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人生

[一身灰]

空空人生

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人生一切皆空。用我们常人的理解，就是人生如梦，没有一点意思，就是白白走了一遭。
不过佛家所说的空，不全然是按佛家的教义凭空捏造出来的，而是世界本身就是空的。
一是有开始就有结束，开始是一种偶然，结束则是必然，换言之，人生是一种侥幸，死亡才是根本的宿命。死就是空。
二是时间的本相是空的。在传统的认识中，认为时间是一条线型，像河流一样前进，认为前进着的河流是一个整体，从而把生命的昨天今天与未来连成了一条直线，使时间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真正的时间既非线性亦非整体，而是瞬间的片段，过去的一切永远的消失了，消失的一切就不可能存在，未来还未发生。因此时间很像流星，只在极小极小的“现在”做极小的停留，而我们就生存在这极小的停留中，人生就好似在针尖上跳舞，周围是无限的空虚。在时间场里，人任何企图“保持”自己的努力注定都是痴心妄想。这是由时间本源上的“空”所决定的。
三是空间是空的场地。人把握不了生命的消失，不能挽留着片刻的时间，但可以把空间作为存在的依靠。从表面上看，空间是独立的，我们完全可以在空间里自由运动，从而在所谓的整体性中得到“充实”，但这只是一种假象。因为空间是以时间的形式存在的，空间是时间的依附，换言之，空间也是由无数的瞬间组成的，当我们从甲地走到乙地，过去的那个空间已不复存在，连同我们自己的过去也流失在失去的世界里。
由于上述原因可以肯定，空是无限的，“实”只是比毫秒还小还小的瞬间，我们存在的物质基础看实却空，空是万物的前提。
在这个空空如的自然中，人无法把自己连成一个整体，生命是破碎的，昨天以及昨天所承载的生命，都成了过去时，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或者说昨天以及昨天的生命已经死去，人生就是空的过程，就是一点点死去。因此，佛家以空为基础的理论，并非一种唯心论，而是真实的科学的，它道出了宇宙与生物的存在本质。
实际上，空并非仅仅自然，以思想为支撑的人类，与自然之空完全一致。
首先人的意识是空的。到目前为止，在科学家心理学家的研究中，虽然对人的意识有了较深的理解，尤其是弗洛伊德对潜意识的革命性发现，使人类对意识的研究前进了一大步，能够掌握意识与行为、个性、心理之间的关系，从而加深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但尚未发现意识活动所产生的思想、期望、幻想等等精神存在的物质。也就是说，人的心理活动制造了大量的精神，而精神却是空的。
其次，人的追求是空的。著名女作家毕淑敏有过一句经典的话，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但为了活得有意思，我们必须寻找一个意义。我认同这句话。人活着是不得已的事，是因为活着所以必须活着。如果人是个无知的动物，自生自灭，不自觉合于自然规律，也就没有了人生的无奈困苦与悲哀，但没有一个人想像动物一样活着。人活着就必须像人一样活着。这意味着，做人除了基本满足动物的需求外，还有一个人的标准，尽管每个人做人的标准各有不同，但人生是按照自制的标准前进的。结果是我们实现了房子、职位、爱情、友谊、家庭等等不同的目标，但往事却不堪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们真正拥有的仅仅是一点正在漫漶着的记忆。实际上，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有一条由瞬间组成的生命片段，我们得到的一切，梦寐以求的执着，只是一种由瞬间片段组成的存在，与我们有关的所有物质，只是为我们的瞬间存在提供了一个存在的平面，让我们活得自如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都会与我们无关。人生好似一个不存在的推论，我们用全部的心血求证追求的价值，结果却等于零。
其三是人生的过程是空的。过程是个无限大的词，好在无限大是由无限小组成的。人在无限大上做不了一点文章，“永远”只能是永远的虚妄，这是由时间瞬间的性质所决定的。我们不能把人生摆在面前观看，也不能让经历过的事以具体的形式和现在连在一起，我们只有正在消失着的瞬间。这意味着过程也是虚幻的。
看来，我们能感知到的这个世界，果真是一种假象，佛教的教义不过说了真话而已。这是很难让人接受的。如果一切都是空的，人为什么还活着？人为什么不去死？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上帝肯定在发笑。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一个人应该提问的。人活着就是活着，就如此简单，至于人生如何，似乎也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反而是对人生探讨的多了，徒增烦恼。但今天我已陷入一个空的世界，又不想在空中挣扎，就必须在空中另行出路。
当人还是一个猴子的时候，一切行为完全受到本能的制约，觅食、交配、休息、进攻等等行为都是本能的反应，个体只是顺应自然而已。因而动物只有身体的伤害，而没有思想的痛苦。因此，本能实际就是上帝，本能地活着就是动物的最高境界。当猴子从大地上站立起来，成为人，有了高级的智力活动，开始思考人在自然中的位置，首先明白的是人必须死去。对死的思考与恐惧，是人与动物的一大区别。死是对所有生命的彻底否定，也是对一切价值观念的颠覆。实际上，当人思考死亡问题的时候，就进入空的主题；当人对死亡的思考中开始迷惘恐惧的时候，已开始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人为了群体的发展，人首先塑造了人的标准，让人似乎明白了怎样活。这实际上是在用社会化对抗动物化，而人性就夹在社会化与动物化之间，人性成了社会化与动物化争斗的战场，从而让人性一直处于扭曲畸形的状态，这就是人类痛苦容易痛苦的一个根源。
因为人有了智慧，好奇心又是包括低等生命在内的所有生命的共同特性，人就不停的窥视着这个看实却空的世界。当人把空间与时间，理想与观念纳入到生命的范围，就等于进入了空对空的状态，一切都是徒劳的。老子是中国站得最高的哲学家。人们历来认为他治国所采用的是愚民政策，就是让人处于无知无识的愚昧状态。实际上老子是站在空的本质上，来审视这个世界的，他知道人的一切追求都是一场梦，因为空是一切的前提，而对空的清醒与警觉，让人才真正彻底成为了一个悲剧。
自从人成为人，或者说，自从人不在以动物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就一直企图逃脱空的宿命。既然生命这样完美神奇，为什么却昙花一现？既然幸福这样让人留恋，为什么转瞬即逝？带着人生的迷茫、悲伤与绝望，人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但不管人有多聪明，多执着，在人能把握的物质世界里，始终没有找到能够永恒的办法，即使拥有皇帝的权利，拥有亚里士多德的智慧，真正的永恒片刻也不能拥有。于是，人开始用智慧创造发明，从事艺术活动，留下了比自己生命长得多的作品，并形成人过有名、雁过有声的观念，以此来安慰自己，甚至企图活在别人的心里。但客观一点说，一位伟人与一位乞丐的死去是一样的，身后的评说是活人的事，与死人无关。
既然在物质的世界找不到长久的可能，人又用智慧和感觉塑造了一个上帝及天堂，相信灵魂的存在，相信前世今世与来世，相信灵异与鬼魂，相信因果报应，相信命运的安排，最终在自己的心里制造一个空空如的世界来。
如果你坐下来细细分析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就会发现，我们每个人除了具体的劳动之外，大部分时间却活在观念思想幻想之中，一个生物的完美存在竟是一种精神，毁灭往往是精神的崩溃。人的幸福，不在于得到多少东西，而在于获得时的感觉，甚至物质的获得在满足中只占一小部分，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片流云，一阵凉风，一次傻想，都会构成活着的真实与优美。因此，空是人的根本属性，人总是充满了胡思乱想、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在空中来，到空中去，人生像一阵风，刮过来刮过去，像一片云，飘过来飘过去。这大概就是人的生活。
人永远不会满足空的结局，还会在空的世界寻找下去。人类相信科技的发展最终会为自己找到一个不空的立足之地，尤其是基因的研究突破，让人相信在时空的不可逆转中，可以找到长久之计，起码让生命延长成为必然。但人们忽略一个重大的前提，那就是一切都是空的，再物质化的手段与努力，也是空的组成部分，只要时空不会改变，引力依旧存在，人还是那片流云。
我们应该庆幸这个空空的存在，甚至应该为空了的死了的不存在的世界唱一支赞歌。因为我们的人生经历了宇宙的神奇变化，虽然空是无限的，我们的消失也是永远的，但我们毕竟穿透了一小段岁月，并以生命的形式见证了这个神奇的世界。尽管我们的生命仅仅是一些极小的片段，无奈的生命只能在针尖上跳舞，但正因为世界是空的，我们每个人又都是用空的高手，我们便有了无限大的生存空间。我们已经不能复原过去，也不能把头伸进没有发生过的未来；从出生开始我们成长的真实含义就是死去了的童年青年中年，一直死到结束，我们拥有的一切准确地说就是物是人非昨日黄花。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个人世界，一个任何人任何事都侵犯不了的私人领地。
的确，昨天就是死了的时间，我们也把昨天的自己丢失了，但我们独一无二的记忆，却树根一样扎进过去的岁月里，并不断吸收着充沛的营养。准备发生着的未来总是迟迟没有到来，我们渴望着的明天小步走来的时候，它完全成了今天的模样，但我们似乎并不需要时光中未来的存在，因为我们的心灵就是一个希望渴望着的无意识家园，在那里未来疯狂地生长着，甚至它一片摇动的叶片，就会刮起强烈的热带风暴，让我们在风中狂舞。我们是动物的一种，动物在空了的世界，生发着结束着，像岩石的风化，像秋叶的飘落，生命在轮回中悠扬，但动物仅仅是空了的填充物，是腐败或者成为化石都是一个样。而我们却在空的世界里，又制造了我们自己的空的世界，大自然只要给我们一点阳光、空气、水，给我们一点点食物，让我们填饱肚子，我们就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存活。实际上，当我们被思念、感动、激情、悲悯、希望甚至失意、哀愁、悲伤包围的时候，当我们在优美、灵感、幻想里舞动的时候，当我们仰起信仰、理想、意志的脊梁骨的时候，当我们在理解、尊重、关爱中被软化的时候，这个空得不能再空的世界，一下子有了与自然界的空完全不同的内容，一个由过去现在与未来共同铺开的崭新的世界，一个只有人才有的神奇世界。
如此，生有何憾，死亦足矣。

2008．7．12．

[William Zhou周道模]

用散文写哲学，在悟空中说生命。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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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