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折断的笔》

[左岸年华]

《一支折断的笔》



他按了下电梯，没有反映，于是，他又按了一下。他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但想不起来，眼前的暗红使他好奇，他记得小时候曾见过这种颜色，一辆车撞到了一个人，地上淌的就是这东西，但好像又鲜艳的多。一朵花慢吞吞地在他脑子里开着，他仿佛闻到了些什么，是那朵花的味道，从十年前飘过来，又好像是从电梯间里飘过来。

他摸索着开门的钥匙，开始想刚才是怎么上来的，他记得电梯并没有开，但他现在已经站在办公室的门前了，这多少有些让他感觉不舒服。钥匙是从左边的口袋找到的，他在右边摸了很久。这钥匙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没有它门就打不开，门打不开他就进不了办公室。他把钥匙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很久，他发现每把钥匙上都有很多锯齿的形状，像自己的牙，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还掏出手机给自己的牙拍了一张照，结果令他很满意。

关门的时候，他听见两种声音，一种沉闷，一种清脆。小时候父亲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身上时就是这种声音。多年来他一直听到，他确信那是骨头折断时的喊叫。他打开门又关了一次，沉闷、清脆，他想象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开开关关，父亲的拳头就一次又一次的打在他的身上。

房间的白让他感到厌恶，视线没有可以附着的地方，他这样托着，一托就是好多年。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也不会有什么人替他记得。他感到有些累，眼眶虽然要比眼球硬的多，但放了这么多年总会累的。于是，他只得小心翼翼，否则说不定哪天两个眼睛就会掉了下来。他见过没有眼球的人，两个洞黑黑的很难看，他可不想那样。他把身体放在椅子上，用手把两个眼球又往里好好摁了摁。

笔，这个时侯掉下来，是从桌子上掉下来的，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某个人的跳楼自杀。跳楼，很刺激，应该有一种飞的感觉吧？梦里他就有过多次这样的飞翔。站在窗台上，看着下面一群一群忙碌的人们，蚂蚁一样，他就觉得好笑。他张开双臂，听见风呼呼的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但听不清。在楼下的水泥地上，他张开四肢躺在那里，又好像趴在那里，他看到人们都在看他，人越来越多，对他指指点点还议论着些什么，但他不关心这些。他感觉到有一股东西从头上流出来，腥腥的，很浓。几只蚂蚁爬过来，东瞅瞅西望望，好像是在找些什么又好像是在等些什么。他看到一朵红色的小花，绽放着，越来越大，他当年每次考完试老师都是把它戴在他的胸前的。这个时侯他想笑一笑，想想一想当年的那个老师，可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飘了起来，人们从他身旁走过去，他的母亲从他身旁走过去，他的妻子从他身旁走过去……

他捡起那支笔，放在桌子上，轻轻一推它就掉了下去，像极了他的梦。然后，他再捡起来，再推下去，再捡起来，再推下去……

楼下的空地上，机器轰鸣，推土机正忙碌着，把他的一块肉从这里挖出来填到那里，再从那里挖出来填到这里。他奇怪为什么没有血，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筋脉，自言自语的说，应该有血的。

中午没能吃上饭，餐厅关门了，他提前十分钟去的也还是。他没有生气，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只是他担心肚子里的虫子，它们会不会饿了，它们饿了会不会吃自己的肉，啃自己骨头。整一下午，他都在担心这件事情，肚子里的虫子叽叽咕咕的说些什么，他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不懂，他想它们肯定是在讨论该先吃自己哪吧。这么多年，他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张皮和一架骨头了。他拼命往肚子里灌水，想淹死它们，用滚烫的热水，烫死它们。直到下午吃上饭，他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裹在被子里，他感到冷。冷，这东西是一点一点地钻进来，钻到他的骨头缝里，这么多年，一直都不肯放手，就是再热的天也是。他想想一想他的初恋，但虫子这时候又开始啃他，啃他的肉，啃他的心，肯他的骨头，啃着啃着他就睡着了，啃着啃着天就亮了，啃着啃着他的头发就白了。

他记得那个下午，他一截截的这段那支笔，清脆的声音，就像折断骨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清楚的记得。


2008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