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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枫 首页 -> 小说故事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碎 玉
木门长子
童生


注册时间: 2013-02-22
帖子: 9

木门长子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13-02-22 08:26:45    发表主题: 碎 玉 引用并回复

  他和她两小无猜,一块儿玩耍着长大。他和她同属青字辈,一个叫青石,一个唤青玉。他和她是玉石村的一对金童玉女,也是众人眼里般配的人儿。
  
  他和她经常挽了手,在玉石堆里敲打,也经常在月挂树梢的时候脸对脸嬉戏。他的蓝布小褂,她的月白长衫是玉石村的一道风景,他的浓眉她的秀眼是玉石村的一幅美卷。
  
  村边的池塘是洗石的地方,也是他俩相依的地方,从清晨到日落,从春暖花开到雪花飘飞,都有他和她的笑声,他和她的身影。大人们在石头之间指指点点,他和她在石头之间笑逐颜开;大人们赌玉谈玉,他和她大在一边捡拾碎细的石粉。阳光会很好地照在他们微笑的脸上,柔风会很轻地拂过他们的鬓角。从来没有红过脸,从来没有吵过嘴,也从来没有呕过气。
  
  她的手心里经常有他采来的淡白小花,他的头上也常顶着她辫制的花边草帽。他叫她玉儿,她唤他石头哥。
  
  日头从东到西悄悄地划过,他和她都到了十六岁。青春的嘴角抹掉了天真,挂上了羞涩。他还是一身淀蓝的粗布裤褂,她还是秀色可餐的白色衣裙,不同的是他再不拉她的手说话,而是站得远远地问候。
  
  “玉儿,昨晚的肉棕吃了吗?”
  
  “吃过了,好吃哩!”她一边从池水里提起衣物一边轻声地回答。
  
  “有空再让娘包,我给你留着!”他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手里多了几根青绿的草叶。
  
  “行——”她婉转的嗓声在黄昏的光里响起,惊起的翠鸟扇动着翅膀,飞了。
  
  “爹说这个秋就去提亲,你要应下!”他喃喃地低下头。手心里的草叶儿变成了细小的绳。
  
  “嗯!放心吧,回了呵!”她拎起湿淋淋的竹木盆,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夕阳里。
  
  村西的赌石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做玉匠的青玉爹,看玉多,赌石少。大白的石头抬上来,听声、观色、看形,懂行的人会在一边指指点点,不懂行的人或蹲或立或瞧风景。青玉的爹只在一旁接活。好成色的玉石得好手艺的匠人打磨,这个人人都懂。但是那天,青玉爹却动了赌玉的心思,一辈子人了,眼见着女儿也快长大,手头从来没宽松过,那些赌玉的人一翻手就是整匣的银子,而他出再好的玉活也只收得几十块钱的工钱。
  
  青玉爹看中的那块石,有一条碧绿的线弯弯曲曲地爬在白皮的石面上。人人都在看,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这种石头好的话弄个满玉,不好的话开个白瓤。但那天青玉爹仿佛中了邪,心一迷糊就赌上了玉石房。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开石的人一点点动作,心里砰砰直跳,一二三四五的数着光阴,期待见光的那一刻。但是什么也没有,整块石头除了那条玉线什么也没有,白花花的石头茬亮亮地露着,他的心脏似乎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赌资还是要付的,这是赌石的规矩。赢家占了他的玉石房,也带走了他的半条命。他成了玉石房的长工,用自己的好手艺赎自己吃饭的家当。后来,他就病了,病得瘫在床上。青玉娘哭了三天,收拾起值钱的家什回了娘家。青玉就在爹的叹息娘的离走中挑了家的担子。
  
  一个有月的晚上,青玉爹坐在床上很精心地打磨了一只玉镯。玲珑剔透的玉身,上下弥漫着一种绿色的光。他的眼睛里含着悲也含着喜,慢慢的噙起了水样的东西。然后,他将玉镯递给了青玉。青玉纤细的手指在微光中颤抖。青玉爹望着女儿眉清目秀的脸,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嫩气息,老泪横流。
  
  初春的一天,青玉嫁进了陈家的大门,腕上吊着的那只青玉手镯像极一只绿色的蛾。陈家老爷答应替玉匠看病、赎房,青玉也答应好好伺候陈家半瘫的儿子。
  
  那天,青石攀上东山,任由泪水河一样的淌。他没办法救青玉,他爹娘也没办法救青玉。他看着载青玉的轿子从脚下的山沟路过,也听到青玉隐隐的哭声,心就像刀割一样疼,蓝色的汗布褂湿了又湿。
  
  陈老爷是个半老的男人,成亲当天,一本正经地坐在厅堂上受礼。见青玉的时候,眼神里含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趁人不背摸了一把青玉白细的手。青玉惶恐地躲闪着,腰上大摆的裙子颤成一朵花。他的嘴角动了动,短黑的胡子像扯开的一面旗。
  
  十岁的陈家公子,腿脚短小的不如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一只眼是瞎的,另一只向外斜瞪着。青玉每天伺候他吃饭穿衣大小便,静了的时候就在一边绣花,她绣的翠竹很好看,绿绿的杆,细长的叶。
  
  那夜,天很黑。陈老爷醉醺醺地叩开了门,一把搂了青玉的腰,嘴里胡乱说着就住她身上乱摸。她吓坏了,手抖得很厉害。陈老爷说:“二小是个傻子,你的青春不能浪费了,从了我,什么都是你的!”青玉不敢吭声,在陈老爷怀里发抖、掉泪。陈老爷抱了她上了床,在灯光下脱了她身上的月白衫子、红绸肚兜......
  
  月光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才爬上青玉靠身的窗棂,淡淡的花香映着月色袭来。这个时候,她不再绣花,也不在伺候幼小的丈夫,只是呆呆地坐在月光下想青石村的池塘,想一脸傻气的青石哥,和一身绸缎却不如村妇的自己。陈老爷经常来,有时哭有时闹有时会用力地抽打她的身子。渐渐地,她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灰,少了些清爽劲也少了些青春的气息。
  
  那天午后,她正坐在院里乘凉,丫环仆人各自忙碌着。青石来了,怯怯地推开大门,白汗巾将头上的汗擦了又擦。
  
  “玉儿,”他说,“你爹病得重,让你回一趟!”
  
  她站起身来。白色的绸缎旗袍裹住纤细的腰身,淡粉的百合花在胯上静静地开着。她的发不再直垂下来,而是从两鬓挽起,转而向上在脑后形成一个很好看的花髻。她的脸上涂了细粉,眉眼也精心雕琢过。碧绿的镯子荡在白嫩的腕上。在光的映照下,整个的人如在画中一般。
  
  “要紧吗?”她问,口气里有些急。
  
  他看到她身后的摇椅呼啦呼啦地晃着,也看到她头顶上的栀子花静静地开。“要紧,催你早点回呢!”
  
  她就返身回了屋,收拾好家什想跟了他走。陈老爷从西跨院儿走出来,见了她的样子,问:“哪儿去?”
  
  “我爹不行了,我得回!”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
  
  “让田耿跟你一块回,”陈老爷招呼田耿套车,“早去早回,别耽误了回家!”
  
  一脸木讷的田耿跟着她走出院门,看着她坐上车,又转身盯了一眼车后的青石,“你后头跟着吧,车小,拉不了两人!”
  
  青玉看见青石点头应着,少了许多刚才的拘谨,不由得心里笑了。闭上眼,她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青石一起在竹林里玩耍,他拉了她的手到处乱跑,咯咯的笑声响遍四野。   
  
  还是那个家,却多了些少人清理的零乱。干瘦的爹怏怏地躺在竹塌上,转动一双昏浑的眼珠望着她。“玉儿,”他说,“爹对不住你!”她好像才明白过来一样,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卧在窗台上的翠鸟忽得就惊飞了。
  
  三天后,玉石匠带着一身的遗憾和愧疚走了。不大的院子里除了两棵细竹,再别无他物。玉石房早已没了以往的生机,石刀石磨落满了灰尘,如同不愿开门见人的老妇。
  
  青玉跪倒在黑漆的棺材前痛哭流涕,为爹也为自己,一身的白衣衬托得她像池中风吹雨打的清荷,梨花带雨的样子人人看了心疼。
  
  陈老爷也来了,指挥男男女女的仆人丫头忙碌了大半天,然后给田耿丢了个眼角,掸了掸了身上若有若无的灰尘,在众人的崇敬和仰慕声中,一本正经地踏上了返回的马车。
  
  夜深了,青玉跪在爹的棺木前悲泣,身上的衣裙揉搓得皱成了一团麻。清秀的脸上大眼睛里盛着的水不时地向下落着,经过扇动的鼻翼、颤抖的嘴唇、圆滑的下巴,砸进地上的灰盆里,一点点地溅起黑了的纸灰,一点点地浸湿蓝焰的火苗。
  
  青石走到她身边:“歇了吧,玉儿,我守着!”
  
  “不,”青玉说,“我睡不下。”她将手里的黄表纸又放了些在火盆里,旋而盘腿坐下。“爹没了,这里我再也回不来了,石头哥,你懂么?”
  
  青石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看那陈老爷待你挺好的,你在他家又那么尽心,想回来,说声就行了!”
  
  青玉的头摇得像风中的竹叶,眼里的泪水也随着脸的晃动飞了出去。“你不懂,他不是的人,他是个畜牲,”她起身掩了门,脱下了白衣白裙。赤裸的胴体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紫印,细细的鞭痕。“他掐我,用套了蛇皮的藤条鞭使劲地抽,然后会在我最疼痛地时候蹂躏我的身子。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只鸡,脱了毛,放在砧板上由他折腾!”
  
  青石的眼瞪得铜铃般大,头上的汗珠伴着泪水流下来,他连忙拿过衣裙护了青玉的身子,搂过她说:“玉儿,我无能,我救不了你,打开始就救不了你,现在还是救不了你!”
  
  “石头哥,玉儿从来没怨过你,这都是我的命!”泪珠挂在青玉的脸上,“你一直都在,藏在我心里,每时每刻!”青玉再次脱了衣裙,“成全了我吧,这辈子怕再也没有这机会了。”
  
  灯灭了。一双昏浊的眼睛挂在窗棂上,眼神里印满了邪恶、贪婪、自得。
  
  头七一过,陈老爷便来接了青玉回家。僵硬的脸映着马车上晃动的白纱,在青玉的心头晃来晃去。“你的事,田耿都告诉我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别瞎想了!”
  
  后来,青玉再也没见过青石。她有了身孕,做了母亲,在陈老爷越来越昏花的眼神里彻底变成一个妇人。还是那般貌美,还是那般有韵致,但是多了些历经风尘后的坦然。陈老爷终于在一天夜里趴倒在她的枕边,大烟膏子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青玉很静定地叫来了田耿,将尸体停放在正屋的床上,然后打开自己的房门,走到院子里。
  
  “老爷没了,”她说,“从此这个家就是少爷的,想走的人走,想留人就留吧!”
  
  没人说什么,她理所应当的挑了家,挑了爹留下的玉石房。
  
  玉石房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名声传出去,来了很多的日本人,也来了很多的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青玉在他们的惊异的眼神里一天天扩大玉石房的营生,远近好的玉匠都跑来帮她干活。玉石房的活儿从简单的玉镯、玉坠做到了雕花玉屏、玉扇、镶玉眼儿的红木家具。有些玉件进了京,见了皇上、见了贵妃,还有的出了国门,去了洋人的地界。
  
  人人都称她玉老板,她的白色旗袍也是长了短、短了长,不停地变换着式样。但是每一个夜晚,当所有的喧嚣声沉淀下来,看着儿子的眉眼,青石的样子就在她的眼前浮现,一颦一笑,他的蓝布长衫,他的喘息,他温热的身体就像梦一样萦绕着她。也托人打听过青石的去向,但没有人知道。有人说走了外地,有人说被抓了壮丁。青石的爹娘更是糊涂,只说自从葬了青玉爹,就再没见过儿子的面。
  
  青玉也怀疑是陈老爷做了手脚,但田耿死顶着不说,这样的事再找谁打问呢?
  
  秋后的一天,青玉葬了丈夫,把玉石房搬到进了城里。开了大大的门脸,在客人的眼皮子底下加工玉活。人人奔走相告,满脸堆笑地夸她家的活好、玉件漂亮。来的客人拥满了竹木的柜台。银角子装满了她床头的大箱小柜。她对儿子说:“好好学洋文,这些都是你的,将来出息了,把娘的玉石房开到洋人地界去——”
  
  儿子点点头,抬起稚嫩的小脸:“娘,我记下了,也带娘出去,去享洋人的福!”
  
  “娘哪儿也不去,娘得守住玉石房,守住这只青玉镯子!”然后,她的泪就在眼眶里转,又会想起了青石,想起那晚的风,想起青玉镯颤在地上时震起的声响......
  
  经年后,青石来到青玉坟旁,一点点地捡拾上面的落叶,一点点的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风吹起他的白发,也吹过他毁了的脸和披在身上的黄布袈裟。
  
  一只断线的飞筝飘过天空,清脆的童声荡起:“石头哥,再做一个风筝好不好——”
  
  “好,再做一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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