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不二法门》

[仲彦]

《游走不二门》
仲彦（土家族）

这时，你就来到不二门了。
不二门，在永顺县城南，一公里处。
清晨的阳光正好。清晨的阳光下，你把自己长长的影子，从县城一直带到猛洞河边，看着满河流淌的粼粼波光，听着身边潺潺的水声，绕过一栋栋吊脚楼和钢筋水泥房，穿过三三两两的人流，沿着光亮整洁的麻花石板走进去，这么多年过去后，你真的就来到了你一直想来的不二门了。
不二门，不二法门。天下独一无二的佛法、求知和自然之门。内心的门，身外的门，生命的门。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物的玄之又玄之门，广结善缘的门。历史厚重的门，民族骄傲的门，土家族的中心和人民心灵的圣地。
这就是不二门景区了。
浩浩荡荡的猛洞河水，挟带着无以伦比的气势，一路腾跃翻滚着，隆隆滚滚而来。因为弯大，因为河床宽，桀傲不驯的猛洞河，在到达这里之后，便平顺和缓地停了下来，把无数座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和一个名叫永顺的小小县城留了下来。你仍然还是住在这个小城里。这次，扔掉繁重的生活、工作和大量的文学创作，带着放松的心情，独自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象是赶赴山水的约会，今天，你真的算是又一次来到二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一个名叫洗心池的地方。一个金碧辉煌的八角亭，和一排供游人休息的长亭里面，紧靠着山体的地方，一张巨大的石雕龙头里，一股拳头大的山泉喷涌而出，气势恢宏，声振四野，龙头上方，手书“洗心池”三个虬劲大字，后壁嵌有石碑，刻着清同治年间土家族诗人彭勇行的题诗，这时候你一定会停下来，手扶龙头，俯下身体，轻轻地喝着这股山泉，哪怕只是吮吸一下，就会有一股凉意遍体游走，这就算是洗心了。洗过心后，你尘俗中的烦恼，你生活中各种不如意的事情，你心底的所有杂念便会随着慢慢褪去，沉浸在那个诗人“黄菜花开碧柳丝，城南门外洗心池”的意境之中，你就会象他那样“劝郎洗尽闲烦恼，莫洗心头一点痴”，自然而然地沉浸在满山满岭的怡然景色之中。这时你看满坡的花果。那些花果在春天抚慰的掌下已悄悄绽放，乳白的花瓣于心窝里捧着数点红的黄的花蕊，转而又烘那素洁如晨雾的花瓣子，象山寨含羞的妹崽那粉粉的嫩脸，引得蜂群蝶阵如歌坛择媳的后生堆涌而来。朵朵花笼在树叶的间隙里清芬若漪，扬出腮儿，又半露出红嘟嘟的唇儿。一对对花瓣如羞红了的两靥，恍恍然然地闪现。一树花，树树花，树树叶子，累累地抛在枝头。不知不觉，你就会看见河岸悬崖绝壁处，两厢岩壁中开出的那道天然石门了，这座名叫不二门的高10余米，底宽约4米的天然石门，就这样出现在你的面前。看着这个由三壁巨石并列，中间一石向内倾斜，上倚下空，嘎然洞开，斜倚成人字形的神奇石门，看着刻在右壁的沈从文“石门天凿”和左壁“不二门”这些大字，看着两边“半窗阴雾藏高木，一片晴山衬夕辉”的对联，你不禁要想起那个传说。神奇雄伟、辉煌壮观的不二门，传说原本为一整石，人们朝圣面佛需绕崖涉水，十分不便，为此，观音庙里的菩萨便轻拂柳枝，劈开石门，于是，人们才取梵音“不二法门”之意，称其为“不二门”的。虽然你知道这只是个传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你知道这是大自然神奇造物的结果，是嘎斯特地貌在元古代疯狂扭动的产物，但是你仍然会想起这个传说，你认为先人取名时的灵感是伟大而神奇的，折射着不朽的民族智慧。不论怎样，自然的、人文的不二门就这样圣洁雄壮地矗立莽阔雄郁的十万群山深处，矗立在高天厚地之间，矗立在云贵高原地脉动上，这群远古急剧动荡的造山运动，不停书写着向往自然、渴求创造、寻找超越的地质大造型，多么美丽多么壮观。
你想了很多很多，也站了很久很久。你想起了美学，想起了神学，想起了宗教和天堂的福音，当然你想得更多的，是面前这群石林中包含的大自然中无数的沉默和秘密。后来，你慢慢地收住自己无穷无尽的幻想，开始挪动自己的脚步，你从这座天下不二的石门正中间走了进去。
这是一条幽深的峡谷。石壁陡直，直插蓝天。除了里面还有一座和外面一样的小“不二门”之外，就是湘西地区唯一的摩崖石刻了。笔直陡峭的两壁石廊中，錾满自清嘉庆十五年至公元1978年间书写的120多幅书画和题辞，如“眼前南海”、“洞天府地”、“白云门开”、“大千世界”、“到此人皆佛，同来我亦仙”等，诗、画、书皆为上品，其中以清光绪六年由探花景元书写的“山青海岸”组字，合起来即为合词字“岸”，还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竹枝词画最为著名。这些目不暇接的诗词画长廊，在古藤虬树掩映之下，散发着厚实凝重的土家文化的不朽光芒。
穿过长长的石廊，这时你不妨弃了公路，沿着一条长长的古道走上去。这时你会发现古道真的很幽深很神秘。古道照例是由无数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的宽宽的曲曲弯弯的山路，只不过路面被数百年来的无数香客用朝圣的脚步磨得十分光滑。路两边仍然生长着数百年的古树，缠着数百年的老藤，老藤和古树上仍然缠满红红的布片，缠满写满符语的猎猎翻飞的纸幡。树下到处是磷峋的怪石，旁边到处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各种神龛，神龛里或站或坐，竖立着各种神态迥异栩栩如生的各路神像，无数巨大的香炉罐里，燃着无数的香纸和蜡烛。是典型的深山古庙。你尽管走进去走进去，沿着古道里缠缠绵绵的晨明走。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开始耀眼起来，古道里一派氤氲，飘飘荡荡的雾气朦胧了太阳与大地的距离，视力线被虚化成一种背景。各种树木一枝枝横生过去，在空中纠结，遮出一蓬蓬阴湿，世界因此既近又远，空朦好似古木幽深的禅意。哪朵素洁温馨的山花轻轻吻着你的脸颊了，哪翼枝子勾住了你柔滑黑亮的头发，这都如菩萨之手久久地抚慰，无息无声，自始至终，都有一种神思自里面悠悠传来，使你恍兮惚兮如置身于纯净的梦境。你看那古道，雾霭袅袅，象不停飘荡的天使的翅膀，悠悠而来的梵音，飘满天堂的音符，轻轻地招引你不由自主要走上去，走上去。
曲径通幽外，袅袅轻烟之中，轻轻推开布满铜钉的大木门，这时你就来到观音庙群了。庙群由水府阁、地藏庵、玉皇阁等组成，一律因山作势，倚山而建，伴石而倚，苍松翠柏掩映其中，奇峰怪石目不暇接。一座天生石佛，头顶凤冠，面庞粉白，身披架裟，端坐于参天古木之中，这时你会想起自己看过的《永顺县志》：“巨石竖立如屏，高六丈余，阔不及三分之一，犹如观音大士跌坐莲台，土人呼为观音岩，乾隆间邑人邹姓建庙于其下，嘉庆间副将许广元扩之。”走着想着，你刚刚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虚静状态，整个身心被这所迷醉的时候，就会看到眼前的观音佛像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天你伸出颤颤抖抖的双手，总想把这些泥塑的石刻的雕像，那些天然、人为的景物，格外仔细地抚摸又抚摸，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佛所创造出来的氛围中，你疯张不起来，也伤感不起来，在你和佛中间，唯有沉默，而在那巨大的沉默里，你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地强烈震撼，内心翻涌过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情激流，面对佛，面对佛的伟大与包容，说不清为什么，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说不清为什么，那次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想说话。但是后来，你却在最后一座叫做地藏庵的寺院的香火炉前立定了，不知道为什么，你竟会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藏菩萨的香炉前，净了手，焚了香，这些仪式你竟然如此熟悉，就好象你是一个修行很久的佛门子弟，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自己生平第一次屈膝躬身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地惶乱和惊奇，竟然如此心平气和地跪下了，一拜，再拜，三拜，就那样长长地、久久地跪拜着，如此虔诚。跪拜，只是一种形式，和佛心有相通的灵犀，才是内容么，内容孕育了样式，式样缘生于内容，后来你想，是不是真的就像禅宗心法那样，你做到了“我心即佛”么。这真的就是历经数百年沧桑但仍然是湘西北佛教中心的真正缘故么？难道这真的就是不二法门的独特魅力么？
你不知道。虽然你的人生充满了坎坷和曲折，虽然你经历了太多的人生风雨，虽然你用勤奋工作、辛苦写作与阅读和无休无止地行走，来找寻一个又一个的人生答案，虽然你一次次跌倒后，又爬了起来，但是仍然无法了解博大精深的命运。你只有走。你只有走开。
沿着观音庙群走上去，走着走着，你就会走进一群由无数高大石峰、幽深洞穴和苍天古木组成的巨大石阵，奇峰林立，洞穴纵横，烟瘴弥漫。这就是“八阵图”了。湘西地区最大的一个天然迷宫。那天在八阵图里没乱里到处寻找的时候，你撞见了一群永顺妹崽。叽叽喳喳，她们象一群山雀，在八阵图里到处翻飞。更兼那栖身于林中早已醒来的鸟雀儿，或冷不丁于草篷里翔出的野鸡，逐花的蜂儿、蝶儿，你的心情不由自主会从观音庙里的神思中解脱出来，你不再去想哲学和宗教，不再去想在自己身边无数次发生的种种事情，而是定下心来，看她们尽情地嬉戏，这时候你才发现，所有的美都在这里聚集了。朗朗晨明，光鲜水灵地开放在妹崽的酒窝中、高高堆起的云鬓里，她们肩上缀满了刚穿梭于八阵图时洒下的瓣瓣山花。她们裙裾飘飘，低低地飞翔于这座迷宫之中，乌黑油亮的头发，于恰到好处之间，别朵硕大无朋且娇红娇艳的花，使人真的相信，一个姑娘就是一个翩翩临凡的花神。她们要么在八阵图里嬉戏打闹，要么采摘山里的野花野果，银铃一样的笑声，把你的心弄得软软地，柔柔地。上树，那是后生们的事情，即使有一惯溜树本领的妹崽，也会因为怕被后生撞见而变得羞气起来，于是干脆就站在地上，举一枝树杈攀摘花果，看那些貌似娇弱玲珑的妹崽，裸起酥臂，手使一把树叉，把高点的树枝攀下来，压弯，再压弯，一颗一颗地摘了，放松，弹起，树枝就优美地朝天空打了一个俊俏的弧线，竖起，又照原来的姿势兀楞楞地站立。她们双手灵巧地飞在枝间叶隙，像翩然翔舞在果间花里的蝴蝶，让你相像自己是一个果子应该多好，被她轻轻地摘起，又飞进嘴里，抑或干脆就是一瓣花又该多好，在纷纷扬扬中扑她的肩，闪她的眼，沾她的头发，又舔她红嘟嘟的唇儿……
远远地望见你来，迅疾地聚拢，叽叽喳喳地一阵雀闹之后，又轰然而散，避在花间叶里，打量你的身材，望你的脸，这时因为有山峰、有枝叶、有花果遮掩着，目光大胆而烁热。倘若你只顾低头静静地走，于猛然间抬头忽然看见自己已遇到的一个妹崽，看她态生两靥，慌忙避开，却又在慌忙中启开红唇，着千般娇情后，甩一路歌子，不由你不侧起两耳听着。湘西景美人美甜水润出来的歌喉更美，醉乡中长大的妹崽更有几多好歌：
“哪个沟沟出泉水？
哪个城里养乖哥？
乖哥（你）你来八阵图，
幸福花果送满箩……”
听听那歌声，要多动听有多动听，更兼那几多悱恻，几多缠绵，几多温情，酽酽地，又生出几多婉约。还有那燃着烈焰的黑色大眼睛……
你像无意中撞开了美的大门，一种舒心畅快地融化，思绪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你不再想去下游的天然温泉，虽然那是一个理想的疗养圣地，不再想去上面的“培英塔”，虽然那里寄托着想把无数永顺人培养成仕子英杰的理想，你不再去想看溪州土家族民俗博物馆，虽然那里面有无数的土家族文物，有工作人员的土家风情表演，这时你只是想着眼前的奇峰怪石，想着纵横交错的神秘洞穴，想着眼前这满山满岭的花果，更想那千娇百媚的永顺妹崽，这时的你已经不是你了，灵魂已托给了那空灵的遐想的翅膀，交给了这满坡满岭的笑声，交给花，交给雾，交给风，交给蜂羽蝶翅，交给八阵图内、春花春叶丛中似与不似的毛路。走着走着，你、不二门以及一种参禅不透的精神便一同融合了……
想放歌却又害怕会因自己的喧闹打破了这氛围，这时你便走，一任自己的脚步，顺坡势而下，顺坡势而低，你就这么走着，上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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