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

[吟啸徐行]

能饮一杯无

李白爱酒，杜甫爱酒，那么白居易呢？

当然爱酒，有诗为证。不信，你读他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但除此孤证之外，并不像李白、杜甫两人言酒之诗，俯拾皆是。为此，我又有些疑惑。

细一想，也很自然。那时白居易被贬江州，做他的江州司马，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平定藩乱他无能为力，飞黄腾达又与他无缘，剩下来能做的，惟有与友人赌酒，从昏达旦，一消愁闷。白居易先前也许并不爱酒，遭此大贬后才渐渐染上酒瘾。世俗的经验告诉我，大凡人在年轻时得意时都不爱酒，中年之后，却嗜上酒了。除人际场上口濡舌染，很大程度上是不顺心所致，我本人就有这样的体验。

那么，刘十九是谁？据史料记载，他姓刘名轲，排行十九，为庐山一隐士。庐山是一个多隐士之地，也许是这里山水特别适宜隐居，也许有着源远流长的隐居传统。从陶渊明开始，一直未曾中断过。当年李白赐金还山后，也曾钟情于此，不幸被永王李磷强请下山，做了水军军师，后来落个叛贼的罪名，流放夜郎，差点葬身蛮夷。此后，李渤和他的白鹿，也隐居于此，但被韩愈请下山，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业。他创办的白鹿洞书院就是不朽的物证。

后来，我读到白居易另一首诗《刘十九同宿》，发现自己断言白居易爱酒，是一个误解，差点酿成冤案。好在白老前辈为人宽厚，不那么计较民事权，否则依据《民法通则》，一纸诉状，将我告上法庭，说我侵害了他的名誉权，向我索赔精神损失费，我必败无疑。其诗曰：

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
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

原来白居易言在酒，意在棋。饮酒是假，邀人对弈是真。别人都爱借酒消愁，而白老先生借棋消愁，该别有一番滋味吧。

那时，白居易还认识一个人，名叫郭虚舟，是位炼丹师和制琴师，可谓“专心在铅汞，余力工琴棋”，也是他的坐上宾，是他的落难知己。两人同气相求，酒来棋往，打得十分火热。白居易诗《郭虚舟相访》，则记载了这段雅事，也是两人友谊的见证。诗云：

朝暖就南轩，暮色归后屋。
晚酒一两杯，夜棋三数局。
寒灰埋暗火，晓焰凝残烛。
不嫌贫冷人，时来同一宿。

这几乎是《问刘十九》的翻版，也能做其序言、后跋，或者诠释的脚本。诗里写得清清楚楚，通宵达旦，夜棋数局，寒风翦翦，以酒暖身，一杯两杯，也谈不上嗜酒。也就是个引子吧，遮遮手而已，或者像我们今天为客泡茶，纯粹礼数。两人围棋同宿，志趣相投，情谊笃厚，由此可见一斑。后郭虚舟离开庐山，效法先人云游天下，白居易以诗相赠，以鹤相赠，我想也一定以棋相赠了。

白居易的爱好是围棋，翻翻他的诗作，能找到“围棋”字眼多达数十首，他的《池州绝句之一》诗云：

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
晚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

山野之中，竹林幽处，不见人影，唯闻棋声，也该是今天嘈杂都市、滚滚红尘的绝版了。这使我想到宋人赵师秀《有约》：“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倘若友人按时赴约，又该是另一番情景。但我还是倾慕白居易诗的意境：寒夜深深，炉火隐隐，一局铺案，一杯在手，通宵鏖战，其味无穷。

围棋于人的诱惑不亚于酒色，故有“木野狐”之称。此外围棋还有“手谈、坐隐、忘忧、方圆、烂柯”等诸多别称，除烂柯因伴有传说，有些嚼头，我觉得“木野狐”是它最生动，也最具有魅力的名字。可惜我年少时染指的是象棋，白天铺子在地，在石；夜晚则展纸于桌，于几。一盏灯油将尽之时，才依依不舍收兵。只是无人指点，又无棋书可读，全仗个人摸索，故棋力不深，招数不佳。至于围棋，也曾小试过，但终未入门。不过棋兴至今未衰，每逢有人对弈，总爱在旁边观战，只是未达到“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境界，有心无心，有意无意，将自己融入厮杀的棋局之中。

今天，在电脑屏幕前，偶尔也能见到棋迷，只是那气氛，那情趣，早已迥异于古人。有棋，有酒，有炉；有竹，有声，有诗。古人那种幽室之内、山野之中，那种“岩树阴棋局，山花落酒撙”对弈，何等高雅；而我辈无福消受，徒有羡慕而已。

即使坐在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前下棋，也比几个人围桌搬砖，围桌纸牌要好；也比酒足饭饱，钻进桑拿一泡、一搓、一锤、一敲要强；也比故作高好，钻进舞厅一搂、一跳、一嚎要雅。因为现代社会众多的娱乐，使人得到的是物欲，丢掉的是精神；得到的是隔，丢掉的是融；得到的是技，丢掉的是艺；得到的是一种不利身心健康的嗜好，丢掉的是深层次的心意沟通。

至此，我忽然想到，要是换成我辈写《问刘十九》，一定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下一棋无”？即使如此，也还算言俗趣雅。试想，有红泥小火炉，可暖寒足；有绿蚁新醅酒，可暖寒胃。换成我，会跑不迭的，何况还有几局，一决高低？无奈，我只能蜷缩斗室，没有出处，把自己搬进书中，一个人作只身游。虽然冷清了些，但决不寂寞，因为我还能与古人作隔代语。袭用孔子语，叫有朋自远古来，不亦乐乎！

二00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于闲我居
_________________
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荷梦]

徜徉诗海，论古人诗酒弈趣，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