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涛 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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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洪涛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8-03-29 21:49:36 发表主题: 村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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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才,回来!”
“我去小海家了。”
“这孩子……”
王二才欢欢喜喜地找小海玩去了。王二才家住在十里屯东头,小海家在西头。孩子们是贪玩的。村庄方圆十里之内都留下了他们孩提时的足迹。他们玩跑圈、纸克、弹钢珠、丢沙包、滚铁圈、跳山羊……也少不了上树打些枣子,去田地里摘些瓜果来缓解嘴巴的欲望。——孩子们未必管这些枣子和瓜果是否是他们家自己的东西。
“我也要去!”香花嘟着嘴。
香花也要去,大伙儿不同意。香花是小海的胞姐,长小海一岁。大伙嫌她跑得慢。这是久经考验得出的结论。这打枣、摘瓜果,腿脚慢很容易被主人逮住。
“带我去吧,这次我保证跑得快!”
即使有了保证,也有被抓的时候。被抓住的时候,大家就埋怨她,害得回头被家长训斥一顿。东西的主人也不打她,又给她摘几个瓜果,让她带回去慢慢吃,只是问她还有谁、谁领的头,半是教育半是叮嘱她别再跟他们一起来了,然后就放她回去了。香花是回去了,可是其他已经跑掉的人本来自以为脱险,没料到结果还是等于没跑。——主人找上门来了!也有的时候大伙都没跑掉,大家就相互埋怨,是谁谁警醒了主人。推来推去,又怪在香花身上。因为主人放香花回去了,让她通知家长来领他们。家长们来了,心里虽然生着孩子的气,但得向主人赔笑脸,然后听主人家一通数落,说什么摘两个吃也就算了,你看看这地里丢下多少,没熟的也摘,准是摘了一看不熟又扔掉,不会拣熟得摘等等。主人说着说着话也就没了章法。有些脾气暴躁的家长,听说自家的孩子偷人家东西,见了罚站的孩子,也不和主人打招呼,上去就打。打得厉害了,主人反倒不好意思就过来劝,自己的气也就没有了。主人家的心气顺畅了,家长们就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回家的路上,大人一边抱怨着,一边议论着如何管理这些孩子。
到了家,大人们自然少不了朝孩子们发伙。有些父母私下里还劝说自己的孩子不要与某某玩耍,别跟他学坏了。大人们的忠告往往无效,孩子们照例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被抓的次数多了,大家对香花的埋怨也就深了,下次就更不想带她一起去玩了。当然也有不被抓的时候。瓜果顺利到手的时候,这些孩子却不管这许多了,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解了谗。然后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家去了。
“我上次都没有被抓!“香花争辩着。
“我要不帮你拿东西,你能跑那么快吗?”二才这么回她。
……
“二才,马上吃饭了——回来!”
“知道了,妈——”拖着长长的尾音。
二才妈找来的时候,不知多少次了,二才已在小海家的饭桌上了。这时候大人们免不了一番客套。二才妈说,这孩子吃饭了也不回家,老给人家添麻烦之类的话。小海爸说,难得孩子们玩得投缘。小海妈有时也说,孩子嘛,总觉得自家的饭不如人家的香,我那两个不也去人家吃过嘛?再说这孩子我们也喜欢之类的话。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客套话,小海的父母较别的大人一向喜欢孩子,对香花姐弟俩也不象别的父母那样,舍不得打骂。大人们絮叨起家常来,若时间长了些,孩子们业已吃完饭又要玩耍去了。
“妈,我们去玩了。”二才说。
香花也跟着去。二才说不带女孩子玩。孩子们自然是不懂得男女之大防的道理,显然是受了世界环境的影响。
“妈,我也要去!”香花嘟着嘴向父母求救似的。
“小海、二才带上香花!”
二才催促香花快点。孩子们不再理会他们的父母。大人便在一旁痴痴地笑起来。
“记着早点回来!”二才妈突然想起来有句话要对儿子说,便对着二才的背影叮嘱道。这句话,二才妈也不知道对着二才的背影絮叨了多少遍,只得叹道“这孩子,真让人操心!”。
十里屯人的生活是平淡而又有规律的。六月里麦子黄了便收割麦子,接着播种玉米。九月里玉米熟了便收割玉米,接着播种麦子。年年循环往复。十里屯人靠地吃饭,只能尽可能从土地上想些办法。平时在麦地、玉米地里套种些蔬菜、瓜果。清闲的时候倒也清闲,紧张的时候倒也紧张。成熟的作物经不起风雨的侵袭。农人们便与风雨作时间上的赛跑,赌注是一年的收成。他们顶着炎炎的烈日抢收抢种,这时烈日倒成了他们的朋友。男性劳动力多的家庭,农活结束得自然比其他农户早。粮食到了家,这悬着的心才算落下一半,另外的一半还在下年的收成里。
“你看,人家的活干得多快!”一个说。
“羡慕啦?——那你当初咋不多生几个?”另一个说。
“去,不正经的!”
“我说,现在也不晚。大兄弟可年轻着那!”
引来一阵哄笑。
“好是好,只怕娶媳妇盖房的时候,脸可别绷着哟!”
……
“妈,没水了!”小海望着远远的父母说。
“还没怎么喝呢,怎么没了?”
“妈,我喝了。”
小海的父母笑起来:“去吧,路上别下水!”
二才说:“妈,我也回去拿点水。”
“你把壶给小海,让他带过来就行了。”二才妈说。
二才说小海拿不了,惹得田里的人笑起来。香花说他们俩是大滑头。毕竟是年长一岁,渐渐的比他们俩懂事了。
回家的路上,小海忍不住对二才说他肚子涨,——水喝得太多了。二才说,你不会喝一点从嘴边漏一点。来回的路上,他们俩在路边解了好几回手。两人高高兴兴的玩了一阵,才取了水回到地里。这时候大人们早已经口干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就往肠胃里灌,真个是凉啊!
“你们干什么去?”香花问他们俩。
“抓鱼去。——一起去吧?”
香花要去找村里的小丽,让他们俩自己去。二才说,玩跳皮筋、踢毽子有什么玩头啊,不如跟他们一起去抓鱼。小海也劝姐姐一起去。香花说他们俩就知道抓鱼、纸克,不欢而散,他们各自玩各自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香花就不常跟他们一起玩了。村里的女孩子独自玩开了。
二才、小海到了地方看见还有几个伙伴,便卷起裤管一起下水忙起来。先是筑坝,再用小桶把一边的水泼向另一边。忙完了,几个人就拿着铁锹各自挖泥鳅。
正午的时候,二才妈见二才还未回来,就忖度二才去找小海玩去了。到了小海家,听小海妈说小海也没回来。小海妈说,看来两人肯定在一起,一准是玩得高兴忘记了时间。香花从外面回来,说,他们俩肯定是抓鱼还没回来。香花妈就让香花去叫他们俩回来,自己和王婶唠起家常来。
“香花,你来干什么”二才看见香花来了问。
“姐,你来干什么?”小海看见姐姐来了,又重复问了一遍。
“几点了,还不回去?——吃饭啦。”
“香花,你看我们抓了多少鱼,晚上请你喝鱼汤啊。”——二才提起小桶给香花看——“要不要下来一起挖一会?
“我才不下去,脏兮兮的。“香花见他们俩没有上来的动向,催促道,“怎么还不上来?”
他们二人在坝的另一边洗了洗腿上的糟泥,拎着水桶跟香花回家了。其他的小伙伴还在继续挖着。“别挖完了,给我留点!”二才回头对他们说道。
一路上,他们三个人说说笑笑的。二才冷不丁冒出一句:香花你真好看!害得香花的脸上顿时泛起朵朵红晕来。然而他们的心里却并未明白这身体的变化。二才只是觉得她好看,也说不出为什么好看。就在那一瞬间,看见香花的酒窝,他觉得好看,脑海里瞬间闪过的念头全无顾忌的从嘴边钻了出去。香花也不知道她的脸为什么一下子红起来,又一下子消去了。这来去之间竟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一切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味就迅速遗忘了。
好些个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多少事,但能让人记住的能有多少呢?二才的爸死去了。留给二才妈的记忆,恐怕只有二才爸的亡故以及他们母子生活的艰难。若让她说如何个难法,她也说不上来。总之无形的难处太多。一个正常的家庭,女人和男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虽然说女人有了男人,家庭的经济不一定见得好,但遇事总归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即使这主意也并非一定由他来拿,但总归有个陪自己说话的人,人生的苦闷就会减少许多。接下来,让二才妈难过的便是无尽的黑夜,睡不着,肚里的话朝谁诉说。好不容易熬到二才长了些。“二才,陪妈说会话。”“妈,有什么事你快说啊,我还要去找小海呢?”她本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想找个人唠叨一下,或者有个人在身边,什么也不说。“妈,没事我出去了啊!?”二才正值青年,完全不懂一个寡居多年的母亲的感受,也无法体味,他毕竟还小,不是过来人。“你去吧。”二才妈回答道。她照例用多年养成的习惯来对付这黑夜——给二才做鞋子,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容颜就这样一日日耗损下去。二才的鞋子够多了。二才有时这样说:“妈,我的鞋子够穿了,你早点歇着吧。”二才妈一边做鞋,一边胡思乱想。她的脑袋空余的时间太多了。如果二才娶了媳妇,晚饭后还会不会天天出去呢?她觉得不会。村里的毛头小伙子们,结了婚晚上还有几个出去串门的。她甚至想到了抱孙子,想到了抱孙子,她笑了起来,想起了二才小时候的一些事……这夜总算对付过去了。
一年一度的水渠治理又要开始了,每家每户照例要出义工,当然也可以出钱请人代工,但十里屯的人愿意出钱的很少。二才自然少不了要去,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劳动力。他也不推托。村里人直夸二才勤快。小海结果也去了,但每次干活之前总是不情愿,惹得家里人直说他是一个大懒虫。二才说小海是个冤大头,平时活也没少干一样,却落得这么一个名头,全坏在一张嘴上。挖渠的时候,小海嘲笑二才有些娘娘气,一铁锹下去,才挖那么一点点方土,并示范给二才看,说这样才像个男人。小海虽然没有二才白净、伶俐,但力气却比二才大很多。白净又不能当饭吃。但话说过来,力气大虽然能当饭吃,但姑娘们谁年轻的时候不先后能哄自己开心的人。小海家分摊的渠段完工了,便来帮二才。二才家只有他母子。小海的父母也觉得王婶孤儿寡母不容易,平时也就能帮衬他们就帮衬着。二才对香花说,累坏了吧,改天我抓鱼给你补补。香花说,我弟弟不会抓鱼啊。二才就说,他抓的鱼能和我抓的一样吗?——我抓的是白的,他抓的都是黑的。香花的脸瞬间红了,又瞬间消失了。大人们笑起来。二才取笑小海的皮肤黑。小海不知道怎么回他好,只是傻傻地笑着。
香花提前下地回家去做午饭。农人往往有女儿的便是女儿,没有女儿的便是母亲回家准备饭菜,男人们则继续在田间里劳作。二才说,妈,咱也回去吧。二才妈就说,要不你回去做饭吧,妈再干一会。二才就说,妈,活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完的,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身体可要休息好。二才妈就笑笑,她说不过儿子。她觉得儿子越来越像他父亲了,说起话来,听起来总是有道理。香花经过菜园子,准备摘些辣椒茄子,发现地里被人践踏了一大片,心里顿时就来了气,扯起嗓子就骂起来。香花的大伯路过,听见香花的骂声,就呵斥她赶紧回家。香花渐渐止住了,但嘴边还小声不停的嘀咕着,又不是我偷了人家的东西……二才和他妈路过,香花便招呼他们摘些菜,一边向他们说起这事。二才劝她也别生气了,骂了菜也回不来了,还惹得自己一肚子气,再者说,咱们小时候不也偷过人家的东西嘛,咱应该能理解人家。记得那个时候人家一问,你还把我们供出来了。香花噗地笑起来。二才看见她笑的样子一时呆住了。香花见他站在那里呆呆的不说话,打岔道,你想什么呢。二才回过神来,笑着不说话。
香花的伯伯见着老二夫妇的时候,就叮嘱他们要好好管教这两个孩子。一个姑娘家还没成家就开始骂街,成何体统。小海也要管管,谁也说不得。香花妈听了只是笑,她觉得他们毕竟还没长大,大伯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但未免有些夸张。大伯嫌弟弟弟妹太过溺爱孩子了。
香花去小丽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哭声,她径直走到小丽的房间,问道:“张大爷又喝醉了?”小丽点点头。小丽爷爷的故事是十里屯人尽皆知。十里屯人几乎每一代都有一个伤心的故事。丽丽的爷爷每次醉酒的时候,都会想念起他那个应该早已过世的娘。他已六十开外了。战争虽然过去了,但战争留给世人的创伤并未愈合。那时,逃难、行乞的人到处都是。十里屯人也过着难以为继的日子,所谓口粮不过杂粮、菜叶之类。那是一个食不能求饱的年代,能平安的活下去就是一种幸福,甚至是一种奢望。张大爷的父亲张发那时已经40多岁了,仍然孑然一身。村里人正好救醒了一位饿晕的姑娘,20出头。问她是哪里的,她只是支吾着,她说她也不晓得,她从未出过远门。但十里屯人也是艰难度日,谁也没有能力长期救济她。联想到本家张发至今还是光棍,就说合他们成了亲。日子一天天过着,二人也和和睦睦的,还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姑娘成日愁云密布的。问她有什么心事,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吐露真情。时间久了,才打听出,她想她另外两个孩子。她在家乡原来结过婚,有丈夫有孩子,后来要饭时走散了。现任的丈夫不忍心她整日愁眉不展的,便问她家在什么地方,托人打听一下他们是否已经回到了家乡。她也说不上来。也许她真的不知,也许她有所顾忌。十里屯的丈夫为他准备了干粮,叮咛她十里屯附近的路线,告诉她找不到就回来,若是到了家乡也托人捎个信回来。她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音信。十里屯人说,也许她死在了路上,根本没有到家,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从未出门的年轻少妇,可能性极大的,但其它的可能性也有。她走了,留给十里屯人的便是张大爷醉酒后的哭声。他想念他那个应该早已过世的娘,他伤心自己连自己母亲的容貌也不记得。
丽丽要嫁人了,日子已经看下来了,十里屯很久没有热闹了。十里屯人的习俗婚嫁是离不开媒人的,即使男女双方暗暗地好上了,也需要个媒人从中说合一下。少了这一个仪式,十里屯人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不够光明正大和郑重。当然请来的媒人也并非一定是吃媒饭的牙婆。但对大多数的十里屯人来说,还是由牙婆说合的。谁家的儿子该婚配了,谁家的女儿该嫁人了,媒婆的心里有一份名单。香花进了丽丽家的院子,看见丽丽妈正在和几位大婶为丽丽缝制新的棉被。“丽丽呢?”“在屋里。”香花径直来到丽丽的屋子,丽丽正对正镜子装扮,试着各种发型。如何挽辫子,手里一朵花一会儿这样插,一会儿又那样插,看看怎样才好看。香花笑起来。丽丽见香花取笑她急着要嫁人,窘起来,说:“你也别一边参谋,一边取笑我,要不了多久,你也要嫁人的”两人在屋里开心的忙着,以期出嫁的当天有个好的形象。乡下的姑娘比不得省城,结婚的时候到发廊里设计一下。但她们也是爱美的,只是由自己和自己的姐妹们来充当设计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香花,你想嫁什么样的人?”香花一脸茫然。 “你喜欢二才吗?”丽丽一句话吓了她一跳:“瞎说什么呢?你还没嫁人,就开始像个妇人嚼舌根子了。”丽丽笑起来:“二才可说要娶你这样的人呢。”二才说这话她是知道的,那原是二才当众说的一句玩笑话,丽丽这时却拿来取笑她。
什么是人生,人生是个什么样子?十里屯人不晓得“人生”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但在某个寂寞的夜晚,十里屯人睡不着觉,心里空落落的瞅着窗外的星辰的时候,他们也许想过他们的人生。姑娘们想着自己的郎君会是个什么样子,甚至会想到自己会生几个孩子,和孩子一起生活的场景。在这样落寞的夜晚,也许这些美好的遐想还曾令他们露过甜美的笑容,也是这些遐想帮助他们度过了一个个落寞的夜晚。“二才?”香花想着,她笑起来,在她所接触到的异性中,二才确实是惹人喜欢的,文静、又会讲话,但是有些轻佻……在这样同样的夜晚,二才有时也会比较起村里的姑娘,比较着她们的优缺点,他觉得还是香花好看些。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最讨厌香花跟着他们,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总想跟香花多呆一会。他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湿了一片,梦里的感觉很美。他不知道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想香花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这又加强了他对香花的好感。不过,他想起菜园里的事,觉得香花……像个红辣椒。想着就笑起来。
十里八乡的媒人开始为香花说媒的时候,香花妈觉得香花还小,所以不太着急,一心一意想为女儿找个好婆家。看了许多个,皆不中意。家境、人品、长相,甚至公婆的脾气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免得女儿嫁过去受气。“香花,我进院子的时候看见人家了,高高大大的。”丽丽拉着香花隔着窗户看那个男子,“怎么样?”香花只是看着,不予表评,丽丽思量香花没看上眼,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香花愣住了。丽丽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入迷,人家说话也没听见。香花回过神来,以为丽丽取笑他看那个男子入了迷:“你还取笑我?日子都订下来了,你那位还三天两头的跑过来看你,快分不开了吧?”
只才过了一个年头,情况就戏剧性的发生了变化。香花妈觉得女儿已经不小了,怕再等就耽误了女儿的青春。乡人有句话叫做:女人是一件贬值的货。但令香花妈意识到女儿已不小的事实却不是女儿的年龄,她才20出头——和香花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结婚的结婚了,即便没有结婚的也相好了对象。有时碰到他们觉着合适的,就托人打听一下小伙子的情况。十里屯人明白媒婆的短处。媒婆往往言好不言坏。有些个前车之鉴,但生米已煮成熟饭,两个人以后毕竟还要生活在一起,也不好发难,只好暗暗的将媒婆记恨起来。但香花怎么也看不上眼。母女两说私房话的时候,就问女儿喜欢什么样的。香花也说不上来,母亲还以为女儿害羞不好意思。香花说,至少要看着舒服。母亲就问,怎么样才舒服。问得急了,女儿就冲她喊,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然后就哭起来。香花妈只好作罢,只得继续托媒人多留意些。一来二去,媒人也有些没耐心了。媒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往往几桩媒一块奔波。十里八乡的小伙子看上香花的也不少。但媒婆们跑了这么多趟,也摸不清这丫头的底细。
“二妹子,你看我这阵子忙得,你再好好问问闺女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好说。”
“她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是过来人,哪说得出什么道理来,就是没碰上合意的。“
凭着说媒多年的经验,香花难不成已经看上谁家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吐口。但这毕竟是媒婆的猜测,无凭无据,让人听了,不是污了人家的名声。有些个话把不住嘴的媒婆就说:“二妹子……唉,还是算了。”“您说完啊,别只说一半!”“我说了,您可别怪我造谣?”“不怪您!”那媒婆上前压低了声音:“香花是不是看上谁了,不好意思出口?”香花妈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就冲媒人说道:“别瞎说!”那媒人就说道:“二妹子,你看看你,权当我没说。”“您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冬季是十里屯人最清闲的季节,女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做着针黹,为家小赶些四季的鞋袜或者衣裳;一边聊着天,十里屯的犄角旮旯,陈旧的、新鲜的。男人利用了这些空当来修补下房屋、羊舍猪圈之类,或者几个男人一起喝些酒。女人们谈论着香花应该嫁什么样的人家。香花妈说,这丫头好是好,就是脾气不好。一个女人说,这个你怕什么,嫁过去,婆婆和男人会替你管着她。另一个说,我看不一定,香花的脾气只怕嫁过去,也是个当家的料。一群娘们聊着聊着就由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
丽丽嫁人的那天,十里屯人每家每户依例出丁去帮忙,也不用主人家招呼,自己就去报到。有总理局面的、主持登记礼簿的、司仪、执掌宴席的、端盘子碗的……渐渐的由谁担任某个角色便相对固定下来。乡下的婚嫁气派也许不如省城,但热闹的气氛只怕省城还要逊色一些。乡人们涌在搭起的塑料棚里。溜街串巷的小贩们赶上这场,也停下来就地摆起摊来,吃饭的时候还能讨一份不花钱的喜饭来改善伙食。当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喜气洋洋的唢呐声从十里屯外传进十里屯人的耳畔时,那是男方的迎亲队伍来了,——丽丽该起程去男方家了。于是几个姐妹,还有几个抬合子的青年就跟着男方的队伍陪着丽丽出发。拜天地的时候,二才回过身来对同来的小姑娘们说,你们可要看好,将来你们也要逃呢。姑娘们说二才,你这张嘴还是留着哄你媳妇吧。二才说,你们将来也有人哄呢。司仪向人群中报出一个个名字,叫到的人就向司仪桌前的那个大红脸盆里扔进一个红包,由专人当众打开、公布,譬如:小王庄的他二姨——一百元。每敲一下脸盆,就有一个红包扔进来;每公布一个数字,新郎新娘就鞠个躬。司仪宣布礼毕,向人群中撒下些喜糖,闹新娘的仪式就开始了。从拜天地处到洞房的这段路程是闹新娘子的时间。往往主持人结束的话还未落地,新娘子就朝早已观察好的路径逃去,直冲进洞房。到了洞房,乡人就不好再闹了。小孩子们不懂这其中的热闹,只顾着在地上抢着喜糖,比比谁抢的多。
三天后,丽丽要回门。丽丽爸找小海和二才陪酒。当天二才来叫小海,小海妈叮嘱小海少喝酒,喝醉了坏了人家的事可不好。二才说:“婶,你放心吧,有我呢。”小海回头他妈说:“就是,我不放心,二才你还不放心吗?”二才冲小海笑着:“有我你也要少喝。”小海说:“行了,我是实诚人,但别人也别想让我多喝。他们喝我才喝;他们不喝,我也不喝——我可不像你,人家喝了,你还推托。”说着就笑起来。二才有些不好意思也回他笑。丽丽回门,邻人们过来说说话。丽丽出来招呼大家,俨然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妇人。没结婚的姑娘们心里觉着结婚真是一件美美的事情。
十里屯又变得落寞下来,丽丽出嫁有些日子了。只有来回跑闹的孩子点缀着乡村的宁静。老人们像城里上班的人们一样,一早聚集在村中的大槐树下。太阳下山了,就又搬着凳子回家去。看着孩子跑来跑去的身影,他们有时觉得年轻真个是好啊,人忙了一辈子,到头来,能像他们一样,腿脚能灵活些,耳不聋眼不花不就是莫大的幸福吗?他们有时絮叨起人生:人这一辈子……唉!
乡村的娱乐活动极少,乡政府为了丰富乡人的精神生活,就定期在各个乡村放映电影。三里五里的村子人都赶过来,好不热闹。村人往往放一个板凳,或者干脆放一捆稻草,又或者几块砖头,以此宣示此处已有人。放映的时候,树上、断垣上都站满了人。小孩子跑来跑去。一束光照射在荧幕上,他们觉着好玩,就伸出几个手指,有些个个子矮的还跳起来,荧幕上也就时不时冒出几个手指或者脑袋的影子来。在现场,因为位置的问题香花与一名妇人争执起来。香花说没看见那妇人留下的标志。红红说,姐姐,是不是这两块,边说边用脚踢了踢旁边的砖头。红红是大伯家的女儿,比香花小四五岁。丽丽出嫁后,香花闺中一时少了说女人话的伴。红红虽说不是丽丽,但总归还是个女孩子,有些话还是好诉说的。香花朝红红的脚下看去。那妇人说,这么大两块怎么可能没看见,不是你们挪动的还有谁?香花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让给你就是了。那妇人还在嘀咕,香花也来了气,你怎么得理还不饶人,我也没说不让你?——这来看电影的,都是三里五里的,还能有多远。旁边的男人说:“你这丫头说话怎么这么冲!?”二才说:“女人们的事,大老爷们插什么话?”说着,又有一个男人往那妇人身边围了围。那男人说:怎么着,你想怎么着?小海站在一旁看不惯:怎么着,我揍你。那男人还想再张口,小海一拳就抡了过去。双方打了起来。二才没想到小海会打人家,本来可以避免的事端。但没有办法,他虽有些胆怯,事到如今,也得壮起胆帮助小海。事后,香花说弟弟太鲁莽了,小海有些不悦,看见二才的样子就数落二才没用,让人家捞了好处。二才说小海不是个东西,自己帮他,好歹自己也缠住了一个人,不然他还能让人家挂彩。红红私下对姐姐说,你真厉害,也不害怕?香花说,怕什么,咱又没挪他位置!
二才去找小海,进院子看见小海妈在缝制棉花被,就招呼道:“二婶,还缝呢,您这是给香花还是给小海缝的啊?”小海妈就笑着:“都有。”过堂的时候,经过香花的窗户,二才悄悄地从窗户下冷不丁的对屋里说到:“行了,别照了,知道你们好看拉。”香花和红红就笑起来:“管你什么事!?”香花妈听着他们的谈话也笑着。
香花嫁人了,对象是镇上开磨坊的李宝强。男人很老实,不怎么说话。白天香花就和男人在磨坊里帮忙。男人怕她累着就抢着多干些。婆婆有些不高兴,私下里就找香花谈话,说宝强的胳膊本来就不太好,别让他出太多的力气,做女人的要疼爱自己的男人。香花只是听着,婆婆说完了,她就点点头表示应承。再干活的时候,香花就有意让男人歇着,男人不同意。香花拗不过他。过了没几分钟,香花就只好再劝他。男人知道香花的意思,就停下来歇会。香花在下面和前来磨面的人抬着麻袋,宝强就站着在上面搅拌一下,好让粮食下得顺畅些。香花的额上没一会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男人心疼她,让她回去歇会。香花说,没事,她不累。
宝强妈平时总觉得街坊邻居的眼神不对劲。最近一阵,她看见磨坊对面有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像是往这边看。她若看去,那男人就把头朝其它地方。她也没在意。来磨面的邻居私下嘀嘀咕咕的。后来从和走动较密切的乡人那里得知,那个男人原是十里屯的谁谁。香花离开磨坊的时候,那男人就远远的跟着。香花的婆婆觉得怪不得乡亲的眼神不对似的,联想到那男人跟到了他们门前,心理受了极大的侮辱。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对香花就没有好脸色。香花也不言语。婆婆叮嘱儿子媳妇出门的时候要跟着,下次再看见那个男人就上去揍他。那男人也不进来,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或站着,或蹲着。儿子也不出去,像是没看见一样,自顾自的忙着给乡人磨面。宝强妈见儿子没用,就自己出去拿东西扔那个偷看的人,边扔边骂。本来还有些不知情的人,一下子都知晓了。香花要回去,宝强妈让儿子陪着。送到了家,宝强说,你在家里好好歇着吧,我去帮忙就行了,也用不了这么多人。香花说想回娘家看看,婆婆让宝强跟着。
两个月前的一天。
翌日,香花妈发现女儿一个晚上没有回来。乡人劝说,香花也不小了,能上哪去,说不定走亲戚忘记了告诉家里一声。香花妈心里稍稍宽心,让小海去亲戚家找一下,是不是去走亲戚了。经过村东头的时候,二才妈看见小海问他去哪里。小海刚走没几步。二才妈突然想起来有事要问小海,说:“小海,差点忘记了,你看见二才了吗?——我正要去你家呢。”
小海从一个亲戚到另一个亲戚那里,姐姐没有去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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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福治 探花
注册时间: 2006-05-30 帖子: 3456 来自: 中国北京 赵福治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8-05-09 01:36:41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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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村庄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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