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等一组

[清欢]

清澈

中年了，你开始懂得清澈
不过是一道缓缓的溪水
照见了淡淡的青天
秋风过处，层林尽染金黄
麦子进仓，鸟声稀落
月色洗去春夏的喧闹与绚烂
熹微的清晨，渐染白霜

不要了，那些亮色的词汇
美艳的羽衣，或是年少的轻狂
一并拿走吧
那些空，那些满，那些回忆里的
斑斓的油彩，热烈的心搏
那些破碎的日子，织锦的夜晚
祈盼与梦想，灰心或寥落

如今，你喜欢看暮色渐起
像光阴在谢落，落尽颜色和枝叶
袒露肌理，献出真像
于是童年又一次灿烂开放
像路边的黄雏菊，落满阳光
原野里，雪落轻轻，洁白的少年
一生，都将为洁白而心醉

每一日，说不尽清欢
爱春竹青翠、草叶清香。蝴蝶飞过
梁山伯祝英台终于成双
种一些莲花，悉心守护初夏
让五六七月丰满，八九十月寂寞
然后在深秋的风里
深深地感激季节的恩宠，如何
翻云覆雨、洗出心空。


初秋

你并不比一朵平庸的鸡冠花，
更加漂亮。
蟾蜍和青蛙，躲在那处河塘？
睡莲在初秋，依然长出小青叶，
墙外鸟声闹，多半是麻雀在乱讲。

灰鸽子飞过低空，
远处的屋顶，还留着叽叽咕咕的余唱。
碎叶子一样破碎的月亮，
像黯淡的故事，结局凄凉。
朝阳在松树间探出，圆圆的红脸膛，
高楼抵挡半截天幕，
秋霜未落，草未枯黄。
寺庙里，正演道场，不见雁阵来往，
谁的心，空落落，无处安放？


无题

时光的弄堂里，苔藓茵茵地绿
爬山虎缠缠绵绵缀满砖墙
三月婉转
桃花依旧
一场小雨，常常打湿目光

流水一段段地瘦了，谁都在
学着淡漠
轻易遗忘
何必，惦记一枚
小小的蒲公英
针尖一样的渴望

岸边的舟楫换了主人
小沙弥走过，袈裟灌满了
陈年的秋风
佛在低眉垂目，你要
把心放空。


灵山大佛

我愿意在你的袍袖下微笑
一寸寸触摸你的足尖
钢筋水泥为骨，黄铜加身
大佛，以半壁灵山做靠背，滟滟太湖
遥送叠叠秋波
山水间，静立的你
唇边的恩慈如此柔软

转经筒围成长廊，从东厢到西厢
谁说过，不负如来不负卿？
银杏笔立着，整齐列队
以片片黄叶，细致地摹刻秋意
这凋零如此美丽温暖
风在奏乐吗？或是谁在私语？
如此深挚，如此缠绵

琉璃世界，莲花七朵
你摊开的手掌，种了谁的福田？
我从不想膜拜、尊崇、祈福、皈依
只想在简朴或繁华之外
在信众或游人之外，轻轻撇开那些
缭绕的香烟，不绝的欲求，飘忽的永世
与你共享一个安静的午后
听你说，爱的慈悲，和温软。


2066

2066，我将在哪里？
做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眼花耳背
趔趄摇摆，走在故人稀少的人世
与春风试比肩？
或是，早已化做一捧灰土，撒入家乡
那条心爱的清水河？
再或是，踪迹无存，在遥远的夜空
与星群共享静谧。

2066，一个好听的数字，罗列得俊美。
如果那一天到来，在与不在的你我
是不是，早已忘了种种欢爱与寂寞，种种
自筑的藩篱囚牢和枷锁？
是不是，终于可以做一朵蓝紫的小草花
在秋风中自在地开、自由地枯萎凋谢？
我们太复杂的肉身，不是木石和流水
不能消受永恒的馈赠，适于
尽快地朽坏。

2066，如果可以，我想在一座午后的石桥上
安静地等你。不管生命在不在，不管
青春里遥远的故事，走的多远
不管桥上人流桥下舟楫，多么拥堵而陌生
我一定微笑着等你欣然前来
再续一段清香的故事，再一次
为它缀一个雨天的结局
丁香将继续在园中，落寞地开放
紫色的梧桐花，旧衣服一般，仍如当年。

2066，这个数字，也可以不在。
正如此刻，这些呓语般的文字，这些
初冬里渐寒的空气，赖以维系存在的空间什物
都可以不在。我是一个作茧的女子
忘了如何甜蜜地抽丝
忘了一朵黄睡莲，曾赋予清晨的意义
就让我一日日遗忘吧
美好的事物固然美丽，最美的
是最后的消亡，那是皈依和归还，最美。


天使

——写给白衣天使

一身白衣
在病房奔忙的天使
她们眼神清澈，是月下平湖
湛然无波
佛祖轻撒的花朵，落下
落进她们柔软的心地，让她们
容颜温暖，像四月。

一身白衣
救护生命的天使
原有其他的名字，梅兰竹菊，或是
张三王四
她们一年年长成月亮，长成
三月的一段流水
长出母亲的关怀，女儿的淳美

夜半三更
放弃睡眠的天使，是守护神
年复一年，以青春作价，换取平安
凌晨五点的瞌睡和寒冷
抵不上患者的病痛和焦灼
她们是提灯女神，提着
一盏心灯

一身白衣
忙碌半生的天使，有一天
会长出白发、老花眼和皱纹
也会长出安恬的笑容，温雅的行止
佛祖拈花而笑，上帝揭开春闱
一身白衣的天使
衣兜里，是芳香的春天


对答

佛说，小女子，灵台尚清，可教：
你且在心中开一朵莲花
青莲太冷，红莲可，有淡香，日在七月
正午，当空朗照
可觉温暖？
看，山川秀美，每一种绿，都有层次厚薄
天工是神斧。
再看，天青色，水光柔缓，白鸥展翼飞过
可能领悟生的喜悦？
你且站定，看世间歧路边界，多少蝼蚁
争一粒芝麻，于是烽火狼烟四起，涂炭之灾
何苦？
回转目光，观自在，你日夜私藏一枚蒺藜
自刺自心，何故？

答曰：佛，所言极是
小女子有一事求教：可有前生来世？
若有，则罚我今生为思念苦，不能言
来生只做草本植物，随风萎谢即可
若无，则何来烦恼三千
请你示我。

佛说：小女子，谨记，前生来世，不得超度
你且在此刻放下，有何不可？
你以心为炉，日夜焚香，心灰贮满
救你，不可。
除非，你脱尽思恋，归我山门，青灯黄卷
断尽尘缘，方可。

答曰：佛，不必救我。
三月有桃花，似粉脸；四月菜花黄
像纯净的理想国
五月石榴，有一抹伤心红，美得寂寞
六月莲花好，翠叶铺盖，那般殷勤环绕
八月桂花香，像君子在侧，相宜相悦
九月菊，可忆陶公荷锄，南山在望
十二月，腊梅在寒枝，雪在天幕，近黄昏
听雪落，闻梅香，多好。
世间事，万般好。太绕愁肠，只因我痴心妄想
想与他同弹一曲蝶恋花，斜光里
看流水，闻心香。

佛说：三界内，五行中
众生痴愚，心中遍种杂草。
小女子，你心中有花田，多野草
兼长蒺藜，芜杂纷乱，理不清缠绕
今日此来，所求何事？
待你夜半三更，自问自心，自苦自乐，
也好。
若一日，你只见花开，自在圆满
则今日所示，即你所求，原来是空，是满？

答曰：佛，无所求，无所欲。有所求，有所欲。
非空，非满。
我且种花田，且种蒺藜，痴心即是完满。

[白水]

很干净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