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的狐

[秋水长天]

桃花岛的狐

秋水长天

　　　

　为了那两只寓意吉祥的小羊和军机处的那张拓片，我们第二次登上了萍岛。船快靠岸的时候， 我看到一位老婆婆到河边打水，在她的身后，是大片开得灿烂的野菊花，有鹅黄色的蝴蝶翩跹。几乎是在刹那之间，我对这个小岛又有了重新的认识。它似乎越来越接近我的一个梦。那是踏着绿水逶迤而来的柔情万千，我仿佛前世里有到过这样一个小岛，在那个四面环水的岛上，我梦过一千年。
顺着古老的石阶上去，夹道的是大片的桂花树，现在已经过了金桂飘香的季节了，不然想象一下在美丽的月夜到外面散步，一步一步踱过去，体会“人闲桂花落”的优美意境，实在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这个岛上在民国以前一直是萍洲书院的驻扎地。跟长沙的岳麓书院一样，有一个独立的宇宙。岛上芭蕉叶长得葱茏，再加之参天的古木，幽静的林荫小道，实在是读书的好环境。
不过后来破落了，只剩下几幢空空的楼房，还有几方石基。我们教授感兴趣的，是那个上面有着小羊浮雕的，两只小羊直立起来，前腿悬在空中，似要腾飞，又像在嬉戏，镌刻精细，纹路清晰可见。只是不解，很多人都知道“三羊开泰”，那么两只羊代表什么呢？同学在一本考古杂志上看到过，后来跟我们说，可能是古代的一种图腾。可是教授说，图腾一词原本都是来自西方，并不能够确信，只是从来羊，不管是几只，都代表着吉祥。为了这美丽的小羊，我们可是煞费苦心。昨天晚上熬了一个晚上的药水，还特地准备了朱砂，等着过年过节的时候，把它装裱出来，喜乐年华。
军机处的那方石碑大概有一千多斤，被抬到户外，用石基垫着，做了洗衣板。上次碰到一批游客，我们在感叹这石碑也算一价值不匪的文物，放在户外经不起日晒雨淋的风化，有个游客就说：“为什么不盖个小房子把它保护起来。”想必那位大叔是不知道百姓多艰，没有经济基础，哪来的上层建筑？我们去的时候，正好碰上老奶奶在洗衣服，心里着实为那块碑惋惜了一场。
中午时候，就在岛上的人家吃饭。主人倒是很热情，一个劲地说自己的菜炒的不好，说我们远来是客，有招呼不周之处，觉得过意不去。那时候我们坐在午后暖暖的阳光地里，太阳从桂花树的枝头倾泻下来，一缕一缕的，照在打扫干净还有着扫帚痕迹的地面上，有种住在世外桃源里的感觉。恰好主人还说岛上线路坏了，最近一直都停电。于是就更加符合杂志上说的爱米希尔人的生活方式，那种拒绝现代文明，反璞归真的农业社会，锁着诗人们散落千秋的梦。
下午坐着小木船离开，是主人撑的船．因为现在大部分属于机动船，现在主人在船头悠然地摇撸，特别有水乡的感觉．我们笑称他为＂桃花岛岛主＂，他冲我们憨憨地笑．主人心宽体胖，为人也很朴实，他是要去对岸接他的放学的女儿，顺便载我们一程．四围是长势喜人的翠竹，有芬芳的藤萝从枝桠上蔓延而下，一切都合乎我想象的样子．
　　千年以前，我也许是卫斯里笔下的那一尾狐，逃窜到这个小岛．所有的孤独与惆怅在飘香的桂花与浓浓的书香中得到缓解．斑驳的石碑前，伫立着我孤单的身影，还有和着蛛网一起天荒地老的门．我的心门，驻留着大自然的芬芳，是春天来的风，是苔藓植被的绿意，是草丛中鹅黄的蝶，将我的孤独收藏．从此，我知道，我的前身，我的后世，都感染了狐的灵性．那是与着风的脉搏与呼吸密切相关的激动.



（一） 前世梦里苦相依

我是一只孤独的小狐，在传说中，人们总是把我们族类跟狡猾、欺诈之类的词语联系起来。更有甚者，说我们是小孩的尸体长大的，吃掉一个，就长出一截尾巴，长到九截的时候就可以得到成仙，并可以变法了。当然，这一切都是虚妄的说法。我和我的祖先一样，都只是自然的子民而已，并没有传说中的凶险，我们，只是为了生存。
人类也总喜欢把我们跟美女联系起来，许多狐仙故事就是以此为范本，不厌其烦的述说让我们从此没有翻身的余地。但是，人们不知道的是，我是狐，我也有我的思想我的感情。就像蚂蚁那样卑微的生命都拥有自己的理想，何况是我们这样有着感风体物特性的生灵呢？
我流落到这个小岛上的时候正好是冬天。漫天的飞雪还有夹杂的冰雹把我体内所有的热量都逼迫出来，就在我瑟瑟发抖走投无路之际，我找到一个破落的庙宇。蜘蛛的网，斑驳的墙，尘封的木，我仔细地打量，寻找可以避寒的角落。然后，我发现了那个洞，掩蔽在散乱的稻草旁边的那个洞。为了我的安定的家，我迟疑地躲了进去。
洞比我想象的宽大，深邃。有一盏长明灯，在幽暗的角落散发着忽明忽暗的灯火。泛黄的古旧的书本散落在厚重的木桌上，木桌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沙漏，那是用来计时的。它的直径非常小，从刻度来看，已经有五百年的光景。五百年，如果我的祖先真的可以修炼成仙的话，道行应该很高了。
连日来的漂泊无依让我陷入极度的困顿状态，我太累了，于是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进入甜蜜的梦乡。
在梦里，我看到一道白光。顺着那道光，我看到我的童年。粉红的霞光，蔷薇开满的山坡，柔和的风从我的毛发间流过，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那里有温暖的可以回味的气息。
人们说我有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上充满了迷离的神采。如果恰好碰到书生，是很容易幻化成美女迷惑人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会灵验，但是在我的生命里，还不曾遇到过儒雅的书生，我害怕人类，不止怕他们的流言蜚语，更怕他们眼底的欲望，那是与其他生灵势不两立，并自诩为万物之灵的所谓人类。他们从来就不知道除满足他们自身欲望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试图征服一切，他们觉得自己才是这个星球的霸主，所以他们贪婪地攫取着可以利用的一切资源，所有的动物在他们眼里都是食物，包括他们自己的子女。他们为自己制造一些虚假的道德，并且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虚与委蛇的角逐纷争之中，这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的眼睛里，这个世界的色彩是单纯明朗的，所有的植物都的美好的，它们是为了这个美丽的世界而存在的。
我在丛林里穿梭的时候，有蝴蝶追着我跑。暮色渐浓之时，我的母亲总会在古墓旁边翘首张望。那些往事都还留在我温暖的回忆里。
我从鸟声中醒来，雪已经开始融化。芭蕉叶的清芬伴着凉飕飕的冷风迎面而来，使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我的肚子在跟我抗议了，我只能乘着大清晨的出外觅食。
我跑起来像一道光，一道银色的光。可是雪阻隔了道路，我不得不减速。当我绕过草跺正要转弯的时候，我听到了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那么富有磁性，节奏和声律都恰倒好处。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书生在晨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书生的脸，并且在那个时候，他也看到了我。但是惊讶之余，他的眼底出现了一抹柔情，我从来不知道人类还有那样怜惜的眼神。似乎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只狐，而是楚楚可怜的人间女子。等我恍惚过来，觉察到有人的脚步声的时候，我飞一样的逃离了。
我又躲回我的秘密居室，蜷缩一隅，陷入生平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之中。回想起那个书生的眼神，我开始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我敢保证在此之前我绝对没有那么强烈的念头，一定要变做一个人的念头。

（二）许愿树前幻人形

我知道，我是狐，狐是注定要漂泊一生，居无定所的。狐是注定要为人所唾弃，并且斩尽杀绝的。而我，也是一向对人类有所畏惧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人间还有善良的，对我不带任何歧视的人。
可是，怎样才能让他看到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这个问题让我无限烦恼，很多天都没有心思出门。庙门外还是寒意袭人，我在这个洞天里面避思忖。
也许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这天夜里，我的梦里来了一条蛇，那蛇用通灵的语言告诉我，就在这个桃花岛上，当春风吹拂柳梢，桃花初绽红颜的时候，我可以找到一枚心形的叶子，把叶子吃下去，就能幻化人形，实现夙愿。
我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外面鸟语花香，有人在读着秦观的诗，琅琅的书声从回廊那边传过来：“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其时，雨后的阳光正穿过来，映照书生干净清爽的脸庞。我知道，我必须去寻找那枚叶子了。
沿着岛上的小路一圈圈地找过去，我看到了春来戏水的野鸭，一碧万顷的湘水，还有蝴蝶环绕着的花丛。我感觉有葳蕤的香草在我心底生长着，那种被阳光被水充满的生命力在勃发。春天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还有隐约爱情的味道，都在温暖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芬芳。
我终于在一棵藤萝上找到了那枚心形的叶子，吃下去以后，我就开始晕晕乎乎，感觉桃花染上了我的脸，肌肤里盈满了水分。太多的惊讶让我忍不住奔腾起来，我提着曳地的银白色长裙，赤着玉足在草地上欢呼雀跃。并且我发现我竟然还拥有了婉转的歌喉，像枝头百灵鸟的叫唤。
大概是我的声音太无拘无束了，就在我欢笑着转回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书生，他站在小路口，手里面还握着书卷。看我的时候，显然有点恍惚失神。我只好收敛我的笑容，冲他微微一笑，然后就向丛林深处跑去。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在想，也许是我那回眸的一笑害了他。可是当时我仅仅是想让他注意到我而已。我是一尾狐，我祈求了那么久，愿意为他而美丽。但是我不能要求更多，我只能让他看我一眼。
那枚叶子给我的魔法只维持了半个小时，却让我一生都在回忆里度过。他毕竟只是一个凡人，他要娶的是人间的女子，而不是我。我不能给他哪怕是片刻的真实拥有。有一天，等他白发苍苍，等他柱着拐杖，再一次站在那个路口，回忆起年轻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冲他微微一笑，他就在那个笑容里被融化，终于懂得世上的爱情，原来不只在诗里。


（三）为尔修炼一千年

生而为狐，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来没有遗憾过什么。但是在他之后，我患了心病。我是那么强烈地希望有一天，能够成为人世间平凡的女子，与他在茫茫人海里相遇。为此，我就在那个神庙里，日日祈求慈眉善目的观音，求她指引一条通向人间的路。
也许是被我的真诚感动，当观音在莲花宝座上御风而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因为我是狐而有丝毫的不恭，她轻启朱唇，告诉我，要想来世生而为人，必须在洞里修行千年，忍受一千年的寂寞和孤独。等那一天，洞门大开之时，便是我翻身为人之日。
我思虑再三，点头答应。然后看她的柳枝一点，那扇通向阳光和春天的重门开始紧闭。我在恍惚里看间书生的脸，看到我的遥远的为时空所阻的爱情。
我用了五百年的时间，读完了所有的典籍，天文地理文学艺术，无所不包，我的天然的悟性，人的书面的语言。这让我对整个人类关于世界的概念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我开始体悟到人类祖先所建构的思想文化体系是那么的博大精深，是我们狐族所没有的生存的智慧。
我又用了五百年的时间，自我思索。直到灵台一片空明。有声音告诉我说，这已经达到禅的境界。禅，对应着被生命充满的人世，冷静而镇定。宛如一只蝉兑，空空的，像梦一样，风吹来的时候，却有欢笑有叹息的声音在里面回环展转。我不知道我的那个理想是不是一个梦，我不知道那个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的人，值不值得我爱，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的确是在爱了。否则我可以跟其他狐类一样，终老黄泉以后化作风，化作云，无垠的生命充满天地。我就不必这么辛苦，这么执着，这么伤感的等着那扇门开。
那扇门终于是开了，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我重新看到天光的时候，人间不知换了几朝几代。私塾不间了，念书的书生不见了，就连当初开得璀璨如云的桃花，业已为参天的桂树和翠绿的芭蕉所代替。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温暖的人间烟火尚在，只是不见当初的人。
我决定离开这座岛，可是水天茫茫，我不知何去何从。

（四）一样花开为底迟

一千年以后，我离开了那个岛，为了寻觅我的梦中人。我曾千百次的构想我们相见的情形，想问他一声，还记得桃花树下那个穿银色长裙的女子吗？
但是当我满怀希望地穿过长街，穿过闹市，看到那些疲惫的沧桑的烦琐的人，我的信念开始动摇。他会怎么样了，还是当年手握长卷的翩翩少年吗？还是清爽儒雅吟风弄月的多情书生吗？我到底要的是什么？是在悼念一段爱情，还是在寻找？
我相信我是看见他了，隔着远远的人群，我能感应到他的目光，但是已经不是当年在回廊上读书的模样，他神情漠然，在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春天的阳光的味道，只有被生活折磨得形容憔悴的脸，旁边，他的妻子替他整了整衣领，那个温柔的动作，我梦想了很多年。
我转身离去的街头，璀璨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而我的爱情之灯，已经熄灭。我修行了一千年，还是来迟了一步。虽然这个时代的社会，允许三妻四妾，但是我不能跟另外一个女人分享我的爱情。一个女人已经让他如此疲惫，我又怎么好插足其中，引发更大的风波和罪过。爱一个人，是要看着他幸福。
路过桥边的时候，我看到了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在忘情地朗诵着张爱玲的一段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
是的，别人的一千年，也只是换来这一句话而已。而我，能够得到一个目光，已经足够。

（五） 江南水泽难忘地

阳光柔柔地撒在我的掌心里，我审视命运的迷离。是什么样的风把我吹到这里，又是什么样缘分让我遇到善良的岛主。野菊的芳香，蝴蝶的翩跹，还有江上往来的扁舟，门口伫立的婆婆，像一幅前世梦里的图画。凡尘中不能错过的美丽，是要我用一颗感恩的心去深深体悟的。
没有了爱情的小狐，还是幸福的。因为阳光雨露还是没有忘记关照，生命的草还是一拨一拨长得旺盛。
下午坐着小木船离开，是主人撑的船。主人心宽体胖，为人也很朴实，他是要去对岸接他的放学的女儿，顺便载我们一程。因为现在大部分属于机动船，现在主人在船头悠然地摇撸，特别有水乡的感觉。我们笑称他为＂桃花岛岛主＂，他冲我们憨憨地笑。四围是长势喜人的翠竹，有芬芳的藤萝从枝桠上蔓延而下，一切都是我梦里的样子。我还依稀记得当初的我，是怎样完成从狐到人的幻化，又怎样地黯然神伤。但是人世的悲欢，始终是我难以舍弃的，就像一只空空的蝉兑里展转而出的欢笑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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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谁为我拨一曲心弦,对月无眠,是非恩怨如缕如烟.游子归客,梦断故乡云水之间,西风古道,回首一片秋水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