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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枫 首页 -> 小说故事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啊!牡丹江的早晨 (连载)
尚痴
童生


注册时间: 2008-01-19
帖子: 64
来自: 中国,辽宁
尚痴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08-01-26 08:27:25    发表主题: 啊!牡丹江的早晨 (连载) 引用并回复





          《 啊!牡丹江的早晨 》

6
你再次醒来时,见自己身上沾满红泥和血迹的背心和裤子都已换掉,床下摆着一双拖鞋,床头靠着一付青竹拐杖。你已记不清你是怎么歪倒在床上睡过去的,也说不清你已昏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大脑昏沉沉的,整个身子像散了架子似的疲惫。

那个长着一副“冰雕脸”的小卫生员不在跟前。哭鼻子那个小战士,现在正坐在他们副营长的床边上,两腿间铺着一个沾满血疙巴的白背心,他正低着头,专心置置地在那件白背心的两边连线接茬处捉拿躲藏的虱子。他身子右边有一包未开封的“大重九”牌香烟,烟盒上边是一个绿色塑料皮小笔记本,笔记本上面是一张白纸,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不带格子的白纸。这个小战士把捉拿住的虱子就放到那张白纸上,用大拇指的指甲,把那血鼓鼓的虱子碾爆,虱子皮和那一瘫血就印在那张白纸上面,他的手指甲上也粘着虱子的血。他一边捉拿虱子,偶尔长叹一声气。他那声叹气里,释放着一种属于他战争经历中的纯真的悲伤。

你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高兴”,那小战士把目光从那件背心上挪开,瞅瞅你,回答说。

“你今年十几岁?”

“十七岁。”

“从哪儿入伍的?”

“辽宁——朝阳——凌源。”在你们两个的一问一答中,那个叫高兴的小战士,仍埋头在那件满是汗渍和血污的背心上捉拿虱子。

“那咱俩是老乡啊!”你说“我是朝阳建昌的,跟你们凌源县接 边儿”。

那小战士又抬起头,两只眼睛闪着亮光,惊诧地说:“我家在凌源三十家子,离你们建昌就六七十里路,得翻几座大山,……你是哪个连队的?是排长、连长、还是营长?要是仗打完了,把我调到你们连队去行吗?”

高兴睁大两只眼睛盯着你,一脸的泥污、汗道道,加上哭鼻子时抺擦的,一副小泥鳅似的脸,只有那双闪亮的眼神,发出天真无邪的光。还没等你回答他,小高又忽然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离开我们副营长。医生说我们副营长那条右腿接不上了,咋也是残废了。我得整天伺候,别看他老对我瞪大眼珠子……。”

这个小高,一听说你们是老乡,就兴奋的小嘴儿说个不停。

你问:“那件背心是谁的,还能穿吗?”

“俺营长的,他人没了,……”高兴说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又抽抽嗒嗒地哭着说:“他啥都没了……就剩下这件背心……”

高兴举起背心让你看。你这才发现那件背心的前面是用剪刀歪歪邪邪地豁开的,成了一片红、白相间的布片儿。

高兴说:“他们把俺营长抬进来,军医刚把这背心剪开,还没等洗伤口,就咽气了。”

“你们营长叫啥名字?”

“叫程里,就是昨天咱俩从阵地抬下来那个!”

“昨天跟我一起抬担架的是你?”

“是啊,开始你在前边,走错路了,我叫你停下,我到前边,你到后边,半路我两眼一黑就晕倒了……”

这你才知道,跟你一起抬伤员那个奶声奶气,累得昏倒在地那个,就是这位爱哭鼻子的战士——高兴。

“南师长我们乘坐的越野车出事时你看见了吗?”你问。

“我被抬上救护车后,一直昏迷,我是被爆炸声震醒的。我想下车,刚站起来就摔倒了。安护士抓起我的冲锋枪就下车了,徐军医不让我动,她下车后把车门关上了,我连推开车门的劲儿都使不出来了,等我推开车门走过去时,见前边那辆救护车的前挡风玻璃已被石块砸碎,车棚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红土和碎石,前边拐弯处,被炸四五个大坑子,整个路面被炸断了。南师长的越野车就是在这儿被炸飞起来落崖的,那两个司机正接油丝绳和尼龙绳,你这时还在山崖下边的灌木藤上卡着呢。我们先用绳子把司机系下去,把你拉上来时,你还昏迷不醒呢。那个司机上来时,说你身上背那架照像机的背带救你一命,挂在树枝上了,下面有灌木藤托着,要不你也……”。

这时,那个“冰雕脸”卫生员拎两个饭盒,手里拿两个汤匙来,放到窗台上,冷冰冰地说:“你们俩的饭!”然后,从你的床下拿出一个脸盆出去了。

“后来,对面过来一大溜装甲车” 小高接着说。车上下来不少战士把炸断的路面填平了。咱们刚起车想走,徐医生发现卫生员安静不见了,友军出一排人,在上下山坡的灌木草丛里寻找好半天,才找到那个卫生员。她押着一个30左右岁的越南妇女从芭蕉林里走出来时,抱着冲锋枪的手指上还正滴着血呢!上车后徐军医给她包扎时,我看清是牙咬的,深深浅浅的牙印都看得出来……别看那俘虏是个女的,在车上,我发现她那两只肥大的乳房中间还挂四五个手雷呢,真险!

高兴正绘声绘色地说着,102师的谷政委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他身后呼呼拉拉地抬进几个伤员来。

你问:“谷政委,前沿阵地又打起来了吗?”

“没有,咱们师撤下来修整,半路又遭地雷埋伏了!”谷政委脚步不停地说。

一个军医过来摆手说:“这屋满了,快往隔壁抬”。

谷政委他们卷身又出去,奔隔壁那间教室去了。

“冰雕脸”用她的右手端半盆水过来,放到床头,跟小高说:“洗脸!”

高兴一愣:“安护士,你受伤了,哪能让你给我打洗脸水呢?”

啊,她就是高兴说抓回一个越俘的那个小卫员——安静。你不禁感兴趣地注意打量了她一下,可这个小卫生员还是那副冷漠的面孔。好像她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同志、战友。她是不愿意走进这战争环境里来?那她怎么单枪匹马、冒着生命危险抓回一个越俘来?她那冰冷的面孔和漠然的表情,让你这个研究了一年多战士心理学的坦克连指导员琢磨不透。

你慢慢把两只脚挪移到床下,试着想穿上拖鞋。高兴鬼机灵似地发现你好像要下床出去方便似的。就说:“不用你动,我来!”说着,小高转身猫腰从你床下抻出一个马桶来,然后双手捧着你的一只脚,轻轻地往床上托……

安静从另一张床那边回过身来,说:“你别帮他!他脚上就划那么几道口子”。她说这话时,脸上仍挂着冰茬儿似的。

你眉头一皱,目光与她对峙起来,你不是生她这句话的气,而是发现这个小卫生员的前后话里有问题。先前你醒来时,坐起来她都不让,说伤口刚缝合完,现在还不到半天时间,咋就让你自己下床取马桶方便?而在你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冷肃的面目表情仍是一道无法穿透的冰冷的墙。你想在那对峙中找出点破绽,可她却突然目空一切地用手直指你喊:“那个军人,——说你呢!你到外边方便去!”

而你,却无念可转,无路可退。“那个军人”——什么意思?不就是脚上划几道口子吗;“说你呢——!”又明确强调一遍;“你到外面方便去!”——一副生冷强硬的命令的口吻。别看你比她大十多岁,别以为你是军政治部什么狗屁文职干部,也别以为你是伤员,或者你这条命是在战争环境下拣回来的。在这里,你还就得听她的,——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黄毛丫头!

你有些不服,但你却在这瞬间的精神对峙中败下阵来了。你只好故作含蓄地一笑,以一级战备的动作速度穿上拖鞋,连那青竹拐杖都没瞥一眼,你就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但你往外走时迈出的每一步,都不能让那个黄毛丫头看出——你的肩膀那怕是有一点轻微的倾斜和晃动。但你却在想:在这个严酷的战争环境中,这个小卫生员,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呢?是不平常状态下的精神不正常吗?不!她的精神状态不但正常,而且头脑还非常冷静、清醒、理智。那么,她这一副冰冷漠然的面目表情和言行反常的状态下,掩盖的是什么东西?况且她仅止是十七、八岁的年龄!

而那个也是十七八岁年龄的营部通信员高兴,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瞅着安静没明白是什么状况。



7

学校操场上停两辆救护车,跟前围一大圈军人。你的脚一步一点地朝那边走过去。谷政委正在那里,他也似乎一眼就瞅见了你。地上一张绿色防雨布上面,摆着四具肢体不全的尸体,你从那七零八碎、血肉模糊的、刚拼凑完的四具尸体中,一眼就认出那敦实、肥胖的南师长,——尽管他的腹部塌陷,肚子里的部件已被炸弹掏空了。而且他那熟悉的——总是大笔一挥的——那只胖乎乎的右手却从腕部齐刷地断去了。现在还不知道这只断手,遗落在那个角落里。

谷政委故意做作地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一下,然后很有煞气地命令到:“田参谋,你马上派一个排人回去再找!就是把灌木丛、石缝和臭水沟一寸一寸地摸遍,也要把南师长的右手给我找回来!哪怕只剩一节手指头。”然后,他又转身对师干部科高科长发话:“你派人去找个纸壳箱来,把南师长的所有遗物装箱先存放起来。”在这战争前线,他南师长还有什么遗物,连衣服都只是残缺不全的碎片了。如果有,也只能在他南师长的家里,或者别处。你这样想着,朝校园内西侧的厕所走过去。高兴早已站在你身后了。你一转身时他已经把你的一只胳膊毫无商量地架在他的肩上了。

你们俩从厕所出来,径直朝学校大门口外走去。

小高提醒你:“咱不能走远,医生给你换药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你说:“就在门口站会儿,透口气。”

你的大脑里,现在非常的混乱。有好多事情,你需要去缕,去想。但你现在来不及去想,也想不下去。才上来刚两天,你的大脑里却装的满满的都是情况,都是理不出头绪的问号。你心里堵得慌,脑袋瓜子沉的抬不起来,有点像要爆炸似的。

学校门口的斜对面,大约有一百多米处,有一溜临时货摊,是卖东西的。你从上衣兜里掏出50块钱,让高兴去给买两盒烟,再买10本纸和钢笔、墨水……,因为你上衣兜里的那支钢笔,可能是下山钻灌木丛时被挂掉了。而其它应用的东西也都留在三营一连的坑道里了,他们从前沿阵地撤下来,也不知把你的东西转移到哪儿去了。再说,你主要是想把小高支走,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清静一下。

这个学校——也就是军部的临时野战医院,坐落在距国境线十公里处的洼地上。后边是一片芭蕉林,对面是一脉隆起的红土高岗,一条弯曲的红土公路贯穿南北,四周是汉瑶苗壮傣彝不同民族杂居的竹楼和低矮的民房,南边不远处是一座边境小镇。

小高拎着一大包东西,从对面走过来,打开包让你看,说:“信纸中吗?这硬盒“三七”烟是最好的烟了……”小高正兴高采烈地给介绍着,脸上的表情突然冻住了,两只眼睛的眼神成直线伸向你的背后,还没等你转过身去,那种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直冲你的后背的脊梁骨而来:“你——,谁批准你到处乱走的?”

你把转过头的速度放慢,脑子里却急速搜索着以什么理由去回答这个有点发神经的小卫生员。还不至于有失身份和面子。但你又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有点太过分,像小高说的有点儿精神变态似的,“别动!”和“到外边方便去!”都是她说的,她以为她是个卫生员,就可以在她的职权范围内随意无原则地去摆弄一切吗?你在慌不择路和这种心态的作用下,转过头面对她时,却不在乎地反问一句:“哎——,不是你让我到外边方便一下吗?”

你这句实在不高明的话,不仅是偷换了概念,还给添上“一下”两个字,篡改了卫生员安静那句原话的意思,反倒显得有点耍无赖。

可没等你选择别的词儿去挽回自己的尴尬窘态,对方用一种不动声色的耻鼻的冷笑发问:“你的父母、你的老师和你们的连、排、班长,都没教过你“出去方便”是上厕所吗?回病房去!”

我的妈妈!你还比这个黄毛丫头、新兵蛋子大十多岁,军政治部的文职干部,——耍笔杆子的,让她这一通挟枪带棒的数落,就是脚下有个地缝子,你都钻不进去了,好在她没朝你扔过来“无赖!”这两个字眼儿。要不你算把军人的刚正和文人的儒雅全给辱没了。你只好也沉下脸来,但口气却略显平和地说:“我脑子里有些乱,想出来透口气,顺便让小高帮我买点临时用的东西,如果因为我不遵守纪律给你添了麻烦和不便,我郑重向你……!”

没等你把“道歉”两个字眼说出口来,那黄毛丫头,就给你丢下一个严厉的、轻蔑的冷眼,抽身走回了病房。

小高拎着那包东西,想搀扶你,你一甩手,大跨步跟上去。你用一种休闲式的没露出任何破绽的铿锵有力的步伐,走到安静的前边,超越了她,进了病房。你走到你床前时,额头上有豆粒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你在上床时,把枕头上的毛巾一把抓起来,把额头上的汗珠抹擦掉,躺在床上时,你才看见病房里有个30多岁的男性军人,站在中间过道上,正阴沉着脸,用一对牛眼珠子瞪着刚进屋来的安静,他冷冷地说:“安静,徐军医,你们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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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鹰背上听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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