营商业,博私利。于是荷人商务冠于东洋。然课税繁重。制王田,募民耕之,计田以甲,每丁征税四盾。领台之初,岁收三千一百盾,其后增至三万三千七百盾。盖移殖者众,而岁入亦巨也。
  
  十二年,东印度公司派员来台,视行政。六月,荷将郎必即里哥率夹板犯闽浙,闽抚邹维琏拜郑芝龙为将,破之。自是不敢窥闽海。
  
  十三年,荷人以西人之据北鄙也,上书爪哇总督,欲发兵逐之。而西人方与葡萄牙合,谋夺其海权。然荷人国力方盛。夏五月,台湾领事波宇烈士致书西人,请撤退,曰:『余不忍生民罹祸,女其速举城降』。西领事昂萨路复曰:『城固在也,女其来取』!八月,荷人以战舰攻鸡笼,不胜。已而吕宋有事,裁戍兵,荷人乘势攻之。翌年春三月,又以兵五百伐淡水。西人战不利,闭城守,久而援绝。九月初四日,乃弃城走。凡西人据台十六年,而为荷人所逐。
  
  弘光元年,台湾领事集归化土番之长老,设评议会,以布自治之制。分番社为南、北二路,立村长,理民政,奉领事约束。每年三月初八日开于北路,四月初四日开于南路。其时归化番社,曰新港,曰目加溜湾,曰萧垄,曰麻豆,曰大穆降,曰大杰颠。每年五月初二日,主计官集公所,召商贌社,谓之社商。凡番耕猎之物悉畀之,而与以日用之物。其令严密,番莫敢犯。当是时,土地初辟,森林未伐,麋鹿之属满山谷,猎者领照纳税,其皮折饷,售于日本,肉则为脯。荷人以牧畜之利,南北二路设牛头司,放牧生息,千百成群。犊大,设栏禽之,以耕以挽。
  
  永历二年。荷人始设耶稣教堂于新港社,入教者已二千余人。各社设小学,每学三十人,课以荷语、荷文及新旧约。牧师嘉济宇士又以番语译耶教问答及摩西十诫授番童,拔其毕业者为教习。于是番人多习罗马字,能作书。削鹅管略尖斜,注墨于中,挥写甚速,凡契券公文均用之。三年,五学学生凡六百余名。荷人又与番妇婚,教化之力日进。
  
  十年,荷人复筑城赤崁,背山面海,置巨炮,增戍兵,与热兰遮城相犄角。华人移住虽多,终为所苦,遂进而谋独立。十一年,甲螺郭怀一集同志,欲逐荷人,事泄被戮。怀一在台开垦,家富尚义,多结纳,因愤荷人之虐,思歼灭之。九月朔,集其党,醉以酒,激之曰:『诸君为红毛所虐,不久皆相率而死。然死等耳,计不如一战。战而胜,台湾我有也。否则亦一死。唯诸君图之』!众皆愤激欲动。初七夜伏兵于外,放火焚市街,居民大扰,屠荷人,乘势迫城。城兵少,不足守,急报热兰遮。荷将富尔马率兵一百二十名来援,击退之。又集归附土番,合兵进击,大战于大湖,郭军又败,死者约四千。是役华人诛夷者千数百人。
  
  怀一之谋既挫,数年无事。及闻延平郡王郑成功威震东南,荷人恐,增兵备。而成功以中原多故,未遑征讨。金陵败后,穷蹙两岛,乃稍稍议迁。荷人亦大戒严,辄捕华人之富家为质,遇有嫌疑,即囚之,或杀之。华人含恨,遂汹汹欲动。十四年,台湾领事鄂易度请援于印度公司。命爪哇派舰十二,运兵来守。于是台湾戍兵计有三千五百人。舰将以为无恐,移书厦门,诘成功曰:『若欲战乎?抑欲和乎』?成功答曰:『余不欲战也』。而台湾领事终不释。荷兰评议会谓其多事,召归兵舰。舰长既还,遂劾鄂易度畏怖,将召归,以郭冷谷代之。未至而郑师来伐。
  
  十五年,成功在两岛,地蹙军孤,议取台湾。适荷兰甲螺何斌负债走厦,盛陈沃野千里,为天府之国,且言可取状。成功览其图叹曰:『此亦海外之扶余也』!召诸部计议。吴豪对曰:『藩主以进取台湾下问,豪闻其水路险恶,炮台坚利,纵有奇谋,亦无所用,不如勿取』。成功曰:『此常俗之见,不足用于今日』。黄廷曰:『果如吴豪之言,是以兵与敌也。勿取为便』。成功又曰:『此亦常见尔』。马信曰:『藩主所虑者,以诸岛难以久拒清人也。夫欲壮其枝叶,必先固其根本,此万全之计。今乘将士闲暇,不如先统一旅,往视其地,可取则取,否则作为后图,亦未为晚』。而诸将终以险远为难。唯杨朝栋力陈可取。成功意锐,捩舵束甲,率兵二万五千,三月泊澎湖,令陈广、杨祖、林福、张在守之。狥曰:『本藩矢志恢复,念切中兴。曩者出师北讨,未奏肤功,故率我将士,冒波涛,欲辟不服之地,暂寄军旅,养晦待时。非敢贪恋海外,苟延安乐也。唯天唯祖宗之灵,其克相余』!至鹿耳门,则水骤涨丈余,大小战舰衔尾而渡,纵横毕入。荷人大惊,以为自天而下。引兵登陆,克赤崁城。荷人退保热兰遮,以兵二百四十击郑师。郑师四千绕城战,荷军大败,亡一队长。而郑舰亦击沉荷舰,余悉遁。荷舰摩阿利走报爪哇,阻风五十三日始达。郑师攻城不下。四月二十六日,成功命使者以书告曰:『执事率数百之众,困守城中,何足以抗我军?而余尤怪执事之不智也。夫天下之人固不乐死于非命,余之数告执事者,盖为贵国人民之性命,不忍陷之疮痍尔。今再命使者前往致意,愿执事熟思之。执事若知不敌,献城降,则余当以诚意相待。否则我军攻城,而执事始揭白旗,则余亦止战,以待后命。我军入城之时,余严饬将士,秋毫无犯,一听贵国人民之去。若有愿留者,余亦保卫之,与华人同。夫战败而和,古有明训;临事不断,智者所讥。贵国人民远渡重洋,经营台岛,至势不得已而谋自卫之道,固余之所壮也。然台湾者,中国之土地也,久为贵国所踞。今余既来索,则地当归我,珍瑶不急之物悉听而归。若执事不听,可揭红旗请战,余亦立马以观,毋游移而不决也。生死之权,在余掌中,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唯执事图之』!鄂易度复书不从。其明日果树红旗,聚男子于城中,毁市街。郑师攻之不克,乃筑长围以困之,出略平野。于是多杀荷人,报宿怨也。郑师捕其商人罗谷具,令入城劝降。荷人不从。又捕其民五百,悉斩以徇。爪哇评议会既劾鄂易度,以郭冷谷代之;方二月而摩阿利至,始知郑师伐台,乃复鄂易度之职,派兵七百、船十艘驰援。郭冷谷既至台湾,远望红旗,而港口又郑舰云集,惧向日本而去。既而爪哇援兵踵至,城兵亦乘势出击。郑师力战,荷军又败,失船二。乃召回鸡笼、淡水戍兵,潜载妇孺逃归,谋死守。于是郑师暂息。会清使自福州来,约荷人先取金、厦,荷人从之,调军舰五艘往,遭风破没,余舰又归爪哇,而台湾之兵力愈薄。当郑师之按兵也,有华人自城中出,请急攻,陷其南隅。荷人恐。成功又告之,乃降。十二月初三日,率残兵千人而去,而台湾复为中国有矣。是役也,陷围七月,荷兵死者千六百人。自天启四年,至永历十五年,荷兰据有台湾凡三十八年,而为成功所逐。于是郑成功之威名震乎寰宇。
  
  连横曰:台湾之名,始于何时,志乘不详,称谓互异。我民族生斯长斯,聚族于斯,而不知台湾之名义,毋亦数典而忘其祖欤?余尝考之史籍,验之地望,隋、唐之际,以及宋、元,皆称琉球。明人不察,乃呼东番。故「凤山县志」曰:『或元以前,此地与澎湖共为一国,而同名琉球』。「台湾小志」亦曰:『闽人初呼台湾为小琉球,而称冲绳为大琉球』。称台湾为小琉球,不知其何所据?「文献通考」谓琉球在泉州之东,有岛曰澎湖,水行五日而至,旁为毗舍耶。「台海使槎录」谓毗舍耶则指台湾,非也。毗舍耶为吕宋群岛之一,密迩台湾,其名犹存,故曰其旁也。而旧时之称者曰北港。「方舆纪略」曰:『澎湖为漳、泉门户,而北港即澎湖之唇齿。失北港则唇亡齿寒,不特澎湖可虑,即漳、泉亦可忧也。北港在澎湖东南,亦谓之台湾』。按北港一名「魍港」,即今之「笨港」,地在云林县西,曩为海舶出入之口,而往来者遂以北港名台湾也。「台湾县志」曰:『荷兰入北港,筑城以居,因称台湾』。然台湾之名果始于荷人否?志称荷兰设市于北,筑砖城,制若崇台。海滨沙环水曲曰湾,又泊舟处概谓之湾。此台湾所由名也。如志所言,拘泥文字,以为附会之说,台湾果出荷人,则荷人著书当用其名,何以又称为小琉球耶?「蓉洲文稿」曰:『万历间,海寇颜思齐踞有其地,始称台湾』。思齐踞台早于荷人三年,若征此说,则台湾非出于荷人也明矣。然「蓉洲」之说亦有未确者。「瀛壖百咏序」曰:『明季周婴「远游篇」载东番一篇,称其地为台员,盖闽音之讹也』。台湾之名入中国始于此。据是则土番之时,闽人已呼东番为台湾矣。周婴,闽之莆田人。当明中叶,漳泉、人已有入台侨住者,一苇可航,闻见较确。或曰:台湾原名「埋冤」,为漳、泉人所号。明代漳、泉人入台者,每为天气所虐,居者辄病死,不得归,故以埋冤名之,志惨也。其后以「埋冤」为不祥,乃改今名。是亦有说。延平入处,建号东都。经立,改名东宁。是则我民族所肇造,而保守勿替者。然则我台人当溯其本,右启后人,以毋忘荜路蓝缕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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