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shaine]

他
文/山恩

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那时我才十四岁，是个天真无邪的年龄，月经初潮来了，红透了校服的裤子，走在身后的同学吱吱喳喳地说些什么，而我却回过头去严肃地对她们说：“我不是，我只是因为天气天热了，中暑了。”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真有其事——但，确实是真的。那时候的我，还只是个孩子。但我却暗暗地喜欢他，因此这是一件与我当时的天真一样接近荒谬的事。
即使是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是一件事实。就好比做梦一样，人无须考虑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似乎也从来没有恐惧，甚至连梦是否会有醒来的时候，也是无所谓的。那时的我，就正处在那个做梦一样的年龄。
语文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使劲写着，天气热透了，教室里仅有的四个电风扇努力地摇摆着，也许只有它们才不会感觉到热。我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哦不，我当时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眯着眼也使劲盯着黑板，又盯着老师认真的脸，还盯着她的嘴，但她说话的声音只在我耳边模模糊糊地晃悠、晃悠……圆规的尖头终于有勇气落下来，扎在稚嫩的指尖上，一阵清醒袭来……然后又是老师的声音在晃悠……书上说的法子根本没有用，该瞌睡虫来的时候，躲也躲不了。
你想啊，那个年龄的我们，都能干些啥？日子就在学校、图书馆和家的三点一线之间消磨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当我回转身，发现那些日子已经远远地被我抛在身后，并且也永远不可能再回去的时候，才明白那是一段多么宝贵的时光——但那只是后来才明白的事。
他教我们班的美术和音乐。个子不高，比五十岁的语文老师矮一些，应该和数学老师差不多。三七分的短发看起来挺帅气，手指细长。
想起他教的美术课，我就想起有一节画人物头像素描写生，我把同桌的嘴唇画得厚厚的，她画好了自己那一幅，高兴地举起她的画来给我看的时候，说：“你把我画得怎么样？让我看一下。”她看了我的画，撅起嘴巴说：“我的嘴唇哪有那么厚？这明明是你自己的嘴唇。”我心里有点不太服气，觉得自己已经画得很努力，但似乎在黑暗的深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你画的就是你自己。”我感到有点害怕，因为我从来不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很多时候，和同桌玩闹的时候，我就觉得我长得像她那样子，温柔，可爱，善解人意；和班长一起站在教室前面的走廊上比谁晚上睡得晚一些，就认为自己一定也长得和她一样，清清爽爽的，有两个向外稍微突出的“犬牙”，笑起来很可爱。我不知道自己其实就像眼前自己所画的这张素描上的这个人。同桌的声调比较高，被他听到了，转过来看了我一眼，把我看得心慌了，脸上就有点发烫。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钢琴有那么好听的声音。那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抱着一本小说在校园里长长的跑道上踱步的时候，从主楼里传来了悠扬的钢琴声。我仿佛能看到他细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黑色的跑道在夏天的傍晚中显得抒情起来。如果当时我会写诗就好了。
他的肩膀很宽，干净的白色衬衫在他身上就像秋天的云朵。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常常显得比别的同学弱智。把“老师”的“师”字读成“鼠”，又对老师们特别礼貌，该称呼老师的场合绝对不会忘记。同学们常常因此而取笑我，但我并不脸红，也觉得他们取笑我并没有错。其实倒不是觉得他们没有错，而是我根本对他们的取笑没有感觉——天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啊。放学之后，我很努力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即使常常要熬到凌晨一点半，也一定要按老师的要求，把第二天将要上的课预习好才会去睡觉。白天，下课的时间里，我总爱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有时候是因为肚子饿极了，实在听不下老师所讲的课，有时候是因为教室里面太热闹。我总是这样，当我所处的环境非常热闹，就总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也许是寂寞。即使到了现在，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是这样。总是不合群，觉得自己除了没办法振作起来投入他们之外，还因为自己不喜欢做作：这个沉默的，喜欢安静的人就是我，我做不到假装自己也很开朗活泼。
我也从来不自作多情地去想他是否会留意这个沉默寡言的我，也无所谓他是否会发现我对他的喜欢。他在讲台上讲课，在黑板上写字，在音乐教室里，一只手弹着电子琴，另一只手在空中打着拍子，他说话时候眉毛扬起来的样子……我都暗暗记在心里，似乎这样他就是我自己的秘密。
我一直以为自己长得和别的同学一样可爱，因此，当我的同桌指着我所画的“她”对我说“这明明是你自己的嘴唇”的时候，我心里的恐慌还因为我自己竟然长得不如我自己所想的那么“可爱”。而当他转过来望向我的时候，我内心的情感是那么复杂，以至于无法言表。只能脸红。
十三年过去了。我终于长到了与他当年相仿的岁数。准备结婚生子。你怎么能够想象得出这些日子，它们排队儿似地，就这样从指间溜过去。当我回首那段日子，试图找出它存在的含义，并尝试着用一些色彩，或者一些音调去描述时，竟发现，我的手指只能打出这些苍白空洞的文字。谁会相信这就是人生，任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从中找到任何的意义。除非你愿意相信这日子本身，就是它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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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说的是记忆，记忆一点都不可靠。

[金金]

其实这样的文字，个人意义的光辉比转折更多的故事还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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