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间兀立——史诗废墟上空的神性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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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代间兀立——史诗废墟上空的神性视觉
——殷晓媛诗集《它们曾从卓尔金历中掠过》跋

文∕广州 崔世林

我们身处的世界，在看似平常的每一天里，不断通过无数通道和我们交流。它所使用的腹语，并非随时被人类所感知。所以听到这些波段的人，就成为了诗人。“露天咖啡馆。两个人类，一个喝摩卡，/一个吃焦糖冰淇淋。他们的味蕾/像一张大网的末端，仍藏在暮色深处的脉络/粗如城市管道。零度下的分子震荡、色素和甜涩度/在吸管中不断上升。这些微观世界的沧海桑田/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杯底的光。//他们谈论/视觉：杂沓而迷乱的影像、风景的透视/和各种呼之欲出的新闻片段。0130C说：视觉其实/就像3D电影，只是你以为/它是三维的而已。其实你的配置/只能接收最多二维信息。02E87说：/对于听觉，世界甚至是/单声道的。”（《全息人间》）
在漫无编辑、浩瀚的人类世界，我们的思维极限受到语言系统的考验，我们代代遗留下来的内心的植物性，使我们想要在奔涌的信息之流中立定。这种人类的迷惑，将带着他们探究内心，挖掘雪藏的神性，并得到救赎。晓媛是这样一位奇特的诗人，她向世界打开了各种语言和非语言通道，她创作，她译介，她提出涵盖天文、地理、自然科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法学等跨学科的“百科诗歌”的概念。她擅长古史今写，主张先锋之美，更善于在诗歌的抽丝拨茧中唤醒内心读者的神性。

一、 历史断语间的巅覆性气场
重组史实，衔渡今古。先锋的纹理下，撑起晓媛诗歌的是传奇和史诗的时代骨骼，它是契合了罗马帝国、击琴乌江、得陇望蜀、特洛伊战争、以及温酒斩华雄等一系列历史时代元素的宏大背景的。“《进化论》右移三格∕是《塔罗秘史》，而《生存空虚说》右移三格∕《商籁体大全》肃然立着......” （《恺撒移位》），与其说这三本有书册符号的断代意象是书籍名，我更愿意把它们看成三段标志性史事，作者的大手笔在这里切换着，时空及它们象征的正见开始挪移、并形成奇迹般具有隐喻意义的格局。
对于历史场景，维度流转之间，便多了哲思，少了随风云变幻的身不由己。对于曹丕、曹植兄弟的历史花絮，她用《七步诗》做了诠释：“一首诗，已经长成参天的牢狱∕囚禁我们。如果来生注定还不能∕挣脱枷锁镣铐，我们不做兄弟∕做佳侣。”佳偶天成，这样大胆的假设，给了她的诗歌张力和延伸的巨大空间，从而带有了一种冒险家的气质。
在这些传记或者野史的碎片上，在时光中被冲得四分五裂，她用油彩般的凝重和富有黏性的笔触，将它们拼合，让世人读出这些铭文象形之外的涵义。“他说，在急切悲壮∕众生仰视的华章里，他也没料到∕那弦突然就绷断了”（《 电音男与弦乐女的乌江》），金属断弦是最直呈的先锋尖啸音。文字的刚性和血性，被配上前卫的鞍鞯，以异变般绮丽的化身开始奔腾于世代更替之后的大地。在这一切背后，她始终保持着绛紫街区里洞烛一切的冷面孔。
这种气场上的翻覆，是让我们在冷雨击面，浪滔飞舟的文字中领略的。化万物入随意的大气场，使她敢于剥离光的凌厉，还原风的箭簇。在《鱼凫》中她写道：“鱼离岸，马离战场，迁徙的人/离开他们的血液，被稀释、削薄、/只能写出淡墨，无法再/浓如印章。在异乡的水边，汗血宝马/纷纷倒下，为了掩盖悲伤，他们/移植更多的白昼。”蚕丛鱼凫开国的传说，被诠释为悲壮的英雄主义。而在《伯罗奔尼撒》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句子：“‘硝烟呼啸长达百日。之后，太阳/持圆满的沉默，从倦怠者的几何中/赤足走出。’他在日志上记下。人们说/幻象追逐这狂热的人，令他/无处藏身。”我们看到史诗编写者在漫无边际的时空的辽阔中抹去了界限，成为往来自如的第三种角色。子标题“乘桴浮于海”则无疑是唤出曾无限逼近现场而超脱的感觉的点睛之笔。《精忠报国》中，“曾经有那么多火样的言辞，路过/你的舌头，在这驿路之上/留下咝咝作响的风声，和一串串/游离的影像。那些倒伏的婀娜的城阙啊！/它们是种在远方的甘蓝，在飞沙/和水流间，挽留一道/奔赴子夜的光。”英雄的悲怆以具象的“言辞”的形式出现，“火样”、带着“风声”的刚劲，与至柔、匍匐妥协的“城阙”相对。有“哀其不争”的峥嵘凄凉之美。这种凄凉，我们在《屈子的屈》中也品味到了。“我们用火柴/击剑，胜者独揽光芒，败者手握半根残木/作拈花一笑。一盏雄黄酒/在照壁和屏风间坐定之时，必定有人/怀揣着他的姓氏，像揣着半个/破碎的金盘”。如同卞和抱着和氏璧而哭泣，有人抱着屈子遗风，其疏离、高冷的气节和背后的萧瑟之感可见。
这些历史上或恢弘或惨烈的场景，在晓媛的诗中，有时不以前景人物、而以壁画或者挂帘的形式出现：“一个英国人/在追逐落日的途中，推开克里斯朵夫•巴克娄/飘渺的图像，茫然踏入一条/波浪分白绿两色的河流。” （《日落金缕地》）克里斯朵夫•巴克娄是英国艺术家，他的作品《金缕地》以八角形徽章来象征这个历史场景，在这首诗中，场景浓缩为平面图像，平面图像以符号的形式呈现，被代表革新、探究和冒险的“英国人”撕开。
对于历史上的轶闻、佳话，她有着独特的见解。在《衡阳誓》中，“回雁峰”的传说被灌注了武侠的刚性。在这里，男女角色和他们的三生三世，如同天地，是对立的，也是互为轮轴循环的，誓言以阴差阳错的方式兑现，体现了诗人的诙谐。四两拨千斤地叙述沉重的话题，对于写诗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同样的还有《娥皇女英：后宫情结的始作俑者》和《盗走埃奎斯盾以后》。在剧内剧外，诗人身兼多职，最入戏的时刻也是开始与脱缰的情节分道扬镳的刹那。我们看到她洒脱的笔触，忠于自我背后那种陡然的戏剧性决裂，让作品的流向看起来不可预料、触目惊心。

二、 从仕女到神祗
在晓媛的诗歌里，华丽、明净与血色浪漫的色彩方案交错复杂，变幻百般。她的诗歌里的女性形象多偏向仕女的指向，不柔弱如水地一味服从，也避离王驾天下的母仪华贵。“药铺女子∕眉黛如烟，在柜子的木纹理间∕称着苦楝皮、白豆蔻、冰片与何首乌”“ 她便纤手握一片龙骨，不言语∕站到群山成廊的窗前。她小衫的白缎盘花扣∕与龙骨一色”（《香橼女子》），这是干净骨感的小美人与料理手，她从宫殿里掌持繁琐礼节的仕女里脱胎而来。“多年来他断定，橱窗只为屏蔽多余的目光∕和蜂蝶。茸茵茵的坎肩，蜜质网格袜∕和纤叶般水灵的袖，都有黏的质地∕替佳人们挽住女人味，不至散失。桂花女人∕甜而若即若离，木芙蓉女人∕粉色袭人。”（《神话，秉芝兰之名》），这里更是多维度女子的注解。晓媛更愿意执手大千世界，俯瞰人间万般花容，她面不改色，也不矫情，气质华贵地打理这些明净高傲的语言镜像，而在映照间活生生地有主人的这一面出来。
这些仕女的形象，在《叫板人生》《单骑戏红尘》《行者自烨然》三组诗中有渗透式甚至爆破式的体现。“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有三寸神土，最适合种植飓风和海浪，转身离开/混进都市人群之前，她露出神秘一笑。北欧海盗。/一个参观的男孩对母亲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单骑戏红尘之：维京人》）她擅长借富有洞察力、具有未经世俗玷污的智慧的孩童，来作为奥秘或者真相的代言人，他们年幼，语言冷酷而一语中的，扮演着内世界的先知。他眼中看到的这个女子的洗掉了外在的影像，具有维京人的灵魂血统。在《单骑戏红尘之：花钿恋人》中，高临于纸醉金迷之外、在对面楼台弹古筝的仕女，赠给公子关于来世约定的奇怪信物。“‘能与语否？’‘非妾身等族类，恐不能。’/公子鱼雁传书，只得竹片两寸，丹青细描/一只振翅的火红怪鸟。”最后谜底揭晓，‘俯身的瞬间，一双银白高跟鞋/栖在近旁。他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被/拾起，在黑色真皮的后座上，望着驾驶座/下弦月般的侧脸，白绫的光。‘是我。’她语气/料峭而明亮。一张电影海报递到面前——《阿凡达》。”这种类似穿越的“承袭”是荒诞的，但又具有其合理性。从超世出尘的仕女到笑傲时尚的女郎，骨子里的桀骜与潇洒是未曾随形态变迁的。从《行者自烨然》组诗中三首诗歌分别命名为《藕花刀客》《迷津客》和《凡世过客》，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奇女子虽然经历和外在特质各不相同，但都带有行走、迁徙的特征，她们被古今的卷轴所限，犹如画中仕女，当有足够的风托起她们离开纸面，便显现出神灵般的高贵、自许、忠于内心。
“我是严厉的/语法老师，有古老的戒尺/和高度数的眼镜。若你胆敢追问，我便/把你裁成书签，悬在光芒/与暗夜交界线上。”这首《灯神》中的女主角，具有不可挑战的权威和专断。这些女性角色从奇女子成为神祗，有各种隐秘的原因，比如宿命、逻辑和角色内心强烈的向光性。
在她们“羽化”的过程中，中西方神话题材被信手拈来，成为因果的引子。大胆臆想，光怪陆离的创作手法，在她的诗歌中无所不用其极。“此时，洛神是∕被波光剪裁的抽象，存在于巧合和萃取之间，不拘泥于∕女人的形体，而是闪烁、馥郁和渺远。”（《半面洛神》）但晓媛更注重了气质化的梳理，她精心酝酿，努力处理着克制与纤巧。“会看到这些句子，像竖写的诗文∕墨迹苍郁，有时还会看到白莲的影象∕扁舟般划过。寤寐辗转之后∕她像没有锁链的囚徒，不由自主走向∕那座光秃秃的桥”（《 织女与皮格马利翁效应》），只因时代躁动了，世俗效应还在，我们还是要被迫晨起理红妆，还是要捡起搁置在窗台上的笑容出门，这是蜇伏意义上的气质化。“睡眠快些降临于你，合上你星云的眼∕和珍珠蚌一般的心扉。当你在睡床上梦见∕蜜样的枫叶和晨曦，我披上大衣∕把皮质的腰带勒紧，我走在夜色漫无边际∕灰色的大道上。亲爱的，明天你将见到∕丘比特的尸体——”（《阿波罗与达芙妮》），这里的诗歌文本里更是出奇地冷静，她是，我用“她”是，她是明洁气质般器皿的冷静，用来强势对抗疯狂爱意的纠缠，晓媛在这内质里有如泣如诉般的笔调，可她仍然死心塌地地向我们奉献了气质，仿佛这与作者本人这多年自身的修养所为，让我们莫名惊诧。
这种高冷、带着深刻孤独的神性之美在诗人的大部分作品中若隐若现，有时候以贵族化、精英化的意象为载体，有时候又以“遁入”或者“斫断”式的孤绝结尾来体现。这种神性使她的文字不迷惑，带着沧冷睿智的“空面孔”。在《神性的骨鲠》里，这种神性美神形合一，以荒诞故事为依托，找到了走出世俗的流向。女主角代表的是考验人类神性的试金石，当男主角终于冲破世俗带她离开命运的修罗场，她向他揭示了自己的本相： “在向微明的东方/跋涉的路上，滚烫如炮烙的土路/洞照出所有甲壳虫的脏腑。他拉着的/脂粉香浓烈的手，逐渐有大理石的质地。当他/终于转头，一位长髯白袍的老者/在旁侧向他微笑。‘她？你？’
‘都是。’老者递给他一副鱼骨/晶莹如雪。”神性的落点来得如此料峭，如同当头棒喝，令人在冷汗涔涔的同时不禁称绝。
镜像之间，光芒万转。抽刀之间，银瓶乍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流落人间的神性，又该何去何从？在《便衣诗人》中，晓媛给了我们答案：“此时/人群静如字纸，江花在黑白中//摇曳。他决心把无主的文字/护送回久违的坟墓，在最终的清明/从人间遁去之前，找一处/山紫水明之地”。在这里，神性开始炼成平易近人的面孔，可以驰骋人间大地，不为水火兵刃所伤。这是神性的凡间化，也是神性最终度化人间的必然过程。

三． 古典金属的复时代混响
铮铉之上有情思，裂帛乍开展豪气。诗人们都在自己创造的语场中，歌唱、悲泣抑或呐喊着。在晓媛的诗歌里，橙色碎光里唱片，射覆窗外古琴，红酒吧里贝司，这些都造成了众多复时代的混响。“你的大键琴是海的烟囱，端坐在∕炉火的红之上，音乐如此滚烫，炽烈。”（《站立，直到所有的风暴入土》），作者是直面世界的，刚性与炽烈的，是海鸣威式的自我绝决，在大健琴和海水的合奏里汹涌。“红海对半开启的经卷∕一直涌到窗前，随俯瞰之人的手势∕散落民间。教堂钢琴声中涌出墨水，淹没∕葬礼队伍的原色。”（《从此，音乐需要为它们自己辩护》），庄严肃穆的墨水是和明亮的钢琴音色相对的，颜色上的互补渐次到淹没的状态，动态地烘托了气氛。
复时代的反刍与颠覆，让晓媛的诗歌是蒙太奇式地在时代的场景间切换，跨越度大而不露痕迹。而其中穿插的旋律，也诡谲炫美。“‘雌雄大盗的发家史。’他站在春天∕爆发的柳叶潮里，对着一只燕子∕深情念着，瞳仁有金属时代的笑意。燕子正认真听∕对面楼里喧嚣的摇滚，不答话”（《 牡丹的游牧血统》）。在这里，“柳叶潮”应该是烟柳丝馆之处的弦乐声声，而“对面楼里喧嚣的摇滚”直闯入进来，冲击力十足。
这类以音乐为题材的作品中，有三种角色是值得吟味的：DJ、主唱和乐手。他们担负着晓媛诗作中神性从谶语、先兆到逐渐走近并在灯红酒绿的面具下开始同化人群，这个曲折、充满假象的过程中的信使角色。在《DJ和月光在八月》中有这样的句子：“音乐在他手心，缓慢而幽静地绽开/没有人偷看到那轮红光。他攥住它和它的啼哭/一定要等到散场之后，站到星斗满天的郊外/放飞，祈祷它，带着纯净明媚的笑脸/落到几个世纪外的某条花枝上。”这让我想起长坂坡一战赵云保护阿斗，单骑杀出重围的情节。在这里，音乐象征着人类最后的神性。可以预见它的逃离、跋涉和最终的繁衍，有绝地重生之感。我们不难看到，DJ扮演的是神性的保护者的角色，或者可以说是红尘世界芸芸众生之间的卧底。他们浮华、神秘、站在名利场的边缘，有着非凡的使命。
而同一辑中的《灵魂主唱》行文却非常克制，在每个段落开头电影字幕般对主要角色作淡漠而刻意保持距离的简介：“贝司：A座27层，律师。”“电吉他（2人）：A座底层，4S店经理；B座19层，平面设计师。”……这首诗的基调定得相当冷色，而它内核是炙热而狂野的，从旁人不动声色的只字片语，我们看到这个乐队曾经的灵魂主唱，一个在他们之间类似精神领袖的角色。我想起《马太福音》里一句话：“你们是这个世界上的盐。”虽然二者之间跨越了时代、地域和宗教的距离，但它们表达的本质却如此酷似。
她的诗作中，乐手往往扮演在人类世界遥视角上的观察者。《A弦上的狼》中，大提琴手是彩色乐池中黑色轮廓的形象，孤寂、沉静、尊贵，像被放逐的君王。“他用一枚戒指的铜色/安抚突兀的指节，好压住大提琴里/汹涌的灰色杂音。观众很远，他的琴弓/像为不认识的神祗焚的香，同样/很远。”
这三种人物形成了一个哲学维度的三角。在遥远的洞察、静默的统率和暗处的协助之间，神性像最初的灯火，被流传、被记起和赞美，生生不息。

当沧桑变迁中，那些悲壮苍凉的历史场景成为废墟，神性依旧不灭，在烟雾袅袅、月光如练的上空盘旋，等待着以各种形态重新走入世界：男性、女性、先知、神祗、报童、乐手、科学家、牧羊人、枭、玉兰花、伏特加乃至月光。在切换的众多视角之间，我们看到众生的荒诞、悲情和美丽。到你合上这本书的时候，如果你感到在流云之外、星河之外，有另一个自己在俯瞰夜色，并为昼夜轮回而心生悲悯。那便是这本诗集的成功，也是神性美学的成功。

[山城子]

祝殷晓媛新春快乐！好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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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人生的雅伴儿。

[yinxiaoyuan]

[杨光]

当沧桑变迁中，那些悲壮苍凉的历史场景成为废墟，神性依旧不灭，在烟雾袅袅、月光如练的上空盘旋，等待着以各种形态重新走入世界：男性、女性、先知、神祗、报童、乐手、科学家、牧羊人、枭、玉兰花、伏特加乃至月光。在切换的众多视角之间，我们看到众生的荒诞、悲情和美丽。到你合上这本书的时候，如果你感到在流云之外、星河之外，有另一个自己在俯瞰夜色，并为昼夜轮回而心生悲悯。那便是这本诗集的成功，也是神性美学的成功。
学习晓媛精彩，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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