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桃情

[吟啸徐行]

毛桃情

我家老屋西边，住着一户人家，三间草房，前后都有土垒院墙。门前一条窄窄的青石小路，直通水塘。青石路旁，一棵古杏树，如一柄撑开的伞，逢春花发，满树粉红，很是宜人。

草房的土墙，被蜂蛀了无数小洞。春天来临，蜂在土墙边飞舞，不时钻入洞中，过一会儿又退出来，捉迷藏一般。村中孩子则觅一个酒瓶，再准备一根细细的竹签，等蜂入洞中，用酒瓶抵住洞口，细竹签插入，拨弄几下，蜂很快退出来，恰好落入瓶中。蜂在瓶中嗡嗡唱歌，好听极了。再往瓶中塞入几朵油菜花，供蜂采花酿蜜，但心急的孩子往往等不了多时，便将蜂拦腰掐断，从蜂腹挤出点晶亮的东西，用舌头一舔，甜津津的，称之为蜂糖。因此，整个春天，孩子们都沉溺在这种甜蜜又幸福的游戏里。

草屋后边，是一菜园。园中有几株桃树，不知栽于何年，枝干繁茂虬劲，干上斑斑点点，还溢出许多晶亮的桃油，足见其苍老。草房里住着两位老人，无儿无孙，若论辈分，我则呼爷唤奶。我就大奶奶长、大老老短的叫着，至于与我家是怎样贴近的关系，我则不闻不问，毫无兴趣。

听长辈们说，大奶奶年轻时貌美，在周围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后因家道沦落，经人保媒嫁给了我大老老，只可惜没有生下只男半女。到我年少时，他们早已年逾花甲，但大奶奶，仍耳聪目明，其声清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丁冬生风。大老老虽身体健朗，可视力极差，每天拄着根木棍，清早踏露而出，摸摸索索到十里外的古镇，批些烟糖盐酱，至半晌而归。他们开了一个家庭小店，在那个特殊年代，这也是生产队特批的，理由是照顾五保老人。这小店既方便了三邻五舍，也能换回点零用钱过活。半截村的孩子，若有了一枚两枚硬币，就将大奶奶柴门扣得山响，换一个两个糖果，然后与弟妹们分享。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对于乡村孩子而言，也是不小的福分。

春二、三月，大奶奶菜园里几株桃树都开花了，粉红的花朵，如一张张努着的嘴巴，吹出清香。蜂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赶来，绕着桃枝，或舞或栖，或吟或唱，终日不歇。待到春末，小桃俨然一粒粒绿珠，从花蕊里探出头，青青的身躯上，长满白绒绒的细毛，乡下人称为毛桃，也叫野桃。盛夏时节，毛桃有乳头大小，但仍未褪掉绒毛。嘴馋的孩子则等不及了，你抬我扛，爬上土墙。稍有不慎砖石落地，声音惊起在草房里午睡的大奶奶，她便拿着竹棍，从屋里一拐一拐地冲出来，嘴里大声骂着，吓得孩子们滚下墙，一溜烟逃跑。大奶奶则挨门挨户告状，害得偷桃的孩子个个讨揍，摸着火辣辣的屁股。大奶奶还说，前几天看见屋檐下有一条大蛇，伸着舌头丝丝作鸣。自此孩子们不敢再去偷桃，只能远远望着渐渐胀大的桃子兴叹，咽下一嘴口水。

金风乍起，蝉歌初歇。毛桃也熟了，都炸开裂缝，微微露红，看着更让人嘴馋。大奶奶用竹篙将桃敲落，装满竹篮。皎皎月夜，大奶奶提着满篮野桃，左邻一捧，右舍几把，让大人和孩子品尝。吃着香甜略带苦涩的野桃，孩子们因偷桃挨揍的嫉恨，渐渐淡去，化为乌有。送完桃，已是月上中天，大奶奶小脚在寂静的乡村，敲出丁冬的节奏，传得很远很远。

几年后，昔日偷桃的孩子，如毛丰的小鸟，一个个都飞走了，大奶奶还是念念不忘这些曾为她担过水、劈过柴、挖过地的孩子。每年桃熟后，她选一些桃子留下来，精心收藏，等那些长大的孩子能回来，品尝她的毛桃。直到桃烂，不得不一一扔掉，她叹息着，皱纹里藏着深深的忧郁。

过了几年，大奶奶因心脏病发谢世。大老老失去老伴，更加孤独凄凉，且年事已高，不堪哀情，不到半年，也作古而去。我们这些当年吃过他们毛桃的孩子，在外奔波，竟没有一人为他们叩过头，烧过纸，守过灵。年关回乡，听父母说到此事，也只能喟叹一声，心黯然一回。

第二年，柳暗花明时节，其他的桃树都已繁花簇簇，而大奶奶园中几株桃树，仍沉沉而睡；入夏，也未见桃树萌发青叶；秋日，那几株桃树竟枯死在瑟瑟寒风中。

二00八年二月九日黄昏于霞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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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福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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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Zhou周道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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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道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