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诗

[非马]

整个晚上大家都在开「赤裸」的玩笑：赤裸的街灯，赤裸的微笑，赤裸的影子，赤裸的太阳，赤裸的钞票，赤裸的贞操…而这些，都是我那只「赤裸」的火鸡惹出来的。为了庆祝感恩节，这个月诗人工作坊的指定诗题是「烤不烤」。赤裸的火鸡是我诗里的一个诗句。下面是这首诗的中文及英文初稿：

烤不烤

烤不烤
根本不是个问题
问题是
在填塞之前
便便的大腹
便已濒临爆裂
该感恩赞美的唇
却喃喃诅咒
盘中堆满的
卡路里与胆固醇

烤不烤
根本不是个问题
问题在于
赤裸肥美的火鸡
都像南飞的候鸟
纷纷飞离
冷清的空桌
去装饰
盘堆碗叠灯红酒绿的
筵席

对黑暗的屋里
那些无力张大
更无力闭拢的嘴巴们
烤不烤
的确是个问题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rather, the question should be
are the bulging bellies, even before stuffing,
about to burst
are the lips that should utter thanksgiving
cursing instead the plateful
of calories and cholesterol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the question is
why the naked, plump turkeys
all flying, like migrating birds,
from barren tables
to decorate joyful feasts

For the hungry mouths
in the cold, dark rooms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hat definitely is the question


我参加的这个诗人工作坊的成员有十多人，大部分是些上了年纪的属于美国中产阶级的诗人，其中不乏我在诗中讽刺的挺著便便大腹的人物。我本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大家都说这是首好诗，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倒是有一位女诗人提出，naked（赤裸）这字眼使她想起了一只被拔光了毛、却未经烘烤的火鸡，血淋淋地摆在饭桌上，有点使她倒胃口。就这样展开了那个晚上的「赤裸」之争。有几位女士附和她的意见，却也有一位男士坚持说「赤裸」用得好，意象新鲜。他们问我的意见，我说在中文里，「赤裸」并不含有烤过或未烤过的意思。但既然有不同的意见，我会好好加以考虑。接著有人提出“...turkeys/all flying, like migrating birds,/ from barren tables”里的 flying...from(「...火鸡／都像南飞 的候鸟／纷纷飞离／冷清的空桌」里的「飞离」)有问题，因为火鸡本来就不在空桌上，如何飞离？他建议改为flying...over或flying...past（「飞越」或「飞经」）。这是个很好的意见。我问大家在头一节里我用了 “cursing”(「诅咒」)这个字眼，是否重了些？大家 都说是不太合适 。因为我们通常不会诅咒卡路里或胆固醇，最多抱怨抱怨罢了。

讨论我的诗到此为止。接下去是批评讨论其他人的作品。但不知怎的，整个晚上「赤裸」这个字眼就像苍蝇般，挥之不去，不时在我们的谈话里出现，成为笑柄。最后在拟订下次的指定诗时，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议，至少在诗里使用一次「赤裸」这个字。

我还没开始我的修改工作，便收到那位首先对「赤裸」发难的女诗人的信。在信上她说她回家以后又重读了我那首诗，再度受到感动。虽然大家都嘻嘻哈哈开它的玩笑，但它的确是一首有价值的诗。她说只要想一想有多少人曾开过莫娜丽莎或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头一个乐句的玩笑，便可释怀了。同舞笔弄墨的作家们在一起就是有这点毛病，常会把一个字句撕扯得不成样子，像一群抢咬骨头的狗一样。她说她了解那种感觉，因为她也曾经是众人戏谑的对象，虽然她自己也喜欢开玩笑。

她这可是过虑了，我回信对她说。她这种过虑很可能是由于她知道一般东方人爱面子的习惯。其实对于善意的批评，我一向颇有涵量。每次我写好一首诗，之群是第一个检察官，然后我会分别寄给两三位住在美国各地的诗友，请他们批评。在收到他们的反应之前我大概已经做过多次修改，最后再综合参考他们的意见作定稿。特别因为英文不是我的母语，我更会虚心求教。我相信接受批评（当然不是照单全收。毕竟，只有我自己最知道我要表达些什么。）是我能不断进步的主要原因。上面提到的诗友们也说从我对他们作品的批评上得益良多。

这种相互批评的风气，至少在我接触过的美国诗人作家们当中颇为盛行。工作坊不用说，连诗人协会与作家笔会，开会时大部分的时间也都花在讨论批评彼此的作品上面。我年初才参加的「芝加哥诗人俱乐部」，会员们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诗人（我是唯一的非白人），也许为了使大家无所顾虑，能畅所欲言，所有作品都不署名。但相处久了，大家都能猜出是谁的作品。上次月会上，我们读到一位在芝加哥声望很高很有成就的诗人的一首相当不错的诗。在诗里有这么几句：“...and you,/ in final desperation, may inflict a self-inflicted wound/ that stretches you out between the candles.”(...而你，/在最后的绝望里， 或许会用一个自残的伤口来残害/而将你放倒在蜡烛之间。)我在 inflict a self-inflicted wound 下面做了个记号，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人抢著说在一个句子里连用两个inflict，不太妥当吧？是否创个新用法，改成 may self-inflict a wound(或许会自残一个伤口)较佳？那位老诗人连连点头说好主意。旁边有人说诗人在诗里摆上这样的句子，目的是要看看大家是否睡著了吧。引起了一阵轻松的哄笑。

下面是我修改过的那首诗的中英文定稿。有一两处并非一对一的直接翻译。自己翻译自己的诗(其实是再创作)，最大的好处便是有这点自由。


烤不烤

烤不烤
根本不是个问题
问题是
在填塞之前
便便的大腹
便已濒临迸裂
该感恩赞美的唇
却喃喃怨叹
盘中堆满的
卡路里与胆固醇

烤不烤
根本不是个问题
问题在于
赤裸肥美的火鸡
都像南飞的候鸟
纷纷飞越
冷清的空桌
去装饰
盘堆碗叠灯红酒绿的
筵席

对黑暗的屋里
那些无力张大
更无力闭拢的嘴巴们
吃不吃
才是个问题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rather, the question should be
are the bulging bellies, even before stuffing,
about to burst
are the lips that should utter thanksgiving
bemoaning instead the plateful
of calories and cholesterol

To cook or not to cook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the question is
why all the anointed, plump turkeys
flock, like migrating birds,
to decorate joyful feasts

For the hungry mouths
in the dark barren rooms
To eat or not to eat
that is the ques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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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

再读, 感受很深. 真希望我们的网站也能逐步形成善意的相互批评的风气. 不断提高大家的写作水平.

[水菊]

第一次来到这个论坛,也是第一次在这个论坛看的开心诗歌.很有趣味,也很别致,欣赏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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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

问白水水菊好!高兴见到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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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Zhou周道模]

很好的风气和很好的进步方式。我们《北美枫》应该发扬，有一回我对一位名诗人的诗作提出不同于赞美之词的看法，不久就被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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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

[张南城]

拜读诗作，很喜欢。先生写作的严谨和认真，在下佩服。向先生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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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我的太阳每天如约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