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啸徐行 举人
注册时间: 2008-05-03 帖子: 1336 来自: 中国安徽 吟啸徐行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8-12-04 00:54:40 发表主题: 大哥之死 |
|
|
大哥之死
周围十里八乡,我们村是足以让人羡慕的。率先通了电,家家户户挂上了电灯。外村人到我村走亲访友,看到这一盏盏不用上油,手一拉就亮,再一拉就熄的玩艺,不禁啧啧称赏。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我们村有福气,祖上留下的。我们村风水好,算命先生说是美女地。村前村后,均有清清池塘,一条小河穿村而过,常年清水潺潺。别村祖坟上,只长些蒿子,至多长一棵两棵小树而已。而我村祖坟地上,则长着十棵参天的大枫树。
风水宝地出人,这是不用怀疑的。我三叔便是,那时他在芜湖供电局工作,颇能呼风唤雨,这使我们村沾了大大的光。他给我们村免费弄来架电的各种材料,还带来了电工,从十余里的镇上,将电线架到村里,电灯牵到每家的堂屋、房屋、灶屋。通电那天,全村人欢声雷动,孩子们奔走相告,或许比过年还要兴奋。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乡亲们有这么激动,黝黑的脸上开着灿烂的微笑,如门前端阳槿,伸手能摘下来。就是凭着这层关系,这条线,水泵进了村,拖拉机进了村。我们村卷过一阵又一阵快乐的浪潮。那时我们村如一盏特别大的灯泡,照亮了周围十里八乡姑娘的目光,纷纷托人说媒嫁过来;村里的小伙子都娶上了貌美的媳妇,过着滋润的日子。
我大嫂就是慕得我们村的名气,托媒人说合,从遥远的山冲嫁给我大哥的。那时大哥一米七五的身材,身子骨特别硬实,长相英俊,人又忠厚,见了谁都憨憨一笑。露出一颗镶的银牙。而嫂子,一副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剪着齐耳短发,健实、爽快、能干,又起着一个乡下女子都爱用的名字,兰子。大哥大嫂生了一个女儿,清秀秀的,正是满地乱跑的时候,我们常逗侄女玩。
电给我们村带来了光明,也让村中劳力的脚步从水车的转轮上解放出来。干旱时,河边见不到水车,也听不到悠长浑厚的车水谣;水泵吐出白花花的水流,灌溉着成片的稻田。生产队长每天只要派两个劳力负责抽水就行了。大哥像往常一样,又接到了抽水任务,另一个是我远房的爷爷,我们村土语唤作佬佬。
大哥吃过早饭,亲了一下女儿,从大嫂手里接过草帽,又从大嫂忽闪的眼里领略到爱意,憨笑一下,转身走出家中,走向村外。此时天朗气清,南风微醺,老屋边柳树上知了正嘹亮地放歌。
半晌,农家妇女忙着摘菜淘米烧饭了。手脚麻利的妇女已点亮灶膛,把袅袅炊烟升上屋顶,飘向天空。我和伙伴们在祠堂里坐着,听老师讲课。这已是我们第二任老师了,他也是一任下放知青。前一任不辞而别,据说到某个水电站顶职去了。课正上到节骨眼上,忽然有人传来消息,说我大哥触电了。老师扔下我们,随那人飞快向村外跑去。
待我赶到出事地点,那里围着一圈人,有人捏着大哥的鼻子,嘴对嘴吹气,老师正大哥胸膛上用力按捺,说是做人工呼吸。大哥躺在河埂上,满身泥泞,从水田里捞上来的。周围人在唧唧喳喳,我才明白,原来大哥挂电线,已挂好两根,正在给第三根扳钩子;远处被几座坟遮住视线的佬佬,以为大哥挂好了,合上闸刀,大哥惨叫一声倒进水田。不远处一放牛人见了大呼,而佬佬却吓呆了,不知道扳开闸刀。直到远处的人跑来扯落电线,已足足过了四五分钟。老师和村里人忙活了一阵,都摇头叹气,停下手来。大哥就这样走了。大伯在地上打滚,大嫂哭得昏死过去,被村里人七手八脚抬回来。满村人都唏嘘流泪。电,终于给我们家带来悲痛,也给乡民们带来恐惧。
剩下来就是给大哥料理丧事了。劳力们到我家老屋楼上,将奶奶的棺木抬下来,请来漆匠,将棺木漆得红彤彤的。大哥身材魁梧,勉强被塞进了棺材。棺材停放在村后一片空地上。按照村规,在外面死的年轻人,尸首不能运回村,只能停放在村外。大哥是为生产队抽水被电亡的,属于因公殉职,生产队报告了大队,大队又报告了公社。公社书记亲自到我村慰问,并决定为大哥召开追悼会。
第二天早晨,乡亲们早早赶来,围着红彤彤的棺木,公社书记站在棺木前方讲话,也就是致悼词吧。仪式结束,随着一声“起棺!”鞭炮齐鸣,哭声大作。八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踏倒板凳,抬起棺木,向村后羊山奔去。不到一个时辰,羊山脚下的老坟地里多了一冢新坟。大哥成了一位新客,在这儿落户,一住已三十多年,并且还要长久地住下去。
公社书记亲自主持追悼会,在我村,乃至周围十里八乡,还是头一回。这给大哥的死戴上了荣耀的光环,也给我们家、我们村带来了荣耀的资本。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为我在他人面前夸耀的口实。侄女也享受被抚养的权利,每年从生产队里无偿秤回几百斤口粮。
第三年春上,三年孝满,嫂子要改嫁了。临嫁前一天,嫂子带上酒菜纸钱,领着侄女最后一次祭坟。第二天一早,嫂子拣好行李,准备随新嫁的男人远去。大妈、母亲、婶娘,还有左邻右舍,都含着泪为嫂子送别。嫂子一一叙话,早已哭成泪人儿。最后嫂子哽咽着说,等新家安顿好了,一定接你们去玩。大妈、母亲、婶娘也一再说,别忘了常回来看看,这里也曾是你六年的家呀。
“哎,只怪我们家没有福分留你,走吧,别耽搁工夫。”大妈长叹一声说,“到那边好好过吧。”嫂子踏着嘤嘤的啜泣,踏着我们送别的泪水,牵着侄女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想,羊山脚下安眠的大哥,一定也在阴间带着憨憨的笑,带着不能呵护嫂子、呵护女儿的歉疚,目送他心上人,走向另一个村落,另一个家,另一个爱嫂子和侄女的男人怀抱吧。
至此,我突然想到,送嫂子另嫁的那天,我家那条花狗一直将嫂子和侄女送过村后河上的木桥,而村头树上沉寂了很久的花喜鹊,也唧唧喳喳地唱着什么。
二00五年八月三十日于天光阁 _________________ 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