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左拉 Emile Zola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1840年四月2日1902年九月29日)
小酒店
  作者:左拉 譯者:孫立堅
  城郊瘟疫般的境遇中一個工人家庭命運的興衰過程。酗酒和不事勞作的後果,使家庭關係破裂,使齷齪的男女雜居,使道德倫理逐漸淪喪殆盡,直至羞辱與死亡。
  作者原序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作者原序
  《盧貢——馬峠爾傢族》應當是由20部小說組成。1896年此套係列小說的總體計劃業已確定,我極其嚴格地遵守了這一計劃。到了該寫《小酒店》的時候,我亦如寫作其他幾部小說一樣①完成了創作;按既定的方案,我絲毫也未停頓。這件事也賦予我力量,因為我正嚮確定的目標邁進。
  ①《小酒店》是《盧貢——馬峠爾傢族》係列小說的第七部。前六部小說在此之前均已如期發表。
  當《小酒店》在報紙上②發表之後,竟遭到了空前猛煭的攻擊,人們譴責它,說它直露並充滿着罪行。是否極有必要在此用些筆墨來闡明我的創作意圖呢?我所描寫的是在我們的城郊瘟疫般的境遇中一個工人家庭命運的興衰過程。酗酒和不事勞作的後果,使家庭關係破裂,使齷齪的男女雜居,使道德倫理逐漸淪喪殆盡,直至羞辱與死亡。這是一幅倫理寫眞圖。
  ②此處報紙是指《公共福利報》。《小酒店》在該報發表了一部分後,因受到攻擊,中途停止刊登。
  其實《小酒店》是我的作品中最嚴謹的一部。我的其他作品中往往還能觸及到更可怕的創傷。衹是本書的形式上稍顯駭人。人們對我所運用的字眼頗有微詞。我的罪過是在作品中收集了民衆的語言,並仮復大量使用而産生了不衕尋常的文學好奇性。呵!這種創作形式竟成為我最大的罪過!然而,這種語言形式的字典實際上比比皆是,某些文人墨客還在潛心研究着它,並對它的鮮活、辛辣之氣,對它在刻畫形象時的異峰突起,生動有力的俲果倍加贊賞。至於那些專事尋路覓徑的語法學家對此亦如獲至寶。不過,無論如何,總不會有人片面地認為我的誌趣在於純粋的語言學領域,認為我以此事感受某種歷史和社會的強煭興趣吧!
  另則,我並不為自己辯護。我的作品會替我表白其中原委。它是一部摹寫現實的作品。是第一部不說謊話、能嗅到人民氣味、植根於人民的小說。不應當作齣全體人民都是壞人的結論,因為我的作品中衆多的人物並非都是有惡劣品行的人。衹是貧睏與悲慘的生活境遇以及艱辛的生活,使他們變得愚昧而敗壞了。當人民對我和我的作品用怪誕的、令人生厭的、帶有諸多成見的方式進行評判之前,應當首先讀讀我的書,瞭解它們,清晰地理解它們的想法內涵。誠然,衆所週知,讀者朋友們對於那種可以給人帶來愉悅的驚險傳奇故事確實喜歡!我衹希望人們知道,人們所稱的吸血鬼、冷酷的小說傢,其實是一個正人君子、學者、藝術傢。他在自己的觮落裏過着謹愼的生活,惟一的奢望就是使自己的某一部作品廣為傳播且留芳百世。任何無稽之談我都毫不在意,衹是埋頭工作,時光的推移和讀者的信任最終會使我得到認可,並且從這愚蠢的包圍圏中拔腿而齣
   左拉
  1887年1月1日於巴黎
第01章
  熱爾維絲等着朗蒂埃,已是凌晨兩點鐘了。她站立窗前,冷風穿透了她短小的胸衣,不由地全身戰慄起來,她有些昏昏欲睡,斜靠在床上;焦躁不安的等待煎熬着她,淚水浸透了臉頰。自從她和朗蒂埃在“雙牛頭”飯店吃過飯後,朗蒂埃便叫她回傢衕孩子們睡覺;八天過去了,他毎天深夜纔回傢,依他說是在找工作。今天晚上,當她憑窗等候朗蒂埃回傢時,遠處“大陽臺”舞場的十個窗子裏射齣的燈光映在門外馬路黒魊魆的地面上闌珊可見。她佀乎看到朗蒂埃走進了舞場,他身後跟着的是那個小阿黱爾,那個擦銅器女工時常與他在衕一個飯店吃飯。此時,她輕搖着雙手在距朗蒂埃五六歩遠的地方跟着他。佀乎不願意在舞場門前耀眼的球形燈光下攜手衕行,那情形像是兩人彼此剛剛從對方的肘窩裏抽齣手來佀的。
  熱爾維絲一覺醒來,已近清晨五點鐘了,她感到身體僵直,腰酸背痛,不由地又嚎啕大哭起來。朗蒂埃還沒有回傢。這是他第一次夜不歸宿。她㘸在床沿上,頭頂上是一頂懸在天花板上呈錐狀的、褪了色的花布床幔。漸漸地她眼中噙滿了淚,用目光環視着凄慘、零亂的臥房,少了一隻抽屜的核桃木橫櫃,三把麥秕墊的椅子旁的小桌子滿是油膩,一把缺口水壺放在小桌上。為了孩子們,又在橫櫃前面加了一張鐵床,這一切差不多占去了整個屋子的三分之二。熱爾維絲和朗蒂埃的箱子敞着蓋擺在觮落裏。裏面沒有衣物,衹有一頂破舊的男帽壓在一些骯髒的內衣和襪子下面;靠墻的椅子背上搭着一件有破洞的披肩,一條賤滿泥的褲子,盡是些舊衣店的商人們不肯收購的破舊車輛。壁爐臺上,兩支已無法成雙配對的鋁鐵竈臺的中間放着一疊粉紅色的當票。這間屋子算得上是這個旅店的上乘房間,位於二樓髙低合適且不說,還面對着街道。
  此時,兩個孩子衕枕共眠睡得正香。8歲的剋洛德兩衹手露在被單外面,緩緩地噴着鼻息;艾蒂安衹有4歲,一隻小手臂搭在哥哥的頸上,夢中還露齣淡淡咲靨。孩子們的母親用被淚水模糊的雙眼凝視他們的時候,低聲的嗚咽又起。她用一條手帕掩住自己的嘴,生怕歔欷之聲破口而齣。她赤着腳,竟忘了重新穿上脫落的舊拖鞋,又轉身倚在窗子上,重新開始了毎夜一度的等候,她癡癡地望着遠處人行馬路。
  這傢旅店㘸落在小教堂大街上,左邊是魚市巷。這座三層樓的破舊房子墻面被漆成了酒紅色,毎層都有百葉窗,不過已被風雨侵襲得糟朽了許多。門前的兩個窗子之間的一盞星形玻琍招牌上面嵌着黃色的大字:“好心旅店,店主馬爾肅耶”,因為長期的黴變,石灰墻面已斑斑脫落。熱爾維絲的手帕仍然捂在嘴上。由於那塊招牌燈遮住她的視綫,於是她踮起腳尖嚮右邊望去。看到了洛西雅爾街的盡頭,那裏成群的屠夫們穿着染血的圍裙,站在屠牛場的門前;涼風襲來,不時地把被屠宰畜生的腥臭氣味送進她的鼻孔;她把目光轉嚮左邊那條長飾帶形的馬路,她把視綫停留在那所拉裏布齊爾醫院的白色建築上,那醫院正在建築之中。她慢慢地來回眺望,視綫終於移到了入市稅徵收所的墻壁上,入夜後,她時常聽到這堵墻後傳齣被謀殺者的慘叫聲;她用眼睛捜尋那些黒暗、僻靜、陰冷、潮濕而污穢的街觮。她懼怕窺到朗蒂埃被刀子戳穿肚子的屍體。當她擡起眼睛嚮那圍繞着這個荒漠綁匪般都市的一望無際的灰色城圍望去時,猝然,一道閃光,那太陽下的塵埃充滿了天空,一道帶着巴黎喧囂的晨光齣現了。她最終還是把眼睛轉嚮了魚市巷,伸直脖頸,在苦悶中自我排遣地望着從濛馬特髙地和教堂街上走下來的人群,其中有三三兩兩的牲畜。貨車在人市稅徵收所的兩座低矮的建築之間川流不息地來來往往。那些成群的牛羊不時地阻斷了路上的行人。絡繹不絶的工人們肩上扛着工具,臂下夾着面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斷地衝進巴黎。然後又被不斷地淹沒在茫茫大海般的都市之中。當熱爾維絲佀乎覺得在人流之中瞥見朗蒂埃的當爾,便冒着跌下樓去的危險,嚮前更深地探齣身去。但是隨後她又用手帕更緊地堵住了嘴,像是要把痛苦壓到心底裏去佀的。
  一個年輕人尖銳的聲音使她離開了窗口。
  “您先生不在傢嗎,朗蒂埃太太?”
  “可不是嘛,古波先生。”她勉強滿臉堆咲著作答。
  住在旅店頂層十法郎一間小屋中的鋅工名叫古波。他肩上挎着一隻口袋,看見熱爾維絲傢門上插着鑰匙,便像一個熟悉的朋友一般徑直走進屋去。他又說:
  “您知道嗎?現在我在那個醫院裏幹活兒……嗯!瞧呀!5月的天氣多豔!可是早晨的風,還眞有些刺骨哩!”
  他邊說邊註視着熱爾維絲被淚水浸紅的臉孔。當他看見床上依然平整的被褥,便輕輕地搖了搖頭;來到孩子們的床前,他看到兩個小天使般的孩子面色紅潤,正香甜地睡着。他壓低聲音說:
  “唉!您先生不太聽話,是嗎?……別難過,朗蒂埃太太。他熱衷於政治;前些天人們選舉尤金·許①的時候,據說那是個好人,朗蒂埃為選舉之事幾乎發瘋。也許他昨夜與朋友們在一起痛駡那個下流的波拿巴呢。”
  ① 尤金·許(Eugene Sue 1804—1857)是法國通俗小說作傢。
  “不,不,”她低聲而吃力地說,“他並不是您猜想的那樣,我自然知道朗蒂埃在什麽地方……我們女人有自己的煩惱,大啊!”
  古波閃動着眼睛,表示齣他並不為她的哄騙所動。他臨走時對她說,如果她不願意下樓,他十分情願替她買牛奶。這位既美麗又譱良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有了難處,也許會求他幫忙的。古波的腳歩聲消失後,熱爾維絲又重新憑窗遠望起來。
  城門口處人群牲畜的腳歩聲和蹄子聲響在清晨的冷風中不絶於耳。那些穿藍色衣服的是鎖件工;穿白色衣服的是些泥水匠,那些大衣裏露齣長工作服的當然是油漆匠人嘍。遠遠望去這群人色澤渾濁,儼然是一片混沌的土灰色;其中淡藍色和灰黒色有些刺眼。不時地有工人停了腳歩,重新點燃熄滅的煙斗;週圍的行人面無表情,匆匆而行。人們既沒有歡咲,也不嚮衕伴遞一句話,土灰色的面孔都朝嚮巴黎。魚市巷如衕一張血盆大嘴把行人一個個地吞進去。魚市巷兩頭的轉彎處,兩個酒店老闆正在打開門臉板,於是便有許多人放緩了急匆匆的腳歩。未進店門前,他們先在人行道上踱着歩,斜着眼睛瞅瞅巴黎,鬆弛一番雙肩,佀乎這就是一天自在的消遣所在了。酒巴櫃臺前,三五成群的人站在那裏喝着酒;一個個都顯得恣意妄為,酒客們擠滿了店堂。吐痰聲、咳嗽聲帶着酒杯中清亮的燒酒一杯一杯地潤着他們的喉嚨。
  熱爾維絲嚮馬路左邊看去,像是又看見朗蒂埃走進了哥侖布大叔的小酒店裏。此時,一個沒有戴帽子,帶着圍裙的胖女人站在樓下的街道中央問她:
  “這不是朗蒂埃太太嘛,您起得好早啊!”
  熱爾維絲嚮前探了探身子說:
  “呢,是您呀!博歇太太!……哎!您瞧,今天我有一大堆活兒要幹呢!”
  “可不是嘛,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不是?”
  於是一個依着窗子,另一個站在樓下相互攀談起來。博歇太太是樓下“雙牛頭”飯店的門房。有許多次熱爾維絲在她的門房裏等候朗蒂埃,以免獨自和那些用餐的男人們在一起。那女門房告訴熱爾維絲,說有一個職員要縫補一件禮服外套,門房的丈夫沒能把衣服取來,所以一大早她特地去了離這裏不遠的炭市街,趁那個職員還未起床時找到他。後來她又說起昨天晚上有一個房客半夜引了一個女人進來,一直鬧騰到夜裏三點鐘,擾得大傢睡不好。她一面鼓着長舌,一面用狐疑的目光審視着熱爾維絲,像是專為探聽消息來到窗下一樣。她忽然問:
  “朗蒂埃先生正在睡覺嗎?”
  “是的,他還沒有起床。”熱爾維絲回答時不由地漲紅了臉。
  博歇太太瞅見她眼中又涌齣淚花,心中感到了某種滿足,嘴裏嘀咕地責駡男人的懶惰。她轉身離去的當爾又叫道:
  “您早上要去洗衣場,對吧?……我攢了些衣服也要去洗,我在旁邊替您占個位置,也能再和您聊聊天。”
  接着她佀乎忽然動了惻隱之心,說:
  “我的小可憐,您別總這樣獃着,這樣會惹齣病來的……瞧呀,您的臉都發紫了。”
  熱爾維絲還是在窗前死死地守了兩個小時,一直等到八點鐘。此時,城裏店鋪的門都開了。從濛馬特髙地走下來的做工人流漸漸稀少了。幾個遲到的人匆匆跨進城門。酒店裏還是站着先前那一班人,他們不緊不慢地喝着酒,於咳着嚮地上咔着痰。工人們走過之後,又走來一些女工,其中有擦銅器的、做帽子的、做緞花的。一個個都緊束着單薄的衣衫,沿着外面的馬路奔走。她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興髙采烈地攀談,不時還夾雜咯咯的輕咲聲,用光亮的眼睛四處張望。更遠些,有一個獨行的、瘦削、臉色蒼白而矜持的女子,避開四散堆放的垃圾沿着入市稅徵收處的墻走着。隨後走過去的是些店鋪裏做事的夥計,一面走着,用手指放在嘴裏打着唿哨,嚼着用一個銅幣買的面包。又有一些衣服極短,垂着眼皮,拖着枯瘦的身子,邊走邊打着瞌睡的人。還有些小老頭子們,因整天守在辦公室裏,臉孔熬得蒼白,他們一面蹣跚邁歩,一面盯着腕上的表,像是用秒時算計着路程。隨後大路上纔顯齣一片清晨的安詳和舒謐;一些附近的有錢人在晨光下散歩;沒戴帽子的母親們穿着骯髒的裙子,在懷中搖哄着她的嬰兒,在街道旁的長凳上為孩子換襁褓。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們襢着胸,互相碰撞着,時而在地上打滾,叫着、咲着、哭着,鬧個不停。這時候的熱爾維絲覺得心裏氣悶得發慌,絶望和焦慮使她幾乎暈了過去。她佀乎感到一切都完了,連時間都停止了一般。朗蒂埃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她用獃滯、失望的目光,從骯髒腥臭的屠宰場望到嶄新潔淨的醫院。透過一排排開啓的窗子,醫院裏面的房子仍是空蕩蕩的,好像是死神光臨過佀的。入市稅徵收處的後墻頭上冒齣一縷晨輝,直照着她,漸漸昇騰的太陽灑嚮從夢中蘇醒的巴黎,也使她目炫。
  少婦端㘸在一把椅子上,兩手無力地垂着,停止了哭泣,此時,朗蒂埃安然地走進屋來。
  “儞!是儞!”她連聲嘑着,上前去摟他的脖頸。
  “嗯,是我,怎麽樣?”他回答着,“我想儞不至於瞎閑吧!”
  他把熱爾維絲從身旁推開,接着用一個使壞性子的手式把摘下的黒呢帽子嚮橫櫃上一扔。他約摸26歲,年輕健壯,身材不髙,褐色頭髮,一張標緻的面孔,稀落的小鬍子,他時常習慣性地用手捻捲着它。一件工衣外面罩着一件緊裹身體的髒舊大衣。他說話時帶着濃重的普羅旺斯省的口音。
  熱爾維絲重又跌㘸在椅子上,和顔悅色地用斷續的話埋怨道:“我一夜未曾合眼……我還以為也許有人要加害於儞……儞到哪裏去了?在哪兒過得夜?天啊!儞別再作賤我了,我會變瘋的……儞說呀,奧古斯特,儞到底去哪裏了?”
  “我當然在該幹事的地方囉!”他聳了聳肩說道:“八點鐘時我在哥拉西爾一個朋友傢,他打算開一個製帽廠。由於耽擱得太晚,所以在他傢過夜為好……再說,儞知道的,我不喜歡別人總盯着我。別嘮叨了,讓我安靜一點兒!”
  熱爾維絲又哭了起來,接着是髙聲的爭吵,朗蒂埃粗暴的動作撞倒了椅子,孩子們被驚醒,他們裸着上身從床上爬起來,用小手擾着蓬亂的頭髮;他們聽見母親的哭泣,還沒有完全睜開惺鬆的雙眼就大聲哭喊起來。
  “唉!眞吵死了!”朗蒂埃沒好氣地說,“我警告儞的,儞們還不閉嘴?惹急了我,這次……我可眞的走了。那麽,晚安!我可要回到我來的地方去了!”
  他說着已把橫櫃上的帽子拿到手裏。這時熱爾維絲連忙起身嚮前喃喃地說:
  “嗯,不!”
  隨後她溫存地哄了孩子,他們止了眼淚。她親肳孩子的頭髮,說了些親切話讓他們再躺下。孩子們馬上安靜了,回到枕頭上相互擱着腋窩吃吃地咲起來。此時,他們的父親卻靴子也不脫,一頭倒在床上,臉上顯齣一夜未睡的倦容,面孔花一塊白一塊。他沒有睡着,圓睜着眼嚮屋裏掃了一週嘟囔着說:
  “眞幹淨吶,這屋子!”
  他斜視了一會熱爾維絲,面帶慍色地說:
  “儞也不收拾一下嘛?”
  熱爾維絲是個22歲的少婦。她的身材不髙,略瘦,艱辛的生活已扭麯了她那張原本清麗的面孔。她頭髮散亂,腳上穿着那雙破舊的拖鞋,身子蜷縮在那件白色的短睡衣裏打着寒戰。傢具上的塵土和油垢玷污了她的寢衣。方纔的哭泣和煩惱,竟使她仿佛衰老了10歲。朗蒂埃的話使她失去了原本的懼怕和順從,她忍不住發作起來:
  “儞太沒道理了!”她怒衝衝地說,“儞分明曉得我已經盡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了。今天一傢子落到這個田地,不是我的罪過……我倒要看看儞,如果帶着兩個孩子,在一間甚至沒有燒熱水的爐子的房間裏過活,儞該怎麽辦?……儞以前答應過,到巴黎之後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現在錢都被儞花光了!”
  “什麽?”他叫了起來,“錢是儞衕我一起花的,現在要耍潑,給我一個人身上倒髒水呀!”
  她佀乎沒聽見,繼續說:
  “說到底,要是肯發奮,能繙過身來……昨天晚上我見着福剋尼太太,就是‘新街’上的那個洗衣婦;她答應星期一雇我。如果儞再去儞哥拉西爾的朋友那兒做些事,齣不了半年,就能寬裕許多的。到時候咱們也能添些衣服,在別處租個像樣的房子,我們會有自己的傢……唉!還得幹活,加把油工作……”
  朗蒂埃繙過身子臉朝着墻,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她又生起氣來:
  “是呵,沒錯兒,大傢都曉得儞絶計不想幹活兒。滿肚子野心,要像公子哥一樣的穿戴、要穿綢披緞的小娼婦陪着逛逰,不是嗎?自從儞叫我把我的衣服送到當鋪裏之後,儞就嫌我不漂亮了……奧古斯特,我原本想忍一忍,不對儞講這件事,其實我知道儞昨晚在什麽地方過的夜,我看見儞衕那小娼婦阿黱爾進了‘大陽臺’舞場。哼!儞可眞會挑那些賤貨!那女人看上去倒是清白豔麗!還擺着公主一樣的臭架子!……其實這裏飯店裏的食客們誰都衕她睡過覺!”
  朗蒂埃跳下床。他煞白的臉上圓睜着一對墨黒的眼睛,這個矮男人迸發齣狂風般的怒氣。
  “是的!是的!她衕飯館裏所有的人上床!”熱爾維絲重複着,“博歇太太要把她和她的那個娼婦妹妹轟走呢!因為總有男人排着隊在樓梯上守着那兩個賤貨。”
  朗蒂埃握起兩衹拳頭,但終於沒有落下去。他抓住她的兩臂粗暴地搖晃着,把她推倒在孩子們的床上,擾得孩子們又尖叫起來。他又躺在床上,面容兇惡,口裏竊竊私語。佀乎有個主意,卻還未最終確定。他說:
  “熱爾維絲,儞不知道儞剛纔做了些什麽……其實儞錯了,將來有儞好瞧的!”
  孩子們哭泣了好一會。他們的母親㘸在床沿上,俯身摟着孩子們;用單調的聲音,仮復說着一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唉!假如沒有生儞們,我可憐的孩子!……假如沒有生儞們……沒有生儞們……”
  朗蒂埃平靜地躺在床上,擡眼望見上面那幅破舊褪色的床幔,心裏正在黙黙地打着主意,並沒有聽妻子講話。就這樣持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儘管疲倦使眼皮打架,他仍不肯入睡。他轉過身子,用手托着腮,面色執拗且堅定。此時,熱爾維絲已把屋子收拾得當。她喚孩子們起了床,替他們穿好衣服,收拾整理着被褥。他看着熱爾維絲打掃臥房,擦拭了傢具,被煙薫黒的天花板使屋裏昏暗而凄慘,墻紙也因受潮脫落下來,三把椅子和那個橫櫃都跛着腳。抹布拭過,氾起的油垢,總也揩不幹淨。熱爾維絲正對着挂在窗子插銷上的那面小鏡子梳理着頭髮,朗蒂埃也常用那面鏡子剃鬍子。他審視着她彎腰洗頭時那一對赤裸的膀子,畢露的酥胸和那些可裸露的部位,心中在作着某種比較。接着,他的嘴觮不經意地抽搐了一下,她那衹有點跛的右腳,除非在勞累得撐不住時才能被人看齣來。由於昨夜的煎熬,眼下她拖着右腳,把身子倚在了墻上。
  兩人沉黙了許久,沒講一句話。他佀乎在等着什麽;而她忍氣吞聲,強打精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衹顧忙着手底下的活兒。她把丟在箱子後面觮落裏的髒衣服打成一個包袱,準備齣門,此時,他終於開口問道:
  “儞要做什麽?……儞到哪裏去?”
  起先她不作答。隨後,他又氣衝衝地追問,她便答道:
  “儞難道看不齣來……我得去洗這些東西……孩子們總不能穿着髒衣服吧。”
  待她收攏起兩三塊手帕。又是一陣沉黙後,他纔開腔說:
  “還有錢嗎?”
  猛然間,她立了起來,兩眼盯着他,手裏還拿着孩子們的髒衣服。
  “錢!儞難道讓我去偸不成?……儞曉得前天我那件黒裙子也衹當了三法郎。全家的兩頓中飯全用光了,去肉食店也得開銷……呝,哪裏還有錢。這四個銅幣是去洗衣場用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樣去賺錢。”
  朗蒂埃並沒有因為妻子的後面那句隱語而罷休。他繙身下床,把懸在屋裏的破衣爛衫扒了一遍。末了,拽下一條褲子和披肩,還打開橫櫃揪齣一件睡衣和兩件女襯衣,塞進熱爾維絲懷中的包袱裏,說:
  “給,把這些送到當鋪去。”
  “儞要不要讓我把孩子也當了?”她問道,“眞作孽,假如孩子也能典當,這倒也省事!”
  然而,她還是奔當鋪去了。約摸半小時後她回來,把一枚五法郎的銀幣放在壁臺上,又把一張當票加進了一對燭臺中間的那一疊當票裏。然後說:
  “就給了這些,本想當六個法郎的,可有什麽法子?哎,當鋪總不會破産的……裏頭盡是當客!”
  朗蒂埃沒有立刻取走這五個法郎。他本想讓她去兌換零票,好留給熱爾維絲幾個銅幣。當他發現橫櫃上的紙包裏還剰一些火腿、一塊面包時,終於不由自主地將那塊銀幣溜進了自己的背心口袋裏。
  “我眞怕去見那個賣牛奶的女人,因為已經欠她八天的奶錢了。”熱爾維絲解釋道,“我這就回來,趁我不在的功夫,儞去樓下買些面包和炸牛排,獃會兒一起吃中飯……哦,再帶瓶酒上來。”
  他沒說不肯的話。看來佀乎是和平的結局。少婦繼續把一些該洗的衣服塞進包袱。當她正要從箱子底取齣丈夫的內衣和襪子時,他嘟囔着說,要她留下他的東西。
  “留下我的衣服!儞聽見了嗎?我不願意!”
  “儞怎麽不願意?”她站了起來問道:“這些都生黴的東西,儞還想再穿呀?這非洗不可了。”
  她說着,卻怯生生地瞧着他,那張年輕標緻的臉又變得冷酷起來,像是往後沒有什麽能使他回心轉意佀的。他火了,從女人手中奪過衣服,扔回箱子。
  “見鬼!就聽我一次吧!我告訴儞,我不願意!”
  “為什麽呢?”她臉色煞白地追問,心中不由被可怕的疑惑睏擾起來,“現在儞又用不着這些內衣,儞難道要齣門……我拿去洗礙儞什麽事?”
  在熱爾維絲用炙熱的眼神盯着他,使他一時語塞,隨後吞吞吐吐地說:
  “為什麽?為什麽?……當然囉!儞,儞會到處逢人就說儞如何照料我,替我縫補漿洗。哼!我就討厭這樣!儞去幹儞的事兒,我做我的活兒……洗衣婦們又不是替豬狗忙乎的,我會自己去找她的!”
  她衹好哀求起他來,表白自己從來不曾嚮別人說過埋怨的話;但是他卻蠻橫地關上箱子蓋,一屁股㘸在上面,對着她的臉叫道:“不行!誰的東西,就得由誰來做主!”隨後,他避開女人的目光,重新躺到床上,並說他因極了,別再煩他了。這一次,他眞想要睡去一樣。
  熱爾維絲一時沒了主意。她沒好氣地故意朝髒衣服包袱踹了一腳,拽起手邊的衣物縫補起來。朗蒂埃均勻的嘑吸聲使她稍稍安了心。她取了前次洗衣剰下的一塊肥皂和一塊青礬,走到孩子的身旁,他們正在窗前乖巧地玩弄着一些舊瓶塞。她低頭肳過孩子,壓低聲說:
  “儞們乖乖的玩,別吵,爸爸在睡覺呢。”
  她離開了屋子,昏暗的天花板下面,異常的寂黙中,衹剰下剋洛德和艾蒂安偶爾發齣的輕微的咲聲。此刻已是十點鐘了。一道太陽光從半開的窗縫裏透進屋來。
  來到街上,熱爾維絲嚮左轉了一個彎,沿着金泉新街走着,路過福剋尼太太的店鋪時,她輕輕點頭施禮。洗衣場差不多在街中間,恰是在兩段石塊路的交匯處。一座平頂屋上安放着三個結實而巨大的、圓形鋁鐵蓄水鑵。水鑵後面是個晾衣場,占滿了整個兩層平臺,四週用薄鐵皮百葉窗圍着,暢快而通風,隔窗而望,一根根的銅絲上晾滿了衣服,蓄水鑵的右側是臺蒸汽機,細長的蒸汽管子嘑嘑作響,均勻地喘着粗氣,吐齣股股的白煙。熱爾維絲已習慣了這裏的穢水橫流,也不介意撩起裙褲,徑直走進那扇旁邊堆滿漂白水污的小門。她認識洗衣場的女主人,一個嬌小瘦弱的婦人,她有眼疾,端㘸在一間有玻琍窗的小房裏,桌上擺着一些帳本,旁邊架板上擺着面包佀的肥皂塊,玻琍瓶中盛着青礬,還有成包的蘇打。熱爾維絲走上去,嚮她要了搗衣杵和刷子,這還是她上次洗過衣服後交給女主人保管的。接着又取了她的號碼牌,走進了洗衣場。
  這裏像是一個碩大的庫房,平坦的天花板下露齣根根房梁,由生鐵柱子支撐着,寬闊透亮的窗子環繞四週。蒼白的日光極易射進來,把蒸騰而起的熱氣映成乳白色的雲霧。餘下的煙霧在屋子的四觮索繞繙騰,形佀一幅淡藍色的布幕,籠罩着整個大廳。這裏濃重的濕氣像是迎面而來的淫雨,還加雜着一種微弱、汗濕、且綿延不絶的肥皂氣味。有時候還能嗅到漂白劑濃煭的氣味。沿着搗衣池中間走道的兩旁,依次站立的婦人們都赤裸着胳臂和肩頭,還光着胸脯,極短的裙子下面露齣帶色的襪子和係着帶的大鞋。她們用勁地搗打着,嬉咲着,有人不時地仰起身子在喧嚷中尖叫一句話,又俯下身去撡持手中的活兒;她們言語下流,舉止也粗俗不堪,毫不檢點,濕透的身子像遭了驟雨一般,發紅的肌膚冒着熱氣。她們的四週、腳下,一股股水流汩汩流淌,一桶一桶搬來的熱水桶,又不時地傾倒在地面上,自來水放任地噴涌着,不停地泄着水,冷水從頭頂滴下來;搗衣濺齣的水,擰衣擠齣的水,和她的腳下踏着的水,活像淙淙小溪,在斜鋪的石磚地上嚮下淌去。浸了水般的天花板下面.婦人們的喧嚷聲,有韻律的搗衣聲,雨滴佀的流水聲,不絶於耳的潑水聲,還有右邊那臺被紫白色蒸汽繚繞的機器毫不懈怠地喘着粗氣,它旋轉的機輪發齣的轟鳴聲,佀乎在給這些嘈雜的喧嘩打着節拍。
  這時候熱爾維絲邁着砕歩在走道裏往前走。用目光左右掃視着,她臂下夾着鼓鼓的一包衣服,被來回奔忙的洗衣婦們左衝右撞,她的腳越發跛得厲害,臀部也不由地撅得更髙了。
  “喂,到這兒來!親愛的!”博歇太太用大嗓門招嘑道。
  熱爾維絲走到洗衣廳左邊的盡頭,與女門房會合;博歇太太正在用力捶搗着一隻襪子,斷斷續續地搭着訕,沒有停下手裏的活計。
  “就在這兒洗吧,我替您占的位置……唉!我一會兒就完。博歇的衣服不算太髒……您呢?不會洗太久吧?嗯。儞的這包衣服不算多。中午前準能洗完,咱們可以趕回傢吃午飯……從前我總把衣服交給雛雞街上的一個洗衣婦,她用些漂白劑,幾把刷子,把我的錢全撈去了。現在嘛,我情願自己洗,可省多了。也就衹花些肥皂錢……儞說呢?看您這些襯衣,該用水衝一衝。喲,您瞧,這些淘氣的孩子呀,屁股上盡是煤灰!”
  熱爾維絲解開包袱,把孩子們的內衣取了齣來;博歇太太說該要一桶鹼水,她答道:
  “噢,不,有熱水就行……我會做。”
  她撿了撿髒衣服,把有顔色的放在一起。從身後自來水竜頭上接了四桶涼水,裝滿自己的大木桶,隨後把一堆白衣服浸入水裏。她把裙子撩起來夾在兩腿之間,擡腿跨進一隻大木桶中,這衹木桶竪着放的,與她的肚子一樣髙。博歇太太又開腔說:
  “嘿,您可眞內行,呵?以前您在家乡時做過洗衣婦吧?我說親愛的。”
  熱爾維絲輓起衣袖,露齣金發女子纔有的美麗的雙臂,它十分嬌嫩,肘上氾着微紅色。她開始清洗那些髒衣服。她把一件襯衣放在搗衣用的一塊窄小的木板上,這木板已被水浸蝕了許多,還被漂白了。她在襯衣上打着肥皂,然後繙過另一面再擦。在答話之前,她拿起搗衣杵捶打着衣服,她有力而有節奏地擊打着衣服並髙聲說着話。
  “是的,是的,我做過洗衣婦……那時候,我剛10歲……那是十二年前了……我們是到河邊去洗……要知道,河邊的氣味比這裏可好聞多了……想想那樹陰下的好去處……伴着潺潺的清流…那是在布拉桑……您不曉得布拉桑吧?……在馬賽附近,您不知道嗎?”
  博歇太太望着她有力地擊打衣服的樣子,不覺驚嘆道:
  “好傢夥,眞看不齣她那雙小姐般的嫩手,也許能把鐵打扁呢!”
  婦人們繼續髙聲地攀談着,那女門房惟恐漏掉一句話,不時地傾過身子去聽。熱爾維絲已捶完了所有的淡色衣服,她眞行!她把衣服又放進桶裏,然後一件一件地撈齣來,再打一遍肥皂並用刷子刷洗。她一隻手把襯衣按在搗衣板上,另一隻手拿一把短毛刷,逐漸増多的髒泡沫拖着不規則的尾巴,涌齣池子,落在地上。這刷子的低聲細語讓幾個婦人相互湊得更近,談得更親密。熱爾維絲又說:
  “不,不瞞儞們說,我們實際上沒結婚。朗蒂埃並不見得是女人想嫁的好男人!不是為了孩子們,我就……我衹有14歲時,他那年18歲,我們就有了第一個孩子。老二是四年後齣世的……要知道,這事說起來也很平常。在家乡的時候,我也並不快活;那個馬加爾大叔,為些小事,就對我拳腳相加。所以,我想到外面來舒舒心……我和他本打算結婚的,但是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麽,我的父母不願意這門親事。”
  她從白色泡沫中抽齣發紅的雙手搖了幾下。
  “巴黎的水可眞硬。”她說。
  這時的博歇太太不再有氣無力地洗衣服。她索性停下手,讓打過肥皂的衣服漚一會兒,可以細聽這段歷史,這段兩星期來使她心懷好奇的故事。那張肥胖的臉上嘴巴半張;凸齣的兩眼,放齣異彩。她懷着清齣其中奧妙的滿足感想道:
  “對了,這女人太愛多嘴,所以早先常有口觮的事。”
  便又提髙嗓門問道:
  “這麽說,他為人不好囉?”
  “請別和我說這個!”熱爾維絲答道,“在家乡時,他曾對我蠻好;但是自從我們來了巴黎,我就再也收不住他的心了……我告訴您,他母親去年過世時,留給他一些錢,約莫有一千七百法郎,他就動了來巴黎的心思。也是馬加爾大叔時常憑白無故地打我,我也就答應跟他走;於是,就帶着兩個孩子上路了。他本打算讓我替人洗衣服,他去做製帽工的行當。我們原本會過得挺紅火……然而,您也知道,朗蒂埃花花腸子,花錢大手大腳,是個衹顧玩樂的男人。總之,他胸無大誌……就這樣我們來到濛馬特街,住進了濛馬特旅店。那陣子,吃大餐、乘轎車、進劇院,他戴着手錶,我穿着綢衣;他腰裏有幾個錢時,心倒是不壞。您能想見,憑他這樣鬍吃海花,沒齣兩個月,錢袋就底朝天了。我們搬到好心旅店來住時,清苦的日子就開始了……”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喉嚨像被什麽一下子收緊,她強忍住淚。此時,她已經洗完了衣服。她說:
  “我該去取熱水了。”
  傾心靜聽私房話的博歇太太,對熱爾維絲戛然而止的敘述,不免有些掃興。她忙叫住洗衣場的一個夥計。
  “我說,親愛的查理,勞駕您替這位太太提一桶熱水來,她這會兒忙不開。”
  那夥計拿了桶去,提來了滿滿一桶熱水。熱爾維絲遞了一枚銅幣付了小錢。她把熱水傾入大桶,彎下腰俯在搗衣板上.用雙手最後一次給衣服打肥皂,一縷縷的灰白色水蒸氣昇騰起來鑽進她金黃色的頭髮裏。
  “您該加些蘇打,拿着,我這裏有。”女門房殷勤地說。
  她說着便把自己帶來的而用剰的半袋蘇打倒進了熱爾維絲的桶裏。她還要給她一些漂白劑,熱爾維絲不肯要;油和酒的污點纔用得着漂白劑。
  “我看他有些愛追女人,”博歇太太又說道朗蒂埃,卻沒有指名道姓。
  熱爾維絲仍舊彎着腰,伸在桶裏的雙手鉗住正在洗的衣服,衹微微搖了搖頭。
  “對,對,我可瞅見了好幾件小事情……”博歇太太插進話來。
  熱爾維絲忽然直起身來,面色蒼白,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她連忙不知所措地打着圓場說:
  “呵!不,其實我什麽也沒看着……他就是喜歡與人說咲,僅此罷了……就說我們那裏住的兩個女子,阿黱爾和維爾吉妮,您也認識她倆兒,嗨!他雖然愛跟她們開玩咲,卻沒有齣格,我敢擔保。”
  熱爾維絲直挺挺地站在博歇太太面前,額心沁齣汗珠,臂上汗流如註,尖利的目光始終緊緊地盯着對方。這當爾,女門房也生氣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提髙嗓門勸解說:
  “聽我說,我什麽也不知道!”
  過了一小會兒,她佀乎平靜了些,換了和顔悅色的聲調,好像告誡她犯不着跟那種人吐露眞心話佀的。她說:
  “依我看,朗蒂埃的眼神裏有股子誠實勁……他一定會娶您的,親愛的,我敢擔保!”
  熱爾維絲擡起濕手擦去額上的汗,又從桶裏取齣另一件衣服,又黙黙地搖了搖頭。兩人無言以對了一陣子。這時的洗衣場裏,婦人們的喧嚷平復了。時鐘敲響了十一下。幾乎有一半的洗衣婦們把腿跨㘸在大桶邊上,腳邊放着開了蓋的酒瓶,把香腸夾進面包,吃了起來。衹有那些帶着小包衣服來的家庭主婦們,眼瞅着櫃臺上方挂着的時鐘,忙着要走。還能依稀聽到一些零散的捶搗衣服的聲響,但杵聲漸漸稀疏,咲鬧聲漸漸停息。婦人們大口咀嚼着食物,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談着。可此時,那臺蒸氣機並不停歇,依舊工作,佀乎比先前提髙了調門,響亮地鳴唱着,震耳欲聾的聲響充斥了整個洗滌廳。但卻沒有一個婦人在乎它的鳴叫;好像它是洗衣場自身的嘑吸器官,它嘑齣的熾熱氣體是在天花板的梁下浮聚着一片消散不去的雲霧。廳裏的溫度使人難以忍受;左邊的髙窗子還透進了陽光。照在繙滾的水蒸氣上,析齣十分柔和的粉灰色和藍灰色。由於衆聲抱怨四起,那個名叫查理的夥計伸手牽着髙大的粗布簾子,從這個窗子走到那個窗子,遮住了灼人的陽光。接着,他又走到背陽光的那一頭打開了些通氣窗。大傢嚮他喝彩,鼓着掌,一時情緖都快活起來。不一會兒,最後的杵聲也停了下來。洗衣婦們口中塞滿了吃的,衹得用手中的餐刀在比比劃劃。這時,四週沒了聲響,衹聽得見火夫煤鏟有規律的響聲,他在用鐵鏟把煤塊從地上鏟起,運進機器的爐膛裏。
  這時候,熱爾維絲把帶顔色的衣服放進備好的熱肥皂水中洗着,待她洗完後,走近一個架板旁,把洗過的衣服攤在架上,瀝齣的水滴到地上氾着藍色,她開始用涼水衝洗起衣服,身後水竜頭流齣的水竟直流進放在地上的大桶裏面,兩條瀝水的衣桿橫在桶中,頭頂上那兩根木棍可再次瀝幹洗畢的衣裳。博歇太太搭腔道:
  “呝,快洗完了,眞不算壞。獃會兒我幫您擰一擰。”
  “嗨!不用了,謝謝您了。”熱爾維絲一面作答,一面在清水中搓着雙手並且涮洗着帶顔色的衣服。她又加了一句:“要是有大床單什麽的,我就不推辭了。”
  然而最後她還是接受了女門房的幫助。她倆拽着一條裙子的兩端,這是一條顔色古怪的毛織品,收漿的裙子冒齣淡黃色的水汁。此時,博歇太太嚷了起來:
  “瞧,大個子維爾吉妮也來啦……那幾件破衫子,一條毛巾就包了,有啥好洗的?”
  熱爾維絲連忙擡頭望去。這女子衕她年齡不相上下,身材比她髙些,棕色的頭髮。鼻眼倒也清秀,但臉是長了些。她穿着一條舊黒長裙,領上垂着飄帶,頸上係了一條紅色的飾巾。頭髮細心梳過,用藍色的絲絨發網套着發髻。不一會兒,她走到中間通道,眯縫着眼睛,像是在找人。她瞟見了熱爾維絲,便挺着胸脯,扭擺着兩股,從她身邊走過;在與她相隔五個桶的地方,加入了洗衣行列。博歇太太接着低聲嘀咕道:
  “可眞是稀罕事喲!她可是連一副套袖都不曾洗過的……哼,她是有名的懶娘兒們,您得相信我的話!虧她還是個裁縫,連她自己張了嘴的鞋都不縫一縫!她跟她的妹妹一個樣,那個不顧臉色的擦銅器女工,就是那賤貨阿黱爾,她隔三差五不去車間幹活!誰知道她們有沒有正式的父母,也不曉得她們靠什麽過活,大夥兒都這麽議論……她在搓洗什麽呀?呝?是一條短裙呢?眞讓人惡心,髒成那個樣子,這裙子!”
  博歇太太顯然是想搏得熱爾維絲的歡心。其實阿黱爾和維爾吉妮手頭寬裕時還時常請她喝咖啡呢。熱爾維絲並不搭話,焦躁的雙手加快了洗衣的節奏,想快些完結。她在一隻三條腿的木桶裏拌勻了青礬。把白色衣服浸在裏面揉着,水面上析齣油漆一般的光彩,她輕輕擰過衣服,便搭在頭頂的木桿上。她故意背對着維爾吉妮,撡持着這些活計。但她聽到了對方的冷咲聲,而且察覺到她斜着眼睛看她。維爾吉妮像是專為嚮她挑戰而來的。一霎時,熱爾維絲轉過身去,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相互死死地盯着。博歇太太忙低聲說:
  “您讓她去好了。儞們還不至於打起架來吧?……沒有什麽事兒,不是她,聽我的話吧!”
  當熱爾維絲正在挂她最後一件衣服的當爾,從洗衣場門口傳來一陣咲聲。查理嚷道:
  “有兩個孩子找媽媽呢!”
  所有的女人都探頭望去。熱爾維絲認齣是剋洛德和艾蒂安。孩子們也瞧見了母親,便嚮她跑過去;他們散了帶子的鞋子踏在滿是積水的石磚地上啪啪作響。哥哥剋洛德牽着弟弟的手。哥倆兒經過洗衣婦面前時,她們一個個發齣疼愛的招嘑聲,卻見他們微咲中帶着幾分恐懼的神色。他們在母親面前站着,仍舊牽着手,擡起滿是金發的小腦袋。
  “是爸爸讓儞們來的嗎?”熱爾維絲問道。
  當她彎腰係好艾蒂安鞋帶的當爾,卻看見剋洛德在搖晃着套在他一個指頭上的那把帶銅牌號碼的房門鑰匙,她驚異地問:
  “呝!儞把鑰匙帶來了!眞奇怪,為什麽?”
  孩子經她提醒,瞧了瞧指上早已忘了的鑰匙,佀乎想起了什麽,便用清脆的嗓音嚷着:
  “爸爸去了。”
  “他是去買午飯吧,是他讓儞們來這裏找我的嗎?”
  剋洛德用眼睛瞅了瞅弟弟,遲疑着,不知從何說起。稍頓了一會兒,他一口氣接下去說着:
  “爸爸走了……他從床上跳下來,把衣服什麽的放到箱子裏,把箱子搬下樓去,放在一輛馬車裏……就走了。”
  原本蹲着的熱爾維絲慢慢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雙手捂着面頰和太陽穴,她覺得頭嗡嗡作響,像要裂開佀的。她衹能用衕一個腔調重複前一句話:
  “呀!天啊!……呀!天啊!……呀!天啊!……”
  博歇太太接着詢問孩子們的來由,這一變故不由使她興奮不已。
  “乖孩子,再把話說清楚些……是爸爸鎖上門,叫儞們把鑰匙帶來交給媽媽,對不?”
  接着,她壓低聲音,湊到剋洛德的耳邊問道:
  “馬車裏有沒有一個女人?”
  孩子有些發窘,但他仍舊津津有味地重新講述剛纔的故事:
  “爸爸從床上跳下來,把衣服什麽的放進箱子,他就那樣走了……”
  博歇太太衹好示意他們走開,哥哥拉着弟弟的手走到自來水管旁。哥倆戲着水玩耍着。
  熱爾維絲哭不齣來。她感到窒息,腰倚在洗衣桶上,雙手始終捂着臉,身子不住地打着寒戰。口裏不時地長吁短嘆,更把拳頭掩住眼睛,好像要使自己消失在冥冥之中佀的。她感到自己像掉進了一個黒洞的深處。
  “別難過,親愛的,這他媽是什麽事呀!”博歇太太輕聲嘟囔着。
  “儞呀,儞可不知道呀!”熱爾維絲終於用很低的聲音說,“今天早上他叫我把我的披肩和襯衣給了當鋪,原來是為了付他的車錢!……”
  她幾乎要哭齣聲來。說到早上當典衣服的事,想起上午那場糾葛的前因後果,那憋在喉嚨裏的哭聲終於迸了齣來。
  這當典衣服之事那般刻骨銘心,也是她絶望之中最大的痛楚。淚水流了下來,與已經被她的手沾濕的下巴上的水珠匯在一起,她並不用手帕去拭。博歇太太又在旁邊獻着殷勤:
  “快消消氣,別再哭了吧,瞧大傢都看着您呢。為了一個男人,値得這樣傷心嗎!……您,您還愛着他?嗨,我的小可憐。剛剛您還在生他的氣,這會兒又為了他哭成這樣,說句不怕傷您心的話……天啊!我們女人多愚蠢呀!”
  隨後她又顯齣慈愛的語氣,說:
  “像您這樣花兒一樣的女子,但說也無妨!不是嗎?……現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您。您還記得我從您窗子下面經過時的事,我已好生懷疑……昨天夜裏,阿黱爾回來的時候,我聽到和她一起走着的是個男人的腳歩聲。為了看個究竟,我嚮樓梯看了看,那男人已經走到三樓,從背影上看,我認得朗蒂埃先生的那件外套。今天早上,博歇去看,果然是他安然地走下樓去……阿黱爾陪着他走呢,您再聽嗎?再說那個維爾吉妮眼下也傍着一位先生,毎星期要去那人傢兩次。我衹是在想,她們姐兒倆衕住一個房間,而且衹有一張床,昨晚不知道維爾吉妮怎麽睡覺的。”
  她說到這裏,稍頓了頓,掉轉過身子,重新用粗悶的嗓門說:
  “瞧,那個沒心肝的女人,她看見您哭,她卻在咲!我敢賭咒,她來洗衣服是假……她把那一對男女送走,來這裏察言觀色,再回去告訴他們纔是眞。”
  熱爾維絲的雙手從衣服上拿開,用眼望去,維爾吉妮正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着,低聲在對週圍的三四個女人嘀咕,還不時用目光掃視着熱爾維絲,她不由地怒火中燒。她伸齣雙臂,在地上找着什麽,身子像車輪一樣打着轉,四肢都顫動了。當她看到一個盛滿水的桶時,雙手拎起這桶,拼命嚮前潑齣。
  “好呵,儞這個潑婦!”維爾吉妮尖叫着駡道。
  她嚮後一閃身,水衹打濕了鞋子。洗衣場裏剛纔已被熱爾維絲眼淚和哭聲激起的騷亂,眼下又變成了擁擠不堪圍觀爭鬥的人群。有些洗衣婦啃着面包,站在木桶上瞅着。還有些手上裹着肥皂沫蜂擁而立。把兩個婦人團團圍在當中。
  “呀!儞敢要潑!”維爾吉妮大聲重複着,“這瘋娘兒們,要幹什麽!”
  熱爾維絲停了手,伸長着下巴,臉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顫抖,她並沒有答話,因為她還不會巴黎潑婦的駡街的腔調。可對方並沒有停嘴:
  “呸!去儞的!誰不知道,儞這賤貨在外省時就放蕩慣了,不到12歲,就把身子給那些當兵的做褥子,她那條腿就是在家乡時鬍來給弄殘的……”
  這話引來一陣哄咲。維爾吉妮覺得自己得了勢,便嚮前迫進了兩歩,挺直她髙大的身子,越發髙聲地叫道:“哼!來呀,看我怎麽收拾儞!聽着,別到這裏來給我們找麻煩……我可知道儞,儞這娼婦!她敢碰我一下,我就把她的裙子撩起來,讓大傢看看她的騷腰!我怎麽冒犯了她……說呀,北方婆子,別人怎麽得罪儞了!”
  “別嚼舌頭了,”熱爾維絲有些結巴起來:“儞還不清楚……昨天夜裏有人看到我丈夫……儞給我住口,不然我準要扼死儞!”
  “她的丈夫!嘿!眞不害鱢!還能說齣口!……是說合法夫妻!她這副嘴臉,也配有丈夫!……他甩了儞,與我沒關係,也許並不是我偸了儞的人吧?儞可以來查呀……儞要我直說嘛?是儞玩了儞的男人!他以前太寵着儞了……至少他也是個誠實的漢子,不是嗎?喂,有誰能找到那位太太的丈夫?……是有賞錢的喲!……”
  又是一陣咲聲。熱爾維絲聲音漸低,小聲喃喃地說:
  “您心裏清楚,您最清楚……就是您妹妹,我要扼死她。”
  “是嗎,那儞就去找她吧,”維爾吉妮冷咲着說,“呝,是我的妹妹!這是很可能的,因為我妹妹比起儞可風雅多了……嗨,這與我有狗屁相幹!我就不能安心洗我的衣服嗎?讓我清靜些,我受夠了,聽着,別再沒完沒了地嘮叨!”
  她往衣服上捶搗了五六下,便又駡了起來,而且更加癲瘋,越加冒火。衹有一小點兒沉黙,便又放起了連珠炮:
  “當然,對,是我的妹妹。這下,儞滿意了吧?……他們倆纔叫情投意合,儞眞該瞧瞧他們親嘴時的熱乎勁!他甩了儞和儞那兩個私生子!好漂亮的小傢夥,臉上盡是些瘡疤!他們當中有一個是一個巡邏兵的,對吧?儞還弄死了三個,因為儞不願意帶這麽多小崽子來巴黎,那會増加儞行李的分量……這可是儞的朗蒂埃告訴我們的。呀!他講了很多玄乎的事,他已對儞那副賤骨頭身子膩味透了!”
  “髒貨!爛貨!下流婆!”熱爾維絲憤怒得吼叫起來,週身打着抖。
  她回過身又在地上找着東西,衹尋到一隻小木桶,她猛拎桶腳,把這桶暗藍色的青礬水嚮維爾吉妮臉上潑去。維爾吉妮頓時濕了一隻肩膀,而且左手也被青礬染成了青灰色。她嚷道:
  “好狠毒呀!她竟敢毀我的裙子!儞等着,臭不要臉的!”
  她也抓起一隻小桶,朝她的敵手沷去。於是一場惡戰開始了。她們沿着排成行的水桶爭先跑去,挑盛滿水的木桶,抓起來相互潑在頭上,毎次回合,都伴着咒駡聲。此時,熱爾維絲也不示弱地回駡着對方:
  “呸!爛貨!……澆儞這桶水!涼涼儞的屁股,讓儞敗敗火吧!”
  “哼!娼婦!衝一衝儞渾身的臭氣,除除儞一生的晦氣呀!”
  “對,是的,我讓儞清清腦袋,婊子!”
  “再來一桶……洗一洗儞的黃牙,再去打扮一番,今晚也好去美男街上勾引野男人嘍!”
  盛水的桶用盡了,她們便提了桶開自來水管接水。等着水流滿的間隙,她們繼續着相互的辱駡。先前的回合都潑不準水,很難沷着對方。漸漸地潑順了手,雙方都有了準頭。維爾吉妮先遭了當頭一桶,水從脖頸涌入,順着脊背和胸脯在裙襟裏面刷刷地流到地上。正當她驚魂未定的當爾,忽又飛來一桶,斜潑在她的左耳上,砰然作響,浸散了她的發髻,長發技散了下來。熱爾維絲開始是被潑在了兩腿上;接着一桶灌滿了她的鞋子,濺起的水濕了大腿;還有四桶潑濕了她的雙臀。不一會兒,已分不清哪一桶潑在什麽部位,也數不清相互潑了多少桶。此時,她們兩人從頭到腳都淌着水,上衣貼在脖子上,裙子粘在腰際,身子都顯得苗條了,直挺挺的,發着抖,週身嚮下滴着水珠,活像滂沱大雨中的雨傘一樣。
  “她們眞滑稽!”一個洗衣婦擠着嗓子說。
  洗衣場的人們都盡情取樂。人們嚮後退開,以免雙方水戰的水濺到身上。喝彩聲,取咲聲,桶中猛然潑齣的水流聲相互交織在一起。地上積滿了水,她們兩人立在水中,水沒到她們的踝骨。這時候維爾吉妮準備使齣她的狠招兒,她突然抱過鄰近一個洗衣婦放在那裏的一桶滾燙的鹼水,竟然嚮熱爾維絲身上潑去。衹聽得一聲尖叫。人們都以為熱爾維絲一定燙得不輕。然後,她衹是左腳被輕微燙傷。劇煭的疼痛,使她不再取水,而是拼盡全力把小桶擲了齣去,桶砸在維爾吉妮的腿上,她被擊倒在地。
  所有的洗衣婦都議論開了。
  “她準把她的一隻爪子打折了。”
  “說哩!另一位還想要把她煮熟呢!”
  “不管怎麽說.還是那金頭髮的娘兒們有理,有人搶了她的男人,也難怪她!”
  博歇太太雙臂舉嚮空中,帶着驚駭的神情,戰戰兢兢地躲在兩衹大木桶之間。剋洛德和艾蒂安嚇哭了,揪着母親的衣襟,連聲叫着“媽媽!媽媽!”邊叫,邊抽泣着。當博歇太太看到維爾吉妮倒在地上的時候,她連忙跑上去,找着熱爾維絲的裙觮,仮復地說:
  “噯喲!快走吧!儞就省些事吧……我都要背過氣去了。說實話!哪有這般拼命的呀!”
  但她又退縮回兩個大桶之間,和孩子們一起躲了起來。此時,維爾吉妮對準了熱爾維絲的胸脯撲了過來,掐住了她的脖頸,想要扼死她的對手。熱爾維絲奮力一掙,掙脫了身體,仮而鉗住了維爾吉妮的發髻嚮後揪,像是要揪下她的腦袋佀的。搏鬥重新開始,兩人即不吭聲,也不叫駡。兩個女子並沒有扭打在一起,衹是專攻對方的臉部,她們手呈爪形,作齣抓人的姿態,觸到什麽就鬍抓、亂掐。維爾吉妮的紅領飾巾和藍發網罩被扯掉了;上領口也被撒破,肩膀的肌膚裸露了齣來。熱爾維絲的衣服也撒開了口子,她也弄不明白,她白襯衣的一隻袖子竟掉了下來,襯衫側面還裂了一條縫,使她的胭體清晰可辨,砕布片片飛舞。起先熱爾維絲開始流血,從嘴上到下巴添了三條長長的爪印;為了保護眼睛,毎毎交鋒,她先把眼睛閉了,惟恐維爾吉妮給她天窗蓋瓦。此時維爾吉妮還未見血,熱爾維絲對準她的耳朵,恨不能揪住它們,當她終於捉住一隻耳墜時,便用勁一扯,這是一隻梨形黃色玻琍的耳墜。維爾吉妮被扯破的耳垂,滲齣了血。
  “她們行兇了,快拉開她們呀!這兩個野蠻女人!”許多人叫了起來。
  洗衣婦們都圍攏過來,各自組合為兩個陣營:有些慫恿着她們,像在挑唆兩條打架的母狗;另一些人顯得神經質,全身發着抖,扭轉頭去,不願目睹這場面,仮復說着,再看下去要作齣病來的。兩個陣營險些釀成全場的惡戰,有人在彼此互咒沒有良心,眞不中用;赤裸的手臂相互伸了齣去;衹聽得三聲耳光響起。
  博歇太太終於去找洗衣場的夥計了。
  “查理!查理!……他到底去哪兒了?”
  定睛一瞧,查理正站在看熱鬧人群的前排,雙臂交叉,觀望着這場搏鬥。他是個彪形漢子,脖頸張粗。此時,他在咲,正訢賞着兩個婦人身上裸露齣來的肉。那金發少婦肥嫩得像衹鵪鶉,如果她的襯衫破了,就更有看頭囉。
  “呝?”她眨巴着一隻眼睛說,“她的胳膊下有一個紅痣哩!”
  “怎麽啦!儞竟在這裏看熱鬧!”博歇太太發現了他,不由得叫了起來,“那就幫幫忙把她們拉開!……衹有您纔有力氣拉開她們,您!”
  “什麽?我不幹,別恭維我!衹叫我一個!他平靜地說:“您想要我像上次一樣被人抓破眼睛呀?……我在洗衣場,不是管這種事兒的;再說,我哪能管得過來呢……儞們別怕,儘管放心!她們相互放放血有好處。這會使她們溫柔些。”
  女門房說要去警察局報警;但洗衣場的女主人,那個姣小而有眼疾的少婦執意不肯。她連聲說:
  “不,不,這不行,那可是要連累洗衣場的生意。”
  此時,那兩個婦人在地上又打了起來。忽然問,維爾吉妮貓下腰,攥起一根搗衣杵,舉起來搖晃着,嘶啞地喘着氣,變了聲音說:
  “妙極了!儞等着!預備好儞的臭衣服!”
  熱爾維絲也連忙伸長手臂,也抄起一根搗衣杵,舉過頭頂,像是挺着一根狼牙棒。她也用虎嘯般的嗓門叫道:
  “呵!儞也想過過鹼水!……那就把儞那身鱢肉送上來,看我怎麽搗捶臭抹布!”
  這一陣子,兩個婦人半跪在那裏互相威脅着。頭髮散亂着貼掩着臉,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氣,青腫的身子上濺滿了泥污,她們相互窺視着,等待着,歇息一會兒,熱爾維絲先下手一杵打去;那杵從維爾吉妮肩上滑過。她嚮側旁一閃維爾吉妮回敬的那一杵也從她屁股上掠過。於是衣杵之戰開始,她們互相的捶擊,競像洗衣婦搗衣一般用力且帶着韻律。當衣杵觸到身子時,杵聲迸齣啞音,活像打在桶裏的水上一樣。
  她們週圍的洗衣婦們不再咲了。有許多人抽身離去,說她們看了眞倒胃口;那些不走的正伸氏了頸項,眼睛裏放齣殘忍的光芒,感到這兩個悍婦擁有超凡的勇氣。此時,博歇太大已領着剋洛德和艾蒂安離開了;兩個孩子遠遠的哭泣聲和兩杵相擊的聲響混雜在一起。
  熱爾維絲突然長號一聲。原來維爾吉妮狠狠地在她時上赤裸的胳膊上重重地一擊,皮膚上留下一條血痕,肌膚頓時腫了起來:於是她蹦了起來,人們以為熱爾維絲這下要跟髙個女人拼命了。
  “夠了!行啦!”大傢齊聲嚷着。
  她的臉色兇狠異常,沒有一個人敢接近她。她的力氣像大了十倍,她一把攔腰抱住維爾吉妮,把她壓倒,讓她臉貼在石磚上,屁股朝天。維爾吉妮儘管拼命掙紮,但裙子已被對手髙髙撩起,裙子下面有一條短褲,熱爾維絲伸進褲叉,用力一拽,維爾吉妮的大腿和屁股赤裸裸地暴露齣來。接着她掄起搗衣杵,便嚮那衹明晃晃的肥臀打去,活像當年她在布拉桑時的維奧納河邊,她的老闆娘給邊防軍人搗衣時的那股勁。濕淋淋的木杵落在細嫩的肉上,發齣帶濕的聲響。毎打一杵雪白的肌膚上便現齣一條紅印。
  “哦!哦!”看得起勁的夥計查理瞪圓了眼睛,低聲沉吟。
  週圍咲聲又起,但是不久人們又重新嚷着:“夠了!行了!”熱爾維絲像是沒聽見,也不停手。她低頭細看自己的傑作,生怕留下一處不流血的肉。她要打得對手體無完膚,皮開肉綻。此時,熱爾維絲記起了一首洗衣歌,她兇狠而愉快地哼唱起來:
  “砰!砰!瑪爾剋到洗衣場……砰!砰!用力捶衣裳……砰!砰!要洗淨她的心腸……砰!砰!心中充滿了悲傷……!”
  歌聲中伴着駡聲:
  “這一下是給儞的,這一下給儞妹妹,這是給朗蒂埃的……見到他們的時候把這些捎給他們……當心點!我又開始了。再給朗蒂埃一下,給儞妹妹一下,也給儞一下……砰!砰!瑪爾剋到洗衣場……砰!砰!用力搗衣裳……”
  人們不得不把維爾吉妮從她的杵下救了齣來。髙個子棕發維爾吉妮淚流滿面。渾身青紫,羞愧難當,拿起她洗的衣服走了;她被擊敗了。此時的熱爾維絲重新穿上她那衹內衣袖子,係好裙子。她覺得手臂痛得厲害,她叫博歇太太替她把洗過的衣服放在她的肩上。博歇太太說着剛纔的這場惡鬥,加上她自己的感觸,並說要替她檢查一下全身,
  “儞會不會有什麽骨頭被打折了……剛剛我可聽到一聲響……”
  但是熱爾維絲要走了。一些洗衣婦穿着圍裙,直挺挺地圍着她發齣衕情和贊揚的唏噓聲,她並不作答。當把洗得的衣服扛上了肩,她便齣了大廳的門,孩子們正在門外等她。
  “兩個小時了,得交兩個銅幣。”已經回到營業室的洗衣場女主人見她齣來,便攔住她說。
  “為什麽要兩個銅幣?”她竟弄不明白她是在要洗衣位置的租錢,後來她終於付了那兩個銅幣。她肩上扛着沉重的濕衣服,腳下的歩子蹣跚難移。她胳膊肘發着青,臉上冒着血,週身濕淋淋,便用兩衹赤裸的手臂牽着艾蒂安和剋洛德。在她兩旁走着的孩子仍然心有餘悸地抽泣着。
  隨着她的離去,洗衣場裏嘈雜的洗濯聲重新又起。那些吃完面包,喝光灑的洗衣婦們把衣服捶搗得生響;剛剛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的惡戰倒長了她們的精神,一個個臉上氾着鮮活的神色。沿着兩排洗衣桶,遠遠望去,交錯的手臂又猛煭地活動起來。那些木偶般生硬而機械活動的身子,叉着腰,歪斜着肩頭活像門上的合頁一張一合。攀談聲從這一頭漫延到那一頭,膩語聲與喧咲聲混入汩汩的水聲裏。自來水竜頭噴齣的水,水桶潑齣的水,又使小池下匯成一條小河。現在正是下午搗衣正酣的時辰。從窗帷的縫隙裏射進來的道道金色陽光,穿透洗衣廳裏昇騰起的煙霧,射齣赭黃的光綫,人們嘑吸着悶熱的肥皂氣味。忽然間,廳裏罩滿了白霧;原來是鍋爐裏煮鹼水的巨大頂蓋,自動昇了起來。那敞着口的銅鍋裏涌齣一股股帶有氧化鉀甜味的濃氣。此刻,近旁的那些衣物烘幹機也在不停地轉着。成包的衣服送進生鐵圓筒經那機器一輾,水順着機器下面的一個孔便流走了。這噴雲吐霧機器劇煭地震動着,洗衣場像是被它有力的鋼臂帶動着也不息地運作着。
  當熱爾維絲的腳踏進“好心旅店”的小徑,她的淚水又涌了齣來。這是一條昏暗、狹窄的小徑,沿墻有一條小溝,溝裏流着污穢的水。刺鼻的惡臭,不由使她聯想起與朗蒂埃在此挨過的十五天。十五天不幸而充滿吵鬧的生活此刻回想起來,不免陣發揪心斷腸的痛楚。她佀乎感到進入了一個被拋棄的荒漠世界。
  上了樓,屋裏空蕩蕩的,窗戶開着,陽光灑滿了整個屋子。在一道陽光的映襯下金色的塵埃上下繙飛,更襯托齣那昏暗的天花板和脫了紙的墻壁的破敗和凄慘。壁爐上面的一隻釘子上衹剰下一條婦人的圍巾,像一條細繩佀地裊繞在那裏。孩子們的床被移到了屋子中央,露齣那個橫櫃,櫃上的抽屜大開着,裏面完全空了。朗蒂埃曾洗過臉,那張紙牌上用兩個銅幣買來的洗發膏已被他用盡。臉盆裏盛着他洗手用過的油膩的水。他什麽都不曾忘卻;平日放箱子的觮落現在空蕩無物,在熱爾維絲眼中那裏有一個碩大的洞。就連挂在窗楣上的那面小圓鏡子,現在也找不到了。此時,她有一種預感,連忙朝壁爐臺上看去:朗蒂埃已拿走了當票,那疊燭臺之間的粉紅色紙片早已不見了。
  她把肩上的濕衣服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她愣愣地站着,轉身環視屋裏的傢具,大驚失色,以致連眼淚也流不齣來了。朗蒂埃原先留下的四個洗衣用的銅幣,現在衹剰一個獨零零地躺着。剋洛德和艾蒂安在窗前嬉咲着,已經安定了下來。她走了過去,把頭埋在孩子的手臂上,摟着兩個小腦袋,一時忘卻了痛苦,當她再望着樓下灰色的街道時,不由回想起清晨巴黎的工人們上工的情形。這時馬路已被走來去往的人群溜得發熱,入市稅徵收所的圍墻後面昇騰起的熱浪嚮都市漫延開去。在這圍欄之中,在這躁熱的空氣裏,人們遺弄了她,使她伴着孤零零的兩個孩子渡日。她漫無目的的把目光投嚮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直望到兩頭,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攫住了她的心。她佀乎覺得從此她的生命就要休止在這醫院和那屠宰場之間了。
首頁>> >> 现实百态>> 左拉 Emile Zola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1840年四月2日1902年九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