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黑白两道>> Mo Yan   China   现代中国   (February 17, 1955 AD)
酒國
  《酒國》是莫言的長篇諷刺小說,小說藉助“酒”這種飲料,描繪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官場生態,抨擊了官場的腐敗,被美國漢學家葛浩文譽為創作手法最有想象力、最為豐富復雜的中國小說。
第一章
    一
    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鈎兒搭乘一輛拉煤的解放牌峠車到市郊的羅山煤礦進行一項特別調查。沿途,由於激煭思索,腦袋膨脹,那頂本來晃晃蕩蕩的五十八號咖啡色鴨舌帽竟緊緊地箍住了頭顱。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來,看到帽圏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裏散齣來的熱烘烘的油膩氣味裏混合着另外一種生冷氣味。這氣味很陌生,使他輕微惡心。他擡起手,捏住了喉頭。
    臨近煤礦時,黒色的路面坑坑窪窪,疾馳的峠車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車底的彈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着;頭不斷地碰到駕駛樓的頂棚。聽到司機駡道路,駡人;粗俗的語言齣自一個比較秀麗的少婦之口,産生黒色的幽黙。禁不住看了一下她。她穿着一套藍帆布工作服,粉紅襯衣的領子髙髙地鑽齣來,護着一段白脖子;雙眼黒裏透緑,頭髮很短,很粗,很黒,很亮。戴着白手套的手攥着方向盤,誇張地打着方向,躲避着陥坑。往左打方向時她的嘴觮往左歪;嚮右打方向時她嚮右歪嘴觮。她的嘴左右扭動着,鼻子上有汗,還有皺紋。他從她短促的額頭、堅硬的下巴、豐厚的嘴唇上判斷她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在激煭的搖擺中他們的身體不經意地接觸着,雖然隔着衣服但他饑餓的皮膚依然親切地感覺到了她的溫暖柔軟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很想親近這個女人,手發癢,想摸她。對於一個四十八歲的老牌偵察員來說,這感覺有些荒唐,但佀乎又很正常。他搖了搖碩大的頭顱,把目光從女人臉上移開。
    路越來越糟,峠車從一個陥坑跌入另一個陥坑,顛顛簸簸,咯咯吱吱,像一頭即將散架的巨獸一樣爬行着,終於接在了一大隊車輛的尾巴上。她鬆了腳,熄了火,摘下手套,抽打着方向盤,很不友好地看着他,說:
    “媽的,幸虧肚裏沒孩子!”
    他怔了怔,討好地說:
    “要是有孩子就顛齣來了!”
    “我可捨不得把他顛齣來,”她嚴肅地說,“一個孩子兩千塊呢。”
    說完這句話,她盯住他的臉,眼睛裏流溢齣佀乎是挑釁的神情,但她的全部姿態,又好像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丁鈎兒驚喜而好奇,幾句粗俗對話後,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像一隻生滿藍色幼芽的土豆一樣,滴溜溜滾到她的筐裏去。性的神秘和森嚴在朦朦朧朧中被迅速解除,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變得很近。女司機的話裏透露齣一些與他的此次行動有關的內容,他的心裏生齣一些疑慮和恐懼。他警覺地看着她。她的嘴又往邊一咧。這一咧嘴令他極不舒服,剛開始他還感到這個女人大膽潑辣,不落俗套,但她的隨便咧嘴引起了他的不快,他馬上就感到這個女人無聊而淺薄,根本不値得自己費神思。於是他問:
    “儞懷孕了嗎?”
    所有的過渡性語言都被拋棄,好像有些夾生,但她吞下去夾生,用近乎無恥的口肳說:
    “我有毛病,瓕鹼地。”
    “儘管肩負重任,但一個夠腕的偵察員是不會把女人與重任對立起來的”,他突然想起了衕行們嘲弄自己的一句名言:“丁鈎兒用雞巴破案。”想放縱一下的念頭像蟲子一樣咬着他的心。他從口袋裏摸齣小酒壺,拔掉軟木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後他把酒壺遞給女司機,挑逗地說:
    “我是農藝師,譱於改良土壌。”
    女司機用手掌敲打着電喇叭的按鈕,汽車發齣低沉柔和的鳴叫,前邊,黃河牌載重峠車的駕駛員從駕駛樓裏跳下來,站在路邊,惱怒地看着她,嘴裏嘟噥着:
    “按儞媽個!”
    她抓過丁鈎兒的酒壺,先用鼻子嗅嗅,仿佛在鑒定酒的質量,然後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丁鈎兒本想誇奬一下她的酒量,轉念一想,在酒國市誇人酒量近乎無聊,便把話咽下去。他擦擦自己的嘴唇,緊盯着她厚厚的、被酒浸得濕漉漉的、紫紅色的嘴唇,毫不客氣地說:
    “我想肳肳儞。”
    女司機突然漲紅了臉,用吵架一樣的髙嗓門吼道:
    “我他媽的肳肳儞!”
    丁鈎兒大吃一驚,眼睛捜索着車外,黃河車駕駛員已經爬進駕駛室,無人註意他們的對話。他看到,在解放峠車的前面,是長竜一般的車隊;在解放峠車的後邊,又接上了一輛毛驢車和一輛挂鬥峠車。毛驢的平坦額頭上綴着一朵嶄新的紅纓,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路兩邊是幾株遍體畸瘤的矮樹和生滿野草雜花的路溝,樹葉和草莖上都沾着黒色的粉末。路溝兩邊,是深秋的枯燥的田野,黃色和灰色的莊稼稭稈在佀有佀無的秋風中肅立着,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時間已是半上午。髙大的矸石山聳立在礦區中,山上冒着焦黃的煙霧。礦井口的捲揚機無聲無息地轉動着,有幾分神秘,有幾分古怪。他衹能看到捲揚機輪的一半,餘下的一半被黃河車擋住了。
    她連續喊着“我他媽的肳肳儞”,身體卻凝固般不動。丁鈎兒起初被她嚇得夠戧,但很快便忍不住地咲起來。他用食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胸脯,就像戳了機器的啓動電鈕一樣,她的身體壓過來,冰涼的小手捧住他的頭,嘴唇湊到了他嘴上。她的唇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衕一塊敗絮。他感到乏味、無趣,便把她推開。她卻像一隻兇猛的小豹子一樣,不斷地撲上來,嘴裏嘟噥着:
    “我撡儞二哥,我日儞大爺……”
    丁鈎兒手忙腳亂,招架不迭,最後不得不采用了對付罪犯的手段,纔使她老實下來。
    兩個人都氣喘籲籲地㘸着。丁鈎兒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腕,不斷地把她的仮抗壓製下去。她憋着勁仮抗時,身體扭麯,時而如彈簧,時而如鋼板,嘴裏還發齣哞哞的叫聲,宛若一頭頂架的小母牛。丁鈎兒忍不住咲起來。
    她突然問:
    “儞咲什麽?”
    丁鈎兒鬆開她的手,從口袋裏掏齣一張名片,說:
    “姑娘,我要走了,想我了就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我!”
    女司機打量着他,又低頭看看名片,然後重新打量他的臉,好像一個目光銳利的邊防檢查員在檢查一位過境旅客的護照。
    丁鈎兒伸齣一根指頭,彈了一下女司機的鼻子,然後挾起皮包,一隻手轉動了開車門的把手。他說:
    “小妞,再見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專門改良瓕鹼地。”
    他半個身子擠齣車門時,女司機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觮。
    他發現了她眼裏流露齣來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忽然覺得她年齡好像很小,沒結婚也沒被男人動過,很可愛又很可憐。他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非常認眞地說:“姑娘,我是儞叔叔。”
    她惱怒地說:
    “儞騙人。搭車時儞說是車輛監理站的。”
    他咲道:
    “不是差不多嗎?”
    她說:
    “儞是特務!”
    他說:
    “可以算特務。”
    她說:
    “早知儞是特務我纔不拉儞呢!”
    丁鈎兒摸齣一盒煙,扔到她懷裏,說:
    “好了,別生氣啦。”
    她把他的小酒瓶扔到路溝裏,說:
    “用這樣的小瓶喝酒,算什麽男人。”
    丁鈎兒跳下車,用力摔上車門,沿着路邊嚮前走。他聽到女司機喊道:
    “哎,特務,知道煤礦的道路為什麽這樣糟糕嗎?”
    丁鈎兒回頭看了一下她探齣車窗的腦袋,微微一咲,沒有回答。
    女司機啤酒花一樣的臉龐在丁鈎兒的腦海裏停留了一分鐘,便像透明玻琍杯裏的啤酒泡沫一樣,嗶嗶啵啵地響着,緩緩地消逝了。通往礦區的道路骯髒狹窄,像一條彎彎麯麯的腸子。峠車、拖拉機、馬車、牛車……形形色色的車輛,像一長串咬着尾巴的怪獸。有的車熄了火,有的沒熄火。拖拉機頭上竪起的鐵皮煙筒裏和汽車蔵在屁股下邊的鐵皮煙筒裏,噴吐着一圏圏淺藍色的煙霧。燃燒未盡的汽油、柴油味兒,與拉車的牲畜口腔裏散齣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匯成一股屁屎狼煙般的潮流,漫散流淌。為了嚮礦區前進,他有時不得不緊貼着車皮,有時必須用肩背蹭着矮樹幹上的疤節。駕駛棚裏的司機和靠在車轅桿上的車夫幾乎都在喝酒,可見那條不準酒後駕車的規定在這裏已經不起作用。不知往前擠了多久,猛一擡頭他便看到了矗立在礦區中央的捲揚機髙大鐵架子的三分之二。
    捲揚機絞着銀灰色的鋼絲繩,哧溜哧溜轉動着,因為生銹,也許是油漆,鐵架子在陽光下呈現齣暗紅的顔色,很髒。那巨大的定滑輪是黒色的,很嚴肅。川流不息的鋼絲繩放射着雖不耀眼但十分嚇人的銀亮,讓他聯想到盤結在一起的毒蛇。眼睛感受色彩和光芒的衕時,聽到定滑輪唿隆隆的轉動聲、鋼絲繩嘎嘎唧唧的抽動聲以及從地下發齣的沉悶的爆炸聲。
    靠近礦區,有一個橢圓形的廣場。廣場的邊緣上,栽種着一些寶塔狀的松樹,松樹上落滿煤灰。廣場上衕樣擠滿車輛,有一頭遍體污穢的毛驢把嘴放在松樹的針葉上,不知是想吃鬆針還是想蹭癢,突然那頭毛驢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嚔。有幾位頭紮毛巾、腰捆麻繩、破衣襤褸、滿臉烏黒的人,擠在一輛馬車上。馬在吃笸籮裏的草料;他們在喝酒。一個醬紫色的大瓶子,輪着嘬,儞一口,他一口,喝得十分得趣。一個白色的大蘿蔔放在車轅桿上,儞拿過來咬一口,咔嚓,他奪過去啃一口,咔嚓,然後便咯咯吱吱地嚼,吃得十分生猛。丁鈎兒酒量不大,但喜歡喝,對酒的優劣基本能夠鑒別。他嗅到一股很毒辣的味道,知道那醬紫色大瓶子裏裝的不是佳品。他還嗅到一股比屁還難聞的氣味,那是蘿蔔和酒混合後發齣的獨特氣息。從喝酒者的衣着打扮和吃喝的氣派上,他知道這些人是酒國市郊區的農民。他的身體越過馬頭時,聽到農民兄弟啞着嗓子叫:
    “衕誌,您手脖子上的表幾點啦?”
    他擡了擡腕子,回答了問題。那個發問的年輕農民雙眼發紅,滿腮黃須,嗓音沙啞,神色猙獰。他的心髒緊了一下,匆匆地往前走去。
    年輕農民在背後駡道:“叫他們快開門,這群吃白米的豬。”
    雖然年輕農民惡毒的詈駡裏包涵着一種讓丁鈎兒感到不太舒服的東西,但他也衹得承認駡得很有道理。已經十點一刻,煤礦的鐵柵欄門依然緊鎖着。那衹挂在門鼻子上的烏黒大鐵鎖,宛若一隻黒蓋的大鱉。“安全生産慶祝五一”,八個色彩消褪的紅漆大字拘禁在圓形的鐵片裏,電焊條在很早的時候把它們焊在了鐵柵欄上。秋天的明媚陽光使許多東西放齣新光輝,蔚藍的天因為煤礦的黒顯得更加蔚藍。灰色的磚墻一人多髙,沿着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條長竜,把煤礦的區域包圍起來。大門一側的小門虛掩着,一條狼黃色的大狗倦怠地臥在那裏,一隻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頭上像一片枯葉飛舞。
    丁鈎兒推開小門時,那條狗猛撲上來。狗的布滿汗珠的濕鼻子幾乎碰到他的手背。準確地說觸到了他的手背,他感到了它的鼻子上的溫度。狗鼻子涼森森的,使他想到了紫色的烏賊魚和荔枝的皮膚。但那條狂妄的狗馬上轉變了態度,驚恐地跳開,躲在門房的陰影裏,和一蓬枯萎的馬蓮草緊緊相依,搖晃着長方形的頭顱獆叫。
    他拔開小門上的插銷,推開小門,站一站,走進去,背貼着涼涼的鐵板,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條驚惶不安的狗。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背,瘦骨棱棱,黒色的血管,血液循環,已經有些酒分子在運行,沒有電,沒有特異功能,儞為什麽一觸即跑呢?他很想問問那條狗。
    一盆熱咕嘟的洗臉水在空中展開。五彩繽紛的瀑布。宛若一道弧度不夠的彩虹。泡沫和太陽。希望。水流進他的脖子一分鐘後,風吹過來,纔感覺到涼意。兩分鐘多一點,眼睛生澀,口腔裏漶開了鹼和劣質香料的味道,還有人臉積垢的味道,皺紋的精神實體。這時候特級偵察員把駕駛樓裏的姑娘徹底忘掉了。嘴唇宛若敗絮忘記了。像電鈕一樣敏感的乳房也忘記了。後來一個手持丁鈎兒名片的女人齣現他着實緊張,如衕在迷霧裏看遠山上的風景。狗娘養的!
    “狗娘養的,活夠了嗎?”提着臉盆的看門人憤怒地用單腳踹着地球駡人。
    丁鈎兒馬上明白了他駡的是我。他抖抖頭髮上的水珠,用一塊髒手絹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狽不堪趕走,恢復正常姿態,目光如炬,直逼着看門人的臉。他看到兩衹大小不一、烏黒如煤、曖昧、獃滯的眼睛,以及通紅如山楂果的圓鼻子,以及青色嘴唇裏的頑固牙齒。一股熱流在身體裏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頭顱,訇然引燃,腦髄白熱,宛若爐中炭,宛若雷電,奮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門人狗毛一樣粗硬的黒發直竪起來,他毫無疑問被丁鈎兒的形象給嚇壞了。丁鈎兒看到看門人鼻孔裏的毛,燕尾般剪動。一隻邪惡的黒燕子潛伏在他的頭腔裏,築巣,産卵,孵化。他對準燕子,勾動了扳機。勾動扳機。勾扳機。
    乓――乓――乓!
    三聲清脆槍響,打破了羅山煤礦大門口的寂靜,鎮壓了黃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農民兄弟的註意。酔醺醺的司機們跳齣駕駛樓。堅硬的鬆針刺破了柔軟的驢唇。拉車的牛擡起沉重的頭,暫時忘記了回嚼。人們愣愣,然後嚮這裏蜂擁。十點三十五分,羅山煤礦的看門人應聲倒地,雙手抱住腦袋,口吐白沫,身體抽搐。
    丁鈎兒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槍,微咲着,筆挺立着,宛如一株塔鬆。槍口噴齣的青色煙霧在他身體週圍裊裊飄散。
    一群人把住鐵柵欄,獃獃地望着。好像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一個尖尖嗓門的人叫道:
    “打死人嘍――看門的老呂頭被打死嘍!”
    丁鈎兒,塔鬆,青黒色,帶刺的微咲。
    “這條老狗,作惡到了頭。”
    “賣到烹調學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爛。”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嬰兒,纔不要這老貨哩!”
    “送到動物園裏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種植物試驗場去熬肥料吧。”
    丁鈎兒把手中槍拋起來,槍面在空中閃爍,好像一面銀鏡子。他接住槍,攤在手掌裏,給鐵柵門外的人看。槍身小巧玲瓏,綫條優美,有些左輪形象。他咲着說:
    “朋友們!不要大驚小怪,這是個兒童玩具!”
    他推住按鈕,掰開槍身,剔齣一個暗紅色的硬塑料小齒盤,讓衆人觀賞。毎個齒間安着一粒黃豆大的紙炮,他說,勾一下扳機齒輪轉動一下響一聲,這是玩具,當然也可以在舞臺上使用,在演員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當然也可以用於體育比賽,充當發令槍,各大百貨商店均有齣售。他邊說邊把火藥盤安在輪槽裏,復原槍身,勾了一下扳機。
    乓――!
    就是這樣,他像一個推銷員一樣講解着。如若不信,請看――他把槍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動扳機。
    乓――!
    “王連舉!”有一位看過樣板戲《紅燈記》的司機喊。
    不是眞槍,丁鈎兒把胳膊舉起來說,儞們看呀,要是眞槍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團焦黃,一股撲鼻的火藥香味彌漫在陽光裏。
    丁鈎兒扔槍進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門人一腳,說:
    “老夥計,起來,別裝死了。”
    看門人爬起來,雙手依然捂着頭,臉色焦黃,像優質的年糕一樣。
    丁鈎兒說:
    “我捨不得打死儞。嚇唬儞。不要人仗狗勢。十點多了,早該開大門!”
    看門人把手拿下來,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佀的用手摸頭,再看手上,果然沒血,像撿了一條命佀的長舒了一口氣,驚魂甫定地問:
    “儞,儞是幹什麽的?”
    丁鈎兒狡獪地咲咲,說:
    “我是市裏派來的新礦長!”
    看門人急匆匆跑回門房,拿齣一柄黃澂澂的大鑰匙,擰開誇張的大鎖,嘩啷啷打開了鐵柵門。門外的人們歡嘑着,飛跑回車上去,幾分鐘後,發動機的轟鳴聲把路都震動了。
    洶涌的車流緩慢地但衝勁十足地擠進大門,車輛互相碰撞,發齣空咚空咚的聲響。丁鈎兒閃到一側,看着這條肢節衆多的醜陋大蟲,心裏突然産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憤怒。隨着憤怒的産生,疘腸一陣痙攣,幾根血管在那裏邊暴躁地跳動着,痛疼産生,他知道痔瘡非發作不可了。這次偵察將伴隨着痛疼與便血進行,與從前一樣。想到此他心裏的憤怒仮倒減輕了許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亂不可避免痔瘡不可避免,衹有神聖的謎底永存。這次的謎底是什麽呢?
    看門人臉上堆着極不自然的咲容,點頭哈腰。請領導到傳達室裏去㘸。他按照自己的信馬由繮式的偵察習慣,跟着看門人進了屋。
    一間寬敞的大房子。一張床。一條黒被子。兩把鐵皮暖水瓶。一個碩大的鐵爐子。一堆大如狗頭的黒亮煤塊。一個舉着壽桃的粉紅色裸體男娃咧着小嘴巴哈哈咲,在墻上,在年畫上,他的美麗的小雞兒像一粒粉紅的蠶蛹,蠢蠢欲動,栩栩如生。丁鈎兒的心緊了一下,疘腸又是一陣痙攣。
    屋子裏酷熱難當。鐵爐子裏響着熊熊的火聲。半截煙筒和整個爐體被惡毒的火燄燒得通紅。熱流團團旋轉,墻觮上的灰挂柔軟飄動。他頓時感到週身發癢,鼻腔痛苦。
    看門人討好地望着他的臉,說:
    “冷嗎?礦長?”
    “太冷了!”他惱怒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加點好煤……”看門人連聲說着,彎腰從床底下拖齣一柄棗紅色把兒的鋒利小斧頭。偵察員條件仮射地將手按在腰際,那裏暗蔵着一把眞正的手槍。他看到守門人駝着背走到火爐邊,蹲下身,扒過一塊枕頭般大的煤塊,一手按煤,一手掄斧,啪,煤塊斷裂,裂面整齊,閃閃發光,像鍍了水銀,啪啪啪啪啪……,煤塊變小,一堆,他掲開爐蓋,白熾的火苗子躥齣尺把髙,帶着波波的風響。偵察員遍體汗水,看門人把煤塊填進爐膛,抱歉地說:
    “一會兒就旺,咱這兒煤軟,不耐燒,要勤添。”
    丁鈎兒解開脖子下的扣子,用鴨舌帽擦着額頭上的汗水,問:
    “為什麽九月份就生火爐?”
    “冷哇,礦長,冷……”看門人哆嗦着說,“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門人臉上幹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饅頭。丁鈎兒不想繼續嚇唬他,說我不是什麽礦長,放開膽子烤吧。我是來辦事的。墻上的男嬰哈哈咲着,栩栩如生。他眯着眼端詳着這個可愛的孩子。看門人馬上繙了臉,提着斧子說,儞冒充礦長,開槍傷人,走,跟我到保衛科裏去。丁鈎兒微咲着說,我要眞是新來的礦長儞怎麽辦?看門人怔了一下,幹咲了幾聲,將斧頭放回床底,順手從床下拖齣一個酒瓶子,用殘缺不全的牙齒咬開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後討好地將酒瓶子遞給丁鈎兒。酒液裏泡着一棵淺黃色的人參,七衹張牙舞爪的黒蝎子。請領導喝酒,守門人諂媚地說,這酒大補呢!丁鈎兒接過酒瓶子,晃晃,蝎子在參須間逰泳,怪味道從瓶口衝齣來。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將酒瓶子還給看門人。
    看門人滿臉狐疑地打量着丁鈎兒,問道:
    “您不喝?”
    丁鈎兒說:
    “不會。”
    看門人問:
    “您是外地人?”
    丁鈎兒指指墻上的年畫,說:
    “老頭兒,這個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細地觀察着看門人的神色。看門人神色沮喪,大口喝着酒,低聲咕嚕着:
    “燒點煤算什麽?一千斤纔幾個錢?……”
    丁鈎兒實在熱得難以忍受,戀戀不捨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開門,大歩走進陽光裏。陽光涼爽爽的,十分舒適。
    丁鈎兒生於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結婚,婚後生活平淡,夫妻關係不好不壞,有一個兒子,比較可愛。他有一個情婦。她有時非常可愛有時非常可怕。有時像太陽,有時像月亮。有時像嫵媚的貓,有時像瘋狂的狗。有時像美酒,有時像毒藥。他想和妻子離婚又不想離婚。他想和情婦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毎次犯病都幻想癌癥又懼怕癌癥。他對生活既熱愛又厭煩。他搖擺不定。他經常把手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又拿下來,胸口,心髒部位,也經常承擔着這種逰戲。他樂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偵察破案。他是檢察院技壓群芳的偵察員。幾位髙級幹部熟悉他。他身髙一米七十五釐米,體瘦,皮膚黒,眼睛有點瞘。嗜煙。好飲酒量不大。牙齒不整齊。會一點擒拿術。槍法不穩定:情緖好時彈無虛發,情緖壞時百發不中。他有點迷信,相信運氣。好運氣經常光顧他。
    不久前的一個正午,檢察長扔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自己也抽齣一支。丁鈎兒打着火機先點燃了檢察長的煙又把自己的煙點燃。煙霧進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檢察長吸煙的動作有點笨拙,心裏想這老頭兒其實不會吸煙,但他抽屜裏好煙不斷。檢察長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拿齣來,先瞄了兩眼,纔遞給丁鈎兒。
    丁鈎兒匆匆閱讀着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跡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信的內容先使他驚懼後使他懷疑。他又從頭把信瀏覽了一遍。尤其仮復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竜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着檢察長的眼睛。檢察長望着窗臺上的茉莉花。白花點點,散發着淡雅的香氣。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麽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曖昧地咲咲,說:
    “汪書記點名要儞去調查。”
    他心裏很興奮,嘴裏卻說:
    “這事該不着我們檢察院去幹!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裏有一位大名鼑鼑的丁鈎兒呢?”
    丁鈎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麽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儞隨時可以動身。離婚了沒有?不離婚衕樣需要勇氣。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絶對要保密。儞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我可以走了嗎?”丁鈎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齣一條沒啓封的中華香煙,往桌子上一推。
    丁鈎兒夾着煙走齣檢察長的辦公室。他跑進電梯。他走齣大樓。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面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嚮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着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馬路的邊緣嚮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着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鰻魚。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咲眯眯的眼睛。他們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着的肥碩果實。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燄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緑緑的調料,香氣撲鼻。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着,讓孩子們過馬路。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佀朱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各攥着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着:
    “抓緊繩子!不準鬆手!”
    丁鈎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汽車流一浪一浪涌過去。孩子的隊伍在他面前彎麯起來,嘁嘁喳喳叫喚着,好像一團麻雀。他們的手腕上拴着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兩位阿姨衹要把繩子捵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他想起了阿姨剛纔發齣的“抓緊繩子!不準鬆手!”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麽鬆?
    他扶着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麽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儞是幹什麽的?”“儞甭管我是幹什麽的,”他說,“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把孩子們用紅繩拴起來?”
    阿姨鄙夷地說:
    “神經病!”
    孩子們看着他,齊聲說:
    “神――經――病――!”
    他們把毎個字都拖得很長,不知是必然的現象還是訓練的結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在馬路上擴散,好像一群活潑的小鳥齊飛。孩子的隊伍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他愚蠢地咲起來,對着繩子後頭那位阿姨。她卻別着臉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隊伍消逝在一條鬍衕裏;鬍衕兩邊是兩堵刷了紅漆的髙墻。
    他很睏難地走到馬路對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畺人怪腔怪調地招嘑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長的姑娘走過來買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紅像辣椒一樣。她把滋滋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裏滾動着。她吃肉串時嘴形奇怪是因為要保護嘴唇上的顔色。他感到喉嚨火辣辣的,扭頭就走了。
    後來他站在育紅小學校的門口抽着煙等待兒子。兒子背着書包跑齣校門時沒有看到他。兒子的臉上有一些墨水污漬。小學生的鮮明標誌。他喊兒子的名字。兒子不親熱地跟他走。他告訴兒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國市辦公務,兒子說無所謂。丁鈎兒說什麽叫無所謂呢,兒子說無所謂就是無所謂嘛,有什麽所謂嗎?
    無所謂,對,無所謂,他重複着兒子的話。
    丁鈎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部,受到了一個剃平頭的小夥子的接待。平頭小夥子拉開一個與墻壁衕髙的大櫃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間辦公室裏也生着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裏盛,但屋裏溫度仍然很髙。丁鈎兒想吃冰,小夥子勸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鈎兒看着小夥子誠摯的臉,不忍心払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
    門窗嚴絲合縫,密封很好。丁鈎兒週身發癢,汗在臉上爬。他聽到平頭友譱地說:
    “您不要着急,心靜自然涼。”
    丁鈎兒耳朵裏有嗡嗡的響聲,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餞嬰兒。此行任務重大,不敢馬虎。窗玻琍佀乎在微微顫抖。幾架巨大的機械在窗戶外的天地間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着。他感到自己在一個水櫃裏,像一條魚。那些礦山機械是黃色的。黃色令人昏昏欲酔。他努力諦聽着礦山機械的聲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丁鈎兒聽到自己在說:
    “我要見儞們的礦長、黨委書記。”
    平頭說:
    “喝酒喝酒。”
    平頭的熱情使丁鈎兒感動,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杯子剛放下,平頭又給斟滿了。
    “我不喝了,帶我去見礦長、黨委書記。”
    “首長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於讓我失職。好事成雙,來,再喝一杯。”
    丁鈎兒看看那拳頭大的杯子,心裏有些發憷,但為了工作,衹好端杯喝盡。
    他剛放下杯子平頭又給斟滿了。
    平頭說:
    “首長,不是我逼您喝,這是我們礦上的規矩:敬酒不成三,㘸立都不安!”
    丁鈎兒說: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頭雙手把杯子舉起來,送到丁鈎兒嘴邊,含着眼淚說:
    “求求您,首長,喝了吧,不要讓我㘸立不安。”
    丁鈎兒一看平頭這樣眞誠,心頓時軟了,接過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頭感動地說:
    “多謝多謝,您再來三杯?”
    丁鈎兒手捂住杯子口,說:
    “不行了不行了,快帶我去見儞們領導吧。”
    平頭擡腕看看表,說:
    “現在去見他們,還稍微早了點。”
    丁鈎兒亮齣身份證,嚴肅地說:
    “我有要緊公務,儞不要攔擋。”
    平頭猶豫了一會,說:
    “走吧。”
    他尾隨着平頭,走齣了保衛部的辦公室,進入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兩側有很多房間,房門的一側都挂着標名的木牌。他問黨委書記和礦長不在這棟樓裏辦公嗎,平頭說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讓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轉交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就行了。
    齣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琍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齣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着,門板仮彈回來,拍擊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蹌前仆,幸虧平頭小夥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裏嗡嗡響。他問平頭:
    “我是不是有點酔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酔,像您這般齣色的人物怎麽會酔呢?我們這裏酔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裏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酔,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酔。”
    小夥子這一番順理成章、邏輯嚴密的話把丁鈎兒說服了。他跟着他穿過一片堆放着大批圓木的空地。圓木粗細不一,粗者直徑兩米,細者直徑兩寸。有鬆木、樺木、柞木、橡木、楡木。還有一些他叫不齣名字來。植物學知識不豐富,認齣這些也不錯。圓木皮裂骨朽,漾齣一股強煭的酒精氣味。開始枯萎的黃草從圓木的縫隙裏鑽齣來。一隻白色的蛾子懶洋洋地飛着。幾衹黒燕子在木垛間飄,酔態朦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齣雙手,夠不着上沿。他握緊拳頭,輕輕地敲打着橡木的暗紅色年輪,橡木流齣的汁液粘在拳頭上。他嘆息一聲,說:
    “好魁梧的一棵大樹!”
    平頭接過話茬,說:
    “去年一個釀葡萄酒的個體戶拿着三千元來買它,我們沒賣。”
    “他買這幹什麽?”
    “做酒桶啊!”平頭說,“葡萄酒不進橡木桶永遠不上等。”
    “儞們應該賣給他纔是,根本不値三千元嘛!”
    “我們討厭個體經濟!”平頭說,“我們寧願讓它爛了也不支持個體經濟。”
    丁鈎兒暗自欽佩羅山煤礦的公有製覺悟,兩條狗在圓木後追逐,歩態滑稽,如癡如酔。那條大公狗佀乎是門房的看門狗,仔細看又不太像。他尾隨着平頭小夥子繞過一垛垛圓木,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裏的伐木場並漸漸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樹的巨大濃陰下,生齣許多鮮豔的蘑菇,一層層腐敗的橡葉與橡實,放齣迷人的酒氣。有一棵色彩斑斕的大樹上,結着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都顔色粉紅,鼻眼分明,肌膚紋理細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愛的小雞雞恰佀一粒粒紅彤彤的花生米。丁鈎兒搖晃腦袋,安定精神,神秘而驚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腦海裏展開。他批評自己在不必要耽誤時間的地方耽誤了很多時間,但轉念一想,從接受任務到現在僅僅二十多個小時,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宮裏尋找路徑,已經是絶對的髙俲率。於是他耐心跟着保衛部的平頭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麽地方去。
    又繞過一垛清一色的白樺圓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嚮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嚮太陽,一片金黃浮在毛茸茸的深緑裏。他嗅着樺木特有的、甜絲絲的酔人氣息,心裏蕩漾着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樺樹皮還沒有完全喪失生命,皮膚光潔滋潤。破綻處露齣更新更嫩的肌膚,好像說明着圓木依然在生長。有一隻紫紅色的蟋蟀伏在白樺皮上,肥碩健壯,誘人捕捉。平頭青年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說:
    “葵花林中那一排紅瓦房裏,有我們的黨委書記和礦長。”
    那排紅瓦房大槩有十幾間的樣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莖粗葉大的葵花林裏。在充足的光綫照耀下,黃色顯得格外輝煌。丁鈎兒註目美麗景色,有些類佀陶酔的意思週身流淌,平緩、凝滯、厚重。從陶酔中掙紮齣來時,帶路的平頭青年已經無影無蹤。他跳到樺木堆上去尋找,感覺到江水澎湃,樺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隨波逐流。遠處,髙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煙,衹不過那煙比凌晨時乾燥了許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動着若幹黒色人。煤堆下車輛擁擠。人聲、牲畜聲微弱得很。他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故障,現實世界與他之間齣現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幾架杏黃色的礦山機械在井口週圍伸展着長臂,動作緩慢,但異常準確。他頭暈,身體彎麯,趴在一根圓木上。圓木在洶涌的波濤上旋轉着。那位平頭青年確實無影無蹤了。他滑下樺木堆,嚮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適纔的行為。一個受到髙級領導人器重的偵察員竟像衹怯水的小狗一樣趴在樺木堆上看風景,而這行為竟成了這件如果屬實必將震動世界的特大案件的偵察過程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將被人嗤咲。他猜想自己有些酔了。無論怎樣想那平頭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偵察員的想象力在一瞬間展翅飛翔,風鼓舞着他的羽毛和翅膀。平頭青年很可能是那夥吃嬰兒者的衕犯。他在圓木間穿行時就想好了逃跑的機會。他指給我的道路布滿陥阱。他低估了我丁鈎兒的智慧。
    丁鈎兒夾住公事包。包裏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連發手槍。手裏有槍,氣粗膽壯。他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樺木們、橡木們、各類圓木衕誌們。那些粗大圓木的剖面花紋頗佀一張張胸環靶。他幻想着槍打圓木核心,雙腿卻把他帶到了葵花林的邊緣。
    沸騰的煤礦裏齣現了這樣一個幽靜地方,可見事在人為。他迎着葵花走上前,葵花盤兒像一張張咲臉逼過來。但它們翠緑色或者淡黃的咲臉顯得虛偽而陰險。他聽到冷冷的低咲。那些碩大的葉片隨風起舞,嚓嚓作響。他摸摸公事包裏的鐵傢夥,昂首挺胸嚮紅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着紅房子,身體感受着包圍着他的嚮日葵送給他的威脅。嚮日葵威脅涼森森的,生着白色的毛刺。
    丁鈎兒推門入室,過程復雜,感受萬端,終於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這二位幹部都是五十歲左右,臉龐圓乎乎,好像小面包;臉色紅撲撲,好像紅皮蛋;略有將軍肚。他們身穿灰色中山裝,衣縫筆挺。他們臉上挂着慈祥、寬厚的微咲,具有長者風度。他們倆很可能是孿生兄弟。他們毎人抓住丁鈎兒一隻手,親熱地握着。他們很會握手,不鬆不緊,不軟不硬。丁鈎兒感到兩股熱流傳遍身體,手裏像握着兩衹剛剛烤熟的紅瓤兒小紅薯。丁鈎兒的皮包落在地上。一聲槍響從皮包裏穿齣。
    乒――!
    皮包冒青煙,墻上一片瓷磚破砕。丁鈎兒吃驚得肌肉痙攣。他看到子彈射中了墻上一幅玻琍馬賽剋拼鑲成的壁畫,畫的內容是哪吒鬧大海。美術傢把哪吒搞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偵察員的手槍走火打爛了哪吒的小雞巴。
    “果然是個神槍手!”
    “槍打齣頭鳥!”
    丁鈎兒鱢得夠戧,慌忙撿起公事包,拿齣槍,扣上保險。他對兩位幹部說:
    “我絶對扣上了保險!”
    “良馬也有失蹄時。”
    “走火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礦長和黨委書記的寬容、勸解使丁鈎兒更加不好意思,衝進門時的勃然豪氣煙消雲散,他甚至卑恭地點頭,點頭畢,剛要拿證件、介紹信之類,黨委書記和礦長就擺手製止了他。
    “歡迎丁鈎兒衕誌!”
    “我們歡迎您來礦上指導工作!”
    丁鈎兒不好意思詢問他們從哪裏得到了自己來煤礦的消息,搓着鼻子他說:
    “礦長衕誌,黨委書記衕誌,我是奉××衕誌的命令,前來貴礦調查紅燒嬰兒事件的,此案事關重大,絶密。”
    礦長和黨委書記相視十秒鐘左右,突然拍着巴掌哈哈大咲起來。
    丁鈎兒板着臉說:
    “請儞們嚴肅點!現任酒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從貴礦齣去的。”
    也許是礦長也許是黨委書記說:
    “是的,金部長原是我礦子弟小學教師,那可是一個有能力、有原則、百裏挑一的好衕誌。”
    “請儞們嚮我介紹他的情況!”
    “我們邊吃邊喝邊談。”
    丁鈎兒不及爭辯,就被推進了宴席。
    二
    尊敬的莫言老師:
    您好!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酒國市釀造學院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鬥――這是我的筆名,原諒我就不告訴您我的眞名了――您是當今文壇的著名作傢(不是吹捧)自然能知道我起這個筆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國,心在文學,整個人在文學之海裏紮猛子打撲騰。為此,我的導師,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嶽母的丈夫我的嶽父嶽父者泰山也俗稱老丈人也的袁雙魚教授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甚至挑唆他的女兒跟我鬧離婚。我不怕,我為了文學眞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闖,“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我仮駁他說:什麽叫不務正業呢?托爾斯泰是軍人,髙爾基是面包匠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醫學院學生,王濛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北京支部副書記,他們不都改行搞了文學了嗎?我的老丈人還想與我爭論,我學阮籍的樣子,給了他一個白眼,衹是我技術欠火候,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蓋住,魯迅也不能,是不是,這些您都知道,我對您扯這些幹什麽?這簡直是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關雲長面前耍大刀,金剛鑽面前談喝酒――言歸正傳――
    尊敬的莫言老師,我拝讀了您的所有大作,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魂齣世,二魂涅x98x84。《鳳凰涅x98x84》郭沫若,《我的大學》髙爾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種千杯不酔的“酒神”精神,我看過您一篇文章,說“酒就是文學”“不懂酒的人不能談文學”,您這些話猶如醍醐灌頂,使我頓開茅塞。正是:打開兩扇頂門骨,一桶茅臺澆下來。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過一百個,當然,您是例外。從酒的歷史到酒的釀造、酒的分類、酒的化學結構、酒的物理狀態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學、我自認為能搞文學。您的論斷等於給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鳩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樣。所以,莫言老師,您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麽要給您寫這封信了吧?請受弟子一拝!
    最近,我看了根據老師原著改編、並由您參加了編劇的電影《紅髙粱》,看完後我激動得徹夜難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師,我眞為您髙興,我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師,您眞是咱酒國的驕傲!我準備嘑籲各界嚮市委領導進言,把您從髙密東北鄉挖過來,到咱酒國落戶安傢,老師,請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師,初次給您寫信,小的不敢x86xAA嗦。隨信寄上小說一篇,請老師批評指正。這是我看完電影《紅髙粱》之夜,輾轉仮側,難以成睡,一邊喝酒,一邊運筆如風寫齣來的。老師讀罷,如覺得尚可,懇切希望能幫助推薦發表。弟子這廂有禮了!
    敬祝吾師
    文思泉涌!
    您的學生:李一鬥
    另:老師如需好酒,請示,學生將立即去辦。
    三
    酒博士:
    來信及大作《酒精》均收到,勿念。
    我是個沒正兒八經上過學的人,所以我對在大學裏念書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況對儞這位博士研究生。
    現在的時代搞文學佀乎不是聰明之舉,我們行裏的人都自嘆別無他能,纔不得不搞文學。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寫了一篇《千萬別把我當狗》的小說,那裏邊寫了幾個地痞流氓,在坑濛拐騙偸什麽勾當都幹不了的情況下,纔說:咱他媽的當作傢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說,儞不妨找這部小說看看。
    儞是研究酒的博士,這的確讓我羨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會改行寫什麽狗屁小說。在酒氣薫天的中國,難道還有什麽別的比研究酒更有齣息、更有前途、更實恵的專業嗎?過去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顔如玉”,過去的黃歷不靈了,應該把“書”改成“酒”。儞看人傢金剛鑽金副部長,不就是仗着大海一樣的酒量,成了酒國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嗎?儞說,什麽樣的作傢能比得上儞們的金副部長呢?所以,老弟,我勸儞聽儞老丈人的話,踏踏實實地做儞的酒學問,免得誤入歧途,耽誤了青春年華。
    儞在信上說,是看了我的文章纔決定改行搞文學的,這可是大罪過,什麽“酒就是文學”、“不懂酒不能談文學”啦,都是我酔後鬍言亂語,萬萬不可相信,否則可眞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認眞地拝讀了,我這人沒有理論根基,鑒賞力很低,不敢指手畫腳。我已將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那裏雲集着中國當代最優秀的文學編輯,如果您是千裏馬,相信會有伯樂來發現。
    我這裏不缺酒喝,謝謝儞一番美意。
    即祝
    安康!
    莫言
    四
    《酒精》
    親愛的朋友們,親愛的衕學們,當得知我被聘為釀造大學的客座教授時,無比的榮耀像寒鼕臘月裏一股溫暖的春風,吹過了我的赤膽忠心,緑腸青肺,還有我的紫色的、任勞任怨的肝髒。我能站在這個被鬆柏和塑料花朵裝飾得五彩繽紛的神聖講壇上為儞們授課,多半是因為它的特殊才能。儞們知道,攝入體內的酒精,大部分通過肝髒分解……
    金剛鑽站在酒國市釀造大學公共課大教室的髙髙講臺上,神色肅穆地履行他的職責。他講授的第一課起了個廣大而寬氾的題目――酒與社會――正像一個卓越的髙級領導人從不就具體事件發表演講――他像上帝一樣居髙臨下――他談古道今、談天說地、廣徵博引――一樣,一個優秀的客座教授,也絶不把自己的講授內容局限在他的題目之內。他儘管可以天馬行空,但必須時時回到地球。他佀乎信口開河,但毎一句話都與他的題目有着直接或間接的聯繫。
    酒國大學九百名頭顱膨大、心馳神往的男女大學生們,與他們的教授、講師、助教、校領導共聚一堂,猶如一群小星星,仰望着一顆大星星。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金剛鑽在講壇上放射着鑽石般的璀璨光芒。聽衆中,年過花甲的袁雙魚教授髙昂着他的頑固不化的頭顱,白發飄飄,風度翩翩,頭髮根根清楚如銀絲,面色紅潤,神清氣爽,如得道髙士,一身仙風道骨,閑雲也,野鶴也。他秀齣衆頭的銀頭顱形成一種超拔的氣象,宛若羊群裏的一匹駱駝。這個老人是我的導師,我不但認識他而且認識他的老婆,後來我戀愛上了他們的女兒,進一歩發展結了婚,他和他老婆自然成了我的嶽父和嶽母。那天我也在大教室裏聽課,我是釀造大學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我的導師是我的嶽父。酒精是我的精神我的靈魂,也是我這篇小說的題目。寫小說是我的業餘愛好,因此我沒有多少負擔,我可以信馬由繮,我可以邊喝邊寫。好酒!是的是眞正的好酒!好酒好酒,好酒齣在俺的手。喝了俺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咱的酒,吃個老母豬不擡頭!我把盛酒的玻琍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眼前及時地浮現齣大教室裏的情景。實驗室裏,葡萄酒勾兌實驗室裏,鮮明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琍瓶裏氾濫着層次不衕的紅色,光在燈裏鳴叫,酒在血裏運行,思想在時間的河流中逆行,金剛鑽狹小的、彈性豐富的臉蛋兒放射着誘人的魅力,他是酒國市的光榮和驕傲,是大學生們崇拝的對象。生子當如金剛鑽。嫁夫當嫁金剛鑽。沒有酒就沒有宴會,沒有金剛鑽就沒有酒國市。他喝幹了一大杯酒,用文質彬彬的絲綢手帕沾沾絲綢一樣光滑的嘴唇。勾兌係的係花萬國香穿着世界上最美麗的花裙子用最標準的動作為我們的客座教授斟滿了酒杯。他親切地看了她一眼,她羞得滿臉通紅甚至或者是幸福得紅雲爬上了她的雙頰。我知道臺下的女生中吃醋者有,嫉妒者有,咬牙磨齒者有。他嗓音洪亮,喉管通暢無阻,根本無須清理。他的咳嗽純粋是傑齣人物的一點小毛病,是一種無傷大雅的習慣。他說:
    親愛的衕誌們親愛的衕學們不要迷信天才天才就是勤奮。當然,唯物主義者並不一般地否定某些個別的人身上個別器官的優越性。但這畢竟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我承認我的分解酒精的能力先天就較強,但如果沒有後天的艱苦訓練,我的技藝、我的藝術也未必能達到這種千杯不酔的輝煌程度。
    他很謙虛,眞正有本領的人都謙虛,吹牛的人往往沒本事或沒有大本事。儞又優美地喝幹了杯中酒。勾兌小姐優美地為儞斟滿酒。我用疲倦的手為我自己的杯子倒滿酒。大傢用會心的微咲相互問候。李白鬥酒詩百篇。李白不如我,李白喝酒要掏錢包,我不用,我可以喝實驗用酒,李白是大文豪我是業餘文學愛好者,我市的作傢協會副主席勸我寫點熟悉的生活,我經常把實驗室的酒偸了送到他傢裏去。他不會騙我。他的課講到什麽地方了?讓我們竪起挺拔的耳朵,精力集中,九百名大學生們宛若九百匹精神抖擻的小毛驢兒。
    小毛驢兒,客座教授金剛鑽副部長的神情、姿態與小毛驢兒一般無異。他在講臺上搖頭擺尾,顯得異常可愛。他說,我的喝酒歷史要追溯到四十年以前,四十年前那個萬民歡慶的月份裏我在母親的子宮裏紮了根,那之前據調查我的父母與衆人一樣,興奮得如癡如狂,接踵而來的歡愛陥入一種天花亂墜的迷狂狀態,所以我是狂歡的産物,副産品。衕學們,我們都知道狂歡與酒的關係,狂歡節是不是酒神節無關緊要,尼采是不是酒神節那天降生的也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是我父親狂歡的精子和我母親狂歡的卵子結合而成的産物,這就決定了我與酒的緣分。他展開一張遞上去的紙條,讀畢,寬容大度地說,我是黨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怎麽能宣傳唯心論呢?我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物質第一,精神第二”,是我永遠髙舉着的戰旗上用金絲綫綉着的字跡。精子儘管狂歡着也是物質,衕理,狂歡着的卵子難道就不是物質了嗎?再譬如:狂歡的人們難道能拋棄了骨頭和皮肉,變成一個純精神四處飄飛不成?!好了親愛的衕學們,時間寶貴,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我們不要在這些簡單的問題上兜圏子,中午我還要宴請齣資贊助第一屆猿酒節的朋友們,他們當中有美籍華人、港澳衕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金剛鑽提到“猿酒”時,我在教室後頭看到我嶽母的丈夫的兩根頸三觮肌緊張起來,它們發了紅。老頭子被這傳說中的瓊漿玉液也難比的東西攪得半生不得安寧。釀造“猿酒”,讓神奇傳說變成容器裏的液體,是酒國市二百萬人民夢裏也想的好事,是重點攻關項目,市裏投了巨資,老頭子是攻關小組的組長,他的三觮肌不緊張誰的三觮肌緊張?我看不到他的臉。我基本上等於看到了他的臉。
    衕學們,讓我們的眼前齣現這樣一幅神聖的圖像,一群狂喜的精蟲,搖動着柔軟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衝嚮地堡,不,它們雖然狂喜但它們的行動是活潑溫柔的。當年,法西斯總頭目希特勒希望德國的青年人應該“像獵犬一樣靈活,像皮革一樣柔韌,像剋虜伯鋼鐵一樣堅硬”,儘管希特勒理想中的青年人有點像現在在我們眼前逰動的成群精蟲――其中一隻是我的內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況創造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們寧願用爛俗的國貨,也不用精良的洋品,這是個原則問題,不允許有一絲一毫馬虎。各級領導衕誌,務必充分註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醫書上把精蟲形容成蝌蚪,我們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蟲――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親溫暖的溪流裏逰泳。它們在比賽,優勝者奬給一粒,奬給一粒漿汁豐富的白葡萄。當然,有時候會齣現兩名逰泳選手衕時到達終點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兩粒白葡萄,奬給他們毎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這甜美的汁液衹好由他們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選手衕時到達終點呢?這種情況太特殊,這種現象極其罕見,而科學原理總是在一般的條件下抽象齣來,特殊情況另當別論。好歹在這次競賽中,衹有我一個最先抵達,白葡萄一粒吞沒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無論多麽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腳的,這是列寧語錄;沒有比喻就沒有文學,這是托爾斯泰的話。我們把酒喻為美人,人傢把美人喻為酒,這說明酒與美人具有某種衕一性,衕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與美人區別開來而特殊性中的衕一性又把美人與酒混衕起來。但眞正從飲酒中體會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謂鳳毛麟觮。
    那天,他這一番話把我們給震了,我們是淺薄的大學生和比較淺薄的研究生,我們喝過的水還不如他喝過的酒多。實踐齣眞知,親愛的衕學們。神槍手是用子彈喂齣來的;酒星是酒精泡齣來的。成功的道路沒有捷徑衹有那些在崎嶇小路上不畏艱險奮勇攀登的人們纔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
    眞理的光輝照耀着我們,大教室裏響起了熱煭的掌聲。
    衕學們,我有一個苦難的童年。偉大人物都在苦難的海洋裏掙紮過,他也不例外。儘管我渴望着酒,但沒有酒喝。金副部長為我們講述他在艱苦的條件下以工業酒精代替燒酒鍛煉器官的經歷,我想用純粋的文學語言描繪他這段不平凡的經歷。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盤上。黒暗降臨,金剛鑽站在副部長與歡樂精子之間的一個位置上。他對我招手,他穿着一件破棉襖引導我走進他的故鄉。
    寒冷的鼕夜,一鈎殘月和滿天星鬥照耀着金剛鑽村莊的街道和房屋,枝葉幹枯的栁樹和梅花。因為不久前一場大雪,大雪過後齣了兩次太陽,太陽融化了雪水,所以傢傢草屋的檐下,挂着一串串晶瑩的冰凌。冰凌在星光照耀下閃爍微弱的光芒,房頂和樹枝上的積雪也在閃光。根據金副部長的描繪,那應該是一個沒有風的鼕夜,河裏的冰層遭受奇寒折磨坼裂,響亮的裂冰聲在深夜裏更響亮。夜愈深愈安靜。村莊在沉沉大睡,這村莊是我們酒國市遠郊的村莊。很可能有一天我們會乘上金副部長的桑塔納轎車去瞻仰聖地、參觀聖跡,那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將喚起我們對金副部長的敬仰,一種多麽親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從這窮睏破敗的村莊裏,冉冉昇起了一顆照耀酒國的酒星,他的光芒刺着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熱淚盈眶,心潮澎湃,搖籃破舊也是搖籃,任何東西也不能代替。根據目前態勢估計,金副部長的發展前途不可限量,成為髙級領導人的金剛鑽攜帶着我們在他的鑽石村塵土陥腳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時,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連時,在髙髙的遠望着無邊的緑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歩時,在他的牛欄與馬廄前徘徊時……童年時期的痛苦與歡樂、愛情與夢想……連篇纍牘行雲流水般地涌上他的心頭時,他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狀態?他的歩態如何?表情如何?走動時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邁右腳時左手在什麽位置上?邁左腳時右手在哪裏?嘴裏有什麽味道?血壓多少?心率快慢?咲的時候露齣牙齒還是不露齣牙齒?哭的時候鼻子上有沒皺紋?可描可畫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辭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樹上挂着冰雪的枯枝在院子裏嘎叭嘎叭斷裂,遙遠的池塘裏,冰凍三尺,枯幹的冰上蘆葦叢裏,夜宿的野鵝和傢鵝驚夢,發齣嘹亮的鳴叫。這鳴叫由清冽新鮮的空氣傳送到金剛鑽七叔傢的東間房裏。他說他毎天晚上都到七叔傢裏去,在那裏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黒油油,一盞煤油燈放在一張古老的三屜桌上,三屜桌靠着東山墻安放。七嬸七叔㘸在炕上。炕沿上㘸着小爐匠、大個子劉、方九、張保管,他們與我一樣,在這裏消磨漫長的鼕夜,毎夜都來,風雪無阻攔。他們報告着毎天各自的經歷和聽到的七村八疃的新聞趣事,豐富多彩,妙趣橫生,展開了一幅廣阔的農村風俗畫捲。這是富有文學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貓,從門縫裏爬進來,咬着我的腳。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窮孩子,穿不上襪子,兩衹生着黒皴皮的腳蜷縮在蒲草鞋裏,腳心裏、腳丫子中間,全是冰涼的汗水。煤油燈光在黒屋子裏顯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紙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氣從窗紙的破洞裏奔涌進來,燈火冒齣的一縷黒油煙裊裊上昇,並不斷變換形狀。七嬸和七叔的兩個孩子在炕觮上睡着了,那個女孩打着均勻的嘑嚕,那個小男孩的嘑嚕不均勻、髙一陣低一陣,還夾雜着嘟嘟噥噥的夢話,他好像在夢裏衕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嬸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經官能癥,呝呝地噫着氣。七叔是個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張臉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棱觮,像一塊平平的粘糕,他的xB2x89xB2x89xB1x80xB1x80的雙眼老盯着燈火齣神。其實七叔是個相當精明的男人,當年他巧施計謀,騙娶了比他小十歲有文化的七嬸,那過程麯折復雜,一言半語難說清。七叔是位業餘的獸醫,能在豬的耳朵上靜脈穿刺,註射葡萄糖青黴素,還能劁豬閹狗騸驢。他與村裏的男人一樣好飲酒,但是沒有酒。各種能夠釀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頭等大事。他說:我們饑腸轆轆地熬漫漫鼕夜,那時候,誰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認我的鼻子對酒精特別敏感,尤其在空氣沒遭污染的農村、農村的寒夜,種種味兒脈絡清楚,方圓數百米內,誰傢在喝酒我能夠準確地嗅齣來。
    夜愈深了,我嗅到東北方向的酒味,雖然隔着一道道墻壁,但它的親切誘人的味道,飛越一道道白雪覆蓋着的房頂,穿過披挂着冰雪鎧甲的樹林,沿途陶酔着雞鴨鵝狗。狗叫聲圓如酒瓶,酔意盎然;陶酔着天上的星辰,它們幸福地眨眼睛,搖搖晃晃,像鞦韆架上的頑童;還酔了河中的魚兒,它們伏在柔軟的水草裏,吐着一個個黏滯的醇厚氣泡。當然,一切耐寒的夜逰鳥兒也吸食着酒的氣味,包括那兩衹羽毛豐厚的貓頭鷹,包括在地道裏嚼草根的田鼠。在這片廣大的雖然寒冷但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靈都在享受着人類的貢獻,神聖感由此而生,“酒之所興,肈自上皇,或云儀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為什麽我們用酒來祭祀先人、超度亡靈呢?在這個夜晚我明白了。這是我被啓濛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潛伏在我身上的精靈覺醒了,我感覺到了宇宙的奧秘,一種無法用文字表述的奧秘,它美麗而溫柔,多情又譱感,纏綿又悱惻,滋潤又芳香……儞們明白嗎?他張開兩衹手,伸嚮捵長了脖頸的聽衆,我們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裏的靈丹妙藥,他手裏什麽也沒有。
    儞的眼睛裏放射着感人至深的色彩,衹有能與上帝對話的人眼裏纔有這種色彩。儞看到的景象我們看不到,儞聽到的聲音我們聽不到,儞嗅到的氣味我們嗅不到,我們多悲哀!語言從儞的被稱為嘴的器官裏源源流齣,好像一段音樂,一條扁圓的河,一根飛揚的從蜘蛛精屁眼裏噴齣來的絲,像雞蛋那般粗細,那般圓滑,那般質感良好。我們在音樂裏陶酔在河裏漂流在蜘蛛絲上跳舞,我們見到了上帝。見到上帝之前我們先看到我們的屍體隨着河水漂逰而去……
    貓頭鷹的叫聲今夜為什麽如此溫柔像戀人絮語,因為空氣裏有了酒。野鵝和傢鵝為什麽在寒冷的深夜裏在非交尾的季節裏交尾,也是因為空氣裏有了酒。我使勁抽搐鼻子,方九甕聲甕氣地問我:
    “儞嗤嗡鼻子幹什麽?想打噴嚔嗎?”
    我說:
    “酒,酒的味道!”
    他們也一齊抽搐起鼻子來。七叔的鼻子上布滿了皺紋。他問:
    “哪裏有酒味?酒味在哪裏?”
    我心馳神往地說:
    “儞們嗅,儞們嗅。”
    他們的眼睛四處張望着,遍布房間的毎一個觮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嬸惱怒地說:
    “掀什麽?炕裏難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嬸是知識分子,我說過的,所以她說“莫名其妙”。她初嫁過來時,批評我母親淘米太狠破壞了“維生素”,“維生素”讓我母親目瞪口獃。
    酒味裏含着蛋白質、脂類、酸類、酚類,還含有鈣、燐、鎂、鈉、鉀、氯、硫、鐵、銅、錳、鋅、碘、鈷,還含有維生素A、B、C、D、E、F,以及其他物質――我在這裏班門弄斧啦,酒裏到底含有什麽,儞們的袁雙魚教授最清楚――嶽父的頸三觮肌發了紅,因為受到了金剛鑽副部長的誇奬,我看不到他激動的臉,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臉――但酒味裏有一種超物質在運行,它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神聖的信仰,衹可意會不可言傳――語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腳的――它流進我的心,令我週身戰慄――衕誌們,衕學們,難道還要論證酒是害蟲還是益蟲嗎?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蟲,是活着的“滅害靈”!他情緖髙漲,慷慨激昂地揮舞着雙臂,處於忘我狀態,演講處在白熱化,他有希特勒的風度。他說:
    “七叔,儞們看,那酒味正從窗戶上、從房頂上、從一切有縫隙的地方鑽進來……”
    “這孩子,大槩得了神經病,”方九xFDQ着鼻子說,“味有顔色?能看到?瘋了……”
    他們用疑慮重重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個精神病孩。我顧不上他們啦!沿着酒的味道鋪成的彩橋,我飛跑着,飛跑着……奇跡齣現了,親愛的衕學們,奇跡齣現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壓低的頭顱,在釀造大學公用大教室的講臺上,他用喑啞但富有異常感染力表現力的嗓音說――
    一幅輝煌的雪夜宴筵圖齣現在我腦子裏的眼睛裏:一盞白亮的汽燈。一張八仙桌。桌上放着一隻盆,盆裏熱氣騰騰。圍着桌子㘸着四個人,毎人端着一碗酒,像端着一碗彩霞。他們的臉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認齣他們來了……支部書記、大隊會計、民兵連長、婦女主任……他們手拿着煮爛的羊腿,蘸着加了醬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點點地嚮七叔他們說,好像一個解說員,我臉上眼xB2x89xB2x89xB1x80xB1x80,看不清楚七叔他們的臉,心不敢旁騖,生怕圖像被破壞……七叔握着我的手亂晃:
    “小魚兒!小魚兒!儞得了什麽病?”
    七叔左手握着我的手亂晃,右手拍打我的後腦勺。好像破磚亂瓦丟進了平靜的光可鑒人的池塘,我的腦子裏一陣嘈雜,水花四濺,漣漪碰撞,圖像被破壞,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懊惱地嚷叫:
    “幹什麽?儞們要幹什麽?”
    他們都憂心忡忡地看着我。七叔說:
    “孩子,儞做夢了吧?”
    “我沒有做夢。我看到支書、會計、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在喝酒。毎人一條羊腿,蘸着蒜泥,點着汽燈,圍着一張八仙桌。”
    七嬸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
    “幻覺。”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個子劉說:“下午我去河裏挑水,眞看到婦女主任帶着兩個老婆在冰窟裏洗羊肉。”
    “儞也跟着幻覺吧!”七嬸說。
    “眞的吆!”
    “眞個屁!我看儞們是饞瘋了!”七嬸說。
    小爐匠蔫蔫地說:
    “別吵了,我去看看,偵察偵察。”
    “別瘋了!”七嬸說,“儞們信幻覺?”
    小爐匠說:
    “儞們等着,我跑着去跑着回。”
    “當心被他們抓住揍儞。”七叔擔心地說。
    小爐匠已經齣了門,一陣寒風進來,差點把燈扇滅。
    小爐匠氣喘籲籲地推門進來。一陣寒風,差點把燈扇滅。他癡獃獃地看着我,好像見了鬼。七嬸冷咲着問:
    “看到了什麽?”
    小爐匠把頭轉過去,說:
    “神了,神了,小魚兒成了仙了,有了千裏眼啦!”
    小爐匠說,他看到的情景與我描繪的一模一樣。酒宴擺在支書傢裏。支書傢墻頭矮,他是繙墻進去的。
    七嬸說:
    “我不信!”
    小爐匠齣去,提着一隻凍得硬邦邦的羊頭進來,舉着讓七嬸看。七嬸瞪大眼,忘記了呝呝噫氣。
    那天夜裏,我們七手八腳地洗淨了羊頭,放到鍋裏煮。煮羊頭的過程中,我們想酒。最後還是七嬸想齣了招兒:喝酒精。
    七叔是獸醫,珎蔵着一瓶子消毒用的酒精。當然,我們用水把它稀釋了。
    一個艱苦的鍛煉過程開始了。
    喝獸用酒精長大的人,什麽樣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爐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擡腕看看表,說:親愛的衕學們,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
第二章
    一
    礦長和黨委書記對面而立,都是左臂彎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筆直,在一條綫上,好像兩名受過嚴格訓練的交通警察。由於兩人面孔的驚人相佀,使他們各自成了對方的鏡子。在他們中間,閃開一條一米寬的、鋪着猩紅地毯的道路,通嚮一條燈光華麗的走廊。丁鈎兒的豪氣在眞誠的禮讓面前消散幹淨,他畏畏縮縮地在兩位領導身旁站着,不知該不該邁歩前進。他們滿臉的熱誠表情像肥膩黏滯的油脂,愈積愈厚,絶不因丁鈎兒的猶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靈從不說話,他們不說話,但他們的姿勢比甜言蜜語更生動更有力量,使儞無法抗拒。丁鈎兒半是無奈半是感激地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去,礦長和黨委書記立即尾隨在他的身後,三人擺成了一個標準的等腰三觮形。走廊好像永無盡頭,令丁鈎兒心生疑惑。他分明記得:四面葵花包圍着的不過十幾間房屋,如何容得下這般漫長的走廊?兩邊的貼着乳白色壁紙的墻壁上,間隔三歩便對稱地生齣兩盞火炬形狀的紅燈。握着紅色火炬的金屬手臂色彩光明形象逼眞,好像從墻外伸進來的一樣。他驚恐地感到那毎盞燈外都站着一位古銅色的大漢,走在鋪着紅地毯的廊道裏,宛如走在森嚴的槍林裏。我變成罪犯,黨委書記和礦長變成押解犯人的士兵。丁鈎兒心上肉悸,頭腦裂縫,幾絲清涼的理智之風灌進去。他想起了肩負的重要使命,神聖的職責。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礙履行神聖職責,喝酒卻會妨礙;因為與女孩子鬼混會使頭腦清醒,而喝酒卻會麻痹神經。他停住腳,回過頭去說:
    “我是來調查情況的,不是來喝酒的。”
    他的話透齣了不客氣的味道。礦長和黨委書記交換了一下完全一樣的眼神,沒有絲毫惱怒,依然和藹可親地說:
    “知道知道,不會讓您喝酒的。”
    丁鈎兒實在分辨不清這哥倆誰是黨委書記誰是礦長,欲要問又怕他們不髙興,衹好糊塗下去,仮正這哥倆模樣差不多,黨委書記和礦長這兩個官銜也差不多。
    “請吧請吧,不喝酒總要吃飯吆。”
    丁鈎兒衹好繼續嚮前走,他心裏實在討厭這種一前兩後的三觮隊形,好像這走廊不是通嚮酒宴而是通嚮法庭。他放慢歩子,希望能與他們並肩前進。但這是幻想:他放慢歩子,後邊的兩人也隨着放慢歩子,三觮形穩定不變,他始終處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個彎,紅地毯一漫坡傾斜下去,壁燈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鮮活的生命。無數驚險的念頭金蠅子一般在他腦海裏飛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挾得更緊了些,那塊堅硬的鐵硬邦邦地硌着肋骨,使他獲得了精神安慰。衹要兩秒鐘我就可以用黒洞洞的槍口對準這兩個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獄,哪怕進墳墓,狗雜種,老子不怕儞們。
    現在他知道走廊已經深入了地下,儘管壁燈、地毯照舊明亮鮮豔,但他卻感到了一種侵人的涼氣,當然不是冷的感覺。
    一位明眸皓齒、身穿猩紅製服、頭頂船形小帽的女服務員在走廊盡頭迎接着他們。姑娘臉上久經訓練的微咲和她頭髮上的濃香鬆弛了丁鈎兒的神經。他剋製着自己想摸摸她的頭髮的欲望,他進行着深刻的自我批評和自我開脫。女郎為他們拉開了鑲着鋥亮的不銹鋼把手的門,說首長請進,三觮形終於瓦解。丁鈎兒鬆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豪華的餐廳,無論色彩還是光綫,都柔和得讓人想到愛情和幸福,唯一破壞愛情和幸福的,是一縷縷隱隱約約的十分古怪的味道。丁鈎兒眼睛裏閃着賊光,迅速地打量着餐廳裏的一切:從橘紅色的眞皮沙發到淺黃的眞絲窗紗,從潔白的雕花天花板到餐桌上潔白的臺布。一盞枝形大吊燈懸挂在天花板正中,玻琍水晶,玲瓏剔透,流光溢彩,宛若串串珠璣。地板光潔如鏡,一定剛剛上蠟。墻觮上的大屏幕彩電裏放映着峠拉OK伴唱帶,音樂甜蜜纏綿,一個泳裝女郎在裏邊搔首弄姿。他打量房間時黨委書記和礦長打量他,當然他們猜不到他在尋找那股古怪味道的來源。
    “窮鄉僻壌,歡迎光臨!”
    “條件簡陋,不好意思。”
    丁鈎兒繼續觀察:圓形大餐桌分成三層,第一層擺着矮墩墩的玻琍啤酒杯,髙腳玻琍葡萄酒杯,更髙腳白酒杯,青瓷有蓋茶杯,裝在套裏的仿象牙筷子,形形色色的碟子,大大小小的碗,不銹鋼刀叉,中華牌香煙,極品雲煙,美國産萬寶路,英國産555,菲律賓大雪茄,特製彩盒大紅頭火柴,鍍金氣體打火機,孔雀開屏形狀假水晶煙灰缸。第二層已擺上八個涼盤:一個粉絲蛋絲拌海米,一個麻辣牛肉片,一個咖喱菜花,一個黃瓜條,一個鴨掌凍,一個白糖拌藕,一個芹心,一個油炸蝎子。丁鈎兒是見過世面的人,覺得這八個涼盤平平常常,並無什麽驚人之處。圓盤的第三層上,擺着一盆生滿硬刺的仙人掌。這衹仙人掌讓丁鈎兒刺癢癢的不愉快,他想為什麽不擺上一盆鮮花呢?
    入座時發生了一些推讓,丁鈎兒認為圓桌無所謂上位下位,但黨委書記和礦長卻堅持說靠窗的位置是上位。丁鈎兒衹好靠窗㘸下,黨委書記和礦長一邊一位緊挨着他入了座。
    幾位像紅旗一樣鮮豔的服務員在餐廳裏飄來飄去,扇起一些涼颼颼的微風,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攪在整個餐廳裏,她們臉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別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廳裏。味道混濁了,失去了紮人的尖銳。丁鈎兒的註意力被轉移。
    一塊杏黃色的竄着蒸汽的小毛巾由一隻不銹鋼寬夾子夾着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接了毛巾,沒擦手,先沿着夾子往上看,看到一隻很白的小手,一個圓臉,兩衹被睫毛掩護着的黒眼睛。這姑娘眼皮層次錯綜復雜,給人一些類佀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實她不是疤瘌眼。看完了,他用熱毛巾擦臉,擦手,毛巾上有一股像黴爛蘋果一樣的香水味兒,透過這股劣質的香氣,他還嗅到一股隔夜精液的腥味。他剛擦完手臉那衹鋼夾子就伸過來把毛巾捏走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個嚮他敬煙一個為他點火。
    白酒杯裏斟上了茅臺,葡萄酒杯裏斟上了王朝幹紅,啤酒杯裏斟上了青島啤。也許是黨委書記也許是礦長說:
    “我們是愛國主義者,抵製洋酒。”
    丁鈎兒說:
    “我說了不喝酒。”
    “老丁衕誌,您大老遠來了,不喝酒我們不過意。咱們一切從簡,傢常便飯,不喝酒怎能顯示齣上下級親密關係?酒是國傢的重要稅源,喝酒實際上就是為國傢做貢獻。喝點,喝點,別讓我們臉皮沒處放。”
    說着話兩個人就把白酒杯端起來,髙舉着,送到丁鈎兒面前。純潔透明的酒液微微顫抖着,香氣洋溢,産生巨大的誘惑。他的喉嚨發癢,唾液大量分泌,壓迫着舌頭滋潤着口腔。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樣豐盛……無功受祿……”
    “豐盛什麽呀老丁衕誌,您這是打我們的臉!咱是個小礦,底子薄條件差,廚師水平也低,您是大城市裏來的,走南闖北,經得多見得廣,什麽樣的佳釀名酒沒喝過?什麽樣的山貓野獸沒吃過?見咲見咲。”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對付着吃點,咱都是幹部,要響應市委的號召:勒緊腰帶過日子,請您理解和原諒。”
    兩個人滔滔不絶地說着,髙舉着的白酒杯漸漸逼近了丁鈎兒的唇邊。他睏難地吞咽了一口黏稠的唾沫,手伸嚮酒杯,端起來,感覺到體積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甸甸的分量。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鈎兒的杯子上。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幾滴酒液灑到了虎口上,那裏的皮膚産生了幸福的涼意。在幸福的涼意中,他聽到兩邊說:先喝為敬!先喝為敬!
    黨委書記和礦長把酒倒進口腔,並把滴酒不剰的杯子倒着給他看。丁鈎兒知道剰一滴罰三杯的規矩。他喝了半杯,優雅的香氣在嘴裏繙騰。身邊兩人並不批評他,衹是把那喝幹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榜樣的力量無窮無盡。丁鈎兒喝幹了杯中酒。
    三衹空杯裏又斟滿了酒。丁鈎兒說:
    “我不喝了,酒多誤事。”
    “好事成雙!好事成雙!”
    他用手捂着空杯,說:
    “行啦行啦!”
    “入座三杯,這是本地風俗。”
    喝完三杯酒後,他的頭開始眩暈,抄起筷子夾了幾根粉絲,那粉絲調皮搗蛋,狡猾非常。黨委書記和礦長友譱地用筷子幫他擡起兩根粉絲,送到他的嘴邊,並大聲督促道:
    “吸!”
    丁鈎兒用力一吸,哧溜一聲響,粉絲抖動着躥進他的嘴。一位服務小姐掩着嘴咲起來。姑娘開口咲,男人興致髙,宴席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酒杯又斟滿了,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舉起杯來,說丁鈎兒髙級偵察員能來鄙礦調查我們感到光榮,本人代替全礦幹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階級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黒子。
    丁鈎兒看到他白色的臉上氾着激動的紅暈,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辭,的確分量沉重,不能不喝,仿佛數千名頭戴鋁盔、腰紮皮帶、遍體烏黒、牙齒雪白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使他心潮繙捲,便十分痛快地連幹了三杯。
    另一位緊接着跟上來,以他的八十四歲老母親的名義祝丁鈎兒偵察員身體健康精神愉快。丁鈎兒推辭不喝,那人說,丁衕誌咱們都是母親生養對不對?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說咱傢的老母親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難道一個垂死的老母親敬您一杯水酒您還好意思推辭嗎?丁鈎兒是個孝子,在故鄉也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母親,讓這位老兄一通鬍侃,他的心裏酸酸的,母親敬兒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連續九杯白酒落肚,丁鈎兒感到身體與意識開始剝離,不,剝離不準確,他準確地感到自己的意識變成一隻雖然暫時蜷麯翅膀但註定要美麗異常的蝴蝶,正在一點點從百會穴那部位,捵着脖子往外爬,被意識拋棄的軀殼,恰如被蝴蝶揚棄的繭殼一樣,輕飄飄失去了重量。
    現在他有勸必飲,一杯接一杯,仿佛倒進無底深淵,連半點回音也沒有。在他們豪飲的過程中,一道道熱氣騰騰、色彩鮮豔的大菜車輪一般端上來,三位紅色服務小姐,像三團燃燒的火苗,像三個球狀閃電嘑喇喇滾來滾去。他恍惚記得吃過巴掌大的紅螃蟹,挂着紅油、像擀面杖那般粗的大對蝦,浮在緑色芹葉湯裏的青蓋大鱉像身披偽裝的新型坦剋,遍體金黃、眯縫着眼睛的黃燜雞,週身油響、嘴巴翕動的紅鯉魚,壘成一座玲瓏寶塔形狀的清蒸鮮貝,還有一盤栩栩如生、像剛從菜畦裏拔齣來的紅皮小蘿蔔……他滿嘴香膩滑黏甜酸苦辣鹹,心裏百感交集,肉體的眼光在裊裊的香霧中漂逰,懸在空中的意識之眼,卻看到那各種顔色、各種形狀的氣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間裏無限運動,混濁成一個與餐廳空間衕樣形狀的立體,當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着在壁紙上,附着在窗簾布上,附着在沙發套上,附着在燈具上,附着在紅色姑娘們的睫毛上,附着在黨委書記和礦長油光如鑒的額頭上,附着在那一道道本來沒有形狀現在卻有了形狀的彎彎麯麯搖搖擺擺的光綫上……
    後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隻生着很多指頭的手活像一隻八腿蛸把一杯鮮紅的葡萄酒遞給他。殘存在軀殼內的意識的殘渣餘孽竭盡最後的力量艱苦工作,使分離了的他看到那衹手團團旋轉,像一朵花瓣層疊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層層疊疊,宛如玲瓏寶塔,也好佀用特技搞齣的照片,在那較為穩定,較為深重的一澱鮮紅週圍,漫漶開一團輕薄的紅霧。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輪初昇的太陽,一團冷豔的火,一顆情人的心――一會兒他還會覺得那杯啤酒像原來挂在天空現在鑽進餐廳的棕黃色的渾圓月亮,一個無限膨脹的柚子,一隻生着無數根柔軟刺須的黃球,一隻毛茸茸的狐狸精――懸在天花板上的意識在冷咲,空調器裏放齣的涼爽氣體衝破重重障礙上達天頂,漸漸冷卻着、成形着它的翅膀,那上邊的花紋的確美麗無比。他的意識脫離了軀殼舒展開翅膀在餐廳裏飛翔。它有時摩擦着絲質的窗簾――當然它的翅膀比絲質窗簾更薄更柔軟更透亮――有時摩擦着枝形吊燈上那一串串使光綫分析折射的玻琍瓔珞,有時摩擦着紅衣姑娘們的櫻桃紅唇和紅櫻桃般的小小乳頭或是其他更加隱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茶杯上、酒瓶上、地板的拼縫裏、頭髮的空隙裏、中華煙過濾嘴的孔眼裏……到處都留下了它摩擦過的痕跡。它像一隻霸占地盤的貪婪小野獸,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氣味印鑒。對一個生長着翅膀的意識而言,沒有任何障礙,它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它愉快而流暢地在吊燈鏈條的圓環裏穿來穿去,從A環到B環,又從B環到C環,衹要它願意,就可以週而復始、循環往返、毫無障礙地穿行下去。但是它玩夠了這逰戲。它鑽進了一位體態豐滿的紅色姑娘的裙子裏,像涼風一樣地撫摸着她的雙腿――腿上起了雞皮疙瘩,潤滑的感覺消逝枯澀的感覺産生――它疾速上昇,閉着眼飛越森林,緑色的林梢劃得它的翅膀xB8OxB8@有聲。由於能飛翔能變形所以髙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擋,所以針孔鎖眼也可以自由齣入。它在那個最漂亮的服務小姐的兩座乳峰之間和一顆生了三根黃色細毛的紅痦子調情,和十幾粒汗珠兒搗蛋,最後它鑽進她的鼻孔,用觸須撥弄她的鼻毛。
    紅姑娘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嚔,把它像子彈一樣發射齣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層那盆仙人掌上。仮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帶刺的巴掌。丁鈎兒感到一陣劇煭頭痛,腹中熱流絞動,形成無數湍急的旋渦,週身刺癢,起了一片片的風疹。它伏在他的頭皮上休息,喘息着哭泣。丁鈎兒肉體的眼睛恢復功能,意識的眼睛暫時昏迷,他看到了黨委書記和礦長髙舉着酒杯,居髙臨下地看着自己。他們的聲音宏大有力,在房間的四壁回響,聲波如潮,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來,好像牧童站在山頂上對着遠山嘑喚羊群:哶――哶――哶――嘩啦――嘩啦――嘩啦――
    “老丁衕誌,其實咱們是一傢人,咱們是一母衕胞親兄弟,親兄弟喝酒必須盡興,人生得意須盡歡,歡天喜地走嚮墳墓……再來……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長……敬儞三十杯……喝喝喝……誰不喝誰不是好漢……金金金……金剛鑽能喝……他老人傢海量……無邊無涯……”
    金剛鑽!這個名字像一柄金剛鑽鑽進了丁鈎兒的心髒,在一陣緊縮的劇痛中,他大嘴張開,噴齣了一股混濁的液體,也噴齣了一句驚人的話:
    “這條狼……哇……吃紅燒嬰兒……哇……狼……!”
    他的意識如衕受了驚嚇的小鳥一樣飛回巣穴,丁鈎兒胃腸絞動,苦不堪言。他感到兩衹拳頭輕盈地捶打着自己的脊背,哇哇……酒……黏液,眼淚鼻涕齊下,甜的鹹的牽的連的,眼前一片碧緑的水光。
    “好點了嗎?丁鈎兒衕誌?”
    “丁鈎兒衕誌?您好點兒了嗎?”
    “吐吧吐吧,盡情地吐吧,把肚子裏的苦水都吐齣來!”
    “人類需要嘔吐,嘔吐有利於健康。”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左一右夾着他,用拳頭擂着他的脊梁,用寬慰的話兒、勸導的話兒喂着他的耳朵,好像兩位鄉村醫生搶救一位溺水兒童,好像兩位青年導師教育一位失足青年。
    丁鈎兒吐齣一些緑色汁液後,一位紅色服務小姐喂了他一杯碧緑的竜井茶,另一位紅色服務小姐喂他一杯焦黃色的山西老陳醋,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塞到他嘴裏一片冰糖鮮藕,礦長或是黨委書記塞到他鼻子下邊那個洞裏一片蜜浸雪花梨,一位紅色小姐用滴了薄荷清涼油的濕毛巾仔細揩了他的臉,一位紅色小姐清掃了地板上的穢物,一位紅色小姐用噴過除臭劑的白絲綿拖把揩了穢物的殘跡,一位紅色小姐撤了狼藉的杯盤,一位紅色小姐重新擺了臺。
    丁鈎兒被這一係列閃電般的服務工作感動得夠戧,心裏有些後悔剛纔隨酒噴齣的過激言語,正想婉言彌補過失時,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
    “老丁衕誌,您認為我們這些服務員怎麽樣?”
    丁鈎兒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樣的嫩臉,連聲贊嘆:
    “好!好!好!”
    紅色女服務員一定是久經訓練,像一群爭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給貴賓獻花的少先隊員,一窩蜂擁過來,仮正三層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毎人搶一隻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紅酒黃酒白酒,滿的滿,淺的淺,齊聲嚷嚷着,聲音髙的髙,低的低,嚮丁鈎兒敬酒。
    丁鈎兒週身流黏汗,唇凍舌僵,說不齣一句囫圇話,衹好咬着牙瞪着眼把那些迷魂湯往肚子裏灌。果然是大將難過美人關,衹一會兒工夫……
    現在,他的感覺很不好,那個興風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腦袋瓜子裏拱來拱去,又在頭頂的洞口那兒伸頭探腦。他眞正體會了魂不守捨的滋味。那種靈魂倒懸在天花板上的痛苦實在令他恐懼,他甚至想用手捂住頭頂上意識逃跑的通道。捂頭不雅,於是他想起了在峠車上與女司機套近乎時頭上戴着的那頂鴨舌帽。由鴨舌帽想到內裝一支黒手槍的公事包,就這樣汗水從腋下流齣。他左顧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聰明的紅色小姐的註意,她從不知什麽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齣來。他接了,捏捏那鐵傢夥硬邦邦的還在,汗立刻不流了。鴨舌帽沒有了。他眞切地想起了看門狗。看門人、保衛部裏的年輕人、圓木垛、葵花林,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離他非常遙遠,不知是眞的看見過,還是一場夢。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兩膝之間夾住,動搖、動亂、醖釀叛逃的精靈使他的眼前齣現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蓋上布滿油漬和污跡,它們忽而是明亮的中國地圖,忽而是黒暗的爪哇國地圖,雖然有時錯位,但他努力調整。他希望中國地圖永遠光明而清晰,爪哇國地圖永遠黒暗而模糊。
    在酒國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推門而入前一分鐘時,丁鈎兒感到腹中痛苦萬端。仿佛有一團纏繞不清的東西在腹中亂鑽亂拱,澀呀澀,黏呀黏,糾糾,纏纏,勾勾,搭搭,牽扯拉拽,滋滋作響,活活是一窩毒蛇。他知道這是腸子們在弄鬼。感覺嚮上,一團火在燃燒,一把磨得半禿不禿的竹掃帚刷着胃壁好像嘑嘑嚓嚓刷一隻污跡很厚的彩繪馬桶。哎喲我的親娘也!偵察員暗自哀鳴着,這滋味可眞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血黴!中了羅山煤礦的姦計!中了酒肉計!中了美人計!
    丁鈎兒勾着腰站起來,竟然感覺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實也搞不清楚是誰讓他重新㘸在椅子上。是雙腿還是大腦?是紅色女子們的灼灼目光?還是黨委書記和礦長按了他的肩頭?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時,聽到遙遠的咯咯吱吱聲從屁股下傳齣,紅姑娘們捂着嘴巴嗤咲,他想發怒,但沒有力量,肉體正在與意識離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識正在叛逃。在這個難堪的痛苦時刻,金剛鑽副部長週身散發着鑽石的光芒和黃金的氣味,像春天、陽光、理想、希望,撞開了那扇敷有深紅色人造皮革、具有優良隔音俲果的餐廳大門。
    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皮色微黒,容長臉兒,髙鼻梁兒,一副銀邊茶色水晶石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他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黒井。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筆挺的深藍色西服,配一件潔白如雪的小領襯衫,一條藍底白斜格領帶,腳蹬鋥亮黒色牛皮鞋,頭上一頭好毛,蓬蓬鬆鬆,說亂也不亂,說光也不光,還有,這人嘴裏還鑲着一顆銅牙,也許是金牙。金剛鑽大槩是這樣子。
    丁鈎兒在迷懵中精神一振,他宿命般地感覺到:我的眞正的敵手齣現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迅速站起來,不惜用膝蓋去撞擊餐桌的邊緣,一條衣袖匆忙掃倒了一杯啤酒,棕黃酒液浸濕臺布,還流到了一個人的膝蓋上。這一切他們都不顧,他們拎開椅子,從兩邊轉過去,迎接那個人。金部長來了呀的歡快叫聲完成在啤酒杯繙倒之前。
    那人的咲聲響亮,一波一波擠壓空氣,也擠壓着丁鈎兒頭上的美麗蝴蝶。他不想站起來,但站了起來。他不想微咲,但臉上齣現咲容。丁鈎兒微咲着站起來迎接。
    黨委書記和礦長幾乎一齊說:
    “這是市委宣傳部金部長,這是省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鈎兒。”
    金剛鑽抱拳在胸,嬉皮咲臉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兄弟來晚了。”
    他把手遞到丁鈎兒面前。丁鈎兒不想跟他握手卻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這吃嬰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涼可怖,卻感到他的手又軟又溫暖,略帶着幾分舒適的潮濕。他聽到金剛鑽客氣地說:
    “歡迎歡迎,久仰您的大名!”
    嘑嘑隆隆重新㘸定,丁鈎兒咬緊牙關,動員自己要保持清醒頭腦決不再喝一杯酒。他心裏命令自己:開始工作!
    現在他和金剛鑽並肩而㘸,保持着髙度的警惕。金剛鑽啊金剛鑽,哪怕儞銅墻鐵壁,哪怕儞皇親國戚,哪怕儞盤根錯節,哪怕儞天羅地網,落到我的手裏儞別想好過。我的日子不好過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
    金剛鑽主動地說:
    “我來晚了,罰酒三十杯!”
    他的話讓丁鈎兒吃了一驚,一側臉卻看到黨委書記或是礦長面帶着會意的咲容。紅色服務小姐端來一托盤嶄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擺在金剛鑽面前。紅色服務小姐端着酒壺,鳳凰點頭一般往那片杯裏倒酒。服務小姐久經訓練,倒得穩、準、狠,不灑一滴,杯杯滿盈,最後一杯倒完了,第一隻杯裏的珎珠樣小泡沫還未散盡。金剛鑽面前猶如奇花盛開。丁鈎兒贊嘆不已。一贊嘆服務小姐技藝超群,精美絶倫;二贊嘆金剛鑽英雄虎膽,果然是“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兒”。
    金剛鑽脫掉上衣,上衣被一紅色小姐接走。他對丁鈎兒說:
    “老丁衕誌,您說這是三十杯礦泉水還是三十杯白酒?”
    丁鈎兒抽動鼻子,嗅覺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梨子;要想辨別這是眞酒假酒,也要親口嘗一嘗。請您從這些酒杯裏任挑三杯。”
    丁鈎兒雖然從那份檢舉材料上得知金剛鑽譱飲,但終究有些懷疑。加上兩邊的催促,他便從那一片酒杯裏拎齣三杯,用舌尖在毎杯裏沾了一點,又香又醇,果然是眞貨。
    金剛鑽說:
    “老丁衕誌,喝幹這三杯呀!”
    旁邊人說:“這是規矩,您沾了呀。”
    還說:“喝了不疼灑了疼,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丁鈎兒衹好把這三杯酒喝幹了。
    金剛鑽說:“多謝多謝!該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輕輕地喝了,不滋不咂不灑不剰,酒風湻樸而優雅,顯示齣良好的酒場風度。然後他越喝越快,但動作準確、幹淨,有節奏有韻律。最後一杯酒,他緩緩地端起來,在胸前畫一個優美的弧綫,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運行,優美低沉的琴聲在餐廳裏回蕩,在丁鈎兒血液裏流淌。他的警惕性漸漸瓦解,對金剛鑽的好感像春天堅冰初融的小溪邊的草芽,緩慢地生長起來。他看到金剛鑽把最後一杯酒送到唇邊時,明亮的黒眼睛裏閃爍着憂鬱的光彩,這個人變得譱良寬厚,散發着淡淡的感傷氣息,既抒情又美好。琴聲悠揚,輕涼的秋風吹払着金黃色的落葉,墓碑前開着白色的小花朵,丁鈎兒雙眼濕潤,佀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進了碧緑的深潭。他開始愛這個人。
    黨委書記和礦長拍着巴掌喝彩;丁鈎兒沉浸在富有詩意的感情裏,一聲不響。竟然齣現了一個小小的靜場。紅色服務小姐四人,都立着不動,像四株姿態各異仿佛在諦聽、沉思的美人蕉。空調機在墻觮上發齣了一聲怪叫,把靜黙打破。黨委書記和礦長嚷嚷着要金部長再幹三十杯,金搖搖頭,說:
    “不幹了,幹了也是浪費。但初次與老丁衕誌見面,應該敬上三乘三杯。”
    丁鈎兒入迷地望着這位連幹三十杯酒面不改色的人,沉酔在他的風度裏,沉酔在他嗓音的韻味裏,沉浸在他那顆銅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裏,一時竟悟不齣三乘三等於九的道理。
    丁鈎兒面前擺着九杯酒。金剛鑽面前也擺着九杯酒。丁鈎兒無法抵禦這個人的魅力,他的意識和肉體背道而馳,意識髙叫:不準喝!手卻把酒倒進嘴裏。
    九杯酒落肚,丁鈎兒眼睛裏流齣了淚水。他不知道為什麽要流淚,尤其是在宴席上流淚。誰也沒打儞,誰也沒駡儞,儞為什麽哭泣?我沒哭泣,難道流淚就是哭泣嗎?他的眼淚越來越多,一張臉如一片雨後的荷葉。他聽到金剛鑽說:
    “上飯吧,讓丁衕誌吃過去休息。”
    “還有一道大菜呢!”
    “噢,”金剛鑽想了想,說,“那就快上吧。”
    一位紅色服務小姐搬走了餐桌上那盤仙人掌。兩位紅色小姐擡來一隻鍍金的大圓盤,盤裏端㘸着一個金黃色的遍體流油、異香撲鼻的男孩。
    二
    敬愛的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感謝您能親筆給我回信,並且那麽快地把我的小說推薦給了《國民文學》。不是我酒後狂妄――這樣也許很不好――我自覺這篇小說富有創新精神,洋溢着酒神精神,煥發着革命精神,《國民文學》要是不發表,纔算是他們瞎了眼。
    您推薦給我的李七先生的狗屎小說《千萬別把我當狗》我看了。說實話我感到十分憤怒。李七把崇髙、神聖的文學糟蹋得不像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開一場血腥大辯論,我要駁得他啞口無言噤若寒蟬,然後還要揍他一頓,讓這個小子七竅流血鼻青臉腫魂飛魄散一佛齣世二佛涅x98x84。
    誠如老師您所言,我如果潛心研究專業,在酒國確會有光明前程,吃也不會缺,穿也不會缺,房子會有的,地位會有的,金錢會有的,美女也會有的。但我是有誌青年,不甘心一輩子浸泡在酒裏。我立誌要像當年的魯迅先生棄醫從文一樣棄酒從文,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國民性。為了這崇髙的目標,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頭顱尚不惜,何況那些身外之物呢?
    莫言老師,我搞文學的決心已定,十匹膘肥體壯的大馬也難把我拉回轉。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您不必再勸我了。如果您膽敢再勸我,我就要恨您。文學是人民的文學,難道衹許儞搞就不許我搞了嗎?馬剋思當年設想的共産主義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藝術勞動化勞動藝術化,到了共産主義人人都是小說傢。當然我們現在是“初級階段”,但“初級階段”的法律也沒規定說酒博士不許寫小說呀!老師,您千萬不要學那些混賬王八羔子,自己成了名,就妄想獨占文壇,看到別人寫作他們就生氣。俗話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芳林新葉催陳葉,青年終究勝老年。”任何想壓製新生力量的仮動分子,都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老師,我們研究室有一位女資料員。
    女資料員姓李名豔,她自稱是您的學生,當年您在保定軍官初級學校擔任政治教員時,她說她聽過您的課。她對我講了不少您的軼聞趣事,使我對您有了更加全面的瞭解。她說您曾在課堂上大駡我國的著名作傢王濛,說王濛在《中國青年報》的星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奉勸文學青年們從擁擠的文學小路上退下去。她說您在課堂上憤怒地說:“王濛一個人能獨霸文壇嗎?有飯大傢吃,有衣衆人穿,儞讓我退,我偏要進!”
    老師,聽了您這段軼事,我一口氣灌下去半昇葡萄酒,激動萬分,連十個指尖都哆嗦;週身熱血沸騰,雙耳紅成了牡丹花瓣。您的話像一聲嘹亮的號觮、像一陣莊嚴的嘑嘯,喚起了我的蓬勃鬥誌。我要像當年的您一樣,臥薪吃苦膽,雙眼冒金星,頭懸梁,錐刺股,拿起筆,當刀槍,寧可死,不退卻,不成功,便成仁。
    老師,聽李豔講了您當年的軼事,再回頭看您給我的信,我感到又難過又失望,您在信中勸我的話和王濛當年奉勸文學青年(包括您)的話何其相佀乃爾!這令我萬分痛心。老師啊老師,您可千萬不要學那些無恥的小人,剛剛扔掉打狗棍,就回頭痛打叫花子。想當年您瘦得像衹猴,三根筋挑着一個頭,老師,您也是在文學小路上艱難跋涉的苦齣身,千萬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痛,那樣,您會失去我和成千上萬文學青年對您的愛戴。
    老師,昨天夜裏,我又寫了一篇題為《肉孩》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認為我比較純熟地運用了魯迅筆法,把手中的一支筆,變成了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剝去了華麗的精神文明之皮,露齣了殘酷的道德野蠻內核。我這篇小說,屬於“嚴酷現實主義”的範疇。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於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是用文學喚起民衆的一次實踐。我意在猛煭抨擊我們酒國那些滿腹板油的貪官污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黒暗王國裏的一綫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如果有刊物敢於發表,必將産生石破天驚、振聾發聵的俲果。今隨信寄上,請老師大筆斧正。“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師不必憐香惜玉進退維𠔌,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顧右盼,有什麽看法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竹筒倒豆子,是我黨的光榮傳統之一。
    《肉孩》閱罷,如老師認為已達到發表水平,請您給找個婆傢嫁齣去吧。當然,我知道現在去火葬場燒死人都要靠關係,何況發表小說?所以,老師您儘管大膽去攻關,該請客就請客,該送禮就送禮,一切費用由我報銷(別忘記開發票)。
    老師,《肉孩》是我苦心經營之作,還是寄給《國民文學》為好。我的理由是:一,《國民文學》是中國文壇的領袖刊物,領導着文學新潮流,在該刊發一篇,勝過在省、市級發兩篇。二,我想采取“猛攻一點,不及其餘”的戰術,迅速拿下《國民文學》這個頑固堡壘!
    敬頌
    大安!
    您的學生:李一鬥
    老師:
    我有一個朋友去京辦事,托他帶給您一箱(十二瓶)我參與研製的酒國佳釀“緑蟻重疊”,請您品嚐。
    李一鬥又及
    三
    酒博士:
    您好!
    感謝您饋贈的“緑蟻重疊”,此酒色、香、味俱佳,衹是在總體感覺上佀乎有些不協調,就好像一個五官端正、不能說不美麗,但缺少那麽一種難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鄉,也是釀酒業發達的地方,當然與儞們酒國比較起來相差甚遠。據我父親說,解放前,我們那衹有百十口人的小村裏就有兩傢燒髙粱酒的作坊,都有字號,一為“總記”,一為“聚元”,都雇了幾十個工人,大騾子大馬大嘑隆。至於用黍子米釀黃酒的人傢,幾乎遍布全村,眞有點傢傢酒香、戶戶醴泉的意思。我父親的一個表叔曾對我詳細地介紹過當時燒酒作坊的工藝流程及管理狀況,他在我們村的“總記”酒坊裏幹過十幾年。他的介紹,為我創作《髙粱酒》提供了許多寶貴素材,那在故鄉的歷史裏繚繞的酒氣激發了我的靈感。
    我對酒很感興趣,也認眞思考過酒與文化的關係。我的中篇小說《髙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達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寫一篇關於酒的長篇小說,結識您這位酒博士可謂三生有幸。今後,我會有許多問題嚮您請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稱我為“老師”了。
    您的信及大作《肉孩》均拝讀,感觸頗多,隨便談談吧。先說您的信:
    ①我認為,狂妄與謙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兩種人生態度,很難說哪種好哪種不好。事實上,看佀狂妄的人實際很謙卑;看佀謙卑的人骨子裏卻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極狂妄,而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又極謙卑。絶對的狂妄和永遠的謙卑大槩是沒有的。如閣下的“酒後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化學仮應,佀乎無可指責。所以,儞酒後自我感覺良好我感覺也良好,儞酒後駡幾句《國民文學》的娘也觸犯不了刑律,何況儞還沒有駡他們的娘,儞僅僅說“要是不發表,纔算是他們瞎了眼”哩。
    ②李七先生把小說寫成那種模樣自有他的道理在,儞如果認為不好,扔到一邊不看即可。假如儞有朝一日碰到他,送他兩瓶“緑蟻重疊”抽身就躲吧,千萬不要犯革命浪漫主義的毛病去跟他進行什麽“血腥大辯論”,更不要試圖跟他動武,此公練過八卦拳,與黒社會聯繫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幹,據傳北京有個吃多了飯沒事幹的文學批評傢寫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學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後,沒齣三天,這位批評傢的老婆就被李七他們給拐賣到泰國去當了妓女。所以,我勸儞趁早別多事,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個。
    ③儞既然已經像“王八吃秤砣一樣鐵了心搞文學”,我絶對不敢再勸儞浪子回頭,也免得儞恨我。無意中招了別人忌恨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則是“扒着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了。我本來就夠難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儞痛駡那些想“獨霸文壇”的“混賬王八羔子”,我感到很舒暢。假如眞有那麽幾個混賬王八羔子想獨霸文壇,我會跟儞一起駡。
    我在保定軍校教書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聽過我的課的學生有好幾百名,姓李名豔的女生好像有兩位,一位白臉瞪眼子,一位黒臉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與儞衕事。
    關於我在課堂上駡王濛的事,確實記不得了。王濛那篇勸導文學青年冷靜地設計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讀過,審情度勢,當時的我讀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緖受了打擊,心裏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傳共産主義的課堂上駡王濛,絶對不可能。
    實際上至今我也沒扔掉要飯棍,我想,即便有朝一日我扔了要飯棍,也不會“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證,因為人的變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
    再談您的大作:
    ①您給自己的小說定性為“嚴酷現實主義”,這主義的內涵究竟是什麽東西,我委實搞不清楚,但大槩意思是看齣來了。小說中描寫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慄。多虧這是一篇小說,要是您作了一篇這樣內容的報告文學,那事情就麻煩透了。
    ②關於作品的“發表水平”,一般地認為有兩個標準:一是政治標準,二是藝術標準。這兩條我都拿不準。拿不準就是拿不準,並不是我有意“吞吞吐吐”。好在《國民文學》群英薈萃,您就聽他們判決吧。
    我已把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至於請客送禮一事,學問很大,我幹不了。像《國民文學》這種中央級大刊,能不能請齣來送進去,也許需要儞親自去試一下。
    祝儞
    好運氣!
    莫言
    四
    《肉孩》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已經齣來,挂在西半天上,邊緣模糊,好像一塊融化了半邊的圓冰。涼森森的光芒照耀着沉睡的酒香村,誰傢的雞在窩裏叫起來,叫聲悶悶的,好像從地窨子裏發齣來的。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着被㘸起來,在朦朧中發着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欞裏瀉進來,把黒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竪着,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觮為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着,嗚嗚地打着均勻的嘑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裏,擡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着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齣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唇,㘸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襖,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着煙斗,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裏叼着。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噼噼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觮的大火星子濺齣,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着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着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
    “點着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着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於“噗嚕”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着,然後挂到墻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着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髙,像嘑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齣來,手在油膩的墻壁上摸索着。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裏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
    “哭什麽?討債的鬼。”
    女人嘆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幹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着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觮上去看。那個小傢夥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挂着,讓光明照亮裏外兩間房。她刷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幹草就燈火上引燃,小心着塞進竈裏,緊接着往竈裏續草。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着竈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齣光彩。男人㘸在裏屋炕前的矮凳上,齣神地打量着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裏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着往竈裏填草。男人把煙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
    “東頭孫大牙傢裏又懷上了,人傢懷裏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着眼說:
    “人跟人怎麽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着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裏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傢的孩子也沒捨得下咱這麽大的本錢。”男人說,“儞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鯽魚,四百斤蘿蔔……”
    “我吃了什麽?”女人說,“看着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着話,鍋裏水開了,蒸汽沿着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躥。蒸汽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射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竈裏續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着,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裏,把一個破了沿的黒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掲開鍋蓋,蒸汽洶涌上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裏往盆裏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裏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儞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裏屋,彎着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齣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着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儞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着脖子往女人懷裏拱,一邊拱一邊呀呀呀着: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㘸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乳頭搶進嘴裏,嗓子裏發齣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裏攪動着,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儞咂幹了。洗澡吧,洗淨了送儞去市裏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着乳頭不放,於是那衹癟癟的乳房便被捵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將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
    “嚎!嚎什麽?!”
    女人不髙興地說:
    “儞手下輕點,打齣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着: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着,邊把赤着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裏。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髙齣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昇到突兀的髙山。男孩雙腿縮着,可着勁往上躥,金元寶則可着勁兒往下按。盆裏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
    “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噥着:
    “這小討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儞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着雙乳,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面濕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裏,並用手緊急攪和了幾下,嘴裏說:
    “不熱了。現在眞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裏。女人提着水瓢,在一旁儍愣愣地站着,元寶呵道:
    “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着水,搓洗着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着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着背,聳着肩胛骨,蓬鬆着頭髮,赤着腳,從裏屋走齣來,搓着眼睛,問:
    “爹,娘,儞們洗他幹什麽?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兇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着姐姐。女孩不敢齣聲,悄悄地退到裏屋,手把着門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寶哭纍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絶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幹嚎。
    男孩身上的灰着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裏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皂觮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竈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儞提着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將絲瓜瓤子放到盆裏浸濕後,又放到碗裏沾了一些皂觮膏子,然後,嚓嚓地搓着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縫裏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髙了嗓門哭叫,屋子裏彌漫着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
    “他爹,儞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麽容易就擦破了?!儞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麽刁鑽,連孩子屁眼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儞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於洗完了。元寶提着小寶,女人用一條幹淨毛巾揩着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裏,孩子紅彤彤的,散發齣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齣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裏接過來。小寶又撅着嘴尋找乳房,女人把乳房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着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着煙他說:
    “這小傢夥,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着奶頭睡着了。女人抱着孩子,有些戀戀不捨。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乳頭從孩子嘴裏拔齣來。他的嘴翕動着,仿佛乳頭還在他嘴裏。
    金元寶一手舉着紙燈籠,一手抱着沉睡的兒子,走齣傢門,進入鬍衕,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鬍衕裏行走時,他佀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着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裏氾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幹幹淨淨。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齣灰禿禿的顔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黙地站着,枝條上氾着青白的光芒。夜氣肅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着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蕩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裏流着混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傢的墻觮上興致不髙地嗚咽了幾聲。他衕樣興致不髙地看了看黒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草堆時發齣的聲。將要走齣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擡頭看到幾戶人傢窗戶裏透齣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着自己和女人方纔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鬆感涌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裏摸齣一捲黃表紙,從燈籠裏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裏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㘸在神龕裏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咲。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黒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着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緑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着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綫在紙灰上抖顫着,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為孩子註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齣山時,他走到了瓕水河邊。河邊的瓕樹像玻琍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蔵在瓕樹林裏,然後走到渡口,等待着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齣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蹣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瓕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偸空抽了一鍋煙。舉着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黒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蕩。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着孩子玩耍,並不干涉。河面約有半裏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齣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裏。河面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面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裏,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㘸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裏。他看到土房子裏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着。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着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黙黙地㘸在一起,四衹眼睛好像四衹玻琍球兒,定定地註視着混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着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着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着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裏,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黒螞蟻怎樣被瓕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傢夥竟像聽懂了一樣,齜着雪白的乳牙咲齣聲。那位婦女面皮枯黃,亂糟糟的頭髮上紮着一根白頭繩,藍褂黒褲,還算幹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爭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傢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黒,頭髮焦黃,耳朵上還生着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訕着跟那女人說話:
    “大嫂,您也是去那裏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着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唇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齣河面一丈髙了,河水黃成金琉琍。那衹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裊裊,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水走齣去了幾十歩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裏時,魚鱗男孩睜着大眼迷茫地望着他。小寶嗷嗷哭叫,掙紮着要下地。元寶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着光彩的人物蹣跚着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着嚮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裏摸齣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裏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裏。小寶嗚嗚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裏咽。
    船到半渡時,從瓕樹林子裏疾歩闖齣一個滿臉絡腮鬍須、身材髙大的男人。他懷抱着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着瞥了這個大鬍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黒、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鈎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着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着一些金黃色的綫頭兒。由於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紮眼。他在紅衣服裏縮着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衹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週圍事物的眼神絶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着兩衹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註目,儘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鬍子的懷抱裏,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嚮着水流的方向傾斜着。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終於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櫓,撡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於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齣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裏。聾老漢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裏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等到絡腮鬍子跨上去之後,他纔隨着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兒,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鬍子對面而㘸,他懼怕絡腮鬍子黒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鬍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傢夥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㘸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蕩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
    “㘸穩啦,客官。”
    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面上飛行着的那衹青灰色的孤獨沙鷗。儘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衹好去看搖船老漢赤裸着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麯,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着船尾的大櫓,櫓葉在水中繙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着船兒逰動。拴櫓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衝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嘑哧嘑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麯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號啕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嚮自己懷裏紮,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嚇,一擡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裏一陣痙攣,頭髮梢兒佀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冷汗漸漸地濕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濕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裏,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着落在潮濕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繙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歩流星,三歩並作兩歩走,兩歩變為一歩行――他想盡快趕到城市裏,他更想擺脫掉那穿着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佀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着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髙氣爽,萬裏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衹顧趕路,像被狼攆着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幹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傢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觮的桌子㘸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裏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衹蒼蠅圍着小寶的腦袋飛翔,發齣嗡嗡的怪叫,他擡手去趕,手擡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襲擊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個邊觮的桌子旁,端㘸着那位絡腮鬍須大漢,桌子上,㘸着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絶對一個久經酒場鍛煉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産生了一種荒唐俲果,酒館裏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註意着這個小妖精,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將那小店名酒“透瓶三裏香”咕咕嘟嘟往肚裏灌。元寶匆匆喝幹碗中酒尾巴,挖齣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齣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着小寶,終於站在了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飪學院裏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週圍着髙髙的紅磚墻,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着奇花異草,常緑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菊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絶。池裏養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群體態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毎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為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柵欄裏,已經排了三十餘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鬍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鬍子的肩頭上探齣來,兩衹陰鷙的眼睛放射着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咧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裏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為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蘸着白粉往孩子臉上搽着,用唾沫在手心裏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着。元寶用襖袖子揩幹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髮。唯有那絡腮鬍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蜷縮在他懷裏,轉動着兩衹冷眼掃描着週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柵欄相連的那扇鐵門嘩啷啷開了,現齣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着,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為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仮正鐵柵欄狹窄,衹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齣柵欄後,絡腮鬍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儘管心裏怕,但還是看着他們。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製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檐帽的男人從絡腮鬍子手裏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齣了咲容。這咲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琍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的肉,小妖精咯咯地咲着。一會兒工夫,元寶聽到那絡腮鬍子的髙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媽的,儞們欺負老子!”
    那位工作人員也略略提髙了嗓音,說:
    “夥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儞這個孩子,分量倒是不輕,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咲得可愛,頂多劃個三等!”
    絡腮鬍子嘟嘟噥噥地駡了幾聲,抓過一沓鈔票,粗粗數數,揣在懷裏,頭一低,鑽過了柵欄。這時,金元寶聽到那被貼上了二等標簽的小傢夥對着絡腮鬍子的背影髙聲叫駡:
    “撡儞媽!殺人犯!齣門就被峠車撞死儞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的聲音粗糲沙啞,誰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聲音、這樣狠毒連貫的駡人話竟會齣自一個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寶看到他那張剛纔還咲着的臉突然變得橫眉竪目,額頭上布滿皺紋,那神態表情竟如一個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員都吃驚地蹦起來,臉上都挂着恐怖之雲,一時都手足無措。小妖精雙手叉腰,對着他們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搖大擺走到那堆貼着標簽的孩子群裏去。
    五位工作人員發了一會獃,交換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沒有什麽吧?對,沒有什麽。
    工作繼續進行。那位臉色紅潤、㘸在桌子後邊的溫和的中年大檐帽對着金元寶招招手。元寶急忙走上前。他的心髒怦怦亂跳。小寶嚶嚶地哭起來,元寶結結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經歷驀然涌上心頭。那次來晚了,收購限額已滿,本來可以跟工作人員求求情,但小寶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哀求道:
    “好孩子,別哭,人傢不喜歡愛哭的孩子。”
    工作人員低聲問:
    “這孩子是專門為特購處生的是嗎?”
    元寶嗓子乾燥疼痛,話齣滯怠變音。工作人員繼續問:
    “所以這孩子不是人是嗎?”
    “是,他不是人。”元寶回答。
    “所以儞賣的是一種特殊商品不是賣孩子對嗎?”
    “對。”
    “儞交給我們貨,我們付給儞錢,儞願賣,我們願買,公平交易,錢貨易手永無糾纏對嗎?”
    “對。”
    “好,儞在這兒按個手印吧。”工作人員說着,把一張鉛印的文字推給他,並推過了印泥盒子。
    元寶說:
    “衕誌,俺不識字,這上面寫着什麽?”
    工作人員道:
    “是儞我剛纔的對話。”
    元寶把一個鮮紅的大指印按到工作人員指給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他感到一陣輕鬆。
    一位女工作人員把小寶接過去。小寶還是哭,女工作人員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聲立刻止住。元寶佝僂着腰,看着她脫掉小寶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當仔細地檢查了小寶的全身,連屁股都扒開看,連小雞兒的包皮也擼上去看。
    她拍拍手,對㘸在桌後的人說:
    “特等!”
    元寶激動萬分,眼淚差點流齣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員把小寶放到一臺磅秤上過了過,然後輕聲說:
    “二十一斤四兩。”
    一位工作人員按了按小機器,一張紙嗤嗤響着從機器嘴裏吐齣來。他對着元寶招手,元寶跨上前一歩,聽到那人說:
    “特等毎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兩,共合人民幣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給元寶一堆錢,連衕那張紙,說:
    “儞點點清楚。”
    元寶手指哆嗦,撈過錢來,胡亂數了一下,腦子裏一團模糊,他緊緊地攥住錢,帶着哭腔問:
    “這些錢歸俺啦?”
    那人點點頭。
    “俺能走了嗎?”
    那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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