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散文集>> 俞平伯 Yu Pingb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0年1990年)
人生不过如此
  怕-并序
  《冬夜》自序
  清河坊
  《孤坟》序
  秋荔亭记
  《近代散文钞》跋
  秋荔亭随笔
  《西还》书后
  人力车
  《燕知草》自序
  山阴五日记游
  《忆》自序
  身后名
  《致死者》序
  随笔两则
  重刊《浮生六记》序
  谈虎丘截
  代拟吾庐约言草稿(代序)
  陶然亭的雪
  重印《人间词话》序
  为《中外文丛》拟创刊词
  谷音社社约引言
  为暴春霆题其先德《林屋山民馈米图》
  跋《灰色马》译本
  为何经海募款启
  重来之“日”
  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
  城站
  文训
  出卖信纸
  我的道德谈
  春来
  我生的那一年
  春在堂日记记概
  我想
  打桔子
  无题(一)
  打破中国神怪思想的一种主张—严禁阴历
  无题(二)
  冬晚的别
  五四忆往
  读《毁灭》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风化的伤痕等于零
  析“爱”
  赋得早春
  闲言
  古槐梦遇
  贤明的——聪明的父母
  怪异的印象(残稿)
  性(女)与不净
  广亡征!
  雪晚归船
  癸酉年南归日记
  演连珠
  国难与娱乐
  阳台山大觉寺
  湖楼小撷
  以漫画初刊与子恺书
  祭舅氏墓下文
  与绍原论祓
  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
  元旦试笔
  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月下老人祠下
  教育论
  芝田留梦记
  戒坛琐记
  致汪君原放书
  进城
  稚翠和她情人的故事
  救国及其成为问题的条件
  中年
  雷峰塔考略
  重过西园码头
  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
  眠月
  梦记
  梦游
  
  编后记
  2002-2005
“标语”
  前跋殊有未尽之意,引而申之。我觉得标语总还是时髦的,咱们不妨也来个两张,区区
  想贴在东西牌楼的有八个大字,“说自己的话,老实地。”——排字人注意,正文至此已
  完,以下都是注解。
  说自己的话,该跋文中曾言之矣,可不大清楚。譬如说我吃饭,我拉屎,这的确是自己
  的话了,是文学吗?不是的。为什么不是?再说病人的谵语,睡人的呓语,酒人的醉语,虽
  一字不辨,的确为某人所特有的,是文学吗?不是的。为什么不是。这都需要一些注疏。所
  谓自己的话用在文艺上,我以为得加一种限制只八个字,“己所独有,可通于人。”独有自
  然不是绝对的,第一,日光之下无新物,第二,绝对的独有,无可通于人之理,显与下文相
  犯。既然不是绝对的,那没指的是什么呢?不抄袭不雷同之谓欤?然哉然哉!无论是照抄,
  偷抄,或者虽明明张着嘴说人家的话而看不出抄的痕迹来,都叫抄袭。至于所谓我吃饭我拉
  屎,的的确确是自己的需要,不是抄袭了,(“因为外国人吃鸡子所以兄弟也吃鸡子,”却
  是珍奇的例外。)却又是一种雷同。人人都会说兄弟要吃饭,然而岂可以说人人都是文学
  家,人人都可以做文学家呢。这类供生活上需要的简单话不成为文学的原因,别的还有,雷
  同至少是一个。若复杂的话,除非有意抄袭,雷同的机会是很少的。然而《文赋》上说:
  “虽杼柚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古人对于这一点也还是谨慎得绝不含胡。
  从正面作想,怕谁都不否认文学的新和创造吧,而新和创造正是独有的另一种说法。能
  懂得什么叫新,则独有的意义自明;新又谈何容易呢。日光之下无新物,所谓新只是新的结
  合,新的解释,新的用法而已,换句话说,就是没有的材料只有新的关系。所以我虽指斥种
  种的抄袭,却同时又承认文学上有所谓“化腐朽为神奇”。二者区别极微,决非没有区别,
  解人自堪意会的;理会不到,指点也是无益。
  再说可通,请重读这“可”字。夫可通者可通也,既不是说尽通必通,也不是说不通。
  凡我说的写的一定要完全通过人人的心眼,这是一种合理的希望,不可尽通,不可必通,这
  是无奈的事实。不论你的作品话语何等的明白晓畅,然而谁也不担保不会发生误解。所以艺
  术生活的惟一报酬是寂寞。若不能宁耐这寂寞咬嚼出它的滋味来,那就无异放弃了从事艺术
  的最好资格。“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万流宗仰的诗圣当时还不免有些怅恨。
  反面一想,不通的话也是文学,多们古怪呢。阿毛阿狗尚且说得大通特通,(活像我有
  菲薄他们两老的意思,这真冤枉!)岂有咱们的文豪反而不呢,决不,决不。上述的谵呓醉
  语,不抄袭不雷同,明明有个性的,总不算文学上的自己话,其理由准此。——又想起自己
  来了!无论在那儿,不记得曾忽视艺术和言文的社会性,尽有以前的文字可证,却不知怎
  的,“蔷薇”上忽来了一刺,蔷薇多刺,或然。
  更听见螺州翁说,读者方面颇有病鄙文之难懂的,较翁文盖尤甚焉。我虽有点玩世,对
  于这事却正正经经大着其急,寝食不安。此虽有辩解之处,却总不失为一种毛病。病的症结
  在读者,在作者呢,还没晓得,总之不是一件好事,不是使我愉快的事,读者纳闷更不待
  言。记得小时候,开蒙老师曾训我以作文四字诀“深入显出”,惭愧古稀之年行将及半(倚
  老卖老?)依然以文字难懂著称(是notorious不是famous),悲夫悲夫!
  难近于不,不懂才糟呢。此难明先生之所以还在担心思也。很少有人懂,或者很不容易
  懂,还可以用“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等等不长进的话来遮遮羞,至于假如当真绝对没有人懂
  呢,那可不大成了。虽然作者自己说它是文学,可是谁知道,天知道!为什么不是梦呓?为
  什么不是胡说?为什么不是醉语?为什么不是!大英阿丽司姑娘抱的小孩子,等到后来变成
  不多不少的一只猪的时候,干脆把它放到树林里去,说道:“Ifithadgrownu
  p,itwouldhavebeenadreadfullyuglychild;bu
  titmakesratherahandsomepig,Ithink.”(见《奇境
  记》猪与胡椒章第六)吾其为漂漂亮亮的猪乎,悲夫!说得如此的“苦脑子”,不在赞美难
  懂的文字,读者们或者可以相信我一点罢。
  何谓老实?想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之谓。这也需要解释,否则又缠夹。譬如
  以为要吃饭,就说吃饭,要拉屎就说拉屎,必如此表现才算老实;这是一种缠夹。又如简单
  地说月亮是老实,若说什么鹅蛋似的月儿,眉弯似的月子,甚而至于“闻佩响知腰细”的月
  姊却是不老实;这也是一种缠夹。因为世上固多看月亮只是并不曾怎么的月亮的老妈子(事
  见《燕知草·眠月》一文中),却也未必没有真把月亮比做姊妹的李义山,许老妈子说老实
  话,也得许李义山之徒说实话,这才是公道;然而不幸很少有人了解承认这个道理,即最初
  《新青年》上所发表新文学的口号,关于这一点也着实有点缠夹了。讲到这件事,可算文学
  史上一段伤心,当时何等轰轰烈烈,想把旁行斜出抬举起来,化为康庄大道,曾几何时,遭
  逢新古典派与普罗阶级的夹击,以致壁垒沉没,队伍哗散,岂不可叹可羞!虽曰天实为之,
  亦人谋之不臧也。大家都知道应当老实地说自己的话,可是什么叫做自己的话,怎么样才算
  老实,似乎未曾细想过,以为我的事总是真的,我的话总是对的,坏就坏在这个上面了。
  老实也就是忠实,忠实就是诚。《易传》曰:“修辞立其诚,”诚之一字,的确点出修
  辞的所以然,即如《诗大序》及《礼记》上的“言之不足”,也是一种妙解。下文都在发挥
  这些意思,大有策论之风哩。
  想要老实地说话又说不大出,诚与不足联合之谓。何以会说不出?技巧之未驯与情思之
  过厚,二者必居一于此。技巧与情思之关系,只是追,只是追不着(说详《杂拌儿》《文学
  的游离与其独在》)。情思愈深厚的,说不出的痛苦也愈大,所谓“仁者其言也譻”,就是
  这个缘故。说不出,偏要说,只有勉力磨炼他的技巧;技巧进益以后,追源是追不着的,却
  总可以加增一些逼近的程度,也未始不是一种成功。他且以为这是在天下后世的面前,表现
  他自己一条最好的捷径,又何敢巧立名目迷误来学呢。至于有人以假货蒙混,当然另是一回
  事,殊无何等牵连,哪一派没有流弊,哪一家没有冒牌。
  举两种表现上不见得老实的修辞方法为例:一是丽,词藻典故;二是曲,艰深晦涩。流
  弊固多,其初义也是颠扑不破的。问题不在乎这种做法可不可,而在乎它的张本(dat
  a)的有没有。有了张本,不这么做不行;没有张本,自然不必这么做,勉强要这么做也不
  行。这最明白,没有缠夹的余地的。若压根儿要连同张本先去经过时代的核准,否则严禁,
  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迫压。
  关于词藻,典故,曲的表现,详言之宜各为一文非此能尽,现在只举一点端倪。词藻的
  妙用,在乎能显示印象,从片段里生出完整来。有些境界可用白描的手法,有些非词藻不为
  功,这个道理自然也有人理会得。依我个人的偏嗜,词中的温飞卿是很懂得用词藻的;六朝
  文之所以大胜唐宋四六文者,会用词藻至少是一原因。词藻,文学的色泽,也是应付某种需
  要而生,并非无聊地东涂西抹,专以炫人耳目为业的。俗滥是不善用之故,不是词藻本身的
  毛病。说到典故,恐怕挨骂的机会更多。炫耀,敷衍,替代,有人误认这些个为它的真义,
  所以大声疾呼地“无条件打倒”;可是它的真义假如不在此,那就近于无的放矢。典故每是
  一种复合,拿来表现意思,在恰当的时候,最为经济,最为得力,而且最为醒豁。有时明系
  自己想出来的话,说出来不知怎的,活像人家说过的一般;也有时完全袭旧,只换了一两个
  字,或者竟一字不易,搬了一回小家,反而会像自己的话语。必须体验这些甘苦,方才能了
  解用典的趣味与其需要。大概可以不用词藻典故用了反坏的,宜绝对不用;用了而意思依然
  不见好,也不如勿用;若一用了,便大妙而特妙,则宜大用而特用,决无有意规避的必要。
  《人间词语》里有这么一节:“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花流瓦境界极妙,惜
  以桂华二字代月耳。”王先生的话我常是佩服的,此节却颇可商量。说做词非用代字不可固
  非,说什么“忌用”也不必。如桂华之代月,在此实含有典故词藻两种意味。周词原作上片
  是:“风消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这是实感与幻觉之错综。首三句,以
  实在景致起。桂华句为转折之关捩,不但状月光之波动,且仿佛感触月中桂子的香,情味渐
  近实幻之间。下文落入幻境,“素娥欲下,”才一点不觉突兀;否则月色一好,嫦娥就要思
  凡下界,未免太忙哩。想象中的素娥也还是陪客,再转出事实上的楚女来,而“纤腰”仍用
  上述玉溪诗意,双绾月姊,尤为巧合。自此以下皆记实事,妙以“飘香麝”作结,遥应上文
  “桂华”,给我们以嗅觉方面,实幻两种的交错。清真之词工细绵密之甚,都此类也。依此
  作释,则桂华二字义别于单纯之月,不可径相代,明矣——且词调方面,美成或更有苦心,
  王氏也未注意。试想月华二字何等平常,清真岂不想到在此依调法似以去平为佳,《词谱》
  载秦少游词用“画楼雪抄”,诸家间有用上声字者,终以用去为多。杨和词“翠檐铜瓦”,
  方和词“凤楼鸳瓦”,俱遵用去声,亦可参证。
  文字写了一小半,得难明先生电话,嘱到某处阅卷,头昏脑倦之后,不免又来咬嚼。他
  举示李易安的“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为用典之一例。诗情之徘徊宜有此等境界,恰好
  又通用这典故把它达出。假如不用典,把原句改为“诗情如夜鸟,环绕未能安”,通也是通
  的,却苦平庸;若说“诗情如夜鸟,三绕未能安”呢,未免又病生硬,况且还脱不了典故的
  范围。总之,何必呢,不如老实用了典的干脆。她当时之感究竟如何不可知,依所留下的成
  绩而论,我们今日岂不可以相信,她已经竭忠尽智地挑选了一种最逼近实感的表现,这还有
  什么可非议的。文学,精严地说,只应该有一个解释,就是它自己。是谓独一。
  词藻典故不妨说曲的表现之一种,而曲的表现却非二者所能尽。依我见大概三分之,复
  杂朦胧违碍是也,亦俟异日专文论之。复杂则不清,其词缴绕;朦胧则不醒,其词惝癠;违
  碍则不敢,其词遮掩,三者固各有所蔽,非文词之至者,而其不悖于修辞立诚之通则,则一
  也。有了一种心境,就应当有一种相当的文字去表现它,人家能懂最好,不懂也只好由他。
  这个不懂,与其说由于文字的障碍,不如说是心境的隔膜。人与人的相互了解是有限的,更
  有什么好法子呢!“辞达而已矣,”天下之公言也;幸而得达,作者读者所同愿也;不幸而
  不达,作者读者所同恨也。我辈不能尽通古人时贤之意,岂可望天下后世尽通我辈之意哉!
  曲的表现每造成不可懂的文风,然而又有区别:艰深,晦涩,与没有意思是也。艰深
  者,作意遥深,言厄于意之谓,乍看似不通晓,细按则条理分明,虽未必就是第一流,却不
  失为高等的文学。晦涩者文词芜杂,意厄于言,所谓深入不能显出,一看固然不懂,再看还
  在渺茫,即算它是文学吧,也决不是很好的。艰深是一种没奈何,好比文学的本身病;晦涩
  是可以救药的。类似艰深的一种外感而已。我们没法化艰深为不艰深,应该有法化晦涩为不
  晦涩,二者性质有别,不是难懂程度深浅的问题。至于没有意思,那就是没有意思,更无第
  二个说法。左看也不懂,右看也不懂,看杀也不懂,这有什么可说的。他叫它什么,我们跟
  着叫它什么好了,责任当然由作者自负。
  三者之外更有一种,以艰深文其浅陋是也。意思原是很浅近的,既非艰深,也非没有意
  思;表现方法是故意的迂曲,所以又不能算晦涩。这种冒牌,只好请主顾先生们自己小心点
  吧。凡开陆稿荐王麻子的招牌上都写着“真”,“老”,“真正”,“真正老”,对于主顾
  真麻烦哩,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因为开店的想自居于真正老牌,这是一种人情,岂有自己声
  明了“我冒牌”而后冒牌的。
  以文字难懂著称的我们将居于何等?谁知道!将自居于何等呢?谁好意思说,——纵然
  “戏台里喝采”原是颇有意思的事情。匍伏于道统之下,飞奔于时代之前,我们虽有所不
  屑,自欺欺人,倚老卖老,我们又何敢呢;这已大有“戏台里喝采”的味儿了,还不如就此
  “打住”的好。
  一九三○年九月末日。
怕-并序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又是写梦中的草稿。写后一看,却有翻译气,亦奇。此又一《莫须
  有先生传》也,即呈莫须有先生正。
  不知在哪儿,在哪一年上,曾经有这么一个怕笑偏不怕苦的人。为什么怕这个,不怕那
  个,理由不详,总而言之,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就是了。
  年深月久,他走得远了,当他留在咱们这儿的时候,也有人泥着问,“笑有什么可怕
  的?”直摇头,不作声。强问之,却说,“多的很,淡淡的笑是没有意思,浓浓的笑是很有
  ——不,太有意思了,傻笑好比一蓬火,冷笑活像一只钉……还有一种我所最怕的笑……”
  说到这儿,好像真害怕似的,“我不说了!不说了!”空气既然那么样神秘,不说的理由自
  然是不说。有时孩子们跟他闹,“你真不怕苦吗?我请你吃一大碗煮黄连!”“我请!”
  “我也请!”大家抢。他摸摸孩子的头,悄然说道,“什么?孩子。”除此以外,他自己可
  不曾留下什么,都是谣言,揣测,摹拟之词。
  他的故事好像小说。他不愿意经过路,不愿意到站,不愿意住旅馆。有人猜,不愿意走
  路者,不愿意动也;不愿意到站者,不愿意止也。旅馆就是旅馆,倒没有什么猜的,可是旅
  馆里有一大群的穿礼服的绅士和侍者,小客栈里则有老板娘,而绅士,侍者,老板娘也就是
  淑媛名闺,都爱笑,都会种种的笑,这简直是成心拿他开顽笑。然而史有明文,他不知怎
  的,偏已好好的上了路,到了站,好好的住在顶大顶大的大旅馆里,非但睁着眼看人家穿漂
  亮的晚礼服,回看自己身上也是簇新的燕尾妆。人家笑他,他也笑人。人家神气十足,他也
  就摆架子。什么才算通?为什么非通不可?他固然回答不上来,可也不曾想。
  话虽如此,笑总归是可怕的,他心心念念要试这“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苦。他翻遍了古
  今中外的刑律,足足有三天三夜,方才挑出一桩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可备诸苦而不会死的
  第几款几项的风流罪过去犯了。其结果是被拘在世上最文明而又残酷的牢里,禁子是哲学博
  士,皇家学会的会员。一进铁门,他就笑,(要知道,他自己是顶爱笑的。)“这屋子不坏
  呢,大可养神。”他们重重的打了他一顿,叫痛之后又是笑,“痛固然是痛的,打完躺着却
  有味。”喔,“有味!”博士气得翘胡子,发个命令,“罚他镇日做苦工,没有休息!”他
  连笑带喊的,“吃力杀哉!晚上睡得更香甜。”于是只许他穿件单衣,把他关在同露天一样
  的冷屋子里,更别提被窝褥子。他冻得直咳嗽哆嗦,却叹了口气,“假如热又不知多们难受
  呢!”小牢子赶紧去献勤讨好,“博士,他笑得直咳嗽呢。”博士道,“唉!要糟!”“别
  慌,别着急,他怕——热,他怕——热。”“你不早说,那就好办啦,把他挪在大炉子边,
  离火只许三尺,给穿上貂皮袍子,海龙大氅,带上獭皮帽子,盖上三床鹅绒毯,三条丝绵
  被。快去!快去!”一切照办了,咳嗽被大夫这么一治给治好啦(有人说英文中的大夫,就
  是博士,未知然否。)又闹得发喘,流汗,乃作歌曰,“烤的慌,幸不凄凉,否则僵!”
  “喔,凄凉,凄凉,”博士如有所悟,他想,这可要送他回老老家去了,略凝一回神,
  就分付道,“赶紧放了,不许迟一秒钟,把他‘押解回籍’;叫他再看见他的一切的影子,
  譬如房屋,邻居,朋友,情人,甚而至于他顽过的泥孩竹马,手种的闲花野草……凡他的儿
  时影子,整个儿的不许少。明白了没有?快去,快去!”一切又都照办了。
  博士真有根,他终于在平生最怕的一个笑里被博士给制服了,而且不久就死在这个笑
  里。身后颇有人传说,“他和咱们可不是一样怕苦的,怕什么笑,故意装腔虎人。”也有人
  说,“名流比博士差远啦,鬼子的手法高,学问好。”更有人说,“你们懂得啥!我祖父小
  时候见过他老人家的,曾亲口丁宁地说,别提啦,博士都上当了,他老的心思深着呢。”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平常地过去了,又平安地埋骨于所谓钓游之乡,总是事
  实,我听见老辈里都是这么说的。
  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北京。
首页>> 旅游天下>> 散文集>> 俞平伯 Yu Pingb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0年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