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中国经典>> xùn Lu Xun   zhōng guó China   jìn dài zhōng guó   (1881niánjiǔyuè25rì1936niánshíyuè19rì)
吶喊
  《吶喊》是魯迅1918年至1922年所作的短篇小說的結集,作品真實地描繪了從辛亥革命到五四時期的社會生活,揭示了種種深層次的社會矛盾,對中國舊有制度及陳腐的傳統觀念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徹底的否定,表現出對民族生存濃重的憂患意識和對社會變革的強烈渴望。
  
  這部小說集於1923年8月由新潮出版社推出,集中有《狂人日記》、《藥》、《明天》等十四篇小說,出版後得到很大回響。
  
  在《吶喊》序中,魯迅談到他棄醫從文的經過和目的。他於 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肄業,第二年改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1902年畢業後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學,1904年進仙臺的醫學專門學校,1906年中止學醫,回東京準備從事文藝運動。是一次課堂上看畫片的經歷使他棄醫從文的。他回憶道: ‘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
  
  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衆,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鑒這示衆的盛舉的人們。’他‘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衹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着,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魯迅又談到他把《狂人日記》等小說投稿到《新青年》的經過。他曾問辦《新青年》的朋友:‘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絶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輓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那人答道:‘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决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於是他便寫了《狂人日記》,此後還陸續推出了另外十餘篇。魯迅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叫醒‘鐵屋’中的人,使國人得救。談到《吶喊》的名稱,他說:‘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至於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麯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裏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着好夢的青年。
《吶喊》自序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着己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麽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裏,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衊裏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傢之後,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鼕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誰從小康人傢而墜入睏頓的麽,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①,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我的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衹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然而我也顧不得這些事,終於到N去進了K學堂了,在這學堂裏,我纔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緻,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生理學並不教,但我們卻看到些木版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生論》之類了。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②,同時又很起了對於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傢族的同情;而且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於西方醫學的事實。
   因為這些幼稚的知識,後來便使我的學籍列在日本一個鄉間的醫學專門學校裏了。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象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現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因此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以用去這多餘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於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衆,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鑒這示衆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衹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可是在冷淡的空氣中,也幸而尋到幾個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商量之後,第一步當然是出雜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為我們那時大抵帶些復古的傾嚮,所以衹謂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幹擔當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資本,結果衹剩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創始時候既己背時,失敗時候當然無可告語,而其後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運命所驅策,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這就是我們的並未産生的《新生》的結局。
   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後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後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衹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於我太痛苦。我於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於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後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願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裏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會館③裏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裏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裏鈔古碑④。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麽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一的願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搖着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裏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⑤,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麽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麽用。”
   “那麽,你鈔他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什麽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絶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輓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决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决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了就有了十餘篇。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至於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麯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裏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着好夢的青年。
   這樣說來,我的小說和藝術的距離之遠,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還能蒙着小說的名,甚而至於且有成集的機會,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說是一件僥幸的事,但僥幸雖使我不安於心,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
   所以我竟將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而且付印了,又因為上面所說的緣由,便稱之為《吶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魯迅記於北京。
   註釋:
   ①N指南京,K學堂指江南水師學堂。作者於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肄業,第二年改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1902年畢業後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學,1904年進仙臺的醫學專門學校,1906年中止學醫,回東京準備從事文藝運動。參看《朝花夕拾》中《瑣記》及《藤野先生》二文。
   ②作者對中醫的看法,可參看《朝花夕拾》中《父親的病》。
   ③S會館指紹興縣館,在北京宣武門外。從1912年5月到1919年11月,作者住在這會館裏。
   ④魯迅寓居紹興縣館時,常於公餘〔當時他在教育部工作〕薈集和研究中國古代的造像及墓志等金石拓本,後來輯成《六朝造像目錄》和《六朝墓志目錄》兩種〔後者未完成〕。在寓居縣館期間,他還曾經從事中國文學古籍的纂輯和校勘工作,成書的有謝承《後漢書》、《嵇康集》等。
   ⑤金心異指錢玄同,當時《新青年》的編輯委員之一。《新青年》提倡文化後不久,林紓曾寫過一篇筆記體小說《荊生》,痛駡文化的提倡者,其中有一個人物叫“金心異”,即影射錢玄同。
一件小事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裏,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傢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什麽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衹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六年的鼕天,大北風颳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纔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颳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着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嚮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着,嚮外展開,所以終於兜着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鬥,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麽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着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麽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麽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嚮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嚮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纔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着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裏走出一個巡警,纔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裏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着,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麽意思?奬他麽?我還能裁判車夫麽?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⑵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⑶
   註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
   ⑵“子曰詩云”:“子曰”即“夫子說”;“詩云”即“《詩經》上說”。泛指儒傢古籍。這裏指舊時學塾的初級讀物。
   ⑶據報刊發表的年月及《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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