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叫起来

[一身灰]

青蛙叫起来

我院子里有一只青蛙。那是一只大青蛙，灰背，白肚，一脊梁青筋。
我与这只青蛙的接触是从它的眼睛开始的。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了两个发光的小圆点，当我走近时，才看清是只蛙。它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好似望着灯泡发愣，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慌张。后来，它把头扭向我，又对着我发愣，很久，才慢悠悠地蹦走了。
这是一只很少说话的蛙。在一个闷热的晚上，我听到了它的叫声，是一个单音的“咕”，声音很小，很低，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从短短的脖子里憋出的。在一个夏天的小锥子雨的淅沥声中，我又听到了小时候常常听到的蛙鸣，欢快的“咯哇”声播种在湿漉漉的空间里，接着就在我心里长出密密麻麻的柔软来。
青蛙是离不开水的。虽然青蛙是两栖动物，经常在草丛中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但青蛙的根却在水里，它们在水的大地上，恋爱，产子，蜕变着生命的历史；小小的蝌蚪，在水的暗流里标注着命运的逗号；在不自觉中张扬生命活力的声音，成了最美的歌唱；带着颤音与水汽的歌声，撑起了田野空荡荡的天空。但我院子里的那只青蛙，不知什么原因，却成了一只旱青蛙，它的宿命就是孤孤单单地活着。有一次，在一个干热的晌午，我在院子里的小片荒地里又见他一次。院子里其它地方已经旱得不像样子，唯有浇过的菜地蕴含着墒。那只青蛙在潮湿的虚土里拔了一个窝，只露出鼻尖儿与眼睛。就在我弯下腰想看清它的时候，它那双大眼睛慢慢闭上了，好似变成了一块不会动弹的泥土。它紧闭的眼睛，把岁月轻轻挡住了，把我也挡在了不存在的虚无里。
一只青蛙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偶尔的低低的鸣叫有时竟变成冷冷的风，在叶片间摇摆着淡淡的凄凉。“咕，咕……”，那压抑的从生命深处发出的鸣叫，融化在我庭院的空间里，粘稠了我的黑夜。

二

“春江水暖鸭先知”。小春风一刮，初春的水便有了活性，虽然阴影里的残冰，还在收藏冬天，但季节总是铺天盖地，渗透到时间的深处。
其实，鸭并不是春天的先知。当那些呆头呆脑的鸭为暖起来的水傻笑的时候，青蛙早已在地气敏感的波动中，感到了季节在细微中蕴藏的大风暴。
春天总是赶会一样热闹，鸭子刚刚从冬天回过神来，小草便开始纺织阳光的金线，桃以红登场，杏用白表演，而青蛙则在潮湿的泥土里，更早地感到了春天的到来。可以说，春天是骑着青蛙的脊背走来的，青蛙一翻身，就宣布了冬天的结束，暖春的到来。
在我的记忆中，春天永远是一个音响的世界，家禽家畜很有生活味的叫唤，唤醒了乡村的光亮与生机，野鸟小虫的鸣叫，抹厚了乡村的幽静与诗意，而青蛙的的歌唱，则是乡村各种生命语言的一个标志。看啊，在小小的沟渠，在长满水草的池塘，在亮着稻茬的老春田，在所有能照出云影人样儿的地方，一只蛙，百只蛙，万只蛙，在水中，在岸边，在土块石头上，在土洞石缝里，在水草树根中，只要有水的地方，你就能看到它们沉稳憨厚的样子，就能看到它们穿着迷彩厚实古朴的脊背，就能看见它们优雅的蛙泳优美的潜水。听吧，在暖暖的阳光下，在饱含养分的春风里，在缀满星星的夜幕上，在岁月悄悄的脚印里，青蛙的叫声，一声，两声，一万声，卷着季节，携着春风，把田野笼罩在声音的丛林里。乡村在青蛙的声浪中漂浮着，厚重的泥土也有了流畅的线条，沉重的乡村日子变得柔软而空灵。
乡村的日子无疑是单调的。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大小动物的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叫声，布满了庄稼人的生活空间，让他们的寂寞常常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红色。如果小鸟们休假，牛羊忙着吃草，小虫们过分单调低弱的声音，不知不觉摊平在宁静里，乡村有时候就会沉陷在无声的世界里。有时候摸夜路的人，如果连蚯蚓耳鸣般的叫声也听不到，就会感到走进了另一个空间，心中就会涌出恐慌来。但好在除了深秋与隆冬，青蛙都会大腔大调地说话，尤其是在春天这个好事不断，让希望发芽的季节，青蛙不知疲倦的合唱，总是召唤着人们心头的火热，让人感到生活就是那个样子。
青蛙的叫声总是很奇妙的。它们的嘴里、大肚子里装满了空气，瞪着大大的好似双眼皮的圆眼睛，一股有力的气流在胸膛里流淌着，一不小心就会在额角鼓出两个圆圆的气泡，在气泡的鼓涨与收缩中发出悦耳的声响来。青蛙的叫声常常是在水面发出的，细腻光亮富有弹性的水面，犹如青蛙的第二声带，在震荡的微波中让叫声嗡声嗡气，在大地传播着雄浑含糊的韵律。对一个庄稼人来说，青蛙不舍昼夜的叫声，就是他们生活的部分，像村庄的落叶老树，生长在厚实的日子里，凋落在深秋的寒霜中。

三

由于季节天气的不同，青蛙的叫声是不一样的。
初春，青蛙在沉睡中醒来，那时正是暖气与冷气争夺季节的时候，青蛙还没有完全脱去冬的外套，身子还不够活顺，它们的叫声是简单的，只是偶尔“咕咕”一声，算是向大地发布惊喜的消息。随着冬天的一步步退却，春天占领大地，青蛙才迎来生命中最美的时刻。它们为身体的舒服歌唱着，为美好的阳光歌唱着，为孕育的爱情歌唱着，为追逐的快乐歌唱着，它们的声音变得生动悦耳而多变。一个青蛙鸣叫着，一万只青蛙合唱着，两只青蛙对唱着，满江满湖的青蛙伴唱着。声音回荡在春天的大地，像催征的战鼓，激活了大地的生机；声音在阳光里弹奏，乡村也鼓涨起来。
夏天来临，青蛙们已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使命，它们各自占领了自己的地盘，表演着各自的生活细节，一天到晚瞪着大眼睛，时刻准备扑捉各种各样的小虫，在体内贮藏过冬的养分。这时，青蛙不再大兵团式地演奏，在望不见边的绿色中，在长满青草的湿地里，在白花花黑洞洞的水边，到处是悄悄的“咕唧”声，也许，一只青蛙发现了危险，而另一只青蛙捉到了一个小虫，它们在告诉自己的伙伴。但在大热天我们还是能够听到青蛙们的合唱。它们常常在阳光初照的时候，歌唱着新一天的到来；在凉爽的夏夜，歌唱着一天的丰收；在暴风雨即将来临时，歌唱着上天即将赐予的水世界……
小秋风轻轻地刮着，南飞的大雁涂抹着蓝天，在深秋，青蛙要在地下去过另一种生活。但它们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它们在与天敌人害的斗争中已经做好了冬眠的准备。它们在日渐变凉的水中，僵硬的四肢仍在水中缓慢地划着优美，叫着懒洋洋的粗厚，也只偶尔叫上一会儿，但声音里散发着从容安详，甚至声音里有一种悲壮的坚定。乡村田野在它们的叫声中，不知不觉走进了沉寂的叫做冬天的季节，而青蛙也真的睡着了。

四

青蛙的种类是很多的。就我们常说的青蛙，常说的叫田鸡的青蛙，我这个从小就好逮鱼摸虾钓青蛙的害货来说，说到鸟还能说上个一二，但要叫我说青蛙有几个品种，我是说不上来的。
青蛙是个有点神秘有点古怪的生物，不但它们是冷血动物，在地底下的生活状况人无法感知，只注意活动的物体，用舌头吞咽食物等等都是无法想象的，单是身上的迷彩就让我眼花缭乱。在我见过的青蛙中，它们的白肚皮有些差不多，而它们的头与脊赤橙黄绿青蓝紫啥色都有。小时候，我是个钓蛙神手，曾认为有几种常见的青蛙是一样的，但细看它们的脊背，只是大致一样，细细的色斑却各不相同，也许它们的皮肤就是独特的生命条形码与家族编年史。
上面我说的青蛙属于正规军，也是文人骚客争相歌唱的对象。其实青蛙还有另外两个品种，一个大腔大调，一个清脆悦耳，在家乡一个叫气死蛤蟆，一个叫土蛤蟆。
气死蛤蟆比青蛙要小得多。一只大青蛙放在手里就是一大把，而气死蛤蟆只能盖着手心，只有一个沙梨那么大。这家伙，穿一身不变的土豆黄，腿细，肚大，小圆眼，样子不好看；笨拙，见了人，翻着小圆眼看一会儿，才知道跳知道爬。但却没人招惹它，它的身子总是有一层又光又粘的粘液，头上还会出白津。它们与青蛙更不同的是，青蛙常常在水面活动，有时还很神气地坐在干净净的水边石头上，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人走近了，才不慌不忙“咕咚”一声跳水里。而气死蛤蟆则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要不是它们春天发情时心里急，在水上乱折腾，就很难看到它们。这家伙是个阴暗的角色，经常在潮湿的缝缝洞洞干私事。它们也不像青蛙那样想唱就唱。但它们的歌唱天分极高，一旦开腔，“而啊”之声响彻云霄，能把其它蛙类的叫声全掀翻。尤其是在夏天的连阴雨天气，它们就会变着法儿叫唤，“而啊”一会，“哼哼”一会儿，“哼哼”一会儿，又“哈哈”一会儿，接着就是一个韵律的大合唱，还有个别发出单音的哼、唧、哈、呀，好似声响的伴奏。
它们的叫声是那样高吭响亮，底气十足，好似要征服声音的世界。它们的叫声绵长火热，变化多端，好似诉说潮湿生活中的曲折与趣味。我小时常常在夏天的夜晚，听着它们的叫声入睡，在隐隐的迷糊中又在它们的叫声中醒来，清晨它们叫的势头仍然丝毫不减。它们的叫声里似乎有一种强大的意志与热情，好似表达一种生命的态度。
另一种是土蛤蟆。它们个体更小，是蛙中的袖珍。它们是千篇一律的湿土色，身上散落着灰尘一样的小黑点儿，如果卧在潮湿的壤土上，不弯腰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它们。如果说青蛙是男中音皇家歌唱家，以优美浑厚的声音著称，气死蛤蟆是男高音荒野派歌唱家，那么土蛤蟆则是土生土长的民歌高手。它们的歌声轻灵清脆，“咯咯”“刚刚”的叫声叫叫停停，显得轻松而活泛。在春天，它们也组建了自己的民间乐队。但它们过惯了松散的民间生活，表演一般不限地点，田埂，水边，墙根，荒地随即就会来一段。有时候，青蛙们不想叫了，其它土蛤蟆也不想叫了，一只土蛤蟆却唱起了独角戏。它们就像满天的繁星，散落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不断地闪烁着土性味的光亮。

五

田野是一个孕育生机的地方，也是生命的真正暖床。但田野是没有语言的。飞翔的鸟类，在夜晚必然回归大地，但它们的心却生长在蓝天之中，它们在高空那甜美的叫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世界里，好似歌唱的主题就是天空。但青蛙，气死蛤蟆，土蛤蟆，它们是在大地深处苏醒的，当它们在初春伸第一个懒腰时，它们的身子是与泥土一同酥软的。它们是泥土的部分，它们的歌唱就是土地的语言。
在大地上，另一种生命以村庄的形式活动在原野上，也靠土地生活，但他们却很少歌唱，他们的歌声大多是另一种形式的无声的畅想。因此，在漫长的岁月中，人类的时间是个哑巴，让空间充满了孤独的微尘。而蛙的歌唱填补了村庄的空白，起码在北方春华秋实的季节，人活动的空间注满了弹性十足的声音。人是在青蛙的叫声中长大的，尤其是漫长的乡村夜，青蛙的叫声，轻轻托起了乡里人的时光，不知不觉成了乡里人的另一种语言。在蛙的鸣叫中春回大地，在一片蛙声里说着收成，在蛙的伴奏中，想着心事，干着农活……
我常常想念家乡，想念被蛙声轻轻覆盖的原野。
蛙声叫起来，春风刮起来，迎来了活力四射的开始；蛙声热起来，大地暖起来，迎来了希望的升腾。看吧，在水波荡漾的秧田里，燕子在水面上剪着春风，白鹤在枝头梳着羽毛，老牛在吆喝中耙着水田里的云天，三三两两的农家人，花花绿绿的小妹子，叼着烟袋的粗汉子，在薅秧栽秧；一阵说笑声淹没在蛙的潮声中，又一阵说笑声在蛙声中飞溅起欢快的浪花。突然，蛙叫停止了，阳光无所不在的小脚在水中留下碎碎的脚印，微风在飘荡着绿色的裙裾，世界静得出奇，空间透明得就要破碎，干活的人又感到自己正在干活。这时，在山岭的那边微风翻坡而来，隐隐的哇声又溢过山来，让人感到田野就是一个蛙声的海洋。这时，一只土蛤蟆的“刚刚”声，一下子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又一只土蛤蟆又在沉寂上划出一道口子，接着是声音猛然爆发，满条沟，满条河，满世界刮起了声音的风暴。细听，土蛤蟆的刚刚声已经组成了无边无际的声音的洪流。而青蛙厚重的叫声，在洪流中涌动着一波波的浪潮，气死蛤蟆洪亮得发热的声音，在洪流中卷着白亮的漩涡。
在蛙声的汪洋中，大地犹如巨大的船只，满载着岁月，满载着乡村瓷实得光滑的日子，虚幻得飘动的希望，驶向不见边的明天。

[荷梦]

观察很细致,文笔也好!欣赏!

[一身灰]

[荷梦]

问好一身灰,我的确很喜欢读你的文章!

[一身灰]

谢谢你的支持。遥祝快乐。

[荷梦]

客气了!也祝你快乐!
我都好长时间不能到这里发帖子了,最近几天才好的!原来干看着帖子评论不了的滋味真的很不少受呢!!现在开心了,呵呵!

[冰清]

呵呵，的确是篇好散文! 观察细致，文笔生动，像率性而为却又有着生活气息和文化内涵。

除精巧的结构之外，我还非常喜欢这些属于自己观察和想象所得的贴切的感受：
"我与这只青蛙的接触是从它的眼睛开始的"
"但细看它们的脊背，只是大致一样，细细的色斑却各不相同，也许它们的皮肤就是独特的生命条形码与家族编年史"

[一身灰]

为你的“才好”祝福，为你的好心境干杯！

[一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